第141章
這樣的封地形狀上呈中央, 誰都能看得出來她在其中有所圖謀,這對于安定公主才在朝野之間樹立起來的威望和名聲無疑大為不利。
李清月自己顯然也知道,這等形同攥取的封地, 像是在說自己什么都想要。
可天下之間,真能做到將什么都執掌在手的,唯有天子而已。
哪怕她以自己年少為由, 也絕不可能蒙混過關!
所以當劉仁軌說出取舍二字的時候,她感覺到的也不過是一種“不出所料”和松了一口氣。
果然是多年師徒關系, 讓老師對于她這種上來就開天窗的操作很熟悉了呢。
李清月點頭,“老師覺得該當如何取舍?”
劉仁軌仔細地將這份地圖重新審視了一番, 不得不感慨, 學生手底下的辦事之人在行動力上已越發出眾,居然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就將該收集到的訊息整合完畢。
斥候、礦工、采藥工, 以及負責戶籍登記的官吏都堪稱各司其職。
而這一切,好像就是在她選擇離開中原前往邊境后開始的陡變。
他也很難不將目光在那金礦的備注之上停留了有一陣子, 這才轉回到了面前。
“公主所寫種種,在您心中總是有個主次之分的。您最想要的是什么?”
李清月一點沒帶猶豫地答道:“糧、金、鐵、煤, 我都想要!
能全部拿到手的情況下,肯定是都要的。
這話說得著實發自肺腑,卻還是不免讓劉仁軌的額角青筋一跳。
但他又在心中告訴自己,在看到那張歪七扭八的封地輪廓之時,他就應該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糧……”
李清月搶答道:“民以食為天的道理我想不需要多說。無論是要讓戍守邊境的士卒能吃飽飯, 能有余力北上掃平靺鞨以及奚人作亂, 還是要讓高麗人逐漸歸心, 糧食都必不可少!
劉仁軌頷首:“我知道,我原本也是想說, 大都督將此事排在第一位,確實沒錯!
自打李清月和趙文振一起離開到如今,唐軍的種植干得有條不紊。
高麗百姓對于唐軍開辟水田之事,也已是越發感興趣。
甚至,已不僅僅是泊汋城中的高麗百姓。
鴨綠江上的漁業隨著春水消融而重歸興盛的時候,就時常有上下游的漁民也停留在這一帶,觀望唐軍的舉動。
農事果然是對百姓來說最為熟悉,也最是重要的東西。
所以這些已經開辟,和在規劃之中需要開辟出來的農田,是絕不可能拱手讓人的。
更何況,李清月的計劃也和如今執掌安東都護府的李謹行截然不同。
她要做自己的事,就得有足夠的田地。
在這一點上,劉仁軌是絕對和她站在同路的。
“但金的情況和糧不同,”劉仁軌面色忽然嚴肅了起來,“我并非剛入官場的愣頭青,不是大都督麾下那幾個伴讀,也不是那些不知上層利害的礦工,我必須要問您,這個金礦打算如何處置?”
李清月眼神之中沒有任何一點躲閃,“暫時據為己有!
據為己有……
劉仁軌在心中重重地嘆了口氣。
果然是據為己有!
但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個紈绔恣意的皇室貴胄,而是他看著做出種種利民貢獻的熊津大都督。
以至于在明確聽到這句話的下一刻,他并不是因此而動怒,只是沉聲說道:“那么就請大都督給我一個據為己有的理由!
他是熊津大都督的長史,也是公主的老師。
無論是因為上下級的關系,還是師生之間的教導,對于公主這等有違常理的舉動,他必然要知曉內情,也得在必要的時候做出規勸。
李清月顯然就是知道這一點,這才沒在此事上對劉仁軌有所隱瞞。
她迎著劉仁軌探尋的目光,給出了回復:“邊地比中原更需要這片金礦,道理其實就只是這么簡單!
當然,光是這一句還不足以讓劉仁軌接受這樣的僭越舉動。
李清月繼續說道:“我在見到老師的時候已經告訴過您,西域戰事有變,唐軍損失了一萬多匹戰馬和精心栽培出來的騎兵,今年的國庫支出必然朝著那方傾斜。此時在東邊發現了金礦,我用我這邊的人力將其開采,送到中央,最后會用在何處呢?”
劉仁軌剛要回答,就被李清月搶先一步答道:“我知道的。大概不會在采買、繁育優良戰馬上,也大概只有極少的一部分能回饋在東邊的軍備上!
“金礦的開采緩慢,不是一筆快速到來的進項,對于長安那頭來說,或者說對于大唐偌大一個天下來說,這甚至只能算是家中的意外之財。既然西域的穩定,依靠著國庫的撥款能維系得住,那么當意外之財到來的時候,它大概只會被投入大明宮的建造之中!
她這話說的好似有些荒誕,可在劉仁軌一度見到府兵現狀的時候,他又可以確定,這并不是一句妄言的推斷。
李清月扶住桌案的手有一剎的用力,“但老師覺得,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就不需要這筆錢財了嗎?”
當然需要!
可是……
“我連爭取到這樣一個等同于親王的待遇,都需要在出生入死和里應外合之中得到,要得到軍事議會的權力,也需要時局有變。所以別人也未必會在看到這片金礦的時候,覺得我能將其用好!
她一字一頓地強調:“但我可以!
“我知道要如何讓這些高麗百姓逐漸歸心,知道這片土地要從百廢待興的狀態中恢復過來,還需要花費不小的一筆投入。而當我有老師和眾多擔任過流外官的屬吏協助的時候,這條興復之路我不會走錯!
“我知道要給這些戍防的士卒以足夠的優待,讓他們在坐鎮邊地的同時不必擔心軍功旁落、補助有缺,不用擔心自己的親人因為他們不在身邊而遭到苛待。我也知道,只有用金錢武裝起來這支駐扎的隊伍,才能讓這片被打下來的地盤不會易主!
“我手底下的醫者同樣需要錢,我甚至想在此地再成立一個東都尚藥局的分部,讓這苦寒之地的百姓在越冬之時也能存活。唯有如此,才能讓此地的人口發展起來,不再是這等一城之地寥寥數百戶的情況!
“我也不怕告訴老師,在我手底下其實還有些特殊的東西需要不斷地給出金錢投入。他們在其他朝代可能只是所謂的煉丹旁道,但我相信,他們遲早能拿出用于威懾四夷的武器!
李清月的語氣從容,但誰都能聽得出這其中的斬釘截鐵,“就如同那才研制成功的指南羅盤一般,我知道錢該花往何處去,才能得到最大的收獲!
劉仁軌面色一震。
就聽李清月問出了最后的一句:“那么老師覺得,我這到底是私心還是公心呢?”
劉仁軌不是趙文振,他所顧慮的東西更多。
他甚至曾經直言上諫,阻止先帝在秋收之前狩獵,那么他也本該秉持著這番做派,勸諫公主不要將金礦據為己有。
可在這句公心私心之論,以及公主對意外之財去向的評說之中,他本應該固守著的底線竟有一瞬的晃動。
以至于當他在一番長久的對望或者可以說是對峙之后,說出的話卻是:“大都督將煤礦去掉吧。”
李清月聞言,在唇角浮現出了一縷笑意。
別看這是劉仁軌要讓她少拿點東西,但歸結到實質上,卻是他已經打算對她侵占金礦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是劉仁軌心中終究還是大唐的律法,很清楚地知道,這本不該是被隨便做出來的事情,隨之而來的也必然有一堆問題,故而他不便再在此事上表達支持,以免公主直接拿著雞毛當令箭,變得越發囂張。
“為何去除的是煤礦?”李清月一本正經地發問,“雖然如今已是四月,不像是之前一般寒冷,但誰會覺得自己不缺煤?”
劉仁軌答道:“因為安東都護府境內煤礦最多的地方并不在您這里。”
這里充其量也就只能算是一個小礦產而已。
用在說服陛下將此地作為她的封地時候,或許還能算是個理由,但這一片真要自己來開采,卻并不劃算。
劉仁軌接道:“高麗國業仍在之時,就是由平壤周邊的煤礦統一開采,供給境內大多數人口所用。在李將軍接手安東都護事務之后,我相信他不會在此事上有所松懈。”
“大都督完全可以和他做一筆交易。由您的部下協助他完成北部的戍防,并通過您此前的威名讓新羅與安東都護交界之地保持太平,而作為回饋,安東都護府必須供給泊汋城足夠的煤炭!
這完全是一筆雙贏的買賣,起碼劉仁軌就想不出,李謹行有任何一點拒絕此事的必要。
將煤礦資源劃去,也無疑會讓封地的形狀少了個延伸出去的端口。
李清月點了點頭,“我會在近期拜訪一次李將軍!
和他的夫人。
在將營州靺鞨調撥過來種田的時候,她和自己西邊的鄰居重新建立起來了友好關系,東邊更不能忘。
劉仁軌思量了一番,接著說道:“鐵礦也去掉一部分吧!
對于李清月提出的糧、金、鐵、煤之說,他又毫不猶豫地做出了一條削減建議。
“我能猜到公主的想法,無論是兵器的打造還是農具數量的擴張都需要足夠的鐵礦資源,但要我看來,公主的封地之內可以有鐵礦,但是數量不必多!
“您所能掌握的人口是有限的。此地的鐵礦條件到底如何,您心中其實也有數!
這里的鐵礦……
李清月心中有個答案,雖然有,但質量確實不高。
她在起步之時,也需要先將農業給全力發展起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的礦工隊伍其實是很難進行大規模擴招的。
“我這幾日和這些被送到此地參與耕作的靺鞨人聊過,他們說,在更往北的靺鞨部落之地,有著一片更好的礦脈,可惜為黑水靺鞨所掌控!
他們明明在冶煉鐵礦上的水平不高,卻硬是憑借著地形之利霸占著這片土地。
那頭的鐵礦甚至有部分裸露在了巖層之外,形成了大片未經開采的礦場。
“那么您應該明白我想說的是什么意思了。”
李清月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既然沒有那么多的人口,就先不必想著好高騖遠,將所有的資源都盤活在自己的地方。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
煤礦之類的東西,可以和安東都護府聯手來將其拿到手。
鐵礦資源,則可以等到她和李謹行聯合往來更多,合力北上掃平黑水靺鞨之地,將更優質的鐵礦吞下來。
現在領地內的礦產,只需要大略達成自給自足,也就足夠了。
“硫磺礦、石墨礦之類的東西我就不管你了!
李清月笑道:“事實上在有金礦的情況下,這些東西我也沒那么看重,無非就是少了一個采購過程而已!
她自劉仁軌的手中將之前的那張地圖給重新接了回去,在圖上圈出了四片種植之地——
已經開辟出的泊汋城西南水田。
泊汋城東北的一片湖澤周遭平原。
泊汋城以南滿豐湖周遭。
以及,金礦所在的山前平原。
而后,她將這四塊田地給圈在了一起。
在這四處地方所覆蓋的地界內,約莫正是千戶人口,還將金礦、石墨礦、硫磺礦,以及一處小鐵礦給圈在了當中。
這個形狀雖然還是不那么規則,但更像是因為鴨綠江走向,連帶著丘陵地帶的阻遏才形成的邊緣線。
和此前劉仁軌看到的樣子相比,可以說是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起碼,對于一個不知內情的人來說,看到這樣的一張圖也只會覺得,這是要在此地大力興辦農業了。
李清月滿意地拍了拍地圖,“到時候我就在寫回給阿耶的奏報中說,我要讓當地人知道,我李清月并不僅僅是個會打仗的將軍,還是個和老師學習了理政能力的官員。”
誰看了都得覺得,這是要刷一個文武兼備的名聲。
劉仁軌無奈:“……你少往我臉上貼金。”
什么叫做跟老師學習了理政能力,別到時候變成她的種種計劃都是老師教出來的。
“老師不必自謙嘛!鼻枚诉@件對她來說尤為重要之事,李清月臉上的神情都輕松了不少,“一會兒我就親自將這份地圖重新抄錄。”
最重要的,是要將金礦的消息從這張圖上消隱下去。
“然后將最終敲定的邊界呈遞長安!
劉仁軌說道:“就按你說的辦吧,等到明確的章程下來,你也能放開限制去辦事了!
但他話雖是這樣說的不錯,在從李清月的府衙書房走出去的時候,他又忍不住朝著天邊看了一眼。
這份封地的擴張請求和戶口詳載,在章程和形態上都沒有任何一點問題,勢必會被快速審閱通過。甚至還能讓人清楚地看到公主辦事效率之高,真是世所罕見。
可當其中還藏匿著一個不能為外人說道的金礦之時,便等同于是在欺君!
而他今日既然知道內情,還做出了建議,便形同是安定公主的幫兇。
他很難在此刻確定,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個相當錯誤的決定。
只有一縷北地的春風吹過了他的面前,將廊下不知道何時被公主掛上的風鈴吹響了一聲。
“對了老師,”李清月忽然從書房的窗口探出了腦袋,朗聲喊道:“可以開始騙……啊不是,可以開始說服那些高麗人加入進農耕了!
制造懸念的時間已經夠長了,到收網的時候了!
第142章
收網……
是啊, 確實是該將人引進來了!
劉仁軌很清楚,他不可能一直待在泊汋這頭。
為了防止新羅與倭國生亂,最遲在五月, 他就要回返到熊津那頭去。
最好再趁著安定公主回返東部戰線,敲打敲打金法敏,讓對方別因為高麗這方強敵已被鏟除, 大唐的大部隊兵馬和水師也先暫時撤回去,就生出什么不該有的想法, 想要伺機朝著北部擴張。
當然,在離開之前, 自然要讓泊汋地界上的事務步入正軌。
他回身答道:“你不是早已對人有所安排了嗎?我會再幫忙看著一點的!
“有老師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李清月放心的, 何止是劉仁軌對于引高麗人入局這件事上的表現,還有他在金礦這件事上的態度。
事實證明,她也賭對了。
賭這六年的時間, 她足夠讓劉仁軌看清楚,她是一個什么人!
讓他們處在這個邊境動亂的局勢下, 權宜之計的結果,就是讓她親自據有這個金礦。
無論日后如何, 起碼現在,劉仁軌是愿意接受這個僭越結果的。
這就足夠了。
這么說的話,其實應該感謝一下阿耶的頭風病,以及他因為身體原因不得不進行的大明宮修繕和宮殿搬遷。
相比之下,她在封地的花錢可就實在得多啦!
對老師這種硬骨頭來說, 大概也更能接受這種惠澤于民的開銷。
眼見劉仁軌即將走出院外, 她又忽然想到了點什么, 揚聲喊道:“老師,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一件事忘記說了!”
劉仁軌好生無語地再次轉回來:“你就不能一次性將話說完嗎?”
李清月托著腦袋答道:“可方才之事最為要緊, 其余的事情都先暫時被我從腦海中驅趕出去了,一個不小心被忘記也是理所應當的!
這話簡直像個歪理邪說。
然而在劉仁軌的視線之中,隔著庭院對望的安定公主目光澄明,神態如舊,讓劉仁軌很難不想到,當年他最開始帶這個學生的時候,她才僅僅只有三歲大。
都說三歲看到老,那么彼時能放下身段、隨同他一起在長安西市叫賣的小公主,八歲能為府兵請愿的公主,總不會讓人失望的。
“不知排在你那茲事體大的要務后頭的,又是什么事情?”劉仁軌攏了攏衣袖,也在將心中擔憂暫時放下的同時,將衣上落著的一片葉子振落了下去。
“我會以熊津大都督的名義,將沙叱相如調度北上,在名義上,是協助安東都護府戍防北部,實際上,是讓他負責看守金礦,老師覺得如何?”
劉仁軌:“……”
她都已經決定了,他還有什么好說的。
但在心中急轉間,他又必須承認,安定已做出了一個最正確的選擇。
他抬眸答道:“可這樣一來,百濟內部的穩定就存在問題了,坐鎮此地的將領會不夠的!
李清月遙遙拱了拱手,話中帶著十足的信任:“這不是還有老師嗎?”
“如今的百濟需要的是治理,而不是武力鎮壓。要的是永服大唐,而不是潛中謀劃生亂。若只是沙叱相如調走就要引發當地動亂,反而是將此地根基之中的病灶趁機祓除了!
“而且……”李清月唯恐天下不亂地說道:“我也想看看,金法敏和那個倭國的攝政太子,會不會趁機有點小動作!
若是還需要對外去打的話,總得師出有名對吧?
但恐怕要讓她失望了。
在金庾信將蛇水之戰告知于金法敏后,對方徹底不打算在這幾年中重提給先王追封之事。
而倭國的中大兄皇子,則在四月里頒布了倭國的第一部成文法《近江令》,以明文規定的方式將大化改新的成果保留下來。
高麗水師在大唐戰艦面前的慘敗,也讓他選擇繼續積蓄國內的實力,直到大唐松懈的時候。
不過那兩方如何姑且不論。
劉仁軌此刻顯然看出了李清月的這番算盤,并順著這個想法思考了下去。
從平壤或者泊汋發兵往熊津不會太慢,他也自忖有這個信心攔截住外敵。
所以,有沒有一個沙叱相如在旁協助,也確實無關大局。
反倒是公主這邊,金礦開采之事務必慎之又慎。
如果說趙文振已形同公主的死士,能交付信任的話,她手底下的那些伴讀,大概還不夠這個資格。
劉仁軌答道:“那就按照你所想的去做吧。”
反正他這把老骨頭,大概還能為了大唐再多做出幾年的貢獻。
這一番交談結束之后,李清月沒再對劉仁軌做出任何的攔阻,而是看著這個矍鑠的身影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之中。
見人已沒在她面前盯著,她一聲歡呼,從窗邊蹦跶回了桌前,一點不掩飾自己的心情激動。
現在,領地的輪廓,老師的許可,把守秘密的保鏢都已經就位了——
萬事俱備,只差一道長安來的許可了!
她這就給阿娘和阿耶寫信,把此地的情況給交代個“明白”!——
但大概誰都沒想到,兩人都覺得王勃楊炯這些文化人伴讀,現在還不到商量這等政治事務,協助保守秘密的程度,他們卻成為了某些人眼中的香餑餑。
“你確定要找此人打聽消息?”阿左朝著同伴問道。
他遲疑了一下,又道:“其實你真想知道唐軍的計劃,我想辦法向姚二郎打聽也是一樣的。”
同伴搖頭:“不妥不妥。我雖然相信,你不會因為近來打理上了和唐人之間的交易,就會反過來欺騙我們,但我不相信那個姚二郎!
“別看這人看起來與人相交大方,脾性豪爽,但我總覺得我們玩不過他!
要是讓姚元崇聽到這話,他非得給自己叫個冤枉!
他明明就是抱著交朋友的想法來結交阿左的,順便看看對方的商業頭腦能否為公主所用。
在接觸到高麗人的生活之時他自己也有不少領會收獲。
哪知道,當他學東西太快,也太容易從高麗人的生活狀態中看出其上層統治弊病之時,竟是讓人出于直覺地對他有些害怕。
可按理來說,王勃和楊炯才是參與了童子科考核的“神童”啊。
怎么就讓人覺得“親切”了?
阿左低聲發問:“我聽那些巡營的唐人說,那個是公主的伴讀,不是尋常身份的人,會不會……”
“但他看起來特別像個清閑公子……要不然也不會在登記完了戶籍就是個無事可做的樣子!蓖猷止镜,“哎呀你別擔心了,我又不是只打算找他一個打聽情況!
“你現在是有了發財的門路,也拉了我們這些玩伴一把,但城中這么多戶人呢,都想知道唐人那邊還有沒有其他出路。我們這些人單獨想,或許想不出個好主意,湊在一起總該不差了。”
他一把攬過了阿左的肩膀,說道:“我這次來呢,是代表其他人再向你打聽打聽的,你覺得我們選的另外兩人如何!
阿左問:“哪兩個啊?”
他雖然還是有幾分揮之不去的忐忑,但近來帶回家中的錢財,明顯讓母親臉上的麻木之色消退了幾分。
就沖著這一點,他也要咬緊牙關,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一個是那個跑腿的,臉上有條刀疤的那個!蓖榇鸬,“我看他總是在四周負責消息傳遞,都沒個休息的時間,估計在唐軍之中混得不怎么樣!
按照他們的評判標準,確實是這么一回事。
反正在高麗人中,到了這個年紀還混在跑腿行當的兵卒,必定是沒什么前途可言的,估計也是被軍中其他人欺壓的對象。
“另一個你應該有印象,就是當日被押解來此地的時候,還和那位唐軍武將起過沖突的靺鞨族人!
“不過,后面那個,可能只有你有接觸到的機會了!
同時找到三個人來問詢情況,總不會有什么問題了吧?
就算唐軍想要對他們有所欺瞞,也不會想到,別看他們這些人處在異常被動的處境中,在真面對這種與前途相關之事的時候,總還是能集聚起來一些力量的。
只是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阿左還是看到了同伴眼中潛藏的焦慮。
這片草場已在他們的面前,基本被改造成了水田。
接下來應當就是插秧了。
可到了此時,還是不見唐軍有任何一點需要他們效力的動靜,就好像他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人多一個采購物資的渠道……
這讓人很難沉下心來。
何況,就算是這個采購,也因為唐軍自備軍糧,只是一筆福澤了小部分人的交易。
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被人奴役慣了,這才有了這樣的恐慌。
他用只有自己和同伴能聽得到的聲音,回道:“我知道了,我去試試看。”
“對了,你們去打探消息的時候,也千萬小心一些!
同伴一拍他的肩膀站了起來,“這你就放心好了,總要想個套近乎方法的。”
當王勃被人以“遠方親戚投奔,何時可以刊載戶籍”為由請走,張繼路遇搭訕之人的時候,少年阿左也選了個合適的時候為唐軍送貨,恰好遇到了收隊之后在江邊閑坐的靺鞨男子。
算起來他也只是比黑齒常之身量要矮一些,和尚且年少的阿左相比,還是看起來好生孔武有力。
見阿左朝著他遞過來了一包銀魚干,他轉頭之間的神色里,還帶著幾分陰鷙狠厲。
阿左殺過獵物,所以只是這一個照面之間他就陡然意識到,面前這人的身上有著相當濃厚的血氣。
或許還不一定是動物的血。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就往后退出了一步。
“你怕我?”這靺鞨部的男子將眉頭一擰,卻已是坦然地將那包銀魚從阿左的手中接了過去!澳悄銇碚椅易鍪裁?總不會是看我在江邊坐著卻沒個漁網,所以來將你們捕到的魚送給我?”
他這一連串的問題,似乎是吸引到了附近唐軍的注意力,讓阿左連忙壯起膽子打斷了他的話,“我只是看在此前我們與靺鞨部為友的份上,想關照你一點罷了。”
靺鞨男人嗤笑了一聲,“我看沒這個必要。靺鞨部體格健壯,能征善戰,那位大都督還想馴服我等圖謀北上呢,可你們有什么用?”
“我們被帶來此地務工,是給了工錢的,也許諾過,若是唐軍能攻占黑水靺鞨之地,就讓我們這些率先臣服的粟末部重歸故土!
相比起這些高麗人中被奴役的一部,他當然有幾分倨傲的底氣。
可下一刻他便聽到阿左好奇發問:“那你之前……為什么要惹那位黑齒將軍不快?”
靺鞨男人的臉色頓時一僵,“什么惹不惹人不快的,試試他的本事罷了!
他總不能說,他生氣的是,他昔日還是靺鞨人中的勇士,可在此次被唐軍征募過來的時候,和他的同伴待遇并無差別,這才在行將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和黑齒常之起了沖突,卻遭到了又一次的無情鎮壓。
本著充臉面的想法,他接著說道:“唐軍覺得此地種水田大有收獲,這才寧可冒著我等反抗的風險,也要一批身強力壯之人開墾荒田,關你等何事!”
他甚至一把抓起了河邊的土,揚聲說道:“此地乃是何其肥沃溫暖之地,自然是要妥善經營的!
阿左再度往后退了一步。
這靺鞨人臉上的神情足以證明,這話應當是出自他的本心。
就算是他想要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點,這才說出了這樣的話,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叫做本心。
從他這里大概是問不出更多的了,也只能看看他的同伴那里,能得到些什么結果。
……
當阿左將靺鞨人說出的消息帶到其他人面前后,另外的兩人也將打探到的消息告知了眾人。
“那位伴讀說,等到大唐朝廷再往這邊發一道詔令,就差不多可以接受外頭的遷居來此了。到時候還會有些挖礦和修造水渠之類的勞工崗位,可以不必急于一時!
另一人道:“那位跑腿的說,安定公主乃是因戰功才得到的此地作為封地,想著的是積蓄軍糧更進一步,盡快掃平北面的靺鞨外患。所以一面要用這等高產稻米播種,一面也要讓已被俘虜來的靺鞨人接受規訓,成為她的前鋒。像我們這些人,此前是如何生活的,之后也如何做就是了!
聽到這樣的幾段話,這些高麗人面面相覷,陷入了沉默。
若只是一個人這樣說,他們或許還會有所懷疑,但當消息來自于三種不同身份的人時,他們覺得自己已能從中拼湊出真相了。
靺鞨人應當對他們的待遇有所夸大,但唐軍確實出于行軍目的沒有虧待于他們,也充分利用了他們在更為嚴寒之地打熬出的體格,用在高強度的農事開荒之上。
因他們不想在其他事情上分心,所以干脆先管好自己的要事,只將高麗人放在一邊,姑且讓他們繼續此前的生活就是了。
于是留給此地高麗百姓的,就只剩下了挖礦和修建水渠之類的輔助工作。
“但這都是靺鞨沒被打下來時候的情況吧,打下來之后呢……”不知道是誰在此時發問。
他們沒人會覺得唐軍無法解決靺鞨!
白山部靺鞨為高麗所雇傭之時,在淵蓋蘇文面前依然是一派俯首帖耳的乖順,而縱然是這兩方勢力的聯合,卻還是沒能阻攔住唐軍討伐的攻勢,這足以證明其中的實力強弱。
而他們這片封地的主人,更是給予淵蓋蘇文以致命一擊的“元兇”。
那么靺鞨部被平定,或許也僅僅是時間問題而已。
到了那個時候,他們這些可有可無的高麗遺民,還能像是此刻這般自在嗎?
要知道,哪怕是在高麗之中,他們所屬的,也是灌奴部啊。高麗之中的下等人何敢有這樣的奢求。
“你們說,如果我們請求也協助到開荒插秧之中,有這個機會嗎?”
“或者,我們也可以向他們購置那些稻米良種,請唐人教導我們參與到種植行當中,而后將種植所得按照比稅收高一些的數額繳納給那位安定公主,還能讓他們更快湊齊軍糧。”
他們怎么想都覺得,這其中既是危機,又是機遇所在。
唐軍籌備軍糧,應該是事實。
那水稻乃是高產糧種,也應該是事實。
他們如今已歸唐人管轄,既然不選擇逃奔而走,本就應該適應對方的生活方式。
或許前期付出的代價會高一些,但也總比成為棄子,要好上無數倍!
而且,萬一……萬一唐軍在他們的示好親近中,拿出了登記戶籍也給米糧的友善態度,讓他們所付出的代價還要更少一些,他們便算是在這場改換門庭行動之中的受益者了!
向來都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他們也得向著這位執掌一方的大都督展示出本事,說明他們并不比那些靺鞨部人差到哪里去。
還有人正在猶豫之中,就見阿左那高個兒同伴跳了起來,“不管了,明日我先去試試吧,你們等我的消息!
在眾人忐忑地熬過了這個夜晚后,這個少年人在阿左的協助下先被引薦到了姚元崇的面前,而后見到了正在督辦農桑事務的一名官員。
“你是說你們也想參與進種地之中?”
那人問話之時還掃了一眼手中的田畝統計,這才正經地轉向了對方,“那邊其實還能開辟出千畝水田,只是因為缺人才沒種,你若是真有這個想法,我讓人把工具借你,秧苗你從我們這里領,但種出來的稻米需要上繳入庫三成。”
少年因為緊張,攥在身后的手都開始微微發汗。
沒想到從這里得到答復如此簡單,但他還是極力穩住了心神,問道:“不知道水稻的畝產大約是多少?”
“一石半有余吧,在南方是這樣的,不過此地的種植條件要更好些,”那人答道,“或許會到接近兩石的數額?上Ю限r也說,這里的種植時間會更長,今年要到十月底才能收獲了!
他將手中的賬簿一合,問道:“你種不種?”
這高麗少年抿唇思量了一瞬,見對方的臉上已露出了幾分不耐,連忙出聲:“種!我種二十畝!”
他顯然不會是高麗人中的特例。當負責記錄的官員將消息匯報到李清月面前的時候,這千畝地都已經被全部認領走了。
“接下來就要改改規則了,讓他們自己去開墾土地吧,然后按照大唐收稅的方式,不過我猜……接下來就沒有那么多人了!
就連這些膽大的,也都只敢先來稍稍嘗試一下,更何況是后頭那些沒動靜的。
不過沒關系,今年是要先給此地的百姓打個樣,再讓其他人先以雇傭和定期勞役的方式把水渠挖出來,這樣一來,明年的事情就方便了。
算起來,她的那封信也該到長安了吧……——
武媚娘在拆開這封從泊汋城送來的信時,雖已早料到阿菟在那里是一派天高任鳥飛的境遇,也還是沒忍住在看到這封家書的下一刻笑了出來。
只見上面有一張單獨的紙片,根本沒寫著文字,而是畫著一個坐在金條上面的叉腰小人。
哪怕多年間她的畫技提升也就那么回事,但武媚娘仿佛還是能從這畫上看出女兒興高采烈的神色。
最好笑的便是旁邊的幾道短線,仿佛是要給這金條加上發光的效果。
再配上那金條之上畫著的兩根麥穗,就差沒直接寫出“有錢,在種地”五個大字。
想想阿菟此前在跟她提及那封地之時所說的話,她完全可以猜到,這金條或許正是實打實的金礦。
“這孩子……”
這一番親疏之別,在給她和給陛下的奏表中展露無疑。
因為在方才那張被她看到過的奏表上,可完全沒提到這一茬。
阿菟此舉,分明就是一邊藏起了自己的小金庫,一邊又吃準了她這個做母親的在獲知此事后,絕不會將這種事情匯報到陛下那里啊。
但要說阿菟的判斷也沒錯。
她確實不會說的。
誰讓她比誰都相信,這樣的一筆財富落到女兒的掌控中,必定能讓她干出一番大事。
她剛想到這里,忽聽宮人來報許敬宗到訪,便快速將手中的信擱置在了一邊。
許敬宗邁步入內,朝著她行禮后說道:“皇后殿下,集議的準備已差不多了。”
武媚娘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收,取而代之的,是目光中的銳利。
阿菟在遼東謀劃發展,她也要接受這一頭的挑戰了!
第143章
群臣集議將至啊……
這僧侶拜君, 絕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
起碼在有記載以來的歷史上都不是。
東晉的中書監庾冰希望以此事振奮朝堂,但還沒等將其擴大戰局到僧侶之中,就已先遭到了同僚何充的反對, 兩方一番辯駁,讓這個計劃被迫擱置。
到了東晉末年,桓玄發起沙門禮敬王者之事, 卻因其在一年之后成功篡位,建立桓楚, 重新下詔將僧侶敬拜禮節廢除。顯然在其中做出了交易與妥協。
南朝劉宋也曾經試圖做成這件事,但在廢帝劉子業即位后, 就將其重新撤回, 因為無法壓制住僧侶抗衡之心。
隋煬帝在此事上的嘗試直接遭到了佛教的一致抵抗,并未能夠推行。
到了唐太宗之時,敕令僧侶致敬父母而非君王, 甚至也只是維系了兩年。
但太宗昔年遠征高麗未能得手的情況,在方今天子在位期間終于得到了改變, 百濟、高麗相繼滅國,歸入大唐統轄之地——
李治也迫切地希望能在另一件未成之事上有所改變!
正因為前朝天子沒能辦成, 當他能打破僧侶傳統,扭轉這一規定的時候,在某種意義上,他以帝王身份所得到的贊譽也能超過在他之前的幾位。
而要許敬宗看來,皇后也意圖推進這件事情, 并不只是因為打從廢王立武、扳倒長孫無忌以來, 她就始終和陛下站在同一利益立場上。
也或許并不只是因為陛下病弱體虛, 亟需以此法彰顯威儀,借此讓籌辦此事的皇后在前朝有更多的話語權。
還因為……這個僧侶致拜君親之中的“君”, 并不只是指代的李治這位天子,也包括了皇后以及皇太子。
這是在禮法與宗教雙重層面上的地位抬升。
一步步看著皇后從武昭儀到今日的地位,真是讓人不知道該當說是唏噓,還是該當說是敬佩。
但想想當年還是陛下借著武后之口告知他該當如何去做,等同于他還欠著皇后一份人情,他也該當知道自己當下應如何辦事。
不,這應該不僅僅是因為人情的緣故。
陛下病弱,太子年少,皇后不得不先走上前臺來,本就是時局必然。而相比于已被流放的李忠,被丟到許地的李素節,完全沒有存在感的李孝與李上金,大唐的未來到底由誰繼承,本就是很明顯的事情。
他這位“太子賓客”該當有什么表現,本就不必多說。
“按照皇后殿下所倡議的那樣,集議之事會在中臺都堂舉辦。與會之人的名單以及相應的票決之物都已盡數就位!
“勞煩右相了。”武媚娘朝著許敬宗頷首致意。
確實是挺勞煩他的。
按說許敬宗的年齡也不算小了,實在不應該像是近日這般籌備文稿和與會官員名錄,接連有陣子沒能好好休息。
可惜眼下能擔起重責的人不多,能得到她信任的人更不多,官位最高的也就是一個許敬宗了。
諸位宰相之中,任雅相病逝于遼東,去年十一月里,還未改名的門下省侍中辛茂將病逝。
剩下的人里倒是還有個能算關系親近些的,就是那左相許圉師。
他在去年九月里就得到過皇后親登府邸的問候,又在今年被選為次子李賢的老師。
但相比于早年間有過“患難交情”的許敬宗,若真有要事去辦,皇后大概還是更屬意于交托給后者。
更何況,明顯對于她掌權持有反對意見的上官儀,此時是以西臺侍郎的身份擔任同東西臺三品,也就是宰相之一,正好上面壓著個上司許敬宗。
這道最開始由上官儀起草的詔令,自然是由許敬宗再過一遍手更好。
在要事當頭的時候,陛下顯然是不會介意于這一點的。
他現在還在為另外一件事情頭疼呢。
就在阿菟從遼東送回來的封地邊界框定奏表送回來不久,鄭仁泰和薛仁貴也從西域戰場被調回。
雖然鐵勒九姓的叛亂已成功平息,抵達西域坐鎮伊麗道的幾位將軍也已經將損兵折將的余波給鎮壓了下去,唐軍在西部戰線上依然是整體占優的狀態,但朝中御史的一封彈劾奏表,還是一點不出意外地被送到了李治的面前。
這位司憲大夫楊德裔不知道陛下今年還有那等大事安排,所以在這封彈劾奏表中,不是一般地敢說。
他控訴鄭仁泰為主帥,先是誅殺已經降服的士卒,又在追逐逃亡俘虜之時,不知道撫恤士卒、計算軍資軍糧,以至于骸骨遍野,甲兵滯留于荒原,資助了隨后清理戰場的敵寇。
這一段話,最后以一句萬分沉痛的“自圣朝開創以來,未有如今之喪敗者”收尾。
而后,他又控訴薛仁貴不僅沒能勸阻主帥出兵,還不遵軍紀劫掠鐵勒各部,哪怕有先破鐵勒之功,也絕不能對他有何種封賞,反而應當將他和鄭仁泰全部交付有司,嚴格論罪。
薛仁貴的情況其實好說,在鐵勒部落已被平定的事實面前,將軍功過相抵,無損于大唐的聲名和李治這位天子的威嚴。
但鄭仁泰就不一樣了。那畢竟是先帝在玄武門之變時候的舊臣!
這封彈劾被陛下暫時扣押了下來,與有司商討如何將此事的影響再降低些。
這讓本就身體不適的陛下越發沒了心情管皇后這頭。
他所做的,只是在皇后告知籌辦事宜已盡數達成后,先后頒布了兩條圣旨,其余的事情便交給皇后來推動了——
龍朔二年的四月尾聲,兩道圣旨砸在了本已平靜下來的長安城中。
一條是面向天下人的,一條則是面向朝堂官員的。
這兩條圣旨的內容并不相同。
前者中寫道:現在民間經常有父母剛剛亡故就直接繼續嫁娶之事的行為,時間久了就大家都覺得習以為常了。還有些送葬的儀式上,比起悲痛,更多的還是一并歡飲,個個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去,根本不像是個葬禮。寒食節也是如此,寒食掃墓原本應該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卻只見到眾人對坐舉辦歡慶之事,一點為先祖悲傷的樣子都看不出來。
這種種言行根本不該當在大唐這個禮儀之邦出現,有損唐人風氣,應當予以禁止。②
這一段話,乍看起來和僧侶沒什么關系,因為這訴求端正的其實是世俗的風氣,是在向民間重申孝道。
但仔細看去,又分明是對隨后之事的鋪墊。
若是百姓該當盡孝,也是世俗倫常之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僧侶是不是也該當遵守呢?
若是僧侶也需要遵守的話,在天子大過父母的君臣之義面前,叩拜天子好像也是一條應該被推行到僧侶之中的法令。
但圣旨下達得相當體面,只提到了對民間風氣的規范,并未強行讓僧侶改變自己的做事之法,而是以隨后面向朝堂官員的千人集議詔令,隱約透露出了天子的意圖。
【君親之義,在三之訓為重;愛敬之道,凡百之行攸先!
【朕稟天經以揚孝,資地義而宣禮!竣
正是因為這樣的緣由,出于宣揚孝道和禮法的需求,希望能夠變更習俗,讓道士、僧尼都對陛下、皇后、皇太子以及道僧各自的父母叩拜。
但陛下也擔心此舉是破壞了慣例以來的規矩,故而將其交托給有司商榷研討,以朝臣集議的方式舉辦。
這一次朝臣集議,甚至并不僅僅是讓當朝官員參與。
除卻關中的九品以上文武官員,就連周邊郡縣長官也被一并邀請到來,與會之人竟是涵蓋了能在五月十五之前準時趕到的所有入流官員。
足足有千人之數!
可很顯然,對于多年間得到優厚且特殊待遇的僧侶來說,哪怕此事也僅僅是要以集議的形式舉辦商討,也等同于是天子又要對僧人的特權進行限制。
是對他們的打壓。
一時之間僧侶之中炸開了鍋。
“陛下下達這樣的詔令,甚至不打算讓身在洛陽翻譯經文的玄奘法師還朝一并參與商討,明擺著是打算如同當年的跳過道僧格一般,繼續遏制我佛宗發展!我等絕不能對此坐視不管!”
道琛抬了抬眼皮,發覺說話之人乃是大慈恩寺的沙門靈會。
聽說自從玄奘法師移居洛陽后,大慈恩寺基本就由他來主持。
比起窺基這些沉浸于佛道經義,跟隨玄奘法師進學之人,靈會顯然要對提升佛宗在大唐的地位更感興趣,這才在那份下令百官集議的圣旨到來之時,快速召集起了一批卓有名望的僧人。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這個剛剛當上西明寺住持的百濟高僧。
還有大莊嚴寺的威秀、弘福寺會隱等人,也都在席間。
靈會隨后的一番慷慨陳詞,更是讓在場的三百多名僧人仿佛已見到了李唐尊道滅佛的未來,各自群情激憤地想要合力上書,參與到這次集議之中,利用佛門輿論將這條詔令給逼退回去。
道琛想了想在他前來此地之前皇后對他做出的叮囑,在眾人稍稍平息情緒的空當中忽然開口:“諸位,可否聽我一言啊!
他的大唐官話說得不差,只是還有些境外口音,也讓這些人當即意識到了他的身份,在朝著他看來之時的目光難免有些微妙。
西明寺住持選拔,他們沒敗給相熟的同僚,反而敗在了這個外來者的手中,總還是讓人有些不甘心的。
何況道琛能夠上位,與大唐對百濟的安撫不無關系,明顯是有陛下授意的意思。
以至于道琛這一開頭,靈會法師都有些神情僵硬。
要不是因為道琛地位不低,他是當真不想邀請對方前來與會,生怕他說出什么反對的話來。
哪知道,道琛卻是問出了一個很實在的問題,“倘若舉辦此事之人說,此事乃是陛下詔令俗官詳談商議,并未涉及我等,等到商談結束再讓我等發表言論,該當如何?”
這些僧人已抱著先入為主的觀念看待此事,便只覺陛下召集百官議會或許也只是走個過場,若是他們缺席于此事,縱然各自都有些交好的朝臣,在集議結果已下的情況下,他們恐怕沒法反擊了。
那么只許俗官參與的與會限制,對他們來說確實要命。
道琛環顧了一周,說道:“我等意圖參會之事,還是由我來提吧。”
他雖然沒將理由說出,但在場眾人里大多都是佛教高層,怎么會聽不出他的意思。
他因百濟的緣故拿到了西明寺住持的位置,也同樣是因出身百濟的緣故,在身上還有著一番特殊的政治影響力。
哪怕此次集議是由皇后、中書省以及禮部一并舉辦,以道琛為首發表訴求,總是要讓朝廷顧忌一二的。
事實上也確是如此。
當道琛一番據理力爭后,與他交涉此事的隴西王李博乂雖然沒同意僧侶也能當庭發表意見,卻也準許了這三百多名僧人旁聽。
“多謝你了!膘`會深覺自己此前對于道琛有所誤解,在踏入這中臺都堂之時,便走到了道琛的身邊朝著他道了一聲謝。
卻見道琛還是緊繃著面色,看起來一番威嚴之態,“你別高興得太早了,現在只是能聽此地的進展如何,還不到我們放松的時候。”
他當先在后方的聽眾席位中落座,口頌了一聲佛號。
靈會連忙朝著他投來了敬佩一眼,收起了臉上的喜色,也隨即坐了下來。
但剛剛坐下,他就發覺在這場地之中的布置有些怪異。
在這中臺都堂的前方,展開著一張偌大的李唐疆域圖,將那永徽元年到龍朔二年的疆土拓展呈現在其上。
雖說此物擺在中書省的地方,也只像是在表現唐人自信,也與公務相關,可放在這樣一個場合,便像是天然有一件威懾之物擺放在面前,讓人心神下意識地緊繃了起來。
而在最前方的桌案之上,擺放著一個正面為白水晶片組成的箱子。
此物和佛寺之中投注香火錢的功德箱有些相似,但這其中到底有什么物事,都能讓人清楚地看到。
靈會當即將視線放到了前排參會官員的桌案上,見他們的面前都有一張白紙。
“可否去借閱一張過來看看?”道琛皺著眉頭朝靈會發問。
不錯,是該看看情況!靈會當即起身,向著前頭做出了示意。
見是大慈恩寺的負責人有此要求,落座后排的小官猶豫了一瞬,還是將其遞交到了靈會的手中。
他驚奇地發現,在這張白紙上僅有書寫拜、不拜、兩可的選擇,并無其他多余言論書寫之地。
倒是在邊角可以寫上官名和人名。
但此處有一片封膠之物,可以讓人隨時將其蓋上,粘合之后除非用力撕扯,無法看到投票之人的身份。
靈會頓時恍然。
這分明是一出——不記名的投票!
第144章
“我其實還是有些不太明白, 為何皇后要選擇這種不記名的方式!
還未走到臺前的許敬宗看向了廳中的場面,見官員已陸續到場,便低聲朝著皇后問道。
可不要以為用這種方式, 是為了讓結果朝著更有利于陛下的方向發展啊。
事實上,這種不記名的方式,反而對僧侶更有利!
不錯, 各官員家中或多或少有些信奉佛教的親人,也有些往來的僧人, 若是以這等不記名的方式來投票,縱然選擇了支持僧侶叩拜君王, 也并不會被外人知曉, 就讓人可以少幾分顧慮。
可持有這樣想法的,其實才是少數。
佛教輪回之說,早于戰亂年間就成了百姓的心神寄托, 官員之中篤信此道的也不在少數。
別看陛下有意以此番集議試探皇權與宗教的高下,那些上層官員應當能揣摩出幾分陛下的心思, 對其有所偏向——
但對大半的官員來說,他們可能更愿意保持原本的狀態。
在記名的情況下將其呈遞上去, 甚至是以朝堂部門為單位提交結果,還能由其中的主事者牽頭,將一部分人的想法給帶偏過來。
若是匿名投遞,或者說只要是單獨投遞,其中的情況就不好把控了。
聽到皇后問及他覺得該當用什么方法, 許敬宗答道:“若是我來主持的話, 便讓單個部門的想法列出在一張紙上, 由其中的上官提出立場,同意便署名, 不同意就繼續往后傳遞!
他在協助皇后籌辦這場集議期間,對于與會官員多少有過了解,皇后應當也是同樣的。
是不是他這樣的想法更能達成目標,兩人應該都在心中有數。
但他卻聽到皇后氣定神閑地答道:“只是這樣一來,當有人懷疑這種投票方式的公平性的時候,你就要落入被動了。比如說,再建議換一種方式來進行票選。你敢說不會有這種可能嗎?”
許敬宗沉默。
武媚娘繼續說道:“所以還不如在一開始,就用一個足夠公平的辦法。”
可話是如同皇后所說的那樣沒錯,足夠公平的辦法帶來的,也可能是一個讓人并不想看到的結果啊……
偏偏武媚娘此刻神態間的自信無需多言,讓許敬宗原本還有幾分擔憂的想法,都先暫時壓制了下去。
皇后一步步走到如今,不像是會做沒有把握之事的人。
他為何要杞人憂天呢。
見時間已差不多了,他抬手示意道:“請皇后登臺吧!
雖說籌辦此事的是他和司禮部門的人,但今日代表陛下到此參與集議的卻是皇后,這其中的主次他分得清楚。
底下的官員也早在抵達會場之時,就得到過專門告誡。
于是當他們看到那身著皇后禮服的女子登臺的那一刻,這中臺都堂之內,都已盡數安靜了下來。
說起來,這并不是皇后第一次出現在這樣多的官員之前。
此前的校閱兵馬、獻俘大會,出席的官員只多不少。
但今日的情況依然很特殊,因為這是皇后第一次以這等正面參知政事的方式 ,出現在一千多位官員的面前。
哪怕是上官儀這等詬病于皇后出身和其攬權逾越之人,也不得不在此刻承認,在這樣的場合下,這位經歷傳奇的皇后非但沒有露出任何一點怯場的表現,反而因那雙神采激蕩的鳳目,而在環視四周間讓人為之一震。
沒有人會懷疑,她到底能否擔當得起這樣的局面。
她沉穩端方的聲音,也在下一刻傳入了前列眾人的耳中:“陛下有詔,交付有司議論沙門參拜君親之事,詔令下達距離今日已有十余日,我想諸位應當已在心中對這個問題有所考量。”
“佛道二門,不行跪拜之禮已久,儼然與陛下所宣揚的孝禮有悖,應當盡早革絕此風。但此次集議,意在集思廣益,諸位仍可各抒己見,不必有所顧慮!
她伸手朝著那前方透明的箱子指去,“也為求此次集議結果公正,諸位可以將是否認同沙門參拜君王的結果,各自填寫后掩去姓名,將其投注于箱中。”
“隨后,會由隴西王率領司禮眾人完成統計!
皇后又隨即說道,在正式開始投票之前,他們還有半個時辰的相互交流時間。
但為防彼此之間的交流造成爭端,嚴禁離開座位太遠。
事實上這后半句話大概也不必說。
這次的座位安排頗有意思,一個部門的人以縱向排列而坐,這就讓誰人離席,又歸屬于哪個部門變得很是清楚。
大概沒有人會愿意在這個時候當個不分輕重的刺頭。
何況,左右同行的官員在品階上大致相當,也能在相互交流之間不至于因誰官大一級,就占據話題的主導權,給他們一個自由討論的空間。
……
當然,因為僧侶只是被準允旁聽,這樣的交流自然是不能讓他們參與進去的。
所以在這片突然響起的議論聲中,他們只能在后方,聽到有人為他們轉述了皇后說的那一段話,而后在目視耳聞著前方的交流時互相看了又看。
“道琛師兄覺得,這樣的票決當真公正嗎?”靈會遙遙望著那個當下還是空空如也的箱子,眼中閃過了一絲疑慮。
他一面覺得這種糊名投票很是新奇,聽起來也有利于他們,一面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慌。
“按照規則來說,應該是公正的。”道琛低聲答道,“但萬一他們在上頭偷偷把其中的一些選票給更換了,那就不好說了!
“他們……”
他們會如此無恥?
靈會險些這樣發問,又忽然意識到,這樣的話并不應該當庭說出,連忙將其吞咽了回去。
他轉念又想,沙門不敬王者,本是傳承了數百年的規則,卻要在一夕之間被打破,這么一看的話,本就沒什么道理可言,還真保不準會干出這樣的事情。
他附耳在道琛邊上,與他商議:“那我們該當怎么辦?”
道琛的眼中閃過了一縷深思。
自靈會的視線中所見,這個來自百濟的僧人雖然平日里總說仰慕中土佛學,還是與他們有些隔閡,可他在當下表現出的同仇敵愾,卻和他們并無兩樣,也讓人不由對他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感。
只聽道琛語帶決絕地說道:“待會兒我試試能不能上臺參與讀票。哪怕會因為此舉開罪皇后,也不能讓大唐天子如此為所欲為!
“可你……”
可你的西明寺本就是為皇太子祈福才設立的,也本該和皇后站在同一戰線上啊。
然而還沒等靈會將話說完,就聽道琛說道:“你不必多說了。你能發起召集將我等聚集在一起,我也能冒險一次!”
靈會心中動容不已,最后也只能說道:“那你千萬小心了!
他不能不為道琛的決定捏了一把冷汗。
尤其是,當道琛甚至搶在了官員投票開始之前就朝著臺前走去,正面對上了那位皇后的那一刻,不只是他,與他同行之人也都為道琛的膽魄深感擔憂。
所幸,這位百濟將領出身的法師,好像是因其經歷了戰場的緣故,才能在此刻的對峙中始終挺直腰板、據理力爭,最終為他在臺上爭取到了一席之地。
也在半刻鐘后,成功站定在了那投票箱的后頭。
“干得漂亮!”靈會當即大喜,拊掌一拍便出口了這句夸贊。
但他又旋即意識到,這樣的舉動顯得他過于急功近利,連忙重新擺手坐正,安靜地目視著一個個官員陸續將投票朝著臺上送去,直到投票箱被逐漸裝滿。
隨后,這個投票箱被道琛與隴西王一起打開,將其中一張張折疊妥當的票紙給堆在了桌上。
在這一步,前排似乎又展開了一番爭論。
傳過來的消息中說,是為由誰來唱票一事。
在經歷了一炷香的爭論之后,才終于決定由許敬宗和道琛一并將選票展開,而后將上頭的結果念出,由司禮人員登記。
得到這樣的結果,靈會法師更覺心中踏實了幾分。
他轉頭就朝著弟子說道:“往后誰若是說道琛此人是憑借著外邦關系才上位的,我非要去找他的麻煩!
弟子也覺再沒有人能在這一刻比道琛更像是個英雄,連忙應道:“誰說不是呢?”
有始有終四個字,從道琛的口中說出,竟有著這樣的感染力,讓人實在慶幸于,自己竟有著這樣一個可靠的隊友。
然而此刻,在兩人都看不到的角度,道琛打開了手中的第一張投票。
許敬宗清清楚楚地看到,在這張投票紙上寫著“不致拜”三個字。
但也就是在他看到這個表態答案的下一瞬,他聽到了一個稍顯粗狂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第一票,致拜!”
許敬宗:“……?!”
若非他已經歷過了四朝風雨,除了在朝堂風云將他都給牽扯在其中的時候才會稍有失態外,平日里都還算沉得住氣,他險些想要側過頭去打量一番這個法號道琛的和尚,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品種的奇人。
也看看他到底為何能在方才以僧侶代表、百濟人代表的方式沖上前臺,以其囂張的表現將皇后都給氣得不輕,現在卻是在這里一本正經地說瞎話。
可也就是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許敬宗忽然明白了,皇后此前的信心到底從何而來。
原來如此!
在這個最公平的選舉方式中,出現了一個最公平卻也最不公平的裁判,那么他此前對于不記名票選結果的擔心,其實也就不復存在了。
他下意識地將手伸向了第二張選票,打開后念道:“第二票,致拜!”
道琛接道:“第三票,不致拜!”
“……”
“第一千又五十九票,不致拜!”
“唱念完畢!計票!”
道琛接過了一旁之人遞送過來的水杯,大口灌下去了一杯,方才覺得自己有點冒煙的嗓子從中恢復了過來。
在做完這一切的下一刻,他像是一點都沒干過弄虛作假的舉動一般,連忙朝著李博乂問道:“敢問太常伯,結果幾何?”
統計結果出來得很快。
李博乂指了指下屬,那人當即念道:“今日集會到場官員合計一千零六十一人,二人不參票決,一千零五十九人中,支持沙門參拜君王者,凡五百七十三人,支持不致拜者四百八十三人,二者均可者,三人,致拜者占據多數!
道琛目光微動,為自己的控制本事暗中得意。
這個數字可真是太妙了。
支持的人,573。
不支持的人,483。
致拜者占據多數!
也就意味著……陛下的詔令得到了半數以上官員的認可,可以推行下去?
李博乂當即將目光投向了皇后,希望能從她這里得到一個明確的答復,是否要即刻宣讀這個結果。
但讓李博乂沒想到的是,還沒等皇后對此給出一個答復,已有一個聲音從后方傳了過來,還是一聲高聲呼和:“我不相信!”
眾人朝著發聲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靈會法師有些失態的面容。
他原本以為,在一個不記名的投票環境中,他應該能看到一個更傾向于保持原狀的結果。
當道琛也在臺上的時候,這個結果更能得到保證。
可事與愿違,他聽到的卻是573和483的對比,昭告著他們這一方的失敗。
僅僅九十票的差別。
那他怎么能夠甘心!
他也必須前來發出這句質疑之聲!
武媚娘冷然地朝著靈會看去。
早在唱票之中“致拜”與“不致拜”的兩種聲音此起彼伏之時,靈會就已在朝著前頭慢慢走來,所以她真是一點也不奇怪對方會出言打擾。
她甚至能猜到這些人額外的想法。
顯慶五年陛下將釋迦佛佛骨迎接供奉在洛陽宮中的舉動,本是對玄奘法師的回饋,卻顯然變成了這些僧人氣焰囂張的底氣。
以至于這日漸壯大的膽子,讓他竟然敢在這等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這樣的一句來。
要不是因為此次集議召開的目的,正是減少詔令下達中佛教團體的反對,武媚娘恐怕當場就要將這個靈會從她的面前丟出去。
好在,她對于這樣的情況早有估計。
她豁然抬眸朝著靈會看去,“你不相信什么?不相信這清楚明白的投票,不相信大唐官員有著自己對政務以及宗教的理解,不相信你們這位膽大的道琛法師正確地念出了票選的結果,還是不相信——”
“我在這場票選中確實是個公正的見證人?”
這接連的四句質問,在這位皇后殿下勃然神色的映襯下,仿佛字字帶刀,讓靈會險些往后退出一步。
可他當然不能應和其中的任何一句。
否則他難免要被扣上一個言行失當的罪名。
饒是皇后的語氣里并沒有那等劍拔弩張的意思,靈會依然感到了一種泰山壓頂的困境展現在了他的面前。
他口誦了一聲佛號,像是要為自己找回一點說話的勇氣,這才緩緩說道:“我非疑心于皇后殿下,只是這支持參拜之人僅僅比不支持的多出不足百人,這等結果難以令人信服!
這樣小的差距,實在是太容易被人從中做手腳了!
而他們這些作為旁觀者的僧侶,可能根本都來不及跟這些政客玩手段。
“我此前也不曾見過這等糊名投票之法,故而像我這等愚昧之人并不能確定,這到底會利好于哪一方的立場!
這話也是個實話。他之前覺得這是有利于他們,但萬一呢?萬一就是他推測失誤,也是大有可能的。
一想到自己召集起這些僧侶,本就是背負著他們的期望,乃至于天下數十萬僧人的希望,他就覺得自己不能輕易讓步。
他朝著皇后殿下深深地行了個禮,用盡了自己走上前來的力氣,沉聲說道:“我想請皇后殿下重新做一次投票。這一次,公開票選!
武媚娘沒有立刻作答。
靈會能夠感覺到,這位皇后殿下的威嚴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可這種無聲的打量里,又還帶著幾分權衡利弊。
那么他所面對的局面,就應該沒有那么糟糕。
仿佛過了足足有一刻鐘之久,他才聽到皇后說道:“好啊,我也不想落人口舌,那就如你所愿,重新票選!
“但……”她語氣忽然一頓,讓靈會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恐從中聽到了什么讓他難以接受的結果。
好在她說的只是:“今日的與會時間將近,我沒那么多時間給你在這里折騰,只是顧念陛下對你等心存優待,這才尊重你們的建議。為求盡快結束,只發三十張紙!
她伸手一指,吩咐道:“從第一行的每一個人依次填寫傳遞下去,直到最后一人,速度快一些。將你們方才的投票結果全部寫在上頭。讓這位法師看看,到底是有人在從中作祟,還是結果就是如此!”
聽到這樣的一番話,靈會哪里還顧得上皇后語氣里的夾槍帶棍,心中已是滿腔驚喜。
這一次的票選能更加清楚地呈現在他的面前,必定沒有弄虛作假的成分!
可是,他不是在場的官員,又怎么會知道這其中一些微妙的想法呢。
比如說……
明明今日才只是五月中旬,并未入夏,在這中臺都堂之地也尚且涼爽,接到那張票選紙張的時候,右春坊主事謝壽的頭上卻冒出了一滴冷汗。
在方才的不記名投票之中,因他家學緣故,他只稍一猶豫便選擇了不致拜。
在他看來,反正陛下令皇后殿下與右相籌辦此次集議,本就是允許有不同意見的。
當聽到宣讀的結果時,他也覺得自己并沒有猜錯,因為支持僧侶致拜君王的人數僅僅只比不支持的多出少許而已。
很顯然,有不少人和他有著相同的想法。
要他說嘛,自幾百年前就開始的嘗試既然屢屢以失敗告終,實在不必再做冒險之事。
如今信奉佛教之人愈多,誰知道會不會在朝野之間掀起什么風浪。
就算陛下真有心要做出改變,那也只可能是短暫地將其實現而已,恐怕還是要改回來的。
現在姑且順著這個結果也成。
可現在,他必須以另外一種方式表態了。
“嗒——”
這滴從額角滑落下來的汗珠從側臉跌到了紙上,將他即將提筆書寫的這一行給浸染上了一點痕跡。
而就是在這一點痕跡的上方,太子右春坊中護郝處俊和右春坊贊善楊思正的名字,就這么整整齊齊地寫在那里。
他們給出的答案相當統一,那就是致拜!
而這兩人,正是太子右春坊的正副長官,也就是他謝壽的直屬上級。
倘若他還按照之前不記名投票時候所做的那樣繼續填寫“不致拜”,在被那兩人獲知他的選擇之后,會不會在平日行事之中對他有所刁難呢?
“不是已經填寫過了嗎?你還在這里猶豫什么?皇后殿下都說了,動作快一點。”后面的人出聲提醒道。
這人什么毛病啊?還在這里磨磨蹭蹭的。
聽到這樣的一番催促,謝壽不敢再多耽擱,以免讓人發覺他在行動之中的異樣,連忙快速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然后往后傳去。
在將紙張傳遞到下一個人手中的那一刻,他這有如擂鼓的心跳才稍有平復,仿佛經歷了什么人生的艱難抉擇。
“不就是致拜兩個字,也需要你寫那么久,你真是……”
后頭那人的嘀咕聲再度傳入了謝壽的耳中,讓他下意識地將頭垂得低了一點。
是的,沒錯。
在從不記名到記名的過程中,他將自己的投票結果從“不致拜”改成了“致拜”。
他心中暗忖,也不知道,他這樣的墻頭草搖擺會不會被人發現。
可想來,反正原本就是認同致拜的人占據上風,有了這一點變更,應該也沒什么關系。
在場的可是有千人之多呢,總會有人做出搖擺的。
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但想歸如此想,他還是將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站在前方的皇后和許敬宗,眼看著一張張用于登記結果的紙張在完成了傳遞后,陸續回到他們的手中,然后被移交到了隴西王李博乂的手中。
皇后坦然地朝著靈會法師說道:“既然法師對此統計存有疑問,如今我已給你一次公開的票選,也給法師一個更公平的機會,請你派人來將此結果和隴西王一起統計完畢吧!
“還是說,法師也想讓弟子將此前的那出票選也重新統計?”
武媚娘伸手指了指那裝滿了投票的箱子,又像是意有所指一般掃過了道琛。
“那就不必了!多謝皇后殿下的美意。”靈會毫不猶豫地答道。
他并未看錯,當皇后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在道琛的臉上閃過了一瞬遭人懷疑的薄怒。
他也當然不能懷疑道琛。
若非此人,他們可能都沒有進來圍觀的機會。
也沒有參與到上一個環節唱票中的機會。
若是如此的話,或許在當時就會有一個異常懸殊的對比,讓他失去質問的資格。
而就算他真有一瞬的疑問,覺得道琛在之前表現得過于熱心,在方今這個皇權勢大的情況下,他也絕不適合與“戰友”鬧崩,反而讓外人看了笑話!
那還不如順著皇后的意思,只將這公開投票的結果重新查閱清楚。
可當他將一張張紙上的票決信息,在李博乂的指導下登記在那三個選項下頭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經一點點慘白了下去。
他抬頭朝著這些與會的官員看去,試圖從他們的臉上看出被人脅迫而篡改決定的身不由己,卻好像只看到了一張張端正的面容。
這些臉交錯重疊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撲面而來的壓力,甚至讓他握著紙張的手也顫抖了起來。
“靈會法師,是不是該當宣讀結果了?”皇后的聲音從后方傳來。
這第二次的票選和隨之而來的統計,又已消耗了不短的時間。
但這位端正站定于臺前主持大局的皇后,好像依然是一派平靜到勝券在握的樣子,根本沒有因為他們這些僧侶的參會、打擾而折損風儀,也根本沒有顯示出任何一點疲累的征兆。
“是……該當宣讀結果了。”靈會強行讓自己振作起來精神。
但看著他面前這些經由他自己統計出的數字,他卻只覺自己的喉頭一陣哽咽,難以說出話來。
奈何結果就擺在面前,他終究還是要說的,更不能讓佛教的臉面在他這里丟個徹底,仿佛他們盡是些不愿意承認事實之人。
“兩可,3人。”這與之前的不記名情況是相同的。
武媚娘在心中想道,等之后她就去看看,到底是哪三個白癡居然在這種時候投個“兩可”的選項。
在這等朝政大事上沒有一個自己的立場判斷,比起迫于上官壓力而轉投的那些人,顯然還要無用得多!
不過這種兩可的投票結果,并不影響到最后的結論。
靈會已接著宣讀了下去,“致拜,681人,不致拜,375人!
那么結果顯而易見了。
這一次,支持僧侶致拜君主之人,要比支持僧侶遵循原本規章的人,要多出了三百多人。
在記名投票的情況下,這個兩方的差距甚至還被放大了!
靈會怔怔地看著這張紙在他的手中被抽了出去。
接過這張結果的皇后明明并沒有多余的表情,只像是要再度審視一番這場集議的結果,卻像是有一句無聲的話,在這個動作中傳入了他的耳朵里——
之前的不記名投票,已經給他們這些與會僧人留夠了臉面,他們又為何非要自取其辱呢?
這還只是在這場集議之中。
當上層官員之中的大多數對于天子詔令都愿意奉行,支持于擁戴皇權、讓僧人減少特權的時候,一旦詔令下達的范圍更廣,這個正反雙方之間的人數差距只會越來越大。
因為越是下層之人,也就越能體會到僧侶免稅所帶來的巨大便利。
在寄希望于佛教輪回救贖的同時,他們也未嘗不想將他們的特權給剝除。
當年的玄奘法師尚且要向皇權屈服,為傳教爭取到天子的支持,今時——其實也是如此。
“太常伯,”靈會猶在發愣之中,皇后倒是已先向李博乂開口發問,“現在可以宣讀結果了嗎?”
這一次,以靈會法師為代表的僧人,是沒法做出什么阻攔了。
李博乂連忙起身答道:“自然可以。”
在靈會法師有些絕望的注視中,武媚娘將那張紙重新遞交到了李博乂的手中。
這位平日里玩世不恭,甚至不太過問世事的老親王,知道在這等場合下他是該當端正起來做派的,在轉向下方之時,便還自有一番體面威嚴,朗聲念道:
“今日集會到場官員合計一千零六十一人,二人不參票決,一千零五十九人中,支持沙門參拜君王者,凡六百八十一人,二者均可者三人,已占多數!
“有司詳議票決所得,君親之義,愛敬之道,當為我大唐奉行典范,沙門等當行禮敬君親之舉!
“司禮將于不日內將此結果上奏天子,以待圣諭!
“……”
靈會費力地平復著心情,才讓自己的面色維系住了平和,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了僧侶旁聽的席位上,被弟子攙扶了一把,這才坐穩了下來。
他本以為,自己上臺去是要做出一件力挽狂瀾之事,卻實則是丟了臉也沒能挽回局面。
沙門拜君!
這就是這出集議的結果。
哪怕皇后殿下又在隨后多問了一句,是否還有人持有反對意見,也再無人予以多言。
中臺左丞崔余慶倒是隱約察覺到了,這后面的票決方法其實是有些不妥的。
畢竟在這樣的投票方式和座位安排下,總有些人會被他人所裹挾。
可在方今這樣一個結果下,確實不適合再有第三次嘗試了。
否則,不只是這些僧人丟臉,他們這些與會官員也要因動輒改變自己的想法,而成為天下的笑柄。
大唐這等規模的集議本不常見,這兩年間甚至也只有這一次而已,怎能……怎能讓流外官,甚至是平民百姓看笑話呢?
那還是讓并未在此地的陛下如愿吧!
至于這道沙門拜君的詔書正式從陛下這里下發后,會否于民間掀起風浪,那就是陛下需要考慮的問題了。
可或許,對于更多的百姓來說,當大唐對外征戰取得一次次勝果的時候,皇權的威嚴遠遠凌駕于宗教之上,他們也就絕無這個必要聽從僧侶的煽動,去向那位高居明堂的天子做出質疑,覺得他不當受到僧人道士的叩拜。
就讓這個結果停留在這里吧。
這應當也是陛下最滿意的結果了!——
李治又怎會不滿意呢?
他自午后的小睡中醒來,朝著身邊桌案上的沙漏看了一眼,發覺自己睡過去的時間可能要比他所預計得更長一些。
難怪在他醒轉后,還覺得頭疼得厲害,甚至在看向周邊的時候覺得微有幾分殘影。
但也就是在這份仿佛夢境還未結束的昏沉之中,他驚見一抹鮮亮的顏色自外間行來。
來人的金釵搖晃,衣袂飛揚,在日光與殘影的簇擁之中,仿佛有種灼目的光芒。
直到他揉了揉額角,方才覺得那一霎的刺眼,被殿內的明暗中和掉了幾分。
也就是在這一抬眼間,他對上了皇后笑意張揚的面容。
四目相對,讓他有一種奇怪的錯覺,仿佛回到了數年前前往洛陽的路上,再次見到了皇后與安定飛馬而來的那一幕。
而他隨即聽到的六個字,更是在一瞬間,便將春風盛景帶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幸不辱命。”
第145章
幸不辱命這四個字一出, 李治再有多少睡意朦朧,頭疼腦熱,也得在此刻完全清醒過來。
面前的皇后眉目神飛, 那雙炯然生光的眼睛里還帶著幾分邀功的得意之色,又或者是那目標達成的勝果,彰顯在了她的眉眼之間。
哪怕她還未曾開口提及集議的場面與結果, 李治也完全可以猜到,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風云盛況。
可即便如此, 當李治聽到皇后提及,她選擇將這些持有反對意見的僧人引入中臺都堂旁聽, 讓他們看明白大唐上層官員的傾向, 選擇用先糊名后公開的方式,使得結果朝著更有利于帝后的方向發展,還是不由為這份謀劃而叫了一聲好。
好厲害的一出謀劃!
“媚娘……”李治握住了身旁落坐的皇后的手, 不由感慨道:“我真應該慶幸!
真應該慶幸他選擇的身邊人是這樣一位聰慧絕倫的女子,也唯有這樣的天生政客, 才能在天子體弱之時,支撐起李唐的門庭。
他更應該慶幸, 在皇后自薦來督辦此事的時候,他并未因為種種顧慮而將其推辭。若如此的話,他恐怕根本無法成功下達那條沙門拜君的詔令。
這出皇權與宗教的博弈里,若用尋常的手段,怎能拿出足夠令人信服的結果呢?
起碼許敬宗等人籌劃的流程就應當不行!
而現在, 這份勝利是由皇后帶到了他的面前, 讓他一時之間忘記了身上的疾病負累。
哪怕隨后的詔令正式下達中, 可能還會有一番考驗被擺到面前,起碼現在, 他有一番說辭用來堵住那些僧人的嘴了。
大唐議政之中,集議制度向來公道,所以最后這份寫有一個個名字與結果的公案,就是官方態度的一錘定音。
這讓他比他的父親在此事上走出了更遠的一步。
或許他也能不必像是先帝一般,在推行僧侶致拜父母詔令的兩年后又將其廢止。
畢竟,在當下的大唐內外政治局勢下,他應當還能不用擔心到這里。
他已快速地將思緒轉回到了眼前,朝著皇后問道:“媚娘想要何種獎勵?”
皇后作為他的代表,強勢地壓下了這些僧人的囂張氣焰,當然要賞!
不僅要賞,還得要重賞。
只可惜她的那些個親戚著實不夠爭氣,里面竟然選不出個可用之才,讓人總覺得武家的鐘靈毓秀之氣是不是都生在了皇后這里。
好在她雖沒有衛霍這樣的外戚,卻有個在行軍作戰中表現卓越的女兒,還有幾個聰慧的兒子……
可因為皇后的緣故,又在此時獎勵太子皇子還有公主總是有點奇怪,李治覺得,還是將這個選擇權交給皇后為好。
武媚娘也一點不帶含糊地答道:“既然陛下要賞,那我自然該當接著,若非要說的話,我還真有三件事想要得到陛下的準允。”
見李治頷首,她接著說了下去。
“其一,便是嘉獎一番籌辦此事的司禮眾官員和右相等人。若非他們通力合作配合,此次集議也無法如此順利舉辦。當然,也多虧陛下對我的委任,才讓他們之中沒出現什么陽奉陰違之人!
李治輕咳了一聲。
別以為他聽不出來啊,在皇后的話中分明有對一些人的內涵。
但在她剛為李治帶來的重大政治收獲面前,這種方式的告狀既然只是要個獎勵的結果,他也沒必要非要讓皇后與對方和解,更沒必要讓皇后受委屈。
他也必須承認,這種方式的鬧脾氣,還怪有意思的。
何況,比起當年一朝得勢之后就快速忘本的李義府,許敬宗此人在做事的風格上也確實要更合乎他的心意。
該上手攀咬政敵的時候絕不松口,該安分守己的時候低調辦事,這才是為人作刀的優秀表現。
獎勵獎勵他也是應該的。
至于禮部那邊的隴西王李博乂,別管他到底是當真才干只到這里了,還是為了避開皇室爭斗而有了這樣的表現,起碼在他直到暮年之時的履歷,都還是讓李治滿意的,那也確實可以一賞。
“我會斟酌一番封賞內容的,皇后大可放心。既然是用此次的功勞來賞,這份賞賜是皇后為他們爭取的,我也會告知下去!
武媚娘笑道:“那我就提前謝過陛下了!
這句“由皇后爭取得來”的定位,對她來說有不小的好處。
不過說起來,此次集議之中有正面角色,也就理所當然地還有些人,在李治這里上了黑名單。
那些投票不當的就姑且不論了,畢竟在官場上還講究一個法不責眾?上袷谴蟠榷魉碌撵`會法師,就真是讓李治感到咬牙切齒了。
要不是皇后處理得當,他完全可以想到最后會是何種結果。
可惜,因為要保住那個配合演戲的道琛,對于靈會應該也暫時不能施加懲處。起碼也得等到沙門拜君正式施行過了一段時間再說。
但李治想了想,說不定能借著此前玄奘法師也愿意支持的僧人考核,給靈會找點麻煩,又頓時心緒平和了不少。
他便轉而問道:“第二條呢?”
武媚娘答道:“實在是人到用時方覺少,雖然往后未必會有主持這類集議的機會,但……陛下可否準允我在長安城中看看再招募幾個可用之人作為助手?我看,像是臨川這樣的情況便很好!
李治還真沒想到,皇后提出的第二條會是這個。
臨川是什么情況很明顯了,自然是丈夫出征辦事在外,自己留在長安這邊教養子女。
怎么,皇后是想再從這樣情況的人中找幾個可用的,吸納為宮中女官?
“陛下不許嗎?”武媚娘抬眼朝著李治看來的目光中帶著三分疑惑,仿佛在奇怪為什么這等小事他都做不了主。
李治哪愿意接到這樣的質疑,下意識便應道:“可以是可以!
反正也不像是阿菟干得那么過分,還把女工匠塞進入流官員之中,皇后只是想要多一條選拔助手的途經當然可以。
“但這人選上……”
武媚娘道:“陛下放心吧,在人選上我會多加斟酌的。我是何種脾性,難道陛下還不知道嗎?”
李治點了點頭。
是了,皇后又不是他那個仗著年紀小就莽莽撞撞的女兒。樁樁件件交托給她的事,都在她過人的腦力和體力下被妥帖落定。
比起那些多存私心的大臣,也只有皇后最能讓他感到一種可堪托付的安全感。
“那就依皇后所言吧。最后一件事呢?”
武媚娘臉上的笑意更盛,“其三,勞駕陛下在那六七月里便能修繕完畢的大明宮中,為我和阿菟都挑選個臨近又景致賞心悅目的院落吧。”
這更是一條李治絕不可能拒絕的請求。
相比其前兩者,他甚至都要覺得,這都不能算是個獎勵。
至于為何只為安定有此一請,而沒帶上那三個兒子,武媚娘是這么說的,“他們三個天天在陛下眼前晃,難道您這個做父親的還會虧待他們不成?”
李治對此很覺無奈。
這話說的,好像安定不在面前他就會薄待她一樣。
他前陣子明明才批復過安定那出封地的邊界調整。
雖然想到此前差點想要打壓女兒戰功,李治還是有點心虛,又雖然,以阿菟提交上來的詳盡戶籍,她這個邊界的調整也算有理有據,但李治覺得,自己還能算是個慈父的!
行吧,等安定在年末自封地回來,他再送她一份大禮好了。
至于這大明宮中的宮室安排,閻立本和其協作的司稼少卿,該當能給他提交上來一個滿意的答案。
可惜李治并不知道,他那主意很多的女兒,甚至還在遼東那頭,用大明宮修繕一事,給自己找了個霸占金礦的理由。在干出這種事情的時候,還一點沒給他留臉面。
但李清月大概暫時是顧不上他這頭的。
在收到中央批復的封地邊界后,她當即讓下屬投入了工作之中,頭一件事就是,將那些位于邊界的民戶徹底納入泊汋城為核心的封地管控下。
更讓她感到雀躍的是,在此基礎上,她可以進行擴張人口,募招流民的工作了!
想到今年可能會陸續出現的流民來投,李清月心情大好地打開了阿娘送來的回信。
看到其上的言語,她的心情更契合了這北地回暖的舒適天氣。
阿娘在信上寫道,對女兒這個發財和種地的炫耀,她已收到了。但她也得時刻記住,就算有老師和伴讀在身邊,財帛動人心的道理總也得牢記在心。
尤其是那個在給陛下的奏報中都不曾提到的金礦,在處理上更要慎之又慎。
相隔太遠,她能做的也只是提醒女兒而已。
此外,她有點想法,看看能不能尋找到機會,用將功折罪的方式將薛仁貴給派遣到東北戰線來。
到時候還能讓女兒多出一個在旁的助力。
“薛仁貴……嗯,又多一個仁字。”李清月很覺這其中有緣。
但更妙的顯然不是這個字,而是這出安排!
從薛仁貴的征戰歷程來看,在大軍突進的過程中,他宛然是一員最適合充當前鋒的虎將?上б_到主帥之才,還差了不少火候。
這樣的人物若能來到東北邊境,對上山地作戰的靺鞨部或許不好說,對上北部的契丹與突厥,卻一定好用!
阿娘說出這樣的想法,或許可以說是愛女情深,卻又何嘗不是出于對軍事人才的合理評估,這才有了這樣的想法。
再看阿娘在信中提到的集議大會想法,李清月更覺得,在人盡其才這方面,阿娘簡直有著非比尋常的本事。
道琛這家伙還能這么用?
她已經完全可以想象到,到時候會是個什么場面了。
這么一比較,在心理戰術上她還有的向阿娘學習。
但沒事,反正她又不是站在阿娘的對立面被她算計的那些倒霉蛋,慢慢來就是了。
現在,她便由衷地為阿娘即將獲得的收獲而覺欣喜。
倘若這場沙門拜君的詔令被成功推行,阿娘得到的何止是因為被列在“君”中的政治地位抬升,還有在一千多名核心官員面前露臉辦成大事的戰績,以及一份糊名與實名變化之間關于官員性格的推斷。
這是一份單靠著協辦獻俘大會,靠著舉辦親蠶禮,絕不足以取得的收獲!
阿娘的腳步邁得不疾不徐,卻已在阿耶都未曾反應過來的時候,走出了很遠了。
李清月順手拿過了一旁的杯子,將其中的涼茶一飲而盡,仿佛這樣才能壓制住因為這寥寥幾筆而升起的沸騰熱血,而后繼續往下看去。
“咳——”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之下她直接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大都督?”在另一頭的澄心連忙趕了過來,對她發出了一句關切詢問。
“我,我沒事……”李清月擺了擺手。
她就是被一個有點幽默的消息給驚到了。
高麗寶藏王這個人吧,要說求生欲也真是不小。
但換個人有他這樣的經歷,可能也得有這樣的表現。
作為一個被淵蓋蘇文扶持上臺的傀儡國王,他原本以為,自己要么就是被淵蓋蘇文取而代之,要么就是熬到淵蓋蘇文先老死,讓他得到反擊的機會,哪知道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淵蓋蘇文都沒能阻擋住唐軍的腳步,高麗自此亡國。
時局竟直接將他給推到了亡國之君的位置上,真是讓人猝不及防!
在他看來,若要保命,可能不是向大唐天子低頭就夠了,還得再多一層關系,來給自己增添保障。
比如說,和李唐聯姻。
當然,高寶藏很清楚自己現在是個什么身份,也不敢將目光放在什么皇室公主、長公主的身上。
他只是向陛下申請,能否將某位宗室之女嫁給他做夫人。
李治沒同意他的這個請求,但看在他身份特殊,此前的政令也大多出自淵蓋蘇文之手,就給他在朝中安排了個不低的官職——司平太常伯(工部尚書)。
按說,這已經是十足的厚待了,哪知道他還沒打消這個聯姻保命的想法,甚至覺得自己的這份盤算確實有必要。
不過這一次,他盯上的不是李唐宗室之女了,而是皇后的親眷。
想想看吧,這高麗被攻破,有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一份功勞,太子又是皇后生下的第一個兒子,皇后本人更是在陛下患病之時有著代行政務的資格。
那么向皇后示好,和向陛下示好,其實完全是一樣的。
因為考慮到皇后和武家人之間的關系比較微妙,高寶藏在一番思慮之下,選擇了——
皇后的外甥女!
今年十七歲的小賀蘭。
李清月都要笑死了。
怎么回事啊,賀蘭家這對兄妹是有一種專門吸引外邦人的技巧是嗎?
但想想阿耶為了穩固高麗這片土地,必定不會對高麗王族有所苛待。只要他別生出什么不必要的想法,應該能留在長安自此做個富貴閑人,那么賀蘭表姐的前途也不算差。
比起還身在大食地界上的賀蘭敏之,表姐起碼還能時常見到母親呢。
這樣一來,她大概也沒機會給阿娘添堵了。
不錯,好得很,這可真是兩全其美了!
“大都督當真沒事?”澄心看著她那嘴角有點上揚到過分的模樣,還是有那么幾分不確定地發問。
“真沒事,我就是看到了點開心的消息!崩钋逶聸]忍住,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了,你若真現在閑著的話,幫我去辦一件事吧!
澄心連忙應了聲好。
李清月:“替我準備一套合適的衣服,我明日要往平壤走一趟,去拜訪安東都護府的李將軍,去跟他商議一下煤炭供應之事。”
這也算得上是她自打來到遼東以來,第一次正式的登門拜訪了,再正式一些也不為過。
何況——她又不僅僅是要拜訪李謹行對吧?
第146章
“上一次途經此地的時候, 還是北地最嚴寒的季節,和今日真是兩個樣子!
李清月策馬而行,朝著四周的原野打量。
遼東的春日來得自然要比中原晚, 但如今已是五月,山林曠野之中早已是青翠一片。
甚至比起關中風貌,更顯出幾分著色上的厚重。
“大都督您看, 這里好像有過唐軍和高麗兵馬交戰的痕跡!
澄心朝著道路旁邊的樹木摧折痕跡看去,出聲回道。
李清月循聲望去, 判斷出來,這應該就是之前契苾何力追擊淵男生殘部時候留下的了。
越過鴨綠江的唐軍和彼時撤退倉皇的高麗兵馬發生了數次遭遇戰, 將這些類似的騎兵交鋒痕跡留在了從遼河到鴨綠江再到蛇水的這一路上。
不過, 經過冬雪覆蓋、浸潤土地,原本還殘留在道路邊上的血色早已不見了蹤影。
尸骸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唐軍深知尸體殘留道邊容易引發大疫,已經將我方敵方的陣亡將士都給掩埋入土。
留下的, 就只是這些交戰的證據。
“大概等到草木再生得茂密些,這些痕跡也會很快消失不見吧!崩钋逶鲁读顺俄\繩, 將策馬行路的腳步放慢了幾分。
澄心好奇問道:“那大都督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沒將飛鳶給一并帶上?”
龐孝泰父子陣亡于蛇水,對于龐飛鳶來說, 來到父兄殞命之處或許確實容易令人觸景傷情。
要澄心說來,還挺合理的。
但李清月卻訝異地看了過來,“你怎么會這么想?要是連親自目睹蛇水都沒這個膽量,那她也實在不必來我這里做個伴讀了,更別說去當個將軍, 還不如一直留在白州呢!
“那……”
“我是覺得, 隨著泊汋城可以對外擴招人口, 城中的治安或許會出現問題。比起我這邊如此安全的一路,她還是留在那頭能多干點實在事, 積累些經驗。”
李清月說到“如此安全”四個字的時候,澄心看到她將目光在己方所騎乘的馬匹和后方衛隊上都逡巡了一圈。
高麗亡國之后,各方城池陸續為大唐所接掌,但畢竟留守邊地的駐軍有限,讓這份接管的速度沒有那么快。
也就勢必會讓一部分外逃的同時,讓另一部分人因為當地的疏于管制,變成攔路的盜匪。
但這些盜匪大概很清楚,什么人是他們可以劫掠的,什么人又不可以。
成為此地統治者的唐人,就是頭號不能惹的存在!
用腳想想都知道,這個時候分散在各處的唐軍,必定還擔負著剿匪的任務。
他們若真打劫到了唐人的頭上,也就等同于是將一份政績送到了對方手中。
更何況,是李清月的這一隊人馬。
她此刻所騎乘的戰馬并不是在攻破平壤之戰中所用的那匹,而是在她從高麗得勝歸來后,由天子獎勵的十匹戰馬中的一匹。
這匹僅有兩歲年齡的戰馬同屬青海驄之列,因其乃是白馬黑鬃,被取名為翻羽,成為了安定公主的備用戰馬。
前一匹的年紀和她相同,在戰場上的黃金時期已持續不了多少年,所以這匹備用的戰馬也需要盡快和她熟悉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反正前往安東都護府衙之地又不用順路打個仗,李清月干脆將小馬騎上路了。
但哪怕是小馬,比起高麗、新羅等地的馬匹,那也是不常見的高頭大馬了。
還是僅有貴人才有資格騎乘的那種。
在她還帶著一支五十精騎衛隊隨行的情況下,沿途之間只能見到有人避讓,哪能見到劫道匪寇。
確實是如她所說,將龐飛鳶留在泊汋城更好。
只是在越過蛇水的時候,澄心還是聽到了公主以只有近身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之后我會給她批個假來這邊看看的。人總得知道在哪里摔倒過,才能往前看!
但這份自言自語僅僅持續了很短的時間,澄心旋即就見公主已是一派若無其事的模樣,朝著前方看去,開口吩咐道:“過河之后扎營,明日再抵達平壤。”
自泊汋城往平壤,足足有三百里路程。
李清月本就抱著考察安東都護府風物的想法踏春而行,可沒必要拿出什么日行八百里的速度。
更何況,她是來跟李謹行談買賣與合作的,搞出個風塵仆仆沖過來的情況算怎么回事。
所以直到第二日的清晨自蛇水邊的山城之下醒來,李清月這才換上了澄心為她帶來的那件衣服,攏上了披風后繼續趕路。
只是還沒等行到平壤城,她便已先聽到了一陣騎兵馬嘶之聲。
更是遠遠聽到了一聲不太清晰的“將軍留步”。
李清月連忙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就見一列策馬疾馳的隊伍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之中。
雖是被馬蹄掀起的煙塵給稍稍阻擋了視線,但李清月的目力不差,依然在第一時間便認出了那隊人中為首者的身份。
或許也并不需要她多加辨認了。
只因對方的行進速度不慢,又在調撥馬頭之間沖著她們所在的方向而來。
好像也不過是須臾之間,就已抵達了她的面前。
見那當先數人已勒馬止步,李清月定了定神,朝著對方揚聲贊道:“劉夫人好風采,剛自北面打獵而來嗎?”
來人不是李謹行的夫人劉氏又是誰。
但她今日的裝扮倒是和當日的更顯不同了些。
如果說當日的騎裝像是為了行動便捷,今日的這一身就是正兒八經的打獵裝束。
方才的縱馬之間,她已將手邊的長弓收起到了馬側,剩在手邊的武器,正是一把長柄刀。
像是為了響應李清月的這句問候,她抬起了一只還戴著皮質手套的手,將遮風的胡帽給摘了下來。
當那張臉徹底露出來的時候,她身上比起卓云這樣的將領更顯溫和的氣質,方才落后半拍地展露出來。
但她的這出行獵,可不是去玩的。
李清月略微一打量,便看到這位劉夫人手邊的箭筒中幾乎已經空了,而在后方的騎隊里還掛著不少獵物。
除卻山雞野兔之類的小玩意,竟還有兩頭獐子和一頭鹿。①
在并未遇到虎狼熊羆之類的猛獸之時,能拿到這樣的收獲,已算是狩獵之中的佼佼者了。
劉夫人并未介意于她的這番打量,笑著答道:“正是,為了找回點騎術的手感,干脆出門狩獵去了。怎么,小將軍是要往都護府治所去?我看您今日的這身——才該當叫做好風采!”
她脫口而出的這句夸贊說得真心實意,并不作偽。
李清月年紀太小,若是身著鎧甲的時候尚好,穿著官服便難免有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嫌疑。
但她今日所穿的這身玄色勁裝,倒是既有正裝的模樣,又合乎她的氣質。
金紋玄衣之上繪制著雁銜瑞草的圖案,而腰間金帶之上,則是春水秋山十三玉片,正成玉帶十三銙,昭示著她在三品之上的身份。
雖還未到及笄之年,但她將長發以金冠束頂,配上那眉眼間的銳利明艷之色,倒是一番好生標志的將軍王侯模樣!
劉夫人很難不在這一刻想到她此前金甲巡街的樣子,和眼前這一身竟是不相伯仲。
果然——不愧是安定公主!
“那我們倆這就算是相互用夸贊打過招呼了!”李清月揚眉,順手指了指劉夫人后方的獵物,“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夫人滿載而歸,我來府上蹭一頓飯如何?”
“這自然好!眲⒎蛉舜鸬溃骸按说仉m沒什么好酒備下,但菜肉管夠,只要公主別嫌棄我們這邊招待不周就好!
“怎么會!”李清月朝著她眨了眨眼:“我本就是忽然到訪的,能在半路遇上夫人就是緣分,只有客隨主便的道理,沒有鳩占鵲巢的!
“那就請公主與我等同行吧!眲⒎蛉颂郑龀隽搜埖膭幼鳌
李清月當即一夾馬腹,跟了上去。
在這樣的一出并轡同行間,她不免又將目光有一瞬落在了劉夫人的皮手套和長刀上,便順口說道:“初來遼東之時夫人還說,自己早年間的習武習慣,近年來已丟得差不多了,但我看夫人這話說得真像是在自謙!
劉夫人回眸朝著這俊俏的小公主看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感覺公主對她的態度頗為友善。
但大家同在這邊境之地,有這樣的一層交情總是好事,便也用閑談一般的語氣答道:“和我早年間相比,自然是差得遠了。也不怕說出來讓公主笑話,我十歲上下的時候還曾經纏著我堂叔,說他上戰場的時候一定記得將我給帶上,結果他都當到左驍衛將軍的位置上了,也不見他來跟我兌現一下當年的承諾!
“可夫人如今,不也算是另類地上戰場了嗎?”李清月目光朝著周邊一轉,打趣道。
非要算起來,安東都護府這種邊境之地,當然也能叫做“戰場”,不過,是一個正在收拾局面的戰場。
“那不一樣。”劉夫人接道,“眼下這個最多叫做隨軍,我說自己想參與剿匪,我夫君就讓我先將本事學好。這不……”
她瞥了瞥身后的一串獵物,雖然沒將話直接說出來,想表達的意思卻不言而喻。
她也只能用實戰來恢復恢復手感了。
“這陣子其實也確實沒什么作戰的機會。自我們來到此地,其實也有一月之久了,就連安東都護境內的平亂都沒見到幾出,更何況是交戰!
“當然了,”劉夫人語氣里多出了幾分和煦,“這是一件好事!
她揚鞭朝著遠處指去,示意李清月朝著那里看。
“現在,總得先將士卒們都給安頓下來吧。”
渡過蛇水后,本就距離平壤不算太遠了,所以并不奇怪,在劉夫人指去的地方,已是大片被標示出來的駐軍田地。
李清月判斷得出來,那應當正是邊境屯田之地所在。
她略一思索,問道:“我記得隨同李將軍一并出行的,有屯田司的人手?”
大唐律令之中是有規定的,凡是邊境鎮守之地,若是處在軍資轉運來不及補給的地方,就要設立屯田,用來充實軍備。
臨時的調兵可以不考慮這一點,但像是李謹行這樣的情況,當然需要。
所以泊汋城這邊在種地的時候,李謹行執掌的平壤城這邊也是同樣的。
而且他需要種植的田地數量還不少。畢竟,陸續抵達高麗駐扎的唐軍兵馬約有兩萬人,按照人均一年十二石的消耗,也得要二十四萬石的軍糧了。
“屯田司?”劉夫人愣了一瞬,“公主想說的是司田司吧?我在和將軍問起此名的時候他還說,也不知道為何要在今年改出了這么個拗口的叫法。”
李清月無聲地對遠在長安的阿耶發出了一句問候,只是沒在臉上將這份嫌棄的情緒給表現出來,應道:“對,我說的就是司田司。”
劉夫人道:“不錯,他們是來了些人手,幫將軍把此地的軍屯給劃分妥當。”
“您看,朝廷劃定的單地軍屯不可超過一百五十個,而這兩萬人的軍糧支出擺在這里,若單靠著自給自足的產量,需要田地二十四萬畝,也就是四千八百頃,所以,按照大屯五十頃,小屯二十頃為計,最后劃出了六十個大屯,九十個小屯!
“這樣的組合要易于統籌一些。小屯便是為前往各處城池駐扎的守軍所設,大屯則全部集中在此地!
劉夫人將這一番話說得幾乎不帶一點停頓,讓李清月都差點沒從這一連串的數字中回過神來。
好在她近來接觸到的種植情況不少,當即反應了過來,“一頃是五十畝……也就是說,平壤周遭應該要有十五萬畝的農田!
但李清月又很快意識到,兩人策馬自官道上經行,沿途所見的田地應該沒有那么多。
她也旋即將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是啊,將軍近來正是在為難于此事呢。高麗的貴族被陸續遷居進中原內陸,但曾經為他們所掌握的田地卻還在他們的佃農手中。對這些人來說,這些田地也算是賴以謀生的資本了,可他們希望于將糧食按照此前那樣上交六成,唐軍的屯田,卻是需要將糧食全部匯聚在一起充當軍用的,跟他們所想要達成的租賃關系還是大不相同!
劉夫人攤了攤手,“唉,我們總不能對他們強行征兵吧。但是這樣一來,要如何將這部分田地重新劃分,就變成一件需要緩步推進的麻煩事了!
李清月表示理解,“這也是沒辦法的情況,平壤周遭的人口實在是太多了!
所以這里的耕作發展也要遠比泊汋城好得多。
但這,也恰恰給唐軍打造糧食基地開設屯田制造了麻煩。
好在,平壤城內的糧食庫存還沒因為高麗調兵全力迎戰大唐而變得空虛,起碼撐過這陣磨合的時期還是沒問題的。
各種事務都可以慢慢來。
可說歸這樣說,當抵達都護府治所后,李謹行還是不免對著李清月露出了個羨慕的神情。
誰讓他聽到李清月說起,她已額外開辟出了數萬畝的水田,甚至已讓高麗人都主動參與到這種與此前有別的種植之中,還將人口賬冊都已先行往長安送去過一份,爭取到了邊界的拓寬。
泊汋境內有用礦脈也已經過了一輪的勘探,而她此次前來,是想要和他這邊,對于煤炭的瓜分做個商量。
“反正平壤一帶的煤礦不在少數,倒不如將我那頭所需要的一并開采了,要么按照通寶結算,要么就由我這邊的兵力協助戍防,李將軍覺得如何?”
這話被李清月問得漫不經心,李謹行甚至還看到,這位小公主大約是因為和他夫人相談甚歡,在此地也不拿自己當個外人,一邊說,一邊從面前的暖鍋中撈出了兩塊鹿肉。
隨后才重新將目光投向了他所在的位置,仿佛是在等他給出一個答案。
但李謹行的表情還是不免在聽到這句發問的時候,就卡殼在了當場。
倒是他夫人忽然一聲輕笑,打破了此刻的尷尬,“公主,您這是在為難他呢。泊汋那頭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相比之下平壤這邊就慢了太多了!
“您之前不是都已知道了,我們這兒光是田地劃分的事情都還在和當地百姓拉扯,更別說是其他事務了。所以,那幾座煤礦目前還都處在暫停生產的狀態,實在是苦于沒有多余的人手!
李謹行這才接上了話,“是啊,總得先將吃飯的問題解決了,再來考慮其他的東西吧!
他原本覺得自己被委派到都護府長官的位置上,和他此前輾轉作戰于各地折沖府的情況應該差不多。更何況,他雖然出身于靺鞨部,卻并不是個純粹的莽夫,無論是兵書還是政論之書都看的不少,也姑且可以叫做一個“文武兼備”。
但真到了實踐的時候,就有種種不可預知的困難出現在他面前了。
他名字叫做謹行,倒不代表他真是個謹慎迂腐之人。
要不是還因為公務限制,他險些想要在李清月說出煤礦一事的時候發問,泊汋城那邊還有沒有多余的人手能夠協助他這邊恢復礦業。
然而下一刻,卻是安定公主搶在了他的前面開了口,“沒有多余的人手……不對吧,你夫人不算個有管理天賦的人手嗎?”
在前來治所的路上,劉夫人對軍屯田地之事真可謂是侃侃而談,讓李清月對她更添了幾分興趣。
當她問起劉夫人為何會對此事如此了解的時候,劉夫人竟說,這并不是她專程去了解過,而是負責主持中饋磨煉出來的本事。
李謹行所在的靺鞨部突地稽家族人數不少,作為耆國公繼承人的李謹行乃是其中當之無愧的族長,而與之相對的,便是劉夫人需要掌管的事務相當繁多。
所以,多年間的習慣,讓她只需要從李謹行和屯田官員交談的短短幾句話中,便已足夠將大致情況判斷個明白了。
李清月不由咋舌。姑且不論她的武藝騎射,這種本事……光用來管家可惜了吧?
這是個多好的人才!倘若人在她的手底下,她都敢效仿之前的情況一般,給她爭取個官職來。
相比之下,李謹行雖對他夫人給了不少行事的自由,卻當真是在暴殄天物!
李謹行剛一愣神,就聽面前的安定公主用更為認真的語氣說道:“開采煤礦鐵礦乃是此地的一項要務,總不能等到幾個月之后再慢慢恢復,九月末可就又到結冰之時了,哪里有那么多時間可以給你浪費。”
“我要是你,我就讓你夫人用那管家的本事,先把煤礦管起來!”
第147章
李清月年紀雖小, 氣勢卻絲毫不小。
自從見到這位安定公主以來,李謹行也還是第一次聽到她以這等公事公辦的口吻說話,更是以這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出了這樣的一段話來。
李謹行恍惚間反應過來, 這畢竟是一位經歷過戰場拼殺的小將軍,而并不僅僅是一位前來此地掌管封地的公主。
但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是下意識地回問:“公主是在說笑嗎?我夫人畢竟沒有秉辦此事的權力, 怎能……”
怎能去負責管轄煤礦之事。
“可事急從權的道理,既然你我都是在戰場上混過的, 總不會不知道。”李清月一點沒猶豫地打斷了他的話。
“你與其說我是在跟你說笑,還不如說, 我是在給你謀劃一條出路。畢竟, 我那頭種的是水田,你這里卻是旱田,泊汋周遭千戶之民, 和你所面對的壓力也大不相同。起碼在治理地方上,我是沒有什么可供你參考之處的!
“與其說問題出在你的夫人沒有這個中央賦予的權柄, 還不如說,問題在你敢不敢去冒這個風險!
劉夫人在旁出聲:“公主……”
“夫人放心, 我不是來找麻煩的,若你不愿意管理此事我也不會強求,只是想先聽聽看李將軍的想法而已!崩钋逶抡f話之間,朝著劉夫人溫和地笑了笑,示意自己確實并沒有什么壞心思。
隨后, 她便又將目光轉回到了李謹行的臉上。
或許正是因為那句事急從權, 也或許還因為提出建議之人乃是個戰功在手的公主, 在李謹行的臉上表現出來的,并不是忽然遭到此等冒犯一問的憤慨, 而是擰著眉頭的深思。
李謹行不是愚蠢之人。
若非如此,他一個靺鞨人不可能在此前的數年間,看似低調卻也穩固地升遷上來,直到出任封疆大吏,甚至沒因為出身的緣故遭到打壓。
憑借著他的判斷力,他也必須承認,方才公主最開始說的那段話,起碼在前半句上,乃是個不折不扣的事實。
現在已經是五月了,距離九月底的遼河結冰,只有不到五個月的時間。
在九月之后,遼東不比關中,以其寒冬臘月的天氣不可能再進行太多的室外勞作。
若是再因為這些田地爭端之事耽誤時間,延緩煤、鐵兩礦的重啟,這個時間就只能往后拖延到明年去。
但若真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就算李謹行身在此地的頭號目標其實是確保高麗穩定,他在官員考校上的評分也不會太高!
因為他只做到了一個官員最為基本的任務,放在邊關顯然是不夠的。
這對他這個此地的新官來說,也絕不是個好消息。
畢竟,煤礦這東西在如今,比起供給上層御寒,更像是個戰備資源。
以至于在這出權衡對比中,李謹行其實并不難得出一個結論,到底是讓夫人插手此事引發的問題更大,還是延遲開礦的問題更大。
夫妻十余年,他也很清楚一個事實——自己的夫人確實本事不小。
又因他們身處邊地的緣故,這種臨時的越權也完全可以被理解,其實并不需要他有著多大的膽子。
只是他所顧慮的,還有另外的事情。
屋中因為安定公主的這一番話有著剎那的安靜。
好像最是清晰的,便是三人面前的暖爐之中水聲沸騰。
在又一個氣泡破裂開來的剎那,李謹行這才從他被那一句意想不到建議打岔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緩緩開口:“公主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可要我看來,實際操作起來卻沒那么容易。”
“煤礦開采,不是蹲下來就能從地上撿到黑金,也不是將那些早年間效力此地的高麗礦工聚集在一起就行!
更何況,這些礦工中有相當的一部分,在平壤最后的交戰中都被調撥到了蛇水前線。
哪怕淵蓋蘇文因為這出兩路合擊敗退的速度不慢,這一批人依然損失了不少。
所以當李謹行開口的時候,李清月也不難看出,他說的同樣是幾句大實話!肮,就算是讓夫人協助于我,先將煤礦給統籌開辟起來,開采人員和監工也是不夠的。”
“眼下這一百五十個軍屯的田地開辟,合計二十四萬畝之多,在確保士卒能夠定期參與演兵訓練的情況下,需要四千多人參與到耕作之中!
“高麗境內合計城池一百七十六座,就算其中的部分城池已被廢置,只按照小屯布置巡邏兵馬,也需要萬余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余下兩千人在平壤隨時待命,三千人守邊,再沒有多余的兵力了!
這還是在百濟這邊是自己人,營州能作為策應的情況下,都已人手緊張到了這個地步!
若是高麗人各個心向大唐、聽從安排,李謹行或許還敢從那最后的五千人中抽調出一部分用于礦脈督軍,甚至讓其中一部分和高麗礦工一起完成今年的開礦目標。
但就連李清月都在選擇用徐徐圖之和利益誘惑的方式,與這些亡國之民接觸,李謹行又怎么會不明白強逼容易逆反的道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才是方今的情況。
“我看這不是光有主事之人就能實現的事情!崩钪斝休p嘆了一口氣。
“李將軍讀過《水經注》嗎?”李清月看了他一會兒,竟忽然問出了個奇怪的問題。
這個問題和方才所談論的話題真可謂是風馬牛不相及。
“自然讀過。”李謹行答道。
水經注又不僅僅是一本自然地理的作品,在其中也不乏軍事資料。他既然矢志要做個對大唐來說有用的將領,又怎么會忽略掉這一本書。
“那么李將軍應該對其中一段關于龜茲的記載有些印象!
龜茲?
李清月沒給李謹行以回憶的時間,繼續說了下去,“在其中寫道,龜茲的北面有一座山,山上的夜晚能見到火光,白天生煙,當地的人采集山中的煤炭,冶煉山中出產的鐵礦,制作出來的鐵器能夠供給西域三十六國所用!雹
“李將軍覺得,高麗比之龜茲如何?”
李謹行只沉默了一瞬,便出口答道:“高麗之地的地產豐饒,遠比龜茲要強得多!
他有過駐扎西域的經歷,更容易給出這個結論。
自他抵達高麗以來,也陸續為府庫之中的記載感到驚愕。
也正是這些記載讓他明白,唐軍此前無法一鼓作氣消滅掉高麗,很可能并不僅僅是天寒地凍不適合進軍的緣故。
煤炭和鐵礦湊在一起的威力是當真不小。
如果說早年間的煤炭冶鐵還會因為冶鐵設備鼓風能力的匱乏而被排斥,讓人優先選擇木炭,隨著冶鐵規模的擴大和技術的長進,木炭成本卻還是居高不下,煤炭已經漸漸變成了主流。
西北邊境尚且因為中原的變化而受到這樣的影響,東北這頭也是如此。
而平壤周遭的優質煤炭,和北部鐵礦的結合,更是為高麗全境帶來了充裕的鐵器儲備。
“龜茲一國的煤鐵,可供給三十六國,安東都護的煤鐵,又可供給多少國呢?”
要不是李清月接受了劉仁軌的建議,覺得在封地就只有那么大的情況下,還是優先保證金礦出產為好,她都想當這個“龜茲”供貨商。
相比之下,李謹行的反應還是慢了一點。
直到聽到李清月的話,他才品味出了一點意思。
可忽然之間,他的神情又緊繃了起來:“公主,大唐律令嚴禁邊關互市!”
這是鐵律!
“您可以用已經被遷居到營州的靺鞨族人開墾田地,因為這依然是大唐境內的流動,為法令所準允,我卻絕不能將煤炭鐵器兜售到境外,助長他國的本事。此地和龜茲終究還是有些不同。”
李清月扶額笑了一聲,“李將軍啊,你沒聽明白我說的三十六國的意思。就拿我和你的交易來說,我希望你能重啟煤礦與我交易,這不能算是邊關內外的貿易對吧?”
李謹行回道:“這是自然。”
“周將軍所在的營州呢?”李清月追問!盃I州有邊防駐軍,府兵更換兵器的需求不小,與其經由長途運輸耗費資材,還不如就近來取。只是這筆貿易中,從出錢換成了出人。”
李謹行目光微動,隱約明白了李清月的意思。
只聽她繼續問道:“周遭各部里,熊津都督府、松漠都督府、饒樂都督府也都不能算外人吧?”
李謹行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熊津都督府的大都督就坐在他的面前,在立場上無需多說。
另外的兩方里——
松漠都督府的一支內附契丹,有些許作亂的苗頭,姑且不予評估,但此地有唐軍駐兵把控,也是可以團結往來、穩固北部戰線的伙伴。
饒樂都督府境內的這部奚人對大唐的忠誠有目共睹,也是同樣被賜予了“李”字國姓的一方。
而松漠、饒樂兩都督府,實際上是受到營州都督府管轄的,并沒有獨立于李唐境外。
若是經由營州都督府的渠道和安東都護府往來,依然是州郡之間的貿易。
“這些聯合開采礦脈的需求,在你將安東都護境內的礦產資源進一步探測、詳盡統計,而后奏報朝廷的時候,我不認為陛下會不予以批復。反而是你恢復采礦緩慢——”李清月眉頭一挑,調侃道:“才真要被人以為,你是在其中有意拖延,想要在這里干出點不得了的事情了!
李謹行愕然,連忙出聲爭辯:“我并無這個意思!”
這種罪名可不能隨便往他的身上扣!
李清月抬手安撫道:“我知道,因為我看到了你這邊屯田的進度,但——不是我知道就夠了的!
他總得拿出能讓朝廷滿意的邊地治理進度,才不會因為靺鞨族的出身遭到詬病。
李謹行被這句話震在了原地有好一會兒。
這才慢慢地說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
“您是說,可以讓邊地各方邊軍輪流前來此地把守,督辦煤礦鐵礦的開采。因為這部分人手輪轉對于各方來說都不算多,加上能置換回去合適數量的武器,他們沒道理不接受這樣的條件。這也無疑緩解了安東都護府目前人手匱乏、資源利用不足的問題。”
“在有了足夠人手的情況下,哪怕我暫時無暇脫身,也大可以請夫人代勞把握局面。”
他的眉心又慢慢打了結:“可這樣一來——陛下不會懷疑我有聯結各方守邊將領,圖謀不軌的想法嗎?”
這也同樣是個大問題。
若是提出這個構想的人是蘇定方、李勣這樣的老臣,李謹行可以確定,絕不會引發任何的問題。
那不過是在必要的時候統籌邊境力量而已。
可這句話由他來說,卻有些不妥。
李謹行很明白他差在哪里:他一直缺一份獨當一面的戰功,讓大唐看到他的態度!
但要讓幫他出了這個主意的安定公主來擔負起這個責任,李謹行也同樣覺得有些不妥。
李清月看出了他的這份顧慮,也正是因為他沒說出什么請公主為他擔保這樣的話,才讓她越發確定,這位安東都護府長史有跟她合作的資本。
正是這份判斷,讓她接著說了下去:“那就要看,有沒有一個合適的對比出現在前頭了!
李謹行有些茫然,卻聽到李清月問道:“若是我能讓新羅先向大唐發出請求,想要參與到高麗的煤礦開采之中,你覺得如何?”
李謹行目光頓時一變。
別看新羅對于大唐的態度親近,但他們一日沒有歸附過來,成為羈縻州這樣的存在,李唐就絕不可能對他們給出真正的信任。
就像新羅協助大唐奪取百濟,就沒有得到土地獎勵。因為在唐軍一方看來,他們除掉了新羅的鄰居,清除了他們一度受到的威脅,其實就是給對方的回饋。
新羅出兵相助進取高麗,也是他們應當拿出的表現,所以除了在言語上的賞賜之外,根本沒有得到實質性的東西。
那么這樣的一個外邦國家若是想要參與到煤礦的開采中,大唐或許不會因此而降罪,卻一定會覺得,相比于新羅,還是讓熊津都督府,營州都督府等邊境府兵協助,更符合疆土穩固的訴求。
“公主若是當真能辦到這一點……”
“我當然能!崩钋逶抡f道:“李將軍別忘了,我之前就能讓新羅拿出一萬兵馬和二十萬糧草相助大唐!
現在,她也能讓他們再吃一次啞巴虧。
李謹行不是喜歡說大話的人,也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說大話,卻很難不在李清月這平淡的語氣里,聽出一種強烈的信心。
以至于他有一瞬覺得,他若是稍有一點對公主的懷疑,甚至該當有些負罪感了。
也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便舉起了手邊的燒酒,“那就有勞公主代行此事了,在下敬公主一杯!”
李清月沒動彈,“我還年紀小,不能飲酒。”
李謹行:“……”
糟了,高興過頭了,忘記在他面前的人,才只有九歲而已。
但聽她將這樁樁件件的利益與軍事籌謀說得信手拈來,李謹行實在很容易忘記這一點。
“無妨,”在李謹行的無措中,她又主動含笑舉杯,“我以茶代酒,希望此番進展順利!
“好!”李謹行豪邁回道:“那我就恭祝公主得手了!若此事能成,公主這千戶之地的煤炭,便不必同我說什么報酬了,我雙手奉上便是。”
……
當李清月踏出李謹行的會客廳時,這位安東都護府長史大概已是有些醉了。
所以也只能由劉夫人將李清月給送出門。
這本不過是一場尋常的送客而已。
不過,當李清月行將告辭的時候,劉夫人還是沒忍住,用只有她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道:“我與公主算起來只見過三面而已,其中一次還是我看到您,您卻并未看到我,但為何您要幫我這一把呢?”
若是換了旁人,面對這一出可能在不日間到來的挑戰,會感到有些忐忑,對于劉夫人來說,卻絕不是。
在意識到自己可能要因為這個特殊的任務,從臺后走到臺前的時候,她竟只覺一陣說不出的躊躇滿志。就算前路上還有阻礙,她也未必能得到士卒的服從,需要她籌劃如何管理這一片片礦區……但李謹行這個為首之人都有了傾向,就無疑是一個最好的開端!
就如同她今日射中那些獵物的時候,自有一陣沸騰的熱力在血脈中竄行。
她看到面前的公主微微抬眸朝著她看來,目光之中說不上來是何種情緒。
但劉夫人直覺,那不是一種鼓勵,而更像是一種朋友之間的閑談自在,也讓她原本還有少許的心情緊繃,都在這一刻沉沒了下去。
李清月伸手,指了指劉夫人腰側的那把長柄刀:“我總覺得,夫人的表現告訴我,您并不只能做一個當家主母!
“你說我是在幫你,這話說得有些不對。我大概……只是在幫一種可能性!
第148章
“一種可能性啊……”劉夫人口中喃喃。
明明是這樣重的一句話, 卻在她的口中如此輕易地說了出來。
但想到在她麾下已有女將正式踏上了和其他將領一起競爭上崗之路,有女官出任熊津大都督府屬吏,更有她本人隨同皇后殿下一起, 在這個風起云涌的時代里走向臺前——
又好像她今日所做,確實只是一件尋常之事。
她心中情緒翻涌,幾乎是下意識地朝著李清月的背影喊了一句, “公主!
李清月轉頭,含笑地朝著她看去, “你怎么一會兒叫我公主,一會兒叫我將軍的?”
劉夫人并未避開她的打量, 答道:“您今日來商量的, 是泊汋封地與安東都護府之間的關系,既是封地之事,自然該當稱為公主。但若是您更喜歡被稱為大都督或者將軍, 我也可以改口!
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心情已越發平復了下來, 望著面前這個掀起未知改變的人時,輕聲開口道:“我只是想說, 路上當心。”
李清月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句話出口的那一刻,在對方的臉上已露出了幾分更顯親近的笑意。
她置身朝堂爭斗之中,比起絕大多數人都要更能體會到他人的情緒。
所以她很確定,在劉夫人的身上, 比起此前因為艷羨和敬重而產生的友善, 現在的這份情緒明顯更拉近了幾分關系。
但要李清月來說這還有些不夠。
要等她正式把金法敏給坑騙下水, 將平壤周遭的聯合采礦事宜上奏天聽,給劉夫人爭取到從中掌事的權力, 再干出些事業來,她才會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手里掌握有權力,到底是一種何等美妙的體驗。
不過現在,還不急。
嗯,不急!
只是當她策馬往泊汋趕回去的路上,澄心忽然瞧見李清月懊惱地一拽韁繩,拍腿感慨道:“糟了!我光顧著盡快達成目的,走得太快,忘記了一件事情!
“您忘記了什么?”
李清月不無遺憾地說道:“我忘記說,反正咱們這次登門也算是賓主盡歡,要不就將那兩只沒下鍋的獐子送給我吧,畢竟我都沒吃過那是什么味道!
“……”澄心無語,“大都督,您只要將這個訴求說出去,有的是人將東西給您送來!
“那就算了……”李清月說話間腹誹,她覺得自己除了跟著阿娘阿耶學到了點政斗本事,在這方面不太有臉皮之外,還能算是個遵紀守法好少年。
既然正好碰上的死獐子沒趕上趟,那就算了吧。
畢竟擱現代也算是保護動物呢。
澄心端詳了一番她的臉色,發覺她所說的算了確實是沒有繼續堅持的意思,便道:“其實我本來以為您會說,您是忘記了問劉夫人的名字!
李清月搖了搖頭,“這確實是我想知道的東西,但我更希望在下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由她主動告知于我!
劉夫人若要協助掌管采礦事宜,雖然必定要借助李謹行的名目,但一個辦正事的人,是不該只被以某人的夫人這樣稱呼的。
她想,到了那個時候,劉夫人就會自己將名字說出來了。
還省得她拉攏的表現太過圖窮匕見了……是吧?
李清月重新一夾馬腹,讓翻羽快跑了起來,朗聲說道:“這次便盡量不在路上多休息了,我等盡快趕回泊汋城去!”
這北地的春風,可當真適合跑馬!
輕騎疾奔的速度,甚至讓她在重新回返封地治所的時候,距離她從此地離開,滿打滿算才不過三日的時間。
劉仁軌都有點奇怪于她居然回來得這么快,沒讓他在這頭再多代理幾天監督的職責。
但眼看著李清月自打一回來就鉆進了書房,像是有要事要忙,他又連忙將自己本想要說出口的問詢給吞了回去。
“神神秘秘的……”
往平壤走的這一趟,恐怕又讓她生出了什么奇思妙想。
以劉仁軌對李清月的了解,覺得這八成就是建立在那出煤礦合作上。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竟覺得自己的后背有點發涼。
應該不是什么大問題吧……
但第二日他就知道了,那確實不是什么大問題。
也就是需要他再往那新羅走一趟而已。
這對劉仁軌來說不算是個苦差事。
反正他之前就已從李清月那里知道,她想要通過撤走沙叱相如,看看新羅會不會有什么小動作,他自己原本也想要借著公主抵達遼東敲打敲打金法敏,所以算起來,還能叫做殊途同歸了。
只是聽到李清月提及信中的內容,又聽到他所需要擔負起來的責任,劉仁軌很快意識到,此事并沒有他想象得那么簡單。
挖礦這件事情是不用急于今年的。
公主就算不立刻推進平壤的煤礦挖掘,憑借著庫存度過今年,其實也沒有太大的損失。
但她非要通過這樣的一番謀劃,將煤礦開采提前到今年啟用,顯然并不只是為了給安東都護府長史積累官威而已。
“我能問問公主的想法嗎?”劉仁軌一邊接過信,一邊盤算起了這次出使。
和之前那個奇形怪狀的領地情況不同,這次就算李清月真只是出于拉攏李謹行的目的想要做出此事,劉仁軌也樂意走這一趟。
但他想聽聽,到底是什么促成了公主的這個想法。
“有三點吧!崩钋逶抡J真答道。
“其一,遼東局勢復雜,各方胡人異族雜居聚居,以我先后兩次抵達此地所見,都不難看出一個問題,胡人勢力比之邊境駐防唐軍的勢力更強。”
“名義上來說,營州都督府能統領松漠都督府和饒樂都督府,可實際上,一旦此地發生變故,又倘若叛亂的勢力能聰明些拉上突厥、靺鞨這樣的盟友,光靠著營州都督府根本無法與之抗衡!
事實上,現在能夠保持穩定,是因為李治早已過了剛剛登基的那段不穩定時期。
李唐的對外戰績也讓這些東北民族看到,若是他們也效仿叛逆,得到的只會是大軍壓境的討伐。
可這些游牧民族的膽量,是最不好估計的東西。
她朝著劉仁軌解釋道:“還不如……先以其中一個理由將這條東北戍防線上的勢力都搶先聯合起來。”
不錯,她確實為劉夫人的本事不能在“正事”上施展而覺得可惜!
但她更清楚,促成這件事,對于她和阿娘來說也有著天大的好處。
這個聯合若能達成,便會隨著煤、鐵以及鍛造成型的武器在各方都督府間運輸,而被不斷加固到緊密。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率先提出此舉的李清月,自然能在其中占據到一個尤其特殊的位置。
這個位置或許還不夠讓她掌握此地的風吹草動,卻一定能在邊境有變的時候,讓她拿到一點主動權。
在戰局之中,這個“一點”尤為重要。
李清月豎起了第二根手指,“其二,我想看看,李謹行的夫人到底是不是一個可造之材!
看看,在面對這樣更加復雜局面的情況下,劉夫人潛藏的事業心、勝負欲到底能不能讓她站穩腳跟。
方今的朝堂還不是阿娘能夠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地方。所以她所拉來的每一個助力,都必須有著頂住風浪的能力。
也唯有走出這樣的一條路來,才能讓后頭的突破有法可依。
當然,劉仁軌倒是沒覺得李清月已想到了那么遙遠且叛逆的地方。
他只當李清月是在看劉夫人能否成為第二個阿史那卓云,或者是第二個澄心,第二個臨川公主,便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公主的想法。
“第三嘛……”
李清月頓了頓,方才繼續說道:“我總覺得,能早一點開始挖煤,讓這項工程一步步長進,是一件好事!
她的目光有一瞬間變得有些悠遠,讓劉仁軌覺得,她比起平日里的模樣還要顯得早熟。
也讓她隨后說出的話變得更加嚴肅了些:“就像我當年在知道長安也有百姓逐食的情況一般,在來到遼東之前我其實很難想象,哪怕冬日天寒到這個地步,絕大多數百姓也只能以燃燒秸稈、荒草度日,就連燒木柴都是相對奢侈的行為,更何況是煤炭或者木炭!
“老師,”她鄭重其事地看向了劉仁軌:“早一年開始恢復采礦,嘗試將此地更深處的煤炭挖掘出來,有沒有可能早一日……讓遼東能在越冬之時少凍死一點人呢?”
劉仁軌沒有立刻接話。
這真是一句又天真,又讓人難以回答的話。
他當然可以說,哪怕煤炭的開采在這數年間逐漸增多,其實也遠不到推廣進百姓之中的地步。
但他很清楚,李清月自己是知道這個事實的。
在如今的大唐,大多數的百姓甚至都沒有將水隨意燒開的條件。
所以她的這一句展望到底能否實現,她自己心中也有數。
孫思邈在洛陽的東都尚藥局都沒法救濟到所有人,更何況只是平壤的煤礦。
但就如同那悲田坊的建立,是洛陽醫療中格外重要的一步那樣,總得先往前走,才能知道,到底能不能在某一天從量變轉化到質變。
他低頭朝著那封已經封口的信上看去,忽然覺得這封信的分量變得比他剛拿到此物的時候又重了幾分。
他深吸了一口氣,答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盡快讓安東都護府走上正軌,而不是在今年只被困在田地瑣事之間,確實有其必要!”
“我會即刻啟程前往新羅的,也一定為公主促成此事!
金法敏那家伙確實既有野心,又有審時度勢的眼力,可惜他的運氣不太好,遇上了一個將他牢牢盯住的對手。
大唐的遼東邊境戰果在她的影響之下得以鞏固,沒給金法敏以插手的機會。
她甚至不打算讓金法敏能在李唐天子的面前維系住伏低做小的形象,要拿他來當個對照組。
誰看了不得說一聲金法敏倒霉。
但相比之下,自然是穩定疆土、為大唐百姓謀利更為重要!
李清月喜道:“那就勞煩老師了!”
劉仁軌很是無語地看到他這個學生憑借著優秀的心理疏導能力,已從那令人悵然的展望中抽離了出來,一臉期待的表情看向了他,只差沒直接將“老師你快走”五個字給寫在臉上。
然而等他剛要走出去,又聽到李清月說道:“對了,既然老師要出行,該當會往港口走一趟,也勞煩老師將這封信帶過去吧,讓人往中原走一趟,幫我將信給送到海州去!
劉仁軌轉頭,稍一沉思就猜出了原因,“跟你那個有些失敗的發明有關?”
大約在半個月前,李清月召集起來了幾個木匠,說是希望他們能嘗試制作出一種耕作的農具。
但和那個用來開墾土地的十字鎬相比的話,這個新的農具研究進展其實一直不太順利。
劉仁軌沒具體去問,只知道按照公主的描述,這是個曲柄的犁,能夠在水田中便于轉向,但再多的東西,就只能讓這些木匠自己去瞎蒙亂猜了。
大略形狀的東西倒是很快被做了出來,卻跟李清月想要達成的效果相距甚遠。
而其中最大的問題是,此物在犁地上的效率很是堪憂。
不好用,就是一件農具最大的過錯。
這不能不讓李清月猜測,要么就是她在描述的時候少了什么功能組件,要么就是這遼東的土地太久沒有得到妥善的耕作,不能和尋常的水田一概而論。
“對,就是那個。”李清月很是郁悶地回道,“果然專業的事情還是要交給專業的人來做,我還是繼續負責敲定大方向吧!
順便繼續學習騎射、打磨體力和學習兵法。
哪怕曲轅犁這種東西是在唐末就已經被研制出來了,按說在方今這個時候,也應該展現出了轉變的征兆。
又哪怕李清月自覺自己不是那種畫抽象示意圖的甲方……
但很顯然,該折騰不出來的東西就是折騰不出來。
她的系統金手指也僅僅能用于維持她的壽命,沒本事給她送來什么后世的基建神器。
不過沒關系,她現在有了個能制作出陸用指南針的匠師人才,想必也能在制作出曲轅犁這事情上給她提供點幫助。
只要錢給夠就行了!
“好,”劉仁軌點了點頭,“我讓人將信送走。”
“此外,”他提起了另一件讓李清月頗為關注的事情,“在前往新羅途中我會停在熊津一趟,讓沙叱相如盡快趕來此地與你會合!
李清月應道:“那就有勞老師了!
其實這件事倒是沒有那么著急。
開采金礦可不比開采平壤的露天煤礦容易,更何況是她的人手所找到的這一座。
金礦的第一處產出地方雖已被敲定,但周遭的分布如何,又要選擇哪幾個位置作為落腳地來開采,還都是需要時間解決的問題。
要李清月看來,慢慢來也確實無妨。
她盤算了一番自己目前需要大量投入金錢的地方,一個便是軍備武裝,另一個則是炸藥研發。
其中,前者還可以通過熊津都督府獲得朝廷的支持,她也沒這個必要一口氣養出一堆甲兵精銳的私軍。
后者,憑借著早前用那兩萬匹絹兌換出來的錢財,其實還能再支撐上一陣子。
更何況,自從抵達泊汋之后,劉神威就已經相當積極主動地去尋找合適的研究基地了,在目前還在挑選之中,一時半刻間產生不了巨額消耗。
那么,擺在面前的第一件事,就還是這出誆騙新羅金法敏入局的要務。
也不知道他看到劉仁軌再度出使,也收到她送去的那封信后,到底會是什么想法了。
……
在六日后,沙叱相如率領著一百多百濟親兵抵達了此地。
沒人知道這位百濟貴族出身的將領到底和安定公主商議了一些什么,眾人只知道,他在隨后的幾日還偶爾在泊汋城中走動,卻很快以布置邊防為由暫時失去了蹤影。
但這出來而又走,好像并沒有在此地掀起什么風波。
對泊汋城中的高麗人來說,這位好像只是來給龐校尉頂班的。
沙叱相如到的那兩日,李清月就如同她給澄心所說的那樣,給龐飛鳶放了兩天假,準許她親自往蛇水走一趟。
是要緬懷父兄也好,是要在親自見到了此地的交戰遺跡后更加振奮精神也罷,總之這對她來說都是一場必經的體驗。
在沙叱相如轉去監督金礦后,龐飛鳶已重新回到了她的崗位上。
從不熟悉她的人看來,她好像并沒有發生什么變化,但對李清月這個和她已相處了一兩個月的人看來,她卻比之前沉穩了不少。
這顯然是一件好事。
李清月目送著她腳步穩健地朝外走去,執行今日的城中巡邏工作,不由在唇角泛起了一縷笑意。
當然,這份喜悅并不只是因為麾下的部從都在朝著各司其職的方向發展,還因為——
算算時間,老師應該快要抵達新羅了!——
五月的中下旬,對于更加偏南方的新羅來說,都已能算是接近夏日了。
消息送抵新羅王都的時候,金法敏剛在國中巡視歸來。
前年百濟覆滅、去年高麗滅國,對于金法敏來說既是危機解除的好消息,卻又何嘗不是大唐做出的一番敲打。
他完全可以從那些并無實質性好處的獎勵與問候中看出,若是他將自己的不臣之心表露在臺面上,只怕在頃刻之間就會遭到來自大唐的打擊。
到了那個時候,比起對上新羅處處占據上風的高麗,新羅當然要更加不堪一擊。
正是出于這樣的恐慌,此前他將北漢山城送給了安定公主作為前線據點,如今也沒打算將這個地方給收回去,權當是用來和這位調兵有方的小將軍攀好關系。
可光是安穩做大唐的附屬國,對于金法敏這等有抱負也有能力的人來說,也簡直與酷刑無異。
所以金法敏還是盤算起了自己的破局之法。
現在他和大唐的關系,應當還算和睦。
李唐一口氣吞下了高麗和百濟的大片土地,其實還處在無法盡數管轄過來的狀態。說不定他就還能從中謀劃出一點好處來。
也不怪他想要鉆這個空子。
新羅境內多山,可用于耕作的田地卻很少,還稀缺煤鐵資源。
若是始終保持著這樣的狀態,在別人不斷發展的時候他所能掌握的軍備就只有那么一點。
偏偏他還因為繼位交接之中的態度,讓大唐發起了一場殺到王都腳下的進攻,劫走了他二十萬石的糧食……
所以除了繼續穩定民心之外,他必須要向外謀求機遇!
金法敏一邊向著王宮的方向走,一邊輕聲嘆了口氣。
他只是想讓新羅更上一層樓,怎么就這么難呢。
然而還沒等他回到寢宮,將沿途之中的疲憊都給盡數清除下去,他就看到自己的近侍頂著一臉的驚惶之色,朝著他急奔而來。
“慌慌張張的像什么樣子。”金法敏斥道。
那近侍停在了他的面前,用有些顫抖的聲音答道:“大王,大唐的使者到了!
“大唐的使者到了就到了,你又不是沒見過……”
侍從補充道:“就是……就是糧倉被襲那次到訪的大唐使者到了!”
聽到這樣的一句話,金法敏方才還掛在臉上的思量盤算甚至是展望,都一股腦地凝結在了當場。“你說什么?來人是熊津都督府的劉長史?”
侍從重重地點了點頭,仿佛生怕金法敏覺得他來報的是個假消息。
但金法敏怎么會覺得下屬敢拿這種事情和他開玩笑。
他當即朝著身邊人吩咐:“替我更衣,傳旨下去,說我會立刻在議政殿接見大唐的使者。”
一想到劉仁軌,他就覺得自己胃疼。
彼時糧倉火起之時劉仁軌那張從容淡定得過分的臉,有一段時間真是給金法敏造成了嚴重的心理陰影。
他就算不用腦子去想都覺得,當劉仁軌再度到訪新羅的時候,恐怕不會有什么好消息。
可他琢磨了一番自己近來的表現,沒覺得這其中有什么情況,需要大唐再來一次水師突進、王都示威。
再說了,現在也還遠不到新羅的秋收之時,他們就算來了也搶不到東西。
一想到這里,金法敏頓時就心中平靜了不少,以一種在劉仁軌看來仿佛破罐子破摔的狀態踏入了大殿。
只在接觸到劉仁軌的目光之時,還能看出他的心情并不像是他所表現出來的那么平靜。
“不知天。朝來使忽然造訪,有何貴干?”
劉仁軌將信舉起在了面前,開口答道:“我來,是為熊津大都督給您送一封信。”
當他抬起手的那一刻,金法敏幾乎是出于本能地端詳了一番劉仁軌的裝束,也在這一剎的打量過后,輕輕松了口氣。
謝天謝地,他這回沒帶一把刀過來!
那也當然不會再有什么“一觀頭顱”之事!
第149章
在這份大概還能算是“安全感”的心態下, 金法敏徐徐展開了手中的那封信。
信中當先便寫道,因去歲戰功的緣故,李清月這位熊津大都督受封于遼東泊汋之地, 在近日里已于此地完成了封地邊界的測量,也將所封之地的千戶百姓盡數納入治下。
雖說她本人不在熊津大都督府,但她近來身在泊汋, 距離熊津不遠,隨時可以前來此地, 那么算起來,她和金法敏也算是更加名副其實的鄰居。
正因為如此, 她決定在各方事務走上正軌的時候, 讓劉仁軌前來新羅,代表她表達一番問候。也順便問候一下彼時領兵北上的金庾信,感謝這位老將軍對于大唐覆滅高麗的幫助。
金法敏:“……”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明明這開頭從理由到措辭都沒有任何一點問題,偏偏就是讓他有點后背發毛的感覺。
恐怕還是因為那位熊津大都督在金庾信的口中被描述得過于厲害了些, 讓他哪怕明知對方年幼,也不得不對其有些發憷。
更讓他覺得有些古怪的是, 慣例以來,大唐安排的大都督均為遙領,少有正式上崗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為了防止親王在邊地聚集起一股威懾中央的勢力。
金法敏自己的新羅不會存在類似的問題,但他一度在長安滯留求學、做官, 對于李唐的情況知道的不少。
這位安定公主或許是因為確實本事了得, 加上在家中備受寵愛的緣故, 在戰時能被委派到此地來,可戰后她還在這里, 就讓金法敏覺得有點頭疼了。
這可是一位在金庾信描述之中尤其可怕的主帥!
他以眼角的余光,從手中的信紙挪到了下方劉仁軌的臉上,見此人一如上次到訪之時所表現出的巋然不動。
再想到傳聞中高麗海軍為火所焚與他的指揮調度有關,金法敏就更覺得,他果然還是不能對這個消息掉以輕心。
他狀似無意地問道:“熊津大都督在遼東泊汋可還好?”
劉仁軌從容作答:“遼東正處寒冬之時,大都督也能在攻伐高麗得手后,北上討伐靺鞨部,足可見她雖是年幼,在身體上卻已康健到少有人能與之相比。眼下遼東已然入春,便更不必說了。不過還是有勞新羅王記掛!
誰記掛這個了?
金法敏在心中暗罵了一聲。
他到底是想知道李清月在遼東封地上干的其他事情,還是想知道她在此地的身體情況,他不相信以劉仁軌的本事看不出來。
歸根到底還是這個老滑頭不想回答,所以給出了個也能糊弄過去的答案。
他也只能繼續順著那封信看了下去。
只見李清月旋即寫道,因她已自陛下處得到千戶封賞,她也忽然想起了之前新羅王借出的那座北漢山城,覺得該當對其有所處置。
雖然北漢山城乃是熊津大都督府與安東都護府的中轉之地,但這畢竟是大唐的盟友新羅的地盤,總是放在她的手里其實也有些不妥。
還是該當歸還給金法敏的。
金法敏眼皮一跳。
李唐目前還將安東都護府叫做都護府而非大都督府,無非就是因為其下轄地界上還有其他并不全然由李唐把控的都督府,不像是熊津一般完全因滅國而聽從李唐號令。有此等名號,能讓高麗在被統治同化期間,民眾的接受程度高一些。
可高麗國主高寶藏都已經身在長安了,本就和大唐境內的都督府沒有區別。
這么一看,作為兩方“都督府”之間的北漢山城,在地位上確實很是敏感。
可李清月又在信中旁敲側擊地提及,她只是個公主而已,并非李唐天子,金法敏千萬不能說什么此城往后就由她來掌握。
這話說出來,是有逾越之嫌的,無疑是在給她惹麻煩。
大家往后都是好鄰居,金法敏可千萬不要做這么愚蠢的事情。
“……”李清月到底有沒有這么好心,金法敏不太確定。
但他總覺得這一番話若是無利可圖,那真是跟金庾信告知于他的安定公主形象大不相符。
以至于在看到這句的時候,他又下意識地握住了一旁的座椅把手,將心給提了起來。
好在,他已緊接著看到了下頭的幾行字。
李清月也不全是來將城送還給金法敏,以示兩方維系邦交之好的。
她說,因為自從掌管北漢山城到如今,也有半年多的時間了,劉仁軌身在熊津大都督府,統籌今年的農事民生安排,也將北漢山城給納入了考慮之中,應該也已習慣了大唐這邊的律令管制。
所以——
城可以還給金法敏,人,她就不打算還了。
反正她如今確實也挺缺人的。
相比于關中,無論是熊津大都督府還是安東都護府,都堪稱人口稀缺。
熊津大都督府要進行今年的耕種,繼續消弭兩年前的戰亂影響,也需要繼續募兵戍守。
安東都護府那邊就更麻煩了,不僅要種地,供給此地的百姓和駐扎士卒所需,還要開采當地的各種煤礦、鐵礦等軍備物資。
那原本隸屬于高麗的安東都護府,在資源上真可謂是充裕。
奈何早前那淵蓋蘇文手握寶山而不能盡取,坐擁數十萬戶人口卻在交戰中折損數萬精銳,以至于要讓大唐來慢慢興復此地的情況。
好在,現在等到人口充實之后,應該就沒那么多麻煩可言了。
北漢山城原本的人口不算多,但能有多少是多少!
……
“大將軍你說,她這是來向我炫耀的,還是來同我等結盟的?”
在結束了和劉仁軌的會面后,金法敏便即刻讓人將金庾信給宣入了宮中,希望能和他一起,對于這封突如其來的信件做出些討論。
別看李清月年幼,他一點也不敢小覷于這封信的分量,生怕在解讀中出現了一點錯漏,讓他再被人抓到錯處。
“北漢山城這地方,別說只是將人口送給她了,我就算是將整座城都送給她也無妨。”金法敏一邊說,一邊面沉如水地看著面前的輿圖,“甚至她若是不提的話,我都可以權當自己沒有這個地方!
這個位置確實是有點敏感。
漢江自此城的南面流過,阻斷了熊津大都督府北上高麗之路。
偏偏又是新羅先從高麗的手中將此城給奪取了下來。
李清月忽然提到這里要干什么?為了顯示自己“要人不要城”的大國風范嗎?
不好意思,金法敏是一點都沒看出她在信中有什么謙虛的意思,只覺得自己看出了對他的無聲威脅。
金庾信倒是因為見識過李清月是什么說話習慣,在將這封信從頭看到尾后,臉上的表情還算沉穩,“我看她提及此事是出于職權,大王不必過分憂慮,充其量李唐不愿因此而落人話柄罷了。”
金法敏抬頭,就聽金庾信繼續說道:“但她提醒的也沒錯,要如何處理這座城池,確是您該當做的事情。我想問大王一句話,當時兵力推過漢江,我方士卒駐扎入北漢山城的時候,我們所遭到的損失其實不小,大王舍不舍得這個地方?”
他想都不想地答道:“我留著那座城做什么!”
不錯,彼時為了北上侵占高麗之地,在搶奪北漢山城上,他這邊付出了不少代價。
但早在他遭到了大唐的水師打擊,愿意將此地讓出給那位熊津大都督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出了取舍。
所以,這里當然是可要可不要的。
“那就將其獻給大唐!”金庾信篤定開口。
“可……”金法敏指了指那封信。
在李清月的措辭中分明是說,她不想要,也不能要盟友的東西。
“我沒有說是將其交給熊津大都督,而是將其獻給大唐。直接送給長安的那位陛下。”金庾信解釋道!澳y道真的覺得安定公主是什么慷慨的人嗎?”
別看她在新羅士卒返程的時候又拿出了一筆軍糧,那也不過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新羅兵馬隨同她作戰,她也很清楚要如何使用這一批人,才能讓他們既做出貢獻,又不會搶占到她的軍功。
這家伙小小年紀,在利益權衡上就已有一番獨到本事了。
金法敏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在聽到這句問話的時候搖了搖頭。
他也很快做出了個決定——
既然要送出這座城,那就要在動作上快一點,盡快讓人將這消息送到長安去,以防大唐天子當真以為他要憑借著這一座城池的歸屬權干出點什么事情來。
也算是他順著李清月那番威脅和友好商量的話,給出一個再正確不過的反饋。
但事情還沒結束。
金法敏朝著金庾信繼續問道:“那你覺得,她的后半段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這封送到他面前的信上,除掉關于李清月在遼東的封地,以及關于北漢山城的安排之外,她還提到了一件事。
她說,新羅自兩位女王執政時期便開始與大唐締結盟好,到如今也有十年有余了。
時間是最能考驗邦交的東西,在這方面新羅顯然做得很好。
多余的夸獎以她的身份不適合多說,但她可以為新羅指示一條明路。
看到那個隔海相對的倭國了嗎?請新羅一定要多留神于對方的動向。
百濟被大唐所攻滅的時候,倭國與其說是因為和百濟之間的姻親關系才悍然發兵,倒不如說,他們是出于日漸膨脹的野心才想要借機擴張。
只不過是因為彼時他們的女大君病逝于途中,又有唐軍快速攻破高麗給他們帶來了震懾效果,才讓他們被迫屈服,放棄了這個計劃。
可唐軍是不會被其蒙蔽過去的。
一旦倭國在行事上有所不妥,讓唐軍找到瓦解對方軍事勢力的機會,必定會毫不留情地出手。
只是,此地并不與中原大地相連,不便管理,說不定就是新羅能從中牟利的機會了。
這話說得不是一般的體面而威嚴。
但對于已經在雙方往來中吃了個大虧的金法敏看來,那與其說是個給新羅勾勒的美好愿景,還不如說,這是在給他畫一個不可能得到的大餅。
果然,他也聽到金庾信反問:“您信她的話嗎?”
君臣兩個旋即沉默地對視了一陣。
信她這種鬼話,還不如相信倭國會安分守己,甚至主動將一部分領土割讓給新羅,請求締結兩方的盟好。
金法敏揉了揉眉心,“大將軍說說自己的看法吧!
“我是這樣想的,”金庾信沉吟了一番,答道:“大唐先后吞掉了百濟和高麗,正如熊津大都督在信中所寫的那樣,已經是他們所能占據的東北邊境極限了。最多就是再將松漠都督府等地往北擴張,將更多的契丹、奚族、靺鞨部落納入掌控之中。”
“此外……”他遲疑著說道:“恕我說一句難聽的話,新羅的資源,他們可能也看不上眼。”
金法敏唇角緊繃。
哪怕他明知道金庾信說的這句話其實是個事實,但當這樣的話直接傳入他耳中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好一陣憋悶。
這話誰也不樂意聽到!更別說他還是新羅的國主。
但他又聽到金庾信說道:“但這對您來說是個好消息。就像她在信中隱晦表達出來的那樣,當下新羅必然是大唐的盟友,或許還能從中獲取到一些來自友方的饋贈……”
“可只有切實拿到手里的利益,才是有可能被新羅真正掌握的!”金法敏沉聲,打斷了金庾信的話。
這也向來是他行事的宗旨。
“您先別著急,我方才不是已經說了嗎,不必相信大唐會將倭國之地賜予新羅的說法。”金庾信和金法敏配合多年,在此刻的對視中并不難猜到對方所想!拔业囊馑歼是,既然要爭饋贈,自然要落到實處。”
他們有機會趁著大唐這番表態和隨后收拾安東與熊津的行動中獲利,但這個獲利,必須是他們能謹慎爭取到手的。
當然只能是這樣!
金法敏的腦子飛快地轉動了起來。
他現在可以不必非要從大唐這里索求到什么顯著的利益,甚至可以在本已虧損的情況下再多付出一點東西,但他必須要找到一個能讓他發展起來,等待時機的保障。
讓他借著這個縫隙一點點拓寬前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信上,有一瞬停留在了那就差沒有直言的“缺人”二字上。
他朝著金庾信指了指此處,“你覺得,我們能利用這一點嗎?”
他手底下沒有多余的糧,也沒有多余的資源,但他并非一無所有,比如說,他還有一批能投入到交戰之中的人手。
而在沒有戰事可參與的情況下,這些人與其空耗軍糧,還不如給他爭取點發展己方的資源回來。
安東都護府不是缺人嗎?有些工作,完全可以交給他們新羅來做!
他都已將態度擺得這么低了,大唐應該……不會拒絕的吧。
但金法敏想了想,還是覺得自己該當在行事上更為謹慎一些,便讓金庾信前去和劉仁軌交流交流,看看還能不能從他這里得到些其他的有用消息。
該說不說,劉仁軌除了脾氣耿直,態度強硬之外,倒沒真擺出個臭臉來,展現什么上國來使的傲慢。
就是在這樣的交談中,金庾信獲知了一個對金法敏來說好生重要的消息。
劉仁軌提到,若說近日在大唐有什么好事的話,長安的大明宮修繕完成,將更名為蓬萊宮,成為天子居所,便算是一個了。
這好像正是他們送上北漢山城,也“送”上人手的最好機會!
“大明宮,蓬萊宮……天子喬遷之喜……”
金法敏喃喃自語,目光越來越明亮。
帝王宮殿的修繕,必定是一件大事,更何況,那大明宮還就建在唐京正宮以東的貼鄰之地,在那龍首原龍頭之地!
他又不知道,這完全是李治為了減少潮熱之氣對他的影響而干出來的操作。
他只覺得——
這恐怕正是李治為彰顯自己麾下將領南征北戰勝果所為!
大明宮修繕落成之時,若能有外邦趁機朝見送地送城,甚至表示自己愿意為大唐送來人手,也必定能讓李唐天子被新羅的忠心所打動。
在這樣的盛況之中,他又怎能不準允小小一個新羅提出的請求!
第150章
倒也不能怪金法敏和金庾信一番推斷得出了這樣一個結果。
畢竟, 大唐在進攻百濟和高麗的時候就都接受了他們的幫助,那么當安東都護府苦于人手不足,無法將資源發掘到位的時候, 為何不能由他們再提供一場支援呢?
可金法敏忘記了一點,對于絕大多數雄踞中原的帝王來說,有一條準則是不會錯的。
它叫做:臥榻之側, 豈容他人鼾睡。
更別說,這個蠢蠢欲動想要伸出手來的, 還是個小國!
哪怕金法敏想要攪和的只是安東都護府的煤礦采集一事,給己方在敬獻了北漢山城地盤后謀求到一點應得的盟友福利, 又哪怕他可以一點好處都先不從中索取, 恐怕都要因為這條越界的請求而遭到懷疑。
他也不知道,當他在確認自己眼前就有一個最好的“交易”時機,派遣出了一支前往中原朝賀的隊伍之時, 為了確保這出給新羅的挖坑必定奏效,李清月還干了另一件事。
有一個人, 正在從東邊沿海往長安方向趕去。
“公主的送信方式可真是有夠獨具一格的。”
盧照鄰仰頭望著天上的明月,側過頭來就看到了月光橫流的江水, 又聽了聽所乘船只的船夫吆喝,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也不知道為何公主不直接從泊汋城派遣一個信使直接往長安去。
或許,是因為這條消息不適合讓更多人知道是由公主送出給皇后殿下的,這才換了一種更不容易為人所知的方法……吧。
在李清月那封送到海州的信打開的那一刻,馬長曦便驚訝地發現, 在那封讓她改良曲轅犁、確保此物能用于遼東水田耕作的信中, 居然還有著另外一封夾帶的信件。
如果說, 安定公主不僅給她足夠的“科研經費”,還為她請來了一個本不該由女子擔任的官職, 已經讓她雖未親眼見到過公主,就已將她當做了自己的伯樂。
那么這出特殊的送信,便像是真拿她當做自己人對待了。
盧照鄰也因這封信的內容,即刻朝著長安趕回去。
突如其來的奔波任務確實打了盧照鄰一個措手不及,但想到這大概也算是公主對他信任的表現,盧照鄰又頓時心情舒暢了起來。
不過,如果他知道這是因為更有死士作風的人都守在了金礦邊上,也不知道會是何種想法。
總之,在他搭乘商船抵達長安后,他直接前去拜訪了榮國夫人。
“這是一條不方便直接由人傳遞進宮的消息?”楊夫人接過信,朝著盧照鄰看去。
連日的趕路讓盧照鄰的身上頗有幾分疲憊。
想到此人不僅文采卓著,在阿菟身邊也已跟了七年之久,楊夫人看向這年輕人的目光便不免溫和了幾分。
媚娘在長安城中是有往來于宮中內外的眼線的,在陛下病弱,將一部分政務委托給她后,便有了更多的門路,要想避開陛下的耳目將消息遞送入宮也不難。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偏偏要由她來送,顯然有些特殊。
盧照鄰點頭應道:“公主說,此事她更相信由您來辦。”
“我知道了!睏罘蛉寺牭竭@話,便不免想到阿菟當年將她請去洛陽的那一出,今日的這份委托也顯然是同樣的道理。
她在這幾日間,原本也有一個進宮的場合。
確實是由她去轉告,最能確保沒有半分差池。
既然能有這樣的萬全之法,又何必非要干點冒險的事情呢。
她朝著盧照鄰叮囑:“你先在府中住下吧,若是有什么消息是皇后想要帶去給安定的,也好不必讓人多跑一趟。”
在兩日之后,楊夫人便入了宮。
她是被皇后邀請入宮參觀的。
大明宮的修繕與新建,從去年開始籌辦,到如今,這座位居于龍首原之上的宮殿,竟已有了一番嶄新的面貌。
所以劉仁軌告知于金法敏的理由并不算錯。
但大概,早在去年就已開始長駐熊津都督府的劉仁軌,僅從傳遞到他手邊的消息,還無法判斷出這是怎樣的一座浩大工程。
已于三四月出行的李清月也并未看到此地的樣子,只能有些猜測。
而今,這副實景便展現在了世人面前。
“哪怕明知道此地的宮殿地基和數座園林都是從二十八年前就開始動工的,從去年開始翻修擴建的種種都有章法可依照,宮殿重修的建材也有不少是從萬年宮那頭運來的,這個進度還是……”
“還是好生驚人啊!
楊夫人穿過丹鳳門北望之時,就難以避免地發出了這樣的一句感慨。
這座為闕樓所拱衛的含元殿,乃是天子朝會所用的正殿,在當年太宗皇帝為太上皇修建此地的時候,當然是不可能修建的。
所以這是一座完完全全新修的大殿。
日光映照在這座異常宏偉的大殿之上,仿佛將這座俯瞰南山的宮闕裹挾在一團金光之中,也讓人恍惚想起,這大明宮的“大明”二字,本就有“如日之升”的意思。
當再往前走去的時候,就能看到那宛如龍盤之勢的三層高臺,連帶著有如龍尾垂落的坡道,將這座旭日之殿抬升而上。
有一瞬間,這用于官員上朝的巨大廣場與行道都好像沒那么空曠了。
她過了許久才從這種初見此地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忍不住朝著身旁的女兒問道:“近來長安城中沒有對這大興土木之事有所非議嗎?”
這座宮殿的規模已超過了她此前所見過的任何一座。
也因她畢竟經歷過前朝,不得不擔心一番這等浩大工程在匆匆完工間造成的影響。
這顯然修建得太快了。從去年年末的地基到今年的忽起高臺殿堂,好像只是在一轉瞬間就完成的事情。
完全可以讓人猜到,若不是為了讓今年的夏日濕熱不會影響到陛下,這幾座宮殿應該不用修建得如此之快。
武媚娘答道:“其實從去年開始真正要建的就是這座含元殿,陛下的寢宮紫宸殿,還有后頭太液池南岸的含涼殿,其余各處還是以整修為主,有些宮室還會在隨后增補。在全力征發各地勞工的情況下,倒也能完成。”
現在的大明宮,不,應該說是被李治改名為蓬萊宮的新宮殿群,還遠遠不到其正式完工的時候。
在外朝部分已是一派雄渾壯闊景象,在后頭還有大片的缺漏。
但要說楊夫人的擔心倒也不無道理。
這瑤房玉室、金屋銀臺是否當真如她所說的那么輕巧,不必多加言語。
洛陽糧倉之中的存糧以及長安常平倉的糧食,幾乎已隨著這次大興土木而消耗殆盡。
所幸,今年顯然是個豐收之年,再有兩三個月這筆虧空也就能填滿了。邊境的戰事也已是基本平息的狀態,足夠讓蓬萊宮的修建集合大唐的財力。
也算是……天時都在幫助于陛下了。
武媚娘低聲,又多補充了一句:“西北鐵勒平定,突厥臣服,西南蠻夷歸順,東北百濟、高麗覆亡,陛下要做這盛世之君,自然也要有盛景來配!
李治也想著能依靠搬入蓬萊宮中讓他的疾病好轉,有些掃興的話就不必多說。
武媚娘隨即朝著周遭的侍從看去,立刻有乖覺的,將步輦給抬了過來,將皇后與榮國夫人各自邀請上轎,以便朝著后頭的內朝行去。
正如她方才所說,順著含元殿所在的這條中軸線繼續往北去,一直行到將近的太液池邊,就是那新起的含涼殿。
過蓬萊殿后的長街,就已是后妃居所,這座含涼殿自然也包括其中。
楊夫人端詳了一番殿中的布置,便發覺已有不少媚娘常用的物件從西面的禁宮之中搬到了此地,顯然是已將此地充作了常用住所。
但也不得不承認,當暑熱之氣已自地底升騰而起的時候,這座宮殿之中不是一般的涼快。
太液池上的清風帶著一層水汽被吹拂入殿內,當她順著風吹來的方向看去,就見那開闊的太液池水上,三座島嶼之上亭臺聳立。
雖不是什么日出日落之時,也自能感覺到一派海中仙山美景。
她不由喃喃,“難怪陛下將大明宮改作蓬萊宮啊……”
武媚娘忍住了沒說,陛下將其改名的緣故,大概率是覺得大明宮這名字是在他祖父去世之后才改的,多少有點不太吉利,這才改出了個蓬萊宮的名字。
她伸手揮退了此地的宮人,開口問道:“我見阿娘在見到我時便有些欲言又止,不知是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楊夫人摸了摸自己的臉,疑惑:“我表現得有那么明顯嗎?”
武媚娘笑了笑:“您別擔心,沒那么明顯,旁人也只當是您欣賞這蓬萊宮入了神罷了。可你我母女之間,哪里有什么隱瞞得住的東西。”
聽到這一句,楊夫人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她自臨水的窗扇處走了回來,坐到了女兒的身邊。
因宮人并不在此地,她在神情間也少了些包袱,“不是我有話要同你說,是阿菟有事要跟你說,讓盧照鄰往長安跑了一趟!
武媚娘問:“她又干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楊夫人掩唇輕咳了一聲。她可以確定,媚娘方才的那句母女關系藏不住事,是將上下兩方都給包含進去了。
她輕聲將盧照鄰讓她轉述的內容都告知了女兒。“大概就是這么回事了。”
武媚娘的眉頭有一瞬的收緊,又漸漸舒展了開來,“將新羅拿來做個比較,讓遼東這邊的情況有可能順著她想要的方向發展,這事情也虧她做得出來!
但想到女兒到底還是記得往長安這邊通報一聲,免得她在突然看到新羅來使的情況下需要臨場應變,她剛生出的幾分無奈,又很快被她給壓制了下去。
再想到,安東都護府那邊的變化,正如阿菟所說的那樣,無論是對她們二人還是對當地來說都是個好消息,她又很快確信,倘若這其中真出現了什么變故,她也必須想辦法將其撥回正軌!
何況,在陛下如今的狀態下,金法敏若真如阿菟所預料的那樣掉入坑中,來上了一出別有目的的示好,絕不可能討到什么好處。
陛下興建大明宮,是為展現大唐虎踞天下的風華氣度,而不是想看到——
有宵小故作姿態前來示好——
金法敏為了讓自己的這出示好更顯誠意,甚至讓金庾信親自走了這一趟。
在他看來,有這位見多識廣的大將軍分析形勢,拿出更正確的表現,恐怕更能達成他想要的目的。
可在這朝日金殿的恢弘景象面前,那位新羅的大將軍也難以避免地在長階前愣神了許久,直到傳召的禮官對著他做出了催促,他這才如夢初醒地往前走去。
這就是大唐長安嗎?
帝都氣象的威懾在前,他甚至沒敢抬頭朝著那位天子看去,便已匆匆伏地行禮,而后趕忙提及了將北漢山城獻給大唐作為帝王遷居禮物之事。
當然,他說的是慶祝大唐掌握了高麗之地,而后順口提及了這出蓬萊宮興建之事,深表這出恰逢其會里的有緣。
“新羅王當真是有心了!崩钪温牭酱说氐臅r候,本就因新宮殿落成之快而大覺快慰的心情,被往高處又推了一把。
可緊跟著,他就聽到金庾信以謙恭的語氣說道:“此外還有一事,我王想請求天朝皇帝準允!
李治臉上的笑容收起了幾分,“你且說來聽聽吧!
金庾信將說辭在心中又快速地過了一遍,說道:“新羅蕞爾小國,國力不豐,田地不足,唯獨人口數目尚可,只是如今戰況平定,駐兵無甚大用,不過空耗軍糧而已。可否乞請天朝皇帝準允,令我方士卒協助于安東都護府閑雜事務!
李治目光一閃,漫不經心地問道:“此前你方士卒支援唐軍討伐百濟,是為國之存亡,如今又是為何?”
金庾信努力自李治的話中辨認出他的情緒,卻發覺這位大唐天子的情緒好像被隱藏在霧氣之中,令人捉摸不透。
可他如今已身在此地,再沒有機會往后退去,也只能硬著頭皮答道:“也為生存。”
要說金庾信的這個答案也并沒有錯。
他也隨即做出了解釋。
數年前高麗尚在之時,以高價向新羅售賣煤、鐵之物,遏制住他們發展的過往;
新羅得到戍防兵器可為大唐提防倭國敵寇的展望;
還有新羅愿為大唐馬前卒態度的再一次陳述……
都在金庾信隨后的話中逐一道出。
但讓他有些緊張的是,在他停下了自己的陳詞后,他并未聽到上頭那位帝王給出一個回答。
這座新修建而成的宮殿內還帶著一股原木的氣味,彌漫在鼻腔之間,原本并不難聞,可在等待的這一刻,他只覺自己全身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以至于隨著李治的沉默,一種濃烈的窒息感慢慢爬上了他的身體。
可忽然之間,他又聽到那位大唐天子發出了一聲輕叩指尖的響動。
李治隨后便道:“此事……朕會和東西臺商議的。新羅心向大唐,朕自然不能薄待。金將軍遠道而來,舟車勞累,先下去在驛館中休息兩日吧。”
金庾信一愣,連忙再度行禮。
按照章程來說,大唐天子的這句話并沒有什么問題。
可奇怪的是,金庾信的心情并沒有因為這句話而感到輕松,反而將心懸在了半空。
他也忽然有些懷疑,他前來做出這次“協助”大唐的請求到底是對是錯。
但很顯然,將話說出的時候,他已沒有后悔的余地了。
他自含元殿中走出,順著殿前鋪地往外走去的時候,心中默默寬慰道,李唐陛下的態度以今日表現看來起碼還是溫和的,就看隨后的官員商議會有何種結果了。
可惜他在這長安城中并無相識之人,也無處問詢。
但在這垂頭疾行中,他倏爾感覺到有一道目光正投在他的身上,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轉頭朝著那個方向看去,就見一座鸞輦正自宮道的另一頭慢慢行過。
而在這鸞輦之上所坐之人的身份,光是看著緊隨對方的儀仗都能確認出來。
那是大唐的皇后殿下!
一想到這里,他連忙躬身朝著對方行了個禮。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當他和皇后殿下擦身而過的時候,他竟覺得那道投向他的目光中帶著幾分微妙之色。
可惜他并不知道對方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也更不會知道,當這對帝后碰到一處的時候,方才還算言辭溫和的李唐天子便對這新羅到訪一事冷下了臉色。
武媚娘瞧著他這個神色,開口問道:“陛下何故生氣?”
李治將金庾信的那番說辭說給了皇后聽聞,隨即冷聲說道:“他們口口聲聲自己是蕞爾小國,我看他們的野心倒是不!”
什么給安東都護府幫忙,那分明還是對高麗之地心存覬覦,只是換了一種更為溫吞的方式表達出來!
“真是好一個新羅!仗著還有個獻城的親近大唐之舉,背地里已算計上旁的東西了。”
李治自己便是權術高手,又怎會看不出這一點,更讓他深惡痛絕的,是新羅居然選在了這樣一個戰事剛剛平息不久的時候,就將這番謀劃說出在了他的面前。
他們是當他死了不成!
過了好一會兒,他方才平復下了神色,轉頭問道:“媚娘為何對此一言不發?”
他都習慣于聽到皇后發表自己的想法了,這次的安靜反而讓他有些不適應。
“我不是覺得陛下的分析有誤而沉默,”武媚娘端詳了一番新羅送上來的國書,答道:“我是在想,安東都護府的物資是否當真有這般充裕,也缺人開采到了新羅都知道的份上!
她指了指殿內,“陛下如今,正是缺錢的時候吧!
這話可真是直接扎在了李治的要害之上,“那媚娘的意思是?”
“這份機遇既然陛下不想給新羅,免得縱容對方的狼子野心——”
武媚娘篤定接道:“那就讓我們的自己人盡快到位吧。”——
這份聯合開采的詔令甚至先于金庾信回返新羅,就已抵達了安東都護府。
李清月收到消息的時候還在視察水田呢,當即打算往平壤再跑一趟。
但還沒等她動身,她就先被一個人給攔了下來。
“你先喘口氣慢慢說,我又不會突然消失在你面前!崩钋逶纶s緊示意一旁的人將水給劉神威遞了過去。
一看他這副緊急的樣子,李清月險些以為他的炸藥研究搞出什么大新聞了。
但看他的衣服上又沒有什么煙熏火燎的跡象,她還是先放下了幾分擔心。
劉神威再喘了口氣,擺了擺手:“不是炸藥的事情,是一個新東西。”
“這次運送到我這邊的礦石里面有一些,是之前沒見過的。您應該知道我之前對這些礦石都是怎么處理的。”
就像硫磺的礦石需要先經過高溫煅燒提純一樣,劉神威一般是先將他們燒一遍。
“可這次燒出來的東西有些特別!
劉神威神情復雜:“這個煅燒出來的玩意,我也還是按照慣例,往綠礬油里泡上一輪!
李清月點頭,用綠礬油操作,也就是用硫酸浸泡一輪。
要不怎么說,這人被她覺得在炸藥上有著匪夷所思的天賦呢,看看他總能瞎蒙出化學家的套路,就……就很離譜。
她問:“泡出來了什么?”
劉神威答道:“泡出了一種我還沒命名的晶體,然后我把它重新化在了水里,一不小心將手給浸下去后,第二天就發現,我被這邊毒蟲叮咬出來的腫脹居然消除了!
“……”李清月沉默。
怎么回事啊,他又要往醫學方向拐回去了是嗎?
但她總不能打擊對方的科研積極性,便道:“那你將這東西說給此地的醫官就行,讓他們再好生研究一二!
劉神威搖頭:“要只是這樣的話我就不來和您說了,事實上這東西我也早交給他們了!
有他的老師孫思邈在前,劉神威根本沒覺得找到了個新藥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情,也就沒在第一時間匯報到公主面前。
劉神威往后一看,與他一并趕來此地的藥童抱來了兩個花盆,在其中裝著的是……
李清月憑借著印象辨認出,這好像是劉神威選定的“炸藥基地”主屋門前的野花。
但這一看之下她就發現,這被分在兩個花盆中的野花,好像有著不同的茂盛程度。
李清月眼皮一跳,心中頓時有了一個近乎荒謬的猜測。
下一刻她就聽到劉神威說道,“之前多余的藥物被我倒在屋外了,反正我原本想著,這些東西是被炸沒了還是被毒死了也沒區別……”
“結果它們居然越長越好了,而且我可以保證,除了倒出去的這一杯藥水之外,真的沒有其他區別了!
他嘀咕:“說真的,我倒出去的那一杯真的很少,按理來說不該有這樣大的效果……”
李清月聽到這里,連忙伸手止住了他的話茬,轉頭吩咐道:“你先別說了,趕緊找幾個老農來跟我一起去看看!”
她直覺,這可能是一種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