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但盧照鄰又立刻意識到了個問題, 他有什么好后退的!
他一個自負游俠脾性的北方人,除了屢屢被公主這個天才兒童打擊之外,跟誰都很聊得開, 也因他知識廣博而很受人尊重。
他也并不是那個做錯了木工活遭到這位馬匠師訓斥之人。
在對方眼里,他說不定還是個需要被妥善對待的客人。
再說了,他來此地正代表了熊津大都督府的形象, 作為其中的主簿,盧照鄰總不能丟了大都督的臉。
所以這后退的動作僅是稍縱即逝而已, 他已重新走上前了兩步:“敢問,你是馬匠人嗎?”
對面的年輕女子并未猶豫地答道:“若你問的, 是這附近最擅長打奇巧器物和修復大宗家具的馬匠人, 那應該是我沒錯!
她話剛說完,就聽那在院中的另外一人接道:“什么擅長奇巧和修復,您明明也很擅長別的!
她轉頭一瞪, 那人頓時又沒了聲音。
盧照鄰努力讓自己別因為這一出發笑,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有一樁生意想要找你來談!
這位馬匠人, 或者說這個名叫馬長曦的姑娘,早已將盧照鄰的衣著配飾都看了個明白。
以她很小就開始和外頭各色人物接觸的眼力并不難看出, 此人來頭不小。
他若不是有心上門來騙人的,所說的生意也不會是什么尋常的東西。
不過想想也知道,哪有人騙人會選擇這種時候。不僅能騙到的東西有限,還要自己遭罪,簡直沒有比這更劃不來的了!
她隨即將院門推開, 應道:“那您進來說話吧。”
在她進屋去拿東西的時候, 盧照鄰快速地將這院子又掃視了一圈。
院中擺放著幾個大件, 從下頭看應該是重工制品,但上頭蒙著油布, 根本看不出來下面到底是什么樣子。
他也只能狀似無意地朝著那留在院中的木工問道:“你剛剛說,她很擅長別的,指的是什么?”
因盧照鄰還不算真正說清楚了他的來意,那木工在朝著他看來的時候,目光中還帶著幾分審視和警惕,便只低聲快速說了一句,“有些生意馬師不碰!
這聽起來就有些意思了。
盧照鄰心中暗忖,思量著這個不碰的生意是不是就是她教授給這些木工的那些,但無論是不是這樣一個緣故,才讓她能盡顯脾氣地對著這些人做出斥責,起碼有一點應當沒錯。
正如公主所猜測的那樣,這位匠人的本事不可能小。
盧照鄰剛想到這里,就見馬匠師已從屋中重新走了出來,在手中提著個稍高一點的馬扎,擺在了他的面前。
和院子里原本就放著的兩個顯然是一套,
“鄉舍簡陋,屋里又沒什么落腳地,勞駕客人在外頭坐一坐了!
但要說,簡陋倒也沒這么簡陋。
這間小院的地面被收拾得很干凈,在盧照鄰坐下的同時,他又見這位馬匠師從一旁拖拽過來了一個木疙瘩,好像只是轉眼的工夫,在他的面前就已經展開了一架桌案。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撥動了哪個位置,在盧照鄰的面前已顯露出了一個杯子。
桌案上的山水轉動,山泉流動,正將這杯中澆入了熱湯。
盧照鄰遲疑著伸手去抓,發覺升騰起來的霧氣并不是他的錯覺,而是真在下頭有個點起的炭火盆,將水給加熱過了。
他正愣神之間,馬匠師說道:“客人現在可以說說自己的來意了!
雖然只是有水無茶,但放在鄉野之間已算是正兒八經的待客,更何況是這樣的一座茶桌。她說自己擅長于奇巧,真是一點也沒說錯。
盧照鄰越發確信自己并沒有來錯。
越是這等精巧非常的東西,越是需要對結構銜接和零件打磨把控巧妙。
“我是為……為太史局而來的!
盧照鄰原本想直接說安定公主,又覺得以對方的消息門路,說不定都還不知道安定公主到底是什么人。
再說了,萬一招攬不成功,影響的是公主的名聲。
還不如直接說太史局!
李淳風總是有名聲在外的。他那三重渾天儀更是巧奪天工之物,對于等閑匠人必定有著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馬長曦顯然聽過這個名字,“太史局?”
“馬匠師可知道,太史局在海州建立了一個臨時做工之地,專為研制航海羅盤與旱羅盤所設,同時招募海州匠人在其中效力,為求盡快將所需物件制造完畢!
盧照鄰這話說得其實也是事實,還越說越順了起來,“有匠人推舉馬匠師有真才實學,故而讓我前來一問。”
馬長曦沒忍住又打量了盧照鄰一番。
也不怪她有這樣的表現。
往日登門的客人大多是周遭相熟的木工,就算真是來找她做生意定制的,也大多因為她的年齡性別有些疑慮。
這才是為何她選擇把自己的生意做到同行頭上。
別人是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她不一樣,她是“罵完徒弟,穩領錢財”。
以至于在聽到盧照鄰如此順口地說出“真才實學”四個字的時候,她還有一瞬的走神。
但她還是定了定心神,問道:“何為航海羅盤,什么又是旱羅盤?”
羅盤的名稱她聽過,便如日晷、司南的底盤都可以叫做羅盤,但當其前頭帶上了所謂“航!薄昂档亍边@樣的定位之時,必定和她所猜測的內容出現了偏差。
可惜盧照鄰似乎并不打算直接給她解惑,答道:“等你抵達了太史局辦事處你就知道了。”
馬長曦垂眸沉吟了一瞬,忽然問道:“可我又如何確信你不是在誆騙于我?”
那正向她請教木工學問的男人顯然沒因為老師的疾言厲色而心中有所不滿,反而在此時當起了個合格的捧哏,“不錯,誰知道你是不是來此地干壞事的!
盧照鄰對上了這兩人對他充滿懷疑的目光,突然覺得有點頭疼。
早知道他該當帶上兩個太史局官員一并前來,還能更有說服力一點。
更倒霉的是,安定公主雖然給了他那個熊津都督府主簿的官職,但他的官服和魚袋卻還沒到正式下發的時候,讓他想證明自己乃是朝廷中人都有點困難。
若在他面前的只是個等閑匠人,說不定確實不用那么麻煩,反正先跟著他走一趟,也好隨時回來。
偏偏,這位馬匠師的情況特殊了些。
盧照鄰快速思索了一陣,說道:“若你有所懷疑,可以請人隨你一同前來。海州地界上交通便捷,幾個時辰就能到達太史局所設辦事處。往返都不用一日的時間!
他旋即又將自己的佩囊擺在了桌案上,“這其中的通寶數額雖不多,但我想,往來一天的誤工費用也足夠了。”
馬長曦不是個喜歡糾結的人,見盧照鄰都已這樣說了,當即應道:“那好,我帶上幾個人,跟你一起走一趟!
盧照鄰客套說道:“你便是多帶一些人也無妨。”
反正他有這個底氣自己并不是來干壞事的,不怕多幾個監督的。
但等到半個時辰后即將起行,盧照鄰又不免陷入了沉默。
他朝著馬長曦看去,見她的后頭直接跟著十數個人,有一瞬間像極了帶著那一堆將領下海船的安定公主。
更讓這畫面看起來眼熟的,是這些在她后面的人,都是些看起來手腳力氣不小的壯漢。
以其虎口以及手指的老繭看,恐怕都是些木匠。
更過分的是,還沒等他們起行呢,就又從村子的前頭來了一群扛著農具的漢子。
這兩方隊伍直接將盧照鄰給夾在了中間!
從周遭幾乎沒停過的言語里,盧照鄰麻木著表情,將情形給猜測出來了大半。
這位馬匠師在四鄰八鄉的名聲真不是一般的響亮,哪怕她年齡很小,但憑借著一手幾乎無痕的榫卯銜接,讓周遭不少木匠都愿意向她請教。
為了能學到真本事,沒人怕在正經問題上多挨幾句罵。
而與她同鄉之人,更是能以極低的價格在她這里打造器物,換來在她有麻煩的時候都來幫上一把。
現在盧照鄰用這樣一個理由要將人給請走,在他們看來,可不就是個有麻煩的時候嗎?
盧照鄰:“……”
他現在忽然理解了,為何對方的消息會被隱藏得這樣嚴實。
因為這對于當地來說,顯然是個需要被妥帖保護的重要人物!
得虧他看起來形象不差,在經由了一番解釋后才只讓這位馬匠師帶上了三個隨從出行。
現在只希望,在正式檢驗過對方的本事之后,他能順利地將人給帶到公主面前了……
只是找個人而已,便如此的麻煩,也不知道公主在帶著這樣多人出征的時候,到底面臨了多少問題——
但何止是出征麻煩呢,平日里的管理也很麻煩。
在盧照鄰帶著馬長曦一起前往“羅盤制作基地”的時候,長安城里已有了新的議題。
此前的獻俘大會上陛下已宣告了這樣的消息,要在高麗故地成立安東都護府,在由高麗寶藏王遙領安東都護的同時,另尋一人來擔任長史位置,決斷安東都護府境內的軍政要務。
這個安東都護府長史的位置,對于坐鎮之人的要求可能比熊津都督府長史還要更高。
到底由誰來出任這個官職,就成了個大麻煩。
在姚懿被派遣到西南地界病逝,任雅相督軍東北病逝之后,李治是完全不敢考慮五十歲以上的老臣了。
萬一再死一個,還恰逢當地動亂,真是要出大事的。
“你阿耶原本說,要不要對周道務破格提拔,讓他從留守此地暫時督管,變成正式擔任此地長史。但臨川同我說,周道務或許有領兵之才,卻并無在邊地動亂中決斷之能,要是由他直接出任安東都護長史,恐怕遲早要出亂子。”
“若是真想用他在邊地作戰的經驗,倒不如給他營州刺史的官職,也好過去當那安東都護府的一把手。”
“我想來也確實是這么回事,而且也不怪臨川有此等擔憂,他在邊境折沖府中的歷練還是太少了。原先是上頭有邢國公壓陣,若到了獨當一面的時候真不好說!
李清月問道:“那最后決定由誰來擔任這個位置?”
因為十六衛中人員復雜,目前哪些人是處在能被調度的狀態,李清月還真不太確定。
但她現在得問明白這個問題,誰讓她的封地就在這安東都護府的境內。
出任安東都護長史的人若是沒有犯大問題,也能承擔得起這個重任,是要跟她長期打交道的!
武媚娘答道:“這個人選我和你阿耶其實都有想法,只是還有一些猶豫!
李清月聽出了這個話中的猶豫顯然不作假,忽然想到了她一度北上靺鞨所在之地回來時候所想的事情。
她和蘇定方能想到將靺鞨部俘虜遷移進營州地界同化,以靺鞨內部相互收服、攻訐之法來管控此地,李治和武媚娘肯定也想得到。
“那個將領是不是靺鞨部的人?”她當即開口問道。
“不錯!蔽涿哪稂c頭,“這個人選,是左武衛將軍李謹行!
“事實上,與其說他是靺鞨人,還不如說他是大唐人。他還沒出生,他父親就已經歸入了中原政權的統治之下,他三歲的時候,他父親就已經跟從太宗皇帝征討劉黑闥,甚至得到李唐賜予姓氏!
“自他二十歲起家翊衛校尉開始到如今,他也已經歷任各地軍府的果毅都尉、折沖都尉,到如今官至左武衛將軍。雖然在軍事履歷上不如薛仁貴特殊,但戰功可著實不少。”
“最多就是……他那靺鞨部的身份終究有些敏感!
武媚娘頓了頓,這才接著說道:“雖說他所屬的靺鞨部漢化已久,他父親還被冊封為耆國公,可歸根到底,安東都護此前不在大唐掌控之中,高麗人也與靺鞨部多有往來。那么誰也不敢確定,李謹行此人到底是能憑借著靺鞨身份壓制動亂,還是趁機回歸部落進而自立!
李清月趴在桌案上一邊聽著阿娘用和緩而有力的語調陳述,眼中閃過了一絲異彩。
若是真有中原大將可用,她想借著百濟和高麗的戰功在此地繼續發展反而麻煩。
現在一番挑選完畢,最合適的居然是個靺鞨出身將領,那可真是……
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要我說倒是不需要那么擔心!崩钋逶禄氐,“倘若大唐去年在遼東戰事中的損耗極其可怕,說不定還要擔心,將領會如同阿史那賀魯一般懷有異心。但一來,李謹行在遼東的勢力已隨著他升遷中各地輾轉,有所消解,二來,大唐對高麗的速戰速決戰績,總是擺在眼前的!
“再說了,這不是還有我嗎!”
當她在李治面前談起這件事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安礆醭羌仁俏业姆獾兀易匀粫羧嗽诖说匕l展,也權當是一個對安東都護府的從旁監督部門了,對吧?”
她哪里是想發展自己的小金庫,發展自己的領地,明明就是為了讓安東都護府保持局勢安穩啊。
這世上哪來她這么體貼的女兒!
李治思量了一番,發覺還真是李清月所說的這么回事。
尋常的封地確實不會駐扎多少兵力,但當李清月還同時是熊津大都督的時候,她便可以在必要的時候將熊津兵馬在泊汋城所在位置登陸,直指安東都護府動亂之處。
再一想到自己近來明明又有頭疼腦熱復發的癥狀,皇后卻天天要將大半注意力分在離家半年的女兒身上,就連晚上都被霸占了——
李治幾乎是下意識地接出了一句:“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出門,去順帶視察你的食邑?”
李清月都驚呆在了當場:“……?”
等等!有這么著急的嗎?
她狐疑地看向了李治:“阿耶,我要等的建設封地人手還沒到齊呢……”
別說封地的人手了,連她的陪讀都沒到齊呢!
第132章
不過, 李治大概不會想到,他這一句“無心之失”,是會被有些人借題發揮的。
李清月才不跟李治講什么“爭寵”的基本法呢, 直接上來就和武媚娘告狀。
“阿娘,阿耶他嫌棄我!”
“他怎么嫌棄你了?”武媚娘忍著嘴角上揚的趨勢,朝著沖進門來的女兒看去。
李清月仰頭答道:“我從高麗回來長安, 滿打滿算都還沒有半個月的時間,他就問我什么時候要往封地去, 您說這是不是嫌棄我?”
她才九歲啊,怎么就提前享受到寒暑假在家的待遇了!
反正她絕不承認, 是因為自己搶了李治的待遇所造成的影響。
嗯, 肯定是這個做爹的不靠譜。
武媚娘看著女兒這個趁機耍賴的表現,摸了摸她的腦袋,偏袒得明目張膽:“對, 確實是你阿耶過分!就算是領了封地,也不急著這樣快過去。要知道, 那頭都還在寒凍之時呢。”
北方的冬日過去得沒那么快,現在的遼河與鴨綠江都還沒化冰, 遼東黑土也在結凍之時。
因此,哪怕是李清月自己自告奮勇地要去領地,為她的煤……不對,為她的金礦去做開采準備,順便去做好監督安東都護府的工作, 武媚娘都不會答應的。
結果李治倒挺會耍脾氣的, 直接問女兒走不走。
他沒事吧?
武媚娘:“你真在長安城里坐不住, 也得等到三四月里再啟程吧!
“我就是這么想的。”李清月掰著手指盤算,“您看, 唐休璟那邊收到我送去的消息后,能否在五六月里小麥收獲,而后武裝除賊,在三月里總能給個大致的準信了!
在這個時間前后,從高麗遷移進內陸的百姓中,也應該有一批被引入關中漢中了。
到時候,三四月間的回信里,唐璿那里的初步安排也能告知于她,讓她確定,到底要不要在她重新前往邊地后,再給他多搬遷一點人口過去。
“蜀中那頭,我已讓人將一部分賞賜的絹帛換成了金條,隨同信件一并送去。雖說是我這位公主要招募挖礦之人,又經由益州都督府長史搜尋人手,但該給的遷居費用還是要給的,要不要全家一起走也得給人一個商榷時間!
所以說這個遷居怎么也得到二三月之后才能動身。
李清月興致勃勃地說道:“我還讓人在采購良種,都不知道三四月前能不能收工。”
官田的良種中能供給她使用的,她都已經籌辦完畢了,讓她想起來去找的當然是另外的東西。
她不打算只種北方常見的粟米和小麥。
對于漢中來說,從原本的良田荒廢到兩年三熟,已經是邁進腳步了,再過激的話,難免會引發當地民眾的不滿。
可泊汋城是她的封地,當地的百姓又是剛被大唐納入境內的高麗百姓,那么給她發揮的余地就大得多了。
唐代相對溫暖的氣候,和在漁獵文化之下幾乎沒得到開發的黑土地,讓她在封地到手的那一刻當即意識到——
她可以種東北大米了!
所以在從年初從李治這里得到了準信后,她便即刻讓人往江南道去采購水稻良種。
李清月繼續盤算道:“再說了,姚元崇還有那個不知道名字的龐家姑娘雖是被征為伴讀,但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總得先讓他們將父親的喪儀和家中其他事務都給處理完畢。就姑且也給他們算上三個月!
所以怎么算下來,結果都是一樣的。
她下一次出門,肯定要等到三四月了,也正好趕上東北的四月播種,簡直完美。
人手,良種,以及后備的人才統統就位!
“對了,還有還有……”
“海州那邊,我讓盧升之幫我尋訪人才,若那人真是可用之才,也得要一點用來說服的時間。”
“此外,我在離開熊津大都督府的時候也跟老師交代過,如果可以的話,在當地慢慢開始打造海船,數量不需要多,只需要能往返于熊津和中原沿海就行了。估計在三四月里也能完工!
因為這部分船只不是軍隊所用,而更像是商船,李清月沒法向沿海水軍借調,還是得自己來折騰。
好在數量不多,以熊津大都督府的銀錢存貨能負擔得起。
看,這些準備工作都要時間。
武媚娘看著女兒在這里逐一盤點,只覺她那張尚顯稚氣的面容都因為這些條理井然的南北東西調度,像是在發光一般,一點也不比她此前在策馬凱旋之時的氣勢遜色。
她在不知覺中神情又柔和了幾分。
阿菟是如此珍惜于自己拿到手的每一個機會,要將手中的全盤資源都給整合成一個整體,以圖在有限的助力中實現個人事業的飛躍。
她又如何不是這樣。
這份相互映照的成長,真是讓人心中安定。
但更好玩的大概還是,李清月嘮叨完了這些,又將方才運籌帷幄的神情一收,鼓著腮幫子露出了小孩子耍賴的特有表情,“阿娘,您一定要幫我把場子找回來!
武媚娘輕咳了一聲,“好啊,見到你阿耶的時候我就幫你譴責他。”
反正這也算是另類的親子互動是吧。
阿菟本已不是在循規蹈矩的路線上走了,便沒必要遵循什么過分父慈女孝的模式。
說不定來點這種“驚喜”,還能在某個時候發揮出一點妙用來。
于是李治就很是委屈地聽到了皇后對他的一句打趣加責備:“您說說看,您作為天子,和一個孩子生什么悶氣!
“您是不知道,阿菟覺得您不喜歡她了,這兩天沒少挑您的刺!蔽涿哪镳堄信d致地端詳著李治的表情,“我看你們兩個折騰起來,加起來的年齡也沒超過十歲!
李治無奈,“她還說什么了?”
他怎么想都覺得,自己除了之前的那一句失言,其實也沒什么可指摘的。
卻聽武媚娘說道:“她說您給百官預備改的名字里,有些還算能聽,有些就好生奇怪!
李治:“……?”
他原本預訂在二月更改百官之名,其中門下省、中書省、尚書省分別改名為東臺、西臺和中臺。
當然,這三個名字是李清月覺得還勉強能聽的。
至于侍中成為左相,中書令成為右相,聽起來也好記得多。
尚書仆射被叫做匡政,大抵取的是匡扶政治的意思,姑且也可以理解吧。
但有些就很煩人了。
什么戶部叫司元、兵部叫司戎,吏部叫司列,工部叫司平……
李清月人都要炸了。
她好不容易才記住了三省六部的各個官職,結果現在直接來了個大洗牌。
要是跟阿娘將來改官職名字一樣改出鳳閣、鸞臺、麟臺這種好聽的也就算了吧,但顯然李治的改名還能告訴大家,他的取名有多么任性。
“她說,尚書左右丞那個肅機,聽起來像是她讓尚食局做的素雞!蔽涿哪镅诖叫α顺鰜,“還有侍郎、尚書的少常伯、太常伯也挺難聽的,萬一有人年輕即登高位,還得被稱呼一聲伯字!
李治眉頭一挑,就聽武媚娘又說道:“但她倒沒覺得這名字不該改,只是覺得著實難記,說那秘書省改名蘭臺監,正是蘭臺雅致,還算是遵循了漢時舊例,還有那左右千牛府改為左右奉宸衛,乃是尊奉北宸號令,著實是個好名。”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今日李治往尚食局送去的菜單里,還真有一道素雞。
他沉默了一瞬,問道:“那前頭幾個再斟酌一下名字?”
武媚娘從容答道:“陛下想要以改名為革新之始,其實并無問題,但左右丞、侍郎、尚書之名沿襲已久,貿然更改,一時之間難免讓人忘記該當如何尋人,如何操持上下事務!
“以我看來,就算真要變更,也還是循序漸進些為好。您看,連阿菟這種已算是聰明孩童之中典范的,尚且難以將其記住,更何況是大多數朝臣!
不過,與其說是革新,倒不如說,這是李治想趁著今年的好身體加上接連的戰事大捷,再進行數次由上而下的發號施令,以圖讓朝臣與百姓知道,他這位天子依然權柄在握,統御中央!
所以今年,他不止要進行大明宮的修建,也要做出這等百官官名改革,更要嘗試幾道在前兩年間他就試圖推行的政令。
對于一度體虛到難以維系國事的李治來說,這無疑是在重振威風,大展拳腳。
武媚娘自然沒必要對其做出攔阻,甚至該當通過助力于陛下,以繼續維持她如今已經拿到手中的權力。
但對其中的一些決策做出合理建議,卻顯然可行。
何況,當陛下的這些政令被頒布下達之時,他也必定越發慶幸,他的好女兒在去年的年末為他打了一場滅國勝仗,讓他能在今年憑借著連年大勝未有敗績的盛況挺直腰板。
當然,這對于一位甚至希望僧侶也要拜見行禮的陛下來說,還遠遠不夠!
她就一點都不奇怪,會隨后從李治的口中聽到另外的話題,正是西域的戰事。
很顯然,在這場彰顯天子威儀的“改革”中,若是有一場勝仗恰逢其會,更是應和了天命所歸,能起到正面的推動作用。
“算起來,自薛卿以三箭威懾鐵勒諸部到如今,唐軍繼續追逐推進直逼天山,也該當有新消息傳來了。 ”
李治起身朝著窗外望去,雖看的不是西面,但他心中所想,卻必定是西面戰事。
“媚娘,新年之中的新氣象該到了!
武媚娘想了想,還是沒將那句“鐵勒道行軍大總管會給您帶回好消息”給說出來。
這位大總管鄭仁泰跟她又沒什么關系,反而打從太宗皇帝玄武門之變的時候就算是太宗嫡系,又在李治登基后得到重用。
他打勝仗與否,對她這個皇后所能掌握的實權也沒有影響。
她便只是接道:“是啊,新年新氣象。也愿今歲仍是風調雨順之年吧!薄
但也就是在這兩句感慨發出去后不久的二月里,征討西域鐵勒叛亂的兵馬之中發生了一起爭執。
相爭的兩方,正是鐵勒道行軍大總管鄭仁泰和其副總管薛仁貴。
薛仁貴三箭破敵的震懾開場,讓唐軍在平定鐵勒九姓叛亂之中完全搶占了先機。
所以哪怕冬日限制了行軍的速度,令他們不得不暫時停下了腳步,卻并不影響他們依然有著威懾鐵勒諸部的優勢。
當二月行軍計劃重新發動之時,當先要面對唐軍威懾的鐵勒思結部以及多覽葛部落就陷入了恐慌。
他們很確信,哪怕擁有天山作為屏障,他們也絕不可能從唐軍的圍剿之中逃出生天。
那么他們該怎么辦?
請降?
可這封送來的降書剛抵達鄭仁泰的案頭就被他給拋在了一邊,權當沒看到此事。
薛仁貴看到了這個動作,眉頭不由一皺:“大總管,我倒是覺得,對這一出投降可以接受,否則我們在隨后遇到的抵抗將會越來越難纏。要盡快掃平漠北,還是該當有所取舍!
鄭仁泰抬了抬眼皮,語帶肅殺:“這不是陛下此前的指令嗎?鐵勒九姓之中先行投降之人,直接格殺處置!
“這已是第二批了!”薛仁貴辯駁道,“去年唐軍要以鐵血手腕強勢攻破鐵勒聯合,當先迎戰的必定是其中最為悖逆之人,故而留之無用,不如殺雞儆猴。”
所以直接強勢殺人是合理的。
翻過了年來卻不能完全套用這條法令。
他據理力爭:“可如今經過了一個冬天,無論是我們還是他們,都應該已經冷靜下來了,在這個時候最適合做的是拉攏和鎮撫并具,而非繼續貫徹這殺降的法令!
“薛禮!编嵢侍┖鋈灰試烂C的語氣說道。
在薛仁貴遵照軍禮站定的那一刻,鄭仁泰繼續開口,語氣里滿是不容置疑,“我是這一路的主將,陛下的圣旨要如何執行,也是我的事情。是勝是敗我會一力承擔!”
薛仁貴的眸光一震。
鄭老將軍的資歷太過深厚,讓他想要做出攔阻都沒這個資格。
他若真要一意孤行,全軍只能聽從他的號令。
可薛仁貴心中那種不妙的預感,隨著鄭仁泰甚至伸手撕毀了那兩張降書而攀升到了頂峰。
不錯,對他們麾下的將士來說,經冬的待命已讓他們的心中憋著一股氣,只等著一場大勝來將其平定。
這些連年周轉在西域戰事之中的士卒,精神上遭到的壓力遠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
以至于早在去年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一些不聽號令的征兆,只能放縱其劫掠,到了今年……
更是躁動不安。
但薛仁貴思量之下還覺不妥,在鄭仁泰這位主將起身往營帳外走的時候,依然急切地說道:“大將軍,若您當真要選擇拒絕對面的請降,一力破之,請起碼將其推遲到四月!”
鄭仁泰掀開了簾帳,煩悶地聽到薛仁貴還在耳邊勸道:“北地的氣候在三月里都還不夠穩定,時常出現氣象大變的危機,將軍若非要進軍,也一定考量氣候之變,更不要孤軍深入……”
“夠了!”鄭仁泰憤然打斷了薛仁貴的話。
他指了指薛仁貴的鎧甲,提醒道:“我比你在西域作戰的時間多,有些話不需要你提醒我。”
“怎么,你薛仁貴可以戰功在手,斬殺戰俘,坐等此戰收關,我這個沒用的老將軍就只能坐在后方,等著鐵勒投降就夠了?”
薛仁貴愕然地頓住了腳步:“您怎么會這么想?我沒有這個意思。”
鄭仁泰一把推開了他,“那就別在這里阻攔我!
“我……唉!”
眼見鄭仁泰絲毫不聽勸阻地同另外一位副將楊志商討進軍方略,薛仁貴跺腳長嘆了一聲。
他有什么必要通過阻擋鄭仁泰出兵天山這種方式,來試圖剝奪對方所能獲得的戰功啊!
鄭仁泰才是此戰的總指揮,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就像那高麗之戰,難道有人會覺得,契苾何力統兵渡過遼河,一舉殲滅高麗三萬兵馬,是在掩蓋蘇定方的風頭嗎?
顯然不會。
但他大概不能理解一位老將在此刻的心思。
李治在元月之時,曾經將一封問候的信件送到了鄭仁泰的手中。
在信中提及了對鄭仁泰的關切,并請他千萬別走上任雅相、龐孝泰和姚懿等人的舊路,在邊地出現什么意外。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將指揮權交到薛仁貴的手中。
可這些話,在李治看來是對老臣的用心良苦,在鄭仁泰看來,卻無疑是在暗指他已年邁。
也讓他心中的情緒日趨焦躁。
現在算怎么個情況?
連陛下年僅八歲的女兒都已在高麗戰場上建功立業,他又為何不能殺穿敵營,將鐵勒各部起勢的苗頭全部掐滅!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哪怕他的副將在天山遭到了鐵勒人的狙擊落敗,也沒能熄滅他在三月內終結此戰的決心。
隨即展開的第二場交鋒更是以唐軍取勝告終。
在他戰意激昂的注視之中,意圖投降的思結部與多覽葛部都被迫放棄了天山據點,盡數北逃。
不顧薛仁貴做出的最后一次攔阻,鄭仁泰毅然決然地領著麾下的一萬四千多名騎兵追入了大漠之中。
留下了薛仁貴在此地守營。
“將軍……其實您也沒必要那么擔心。”薛仁貴的副將安慰道,“老將軍征戰西疆的經驗確實豐厚,在如今乃是乘勝追擊的情況下出不了問題。您屢屢勸阻,將自己和他的關系鬧僵,對您哪有什么好處!
薛仁貴嘆了口氣,“可你不知道有句話,叫做窮寇莫追嗎?”
在這等苦寒之地,誰知道會發生什么意外。
而這罕見的意外,還真不幸地降臨了。
就在鄭仁泰和其所統帥的騎兵殺入大漠后的數日,在邊境出現了一場罕見的暴風雪。
也正是這場攔截在天山軍營和大漠戰場之間的暴風雪,讓鄭仁泰能否成功回返,變成了一場未知數。
在大漠之中要想識別方向本就艱難,更何況是在風雪之中。
當消息傳來的那一刻,薛仁貴只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但他根本顧不上怪責自己此前的烏鴉嘴,而是匆匆吩咐士卒以最快的速度發兵去尋人。
“你們找人的時候也務必小心!痹诎才攀孔潆x開軍營的時候,薛仁貴又叮囑了一句,“一旦情況有異,你等即刻退回!”
他望著帳外在三月之初也是寒風吹雪的場面,此前的擔憂終于變成了臉上越來越深的凝重。
這場風雪整整持續了七日有余,就好像是老天都要為逃亡的鐵勒人做出掩護。
當晴光重新籠罩在這片西域大地上的時候,薛仁貴一邊強裝鎮定地安排士卒接收周遭的鐵勒殘部,一邊已在盤算,他是否要親自深入大漠,去尋找鄭仁泰的下落。
到了此刻,他心中的希望其實已經很是渺茫了。
作為一個領兵打仗的將領,他很清楚一個事實,以一萬四千人的隊伍和其急切追擊中所帶的糧草輜重,絕不夠他們七日所用……
相比于存活的可能,顯然是全軍覆沒的幾率更大。
這對于唐軍來說,必定是一個莫大的打擊。
然而也就是在他意圖領兵起行的時候,他竟忽然聽到在營帳之外傳來了士卒的歡呼之聲。
在那些混亂的呼喊聲中,他辨認出了一句話:“大將軍回來了!”
鄭仁泰平安回來了?
薛仁貴幾乎是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下一刻,就疾步沖了出去,直奔聲音發出的方向而去。
無論大將軍到底是戰敗而回還是得勝,當他能成功回來的那一刻,這些就可以姑且不予討論。
可當他撥開了那些陸續分開的守營士卒,朝著天山隘口看去的時候,薛仁貴看到了一副對他而言永生難忘的畫面。
這一路徐徐穿行而來的隊伍,從去時的浩浩蕩蕩,已經變成了歸來之時的人馬寥寥。
他好像是能在一瞬間數清楚人數的。因為那恐怕只有數百人而已。
更讓人感到觸目驚心又悲哀的是,在攙扶著鄭仁泰回來的士兵臉上,他看到了一種近乎蒼白而麻木的神情,拖拽著滿路的疲憊重新走到他的面前。
這樣的一種表情,他曾經在一種情況下見過。
歲大饑,人相食——
“啪——”
李治一把將這封快馬加急送到他面前的戰報甩在了地上。
“一萬四千騎兵追進大漠,只有八百人回來,這就是鄭仁泰這個鐵勒道行軍大總管給我的回應?”
只有八百人不到活了下來。
盛怒之中,李治的胸口氣得不住起伏,當即痛斥出聲:“我看他還不如不回來了!”
“萬人困于風雪之中不辨方向,吃馬肉充饑,甚至到了人各相食的地步。他還有什么臉面活著!”
二月里推行的官職改革,是為四月的另一出議政鋪路,可鄭仁泰倒好,枉他對于此人寄予厚望,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一萬多騎兵的損失,在任何一個時期都是一筆莫大損失。
要知道,這是騎兵!
“陛下!”
李治忽然覺得一陣氣血上涌的眼前發黑,所幸扶住了面前的桌案才穩住了身形,而后便對上了皇后關切的面容。
“我沒事……”
他還能挺住。
西域戰事雖然發生了變故,但總體來說還是一場勝局。
急需解決的,是突然少了這么多騎兵震懾西域的影響。
李治重重地喘了口氣,這才接出了后半句話,“替我擬旨!速令邢國公、英國公、郕國公入宮見駕!
武媚娘剛要起身,又忽然聽到李治說道:“讓……讓安定也來。”
第133章
讓安定也來參與議事!
這話自李治的口中說出的時候, 武媚娘都在臉上露出了幾分意外之色。
陛下甚至沒在此時考慮其余幾位駐扎在長安的將領,而是當先想到了自己的女兒。
這無疑是意味著,女兒在東邊戰線上達成的幾場大勝, 獲得的并不僅僅是官職與物質上的封賞,也不僅是她自己在軍伍與百姓之中的聲名,還讓李治在心中潛移默化地將她在戰事上的重要性一升再升。
這種重要性, 或許沒頃刻間就在他的話中表現出來,甚至在給出官職的時候猶猶豫豫。
可當西部戰事有變, 大唐面對這等巨大損失,極有可能帶來其他的負面影響的那一刻, 李清月便從其他“將領”之中脫穎而出, 成為了李治心中的參政人選。
或許當他說出這句話,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事實的時候,阿菟隨后的路就要好走得多了!
不過在正事面前, 這份改變不適合再多加討論了。
武媚娘應道:“我即刻替陛下擬旨!
她又低聲說道:“再令御醫來替陛下看看?”
李治揉了揉額角:“動靜小一些。”
當今天子才收到了西部的戰報,就突然表現出了這樣的病情復發征兆, 對于李治的形象絕無一點好處。
他朝著自己面前的桌案看去,還能看到在上頭擺著的一份草案, 寫著《命有司議沙門等致拜君親敕》。
這原本是明日就要對著他才經過了一番改名、整飭之后的朝堂下達的一個議題——
討論是否有這個可能,讓僧人自此必須參拜父母以及天子。
這不像是當年那封《道僧犯罪同俗法推勘敕》一般,可以直接向天下宣告,他要讓僧人道士都可以跳過道僧格的規定定罪,而必須經由朝堂議事市商榷。
以李治看來, 若他先后解決掉西突厥叛將, 覆滅百濟、高麗, 以天朝上國之尊做出此等規定,或許得到的支持會更多, 所以如今正是時候。
而現在,他不得不將這份詔令暫緩頒布了。
起碼,也得先解決掉西域這出傷亡的隱患再說。
這足以見得,鄭仁泰這孤注一擲的舉動,造成的麻煩可不止在邊境!
他此前真是怎么也沒想到,老將晚節不保造成的麻煩,居然會比老將作戰身亡還要大得多。
他心中的憤慨情緒,直到見到李清月以及另外三位被請來的將軍陸續抵達后,也僅僅是平息了少許而已。
所幸,坐在下方的除了老臣,還有正值當打之年的忠誠將領,以及一個真正歸屬于大唐的新秀。
因為緊急傳詔的緣故,李清月是被直接從御用馬場上抓回來的,在她身上還穿著一套玄赤雙色的騎裝。
哪怕年紀是小了點,這份英姿颯爽的神態卻是絕不會遜色于任何人。
更讓李治看來欣慰的是,在她朝著英國公等人相繼見禮后,其余三人也并未覺得,這位皇室公主出現在這里,而不是太子參與議事,有任何的問題。
英國公也隨即切入了正題,朝著李治問道:“不知陛下此番將我等召來,是有何要事相詢?”
李治面上的神情看似還能維系住沉穩,桌案之下的手卻是早已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他的目光再度在下方四人的臉上掃過,這才徐徐開口:“鐵勒叛軍已成功被我大唐兵馬驅逐出天山地界。”
這顯然是一件好事。
可李治的神情不難讓眾人看出,事情只怕沒有那么簡單。
他語氣也沉重了起來:“但二月底,鐵勒道行軍大總管鄭仁泰不顧副總管薛仁貴勸諫,貿然發一萬四千騎兵追擊,深入大漠,行軍抵達仙萼河位置,也沒追到逃亡的鐵勒兩部殘兵,反而在返程途中遇到了暴風雪天氣,進而迷失了方向。”
“在被困于大漠之中七八日后,才成功折返回營地!
說到這里的時候,其余眾人的面色也都已經嚴肅了起來。
只是,他們縱然想過會蒙受損失,也沒想到從李治這里說出的,會是這樣一句可怕的消息,“一萬四千騎兵中回返天山以南的,只有八百多人。其余眾人,要么死于風雪天氣,要么死于相互殘殺求活!
“這就是最新發回來的戰報!
李清月神情陡變。
什么相互殘殺求活?那不過是李治為了讓這出軍報說給在場諸人聽的時候,還能給那頭的情況留有幾分顏面。
在缺少糧食的情況下,士卒要如何穿過被風雪覆蓋的瀚海?
除了馬匹之外,自然是只能人各相食。
那么與其說是一萬四千多人出征,最后回來了八百人,還不如說,是他們統統都沒有回來。
西域那頭怎么會突然出現這樣的變故!
在唐軍明明從去年就已經占據上風的局面下,按理來說,今年他們只需要做好掃尾工作就足夠了。
在高麗之戰前就已出現的“將軍三箭定天山”,甚至讓李清月覺得,自己說不定能在起行遼東之前,就在長安城里和凱旋的薛仁貴相會。
到時候她還能在長安為薛仁貴擺個慶功宴,然后告知于他,他當年那句“公主也能上戰場”的話在今日也變成了現實。
可現在的情況卻急轉直下了。
那封戰報被先后傳遞在幾位將軍手中,然后落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在這封軍報上所寫的情況,和李治所說分毫不差。
這甚至不是由薛仁貴代筆的軍報,而是出自鄭仁泰之手。
以至于當顫抖的筆鋒和些微有些錯亂的言辭出現在戰報上的時候,仿佛也能讓人看到彼時身處風雪之中,那些無糧可食的將士們到底有多絕望。
然而他們在彼時所能做的,竟只是從同伴的身上得到求生的希望……最后變成了在這封戰報上蒼白無力的數字。
李治敲了敲桌案,將下頭幾人的思緒從這突如其來的噩耗中拉了回來。
“對鄭仁泰的懲處先姑且不論,以各位所見,眼下該當如何?”
李治可以清楚地看到,當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下方直接分成了兩個陣營。
英國公李勣、邢國公蘇定方和被他喊來一并參與議事的安定公主,都默契十足地看向了郕國公契苾何力。
唯獨契苾何力的表現不同。
他沒有保持著原本看向天子的方向,而是轉向了……
“郕國公看著安定作甚?”李治真沒忍住,先發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在場之人幾乎全部看向契苾何力的情況,讓李治確信,自己在眾人來前做出的判斷沒有任何一點問題。
在薛仁貴和鄭仁泰對鐵勒進行殺戮鎮壓之后,李治原本也有意向讓契苾何力前往,從威服改為懷柔。
高麗戰事的順利,更是讓這出接班不至于過分倉促。
出身回紇契苾部落的契苾何力,必定能夠理解,大唐為何要在鐵勒思結部屢次降而后叛的情況下,做出鐵血應對手腕。
要是沒有鄭仁泰的提前發兵,在大漠埋葬了一萬多騎兵,等到契苾何力以“效忠大唐的鐵勒人依然能夠得到重用”的姿態出現時,所謂殺降的詬病也都將不復存在。
奈何,天意與人心,在間隔千里之遙的地方,都已不能隨意為人所操縱,也讓其中出現了偌大的一個變數。
但契苾何力看著安定是幾個意思?
總不能是他居然覺得,李治應該派遣安定公主出發,去收拾西部的亂局。
那就完全是在瞎搞!
要是郕國公的腦子已經因為之前的高麗戰事被帶偏到了這個地步,李治還真不放心讓他出征天山了。
好在契苾何力顯然不是這么想的。他轉頭朝著李治答道:“陛下,我是在想,此前安定公主為往返于臨海與熊津之間的海船增加了一尊航海羅盤,在返程途中我還就此物問詢過。當時安定公主說,磁針指向的原理,在陸地與海上都是一致的,此物不僅能用在海航中,還能精簡后用于陸上行軍。若是陸上的羅盤也能制作成功,比起指南車之物更適合于騎兵攜帶,在草原和大漠環境中作戰!
“我方才驚聞噩耗乃是因為暴風雪攔阻,鄭仁泰大軍在風雪中迷失方向,我便難免想到了此物。”他起身朝著李治行了一禮,“倘若此事當真能成,可否懇請陛下,多在此事上投入人力制作。”
沒有哪個將領在聽到這樣可怕的騎兵損失后,還能保持平靜的心情。
起碼契苾何力就不能。
他需要擔心的事情甚至還要比李勣和蘇定方更多!
那兩位到底已不算年輕了,陛下在對他們有所委任的時候必定會小心斟酌一番,可他契苾何力卻還大有可能要深入大漠以及草原作戰。
這意味著,他也需要擔心,自己會不會有一天犯下和鄭仁泰一樣的過錯!
所以并不奇怪,其他三人優先想到的是,契苾何力該當即刻領兵出征,他想到的,卻是安定公主帶來的求生之物。
李治還真沒想到這一點,甚至李清月都沒在第一時間想到這一茬。
但當這話被契苾何力說出的那一刻,她當即意識到,這是她從國庫中獲得一筆資金補助,將羅盤和小型指南針以最快速度落實完畢的機會。
李治果然旋即朝她問道:“我記得盧升之在負責此事,在你們回返之時還來見過你,那頭怎么說?”
李清月答道:“此前在有一處機關磨合上還存在問題,所以我讓他在海州探訪一位大才。元月初二的時候,他就已將人給請回了海州置辦羅盤的辦事處!
想到盧照鄰在上個月的來信中對于馬長曦的吐槽,李清月都覺得有點好笑。
但在此時的場合之下,她只能沉穩地繼續說道:“那位馬匠人已不負眾望地解決了水浮羅盤的氣密性問題,還將旱羅盤的指針與軸承銜接問題給解決了。只是現在遇到了個麻煩,這種銜接方法在將羅盤整體縮小后又失效了,只能再嘗試另一種方案!
“阿耶大可放心,這位馬匠人的術算水平奇高,更有出眾的眼力和動手能力,找到破局關鍵應當不會太久!
李治微不可見地松了口氣。
他也看到契苾何力在聽到這個答復后神色緩和不少,越發確信,自己將安定給喊上,果然是個格外正確的決定。
就比如現在,她這句言之有物的回答,竟成了將領的定心丸。
他重新切回到了正題,“英國公和邢國公說說看想法吧。”
見英國公示意他開口,蘇定方接道:“陛下曾經與我說過,有意讓何力擔任鐵勒道安撫使,平定鐵勒余患。如今唐軍忽蒙此損失,也需要一位戰功在手、名聲在外的將領從事招撫,讓鐵勒諸姓既愿歸順,也不敢小覷于大唐。正是時候了!
“不錯,我是有此意!崩钪吸c了點頭,“但我更想問的是,這場錯誤的追擊所造成的負面影響,是否需要讓唐軍額外增兵,以防不測。”
蘇定方沒有即刻答話,而是朝著李清月問道:“小將軍是怎么想的?”
李清月雖然沒料到蘇定方會突然將這個問題拋給她,但因李治發問之時她也在考慮此事,并未有所停頓便開口回道:“要增兵,但不能是太有針對性的增兵!
見因他在此時頷首,李清月朝他看來,像是要將發話的機會轉移過來,英國公李勣也沒推辭,直接接了下去:“公主所說不錯。一萬多騎兵陣亡,西域駐扎勢力大減,除卻郕國公發兵入鐵勒勸降之外,還應該有一支兵馬入駐。”
“但這支兵馬應當不是明確地用于防備大食,防備安西都護各國,防備吐蕃再度侵入等等原因,而只是一路作為增補的兵力。”
“對,我正是這個意思。”李清月說道:“越是在此時表現出過分的警惕,也就越會讓人覺得,唐軍的這路損失乃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但阿耶莫要忘了,上一場戰事勝利的影響余波仍在,唐軍也僅僅是在追擊鐵勒殘部中,因為氣象緣故導致的損失,而不是被正面擊敗。事實上,對于西域各國來說,唐軍依然有著絕對的威懾力,因為我們無需分心東面,隨時可以騰出手來收拾西面!”
底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法,讓李治心中鎮定了不少。
讓他尤為滿意的,便是李清月所說的最后一句。
不錯,唐軍不是兩路作戰的狀態,損失也還不到真正傷筋動骨的時候!
他追問道:“那以諸位看來,該當派遣何人增兵前往?”
蘇定方當先答道:“既然是一出正常的增兵,陛下就近調度就是了。大可令早前就駐扎在涼州的獨孤卿云在臨近折沖府募兵,而后推進西疆。”
獨孤卿云出自隴西李氏,但因他的祖父乃是獨孤信的家臣,所以從祖輩開始便改姓為獨孤,自永徽五年被授予上柱國后便一直坐鎮在西域地界。
雖沒有極大的戰功,但勝在一個穩字,起碼在兵權在手的情況下,絕不會做出什么冒進的舉動。
李治當即應道:“好!就按邢國公所說安排!
但他剛說出這話,又忽然聽見下頭傳來了李清月的聲音,“我能再多舉薦一個人嗎?此人目前做不成主將,但是我覺得她有必要做個副將一同前往。”
因鐵勒道安撫和西域增兵的將領都已敲定,李治的偏頭痛比起方才緩解了許多,這讓他甚至還能朝著李清月調侃道:“你總不會是說,這個副將是你自己吧?”
“那怎么可能?”李清月擺了擺手,表示別開這等玩笑,“我說的,是我這熊津大都督府中的司馬,也是阿耶欽封的右武衛翊衛校尉阿史那卓云!
卓云的后頭那個官名,確實是李治在其得勝歸來之后加封的,正好能在李清月增加的右武衛將軍官職之下作為助手。
對她在高麗征戰期間的戰功,李治也心中有數。
所以他沒直接拒絕李清月的這個建議,而是垂眸沉思了一瞬,再度開口:“將你的理由說說看。”
“不需要有針對性地設防,不代表不要面面俱到。忽然折損一萬多騎兵在天山之地,西突厥兩位可汗是何想法,也必須考慮在內!
“阿耶給這兩人起了興昔亡、繼往絕的頭銜,但怎知他們真的愿意自此臣服、再無異心呢?畢竟,這兩人終究不像是郕國公一般入朝為官,而是繼續統轄著弩失畢五部和咄陸五部!
李清月迎著李治的目光,果斷地說道:“比起阿史那彌射和阿史那布真,我想阿耶也應該更相信道真與卓云這對兄妹在輔國大將軍教導之下的忠誠。所以讓卓云擔任獨孤將軍的副將,監督兩位西突厥可汗的動向,確實有這個必要!
阿史那卓云的履歷太少,年齡不大,還是個女子,更容易讓兩位西突厥可汗忽略掉她的威脅。
但別忘了,卓云是敢殺入淵蓋蘇文側翼,殺出一番動亂的將領!
倘若西突厥真有異動,李清月相信,她必定會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復。
李治朝著另外幾人看去,見他們都沒提出什么異議,當即拍板了此事。
不過,這顯然不能掛著熊津大都督府屬官的名頭了。而是暫時令阿史那卓云以右武衛翊衛左郎將的身份,作為獨孤將軍的副將出征。
……
“首次參與軍事議會的感覺如何?”
當李清月走出議會之地的時候,就聽到等在外頭的武媚娘問道。
她轉頭朝著母親看去,眼睛里有一瞬好像有星光在閃動。
“感覺啊……我感覺改變已經到來了!
第134章
阿娘能有過問政務的權力, 是改變之始。
公主有參知軍事的資格,是大勢必然。
現在,便已到了女將可以單獨為官, 不必托庇在公主的名下。
等同于是又往外邁出了一步。
在這已徹底進入春日的長安城中,除卻撲面而來的春風,還是這樣的一條詔令被通過, 更能讓人感到心中快慰,只覺希望油然而生。
武媚娘就算還沒有問及方才議事之中的具體情況, 也能對這句改變隱約有了些猜測——在方才的那出議事中,阿菟必定又把握住了時機再進一步。
那么, 她也不能太落后了。
她拍了拍女兒的肩膀說道:“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 我去找你阿耶。”
西域戰事的變故,讓陛下又多了幾分有心無力。
在英國公、邢國公抵達之前完成問診的太醫,也是這樣說的:要讓陛下盡量減少心緒的波動, 要不然舊疾復發,很有可能會比顯慶五年的情況還要糟糕。
那么大有可能, 李治要將有司商議僧侶叩拜天子和親人之事往后推遲。
可武媚娘覺得,倒也不必推延。
這是陛下希望達成的事情, 也已令上官儀起草了集議詔書的雛形,為何要因為他身體欠佳而有所止步呢?
反正她這位皇后已協助打理政務將近一年半了,到如今也自然可以幫忙匯總各方意見。
千萬莫要小看這個機會啊。
如果說在一二月間的流外官考核,篩選出能前往熊津大都督府任職的人,是讓她的手邊掌握了一些朝堂之外的人才資料, 那么——
針對這出僧侶拜君王的議論, 就是讓她更進一步掌握朝堂中人的態度與能力!
李唐的集議制度本就很理性自由, 在還有佛門弟子參與票決、干擾輿論的情況下,這場票決中必然存在反對的聲音。
甚至這些人也不怕會因為提出反對意見而影響仕途。
可他們顯然不會是懂得揣摩上意的聰明人, 也當然是一群過于奉行傳統之人。
這些人就可以從她心中的名單上劃掉了。
還有,若是同一部門中還出現意見相左的情況,做上司的那個大約也缺了些本事。
不拋出一個問題在朝中,哪能更清楚,何人可堪提拔呢?
最有意思的是,這出集議若是不出意外的話,還是會被交給禮部,也就是如今的司禮來辦理。
那司禮部門已協助她辦理了兩次獻俘大會,彼此之間的關系也算融洽,不妨在此事上再合作一次。
武媚娘反正是很喜歡這個部門的。
許敬宗自禮部尚書的位置升任中書令,也就是如今的右相之后,接任禮部尚書位置的,是隴西王李博乂。
他是太宗皇帝的堂兄弟,不僅年事已高,還是個沉迷吃喝享樂的角色,只負責給出個詔令,讓禮部其他官員聽從皇后的指揮,而很少過問具體事務,最多出來走個過場。
這一次大約也不會有例外。
所以,這次集議若能運作得當,便能讓她更進一步地走向臺前。
該當一試!
在前幾日才成為西明寺主持的百濟高僧道琛,或許還能在必要的時候幫她一把。
見女兒向她比劃了個奇怪的動作,像是在為她助威,武媚娘會心一笑,走入了內堂。
要如何說服陛下,她心中有數。
反正,揣摩陛下心思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了……
是吧?——
而另一頭,李清月也已在離開此地后來到了卓云的面前。
“您說——出任右武衛翊衛左郎將、伊麗道行軍副總管出征?”
她沒聽錯吧?
在聽到李清月帶來的消息時,阿史那卓云都呆住了好一瞬,才突然目光發亮地朝著李清月看來。
這幾句話,真是讓人既驚又喜。
此前給她多添的那個右武衛翊衛校尉,算是在公主的建議之下,以兼官方式加重職權,讓她出任實權武官更有保障。
好像是在告知于世人,她并不僅僅是因為公主侍從的緣故,才能得到熊津大都督府的任職。
但相比于這出突如其來的行軍委任,又完全不夠看了!
右武衛翊衛左郎將乃是中央官職體系下的正五品上階,再加上了伊麗道行軍副總管的官職,更是顯示出了再往上升遷一步的征兆。
橫向去看吧,即將同時出兵的契苾何力,其麾下副將是由左衛將軍擔任的,而左衛將軍,乃是從三品的官職。
對比之下,她這個品階竟能拿到副將的位置,絕對是破格了。
饒是她已有過參與作戰的經驗,也下意識地問道:“這么安排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李清月言之鑿鑿。
“伊麗道增兵,是為了預防在李唐邊境兵力折損后,會有哪方勢力蠢蠢欲動。既然是預防,就不是直接開戰,有足夠的時間讓你和麾下士卒熟悉起來!
“邊境的條件雖然艱苦,但你已參加過更苦寒環境下的戰爭,絕不會出現不適應的情況。”
“陛下有意監督興昔亡可汗與繼往絕可汗的動向,由你這位同屬突厥部的將領出行,也再合適不過。”
“所以,你敢不敢擔下這個重任?”
卓云本就是個直來直往的脾氣,李清月便沒同她繞彎子,直接將她的優勢都給說了個明白。
當然,劣勢也是有的。
沒等卓云對上一個問題做出應答,李清月已接著說了下去:“我能猜到你的顧慮。”
“獨孤將軍算是一位老將,雖然因為歷來求穩,相對來說在將領里易于相處,但能否和你這位特殊的將領處好關系,誰也不敢確定!
“你麾下的兵卒可能會因你是個女子而對你有所小覷,需要你花費更多的精力來和他們相處!
“此外,在西域行軍,不可能有我在旁制定方略,在必要的時候你需要自行斟酌上級的建議,考量自己這一路兵馬的動向。若出現了問題,可能就會像鄭仁泰的情況一般,幾乎全軍覆沒。”
“那么,你有面對這些困難的勇氣嗎?”
這三條不利之處被放在了優勢的后頭說出,不是尋常的勸說之法。
可也就是這樣的步步緊逼,非但沒讓卓云因此而打退堂鼓,反而吐字堅定地給出了一個答案:“有!”
她當然有這個勇氣,也敢接下這個任務!
在旁人都覺得她僅僅是公主護衛的時候,她能把握住機會斬殺鬼室福信,為自己爭取到了第一批敬重于她的士卒。
她也能在公主的謀劃之中做那個執行任務的先驅,在領取到將領權柄的時候身先士卒、舍身忘死。
百濟、高麗的輾轉作戰中,她也學會了很多做侍衛的時候不需要知道,做將領的時候卻必須要知道的東西。
此前跟隨公主一起學到的東西,都在這樣的實踐之中一步步變成了本能反應。
如果說她此前答應了公主的護衛募招,僅僅是想要讓自己的一身武藝找到一個發揮的去處,那么如今,她也想試試能不能做一個更好的將領,統御更多的下屬,打出下一場為人所銘記的戰事。
被叫做“阿史那將軍”的感覺,真是讓人感到——
或許應該叫做著迷吧。
李清月笑道:“那應該沒什么問題了?”
她都說自己有這個信心了,自然是該當走馬上任去,好好體會這出委任所賦予她的權力。
在卓云下意識搖頭的下一刻,李清月當即吩咐道:“來人,幫我們的阿史那將軍,伊麗道行軍副總管收拾行裝!”
卓云頓時一臉黑線:“大都督,您這是不是太過積極了一點!”
哪有前腳還在探討這個官職委任合理性,后腳就要打包將人送走,活像是在趕鴨子上架的!
知道李清月脾氣的,還能說這是公主辦事向來雷厲風行,就像她此前偷跑也是說走就走,一點不帶猶豫。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公主對她這個侍從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呢。
李清月伸手將她推向了住處的方向:“哎呀,你早點升遷,去邊地干一番大事,留下來的親衛位置呢,正好也有人頂上!
在旁聽著這一出對話的澄心差點笑場。
這話聽起來,怎么這么像是喜新厭舊。
可想想阿史那卓云的任職西域,該當說是走上了正兒八經的仕途,算是升遷之喜,她又止不住地為卓云高興。
算起來,安定公主的侍從都有一番好官運呢。
前頭有被“貶”去梁州的唐璿,因為檢舉廢太子李忠有功,得到了梁州刺史的位置。
后頭又有協助公主一起離宮的卓云,不僅沒有遭到懲處,反而因為戰場上的歷練而得到了獨立作戰的機會。
而公主的兩位伴讀,一位貼身侍女,還有老師,都隨著公主嶄露頭角而有所收獲。
也不知道隨后到來的姚元崇,以及那位快要抵達長安的龐氏女,又會有著什么樣的經歷。
龐孝泰的兒子不少,女兒同樣很多,但哪怕他出身嶺南,學習了武藝的也只有兩人,其中一人還已出嫁,剩下的便是個名叫龐飛鳶的十七歲姑娘。
比起擅長騎射的卓云,聽說這位龐娘子更擅長于靈巧的身法和近身格斗。
或許,在公主這里,她也能有些特殊的用處。
澄心正想到這里,又聽到那頭公主在和卓云嘮叨:“若我猜的不錯的話,你的機會應該不在提防吐蕃趁機向西域動兵。上次他們干過一次手伸出來太長的事情,被蘇老將軍給胖揍了一頓,現在還盤算著吞并吐谷渾呢!
“所以你的機會還是在盯著那兩個西突厥可汗上。我幫你撐腰,你不用因為他們兩個和你一樣都姓阿史那就對他們留手,要是發覺他們真有什么不軌之心,踩著他們的腦袋當你的戰功便是……”
“大都督,”卓云無奈地答道:“突厥部落林立,我跟那兩位沒交情。真要用他們來換戰功,我不會留手的!
所以不用在這個時候再提醒一句這個。
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若說她先前還有幾分即將離開公主的心神不定,在這種絮絮叨叨的關切面前,又已漸漸煙消云散了。
就是……
對比一下她和公主之間的年齡,兩個人的關系好像有那么一點顛倒。
等等,說到年紀小,倒是讓她想到了一件事。
卓云連忙問道:“對了,我這一走,祚榮怎么辦?”
之前公主北上征討靺鞨部的時候,俘虜來的那個靺鞨小孩,打從公主折返長安到如今,一直都是她在管。
都已來到此地三個多月了,這小孩再怎么是個敢對敵人動武的硬骨頭,到了此刻也已知道,就他這點三腳貓功夫,目前誰都打不過。
公主也只是將他的族人給遷移到了內地,而非盡數剿滅,他就更沒什么好撲騰的了。
本著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他反正是沒繼續在口頭上喊打喊殺。
但他好像有些認人,因為是被卓云給打服的,便時常跟在她的后頭。
卓云也覺得這個小徒弟挺有意思的。
奈何她這次出征西域茲事體大,對她來說也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可能帶上祚榮,讓自己分心。
可直接將他丟在公主身邊,也不知道會不會變成個麻煩。
李清月卻只思考了一瞬,就答道:“沒事,到時候讓姚元崇來帶吧!
卓云:“……。俊
這真的沒有問題嗎?
李清月一本正經:“這不是很合適嗎?我讓人去探訪了一番姚元崇的過往履歷,都說他每日以習武為功課,經常和同鄉的少年人一起到山中圍獵比武,因為是其中的佼佼者,所以也算是那些人中的孩子王,對上一個五六歲大的靺鞨孩童還不是易如反掌!
“再說了,在我麾下任職之人,怎么能夠只會武藝!姚元崇此前如何我不管,反正來了我這里就得好好上學,正好把他和祚榮安排在一起,讓他先跟著楊炯學一遍,再教授給祚榮的時候溫習一遍,如此一來,既可以學到知識,又可以學到耐性!
李清月說到這里的時候攤了攤手,仿佛是在說,這天下怎么會有她這種考慮周到的上司。
阿史那卓云雖然總覺得這其中還有哪里怪怪的,但還是很配合地點了點頭,“有人接手就好。”
她想了想,又多補充了一句,“但我還是想再多提醒您一句,我離開之后,雖然您身邊還有侍從保衛,在非必要的時候,還是莫要沖殺在最前線。就算真要這么干的話,也得等您的身量長成了再說。”
交戰之中素來有一寸短一寸險的說法,以公主目前的情況,或許在彎弓射箭上的劣勢不明顯,到了近戰之中卻是很顯著的。
卓云的目光在李清月的手臂上掃過,努力讓自己的潛臺詞能被公主聽明白。
李清月把腰板又挺直了些:“知道了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她接下來要干的大事是經營好自己的封地,才不會隨便以身犯險呢。
要不然阿娘也該擔心了。
“行了,別說我了,你趕緊看看還有沒有什么東西遺漏的,要是沒有的話,我給你批個假,讓你回家一趟,見見家里人!
然后,可能就要出兵了。
西域的戰報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來的長安,李治召集眾人議事也很快,所以這出兵絕不可能耽擱。
果然,當正式的敕封旨意到來的時候,留給卓云準備的時間只剩下了兩日。
兩日之后,她就和契苾何力以及其副將一并直奔西域而去。
李清月在城樓上望著這一行人的背影,輕舒了一口氣。
這一次為其請命,堪稱是恰逢其會,能否把握住這個機會,就要看卓云自己了。
在相隔千里之地,李清月又不會什么錦囊妙計,她除了效仿阿娘一般,在卓云拿到戰功的時候為其請官之外,大概是沒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了。
“我們回去吧!崩钋逶鲁涡恼f道!懊魅者得見見那幾個伴讀呢!
到時候,人又多起來了。
可得勞煩澄心幫她算明白給各人的薪酬,免得苛待了下屬。
這新人到來之事,也算是沖淡了幾分卓云起行后的擔憂。
她是實在很想看看,和王勃、盧照鄰同屬初唐四杰的楊炯到底是個什么“神童”水平。
看看未來能成為宰相的姚元崇在還沒好好讀書的時候又是個什么風采。
還有那位從嶺南來的龐娘子會是何種脾性。
……
對于新下屬持有好奇心,怎么說都是一個合格上司的素養。
所以李清月覺得這個肯定不是她的問題。
在看到龐飛鳶打扮不似中原姑娘,而是以瓊枝布纏出了椎髻和發辮,身著紫白二色古貝布所制春衫時,便忍不住先問道:“嶺南有蠱毒這種東西嗎?”
那模樣俏麗非常的姑娘原本就看起來有點迷茫,像是還沒適應忽然被從白州(廣西)征調到了長安來,做公主的伴讀和侍從,現在聽到這樣一句話,更是愣在了當場。
等等,她們嶺南人在外面到底是什么風評?
這個情況不對!
但當她坐在了自己的居所里,聽著澄心說起她的薪酬待遇之時,她又忍不住暫時忽略掉了那位小公主的特殊。
別看龐孝泰官拜沃沮道行軍總管,但隨同他一并北上的嶺南水師在出征前,幾乎都是由龐孝泰安頓的家眷,以至于家中并未留有多少余財。
這也是龐飛鳶早就習慣的生活。
以至于,她看著澄心手中的賬簿,聽著對方的聲音,只覺對方像是被鍍上了一層金光,不免在心中喃喃道:“真有錢啊……”
她跟著那位安定公主辦事幾年,是不是就能在白州買地了?——
而在數日之后,遠在海州的另外一人也發出了這樣一句感慨,“真有錢啊……”
盧照鄰看著手中收到的財政撥款,頓時將臉上的疲累一掃而空。
真是沒想到,西域戰事的變動,居然讓公主能有機會為這個羅盤項目爭取到更多的關注,甚至直接向陛下請旨,為此增撥錢財,以圖盡快達成結果。
這份財政撥款的詔令,在李清月于軍事議會的次日從李治這里請來,隨后便以水路加急送到了海州。
一年撥款:三千貫錢!
換個容易聽明白的數字吧。
若是將這三千貫錢統統用來買米,能買到六萬石!
可這又不是行軍,哪里需要那么多。在此地務工的木匠也只有那么幾十個而已。
再怎么有材料損耗和海航消耗,這也是一筆對工匠來說的絕對高薪了!
但在李清月和李治的說法中,能快速將此物研制出來而后推行到各地軍中,能夠減少的損失何止六萬石。
尤其是騎兵的折損,每一筆都在往李治的身上割肉。
這么一對比,李治并未猶豫地便通過了這個申請。
畢竟,任憑是誰剛遭到了一萬多騎兵的損失,都覺得這六萬石只是個小數額。
不過,這對盧照鄰來說,就是他與那位馬匠師對話的底氣了。
盧照鄰連忙朝著那頭的作坊走,一見到馬長曦便朝著她問道:“若是還需要加快陸地所用的小羅盤的研制進度,你能將時間縮短到多少?”
一聽這話,馬長曦當即挑眉:“你催命啊!慢工出細活的道理你懂不懂,而且現在還在做結構對比,萬一能夠突然靈光一閃,想出更好的……”
盧照鄰手中的詔令擋在了她的面前。
上頭的白紙黑字跳進了眼中,也打斷了她的話。
盧照鄰將其輕輕地晃了晃,“新消息,一年撥款三千貫錢。”
馬長曦話鋒隨即一轉:“那我可能有新想法了!”
有沒有新想法不要緊,她可以現在就開始加班加點地去想。她甚至在應聲的同時,已朝著擺放器材的桌案走了過去。
但忽然之間,她又頓住了腳步,轉頭朝著盧照鄰看來,猶豫著問道:“那什么……你上頭那位安定公主需要重弩之類的東西嗎?”
不怪她有此一問啊。
這個指南羅盤都能撥款那么多了,要是軍事器械——
是不是還能撥款更多一點
這哪里是什么沒事找事的安定公主,這是個財神!
第135章
“你連這個也會嗎?”
盧照鄰原本覺得, 是他來給馬長曦一點安定公主的財力震撼,結果在聽到重弩二字之時,他自己先傻眼了一下。
大概是因為這位馬匠師指導下頭諸人的語氣向來不留情面, 再加上隨著她加入這個改良羅盤的團隊,進度確實大有提升,盧照鄰下意識地就覺得, 馬長曦所說的重弩,應該也不會是尋常重弩。
那這就不是他能夠直接答復的問題了。
“機關這種東西是一通百通的!瘪R長曦答道。
不過, 她是說得簡單,也已足夠讓盧照鄰聽明白了:她會的東西還多著呢。
至于之前為何不說, 那完全就是沒看明白安定公主到底有多少實力。
簡而言之, 錢沒給夠!
“你等我去信長安問問,在此之前……”
“不急,你先等我想想解決之法, 一并送回去吧!瘪R長曦目光微動,直接擺了擺手, 示意盧照鄰別在此時打擾到她。
“等等!”盧照鄰剛要退出去,又忽然聽到馬長曦開口。
“現在有錢了對吧, 你再幫我找一件東西,我想做個實驗!薄
半月之后的長安,李清月就收到了一份新改造完成的小型羅盤。
她抓著手中的指針表盤朝著窗口方向看去,外頭的日光便將白水晶之中的結構照得清清楚楚。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在表盤背面中心的一點彩色閃光。
“厲害啊……”
李清月的這句驚嘆說得真心實意。
她是真的沒料到, 這位馬匠師居然能想到用寶石軸承來減小指南針受到的阻力, 真是頭腦靈活至極了!
李清月自己都是在看到這東西擺在面前的時候, 才后知后覺地想到這一點。
現代的昂貴手表和一部分精密儀器就是依靠寶石軸承來提高精度和穩定性的!
在手工打磨的情況下,也確實要比金屬構件更能滿足精準定向的需求。
此外, 因為這次送來的是用于展示的最終成品,她也沒有一味地非要按照旱羅盤的“無水”要求。
在表盤內部被她灌注了一層清油,在將表盤蓋回之后,又用魚鰾提煉的膠水封口。
按照馬長曦在信中所說,灌注了油之后的表針能在轉動之后快速定位,不會晃動得太厲害,應當能延長轉軸的使用時間。
至于為何用魚鰾膠而不是常用的石蠟膠封口,則是因為里面的油會將后者給溶掉,不如前者耐用。
這樣一來,交到李清月手中的指南針就很像現代的一些版本了!
馬長曦雖然說不出寶石軸承、阻尼液之類的名詞,但在制作之中,她卻依靠著自己在實驗之中得到的對比結果,將這些應用在了實際當中!
李清月可真是太喜歡這種靠譜的技術人才了。
最有意思的是,她一點都沒避諱地就在來信中寫道,就是因為此次經費充裕,這才讓她敢放手大膽一試。
正好海州除了產出白水晶之外還產出藍寶石……
好嘛,達成的結果遠超預期。
“果然還是得賺錢!崩钋逶赂锌馈
實際案例擺在面前,讓她越發清楚地意識到,光靠著從阿耶這里薅官職和錢財,是不夠的,她自己的賺錢渠道也得提上日程了。
西域胡商那頭負責的酒水生意如今還在醞釀階段,李清月不打算干什么竭澤而漁的事情,前期也得給此人一點好處,所以暫時不會去動。
在卓云于西域站穩腳跟之前,李清月也不打算插手邊地的馬匹生意。
葛薩這個回紇胡商手里原本是有一部分這個買賣的,結果隨著鐵勒九姓的屢屢反叛,讓他暫時對其敬而遠之。
他更是無比慶幸,在戰事啟動之前,他就已經有了一個格外有身份的后臺。
所以最合適的賺錢手段,還是依靠自己的封地。
無論是馬長曦已經讓她看到的“錢是第一生產力”,還是她讓盧照鄰提到的諸如重弩、手弩之類的武器工程,都讓她需要通過領地謀求財富的動力攀升到了頂峰。
“……以前都是我給別人畫大餅,這次居然是別人給我畫!
李清月怎么想都覺得又是微妙又是有趣。
“公主您在說什么?”澄心聽到李清月在這里嘀嘀咕咕,不免有些奇怪地問道。
李清月的臉上還有幾分糾結之色,讓人險些以為,是盧照鄰在辦事上出了什么岔子。
卻見李清月下一刻就站了起來,“去將我的鎧甲取來,我去再敲……去給阿耶看看海州那頭的成果!
澄心有點迷茫。
取鎧甲和看成果,聽起來像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情。
但看公主說得如此篤定,她還是連忙將那件在獻俘典禮上用過的鎧甲取了過來。
于是,當半個時辰后李治收到安定公主到訪的消息、準許她入內時,就看到她一身鎧甲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脖子上還掛著個小圓盤。
還沒等李治開口發問她這算是個什么情況,李清月雀躍的聲音已傳到了他的耳中,“阿耶,我剛去騎馬嘗試了,經過了顛簸還有和鎧甲的撞擊,這個小羅盤的方向指示都沒出問題!”
她說話間快步行到了李治的面前,將那枚指南針放到了李治的面前。
雖然填充在表盤之中的油不夠澄澈無色——以現在的手段很難做到這一點,但在馬長曦的一雙巧手之下,已是兼顧了功能和美觀這兩面。
更不知道她在魚鰾膠之中還額外添加了些什么東西,才讓這個膠的黏性又得到了提升。
總之,在她往北衙校場上策馬跑了幾圈后,這個東西送到她手中是什么樣子,現在到了李治的手里還是什么樣子。
而以如今的加工精度,能做到像是目前這樣的半個手掌大小,也算是到頂了。
李治一邊將其拿起一邊說道:“難怪你要穿著鎧甲!
她這個較真的檢測方式真是有意思極了。
但更讓李治覺得欣喜的,無疑是李清月拿出來的這個成品。
他將其拎在手中就不難判斷出,要將此物在軍旅之中攜帶,可遠比什么指南車之類的東西便捷得多!尤其是在騎兵出行的時候!
只需要這小小的一枚指向羅盤,大唐士卒的出征都將變得更加容易。
“就是現在還有些問題,”李清月指了指被李治轉了好幾圈以觀摩指針變動的羅盤,說道:“雖然小羅盤對白水晶的尺寸要求會下降很多,但純凈度的要求依然不低,再加上這次新增的寶石軸承和填油、密閉,會讓一枚羅盤的成本增加不少!
“這不是問題!崩钪位氐溃骸斑@些錢都能省得出來!
他的臉上在說到下一句的時候閃過了一絲笑意:“你阿娘前幾日還在同我說,打算趁著春夏裁衣之時,將宮中的衣料奢靡之風改上一改,比如將十二破間色裙改作七破。所謂上行下效,長安今年的開支應當能減少些!
李清月忍住了吐槽的沖動,沒在這時候說,那你怎么不停了大明宮的修建,只點了點頭。
“也對,而且行伍之中也不可能人人配備此物,一校兵馬之中有上一只羅盤也已足夠了,至多便是再為主帥準備三兩個替換品。我也會再去信海州,讓他們試試怎么將成本給降低下來。”
供給軍隊所用的數量,再怎么削減,也得按照流水線作業了,總會有辦法節省出來的。
李治問道:“你覺得大約能減掉多少?”
李清月答道:“我也不敢做出這個保證,但這些打磨工藝嫻熟之后,少個五分之一的成本還是不成問題的。不過……”
“不過什么?”
李清月道:“不過我覺得有個辦法能讓成本再省略一點。”
李治狐疑地朝她看來:“你總不會是說,給海州那頭撥款,就能讓他們早早將東西給做出來,現在再給他們加點錢,還能讓他們繼續開動腦筋降低成本吧?”
“不是不是,”李清月一本正經地答道:“給錢這種事情,偶爾為之,才更能讓人感到驚喜。”
這個尺度還是要拿捏得當的。
她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比起給賞錢,不如在繕工監下給這位主事人一個官職。我敢擔保,她必定能給出個更滿意的答案!
由將作大匠負責的將作監,在今年的官名改革里得了個土得要死的名字,叫做繕工監。
李清月對此很有吐槽的沖動,但想想自己是來為人請官的,在臉上并未顯露出任何的異常來。
好聽不好聽的不要緊,實際利益最重要。
在李清月腹誹之時,李治已將目光在手中的這枚羅盤上再度掃過。
從航海羅盤現世到如今這個相對成熟的形態,還沒超過一年的時間,其中的突飛猛進又基本是在今年達成的,確實該當重賞。
而比起賞賜錢物,又確實是封官更為合適。
他問道:“那你覺得他應當被封個什么官職?”
李清月早在看到寶石軸承的時候,就已在心中將馬長曦的重要性提高了一個層次,為她盤算好了發展方向。
在聽到李治有此一問,顯然認同她的判斷后,當即不假思索地答道:“繕工監下轄的部門之中,中校署掌管舟軍、兵械、雜器之物,和此人的本事正好相仿!
“不如給個中校署丞的身份,勉強算個流內官,阿耶覺得如何?”
李治:“中校署丞啊……”
這好像還真是個恰當的官職歸屬。
阿菟若是直接給人請個繕工監丞或者繕工監主簿之類的官職,李治或許還要猶豫一二。
可她要的,竟然只是個中校署丞,那便是區區一個正九品下的位置而已。
正如李清月所說,這種品階的官員只能算是流內官的底層,要不是因為修繕大明宮之事,李治近來和繕工監接觸得多,可能都分不清這玩意的品階在哪里。
要是連這個小要求他都不能滿足,那他還當什么天子!
何況對方憑借著這個指向羅盤的功勞,確實能夠被放到這個位置上。
“可以,我隨后給繕工監一條旨意,你將那個要封官之人的籍貫和身份都匯報上去就是了。但我丑話也得說在前頭!
李治將那枚羅盤重新遞交到了李清月的手中,鄭重其事地說道:“此為軍備之物,絕不可偷工減料,甚至是從中克扣錢財,也務必在今年之內將其分派入各地駐軍之中。”
“若能辦好,我再給此人升官也不在話下,可若不能……”
李清月信誓旦旦:“那我親自提刀,去把此人的腦袋給砍了。”
李治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哪有這么說話的!”
還有沒有一點公主的自覺了!
李清月一臉無辜:“那您要我怎么保證?這個說法更直白!
李治:“……”
算了。
想想女兒如今都已參與到軍事會議之中了,他最后還是選擇放棄和她掰扯這些東西。
“去辦你的事情吧,還有,別穿著鎧甲在宮中亂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禁衛軍……”
“我知道啦!阿耶您繼續休養身體吧。”
李治很是無語地看到,他話都還沒說完,李清月就已在丟下了這句話后跑出了門。
在她出門之時,還正好和守門的阿史那道真打了個照面。
但因她跑得快了些,便沒留意到對方臉上的欲言又止。
自薛仁貴于顯慶年間開始參與到正面戰事之中后,阿史那道真還得算是得到了一番提拔,成了如今的北衙新成立的羽林軍長官。
按說,在官職上他的品階還是比他妹妹高出不少,但一想到妹妹已有了出戰的機會,他就覺得好生羨慕。
戰功這種東西誰不想要啊……
尤其是對他們這勛貴子弟來說,更是希望,他們能不僅僅承蒙祖輩父輩的余蔭,而是憑借著自己的本事立足朝堂。
結果他這個混在天子親衛之中的還在守大門,卓云倒是憑借著公主隨從的身份在邊境立功,現在還成了那伊麗道的行軍副總管。
也不知道他要是當時也毛遂自薦一下,現在又會是個什么結果。
可惜,現在才來說這個,大概是已經晚了。
……
李清月可不知道卓云她兄長還能有這么多心理活動呢,她反正是已經到了阿娘的面前。
在抵達此地的時候她就發覺,擺在她面前的卷宗文書比起之前何止是多了一倍。
“這是……”
武媚娘抬頭答道:“我要做些提前的準備。”
她雖已說服了李治繼續頒布那僧侶拜君的集議詔書,但按照李治所說,還是將其延緩到四月之末,等到契苾何力將鐵勒各部安撫下來的消息傳回去再說。
這對她來說也不無好處。
正好乘機再將此前記錄的朝堂官員資料溫故一遍,也能在臨場應變之時不至有缺。
但她剛想到這里,忽然發覺女兒的表情像是有事相求,連忙問道:“你又怎么了?”
李清月小聲:“我剛剛……可能搞出了點問題。”
武媚娘訝然。
她隨即就見女兒對了對手指:“我剛給改進羅盤的馬匠師請了個官職?丛谒龑ⅡT兵也可使用的羅盤給研制出來的份上,給個繕工監中校署丞的官職也沒什么問題。但是我忘記跟阿耶說,她是個女子了。”
“您說,若是我現在回去說,是不是有點奇怪?”
她也是走出了李治那里,才忽然想到,她之前和李治說的都是諸如“大才”“匠人”“匠師”之類的詞,是真的一次都沒提到馬長曦的性別。
李治大概率是直接默認了匠人乃是男子,也理所當然地沒做出問詢。
可是,在武官之中出現女將,已經是因為卓云確實在東面戰場上有斬將殺敵的功勞,加上她父親畢竟是輔國大將軍,陪葬昭陵,又正逢戰情局勢如此,故而有所破例。
在文官之中也突然來上這一出,馬長曦又是沒甚背景的女戶,誰知道李治會不會撤回決定。
但她拉攏馬長曦之心日增,可絕不愿意看到這一點。
李清月湊到了武媚娘的身邊,“阿娘,我先斬后奏如何?”
等封官的旨意都下發下去了,總不會再撤回了。
“那你就不怕,你阿耶對一個九品官沒什么處理的興趣,卻生你的氣?”
武媚娘剛問出這話,就發覺自己的手臂被女兒給抱住了。
然后便聽到了李清月近乎耍無賴的話,“所以啊,我打算明日就出發往封地去,到時候就勞煩阿娘和阿耶說,我怕他揍我,我畏罪潛逃了!
武媚娘:“……?”
這分散注意力的辦法,也虧她想的出來!
李治但凡是對這個女兒重視一點,就絕不會在這種理由擺在面前的情況下,還能撤回馬長曦的官職!——
果然,當第二日皇后拿著那封“畏罪潛逃說明”的書信匆匆趕到李治的面前,將其遞交到這位大唐天子的面前時,李治看著上頭的留言,表情那叫一個精彩紛呈。
他都要被女兒的操作給氣笑了。
以至于在看完了寫在最后的一通道歉后,他只是緩緩地將頭轉過來,無奈地朝著武媚娘問道:“媚娘,你說阿菟這脾氣到底是像誰啊?”
李弘李賢還有李旭輪,明明和她有著同樣的父母——
怎么就她這么秀呢!
第136章
但細想之下, 李治又不得不承認,安定的這出表現,其實還挺像他們二人的。
人是今日走的, 鍋也已扣到了別人的頭上。
若是換了旁人來看此事,恐怕還得說——
安定公主只是個孩子啊,沒能做到訊息上的面面俱到怎么會是她的問題!她甚至還為大唐解決了個行軍之中的天大難題。陛下心胸寬廣, 當然不能對公主有所苛責,將人給直接嚇跑了。
誰看了不得說一句公主可憐。
畢竟, 她逃去的可是一塊位處于邊境的封地。
“所以陛下打算如何?”
迎著李治的目光,武媚娘出聲問道, 也打斷了李治那番好生郁悶的思量。
打算如何?
是要將人給直接找回來, 還是要撤回給馬長曦的九品官職敕封,又或者是要因為阿菟沒能將該告知的消息盡數告知于陛下而降罪?
李治望著面前之人看似溫和實則異常堅定的面色,心中已有了個猜測。
今日的這出偷跑離家, 可不僅僅是阿菟自己的鬼主意,必定還有人在背后給她撐腰, 才讓她最終做出了這個選擇。
若是他對此持以否定意見,皇后這里總會有一套讓他能夠接受的說辭來將他說服的。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 他便是真有什么反對想法,也還是別說了。
李治嘆了口氣,說道:“罷了,總歸給出去的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官職!
雖然女官躋身前朝,一如給阿菟封熊津大都督、對阿史那卓云給出這個伊麗道行軍副總管的位置, 都是前所未有之事。
但除卻阿菟的情況特殊, 還有走上朝堂議會的資格外, 其他的也還只能算是地方官員。
區區一個正九品的繕工監小官,放在大唐萬余名官員之中, 連一點風浪都掀不起來,至多就是在海州地界上會稍有幾句傳言。可在指南羅盤行將被配備于軍伍之中的時候,若有人真為此而發起彈劾,反而是他沒腦子。
李治他又何必因為這些事情,惹得皇后不快呢?
“不過,還是讓人趕緊追上阿菟的隊伍吧。”李治又接了一句。
他眉頭一擰:“你看看她就帶了幾個人?好好一個公主,就算仗著自己箭術不差,又有那么幾個護衛,沿途之中誰知道會不會出什么事!
李治說到這里,越發覺得女兒聰明得過頭,很知道他這個做父親的底線到底在何處。
在接受了這個事實之后,他現在不僅不會對她做出處罰,反而會給她再多準備一層保障,讓眼下已發生的這一出,起碼在外人看來,絕非是什么父女不睦的表現。
最多就是:公主為下屬請求封官的小手段。
李治又將那封“請罪書”給看了一遍,見上頭被女兒單獨用紅色的筆洋洋灑灑地寫著,她必定將封地妥善經營,成為大唐在邊境的一處據點,以便將功折罪,忍不住搖頭笑了一聲。
行吧,起碼面子上過得去了。
“讓人去追,追到了就告訴她,即刻給我停下,等后面上任的安東都護府長史的隊伍!
在兩個月前,李治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
將高麗王高寶藏扣押在長安,遙領安東都護之余,令左武衛將軍李謹行出任安東都護府長史。
但他并沒有當場走馬上任,而是滯留了一段時間。
或許是因為百濟王扶余義慈在百濟滅國后一直處在憂慮之中,高寶藏唯恐自己不聽話會被大唐“除掉”,一邊向李治申請和大唐聯姻,一邊將高麗境內的種種情況陸續告知了李謹行。
就是因為這出交代,才讓李謹行的啟程甚至要比李清月更晚一些。
現在倒是正好讓阿菟在路上等等后面的人。
“還有,讓人轉告她,想去封地看看情況就直說,少找這種怕被我揍的理由!
李治真是服了。
他這個病號到底能打得了誰。
“可這難道不是阿菟在尊重您的天子威嚴嗎?”武媚娘輕聲說道。
李治苦笑:“……媚娘,睜著眼睛說瞎話就不太好了啊!
武媚娘含笑勸慰道:“陛下莫要擔心,等再過兩年,她這跳脫的脾性總會稍微收斂一點的!
但話是這樣說不錯,李治還是很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可想想看,到時候她確實是沒法用童言無忌的理由了,又覺得自己好像還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算了,往后如何就先不討論了,先將人攔停再說!薄
但大概,要將人攔住的話,并不需要花費多少工夫。
李清月都偷跑過好幾次了,上一次還是直接去的跨海戰場,怎么會不知道這一次的偷跑到底會引發什么反應。
她都有經驗了,阿耶肯定也已經適應了嘛!
更何況,在她將自己的計劃告知于阿娘后,阿娘也早協助她做出了個判斷。
所以當她的這支隊伍抵達洛陽地界后,她就自覺主動地停了下來。
“我們不繼續跑了嗎?”姚元崇好奇問道。
李清月朝著這個少年人看去,便瞧見了這張臉上的躍躍欲試。
他顯然沒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出感到懼怕,甚至覺得這種有違常理的出行很是有趣。
起碼比起他早年間和同鄉圍獵有趣得多。
因父親病逝于西南邊疆,姚元崇也格外希望自己能盡快成長起來,成為家庭的支柱。
所以在他看來,既然他兄長已走了文官路線,想來他是可以做個武將的。
跟著安定公主這個手握戰功開府的上司,又行將前往邊境,便是一種新奇而必要的行動了。
除了需要接受楊炯、王勃的文化教導,還要去教那個靺鞨小孩讓人有點心煩之外,姚元崇覺得,自己已走上了一個旁人想都不敢想的起點。
公主這個有些叛逆的性情,和不吝給下屬封賞請官的大方,更是讓人對她的好感油然而生。
起碼以姚元崇到公主門下報道到如今所見種種,都讓他覺得公主會是個好上司。
以至于當船在穿過了三門峽段水道繼續東行,停留在了洛陽之時,姚元崇還覺有幾分失落,生怕這是公主又暫時打消了出行計劃,又要重新打道回府呢。
李清月看穿了他的想法,心中有一瞬的好笑,還是穩住了心神,開口作答:“還有些東西要在洛陽取,暫時停一陣!
站在她面前的姚元崇,要不是因為此前守孝的緣故,偶爾會有些因傷懷而出現的走神,簡直活脫脫一個中二的活潑少年。
真是很難想象,在歷史上他會秉持著“法行自近”這樣的克己奉公原則,從字里行間都透露出端正嚴肅之氣。
但沒關系,反正李清月也權當他就是個伴讀來安排差事。
她朝著姚元崇說道:“你和澄心一起去辦件事,往我在洛陽的別院走一趟,去將那里的人和東西都給帶過來。”
早在二月末,李清月讓人送往蜀中的信就已得到了回音。
段寶元說,他其實沒有真的嫌棄公主那個炸藥團隊,所以沒必要讓公主破費,在把軍功獎勵的絹布換成銀錢之后,還要分出一部分來,作為給他的補償。
這些錢財也都被他用在了招募礦工的相關事宜上。
合計約有個一百多人愿意離開蜀中,隨同公主一起前往遼東。
別看人數不多,按照段寶元所說,這些都是當地挖礦的熟練工,在有條件的情況下,是能帶出學徒來一起辦事的。
只要公主沒打算將整塊封地都用挖礦的鏟子翻騰一遍,那這個人數應該是夠了。
這些人和劉神威一起,在三月初抵達了洛陽,隨時等著公主的召喚。
至于為何是來洛陽而非長安——
長安物價更貴好不好!
住宿此地的錢還是李清月出的。
再說了,這樣一批人出現在天子腳下,其中的某些人還帶著一批危險物品,也過于明目張膽了一點。
她可不想被人發現彼時龍朔吉兆的真相,自然還是謹慎小心一點為好。
相比之下,洛陽就更像是她和阿娘的地盤了,也讓她安心一些。
她接著安排道:“常之,你帶著祚榮留守船上,幫我照看好此地的東西。”
黑齒常之旋即應了聲好。
在長安的數月之間,若說誰的收獲最大,很可能就是他了。
他一如此前隨同李清月一起學習時候的態度,在獲封折沖都尉,又被準允進入弘文館借閱藏書后,便將自己的時間全放在了讀書上。
當然,更準確一點說,是在習武之外的其他時間。
以至于在經歷了三個月的長安生活后,他雖然從表面上看還是那個身量過高的傻大個形象,在氣質上卻已比之前沉穩得多。
祚榮除了聽卓云的話外,倒也對黑齒常之有些發憷,能被他管住。
李清月招了招手:“飛鳶,你陪我去個地方!
龐飛鳶還在看著船只停泊進碼頭,忽然聽到這一句,連忙回頭朝著李清月看來,應了聲好。
在她老實交代了她確實不會,或者說她們白州之地確實沒有那等奇幻的蠱毒之物后,安定公主也沒再問那等難為人的問題,而是向她學起了格斗術的技巧,讓龐飛鳶已日漸習慣于做這個親隨了。
但在她隨同公主下船后,又忽聽船頭冒出來了個聲音,“公主,那我二人做什么?”
李清月循聲朝著說話之人看去,正見那里站著楊炯和王勃。
她揚聲調侃道:“你們倆繼續針尖對麥芒吧,等分出個高低再來辦事也不遲!
李清月是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現在還沒有初唐四杰之說,沒有那個“王楊盧駱”的排名,那也該當理所當然地沒有楊炯那句“恥居王后”之說,可這兩個人就是誰都看誰不順眼。
王勃因那篇《順天門班師頌》而得到了當今天子的贊譽,楊炯卻覺得他文辭浮躁,華美過甚,并非由心而發。
而對于楊炯這個就為了“神童”之名故意卡在整十歲參加考核的行為,王勃也覺得實在是沽名釣譽。
總之,這可能就是兩個天才少年的初次較量了。
但李清月才不慣著他們兩個的恃才傲物,
喜歡吵就先吵出個高下來,別等到為她辦事的時候再來折騰事情。
總得弄明白什么是良性競爭,什么是互扯后腿,才能在官場上混。
她也沒管后頭那兩人在面面相覷之中到底得出了何種結論,直接跨上了從船上牽下來的馬,領著龐飛鳶直奔東都尚藥局而去。
她此行所攜帶的物資被分作了三份。
一份在長安,包括了日常吃穿所用之物,送往封地的兵器,良種,以及積攢在手的金銀。
一份在青州,包括了她讓人在南方收集的稻米種子,還有部分采辦的農具。
最后一份就在洛陽。
除卻劉神威所帶的炸藥研發物資以及礦工的家私與工具之外,剩下的東西就在孫思邈這邊了。
東都尚藥局這地方她向來可以刷臉入內,今日也不例外。
但在孫思邈將她迎進去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說道:“你來這一趟,我看是要把尚藥局的積攢都給搬空了。”
李清月揣著手跟在他后頭,笑道:“您說歸這么說,臉上也沒點心疼的意思,明擺著最近是不缺藥的,顯然我買走的這些不過九牛一毛而已!
“也別以為我不知道,東都尚藥局在洛陽經營日久,洛陽的百姓中不乏將多余采摘得到的藥材送來此地,甚至專門成立了個采藥隊,為您收集當地藥材,就為了能讓您定期為洛州百姓看診!
要說這“賄賂”舉動其實沒必要。
孫思邈的醫者仁心,洛州百姓早已該當看明白。
所以這更像是用一種能被孫思邈接受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感謝。
李清月繼續說道:“而且,除了益州送來的藥材外,此地栽培出的醫者定期在外巡游問診,也能從各地州府采購吧!
孫思邈佯裝將臉一板:“那分揀藥材不要人?”
李清月從容應答:“您這兒最不缺的恐怕就是人了吧,我看都快趕上長安的太醫署了!還單獨開設了婦科與兒科,招到了不少女醫。上次我收到您來信的時候,您還夸女學徒大多更加細心,也珍惜這個學習醫術的機會,今天我來拿東西,您又開始胡扯人數不夠了!
她輕嘖了一聲:“再說了,這兩年間悲田坊也步入了正軌,加上洛陽佛寺也加入后,收容的孤老不在少數。這些老者又大多不愿真只在悲田坊中做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之人,不少人都在幫著處理藥材。”
她伸手朝著一個方向指去,“人不是都在那兒嗎?”
在李清月伸手指去的方向,確實有不少老者正在晾曬藥材。
這些人大多腿腳不靈便,若是放在外頭,大約找不到太合適的活,但幫著翻撿藥材卻并不難做到。
再者說來,悲田坊和癘人坊不同,其中所住的孤老并無傳染疾病。
正因為如此,洛陽民眾也樂得看到在老有所養之余,這些老者花著各家繳納上去的賦稅,在為百姓的安泰做出一份貢獻。
都被揭穿了,孫思邈也沒法裝下去了,他低聲嘀咕道:“還不是因為你次次都從我這里借醫術高超的弟子,又不將人還回來!
孫思邈自己也很清楚,若非李清月的邀請,加上皇后的鼎力支持,他在此地著書立說、教授弟子、救治百姓的事業絕無可能像今日這般蒸蒸日上。
但也正因為他跟安定公主時常往來,姑且可以算是混熟了,在將人當做晚輩的情況下,有些話也說得更不拘束一些。
他這句吐槽也該算有理有據。
他的嫡傳弟子輪換著在益州坐鎮看診,這個也就算了。
他原本很是看好的弟子劉神威已從學醫徹底轉向搞炸藥,這個算是發揮他的天分,勉強也能忍。
上次熊津大都督府成立,皇后找他這里要了一批人渡海前往,至今也就因為軍隊撤退回來了一半,剩下的都被分散到大都督府境內各州了。
這個……姑且算是給皇后殿下的報酬。
然后就是兩個月前,李清月居然說希望他派出數名弟子協助回紇商人釀酒,參與到酒水提純的項目之中。
這怎么看都是又走歪了一批人。
結果現在李清月意圖前往封地,不僅要從他這里采買走一批藥材,還打算再帶幾個醫者與采藥人走!
他都擔心哪天他睡過去,一覺醒來,人就已經不在洛陽而在遼東了。
以李清月當年來益州坑蒙拐騙的表現,這是很有可能的!
他這么想的,也下意識地說了出來。
“那哪兒能啊!我還指望您長留洛陽,幫忙多看著點玄奘法師的,好讓他繼續管束著下頭的那些弟子。”李清月一臉坦蕩地答道:“再說了,我阿耶的頭風病又沒法根治,萬一突發變故,還是得勞煩您盡快趕往長安。若我將您帶走卻耽誤了陛下的病情,豈不是不孝至極?”
“您多分我點人手也不是壞事。”她朝著孫思邈解釋道,“您別看這些人留在洛州或者是中原能夠醫治到更多的人,但您得考慮到將來。如今的遼東已是大唐國土,陛下必定不會讓此地繼續是這等地廣人稀的樣子,等到來日人口增多,總是需要有看醫問診之地的!
“我記得您老說過,您還沒去過那么往北的地方,那么也應該少有收集到那頭的藥物信息和病例,比如說,原本為白山部靺鞨所占據的地方,就盛產不少珍稀藥物……”
那可是長白山啊!
她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還有,您也知道的,高麗、百濟和新羅這些地方的人雖然說話用的是扶余體系,但書寫的文字卻大多是中原文字,所以大唐的《新編本草》和您所編纂的《千金要方》,我這次都是要一并帶上的。如今正是鎮撫邊境的必要時候,大唐該當給他們示以生存之道,我也總得讓人能配合這些醫書講解!
“非要說的話還有個理由嘛,我多帶點人走,正好在此地多空出點位置,讓民間隱藏的醫學天才能夠被順利挖掘出來,豈不是正好?”
孫思邈:“……”
如果說李清月前面說的還都是正經理由,最后那句就是純屬胡扯!
洛州但凡是有點學醫天分,自己又對此有興趣的,應該都已經在他這里了。
偏偏前面的幾條理由已經足夠安撫住他郁悶的情緒了。
孫思邈無奈答道:“那你按各項?迫ヌ羧,別一口氣把我的人全給挑完了!
雖然知道李清月那邊的需求也不少,但也不能影響到東都尚藥局的運轉。
“還有,之前皇后殿下還有意讓我這邊派遣出弟子,去上州開醫學培訓,并且協助當地辦理悲田坊呢……”
“知道啦知道啦!”李清月答應得很痛快。
反正熊津那邊還有部分可以調撥的,這次就算帶過去的是學徒也無妨。
“對了,這樣一來,您在藥材上可得多讓著我點。”
李清月轉頭就跟孫思邈賣起了慘,“我那封地又偏遠,又剛經歷過戰事,土地未開墾,百姓沒馴化,聽說就連那泊汋城中都是府庫空空——”
孫思邈都活到這個年紀了,之前能被李清月騙,那是真沒想到這個年紀的小孩能如此有套路,現在又怎么會看不明白。
他給出了一句靈魂發問:“要真有這么慘的話,你選那兒干嘛?”
做慈善嗎?
李清月眉頭一挑:“我這叫看中了這里的發展潛力。”
……
這話吧,孫思邈是真不信。
但是在洛陽和李清月會合的李謹行,卻信了這個說法。
他要前往安東都護府上任,安定公主的封地在安東都護境內,又看好此地的發展,顯然是對他有利的。
當他眼看著他們一行人在抵達青州后,會合到此地的物資越來越多,越發肯定,安定公主所說的話并非作偽,而是當真要在自己的封地大展拳腳。
三四月間的海面少有風暴,于是當各方物資都校驗完畢后,數艘大船便并未有所停頓地朝著遼東行去。
“我還以為公主會想先見一見那位馬匠師!背涡臑檎驹诖^眺望的李清月披上了一件風氅,順口說道。
能被公主專門向天子請官,足可見這位馬姑娘在她心中的分量。
青州與海州雖然相隔著有一點距離,但要在出海之前往海州往返一趟,應當也并不會耽擱多少時間。
說不定還能將人給帶到遼東一并參與到此地的建設。
李清月卻搖了搖頭,“她現在是看在工錢的份上,而不是看在我這個人的份上,所以還是先給彼此一點想象的空間吧。”
“等她適應了那個繕工監的官職,她才會知道,上頭有人是多么必要!
她唇角微揚,任憑海風掠過她的面頰,“再說了,泊汋城的初步建設,還犯不著這樣的大才動手!
她得先讓此地,被打上她的記號!——
四日之后,這一行船只停在了鴨綠江的入?。
李清月望著面前越發清晰的海邊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的領地,終于到了!
第137章
三月與四月之交, 鴨綠江上的冬日寒冰早已消融。
此刻呈現在李清月面前的,就是一派春日江河與大海交匯的景象。
江口濕地像是自河流之中蔓延長出,還有一半浸潤在鴨綠江中, 另一半則向著兩岸遠處延伸而去。
已能在天光反照的濕潤之色上,看到一層新長出來的綠意。
更讓人清晰看到這份北地春色的,是此地的飛鳥。
也不知道到底是何處能養出這樣多的飛鳥, 竟像是一夕之間盡數蜂擁而來,落在遠處的濕地草木, 以及更遠處的低矮丘陵之中。
在船只停泊的聲響中,停留在靠岸地方的那一批忽然遭到了驚動, 當即騰空而起, 朝著北方飛去。
這便成了視線之中成片的鳥群,匯聚成了形同烏云一般黑壓壓的一片。
這樣的一出景象,起碼在身處宮中的時候是絕不可能看到的。
饒是澄心這幾年間都隨同李清月東奔西跑, 也在看到群鳥振翅景象的那一刻,發出了一聲驚呼。
那真是好生野性又壯觀的場面。
江流入海的濤濤水聲, 飛鳥云集的振翅如雷,以及船只劃破海浪的聲響, 都交匯在了這一片海灣濕地。
或許唯獨欠缺的,也只是因沒到草木盛極之時,讓眾人面前的畫面顯得留白過多。
“就是人少了些,和青州海州這些地方的港口大不相同!蓖醪抗馕,出聲感慨道。
這里的特殊地理條件, 注定了這里是有沿海港口的。
但因高麗的王都在更偏東南方向的平壤, 就算是在遷居平壤之前, 都城也在更東面的地方,就讓這些港口處在了一派被廢棄的狀態。
別說是其他的航船了, 就連待在沿岸的人都沒有,也難怪會有這么多候鳥暫時停歇在沿岸,根本不必著急于進入濕地深處和山中。
因為本就沒有人會去抓捕他們。
要不是王勃覺得這話說出來不太吉利,他都差點想說,他們看起來是來扶貧開荒的。
但李清月倒是心態不錯,望著這片天生天養的河口濕地,回答道:“確實和青州海州的港口不同,這里之前也算是個軍事港口嘛,但高麗兵馬都被唐軍在越過遼河與鴨綠江的途中給擊敗斬殺了,自然不如往日熱鬧。”
“算起來,大唐第一次進攻高麗的時候,除了卑沙城外,在沿岸搶占的據點,也就是那頭的大行城了!
她伸手朝著西面指去,在她們所在的位置,能隱約看到那頭的輪廓。
確然有一座堅城聳立在這河口附近。
見她所在的船只已徹底停穩,下船的舷梯也已搭建穩固,李清月可沒有需要旁人幫她開路的意思,自行朝著船下攀了下去,踩在了從停船之地到岸邊鋪設的木板橋梁之上。
她的幾個部下也都隨即下船,跟了上去。
李清月往前走出了幾步,便感覺腳下的土地已堅固了不少,這才繼續說道:“再說了,現在不熱鬧是現在的事情,如今高麗已歸入大唐國土,與國中往來必定日趨密切,以此地的條件,我看大行城所在港口遲早能發展起來,以便將遼東物資送往中原,那又何必只看一時呢。”
“說不定再過上三年五年,此地就能成為一大港口了!
若是李清月的地理學的不錯的話,再往西去一點的地方,便是后世的丹東港。
也說不定是因為,只要看到此地,她就會想到她被延續出的壽命,所以看向這片土地的時候完全就是自帶濾鏡。
她又怎么會嫌棄這里地廣人稀,荒涼廢棄呢?
她只會覺得,這實在是一處未經開發的寶地。
剛想到這里,李清月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從斜側方傳來!澳敲醇热还鲗僖庥谶@一帶,為何不將封地選在大行城呢?”
李清月回頭看去,就見說話之人正從另外一艘船上走下來。
瞧見那人模樣的時候,李清月頓覺眼前一亮。
這位三十出頭的婦人舉止大氣端方,并未身著裙裝,而是騎裝出行。稍顯溫婉的五官輪廓,也因這番打扮做派而顯出一番英姿颯爽來。
但也或許,是因為她那雙眼睛里的果敢之色,正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李清月無端覺得,這位夫人好像有那么幾分眼熟。
在她說話之間,仆從已將她所用的馬匹也給一并牽了下來,她便順手拉過了韁繩,一人一馬走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她是何人并不難猜。
安東都護府長史李謹行此次上任,是將自己的妻子也給一并帶來的。
雖然在洛陽船隊相遇的時候,因這位劉夫人偶發風寒,始終在船艙之中,李清月并未正面接觸過她,但在她開口的時候,從年齡到說話的口氣,都自然能讓人知曉身份。
果然,李清月下一刻就瞧見她朝這頭行了個禮,自報了家門,和李清月所猜測的并無差別。
“此前剛剛出門,欣賞船只夜航景象稍不留意了些,被夜風吹出了早年間的咳疾,沒能早早與公主會面,實在有失禮數,還請公主見諒。”
李清月抿唇一笑:“夫人若是注重禮數的話,大概不會有前半句了!
聽聽這話說的,什么叫做因為好不容易逮住出門的機會,直接在航船之上欣賞夜景,到了吹風受寒的地步?這大概不會是個循規蹈矩之人會做出來的事情。
劉夫人回道:“可若我說,此事和公主還有些關系呢?”
李清月臉上閃過了一絲詫異。
等等,這怎么還能將關系扯到她身上?
對方已接著說了下去,“此前見公主,不,或許應該說是將軍策馬游街,宣告覆滅高麗的戰功,我心中羨慕公主活得精彩恣意,便不覺在夜航船頭待得久了些。只可惜我早年間的習武習慣,近年來是已丟得差不多了,一時之間竟有些忘形!
說到策馬游街四字的時候,在這位劉夫人的臉上一如她話中所說,分毫也不掩飾這份艷羨。也讓李清月忽然想到了在看到對方之時的熟悉感到底是從何而來。
她確實見過這位劉夫人!就在她獻俘于長安的那一天。
只是那會兒不過是在人群之中的驚鴻一瞥,并未讓她徹底看清楚對方的容貌,也因彼時的李清月只想著在這出展示戰功結束后回到阿娘的面前,便未曾深究,以至于在重新見面的第一眼中,她竟沒發現這一點。
她開口應道:“我看夫人如今的樣子應該是恢復得大好了。”
“這是自然!眲⒎蛉祟h首,又道:“說起來,我方才所問的問題,公主好像還沒有回答呢。”
李清月:“為何不將封地選在大行城啊……”
要說這大行城也是個好地方。
姑且不說這份更臨近河流入?诘母劭谫Y源,就說它的周邊田地也要比泊汋城更多,有著大片沿海展開的平曠土地,在后世,于此地發展出了東港大米、丹東草莓之類的農業特產。
但她一共就只有千戶之地,若是涵蓋了大行城的位置后,合適的增補方式是繼續在鴨綠江以西延伸,至多就是完全把握住這片海港而已?扇羰沁x擇了泊汋城,卻能順勢往附近的丘陵山地以及被包裹在其中的沿河平原延伸,將田地與山地兩手抓。
再加上,唐軍對此地的管控力量薄弱,就算成立了安東都護府,也很難在泊汋城到岸邊的這一片盡數駐軍,到時候……這里大概也只能是她的地方。
不過這些話,好像不太適合跟安東都護的夫人去說。
李清月便一本正經地答道:“我這人沒什么安全感,岸邊海風也吹得人頭疼,還不如往里去一些。此外,我雖不太明白農事,但也知道,太靠近海邊的地方,水土都被沖入海中了,總是不如內陸河流兩岸肥沃的。”
“而且,若我沒猜錯的話,在李將軍接收安東都護府后,也應當要在大行城港口駐軍的,我就不在這里干越俎代庖之事了。”
劉夫人垂眸一笑,“公主說自己沒有安全感這話,真是讓人沒法相信!
否則她根本就不會選擇此地作為自己的封地,也必然不會有此前先后平定百濟、高麗的戰果。
但既然她不愿意明言來說,劉夫人也不打算過多追問。
反正,坐鎮于泊汋之地的安定公主和安東都護府的州府互為犄角之援,她和丈夫李謹行即將前去和周道務進行兵馬的交接,往后還多得是和公主相處的機會。
到時候看看公主打算在此地做什么,應當也能看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吧。
她朝著李清月再度行了個禮告辭,便朝著李謹行所在的方向而去。
李清月望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的鄰居比起之前所想,還要有趣得多。
“一個出自粟末靺鞨的將軍,還有一位……”
見李清月說到這里的時候語音一頓,還朝著她看了過來,澄心連忙答道,“雕鷹劉氏出身。”
李清月剛想夸澄心果然是做足了準備,又忽然意識到什么,追問道:“和劉仁愿有點關系?”
“劉將軍應該算是這位劉夫人的……堂叔!背涡牡吐暯忉尩溃骸斑@位李將軍雖說是幼年時期長于中原,又得到皇族賜姓,但靺鞨出身擺在那里,按照世家權貴的聯姻方式必定不會考慮他,倒是雕鷹劉氏同樣算是漢化的外族,和對方的地位相當。以劉氏女配耆國公之子,也算是門當戶對!
“哦……難怪她說早年間她也會騎射本事!崩钋逶氯粲兴,又忽然在臉上浮現出了幾分喜色,“好事!那我之后若要尋這位劉夫人,還能用和劉將軍一度并肩作戰的理由!
若要談公事,可能還得先找李謹行。
能攀關系來聊,便可以直入正題了。
不過眼下,比起關心這位劉夫人,大約還是抵達她的封地所在更為要緊。
淵蓋蘇文的長子淵男生在駐守遼河之時打出來的那場敗仗,讓高麗人在這一帶的損失何止是慘重二字所能形容的。
在朝廷兵馬潰敗的影響下,原本生活在泊汋城和其周遭的百姓不知有多少人往北逃逸。在戰事平息后的短短半年內,哪怕王都淪陷、高麗國破已通傳境內,唐軍也在周道務的指揮下做出了善待高麗遺民的指令,也沒能讓這些人回來。
“大概還因為唐軍在陸續將高麗百姓往內陸遷移吧。知道內情的人應該能看出來,這是要將平壤等城市中更忠心于高麗的人從這里遷走,以防此地出現動亂的情況,不知道的便只覺得,這是要讓他們這些可憐人背井離鄉。既然如此,還不如再多躲藏一陣。”
李清月一邊指揮著人將泊汋城的府衙給清理清理灰塵,一邊朝著澄心說道。
“那公主現在是要將這些躲藏起來的人給找出來,還是要盡快將這里的人手投入到今年的耕作之中?”
“嗯……”李清月停頓了一瞬,答道:“都不是吧!
她跟劉夫人說什么她沒有安全感,其實也不算是一句瞎說的話,比如說,在她抵達青州行將出海的時候,就還讓另外一艘船前往熊津大都督府,為她送一封信。
所以在這泊汋城被攻破的城墻經歷了草草的修繕,城中供給同行之人所用的住處以及她辦事所用的府衙也都完成了清理和修補的時候,劉仁軌帶著從熊津大都督府調撥來的一部分兵卒終于來到了此地。
要李清月看來,無論接下來得做些什么,光靠著那些礦工、醫者和征募來的農人,肯定是不夠的,距離泊汋城足足有百多里的安東都護府駐兵也派不上用場,還是得先自己手中有足夠分量的兵力。
更妙的是,劉仁軌自去年李清月返程長安后到如今,也正好在冬日將百濟降卒和駐守的唐軍重新完成了編隊與冬訓。
所以當這支隊伍抵達的時候,李清月便格外欣喜地看到,除卻她那位老師仍舊是老當益壯之外,這些士卒,也同樣是一派精神抖擻的模樣。
大概也是因為自高麗得勝后調撥過去了一批肉食,讓他們看起來更有了士卒英武之態。
李清月上來便是一句:“老師果然不能僅以文官自居,在海上戰事中果斷取舍,在演兵統領之時也有學生所不能及的本事。”
劉仁軌被夸得有點頭疼,好在李清月已快速轉開了話題,將她和蘇定方折返回到長安的見聞也都一一說了出來。
從那長安的獻俘大會,說到她自陛下手中如何得到這塊封地,從為前來此地的準備,說到那場突如其來的軍事議會。
比起她在信中提及的部分,在這出當面交談中,她所說的便要詳盡得多。
“……”
“可惜西域戰事有變,我舉薦卓云前往監督西突厥兩位可汗,無法隨同我一起前往,倒是少了個趁手合用的人才。”
“不過還有老師在旁相助,我也安心不少。這些新到麾下的伴讀,再有上一段時日,也該能陸續擔負起責任了!
“現在卻得先勞煩老師協助我辦一件事——”
她伸手指去:“讓這批抵達泊汋的士卒以最快的速度將戶籍登記造冊完畢,把封地的疆土重新劃定,而后上呈于中央!
那些逃難而走的高麗人完全不必在現在回來。
人口越少,也就越有利于她劃出更有利于她的邊界。
相比之下,之前的封地區域,其實是根據高麗的人口統計來的,必定和現在有些不同。
反正她上呈到中央的奏報是毫無隱瞞的詳盡,哪里有什么擴張封地的小心思嘛。
她只是……想給自己爭取到應有的待遇罷了!
見劉仁軌有些愣神,李清月像是生怕他有聽漏,又喊了一句:“老師?”
劉仁軌匆忙回過神來,轉到了面前學生的臉上,還有她身后這片百廢待興的領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吧……
當李清月此前說到軍事議會權力的時候,他本該感到慶幸,他剛收下這個學生的時候所希望她達成的目標,好像已經在此時有了大半的進程。
畢竟,方今太子仁善,也已并不僅僅表現在他剛接觸學問之時。起碼在劉仁軌看來,太子左右春坊的官員在朝政上的進取之心,就有些壓制住輔佐太子成才的意思。
所以哪怕太子依然年少,甚至以其十一歲的年紀,還該當算是年幼,但對比公主的雷厲風行作風,還是過于溫和了。
他需要一位足夠強勢的親人成為他的助力,以防再度出現臣子權柄壓過君王的情況。
可當李清月娓娓道來隨后的種種,將朝堂博弈、邊境風云以及他們腳下的這片土地,都以一種統籌萬象的語氣說出的那一刻——
誰能只將她當做一個臣子呢?
第138章
劉仁軌很難不在眼見學生“指點江山”之時, 生出一個悖逆的想法。
倘若她是太子,那么如今的很多問題也就不復存在了。
四方將領固然還是外族之人占據多數,在上頭有一位更為強勢的李唐將領, 甚至是繼承人之時,必定無法掀起什么風浪。
就算陛下當真因體弱而出事,有朝堂重臣意圖效仿當年長孫無忌舊事, 以公主這等能從三歲問出“長安之所需”的脾性,顯然不可能讓旁人從她手中搶占到便宜。
野心與責任心, 在公主平定百濟、高麗的途中也都能令人看個分明。
而這些,恰恰是身居上位者所必需的東西。
但很可惜, 她并不是。
只能說, 好在她并非皇子,總不至于鬧到玄武門之變的地步。
見李清月目光疑惑地朝著他看過來,劉仁軌連忙收回了種種不當的想法, “你方才最后說什么?”
李清月關切問道:“老師是不是沿途趕路過于勞累了,此前流外官入駐熊津大都督府, 也該當從中擇選出幾個能用的幫手為您分憂才是!
雖說知道劉仁軌的壽命不短,但他怎么說也已年過六旬, 李清月不免有些擔心,若是讓老師這里擔負的責任太多,會不會影響到他的命數。
嗯,她還是不要竭澤而漁為好。
至于孫思邈那邊,她下次也得注意點分寸。
劉仁軌對于公主這個突如其來的關切啞然失笑。
他倒是沒有脆弱到這個地步, 只是稍微走神了一下而已。
還不是要怪安定公主太能給人帶來驚喜。
“我并沒有什么事情, 你繼續說吧!
他臉上的無事之意表露得已很明顯, 李清月便沒糾結于前一個問題,而是回道:
“我剛才說, 需要老師盡快讓這些人手協助一起完成戶籍登記之事,將領地的邊界重新框定,到時候才好確認,到底哪些地方是可以讓我用來種地的。”
李清月說話間,只差沒將摩拳擦掌之意表露在臉上,“之前讓唐休璟在漢中種地,算起來也有三年了,我來自己的領地實踐,總不能干得比他差對吧?”
劉仁軌沉默了一瞬,覺得這個剛才還被他構想做權力巔峰之人,又忽然回到了接地氣的狀態。
能將“種地”二字說得如此順口,倒是讓人差點沒想起來,這片領地能歸于大唐,還有她的一份功勞。
但他還是平復了神思答道:“我即刻讓人去辦!
“等一下。”李清月打斷了劉仁軌的舉動,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沉思,“老師在讓人去查驗戶籍的時候,每戶發放兩斗米。”
兩斗米?
劉仁軌的思緒轉圜了一瞬,答道:“我明白了!
教導學生多年,對于李清月此刻的突發奇想,他比大多數人都更能領會其中的意思。
她的這條附加指令也并非無跡可尋。
但這大概不是一條人人都能理解的舉措。
姚元崇就不太明白。
這批從熊津大都督府中調撥過來的人手,因百濟和高麗語言體系相似,不存在語言障礙,其中的各個小隊統領,則是此前就參與進邊境工作的流外官。彼此配合起來,讓李清月這出“下鄉扶貧”變得比想象中還要容易得多。
他一邊跟著王勃、楊炯一起參與進了登記造冊之中,只覺諸事開展順遂,一邊還是有些不解:“為何公主要給每戶發放兩斗米呢!
他讀過的書還不算多,但或許是因為他天生有著一番敏銳的政治眼光,讓他在聽聞這個先進行的戶籍調查計劃后便猜測,這是公主要擴張領地的邊界。
這幾日間的屋舍修繕,讓他難免和此地的百姓打過交道,也意識到了這其中外流的情況,確實讓公主有了達成這個目的的條件。
要不是他們之前的幾日都并未做出擾民舉動,現在突然間的增兵,已經足夠再讓一部分人逃走了。
總之,就算他們沒走,現在還在泊汋城中的住戶人數也遠遠少于戶籍賬冊所載。
說不定,在這出統計工作展開的時候,還會再走一部分,以防在冊之民被大唐強制征兵。
“但我恰恰不希望有人繼續走。”聽到姚崇的發問,李清月放下了手中的農書,開口回答道。
“我問你個問題吧,假若你是已經逃亡北上,往楚山、五女山方向逃竄的高麗百姓,在聽聞此地登記戶籍可以領取兩斗米的情況下,你會返回嗎?”
姚元崇很果斷地搖頭:“不會。”
兩斗米若是給一個成年男子去吃,也只夠六七天的分量。
分到一戶人家之中,能頂用的時間就更少了。
這一筆米糧不足以讓人冒險,從其他地方跋涉而來。
說不定都不夠涵蓋搬遷之中路費的。
沒有人會去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李清月又問:“那你覺得,在登記戶籍期間有這樣一筆米糧,已經身在此地的人會走嗎?”
姚元崇想了想這幾日間見到的情況,答道:“目前……好像還沒有看到離開的!
“那我的用意應該已經很明顯了吧,”她從容答道:“讓人繼續因為外來情況的干擾而逃走,確實有利于我拓張領地的范圍,但凡事過猶不及,我想,陛下也不會希望收到一封一味謀求利益的奏表!
“奏表中只會說,這些安東都護府境內的百姓是因為此前的戰事和對大唐的不信任而逃亡,讓我在原本劃定的轄區之內無法湊夠千戶,為了維護我的封地利益,我才希望能將周邊的民戶也給納入范圍。事實上,我還拿出了原本供給士卒的口糧來進行安撫,但所能起到的效果,也僅僅是讓原本還在此地的百姓繼續留下來!
“如此一來會是何種結果呢?我付出的是一筆不到二百石的糧食,但收獲的,卻是名正言順的上千畝土地!
見姚元崇垂眸沉吟,李清月又道:“這兩斗米也算是一塊敲門磚了!
“要知道,這片食邑境內百姓的稅收是歸我所有的,可他們要是還不聽號令,漁獵刀耕為生,那我要這千戶之民有什么用處。現在人手已到齊了,我們接下來可不能只顧著自己辦事了。”
她要和此地的百姓打更多的交道了。
總得先有收入,才能有稅收吧。
“我明白了!”姚元崇恍然大悟。
公主的第一出行動,若要將其用更為精簡的語言概括出來,那就是在與朝廷爭利的同時,既保留自己在行動上的體面,又要給封地之內的百姓讓利。
現如今的國公、親王雖有千戶之食邑,卻并無管轄權,安定公主的情況是因陛下準允、加上領地位置特殊,當地州府無力將此地全盤接管,這才有了特殊,并無可以參考的案例。
她也只能摸索著去試探出一個更有利于她的規則。
姚元崇隱約覺得,這種和朝廷做出拉鋸、謀奪利益的表現,和他早年間在父親面前聽到的忠君愛國教導,有那么一點背道而馳。
但想到,公主此番為這片領地帶來了眾多能改變他們生存方式的物資,剛剛走馬上任的安東都護府長史要管到此地也還不知道要猴年馬月,他又覺得——
公主此舉并無不可。
總歸在邊境之地,還是一個能者居之!
“去吧,在發放米糧的時候多留心多學學。”李清月吩咐道。
她又轉頭喊道:“飛鳶,你去找我老師,跟他說,除了守城以及駐軍之外,我還需要專門成立一支在城中巡邏治安的隊伍,由你擔任其中的隊長,讓他分派出一批格斗技術好些的士卒,歸到你手底下管理!
龐飛鳶驚訝地眨了眨眼睛,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快地得到委任。
但想到她所接替的是阿史那卓云的位置,而對方在公主麾下甚至能做到斬將奪旗的地步,她便快速定下了心神,應了聲“好”朝外走去。
李清月剛想再補充一句讓她注意安全,就只能見到從門邊一閃而過的辮子了。
她不由好笑地搖了搖頭,“真是的……那么著急干什么!
她又將目光轉向了作為公主親衛的趙文振。
“讓你手底下的斥候朝著周遭查探,提前將目前不在我封地范圍內的地界查探一番,把已經落戶安家在此地的礦工和采藥工也給一并帶上,將此地的土壤條件、礦產資源、藥材資源以及分布的戶數全給羅列出來!
“我給你七日的時間,到時候我要一份詳細的結果!
將斥候分配在這樣的工作之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該叫做專業對口了。
此外……
“常之,你跟我來!
李清月朝著黑齒常之招了招手,在避開了其他人的耳目之后,她低聲說道:“我有一件事,需要你領著一部分心腹手下去做。最好能在十日之內往返!
這份單獨叮囑的任務,讓黑齒常之頓時感到了幾分不同尋常。
李清月目光中一閃而過的幽光,和她的下一句安排,無疑是證明了黑齒常之的判斷。
“我要你以出外剿匪為由帶上一批軍糧,但這批糧食不是當真用來行軍的,而是用來雇人的!
李清月伸手朝著面前的輿圖上指去,“你應該還記得這里?”
黑齒常之點頭,“這里是靺鞨在半年前被遷移去營州的所在!
“不錯,你接下來的任務,是佯裝北上鴨綠江上游剿匪,實則轉道營州,去此地選一批靺鞨族人來此。但這一批人你要進行一番篩選。”
“我要的,是在遷入營州之后不適應當地混居生活,也愿意接受我雇傭的!
“至于他們會不會選擇半道逃走,重新回到白山黑水之地……”
李清月凝視著黑齒常之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道:“那就要看你此前對他們的領兵打擊,到底有沒有留下足夠的影響了!
黑齒常之思量了片刻,答道:“那我知道該當找些什么人了!
他要找的,是之前被他擊敗的靺鞨部落所屬之人,并以雇傭的方式將他們帶來此地。
但在隨后公主的安排中,他又意識到,情況可能比他想象的,還要更加復雜得多。
而安定公主愿意將這樣的一件要務交托到他的手中,足以證明,他現在已可以算是公主不折不扣的心腹——
“您說,這位新到此地的長官到底要做些什么呢?”一名高麗遺民少年朝著母親問道。
他小心地朝著外頭張望著,卻沒能從外頭走動的人群中看出個所以然來。
在他將目光轉回來的時候,就見母親麻木而蒼白的臉上并不像他一般還有著對外頭的打探想法。
她只是慢吞吞地將家中最鋒利的一把刀,又往前頭的石頭上磨了幾下,而后開始嫻熟地砍削樹枝,制作打獵所用的陷阱。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低聲應道:“你管外頭那么多做什么?那位長官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我們還是一樣的過活!
在高麗未曾被滅國的時候,他們隸屬于高麗五部里的灌奴部,只有為人所使喚的命。
去年唐軍渡過鴨綠江時,要不是高麗兵馬敗退太快,又要掩護淵男生后撤,像是他們這樣的下等人恐怕要被用來當做守城的工具。
現在只是換了一批軍隊駐扎在此地而已,對他們來說又有什么區別呢?
有過多的好奇心,只會如同淵蓋蘇文掌權之時那樣,賤民只配“行人畏竄,至投坑谷”而已。
“他們不太一樣,還給糧呢!鄙倌赅止镜。
雖然不太多吧,但起碼像是態度友善的。
這少年人還未曾被生活打磨干凈的好奇心,讓他猶豫了一瞬,還是將自己常用的一把短匕揣在了懷中,趁著母親不注意,悄悄地遛出了門。
他心中默念道,他只要小心著一點,不要和此地的貴人起沖突,應該不會出事。
昨日他上街的時候,就看到新組建的巡邏衛隊,將因為舊仇欺壓高麗人的百濟士卒給押了下去。
而那好像本不應該是在這里看到的場面。
他剛想到這里,忽然瞧見自己平日里的玩伴在街口朝著他招了招手。
那身形比他健碩些的少年一見他走到面前,就將他給拽了過去:“快,跟我一起去看個熱鬧!”
“什么熱鬧?”
“哎呀,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你跟我來就是了。”
兩人一個領路一個尾隨地朝著城門方向跑去,在抵達城門之外不遠的地方后,他們就看到了那所謂的熱鬧。
“阿左你看,那些人是不是白山部靺鞨?”高個兒少年問道。
在他說話間伸手指去的方向,正有一行人馬正在朝著泊汋城北面而來,卻并未穿城而過,而是繼續朝著南邊行去。
少年阿左一眼就看到,此刻為大唐士卒所看守押解著的,確實是一批靺鞨族人。
能遠遠認出他們,實在是因為這些人的打扮過于特殊了些。
他們剃掉的前額發,更是讓那一個個腦門在日光下看起來格外醒目。
只是此刻,這些白山部靺鞨一改與淵蓋蘇文合作之時的恣意高傲,來去如風,一個個安分地跟在唐軍身邊,活像是一群被馴服的仆從。
其中倒是有一個還有些高傲的家伙,像是想要為己方的利益爭取兩句,卻在下一刻就遭到了鎮壓。
唐軍之中站著一個身量極高的將領,在阿左這種少年人看來,簡直像是個巨人。
現在這個巨人的手已經按在了那個刺頭的腦袋上,一把將人從隊伍之中拖拽了出來,比他們從陷阱之中抓獵物還容易。
也不知道他和那人到底說了些什么,在幾個呼吸之后,就見那人被重新推回了隊伍之中。
但相比于之前,他的臉色已變得蒼白了許多。
阿左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黑齒常之的動作,只覺對方當真是一派驍勇非凡的樣子。
若是唐軍之中有許多這樣的將領,也難怪淵蓋蘇文會不敵他們,讓高麗成為了大唐的安東都護府。
“別愣著了,趕緊跟上!被锇槔怂话,才讓阿左沒再繼續方才的遐想。
這些不知為何被唐軍俘虜的靺鞨族人在城南被驅趕上了船,阿左那伙伴也不甘示弱地從附近的草垛中取出了一只小船,招呼著少年阿左一并上船。
“咱們跟上去真的沒問題嗎?”想到離家之前母親的臉色,阿左的臉上浮現出了幾分擔憂。
“怕什么!你我的戶籍都已登記完畢了,唐軍也從未約束過我們說是魚都不能釣吧!备叽笮┑纳倌暌话褜⒋蔡字臐O網丟到了阿左的手上!敖又!”
阿左下意識地將其握在了手中,就聽伙伴又接著說道:“再說了,你沒瞧見嗎?前來圍觀的可并不只有我們!
在這鴨綠江上,小船零零散散地分布著,在春水消融之時本就很常見。
唐軍似乎也并不介意有這樣的一群圍觀者。
他們將這批白山部靺鞨押解著順水而下,一直抵達了距離泊汋城足有三十里外的地方。
阿左正有點擔心他們會不會跟出來的距離太遠,到時候來不及在日落前回去,就見前方的畫面出現了變化。
在他們的西面,原本和緩的丘陵轉為大片的平原土地。
這里原本是被高麗守軍充當草場的地方。
但現在在他們的視線之中,這里已被劃分成了一塊塊的方形。
在這片平原和附近的丘陵之間,還被挖掘出了一條深深的溝壑,將其劃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個部分。
而當阿左將視線挪移到草場上的時候,他就看到,其上雖然還蔓延著橫生的雜草,新草與荒草交錯在一處,卻已能從穿梭其間的其他橫縱線條里看出,這分明是要在沿河之地開辟田地!
阿左不由發出了一句驚呼。
因為就在那些靺鞨部的族人被唐軍推到岸邊,和早已抵達此地的眾人會合之時,岸邊站著的一道身影倏爾舉手示意。
下一刻,一把火從田地的一角燒了起來。
第139章
去年九月里, 唐軍就已經突破了鴨綠江的防線,讓此地的草場少了一次高麗放牧的啃食。
現在,這批經冬的荒草還未徹底死而復生, 只有一層蛻變的綠色,又被有意抱來了一垛垛的助燃枯草,以至于這把火燒得尤其之快。
若非早已橫斷在平原草場與周邊山陵之間的大段溝壑, 只怕這些火能直接往山上燒過去!
而現在,這一把火便是在農耕工具匱乏的古代, 最適合用來快速除草的工具。
李清月聽著熊熊烈火中的枯草嗶啵燒灼之聲,又回頭朝著鴨綠江的方向看了眼。
調侃道:“這世上果然還是看熱鬧的人多!
黑齒常之接道:“當大都督讓人押解過來的還是靺鞨部人的時候, 看熱鬧的人也就更多了!
姚元崇接道:“誰說不是呢?昔日頤指氣使的騎兵外援, 在此時變成了唐軍的俘虜,反而是他們這些無處可逃的高麗遺民,暫時得到了一個安全的環境, 在領取了二斗米,登記了戶籍之后便暫時沒什么麻煩了?倳雭砜纯刺栖娨绾翁幚磉@些敵人的, 也好知道他們下一步該當怎么辦!
但他們大概沒想到的是,在他們為好奇心和保命的想法驅策抵達此地的時候, 看到的并不是唐軍要處決戰俘,而是他們要在此地開墾耕田。
這些靺鞨部的人竟像是要來此地參與耕作的。
“那你說說看,除了這個看熱鬧以便將人引來之外,將已經轉移到營州的靺鞨部調度到此地來,還有什么用處?”李清月朝著姚元崇問道。
見她的目光掃了過來, 姚元崇連忙板正了面色。
明明發問之人比他的年紀還要小上三歲, 姚元崇總覺得在李清月發問的時候活像是老師在考校學生。
他遲疑了一瞬, 小聲答道:“還為了和營州之間結好關系?”
正如臨川公主所建議的那樣,原本留守于平壤坐鎮高麗的駙馬周道務, 在李謹行抵達后領了營州都督的官職。
黑齒常之此次往營州去,不僅是和那些被他擊敗過的靺鞨人打交道,也和周道務有過一次短暫的會面。
姚元崇覺得,公主此刻安穩的發展環境,其實和她周遭的三處軍事力量分別歸屬于周道務、李謹行以及她自己,是分不開關系的。
所以,利用調人之事和周道務結好關系,完全說得通!
然而他聽到的卻是公主的追問:“還有呢?”
“……還有……”姚元崇慢吞吞地吐出了兩個字,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他從這種考校問答的方式里,察覺出了一種繼續讀書學習的緊迫性。
但要讓他忽然之間就從一個游俠少年,變成一個通曉人性的官員,顯然不可能辦到。
李清月也沒有要從中為難于他的意思,說道:“你再接著往下看吧。這大概叫做,以力迫之,不如以利誘之。”
“只要能在今年讓一二百戶的當地民眾為我等所用,我今年的目的就算達成了。”
她說話之間,目光像是能夠越過這片還在燃燒的大火,看到已經被規劃出來的平曠土地。
距離鴨綠江最近的這片土地不動,在這片丘陵合圍而成的平原上,能開辟出八萬多畝的優良田地,若是繼續往南北擴張的話,這個數量還能更多。
對這一帶的江心洲做個規劃,起碼還能再多上三萬畝田地。
這些田地供給此地駐兵以及那二百戶人種植,堪稱綽綽有余。
現在就看,這個開辟荒地的過程,能不能讓這些高麗人有想法了。
……
坐在河中小舟上的少年阿左跟同伴都覺得肚腹有些餓了。
“我看這把火要燒完的時間還不短,我們干點別的怎么樣。”
別看阿左在前來此地的主動性上不如自己的同伴,在確認了他們的圍觀并沒有引起唐軍的反感,甚至看到有人找上了那頭的長官搭話,阿左的頭腦當即活絡了起來。
“能干點什么?”
阿左低聲說道:“我們回城,再找些看熱鬧的人。”
同伴疑惑:“這算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這一來一回,對我們來說又沒有好處!
“怎么沒有好處了。”阿左朝著他小聲說道:“多喊點人,然后你我再喊上幾個同伴,把家里囤積的餅子、肉干全給帶出來!
“三十里的距離,總會有人既想看看此地要發生何事,又不想往返跑一趟的。到時候……”
到時候他們還能趁著這個特殊的場合做點生意!
附近已經被納入大唐戶籍之中的,起碼有三千多人,只要這其中有個三五百人愿意來這里,他們就虧不了。
“那咱們的東西賣出去了,自己吃什么?”他的同伴抓了抓頭發。
阿左一拍他的腦袋:“你傻呀,現在已經是春天了!
春天的河流和山林對他們來說,可都是獲取生存物資的寶地,他們又怎么會擔心,在這些庫存被賣出去后會影響生存。
他的同伴這下不懷疑阿左的計劃了,當即應道:“走!我們回去。”
這一把燃燒的大火一點點侵吞掉這片草木,直到天色熹微之時,才徹底平息下來。
負責監督火勢的士卒都有些犯困了,回頭朝著河上看去,倒見這些圍觀的高麗人已在對面的河灘上睡了一覺,居然還有販賣肉干大餅的。
“嘿,這些人!還挺愜意的——”
但他剛想朝著那個方向走去,就被同伴拉住了,“大都督說不讓我們過去打擾,你別忘了這個規矩。之前在城中動手的,現在都不知道被送去哪里了!
那人腳步當即一頓,打消了這個走上前去的想法。
若是他沒看錯的話,那頭真將此地當做好戲來看的,終究還是其中的少數。更多的還是抱著忐忑的心情,迫切想知道,唐軍對于這片土地,到底想要如何對待。
對他們這些只能扎根在原地的高麗人,又要如何處置。
也是一群可憐人……
“算了,反正也快到我們輪崗的時候了,看了大半夜的火燒,火沒燒干凈的地方還要增補點火,真是比作戰守夜還累。”
好在,總算是到換崗之時了。
外頭的這一點動靜,分毫也沒影響到接班之人在夜間的入眠。
李清月精神抖擻地自軍帳中走出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日光投在鴨綠江上的景象。
而在這距離江邊不遠的平曠之地,能在地平上看到的草木,已被從傍晚燒到凌晨的火,給清除得差不多了。
但這距離她想要的田地還差得很遠。
在土地之下還有用火沒法直接燒掉的根系,以及一些播撒在土中的草籽。
若是直接在這樣的田上種植,恐怕要出大問題。
“讓那些百濟士卒和靺鞨俘虜動工吧。把工具都分發下去。”
這批分發下去的工具里有對人來說眼熟的,比如說鋤頭與鐵耙,但也有老農也覺得不太眼熟的。
那是李清月讓人在江南采購糧種的同時讓人在當地打造的特殊農具。
“比起農具,這個好像更像是兵器?”劉仁軌拿過了其中一只,端詳著此物的頭部,問道。
“但老師不覺得,這個造型更容易鏟斷留在土中的根系嗎?”
在此物的頭部,有著雙面延展的鐵刃,其中一面平一面尖。
它有個名字,叫做鎬。
擺在面前的這只十字鎬在現代也有個俗名叫做洋鎬,和古兵杖之中頂端一大拳的鎬可不是一個東西,劉仁軌覺得此物不眼熟也是正常的。
李清月將其讓人打造出來,看重的就是此物在刨斷根系、開荒土地上的作用。
更別說,這東西除了是農具,還可以是挖礦工具。
它兩用!
這些被黑齒常之押送來此地的靺鞨族人少有接觸耕作,就算有,所用的方法也比較原始,根本不知道他們現在所用的耕作之法,其實和大唐所用也稍有不同。
想到黑齒常之找上他們之時允諾的錢糧,以及他們已經預先得到的這一批,再想到這些唐軍彼時是如何攻入他們的營地,將他們給抓出來送到他鄉——
哪怕是有這樣的“武器”在手,他們也還是先老老實實地從事起了耕地事業。
落在附近圍觀的高麗人眼中,就是他們已經認命了一般成了唐軍的打手,開始鋤鏟這些地里的荒草。
先上鎬,再上犁耙耒耜之物。
在太陽徹底躍升而出,照耀在這片正在開拓的土地上時,那些白山部靺鞨已經將耕地之事進行得有條理多了。
“要不是靺鞨人的打扮特殊,我都要以為那是另外的一批人了。”
阿左說話間摸了摸自己的錢囊,盤算著自己今日得回家一趟,讓母親幫忙看好這筆進項。
身旁的同伴也都各有收獲,這會兒船艙空空,稍微休息下來些,有幾個已是累得睡著了。
最早帶他來此的高個子倒是還醒著,朝著阿左問道:“你說,我們現在已算是那位什么安定公主的封地屬民,為何她還寧可讓人劫掠靺鞨人到此,而不是讓我等為她效力呢?”
阿左答道,“我若知道的話,也就不會身在這里了!
“……你這話說的也對。”
他們要是能看清楚那些大官的想法,也就不會是這種身不由己的狀態了。
此刻他們視線之中的畫面又有了一番變化,讓他連忙轉移了話題,伸手一拍阿左:“你快看那里!”
正在行動的,并不只是那些被指揮著翻土除草的靺鞨人,還有另外的一隊士卒。
此前用來防止大火燒上山嶺的溝壑又開始被他們挖掘、連接,甚至是將其一直延伸到田地中央,貫穿出一條新的路徑。
與此同時,又有另外的一批人,將數架水車搬運到了此地。
在這些高麗人的目光中,水車被架設在了江邊和田中的支流之上。
唐軍這是要……
要轉旱地為水田!
事實上,此地確實有這樣的條件。
遼河、鴨綠江一帶的地面向來不那么堅實。
遼東最早的時候還是一片大湖,遼西走廊也浸泡在海中。是因為三百多年前發生的一場可怕旱災,才讓這一帶的湖澤變成了陸地,但即便如此,在西北方向的大遼澤區域,依然是一片水澤泥濘。
此地的土地要比那頭堅固些,卻因毗鄰鴨綠江,堆積著從上游沖擊到此地的淤泥,并不難開拓出一片濕田。
還是一片在李清月看來,很適合于種植水稻的濕田。
她所需要做的,只是清除掉土地中的草根,在翻地開墾之后,將鴨綠江和附近支流的水引進這片新開墾出的田地,而后通過數次的大灌大排,將其中的草籽給排出去。
而后在四月之末,將已經放進育秧田中生發的稻苗給移栽過來。
當然,細枝末節的東西,是那些請來的老農負責的事情。
需要她管的只是引進鐵鎬和選擇發展的農業種類而已。
然后便是……
她剛想到這里,忽然看到一艘快船自鴨綠江的上游開來,船上之人甚至不等船只停穩,就已經匆匆朝著她所在的方向奔來。
對方的腦袋上頂著個帽子,為的是遮掩住他之前當哨探時候剃掉的頭發,也讓他的特征變得尤其鮮明。
哪怕人還沒到她的面前,她已能判斷出對方的身份了。
那不是趙文振又是誰。
他一路奔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喘著粗氣將一只布包放到了李清月伸出的手中。
李清月當即面色一變,直接將人帶進了附近的軍帳之中。
那布包放到她手中的時候,她就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其中的重量不對。
果然,當她打開布包的時候,便看到了一枚嵌合著金沙的石頭,在邊上還散落著幾粒很是細小的金沙。
她朝著趙文振看去,就見對方朝著她慎重地點了點頭。
六日之前,趙文振所帶的斥候隊伍在泰川湖朝著泊汋城方向延伸出來一條支流中,撿拾到了一枚蠶豆大小的沙金。
出于執行窺探地形任務的謹慎想法,他當即連人帶金一起帶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而比起趙文振,李清月對于此地的大致情況知道得更多些,也比他更為確定,這里確實存在金礦。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下達了一條秘密指令,讓他帶著一隊心腹順著這條支流繼續淘洗河沙,看看能否找到第二枚沙金。
而現在……
現在出現在她手中的這幾粒東西,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意味著,之前撿到的那一枚沙金,絕非偶然。
中原境內自古以來尋找金礦的方式都是相同的,從河灘之中的沙金、狗頭金,到山腳下的砂石之中淘到金沙,再一步步朝著山腹之中尋找。
現在河流之中的沙金已經出現了,距離尋找到金礦……
恐怕不會太遠了!
第140章
“老師——!”
劉仁軌奇怪地看到, 自家學生才帶著趙文振進去商量事情不久,就又匆匆趕了出來。
甚至是難得的有點失態,快步跑到了他的面前。
“勞煩老師幫我看著此地, 我有另外一件要事不得不去做!
她說話的語氣少見的急促,但不難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要做的, 分明是一件對她來說有利的事情,讓劉仁軌剛有一瞬升起的擔心又重新放了下來。
他頷首應道:“你盡管放心去做, 我盯著此地就是!
反正接下來的事情,公主都早已和他, 也跟黑齒常之交代過了, 無非就是按部就班地將水田改造之事進行下去。
倘若有泊汋城中的高麗人終于忍不住要對此做出問詢,就在必要的時候放出點風聲來。
公主既已把握住了全局,只是暫時離開, 并不會有什么影響。
“勞煩老師了!
李清月拱了拱手,即刻領著趙文振等人便踏上了那條北上返回的船。
但在離開之前, 看著這頭圍觀此地動靜的高麗人里竟還有做起買賣的聰明人,她又轉頭叮囑著姚元崇多留心一下, 看看這其中是否有可用之才。
姚元崇一口答應了下來。
他倒不覺得這是公主對他有什么意見,以至于給他安排了這樣多雜七雜八的工作。
也更沒留意到,原本針鋒相對的兩個“神童”,在這會兒已將競爭的目標換了一換。
他已將心神都轉到了公主新安排的任務之上。
想到他還沒從公主這里得到一個答案,到底要如何利用這些靺鞨俘虜來誘導高麗人, 讓他們心甘情愿地為公主所驅策, 達成雙贏的目的——
他再多做一點事情總是應該的。
不錯, 就是如此。
于是那少年阿左就在回家一趟,又再度折返回到此地的時候, 見到一個比他還小上幾歲的大唐“官員”朝著他走了過來。
他的記憶力不差,還隱約記得,在此前戶籍造冊的時候,他曾經見過對方。
只是彼時的姚元崇悶頭記錄,也大概沒留意過這個快速被他完成登記的家庭。
但現在,他在一番逡巡掃視后判斷出,在這些圍觀的高麗人中,到底誰才是他上前搭訕的最優選。
他自岸邊一陣助跑,輕巧地落在了阿左的船上,站在船尾朝著船中看來,漫不經心地指了指:“你這里都賣些什么?”
見阿左緊繃著面容,露出了幾分警戒的表現,姚元崇努力回憶了一下自己早年間和同行捕獵的伙伴是如何相處的,朗然一笑:“放輕松點,若是要限制你們在此地的行動,或者要將你帶來的東西取走,他們也 不會讓我來了!
“對了,”姚元崇干脆直接坐了下來,“我的方言學的還不錯吧?”
“方……方言?”阿左傻眼。
“方言怎么了?高麗已入大唐地界,高麗的官話自然就是大唐的方言。”姚元崇答道,“你學過大唐的律令嗎?就算沒有的話,你也應該知道,劫掠他人財貨乃是犯法之事,我為公主伴讀,自然不會自毀前途!
姚元崇抬了抬下巴,“喂,別愣著了,給我介紹一下你的貨物吧!
也不知道是姚元崇那句“高麗已入大唐地界”,還是那句“劫掠他人財貨乃是犯法”戳中了這少年人,他連忙定了定心神走上前來,答道:“這里有……”
無論姚元崇到底有什么目的,他都得先將對方當做客人來看待——
“看,就在此地了!
李清月先后換乘了船只和坐騎,這才在日頭偏西的時候,抵達了趙文振等人尋找到河中沙金的位置。
這一片的山中谷地相對平曠,甚至該當說是另外一處種地的好地方,但對于住在此地的高麗百姓來說,這大概不會是什么宜居之地。
高麗的人口分布得很不均勻。
如國內城、平壤城這些城池中的人口自然不少,但到了零星小城之中又變得相當磕磣。
淵蓋蘇文的弟弟淵凈土所統轄的十二座城池中,僅僅只有736戶,3543人而已。
這樣的小城在戰事來襲之時幾乎完全沒有抵御能力,所以在大唐與高麗的交戰之后,其中的逃亡比例遠遠超過了泊汋這樣的關隘城市。
這一處山中谷地里的小城也是這樣的。
按照趙文振所說,這里就只剩下了十多戶人。
在發覺此地河流之中存在沙金后,這些人都已先被他們控制了起來,以防消息外泄。
“辦得不錯。”李清月翻身下馬,朝著河邊走去。
趙文振得了這句贊許精神一振,繼續說道:“在我回去向大都督稟報的時候,礦工已在陸續朝著此地趕來準備扎營,而后,我們打算朝著北面和東面繼續搜索。畢竟,能注入這條河流的只有這兩個方向!
李清月朝著東面望去,背后的夕陽正將這條從東面流來的河流映照成了一片燦金色,讓人愈發難以分辨,到底是真有金礫被沖進了河流之中,還是被殘陽映照起來的顏色。
她接話:“我記得你之前跟我說過,你們往這個方向走是因為在附近發現了溫泉,所以在找臨近的礦脈!
“對,”趙文振答道,“這是我們在這一片發現的第三處溫泉!
趙文振不得不佩服李清月選擇封地的位置。
除了此地沿河地區的優越種植條件之外,那些從蜀中請來的礦工已不止一次地感慨,這里的礦產條件著實出眾。
但無論是何種礦脈,在疑似發現了金礦的驚人事實面前,都遠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鐵礦還需要經過冶煉鍛造才能變成用來作戰的武器和其他用品。
可金礦所出產的黃金,卻是直接就能讓人一夜暴富的東西。
“可惜溫泉沒法作為金礦評估的標準,東面和北面兩路都有山峰較高,附近的丘陵也起伏不小,要一點點查驗起來,恐怕還需要不短的時間,只能調撥過來更多的人手,盡量縮短這個搜尋的過程!
李清月點了點頭,對于趙文振的這番安排她還是滿意的。
她倒是不怕花費時間。
反正金礦的影子已經看到了,她有足夠的耐心等著它被翻找出來。
她朝著北面和東面各自投去了一眼,倏爾吩咐道:“還是集中人力,讓人優先往北找吧。”
趙文振有些驚奇,不知道李清月是為何忽然做出了這個判斷:“這是大都督的直覺嗎?”
“嗯……或許吧!痹谶@一抬眼的打量之間,說不上是哪里來的靈光一閃,她總覺得在這個方向更有可能找到她想要的東西。
“何況,我也只能希望是在北面找到吧!崩钋逶聡@了口氣,遙遙朝著東面一指,“你算算看,那里距離鴨綠江畔的泊汋城到底有多遠!”
“若是在北面,大概正好是一百里,我還有機會將其納入到管轄的范圍內,若是繼續往東面去,那就實在是太遠了!”
聽李清月這樣說,趙文振先是下意識地點頭,卻又忽然迷惑了起來。
按說金礦這種東西,就算在安定公主自己的封地內找到,其所屬權也是在朝廷手里。
至多就是稍微截留下來少許,能讓礦洞所在之地的長官和礦工分到一點油水。
那么到底是由公主來管,還是由安東都護府來管,其實都并沒有什么區別。
可他看公主的意思,又分明是想要在找到礦脈后,將其牢牢地把持在自己的手中!
那就并不僅僅是要讓這處礦脈落在她的封地這么簡單了。
在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趙文振的臉上閃過了一縷難以遏制的慌亂。
他也無法不生出這樣的恐懼情緒。
在意識到這種可能性的同時,他陡然驚覺,他所做的“不聲張”和公主的用意相比,在大膽程度上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哪怕在他面前,公主已從容地順著前方隱約可見的山道往上行去,在背影中透著一股天塌下來也有她頂著的自信,趙文振也險些腳下一個踉蹌,沒能直接跟上去。
李清月卻在此時提醒道:“愣著干什么,招呼礦工和斥候往這片山溪里找找。”
趙文振咬了咬牙,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這才重新邁開了腳步。
在穿過前方的林蔭,眼見李清月伸手掰開了橫亙在山道上的一截斷木之時,他看到后方的礦工還未跟上來,在這山林之中正是個合適的交談空間,連忙低聲問道:“大都督若真有隱瞞之心,那在當真找到金礦之后的開礦就要千萬小心了!
“此地確實地廣人稀,卻也畢竟有戍守邊軍在側,又有行將正式納入大都督治下的五千多高麗人。人多眼雜,若不慎被狀告到陛下面前,哪怕大都督先有戰功在手,也難保不會遭到問責懲處!
李清月停下了腳步,回頭朝著趙文振看來。
黃昏將至,這張到現在也不算肌肉豐盈的臉,更是顯得要比尋常士卒壯士消瘦,但在他臉上的決絕之色,卻讓那雙眼睛里閃動著一片灼然生輝之色。
在他出口的寥寥數句之中,李清月也已聽出了他的態度。
她同樣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問道:“可你不覺得我此舉乃是對大唐、對陛下的叛逆?”
趙文振沉默了良久,直到聽到后頭已陸續傳來窸窣作響之聲,像是公主的親隨與那些工匠都要走過來了,這才快速地答道:“若是五年前的我,或許會這樣覺得!
“若是一年前的我,則會覺得大都督與那些貴胄豪強均為一丘之貉。但如今的話,這可能只會覺得——”
“這筆黃金落在大都督的手中,起碼是用來造福于民,造福于士卒的,總不至于出現我剛遇到大都督之時所遭逢的窘境!
李清月的目光有一瞬的閃動。
趙文振的未盡之言,在他字字堅決地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其實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他看重的是公主對于府兵,或者說是公主對于平民的態度,更因為安定公主給他的這份知遇之恩,愿意效死以報。
所以公主到底是要將這黃金礦脈據為己有,還是要將其敬獻給天子,在他這里其實都沒有任何的分別。
她沒有看錯人。
她想,趙文振也沒有看錯人。
這批黃金若是真能拿到手,她能做到的事情也就更多了。而這其中的絕大部分都不是她自己用來享受的,最多……
嗯,最多就是讓她在洛陽再多買兩塊地。
其他的她也沒什么需要的。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崩钋逶螺p嘆了口氣說道!皩@些參與勘探和挖掘的工匠,你都先暫時不要告知他們實情。這對他們來說也算是個保護!
“若是真能順利找到礦脈,我會對此地另行安排管理。不過你大可放心,此次協助我尋找礦脈之人均是功臣,我不會對他們有所虧待的。”
她會選擇一批合適的人,作為此地的看守,確保金礦的消息不會外泄。
這個看守的人選她也已經有過考慮了。
比如說,沙叱相如就很合適。
那位一度和黑齒常之一起,參與到百濟復國運動之中的降將。
在高麗之戰已落幕半年之后,他應該已能夠意識到,大唐對于他們這些曾經躋身百濟高層的將領并沒有那么多的看重。
他們要的,只是百濟不會繼續陷入動亂而已。
可對一位頗有幾分抱負的將領來說,這種被忽視的狀態只怕并不太美妙。
而相比之下,曾經敗在李清月手中的黑齒常之卻先后得到了征討高麗之中的戰功,又在熊津大都督府下得到了體面的官職,與他有了境遇上的天壤之別。
無需懷疑,一旦還有作戰的機會,黑齒常之必定還能得到委任,甚至是如同阿史那卓云一般獨領一軍、青云直上。
沙叱相如的前路,其實也在這樣的一出對比中變得清晰了。
他若是想要得到真正意義上的將領待遇,在他并無合適之人為他舉薦的情況下,他所能依靠的,只有安定公主而已。
那么想必他不會介意,先來做一陣子的礦工督軍。
李清月歸根到底還是大唐的公主,又是被李治付與信任的熊津大都督。
旁人或許還有舉報的想法,沙叱相如卻不可能冒著被安定公主憎惡,甚至是失去前途的風險,干出這樣的事來。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先不說了,將金礦給找出來吧!
但李清月剛說到這里,忽然覺得自己的視線里閃過了一點金光。
她本以為那是透過林蔭的日光恰好照在了溪石流水之上,但當她繼續往前走出數步之后卻發覺,那一點金光并未黯淡下去。
反而……愈發清晰了起來。
她忽然目光一凝,而后在趙文振尚未來得及做出攔阻之時,便朝著一旁的山澗跳了下去,在水中快走了兩步,伸手撿起了一枚金沙。
她旋即抬手,朝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的趙文振笑道:“看來,我的直覺果然沒錯。”
她的運氣也很不錯。
在三日之后,她手底下的礦工就發現了一片問荊。
雖說金礦基本都被把握在大唐官府管制之下,前來此地的礦工中并沒有真正參與過黃金礦脈挖掘的,但并不妨礙他們有著從同行那里聽說過的經驗。
成片的問荊覆蓋之地,往往都會有黃金在下頭。
這當然不是說,只要有這種植物生長就一定會有黃金,而是在他們已經確定了這座山中有黃金的情況下,這里能出礦脈的可能性最大。
“打井吧。”
一想到這下方很可能是一座金礦,李清月就有一陣難以遏制的心緒沸騰。
更讓她感到自己近來好運頻頻的,是這片問荊恰好生長在一處不太容易發現的位置。
若是此地能打出開采金礦的礦洞,要守衛其安全,便要比她所預料的,還要容易得多!——
七日之后,李清月方才回返到了泊汋城中。
她顧不上此行的風塵仆仆與勞累,徑直前往了書房。
她先是從隨身帶著的包裹中取出了幾件東西,而后將一副地圖擺在了自己的面前。
地圖,是趙文振帶著他麾下的斥候一邊勘探周圍的地形一邊畫的,所以在其上不僅標注了周遭的山川地形,還帶上了其中的礦產、藥草以及周邊零星戶口的記載。
而擺在她面前的其他東西,則是在周遭查探得到的礦產資源模本。
打眼看去,便有石墨礦、鐵礦、硫磺礦、煤礦……還有,金礦。
李清月看著面前的幾件東西,不免發了一小會兒的呆,這才快速提筆,將她最看重的這些礦產資源,連帶著那片已經在進行第三次灌排的田地都給盡數圈了出來。
可這不圈不要緊,一圈她就有點郁悶了。
她那選定的水稻種植之地,距離泊汋城約莫三十多里,因其乃是呈現出狹長的形狀,最遠的地方,距離泊汋城甚至多達百里。
這是在泊汋的西南面。
而她最為看重的金礦,距離泊汋城大概也是百里,在東南方向。
還有那煤礦,在東北面。
相距不遠的那一片水域,對她來說也很有吸引力。
鐵礦,在南面。
石墨礦倒是近在眼前了,但對古代的各種技術來說,開采石墨礦顯然不會是個剛需。
……
饒是這一帶的地廣人稀程度能和梁州叫板,按照五千多人的人數,李清月所能圈出的封地大概會到兩千平方公里,也絕不可能讓她能以一個規整的形狀,同時將所有的地方都給圈進去。
若是她非要嚴格按照戶數人口的標準,再將地圖上的資源點全部包進去,那大概只能,在形狀上稍微怪異一點了。
但在李清月真將這個形狀給兜出來之后,接過這份地圖的劉仁軌卻傻眼了。
“公主,你這……”
劉仁軌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出現了問題,可很顯然,問題并不在他的眼睛,而是他當真看到了一個如此獵奇的圖案!
他有一瞬間很想說,這形狀若是送到長安,別看有皇后在后頭幫忙兜底,也別管公主是不是已經在表面上給了每戶人家二斗米,陛下大概都只有一個想法了。
這是司馬昭之心!
哪個親王或者公主的食邑居然是個海星一般的形狀按在地圖上的!
原諒劉仁軌只能用海星來形容這種延伸出去到很遠的不規則形狀吧……
因為他真的沒見過類似的玩意。
李清月卻是一臉無辜地從桌前抬頭,“所以我這不是在跟老師商量嗎……總得改出個合適的樣子才好往上交差!
劉仁軌甚至都沒顧得上先對那醒目的金礦發表自己的建議,已被這一句理直氣壯的托付給哽住了一瞬。
在好不容易找回了幾分理智后,他這才緩緩開口:“那我只能問問,您愿不愿意做個取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