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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   莫比烏斯(4)

    ◎但片刻后,他伸出手指,點了點賀逐山曾站過的地方。◎

    賀逐山后來想起, 他是聽過這個名字的。大概幾年前,他還沒從學院畢業,在一堂隔壁專業的公開課上,他曾和阿爾弗雷德有過一面之緣。那時阿爾弗雷德還是聯盟頂級的機械師, 主要研究武器結構設計, 去聯盟任職之前, 還在機械系代過近一年的課。就是那次一面之緣讓賀逐山對十階魔方產生了興趣, 印象中, 他后來還寫過一篇有關十階變化數的數學論文。

    但不久之后, 賀逐山想,阿爾弗雷德就像人間蒸發一樣突然消失了。包括賀逐山自己在內,所有人似乎都同時將他遺忘,甚至不記得這個人的存在。直到今天, 賀逐山再次見到他, 那些塵封的記憶才被一點點喚醒。但關于他的片段依舊是模糊不清的,就像被人洇了一層霧。

    “這里應該不是你要找的數據中心。”阿爾弗雷德望著黢黑的長廊盡頭說。

    “什么意思?”

    “我是說,這可能是個幌子。也許他們早就料到電梯通道會被人發現, 特意設置了一個假的空間, 用來將入侵者一網打盡。”

    “但如果你想找數據中心的話……我倒是知道它可能藏在哪里。”

    賀逐山沉默地看向電梯外, 知道黑暗中有無數肉眼不可見的紅外感應線。是阿爾弗雷德救了他一命。但他不知道是否該相信這個人。

    “你為什么這么做?”

    “我也在找000號。”

    賀逐山皺眉。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000號的存在的, ”阿爾弗雷德深吸一口氣, “但我并不意外——有人在分享這個消息,信息在不斷流傳。很多人已為尋找它付出巨大代價, 但永遠會有更多的人繼續尋找。我關于000號的消息來源與你們都不一樣, 但我比你們更確定, 它確實存在, 并且儲存著重要的數據。”

    “什么數據?”

    “不知道。但每個尋找它的人都期待它所儲存的數據能最終解答自己的困惑——比如我們是誰, 聯盟有什么秘密,再比如——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

    ——參與“蘇醒計劃”的成員越來越多,他們在聯盟各地制造動亂。喊口號、打橫幅,他們造成的影響越來越大,一些像賀逐山這樣的人無法再把他們只當作純粹的玩笑,轉而開始懷疑自己所以為的現實是否是真正的“現實”。

    他們想要在數據中心找到的答案正是這個。

    “對我來說今天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阿爾弗雷德說,“我必須要找到000號。至于你,你應該清楚這是一項很危險的活計,趁現在還有退路——要不要跟著,你自己選。”

    賀逐山沒得選。他已經襲擊了艾維斯·馮。等被團成一團的少校從儲物間醒來,賀逐山大概率下半輩子都得吃牢飯。而且——“這個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聯盟到底隱瞞了什么”,這也是一直困擾他的問題。于是沒有猶豫,他把艾維斯·馮的身份卡交給了阿爾弗雷德。

    “暫時不需要這個,”阿爾弗雷德說,“你得先把衣服給我。”

    他在賀逐山狐疑的目光中點頭:“對,你沒聽錯,我們得換換衣服。”

    五分鐘后,阿爾弗雷德換上了那身軍裝,并摘下艾維斯·馮的名章,換上另外一枚鐵質徽章。“一會兒別說話。”他在肩頭掛上兩枚彎月型徽章,整理好衣領,扭頭吩咐賀逐山。

    他們又返回儲物間。艾維斯少校還在呼呼大睡。阿爾弗雷德裝備齊全,不知從哪翻出幾張指紋紙,獲取了艾維斯的指紋。

    他們坐著電梯回到會議區,其間經過了多個檢查關卡。檢查的核驗手續十分復雜,幾道門前甚至排起長龍,但奇異的是,那些衛兵只是看了阿爾弗雷德一眼,視線落在他臉上,又落在他胸前的名章上,隨后便神色一凜,側身將兩人放行,不多詢問哪怕一句話。

    賀逐山微微蹙眉,阿爾弗雷德看出他的疑惑。

    “特權就是這樣,”他平靜地笑笑,解答道,“特權會蒙蔽人的雙眼。”

    他們腳步不停,最終來到會議區東側7樓。比起其它樓層,7層顯然人煙稀少。

    “這是哪?”賀逐山問。

    “展覽區,”阿爾弗雷德說,“這是委員會唯一能對外界開放的地方,有時會承擔展覽教學的功能……你知道的,就是給小孩子上點戶外教育課。”

    “這么大?”賀逐山環顧四周:到處是一塵不染的玻璃柜,里頭存放著各種獎杯、文件、照片,還有通過虛擬投影展示的全息模擬。

    阿爾弗雷德點頭:“是的,很大。7、8、9層都是……你不覺得大得有些過分了嗎?”

    巡邏隊員不時經過,看見兩人后點頭行禮。阿爾弗雷德帶著賀逐山一路向前,暢通無阻,最后在某個中心會議室門前停下。

    一枚攝像頭彈出:“請驗證身份。”

    賀逐山心里微緊,卻見阿爾弗雷德不緊不慢地摘下帽子,抬頭盯著攝像頭內一閃一閃的紅點。片刻后,智能語音優雅地提醒道:“面部識別通過,歡迎進入,4號維序官。”

    身后大門合上,賀逐山瞇眼,片刻后,才適應室內昏暗的燈光。這間會議室很小,約莫只有二三十平方米,一組綠色單人沙發、純木茶幾,壓在方形手工羊毛地毯上,幾乎就是房間全部。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會議室內的家具用料十分精致,裝潢古典,顯示出華貴的光澤。

    這里沒有監控,賀逐山拉開窗簾,那背后是一扇假窗,全息投影模擬出森林的幽深。

    他已經完全明白了——這里的空間結構和他在3維解析圖上看到的完全不一致。這里隱藏著一個更大的空間。

    “你是怎么發現的?”兩人沒有廢話,抓緊時間在狹小的會議室中尋找機關。

    可阿爾弗雷德笑而不答:“偶然。”

    很快,他們在沙發底部發現了一只小小的按鈕。

    “啪”的一聲輕響,隨著按鈕被摁下,背對沙發的墻面上,一道虛擬投影緩緩浮現。

    光粒子逐漸匯聚,變作一面屏幕。右下角是一個感應區,閃爍著微弱的光。

    阿爾弗雷德不知從哪掏出一張卡。那是一張黑金色的身份卡,賀逐山曾在阿爾文身上看到過一模一樣的東西。

    “我們最多有15分鐘的時間。”阿爾弗雷德說,示意賀逐山摘下身上的第三枚紐扣。紐扣原是一枚微型計算機,折疊展開后在空中投射出全息鍵盤。

    “很多數據可能會加密——這些就靠你啦。”

    他將身份卡貼在感應區上,“轟隆”一聲,墻體開始向兩側移動。

    *

    同時,某信息控制中樞。

    幽黑的機房里,只有環繞四周的屏幕投射出淡淡熒光。

    程序員正一邊嚼著泡泡糖,一邊盯著監視器。忽然,他聽見身后有腳步聲,猛地回頭。

    但來人摁了摁他的肩膀。屋里太黑了,他看不清對方的臉,只看見他肩上月型的肩章。他松口氣,趕忙站起來行禮:“長官。”

    對方輕輕點頭。

    程序員心驚膽戰地坐下。剛坐下,卻覺那只手從肩膀離開,搭上了自己的后脖頸。幾乎在瞬間,像被利劍捅穿,程序員感到后腦一陣劇痛,然后失去了意識。

    等程序員暈倒在椅子上,阿爾文輕輕嘆氣,調出畫面,凝視著虛擬屏幕里賀逐山的背影。

    他望著兩人走入數據中心,那扇門緩緩關閉。

    他微微垂眼,眼底流露出幾絲他本人都未曾察覺的柔和,敲擊幾下鍵盤,中斷了系統的“被入侵”警報。

    他設置程序,將警報重新定時在十分鐘后。至于那名程序員——他緩緩伸手,手指隱沒進程序員微微透明的身體里,輕輕一動,仿佛扭動了身體里的幾行代碼,下一秒,程序員的頭頂也懸浮出一個小小的時鐘,其上顯示倒計時十分鐘。

    完成一切工作,阿爾文起身,微微歪頭湊近屏幕。光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薄得像霧,粉飾著男人近乎冷漠的神情。但片刻后,他伸出手指,點了點賀逐山曾站過的地方。

    眼神是令人沉醉的喜愛與繾綣。

    *

    000號數據中心內部一片昏暗,只有主機與電子儲存器上微弱的紅、綠提示燈反復閃爍,隱約照亮這片空間。數據中心并不大,到處是線纜、硬盤、控制臺和顯示器。到處都落了厚厚的一層塵,空氣中滿是埃粒。

    賀逐山忍不住咳嗽,“咳咳”得天昏地暗時,隱約聽到阿爾弗雷德似乎呢喃了一句“不對”。

    但他沒顧上問,對方催促他快些破解密碼。他只得將微型計算機放在臺上,飛快寫入程序。

    一組,又一組……數據文件如洪水一樣不斷涌進備份硬盤。在程序讀條的間隙里,賀逐山調出文件,仔細一看,卻發現它們只是些蓋著“絕密”圖章的聯盟會議文件,并沒有他所期待的東西出現。

    阿爾弗雷德正在主機群的另一邊,他的身影被重重線纜遮擋,隱沒在黑暗里,賀逐山并不能看清。

    賀逐山壓下心底的疑惑和焦慮,拔下連接線,準備向下一群處理器出發。就在起身的瞬間,他忽覺得后腦勺被什么東西重重砸下,緊接著,已是眼前一黑。

    再醒來不知是何時。他忍不住“嘶”地倒吸兩口氣,緩解讓人頭暈眼花的劇痛。然而等他掙扎著爬起來時,賀逐山整個人頓住了。

    眼前不再是數據中心,而是某個空無一人的車站。

    那是某種老式車站,沒有智能系統,沒有虛擬投影。只窄窄的站臺,安放幾只暗綠色長椅,落灰生銹,地上散落著廢棄廣告與報紙。不遠處,一道長長的樓梯筆直向上,沒入黑暗,沒人知道樓梯的另一邊是什么。而站臺兩側都未設置隔離門,如果站在安全線內,列車進站時,人應該會被巨大的壓力壓進軌道。

    幽深的黑色洞口沒有燈光,不時傳來“嗚嗚”的風聲,仿佛某種動物的哀嚎。

    “有人嗎——”賀逐山試探著大喊了兩聲,回答他的只有一波又一波余音。

    這是哪?賀逐山愣住了。他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他試著沿站臺向前走,但站臺永無止境,直到偶然間,看見散落地面的報紙上印著自己的鞋印,他才知道他又回到了原點。這是一個閉合空間——賀逐山猛然間感到脊背發冷,仿佛什么東西附骨而生,陰惻惻地向他耳邊吹著風。

    他忽然想起文森特的那句話,“不定向的拓撲空間”。

    ——這是一個頸腹相交的克萊因瓶。可是在三維世界,克萊因瓶不該存在。

    賀逐山想趕緊離開這里,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不時有列車飛速駛來,但它們并沒有停靠的意思,又呼嘯著“轟轟”離去。

    他不知自己尋覓了多久,在那個漫長的樓梯上爬了多久。最終,賀逐山感到疲憊,靠著廣告牌坐下,孤零零地坐在綠色長椅上。

    他不會永遠都被困在這里吧?他忍不住想。

    然而正當賀逐山這般胡思亂想時,一輛列車再次駛入。這一回,車頭掀起一陣巨大狂風,風把滿地報紙、廣告、書本碎片裹挾起來,橫沖直撞,掀開了廣告牌上的一張通知單。

    通知單準確無誤地“啪”一下拍到賀逐山臉上。

    “……”

    屋漏偏逢連夜雨,真是倒霉到家了。賀逐山無奈,只得抬手揭下來。

    然而垂眼望向通知的瞬間,他整個人悚然頓住。

    紙上沒有任何字,只有一個巨大的、深黑的符號。

    那是一個代表“無窮”的莫比烏斯環。

    地面忽然消失,賀逐山感覺身體在瞬間飛速下墜。然而就在失重感刺激大腦的剎那,賀逐山猛地醒了。

    他又回到了000號數據中心。阿爾弗雷德正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他往外拖。

    賀逐山快被勒得喘不過氣,“咳咳”地去扒阿爾弗雷德的手。阿爾弗雷德將人扶起。

    “我怎么了……”賀逐山艱難開口。

    “線纜掉了,”阿爾弗雷德指指頭頂,“正好砸到你。你被壓在幾臺處理器下面。”

    賀逐山感覺小腿傳來刺痛,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黏糊糊的鮮血正順著傷口蜿蜒流下。

    “我……夢到我在車站。一個沒有出口的空間”賀逐山強忍著腦后的劇痛道。

    “人突然遭到重擊,陷入昏迷,大腦還在繼續工作,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很正常。”阿爾弗雷德頭也不抬。

    賀逐山覺得有道理,點點頭,猛地想起什么,四處尋找備份硬盤。

    “在我這兒,”阿爾弗雷德舉了舉微型計算機,“沒事,沒損壞,硬盤被你保護得很好。”

    “拷貝完了嗎?還有幾組沒有破解——”賀逐山長舒一口氣。

    “沒有,但是來不及了。”阿爾弗雷德說,“我們已經觸發了警報。”

    他“噓”了一聲,示意賀逐山安靜,賀逐山這才聽見,遠處隱約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刺耳銳音。

    “比我想象得……慢了十分鐘。”阿爾弗雷德低頭看表,像是在自言自語。他的另一只手總是揣在口袋里,像是抓著什么很重要的東西。賀逐山微微蹙眉,覺得哪里不對勁,但還未及開口,被阿爾弗雷德一把抓住:“管不了剩下的數據了,我們得馬上離開。”

    “但是門鎖了——”賀逐山忍不住提醒。

    “不,我們不會原路返回,”阿爾弗雷德快速道,“那樣會被趕來的巡邏隊一網打盡。——跟我來,還有一條離開這里的路。”

    作者有話說:

    快速過一下劇情。

    112   莫比烏斯(5)

    ◎“如果成功看到這里,那么說明你是第73代迭代。”◎

    在層層疊疊的主機群后方, 被線纜垂掩的金屬墻開著一道小門,賀逐山緊跟阿爾弗雷德沿黢黑長廊向前狂奔。有那么一個瞬間,賀逐山很想問,阿爾弗雷德為什么知道這里有條路。但思來想去, 他還是把這句話咽回去——出于某種本能, 他覺得自己不會得到答案。

    長廊曲折, 東轉西轉, 賀逐山根本摸不清方向, 最后出門時才發現兩人是從會議室對面一堵隔音墻上鉆出來的。

    賀逐山剛反手旋緊外門, 就聽見一聲巨喝:“站住!”

    巡邏隊員走上前來,要求他們出示證件。

    阿爾弗雷德阻攔道:“這是我的人。”

    對方不為所動:“抱歉,緊急情況,所有人都必須出示身份證明。包括您本人在內, 尊敬的維序官。”

    阿爾弗雷德抿了抿嘴。

    就在巡邏隊員舉起虹膜識別器的瞬間, 他猛然一動,迅速抬手,一掌狠狠切在對方后頸。對方根本沒料到有此一遭, 瞳孔驟縮, 下意識要拔槍反抗, 可身體卻猛地痙攣起來, 整個人抽搐著“轟”聲倒地。

    ——那是阿爾弗雷德食指上的戒指。作為一個高超的武器設計師, 在戒指上裝載某個藏有3ml麻痹素的微型裝置可算不上難事。

    賀逐山看向“啪嗒”掉在地上的槍,頓了三秒, 感到眼前一黑:“你瘋了嗎?你……你為什么要攻擊他?你還想不想活著走出這棟樓?”

    阿爾弗雷德沒說什么, 他面無表情地摁了某個按鈕, 戒指上的毒刺便“唰”一聲收入匣內。

    阿爾弗雷德沒有和賀逐山廢話, 徑直扭頭向電梯狂奔。

    警報“嗚嗚嗷嗷”地在頭頂尖叫:“檢測到展覽區C區有隊員遭到不明襲擊, 體征指數D-,極度危險,請附近小隊立刻趕往救援!”

    “他們封住了安委會大樓的所有出口,”賀逐山只得跟著,很快氣喘,“所有門都有重兵把守——我們根本出不去!”

    “沒錯,我們出不去。”不料阿爾弗雷德十分平靜,一把抓住賀逐山手腕將人拽進電梯:“——那我們就不出去。”

    阿爾弗雷德似乎極其熟悉安委會大樓的建筑結構,輕而易舉躲開所有巡邏隊的行走路線,帶著賀逐山左兜右繞。他遞給賀逐山一枚小信號器,賀逐山只得一邊走一邊埋頭操作微型計算機,用阿爾弗雷德提供的發射器對沿路的攝像頭進行干擾。

    等他回過神來時,兩人已然抵達2號樓頂層。

    賀逐山很快意識到,這層樓并未出現在安委會大樓的3D結構地圖里,說明這里是一個需要擁有極高權限才能涉足的機密地點。可阿爾弗雷德憑那張黑金身份卡一路暢通無阻,最終來到某間私人辦公室前方。

    阿爾弗雷德在黑暗中摸索片刻,“滴”的一聲輕響,指紋密碼門被打開。

    只見辦公室整潔有序,視野開闊,透過落地窗,能將城市風光盡收眼底。此時天幕蒼黑,夜深星垂,阿爾弗雷德輕車熟路地調整玻璃窗折光率,將它變作一面黑鏡,又順手扣倒擺在桌上的一只相框——賀逐山還沒看清是什么,阿爾弗雷德已吩咐道:“躲進去,不要出聲。”

    書架背后藏著一間暗室。

    賀逐山努力掙扎,試圖對這一決定表示強烈抗議與質疑,然而他連阿爾弗雷德都打不過,被不容反駁地推進房間,門轉瞬合緊,速度快得賀逐山甚至沒看清開關在哪。

    他奮力錘了兩下,無濟于事,只得回頭環顧四周,發現暗室占地面積并不大,但設施齊全,平日里似乎會用于臨時居住。床、沙發、桌椅,和獨立衛生間……賀逐山在枕頭上發現一根銀發。

    是……阿爾弗雷德的?

    這時墻外傳來敲門聲。

    ——一名中級軍官帶著另一名下屬杵在銀發男人面前,活像兩堵高聳的墻。可“維序官”翹腿坐在原座不動,手里翻著文件,神色淡淡,仿佛沒聽見他們的請求。

    “對不起,先生,”軍官重復道,“但這是命令,請您配——”

    “不好意思,”對方打斷,“我很忙,沒有時間陪你們玩形式主義游戲。”

    “身份識別只需要兩分鐘。您什么都不用做。”

    “兩分鐘足夠阻止發生在聯盟各地的超過30起襲擊——每起都可能造成上百人傷亡,你能為這兩分鐘買單嗎?”

    軍官皺眉:“先生,我沒有這個意思——”

    “況且,你是沒見過我長什么樣……還是那一對眼睛只是裝飾?”漂亮的銀發男人終于抬頭,施舍般掃了軍官一眼,“如果我的下屬蠢到這種地步,我會給他放一個長假,讓他有充足時間去醫院就診。”

    軍官鬢邊瞬間汗如雨下。

    ——他知道這位4號維序官相當神秘,獨來獨往,是所有維序官中最薄情的一個,但他沒料到對方在這么一個小問題上也如此難纏。只是一次身份識別而已啊——下屬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么,卻立刻被自家上司瞪了一眼,只得訥訥地縮回手。

    軍官深吸口氣:“抱歉,是我失禮了。”

    兩人收回虹膜識別器,轉身離開,阿爾弗雷德松了口氣。

    沒人知道他捻著文件的手指幾乎快把紙面揉皺。

    可就在這時,半個身子擠出門外,軍官忽然猛地站住,阿爾弗雷德的心提到嗓子眼。

    軍官回頭:“先生,我必須完成身份識別。”

    “我忽然想起來——今天是21號,是您每月固定的休息日。”他目光如炬,“按照常理——您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你是在懷疑我?”

    “不放過每一次懷疑正是對您人身安全的最大保護,”軍官一步一步向前,眼神像是要把“維序官”釘在座位上,“請您摘下眼鏡,接受虹膜比對——不要讓我重復第三次。”

    阿爾弗雷德的手垂在桌下,須臾間已握緊抽屜中的消音□□。食指慢慢鉤緊扳機,在窺探一個一擊必殺的機會。

    “先生。”軍官朝他伸出手。

    與此同時,阿爾弗雷德猛然動作,然而,“噗”的一聲輕響——

    一枚子彈破空而來,比他速度更快地穿透了軍官額頭。子彈狠狠嵌入墻面,炸出一朵血色霧花。一旁的下屬驚恐回頭,卻來不及向總控發出警報信號——第二枚子彈已然準確穿過他的胸膛,擊碎心臟,年輕的身體在瞬間冷卻。

    尸體倒在地上,瞳孔逐漸渙散,其間還倒映著“另一個”眼神漠然的維序官。

    這時,賀逐山好巧不巧地撬開了暗室大門。

    屋里一片死寂。

    三人保持著詭異的沉默。

    浸泡在一地鮮血中的兩具尸體死狀猙獰,見之令人作嘔,但對賀逐山來說,這些都比不上眼前“兩個阿爾弗雷德”的事實令人震驚。

    他在瞬間想明白今晚發生的一切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尤利西斯兩手插兜,抬腳踹開尸體,動作冷漠得像踢一只死在路邊的狗。

    “這很麻煩的,”他皺眉點評道,“為了這兩個家伙,我要見很多人,寫很多份報告,編很多個理由,圓很多個謊。這些事情會讓我心情煩躁——而哥哥,你知道的,一旦我心情煩躁,我就不保證我會對你做出什么。”

    “和他無關。”阿爾弗雷德擋下賀逐山。

    尤利西斯頓頓,若有所思地瞟去一眼:“他?你們才認識第一天——第一個小時,你就開始維護他了?”

    “我最討厭別人碰我的東西——哥哥不應該亂跑,讓我擔心了一整個下午。”

    “你擔心什么?”阿爾弗雷德冷笑,“需要擔心的人好像是我。”

    “哥哥,你總是在給我惹麻煩。”尤利西斯置若罔聞,隔著一張書桌與阿爾弗雷德對視。

    阿爾弗雷德沒有說話,但賀逐山感到了他的緊張。

    只見尤利西斯上前幾步,將手慢慢搭在阿爾弗雷德的手上,一寸一寸,把他哥哥扣著相框的手指慢慢剝開——賀逐山終于看清,那是一張兄弟倆的合照。

    阿爾弗雷德的身體像琴弦一樣繃緊了。

    那是防備、畏懼、憤怒,和作為弱者的無可奈何。

    “你太不聽話了。”尤利西斯垂眼看著,不由感嘆道,同時點了點相片里阿爾弗雷德的臉。他搖頭:“原來這段時間的乖順都是你的偽裝,你一直在等這個機會。是我大意了,我一整個下午都在反省——”

    “哥哥,我必須收回給你的獎勵。”

    尤利西斯淡淡道:“比如你最想要的自由。”

    *

    賀逐山陪著特察員第一百八十遍回看監控錄像時,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監控當然是偽造的,沒人比賀逐山更清楚這一點。但這個世界的規則往往是,只要那些人想,他們就可以制造出一份又一份虛假的證據,把發生的所有壞事都甩到別人頭上——

    比如那個倒霉的軍官,和比他更倒霉的下屬。

    “您是否遭到軍官凱文和軍士太和的挾持?”

    “您是否在被挾持過程中遭到傷害?”

    “請您再次確認罪犯五官特征。”

    賀逐山在調查問卷上連續勾了幾十上百個“是”,又在問詢記錄上簽了成千上百個本人姓名。一連串確認確認確認,最終換來片刻清凈。

    工作人員安排他在走廊上等,這一次他要等誰,賀逐山心里已然有數。于是他乖乖地坐在那兒,直到斜陽晚照,鋪蓋滿地的夕陽就像一條融融流動的金子河,阿爾文穿了件大衣,慢慢走到他面前。

    “喲,”他說,“又見面了。”

    “感覺像在警察局提小孩兒——”他點評道:“成天惹是生非屢教不改的叛逆期少年,因為打架斗毆被警察帶走。警察勒令他寫檢討,打電話叫家長來接人,然后我就來了——但其實您才應該是做家長的那個啊,只是您總長不大。您說對吧,老師——”

    說著戳了戳賀逐山臉上的創可貼,被賀逐山“啪”地打開。

    “走吧,”阿爾文很有分寸,總在矜貴高傲的暹羅貓即將炸毛前一秒收回狗爪,順手呼嚕呼嚕對方下巴,“我都打點好了。您不會再被訊問,也不會受到任何監視。”

    “阿爾弗雷德呢?”

    “阿爾弗雷德是誰?”

    “少來這套。”

    “噢,他啊,”阿爾文說,“尤利西斯帶他回去了。他們是親兄弟,他不會有事——放心好了。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會傷害他的人,應該只有尤利西斯。”

    “……”賀逐山深吸一口氣:“但我認為他已經給阿爾弗雷德造成了傷害。”

    “比如呢?”

    賀逐山想起那間暗室,和枕頭上飄落的銀發,張嘴想說什么,又訥訥地咽回去。

    “您才和他認識第一天啊,”阿爾文感慨道,“您就開始替他說話了。為什么我沒有這種待遇?”

    他和尤利西斯說了一樣的話——賀逐山微微一頓,終于意識到尤利西斯身上令人疑惑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他有某種和阿爾文一模一樣的東西。某種……走火入魔般的瘋執。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賀逐山沒興趣和他打太極,不耐煩道,“你又救了我?”

    “算是吧,我可欠了尤利西斯好大一個人情。”

    “艾維斯呢?”

    “那又是誰?”

    “那個軍官——少校。”

    “少校?噢,我想起來了。不用在意,您就當他根本沒見過您。”

    “怎么可能?他對聯盟忠心耿耿,不會被輕易收買……”

    “老師。”阿爾文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淡淡道:“‘篡改’一個人的記憶有很多種方法,我沒必要全盤告知。順便,您最好別再提任何別的隨便哪個男人的名字了——我真的會忍不住把他們都調去邊遠地區輪值。”

    賀逐山沉默良久:“那尤利西斯呢?他又是誰?”

    阿爾文失笑:“……您是在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么。”

    “他是4號維序官,”他嘆氣,向賀逐山妥協:“我只能告訴您這么多。”

    “維序官?那是什么?”

    “老師。您猜我說‘只能’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見過他。”賀逐山抗議無效,被阿爾文拎出大樓,一路抓進車內,摁在副駕駛上,還披著對方外套。阿爾文身上有種來自遙遠山巔的冰雪的味道,清洌洌地刺激著人的大腦:“不管是他還是阿爾弗雷德,讓我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一定是這樣,沒記錯的話,阿爾弗雷德以前是很著名的工程師,經常公開露面,我還上過他的課……”

    “您記錯了,”阿爾文笑了笑,“在極度緊張的情況下,大腦會重復記憶,或者錯位記憶。”

    “不可能!我不相信,他明明……”

    “您有證據嗎?”阿爾文遞來通訊器,在搜索框內輸入“阿爾弗雷德”,但搜索引擎彈出的結果都顯示從來不存在這么一名“工程師”。

    賀逐山抿了抿唇。

    “可是他為什么要……他救了我。他也在找000——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與維序官是……那么親密的兄弟關系,他一定知道更多信息。既然他也在找這個數據基地,是不是說明——”

    賀逐山的數學天賦出類拔萃,語言造詣卻笨拙不堪,只有阿爾文有耐心認認真真一個字一個字聽他說話,就好比只有他愿意一個字一個字啃他寫的那厚厚一沓的胡言亂語的論文一樣。

    “您與我也很親密啊,”阿爾文趴在方向盤上微微一笑,“您有比別人知道更多信息嗎?”

    賀逐山頓了頓,分辨道:“……那是因為你說過你不會告訴我。”

    “不——那是因為直接告訴您,000只是一個無謂的傳說、000只是一個被廢棄的數據基站,您是絕對不會相信的。”阿爾文說,盯著前車后座上那只東張西望的金毛狗。

    “人就是這樣,只有親眼見了、親眼撞了南墻,才會打消一些執著的念頭。比如,您如此艱難、如此坎坷地混進000,最后發現了什么?是您所期待的嗎?”

    賀逐山沉默——他已經瀏覽了硬盤里的數據資料,無一例外,都是一些已然解密公開的聯盟信息。

    “但它們有鎖。”他掙扎:“有很多層。門口還有守衛。密道藏在一般人很難進入的地方……”

    “您是在把所有不同事件的偶然概率加在一起湊‘1’,組合成一個嶄新的必然事件嗎?這就是您的數學邏輯?”

    賀逐山聽出一點陰陽怪氣:“你諷刺我?”

    阿爾文哈哈大笑:“我錯了。”

    這個認錯簡直敷衍到不能再敷衍,賀逐山被轉移了注意力:“停車。我要下車。”

    結果阿爾文“啪嗒”一聲上了安全鎖,厚顏無恥道:“老師,您別這樣,這樣顯得我在欺負您。”

    “你現在難道不是在這么做嗎?!”

    阿爾文單手打方向盤,忍著笑:“我可比尤利西斯溫柔多了。”

    “你說什么?”

    “您真是……您還看不出那張床是為什么準備嗎?”

    阿爾文偏頭打量賀逐山,教授的臉色從白到紅,只花了大概五秒鐘。

    他現在大概只想找個地縫使勁往下鉆,盡可能從阿爾文熾熱的視線中逃脫——

    “洞穴理論本身就是一個悖論。”但阿爾文收回目光,忽然正色,駕駛汽車在如魚的車流里慢慢向前。

    “在這個比喻里,柏拉圖假定太陽是正確的,投影是錯誤的;太陽是正確的,投影是虛假的……但誰能保證,這個假定完全合理呢?假如太陽并不是‘真實’呢?再退一步,既然我們認為三維是立體的,二維是平面的,三維是真實,二維是虛假與片面,那么,當這些從出生開始就住在洞穴里的倒霉蛋,拼盡全力從二維掙脫到三維,眼前豁然開朗時,他嘗到了甜頭,難道不會進一步想——世界上是否存在四維、五維、六維……以至于更高維?”

    “假設我們所處的世界真是一個虛假的世界,您逃了出去,您要如何保證您逃到的新世界是一個完全真實的世界呢?新世界以外是否還有新新世界,新新世界以外又是否會有超新世界呢?您覺得呢?”

    賀逐山不語,阿爾文道:“所以,缸中之腦就是這樣,一個循環的悖論——誰也無法證實真與假,對與錯,為這些事輾轉反側,只是徒增煩惱。”

    “況且,什么是真實?”阿爾文歪了歪頭,晚陽落在他臉上,像撒了一層薄薄的金片,“您說,您想知道我是不是夢。對您來說,我是一場噩夢嗎?”

    “……總之不算美夢。”

    “這樣啊,真是對不起,我會努力的——但既然還沒那么糟糕,您又為什么要急著醒來呢?”

    賀逐山微微一愣。

    “所以你承認你是夢。”

    “您……我不是。”阿爾文嘆氣,“如果這是夢的話,我早就對您做更過分的事情了。一定比尤利西斯那種辦公室情/趣還要過分。”

    “……”

    “別這樣看我啊老師,我真的敢。白天都依著您,晚上該依著我吧?”

    阿爾文及時住嘴,在臉皮薄的教授發作前扭回正題:“所以那天,我故意嚇唬您——好啦我承認那是恐嚇——就是像刺激您親自去看看,我覺得這樣最有效——所有人都對神秘基地懷有一種類似‘尋寶’的不切實際的期待,只有親自見到美夢破碎,才會幡然醒悟,從此不再暢想。況且,我自信護得住您——即使您在安委會被捕,我也能讓您全身而退。只是您比我想象得更強大。”

    “那聯盟為什么要對蘇醒組織趕盡殺絕?”

    “聯盟到底是統治階層。只要您越界,影響到了他們的權威,不管您的目的與訴求是什么,他們都會對您采取措施。”

    說到這里,阿爾文忽然打轉方向盤,扭進一條小路。小汽車在狹窄單行道轉了一會兒,一剎車停在快餐店前。阿爾文探出頭,對“得來速”窗口的服務員喊了什么。片刻后,他接過兩個甜筒,把其中一支獼猴桃味的塞到賀逐山面前。

    賀逐山:。

    賀逐山:“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個黑暗口味……這個也寫進我的聯盟資料里了?”

    “沒有,這個真沒寫,”阿爾文把車停在路邊,舉著另一支朗姆酒的,“只是上次去您家,我發現家里有很多糖,獼猴桃口味的小硬糖。您像倉鼠藏瓜子一樣到處藏它們,我一不小心就會在哪踢到一顆。”

    賀逐山:……

    賀逐山:!

    賀逐山沉默許久,認真反省自己,覺得好像確有此事——有一次喬伊還誤食過一顆,鬼知道她是怎么把包裝袋咬開的,倒霉的小貓,當晚在寵物醫院吐得死去活來。

    “嘗一下吧,這家很好吃。我覺得您會喜歡。”

    賀逐山只得接過那只冰淇淋,猶豫再三,沒忍住,小心地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于是教授臉上露出那種被驚艷的神色時,阿爾文無聲勾了勾嘴角。

    車停在海堤邊,海浪聲陣陣,拍打著石墻。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水面浮著波光粼粼的一條寬寬金線,幾只水鳥啾啾叫著,徘徊逡巡許久不去。

    “世界就是這樣的,”阿爾文咬著蛋卷皮,“很不美好。充斥著野心與暴力……殘忍,冷漠,骯臟,貪婪。但總有一些很美好的東西會讓人為之而忍受一切,對我來說,您就是這樣的存在。”

    他說這話時沒有像往常一樣輕佻地笑著看過來,一副吊兒郎當的調戲樣子,只是微垂著眼,平靜而冷淡,仿佛在描述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賀逐山便感覺心尖一動,像是被喬伊撓了撓。

    “你為什么喜歡我?”良久,他低聲問。

    “沒有為什么,”阿爾文說,“從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喜歡您。”

    “那是什么時候?”

    “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有那么久嗎?”賀逐山皺眉,“你才多大啊……”

    阿爾文滿懷期待地等他說出下一句話,結果對方惡寒道:“那么早就開始惦記,你也太變態了吧?”

    “……老師,這可是我第一次向您表白。”

    賀逐山終于扳回一盤,帶著點小得意地挑了挑眉,把頭扭到一邊,看窗外金色波光一點一點消失,天邊層云盡染,五彩斑斕。

    “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爾弗雷德。他不會有事吧?尤利西斯說……”

    阿爾文成功被他氣到:“您這么有空?在我和您表白的時候想這些?與其擔心阿爾弗雷德,我覺得您不如擔心擔心自己吧——我生氣時和尤利西斯一樣不講理。”

    他說著便抓起賀逐山手腕,泄憤般輕輕一咬,兩顆尖尖的虎牙帶了些力,在雪白的皮膚上烙下牙印——仿佛打上屬于阿爾文的標記似的。

    “嘶……”賀逐山倒吸冷氣,把腕子收回去,聞到手上縈繞著一股朗姆酒香氣,混著山雪味道。

    “你屬狗啊?”

    “您在裝聾?”

    賀逐山做賊心虛,無辜地眨了眨眼,一口咬掉最后一點蛋卷皮。

    “算了,”阿爾文嘆氣,“您不想回答也沒關系。我會一直陪在您身邊,我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談這些事。”

    “……別說這么恐怖的話,”賀逐山皺眉,“我……”

    “嘴角。”阿爾文忽然說。“冰淇淋。”

    “啊?噢。”賀逐山連忙低頭找抽紙。這時卻感覺阿爾文俯身貼來,沒來得及躲,就被人抓著手腕摁在座位上。

    阿爾文一扭頭,在他嘴角落了個吻。并且舌尖卷走那點沾到下巴上的獼猴桃雪糕。

    賀逐山微微一僵,本以為對方會像往常一樣得寸進尺地掠奪走一個吻,但是沒有。這一次年輕人停住了。

    “所以別再想那些事了。”他輕聲說,呼吸拍打在賀逐山耳根,賀逐山立刻覺得那一處在發紅發軟,“那些真真假假的事情,那些都不重要。留在我身邊,我想一直陪著您。”

    賀逐山沒有回答,太陽完全落下去,彩云消散,夜色翻涌。

    阿爾文又說:“我會一直陪著您。但您會留在我身邊嗎?”

    那一刻他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句話他說過很多遍,賀逐山無端這么想。

    “疼嗎?”手忽然擼起褲管,輕輕在賀逐山小腿上點了點。

    那是昨晚被鋒利的元件板劃出的血口,已經結痂了,但蜿蜒猙獰地攀在那兒,像一只刺眼的蜈蚣。

    “……還好……”賀逐山斟酌道。

    “別再弄傷自己。”對方低聲道,“我會生氣的。那樣我只能用自己方式來保證老師絕對安全——一般會比較極端。”

    同尤利西斯一模一樣的偏執與強勢,賀逐山忍不住要在心里翻個白眼。但不知為何,對方表露的這種帶著強烈壓迫感的占有欲微妙取悅了他。

    “……你們聯盟的人都這樣嗎,動不動就……”

    關來關去的。

    面對賀逐山意有所指的調侃,阿爾文沒有回答。他把頭輕搭在賀逐山脖頸間,貪婪地吸了一口氣,低聲喃喃:“賀逐山……”

    這一次沒有叫他老師,而是他的名字。

    于是賀逐山忽無端感到一種悲傷——他覺得阿爾文正帶著一種他不知緣由的悲傷擁抱他。他不知道這種悲傷為何而生,但他覺得阿爾文好像是在擁抱一個注定不屬于他的影子,一段注定會醒來的夢。

    所以阿爾文伸手擁他入懷時,賀逐山頓了頓,最終沒舍得推開。男人慢慢低頭,撬開他的唇齒,長驅直入地偷去一個吻——一個交疊著喘息、心跳、錯亂和迷蒙的吻。

    他的手輕輕搭在賀逐山臉上,摩挲著他的眼瞼、臉頰以至于修長的脖頸,仿佛在撫摸一件珍寶。每一寸移動都會激起一陣難能自抑的輕顫,賀逐山嘆氣,決定縱容膽大妄為的學生……也縱容自己。

    海邊昏暗,唯有月光幽幽鋪在兩人身上,照著幾乎融為一體的影子。

    親昵卻疏離,熱烈卻絕望。仿佛曾擁有過無數次、又被彼此遺忘的交/歡。

    *

    阿爾弗雷德被抱回床上時,頭暈目眩,還沒反應過來,便聽見一陣鎖鏈晃動的清脆聲。很快,尤利西斯走回床邊,“咔”的一聲,那枚皮質手銬又回到阿爾弗雷德手腕間。

    “……你不能這樣對我,我們是兄弟。解開。你這是非法囚/禁……尤利西斯!”

    阿爾弗雷德記不清這是他第多少次對弟弟進行無用的道德說教,但顯然,對方總是聽不進去。

    “你生病了,哥哥,”尤利西斯說,“醫生評估你的心理和精神狀態都不適宜進行過多的社交。大量攝取無用信息會對你造成刺激,繼續生成一些無謂的胡思亂想——”

    “夠了,你我都清楚那些評估報告是怎么偽造的。尤利西斯!我警告你——”

    阿爾弗雷德奮力掙扎,把鐵鏈拽得嘩嘩作響。這個聲音也許惹怒了維序官,他的弟弟微蹙眉頭,帶著不耐與責備向他看來。

    尤利西斯快步上前,有一瞬間阿爾弗雷德以為他會對自己做什么,有幾次他見過尤利西斯如何審訊那些反叛者——

    但尤利西斯只是仔細檢查手銬內側的軟墊。

    “別傷到自己,哥哥。”他說,“如果又傷到自己,像上次那樣……我就不得不用你最害怕的方式對你進行懲罰。”

    一線光從未合攏的窗簾縫隙中鉆進來。那是這間阿爾弗雷德永遠無法逃離的困室中唯一的光。

    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阿爾弗雷德望著尤利西斯的眼睛忍不住想。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最親密、最懂事、最喜歡跟在屁股后面叫哥哥的尤利西斯,會變成今天這樣?

    阿爾弗雷德記不清。此時,他只是望著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忽感到極度疲憊。

    “你總是在試探我的底線。”尤利西斯微微瞇眼,手指劃過他臉龐,“你知道我永遠舍不得對你做什么,我永遠會因為哥哥的懇求甚至求饒心軟,于是一次又一次……哥哥,你總是這樣。”

    “你已經錯得夠遠了。”阿爾弗雷德扭頭躲開,“尤利西斯,你清楚你都做了什么。結束這一切,尤其是……這種畸形的關系,我可以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我們還可以回到從前那樣,而不是一錯再錯——”

    “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尤利西斯冷笑著打斷,“‘回到從前’?哥哥,這恐怕是你一廂情愿。我覺得現在很好,甚至再不會有什么比現在更好了——哥哥只是我一個人的,我不用再聽你滔滔不絕談論你那些同事、學生、朋友;談論你希望離開我,自己去另一個城市深造;談論你到底要在什么時候拋棄我!”

    “尤利西斯——”

    “不用解釋。你總是要離開我——你總是在我和別人之間選擇別人,在我和世界之間選擇世界。對你來說我無足輕重,可是對我來說,我只有哥哥,我也只會選哥哥。所以只要給哥哥一點機會,你就會像昨晚那樣逃走……我不能再給你這個機會了。”

    “……尤利西斯!你為什么總是在胡思亂想?我從來沒有說過要拋棄你——”

    “你就是這么做的。只是你不記得了。到那時你甚至不會承認還有我這么一個弟弟……”

    阿爾弗雷德一頭霧水:“我不知道你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到底是從哪里來的,這世界上我最愛你,我可以為你做任——”

    “我不要最。”尤利西斯說,“我要‘只’。”

    “如果哥哥的世界只有我,那么哥哥就會‘只’愛我一個了。”

    “所以你強迫我要因此放棄我的一切?我的事業,我的理想,以至于我的人生?”

    “那些都不重要。人生本就是虛幻的,但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沒有人可以永遠在一起!我們可以同年同月同日生,難道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嗎?!”

    “你看,”尤利西斯避而不答,轉而慘笑道,“你就是這么想的。哥哥,你總是想著離開我。”

    阿爾弗雷德頭疼:“我不是那個意——”

    “你就是。”尤利西斯盯著他的眼睛,聲音很低。

    阿爾弗雷德忽有種不詳的預感,這種預感極其熟悉。他下意識伸手阻攔:“你別——”

    然而尤利西斯躲開了。他坐在床邊,靜靜地盯著阿爾弗雷德,眼眶以一種阿爾弗雷德難以理解的速度飛快泛紅,盈起一層要落不落的水光:“哥哥就這么討厭我嗎?”

    ……又開始了。阿爾弗雷德頓在原地,憤怒地想,總是這樣!從小到大,只要到了理虧的時候,尤利西斯就會用這種示弱來撒嬌賣乖——他知準了自己吃軟不吃硬,吃準了哥哥總是見不得他哭!

    “夠了。”阿爾弗雷德怒而閉眼,“把眼淚給我收回去。然后我們認真談談這個問題。”

    “我現在不想和你談。”尤利西斯低聲道。

    “沒有你不想的份。”

    “我就不。”

    “……”阿爾弗雷德深吸一口氣,“尤利西斯,你能不能成熟點。我才是那個被你鎖在床上的人。”

    “哥哥總是要離開我。”尤利西斯當沒聽見,只垂著眼,“哥哥還有其他朋友,有更大的世界,但我不是,我只有哥哥一個。”

    “……認真點,別演了,”阿爾弗雷德有點抓狂,“你當維序官的時候可不是這副做派。”

    然而尤利西斯忽然俯身,輕輕靠在他身上:“別離開我,哥哥。”

    懇求突如其來,貼著胸膛穿透血肉,直接震動了阿爾弗雷德的心臟。

    尤利西斯枕著阿爾弗雷德的肩膀,就像小時候那樣,把玩著哥哥鬢邊一縷柔軟的銀發:“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你。”

    阿爾弗雷德動了動手腕,鐵鏈發出叮當脆音:“包括這樣?”

    “只有我會毫無保留地對你好,哥哥,我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而我向你索取的東西只有一點……那就是永遠在我身邊。”

    他輕輕地說。

    阿爾弗雷德拿他沒有一點辦法,心中長嘆,只得盡力伸手,揉了揉尤利西斯發頂。還帶動了鐐銬發出輕響,那一瞬他感到荒謬,心想世上竟還有囚犯安撫暴徒的新鮮事。

    “告訴我0號基地的真相。”

    “哥哥可以親我嗎?”

    然而兩句話音同時響起,尤利西斯支起身子,撐在阿爾弗雷德身上,垂眼凝視。

    天光昏暗,兩人在這昏暗里相互注視著彼此銀白的眼睛。以阿爾弗雷德對弟弟的了解,他判斷尤利西斯多半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阿爾弗雷德搖頭:“除非你告訴我——否則,不可以。”

    于是尤利西斯笑了笑:“那我親哥哥吧。”

    他同樣了解阿爾弗雷德,大概早料到對方的回答,一把摁住身下人的手腕,阿爾弗雷德根本無法反抗,只得任溫熱的吻落在唇上。

    這已經不是禁忌第一次被打破了。習慣就是這么恐怖。只要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無數次,直到連你本人也對這種僭越熟視無睹,尤利西斯就是這么做的。每一次,每一個夜晚,每一場粘稠、熱烈、交織的欲望,他通過這種方式磨平獵物的爪牙,軟化獵物的心性,直到這個人徹底打消逃跑的念頭。

    然而阿爾弗雷德握緊了手腕。

    他咬了尤利西斯的舌尖——這讓掌控者感到一種被挑釁的不爽,立刻反向他加倍索取,那吻用力得阿爾弗雷德感到上顎微微發麻,有一種鮮血的鐵銹味在兩人唇齒間彌漫。

    他就是趁這時,尤利西斯不注意,從那件軍服的口袋中摸走了那把小小的迷你鑰匙。

    這是他前往000號基地的唯一目的。

    他是在床板夾縫處摸到那疊筆記的。紙張被疊得很小、很緊,一個小方塊,塞在縫隙之間。他展開時,上面凌亂寫著一些語句,他借此在水箱中找到一只極其精巧的老式密碼筒,密筒無法被撬開,筆記指引他前往000號基地獲取鑰匙。

    阿爾弗雷德無法拒絕這個誘惑,他必須弄清一切真相——他得知道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尤利西斯才會在某次他表達對于蘇醒組織的好奇后,毅然抹殺掉他的所有存在記錄,并將自己的親哥哥囚/禁在這間小臥室里。

    尤利西斯親了親阿爾弗雷德額頭,囑咐他“乖點”、“聽話”,又反復不舍地撫弄他的鬢發,隨即才冷著一張屬于維序官的臉去處理聯盟的一疊子破事。他的溫柔到底只是留給哥哥。

    而阿爾弗雷德當然不會聽話,也學不會乖。在尤利西斯離開后,他立刻走進洗手間,徑直打開水箱,摸出那只密筒。

    鑰匙被嚴絲合縫地插入,輕輕一扭,“啪嗒”,密筒彈出一張紙條。

    那紙條太小了,被卷得只有棉簽那樣細,以至于一開始,阿爾弗雷德根本想象不出那上面能記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消息。

    直到他的心臟在紙條被展開的瞬間驟然停跳一拍。

    紙上寫著一行字:“如果成功看到這里,那么說明你是第73代迭代。”

    正是他本人字跡,落款是阿爾弗雷德No.72。

    113   莫比烏斯(6)

    ◎看星星嘍.jpg◎

    后來賀逐山收到幾條來自阿爾弗雷德的視頻通訊, 天氣晴朗,對方坐在某個類似露天花園的地方,面帶微笑,銀發被陽光浸潤得幾乎透明。那時他并不知道這些視頻全系偽造, 只覺得阿爾弗雷德看起來十分古怪, 但具體哪里讓人感到詭異, 又很難說清。

    關于“000基地”的一切在賀逐山腦海中逐漸淡化, 仿佛隨著那個吻, 隨著阿爾文的一句“留在我身邊”, 他開始無來由地抗拒回憶與那晚有關的所有事情,包括雙生子的存在。于是很快,在他腦海中,阿爾弗雷德又變回一團模糊的影子, 變作一個潛意識里便令人厭惡、令人想要回避的名字——

    “即使是夢也沒必要醒來。”

    某天早上, 賀逐山咬著面包片煮咖啡時,聽見晨間節目的女主持人笑著說了這么一句話。

    開學以后,校園里變得相當熱鬧。餐廳里有一處小咖啡廳專為教授們準備, 一些閑暇的中午, 賀逐山會在那里處理文件。

    那日幾名化學系教授也圍坐在花園一角, 在玻璃窗的另一側激烈爭辯著什么。一開始賀逐山并未留心——學術怪人們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問題爭論不休——直到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 連隔音玻璃也無法完全阻斷, 賀逐山被迫豎起耳朵,零星捕捉到幾個生澀的詞匯。

    教授們在掰扯某個特殊反應的比率與概率問題。

    “這是不可能的, ”一位教授說, “一定是哪里出錯了。這些學生做實驗總是大手大腳, 或者為了符合規律的數據相互抄襲。他們的實驗記錄多半是偽造的, 你沒必要放在心上。”

    “不是這樣, ”另一個反駁道,“一開始我也這么想,為此還在課上大發雷霆。但第二次,他們又把報告遞交上來——還是一樣的結果。于是我親自去實驗室求證。”

    “無論是器皿、條件、材料純度、催化手段或者實際操作等等這那的區別,每一次反應得到的結果都驚人一致——每一次對產物的空間結構做衍射分析,結果都分毫不差……就好像整個自然界變成了一個被設置好的固定程序——只有電腦跑取固定程序,才會每一遍都呈現完全一樣的結果……”

    “不可能,即使這是真的,也一定有哪里出了問題。這不代表什么。你的設想是錯的——否則你就會推翻整個學科千百年來的基石。”

    教授們誰也不讓,喋喋不休,激動的“發現者”神情興奮,認為自然界必定存在一個最簡單、最優雅的“公式”,可以將所有科學規律總結為“1”——他迫不及待要去做第一個發現這個永恒之“1”的人;其他幾位則苦口婆心好言相勸,認定世界中不可能存在這樣一個恒定的守則,畢竟牛頓或者愛因斯坦的時代都已經過去了。

    賀逐山的注意力被“程序”這個詞吸引。

    世界是一個既定的程序,這個觀點相當熟悉。只可惜他的記憶已被人為修改,想不起他與阿爾弗雷德在基地內的遭遇。于是等到當晚的迎新宴會開始時,賀逐山幾乎已將這件事拋之腦后。

    迎新宴會是學院傳統,每學年初,都會選定在某個冬日夜晚隆重舉行。學生們會穿著正裝出席,希望在舞會上結交新朋友。賀逐山對這類種群內部的社交游戲沒有任何興趣,若不是各院主教必須出席致辭,他應該更希望待在家里逗喬伊玩。

    于是賀教授躲進角落,掏出通訊器,默默打開了貪吃蛇。

    那是一個三維進階版的單機貪吃蛇,很考驗玩家的立體空間想象能力。一般人大多在蛇只占整個地圖三分之一空間時就喜提“Game over”,但對賀逐山來說,這個游戲幾乎沒有難度。他對它著迷,只是因為覺得這條電子小蛇十分有趣——每次通關,蛇會填滿整個立體地圖,它的身體會在游戲過程中左扭右扭纏成一團,形成一個極其復雜的立體結構。但是,從二維平面上看,人永遠無法通過單個截面將結構完美復原,而只能得到一個方方正正的詭異圖騰。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維度的隱喻。

    賀教授把通關游戲當集卡游戲玩,每天熱衷于收集各種不同結構的正方體小蛇。此刻,正當他得意于自己馬上就要成功構建一條完美的立體銜尾蛇時,忽然有人貼在他耳邊吹氣。

    “原來您還有這種興趣愛好啊。”

    嗓音低沉,伴著熱氣搔撓耳根,賀逐山不爭氣地手抖,小蛇就這么犧牲在成環前的最后一刻。

    賀逐山頓了頓,反應過來后無能狂怒:“……阿、爾、文!”

    “啊,不好意思。”他的學生正趴在椅背上,笑瞇瞇地低頭望他。

    還不等賀逐山發火,肇事者先發制人:“但是您手抖什么呢?您慌什么?我只是貼過來和您說句話而已,又不會對您做什么。”對方歪了歪頭,“還是說,其實您很期待我做點什么?——您的耳垂變紅了噢。”

    賀逐山恨不得把他當蛇吃了。

    不過迫于這是在公共場合,賀教授無法發作,只得深吸一口氣,一邊咬牙切齒地重開貪吃蛇,一邊鎮定反擊道:“不好意思,但現在你是在調戲你接下來一整個學年的主課教授嗎?”

    “啊……您是在暗示您會因為這些小小的私人恩怨就把我殘忍掛掉嗎?”

    “你猜?”

    阿爾文笑著盯著虛擬屏幕里那條初生小蛇游來游去:“但我以為我們的師生關系很融洽——起碼,在師生關系以外,作為床伴,曾接過幾個非常美妙的吻。”

    手又一抖,蛇又一扭,再次準確無誤地咬斷了自己脖子。

    第二個“Game Over”張牙舞爪地跳到兩人面前。

    賀逐山看著漆黑屏幕上倒映出某人笑瞇瞇的臉,沉默片刻,憤怒重開:“請問我什么時候和你床——容我再次聲明,那個吻只、是、意、外。”

    “意外?那老師應該不會介意多發生幾次意外吧。”

    賀逐山被他的無恥震驚到了:“?”

    阿爾文臉上像是寫著個“w”。

    他補充道:“反正我不介意噢。”

    賀逐山操縱小蛇的拇指都在顫抖。他懊惱地進行自我反省,覺得在這里浪費時間和無賴辯論是一種相當愚蠢的行為。

    “所以您是真的不喜歡我。”阿爾文忽然垂眼,撩了把賀逐山鬢邊碎發。

    賀逐山抬手拍掉,心里有種不祥預感。

    果然,阿爾文故作傷心地看著他:“如果您說不喜歡我,就這一句話,您告訴我,我就會立刻離開,再不出現在您面前。”

    賀逐山:“……你和誰學的這一套一套。”

    “我是認真的。”阿爾文說。

    他忽然貼過來,聲音順著胸腔震動心臟。啪嗒,蛇又死了,賀逐山僵了半邊身子。

    “所以……我可以把這種沉默理解為——其實您并不像您所表現出的那樣厭惡我,是嗎?您只是不甘心就這么承認自己也對我抱有好感而已……臉皮這么薄,我會很好奇您在床上是什么樣子。”

    賀逐山看著自己中道崩殂的蛇:“阿、爾、文!”

    年輕人哈哈大笑,把先前裝出來的所有落寞委屈都收回去,前仰后合地道:“對不起,但是您太可愛了,我忍不住要逗逗您……您在數學上的造詣,和您在感情上的愚鈍都是兩個極端,有人說過您很像一只小貓嗎?一只折著耳朵到處哈人但其實肚皮很軟的小貓——好好好我不說了!所以您真的會掛掉我。”

    “會!”絕對會!現在就開除!

    “真的啊?”對方又擺出一臉委屈巴巴。

    “……”賀逐山頓了頓,恨透了自己心軟這個壞毛病:“……看我心情。”

    “那怎樣才能哄您開心?”

    賀逐山冷笑:“現在,離我的蛇遠點,我就會開心。”

    阿爾文點頭,轉身就走,然而趁人不備,又折回來在賀逐山頰邊笑著“啾”了一口,這才趕在貓炸毛前吃飽喝足地滾遠了。

    他是高興了,賀逐山的貪吃蛇可玩不下去了。

    賀教授坐在原地,過了很久才敢抬手,輕輕碰一碰頰邊某人方才親過的地方。

    只是蜻蜓點水的一個吻,帶著一點笑意,一點愉悅,春風一般柔軟落在臉上,卻讓人覺得那么珍重,忍不住在心里一次次回味。

    仿佛被這個吻仿佛點燃血液,全身都在發燙。那是二十五年來賀逐山第一次心亂如麻,第一次小鹿亂撞,他有些惶恐,不懂該如何處理這些已不受自己理智控制的熾熱情感。

    他悄悄扭頭望過去,見阿爾文正和幾個同伴倚在鋼琴邊說話。

    他穿一件雜色的大衣,樣子很是眼熟,雖然賀逐山確信自己沒見過他穿這身衣服。他視線頓了頓,在年輕人修長挺拔的身影上駐足,忍不住來回打量,很快就被對方發現。

    阿爾文歪頭,對偷窺者眨了眨眼。被逮了個正著,賀逐山只得落荒而逃。

    他繞到教授們圍聚的長桌附近,站在墻邊發呆。覺得悶熱,又躲到陽臺上。他正揪著花壇里的小三角梅打發時間,恍然卻聽見樓下一層有人說話。

    正是午時咖啡廳里的那名教授,他正打電話和助手吩咐什么。

    賀逐山只能看見教授的半個身子,卻聽得出他語言焦急,心情若狂,說的還是那個反應實驗的事。于是五份鐘后,興奮的教授壓根沒注意到有人靠近,匆匆轉身,便和賀逐山迎面一頭撞上。

    “抱歉抱歉。”教授一驚,一邊道歉,一邊抬手抹去額邊汗珠。賀逐山瞥見他的公文包里露出一角文件,似乎是一些實驗報告。

    “沒事,是我嚇著您了,”賀逐山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客氣攀談了幾句,然后話鋒一轉,“——我聽說了你們的發現,”他斟酌道,“一些新的有序定律嗎?我覺得很有意思。”

    “……你也相信自然規律中必然存在一個客觀的‘1’嗎?”對方愣了愣,旋即興奮道,“我早就說過,學科的無序必定被終結!真的,我討厭概率和可能性,這些模棱兩可的東西只說明人類智慧的有限,只有愚笨者才無法找到這個世界上唯一正確的答案和唯一有效的真理,概率學是一種謬論——啊啊抱歉,我忘了您是……我絕沒有攻擊數學理論的意思。”

    對方十分熱情,又毫無防備,閑聊間,賀逐山有意將話題引向他的研究。

    果然,教授翻找出那份檔案:“噢是的,結果非常令人振奮,是證明我理論的有效證據——說起來,這是幾分鐘前剛剛得到的最新衍射結果,您要是有興趣,可以拿回去看看……”

    告別教授后,賀逐山坐在角落,插入數據芯片。

    浮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黑色莫比烏斯環。

    *

    舞會樂曲換了一首又一首,賀逐山還坐在角落打貪吃蛇。

    這一回,阿爾文坐下時,他正好操縱小蛇填滿最后一格空間。游戲通關,系統自動彈出小蛇最終形態的六面視角截圖。每一面,賀逐山都操縱蛇身畫了一個“無窮大”符號。

    阿爾文瞥了無窮一眼,微微斂眉,面上卻平靜道:“老師都不會膩的嗎?”

    賀逐山頭也沒抬:“不會啊,我很長情的。”

    “沒有人邀請您跳舞嗎?”

    “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

    “老師只比我大幾歲吧。”

    “不到三歲……兩歲多幾個月吧。”賀逐山淡淡道。

    阿爾文若有所思,片刻后俯身貼近,刮了刮賀逐山鼻頭:“怎么了?老師心情不好。誰惹我們不高興了?”

    賀逐山頓了頓,關掉貪吃蛇掩飾道:“沒什么,有點累了。”

    “覺得無聊?”阿爾文輕聲說,“我帶老師去個有趣的地方吧。”

    賀逐山來不及拒絕,手腕一熱,就覺自己被阿爾文拉起,不容分說地拽入了夜色深處。

    夜里天穹如幕,四野闃寂,只有云霧間的幾顆星星,和閣樓中的幾點燈火將街道暈開。整座學院籠罩在靜謐之中,風吹動葉子沙沙,蛐蛐蟲鳴與之作伴。阿爾文牽著他的手,拉著他跑下石階,拉著他穿過無人的花園與長巷,只有月亮曾照見他們兩個留下的影子。

    這一幕賀逐山早便見過,在那個記憶錯亂的夢里。他已經不記得曾經發生的一切,但此時此刻,那首韻律悠長的詩再次無端回響在腦海。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于是他忽然感到心口一熱。他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熱烈得恨不得跳脫出來,赤裸裸鉆到阿爾文手里。

    夢境全部成真。衣擺在空中飄拂糾纏,掠過白鴿、花叢、和星點露水。天飄飛雪,他們把觥籌交錯的晚宴拋在腦后,仿佛一對甘愿與世界為敵的情人,相伴著跑向黑暗,跑向某個寂靜無人的大雪深處。

    他們最終穿過花墻,爬上高塔,來到學院天文臺。那是整個城市最接近銀河的地方。

    此時不是天文臺的開放時間,但阿爾文輕車熟路破解密碼鎖,推開盡掩塵埃的門,牽著賀逐山走進去。

    天文臺不設主光源,只有周圍石壁、書架上鑲嵌的小燈隱隱綽綽,隨阿爾文響指緩緩亮起,散發出柔和的熒光。它們是大海深處的夜明珠,又仿佛天上星夜的亙古長河。每一顆塵埃粒子都被不同方向的光束折射成各種顏色,螢火蟲般飄浮、升起、流動,形成一個只屬于他們二人的宇宙。

    賀逐山一時間看入了迷,怔在原地,屋里靜得只有二人糾纏的柔軟呼吸,和塔外簌簌落雪聲。不知過了多久,年輕人向他伸手:“我想請你跳一支舞。”

    他沒有用敬稱,也不是在開輕佻的玩笑。賀逐山瑟縮一步:“我不會。”

    “我教你。”對方說:“就像你教我那樣。”

    賀逐山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他不記得自己教過阿爾文什么。但他搖頭:“我會踩到你,那很丟臉。”

    對方笑了笑,輕輕揮手,塔里的燈忽滅了個干凈。

    “這樣連我也看不見你,就算丟臉,也沒人知道,好嗎?”他握住賀逐山的手:“我們跳一支誰也看不見的舞。”

    跳舞不是用眼睛,不是用耳朵,而是用顫抖的肢體,和熱烈的心臟。你可以不熟悉舞步,不知道節奏,聽不見旋律,但你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心跳,以及攬在腰間的手掌的熱度。

    你會因為這些最親密的接觸感知到對方的存在,感知到對方洶涌暗流的情感。

    然后在這支舞里看清自己對他的喜愛,就像當年一樣。

    身影在黑暗中交錯著,衣擺隨笨拙的舞步飄揚。

    “您學得很快。”舞畢,阿爾文說,微微喘息著,把頭埋在賀逐山頸窩。

    賀逐山看不見他的臉,但卻能感受到對方身體的顫抖,胸膛的起伏。他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支看似禮貌的交誼舞,進退間,情/欲激烈更勝一次交/歡。

    阿爾文牽著他來到樓上,打開觀星系統,又拿來軟墊鋪在地毯上,摟著賀逐山躺下。兩人擠在一處拿望遠鏡找星星,賀逐山默許了那只依舊攬在自己腰間的手。他幾乎枕在阿爾文身上,靠在男人懷里,瞇著眼在茫茫星海中尋找獵戶座。

    “先找參宿一二三,然后順著它們找獵戶的腳……”阿爾文一邊把玩賀逐山的一縷發尾,一邊不厭其煩地重復道。

    明明是個大雪天,透過望遠鏡看見的星空在視野里卻是如此清晰。賀逐山終于找到獵戶座,壯美的星云仿佛在黑暗深處熊熊燃燒。

    “你經常來這?”賀逐山抱著天文望遠鏡到處亂看,忽然開口問。

    “算是吧,我會挑個沒有人的時候過來——我偷偷破解了天文臺的密碼鎖,用的還是您提出的模型。”

    賀逐山勾唇:“你喜歡星星?”

    “星河很美……將目光遠遠地投射到天幕那一端,就會忘記這一端的煩惱。”

    賀逐山若有所思,聳肩時不小心戳到阿爾文下巴。對方反手將他攬緊,賀逐山順理成章地窩進去。

    最后一層隔閡悄然消弭,再沒有什么可遮掩那些赤/裸的悸動。

    “你到底為什么喜歡我?”賀逐山問。

    “我好像回答過了吧。”

    “那也算回答么,總得有個理由。”

    “如果存在理由,我就可能因為同樣的理由喜歡別人。”阿爾文認真道,“但不,我不會喜歡別的任何人。我只喜歡您。本能是沒有理由的。”

    “你害怕親密關系,”阿爾文頓了頓,忽抬手扭正賀逐山的臉,哄著人望向自己,“你總是在壓抑自己的情感,因為你害怕失去。你失去過很多東西,所以現在,寧愿從一開始就不要。”

    “但這樣是不對的,”他說,“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會永遠在您身邊,永遠就是永遠,永遠,永恒。””沒有什么是永恒的。“

    阿爾文搖頭:“不。”

    “所以您剛剛為什么難過?”

    賀逐山一怔,沒料到對方能如此敏銳地捕捉到自己情緒。

    他頓了頓,本要下意識隱瞞,但對上沉甸甸的、柔軟到能把他整個人吞沒進去的眼睛,最后還是提起教授的發現,和那個莫比烏斯環。

    “這樣啊,”阿爾文說,“只是巧合或者錯誤的實驗罷了,您擔心什么?”

    賀逐山說:“不,我見過那個符號。那個標志,就在……”

    賀逐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試圖回想起“000號基地”和“阿爾弗雷德”,因此,他沒注意到阿爾文伸出的手。那手搭上他腦后,慢慢梳理柔軟的發尾,而那手指很快變得虛幻透明,沒入同樣變得透明的大腦深處。輕輕撩撥,便勾動成千上萬根精神束一般的透明絲線,數據團反復閃爍,使得他仿佛一只被操控的傀儡木偶。

    “您不是順著那家伙留下的密碼去找了么,”同時,阿爾文平靜道,“書里夾著一張便簽,寫滿了對聯盟的攻擊和抱怨……一切只是一個無聊的報復和惡作劇。”

    “報復和惡作劇……”賀逐山喃喃。

    “嗯。后來您前往安委會大樓參加會議,路上偶然被兩名反/叛軍官挾持攻擊,那也是一場類似來自蘇醒組織的報復行動……你沒有見過別的任何人。”

    記憶頃刻修改完成,賀逐山渙散的瞳孔重新凝實:“對……我想起來了……”

    他不認識阿爾弗雷德。

    “所以您感到惶恐,只是因為這個偶然形成的、酷似莫比烏斯環的圖像讓您想起那天在審訊室里的遭遇。我說過,那是一場誤會,我會保護您,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把它忘了吧,這種應激反應對您沒有任何好處。”阿爾文垂眼淡淡道。

    星斗移橫,雪花碎碎,一時間高塔上寂靜無聲。

    “你說得對,”沉思許久后,賀逐山揚起頭對阿爾文輕輕一笑,“沒什么好在意的。”

    阿爾文溫柔地注視他,手不動聲色順著脖頸從賀逐山大腦中抽離。

    “那么,您有更喜歡我一點嗎?”他笑著問,將問題轉開,“比起那天,我們在車里的時候?”

    賀逐山臉又燒起來:“……一點。只是一點!”

    “嗯。多一點就夠了。”

    阿爾文親了親他的眼睛。

    “你也太好哄了吧,”賀逐山扭頭,“你……你都不問問‘一點’的計量單位。”

    “多一點也是多,所以一點到底是多少并不重要。”

    賀逐山動了動被熱氣燙得發紅的耳尖。

    兩人又咬著耳朵說了會兒話,阿爾文忽然支起身來,壓在賀逐山身上:“所以現在,我們是什么關系?”

    賀逐山一頓,歪頭:“師生吧。”

    “老師就這么喜歡被以下犯上?”

    不及反駁,阿爾文道:“最后一次機會,”他捏了捏賀逐山鼻梁,眼神柔和:“老師別說錯了。”

    賀逐山躲開他,借著一點雪和月的清光,跌入對方眼睛。風絲絲縷縷殺進來,把人吹得醉意朦朧。

    “親也親了抱也抱了,”賀逐山隔著一點碎發望人,像隔著一層霧:“你說我們是什么關系?明知故……”

    “問”字還未出,對方揮滅了燈。

    他壓下來,吻落在賀逐山唇上,濕潤柔軟,掠奪走口腔與上顎的每一寸氣息。

    簌簌落雪,冷冷清風,高塔上是交纏的影子,曖昧的水聲,和一片擠不進兩人間分毫的薄薄月光。

    *

    等將人哄睡了,阿爾文替賀逐山掖緊被子,坐在床邊靜靜看了須臾,才悄聲下樓。

    他倚在車邊,點燃了一支煙,并不抽,只是垂眼盯著煙頭火星一點點吞噬煙身。燃燒過半時,煙灰徐徐,忽向遠處涌去,然后逐漸匯聚成一個人影。

    尤利西斯便這么從虛空中走來。

    阿爾文沒有回頭,但他感知到了對方的到來。

    尤利西斯說:“又讓你得手了?”

    “你也一樣。”

    “抱歉給你惹了個小麻煩。”尤利西斯說,“動用如此高的權限在短時間內修改大量程序,應該會被系統來回檢查個十幾遍吧?嘖,那種渾身上下所有數據都被讀取的滋味并不好受……”

    “你知道就好。”阿爾文漠然打斷,“看好你哥哥。別再讓他亂跑。”

    “我看不住他。”尤利西斯說,“每一次他都不會按照既定的程序向前走。每一次,即使是在刷新點,用那么柔和、干凈的眼神看著我對我笑,最終他也還是會離開。”

    “你就沒有想過讓他離開?”

    “我聽錯了嗎?”尤利西斯挑眉,“你有什么資格說這話?你會讓你的教授從虛假的美夢中蘇醒嗎?Ghost現在就只是一個被你關在網里的虛擬幽靈。”

    “你哥哥現在也只是一個打滿補丁的千瘡百孔的錯誤程序。”

    尤利西斯的眼神冷了一瞬。

    “系統在找他。”阿爾文用的是肯定句。

    “對,系統在找他。”片刻后,尤利西斯聳肩,“沒辦法,打了太多補丁了,總會引起殺毒軟件的注意。每天五點是我最緊張的時候,如果太陽下山他還在,說明系統還沒找到他。但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會讓人厭倦的……這也許就是她說的代價。”

    “你是唯一沒有見過她的人,”尤利西斯瞇了瞇眼,饒有趣味地想起什么,“說來我都沒問過你這個問題——你把自己當作什么呢?一個人,還是一道指令,一個程序?”

    “我只是履行我的職責。我的代碼的唯一目的,就是留下賀逐山。”

    “唔……或許,我是說或許,”尤利西斯說,“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不僅僅只是一條代碼呢?也許她灌輸給你的所有‘背景文件’,所有‘人物假設’,都建立在真實的記憶上,而那些記憶曾經都屬于你……”

    “我不想挑戰這個可能。”阿爾文冷冷道,“留下他在我身邊,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你用了‘我’。”尤利西斯嘆息道,“雖然嘴上說著自己只是程序,但心里永遠怨恨嫉妒得快要扭曲,希望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人,可以真正觸碰到他,而不是一些通過代碼編寫的虛假的五感……其實你也很羨慕我吧?你知道我是被上傳的意識數據,我擁有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你,你是人造代碼,永遠只是一個影子,甚至某人的替身……”

    “夠了!”阿爾文驟然打斷,“收起你那些假設,在這里我們沒有差別……”

    “你連想都不敢想。”尤利西斯不以為意,“你是代碼,同時是個懦夫。”

    “代碼唯一的優勢是理智。需要懦夫提醒你,名為阿爾弗雷德的程序已經瀕臨崩潰,繼續迭代會導致文件被系統強行粉碎嗎?”阿爾文笑了笑。

    “謝了,大維序官,”尤利西斯聳肩,“我知道了,我會看好他。”

    “不要再讓他來干擾賀逐山的程序運行,下一次我不會這么好心。”

    尤利西斯不置可否,然而一點熒光如火星般飄揚而至,伸手一抓,是一套權限密鑰。

    好吧,尤利西斯想,他總是說沒有下次。

    男人的身影已然消散于黑夜中。只有地上半根短煙,躺在草叢間,靜靜燃作灰燼。

    作者有話說:

    作者龜速敲字中……

    114   莫比烏斯(7)

    ◎“阿爾文。告訴我,你對我做了什么?”◎

    半年后。

    阿爾弗雷德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夢見自己在無人的大海上漂浮, 被一波又一波巨浪拍得睜不開眼,海水腥咸,流經喉嚨時使他有一種想要嘔吐的酸澀感。這片海上太陽永不沉落,高高地斜墜在東方, 像一輪火球炙烤海面。于是大海總是一片金光粼粼。水波紋照在他臉上, 阿爾弗雷德卻感受不到陽光的熱度。他并不溫暖, 刺骨的寒冷像針一樣扎著他的大腦, 他忍不住在暖陽中打起寒顫。

    然后他忽然開始下沉。

    似乎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拉扯他, 拽著他的腳踝, 將他往海底深處拖。越來越深,越來越黑,最終,阿爾弗雷德什么都看不見。他只能聽到微弱的海水鉆過指縫的流動聲, 和隱隱的從遠方傳來的隆隆的爆炸聲。那是什么的動靜?他感到一些鋒利的碎片正飛速穿過水流, 向大海深處沖去。隕石雨一般的碎片劃破了他的臉,阿爾弗雷德覺得有血珠正滾燙地爬過鼻梁。

    血珠。

    他看不見血珠如何上升、破碎、融進茫茫的大海中,像一條細細長長的線。

    但他感覺到生命在離開身體。

    什么東西斷了, 阿爾弗雷德茫然地想, 是什么東西?

    心臟劇烈跳動著, 想要挽回他所失去的這件物事。但只是徒勞, 阿爾弗雷德在疲憊中閉上雙眼。

    躺在粗糙的沙礫和巖石上, 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直到他感覺沉寂許久的心忽猛地顫了一下,一道白光, 一個白色的影子慢慢飄向他, 對方伸出手, 輕輕將他攬到懷里。

    他飄起來了, 越來越高, 越來越輕。可以看到海面了,陽光灑下來,穿透他的身體。他看不清對方的臉,但他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熱度。

    阿爾弗雷德忽然掙扎起來。他本能地不想離開大海,哪怕這片大海昭示著永恒的死亡,但海面之外那個全然陌生的,虛假的世界更令人恐慌。

    他奮力揮舞四肢,試圖從對方懷里掙脫。但對方牢牢抓住他的手,長長地嘆息道:“哥哥……”

    阿爾弗雷德醒了。

    “哥哥?”一只手探上他的額頭。觸感和夢里如出一轍,阿爾弗雷德本能向后一躲,那只手便頓在空中。

    “你做噩夢了。”尤利西斯說。他靜靜看了阿爾弗雷德一會兒,收回手,拿起床頭的熱水:“還沒退燒。起來把藥吃了。”

    阿爾弗雷德終于回神。他已經連續三天高燒不退,尤利西斯不得不待在家里親自照顧病人。也許是因為夢里的下墜與窒息都異常真實,他一直在被子里小幅度掙扎。冷汗浸濕了被褥,睡衣黏糊糊地貼在后背,幸好尤利西斯攬著他,弟弟的手臂和胸膛都散發著溫暖的熱度。

    阿爾弗雷德點點頭,接過水杯,并不喝,只是坐著捧來焐手。

    尤利西斯幫他換了件新睡衣,乖乖伸手時,阿爾弗雷德偶然瞥見自己腰間有幾只指印般的淤青,嵌在腰窩里,他一直沒發現。

    不過他不記得這傷是怎么來的了。他不記得自己曾經撞到哪個桌角。

    阿爾弗雷德這邊剛咽下退燒藥,尤利西斯已再端來一碗粥。

    對方把勺子伸到他嘴邊,阿爾弗雷德有些無奈:“特行局長官就可以隨隨便便翹班嗎?——不用擔心我,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當然不可以,”對方只是端著勺子躲開他的手,“但哥哥照顧不好自己。和維護聯盟秩序相比,還是我唯一的哥哥比較重要。”

    “也沒有到那地步吧,”阿爾弗雷德拗不過,“不要把我說得像三歲小孩。我只是最近累到了,免疫力下降,所以才會一燒就燒到40度不退……其實我以前從來不生病,你記得的。”

    尤利西斯笑笑,不置可否。他按下床頭鈴,一只小機器人骨碌碌地滾進臥室。

    “要一起吃嗎?”阿爾弗雷德皺眉,“我記得這種激素類藥物和感冒藥不能混在一起服用吧。”

    小機器人端著兩粒藥丸。一藍一紅的兩只膠囊,正靜靜躺在銀盤子里。

    ——病人患有嚴重精神障礙,曾出現失眠、幻覺以及記憶紊亂的癥狀,相關監護人員應予以高度關注,并對其進行包括但不限于有關人身自由的限制。這是印在診斷書上的語句,白紙黑字,只是阿爾弗雷德從不認為自己有病。

    “否則哥哥就會總做這樣的噩夢。”但尤利西斯非常緊張,堅持那只是他作為病人聊以自/慰的錯覺,總是監督阿爾弗雷德服藥,“哥哥總是因為夢里莫名其妙的事情疑神疑鬼大驚小怪。一些明明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哥哥總拿那些夢來質問我——哥哥,我們從沒有去過海邊,你卻總夢到溺水。”

    他攤開手,無奈聳肩,然后笑著撲到阿爾弗雷德背上。

    像小時候那樣,貓一般親昵地蹭阿爾弗雷德的臉來撒嬌。

    尤利西斯的臉頰很軟,有時阿爾弗雷德會覺得意外。

    因為拋卻僅對他展露的溫柔與關切,大多數時候,作為維序官,他的弟弟冷漠得像臺機器。

    “我問過醫生了,可以吃。”他把膠囊放到阿爾弗雷德手心,垂眼耐心道,“這種藥不能隨便停。何況哥哥已經在做噩夢了。”

    溫水滾過喉嚨,阿爾弗雷德只好將兩粒膠囊送進肚中。那膠囊在身體深處融散了,一股淡淡的維生素片的酸味彌漫。不知為何,他有一種錯覺,覺得那藥在肚子里化作了某種奇異的東西,是一個個閃著光的小碎片,會隨著血管流向末梢各處。

    就像補丁,聊勝于無地修補著這具即將坍塌的肉身泥塑——

    “也就是說我要做一輩子的藥罐子。”阿爾弗雷德被塞進被子里。

    “嗯……也不一定,”尤利西斯探他額頭溫度,“也許會有徹底好的那一天。”

    阿爾弗雷德點頭:“我昨晚也做了夢。你猜我夢到什么?我被一根鎖鏈拴著,就在這張床上,哪里都去不了,只感覺有一個人影坐在旁邊,一直握著我不松手——很奇怪吧?”

    尤利西斯頓了頓。

    阿爾弗雷德感到弟弟的指尖僵了一瞬,疑惑抬眼。但那詭異的停滯早在須臾間消失,尤利西斯相當自然地笑:“哥哥在暗示什么?家里除了你只有我,會是誰把你鎖在這張床上呢?”

    “畢竟你看起來真的做得出這種事——尤利西斯,你連門都不讓我出。”

    “哥哥,”尤利西斯皺眉,“那都是為你好。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不足以支撐我進行過的度體力消耗,疲憊會導致精神系統出現錯判或紊亂。醫生也說這種一定程度上的人身自由限制是必要且符合聯盟規定的——同樣的話你要說多少遍?”阿爾弗雷德無奈揮手,“我困了。”

    尤利西斯本要反駁,但全被最后的三個字打發回去。

    “好吧,記得吃藥。”他只能關上燈,低頭親了親他哥哥那只燒得發紅的耳朵。

    “不吃又怎樣?”而阿爾弗雷德縮回被子前,笑著頂了一句。

    那時尤利西斯將將起身,出了房間,手里搭著的門掩至一半。他聞言回頭,靜靜地看了阿爾弗雷德一眼。維序官的目光在黑暗中模糊不清,身影卻如同密林深處的孤月一般寂然靜冷。

    阿爾弗雷德的心漏跳一拍。

    “哥哥,別開這種玩笑,我會生氣。”片刻后,尤利西斯平靜地道。

    “……對不起,我只是好奇。”阿爾弗雷德頓了頓。

    “我知道,”尤利西斯笑著點頭,仿佛方才一瞬流露出的壓迫感從不存在,“哥哥不會這么做的。哥哥一向很聽話。不過,哥哥,我必須提醒你——如果不吃藥的話,你大概率會死。”

    尤利西斯合上門。

    阿爾弗雷德聽見落鎖的聲音。

    *

    日子一天天過去,葉子黃了又紅,紅了又綠。雪早已不下了,晚春也早早離開,只有蟄伏多時的濃濃綠蔭,在某次瓢潑大雨之后,隨那瀑常青藤悄無聲息地占據一整面石墻。

    賀逐山的生日便在這炎夏永晝的夏天,某個他被送進孤兒院的日子。

    這一天,他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件生日禮物——一臺小巧精致的觀星儀,來自阿爾文。

    下班后,兩人在城里吃了晚餐。華燈漸濃時,把車拐上高速,沿公路前往城市北部的山區郊野。阿爾文說那里有一座廢棄多年的天文臺,平日里少有人跡,亦沒有光污染,非常適合觀測星象。他們沒有忘記捎上喬伊——主要是喬伊也不會允許自己被人類遺忘——她一路上都在用爪子“唰唰唰唰”狂撓車窗,試圖把天幕間低垂的玉璧圓月撈進爪子里。

    “如果你把我的新車刨報廢……”阿爾文瞥了眼后視鏡,淡淡地威脅道。

    喬伊立刻“喵”一聲把自己盤成一團乖巧的貓餅。

    賀逐山坐在副駕駛上睡著了。他連著開了一整天的教學研討會,腦袋嗡嗡響,一上車就把自己塞進阿爾文的大衣,裹著被子似的昏迷不醒。外套上屬于阿爾文的幽凈的清香實在讓他安心,平日里,他也總是這樣蜷縮在阿爾文懷中睡覺。

    隨著車身顛簸而迷糊醒轉時,越野車正駛過一望無際的原野。

    晚風順著窗縫溜進車內,空氣里浮動著草與露水的清香。

    “醒了?”阿爾文瞥他一眼。

    賀逐山睡眼惺忪地偏頭,有點茫然地看著喬伊跳到自己腿上,吹胡子瞪眼喵喵大叫。

    “你又欺負她了?”

    阿爾文騰出手來揪了揪喬伊耳朵:“都說養貓隨主,怎么她就沒有主人那么可愛聽話?”

    賀逐山笑了笑:“因為她主人本來就既不可愛也不聽話。把你濾鏡關關。”

    窗外樹影飛快后退,最終完全消失,駛入一片無際的平原。星星越來越亮,只是霧還沒散,隱在云后。

    阿爾文忽然說:“那是我的家。”

    “什么?”

    “那兒,”阿爾文騰出手朝斜前方某處一只,“說家也不準確,只是我來自那里。算是一個唯一稱得上故鄉的地方。”

    賀逐山扭頭,順著他的手望去。終于,當起伏遠山歸于平地時,原野深處亮起一團模糊的光。光暈柔和,像白霧一樣彌漫在山谷間,坡上隱約露出建筑的影子,那是一座建在低處的安靜的小鎮。

    “沒有什么特別的,”阿爾文說,“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城里的人很少過去,甚至不曾聽說。那里的人保有某種傳統而古老的生活方式,喜歡在某種舊歷記法中的新年前夜放煙花。除此之外,他們和城里人區別不大,同樣喜歡打發小機器人跑腿做家務,常年把隨處可見的聯盟新聞播報當背景音。”

    “從沒有聽過這個地方,”賀逐山暈乎乎的,隔著車窗望向迷霧般的深處,“也沒有朋友去過。它叫什么?”

    “蘋果園。”

    賀逐山頓了頓,一些捉不住的東西在瞬間從腦海閃過。

    他有些茫然,扭頭對上阿爾文的視線,阿爾文也正看著他,只是那目光平靜,仿佛這個名字、這個地方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蘋果園……”賀逐山抱緊喬伊,把貓盤成一團塞在懷里當暖手爐,“那還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沒什么。哦,有一座有很多年歷史的教堂,”阿爾文說,“還有一棵很大、很高,花開得很密的白樹。我不知道那樹叫什么——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樹。”

    “樹?”

    “對,白樹。一年四季都結著小而密的重瓣的花朵,一顆顆像星星一樣點墜在枝葉間。這種花永遠開不敗,每天都被風吹落,但每天都會漫生出新的花苞。樹長在山坡高處,只有它一棵,于是樹下紛紛揚揚無時無刻不在落雪,夜晚,白花像螢火一樣生出輝光,隨風而去,山野里便灑滿了碎星。”

    “聽起來很漂亮。我們會路過嗎?”

    越野車飛速向前,在黑暗中劃出優雅的弧線。

    “會,但你看不見,”阿爾文說,“那棵樹……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

    “什么啊,國王的白樹?只有聰明的人才能看見?”賀逐山忍俊不禁,“看不見你又何必講給我聽。”

    “只是覺得你總該知道那棵樹的存在。它對我來說有特別的意義。”阿爾文笑了笑,目光投向前方,卻沒有落點。

    他總是給人這種永遠漂浮、永遠游蕩的孤獨的錯位感。

    車又繼續向前飛駛了近兩個小時,最終停在山腳,一條小路沿山坡蜿蜒而上。

    古老的石階隱沒在荒蕪雜草里,風呼嘯而過,發出颼飗的聲響。賀逐山下了車,把喬伊撈起來,以防他一個不小心一腳踩到小貓尾巴。喬伊則蹬鼻子上臉,順著他的胳膊爬到肩膀,摩拳擦掌,又跳到阿爾文頭上。

    “不過后來,我就搬進城市了。”阿爾文扶了扶貓,替賀逐山撥開齊腰高的野草,“住的房子就在學院附近,你知道城市公園,公園里有一片很大的草坪。沿著那條橫穿草坪的石子路向前走,第三個街區左拐,臨街的第一棟便是我家。就在鐘樓下面,非常好找。”

    “你住在那里?”賀逐山驚異道,“從我曾經租的公寓窗戶向外看,就能看到那排花房的陽臺。”

    “也許就是這么近,近到我們可能在同一家面包店買過同一塊奶油面包。”

    “不過我討厭奶油面包。”

    “我只是在進行一些浪漫主義的表達,暗示你也許我們曾擦肩而過了無數次——能不能不要這么掃興?”

    賀逐山笑著抬頭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

    他的撒嬌和示好都像小貓一樣。

    山有些高度,兩人慢慢上爬。天文臺終于在夜色里露出一角。大門早已生銹,又被鐵鏈鎖緊,喬伊快把門撓出火星,也沒能拋出一隙小小的縫。阿爾文便擼起袖子,徒手攀上外墻。他的臂力強勁到能把站在地上手足無措的教授直接托起,一把拽到懷里。

    阿爾文抱著賀逐山穩穩落地,輕描淡寫地拂了拂褲上塵灰。

    “所以我們去過同一家書店、同一個咖啡館,經常在同一個十字路口等設計得極其不合理的交通燈……但直到十年后我才知道你的存在?”

    “你會希望早點遇到我嗎?”

    “為什么不?”

    “所以我覺得我很幸運,”阿爾文說,“畢竟人與人相遇的概率只有幾十億分之一。”

    “吱呀”一聲,天文臺頂的穹蓋被打開了。灰撲簌簌往下落,嗆得喬伊打了好幾個噴嚏。他們爬到天文臺建筑的外側面,坐在一弧圓頂上。這里的天空格外低,低得幾乎觸手可及。

    這晚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異常適合觀星,沒有一絲云,沒有一絲霧,銀河如瀑布倒懸,在穹野之中奔騰流淌。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星群層疊,夜色深處則散發著不知多少光年外的璀璨星云的輝光。

    賀逐山打開觀星儀。

    儀器雖然微小,但相當精妙,很快,得益于阿爾文的悉心指導,他在那方小小的視野里,熟稔地找到各大星宿——他正專注地尋找天鷹與天琴,在白色的玉河一樣的光帶里飄游,忽然覺得有風拂過耳畔。下一秒,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吻柔和地落在鬢邊。

    阿爾文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所以為了抓住這幾十億分之一的概率,我做什么都可以。”

    賀逐山稍稍移開目鏡,望著阿爾文的眼睛:“那你都做了些什么?”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你是突然出現的,在審訊室。現在想想,真是居心叵測。”

    阿爾文看著他的唇瓣一開一合。

    “我說過嗎?”賀逐山忽道,“每次看著你,我都有種感覺。覺得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見過你。那種既陌生又熟悉的奇異感總是出現,但又總是消失,每一次都會被我很快地忽略遺忘,但下一次又回再次想起。”

    “現在你也有這種感覺?”

    “嗯,”賀逐山點點頭,“熟悉……但是又很陌生。為什么?”

    他伸出手,皺著眉點了點阿爾文的眼睛。

    “嗯?”阿爾文抓住他的手,“什么為什么?”

    賀逐山的眸子像黑湖一樣深不見底,蠱惑人心。

    “你為什么喜歡我?”

    “你到底要問多少次,”阿爾文失笑,“我說了這個問題沒有也不可能有答案。”

    賀逐山首肯般點頭。這是阿爾文第一次“看不到”他在想什么。

    “如果我們早點遇見呢?”他忽然說,“早到你剛搬到城市里。早到你說的十字路口,咖啡店,還有賣奶油面包的面包房……”

    “時間早晚并不影響。”阿爾文想了想,“有的時候,人與人之間就像萬有引力。無論何時何地遇到你,我都會被你吸引、捕獲,直到被吞噬,無法逃脫。”

    賀逐山挑了挑眉,若有所思。他拎開用爪墊踩他額頭的喬伊,重新將目鏡貼上眼眶:“但我其實……”

    他說,尾音卻戛然而止。

    在這一刻,風聲和蟲鳴都極其巧合地消失了。

    “怎么了?”阿爾文眸子微微一暗,面上卻平靜道。

    賀逐山沒有說話,他調撥著觀星儀側面的□□,又摁下一個按鈕,電子快門“咔嚓”一聲。賀逐山摸出通訊器,與觀星儀記錄系統連接,一張照片浮動在空中的虛擬投影屏上。

    那是賀逐山剛剛拍下的星軌。恢弘的銀河璀璨無邊,像水波一樣,一圈圈蕩射開去。

    “這不可能。”賀逐山低聲說,有些抑制不住語調中的顫抖。

    “這和那天我們在學校天文臺上看到的星況完全一致——所有星體都在同樣的位置上,同樣的軌道傾斜角,同樣的經緯……”

    阿爾文摁住他微微顫抖的肩膀:“冷靜一點,你記錯了。”

    “不可能。”賀逐山抬眼望進他的瞳孔深處,那是一種鋒銳的、帶著某些令人畏懼的東西的目光,“我不可能記錯。不可能——”

    “星象圖很復雜,你當然有可能——”

    “我把那張圖看了無數遍。”賀逐山打斷,“無數遍。因為我很喜歡那天的星星。……因為是你帶我去看的,因為是你說將目光投射到天幕的那一端,就會忘記這一端的所有煩惱……所以我看了很多遍。我記得每一顆星星的位置,亮度,傾斜角,我不可能記錯。但你知道現在這意味著什么嗎?”

    阿爾文克制不住自己,用力握緊賀逐山的手腕。

    但對方掙開了。

    他在那一瞬捕捉到了一些曾被秩序官強制刪除的記憶的碎片。

    良久,又或者只是幾秒。風重新流動,蟲鳴漸起。

    但賀逐山微垂的眼睛里笑意不再。

    “阿爾文。”他平靜抬眼,卻像在對一個陌生人。溫和,卻又令人寒栗。

    賀逐山低聲說:“告訴我,你對我做了什么?”

    作者有話說:

    什么也不說了給大家磕一個躺平任毆打。

    115   莫比烏斯(8)

    ◎“即使世界已經被注定的死亡預言,我也會和他死在一起。”◎

    窗外的繡球花開。這大概就是后來所有事情的起因——白繡球樹矮矮地開在矮墻外, 風吹來,便顫落一地白瓣,似飛雪一般。阿爾弗雷德隔著一層毛邊玻璃細細端詳,看圓圓小小的光斑躍動在近乎透明的葉片上。

    于是他便動手做了一枚脈沖芯片。

    把芯片插進小機器管家的后槽蓋時, 阿爾弗雷德心里還有些抱歉。

    機器人引擎放大了脈沖信號, 家里的智能系統都遭到攻擊而癱瘓。阿爾弗雷德趁此慢慢翻出墻去, 肩上落了幾片繡球花瓣。

    他在樹下站了一會兒, 折了一朵繡球。一邊慢慢摘, 一邊走向市中心。街上人來人往, 摩托與跑車在滾燙的柏油路面呼嘯飛馳。那些燃油和尾氣的刺鼻味道,在極端炎熱暴曬的天氣下讓人反胃,但阿爾弗雷德很珍惜這種反胃感。畢竟這是尤利西斯為他搭建的溫室花房里不會有的東西。

    阿爾弗雷德不確定尤利西斯有沒有在他身上安裝跟蹤器,也不知道他的維序官弟弟需要多久才會發現他的失蹤。不過他確定這樣的出行大概率不會有第二次, 所以他決意盡興。

    阿爾弗雷德四處亂逛, 日落時分,才坐在咖啡館歇下,順便探冷氣。

    他在咖啡館里偶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的醫生, 就是醫生給他下了那張病情確診書。

    醫生也望見他。阿爾弗雷德和他遠遠打個招呼, 醫生便端著冰拿鐵和一疊黃油餅干坐到阿爾弗雷德對面。他們客氣地寒暄了幾句。

    很快, 醫生提起這個話題:“所以, 您現在的情況如何?幻覺和臆想的癥狀有好些嗎?”

    “唔……”阿爾弗雷德聳肩, “其實我一直不認為我真的患有您說的精神類病癥。”

    “大多數病人都會這么說,”醫生點頭, “就像精神分裂癥患者不會發現, 也更不會承認自己看到的人或物其實不存在一樣。”

    “但我從沒有看到什么人或物, ”阿爾弗雷德斟酌著反駁, “我就只是……做夢。”

    “夢也是神經活動的產物。”醫生道。

    “是的, 但……我的意思是,人都會做夢。到現在人類也無法完全掌握夢的形成原因,所以,這沒有什么問題。”

    “您說的沒錯,”醫生拍去手上的餅干屑,“是啊,人都會做夢。但您一直在做同樣的夢——您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阿爾弗雷德眼前浮現出那片茫茫的海。

    和海底,血珠流過臉頰的生動的觸覺。

    “如果您反復夢見同樣的事情,這大概率說明您的大腦在異常放電。您的腦部CT圖也是這么顯示的,只是我們暫時找不到放電異常的原因。”醫生解釋道。

    “我和您說過嗎?”阿爾弗雷德忽打斷道,“其實我隱瞞了一件事。事實上,我還會反復做另外一個夢。”

    夢里,他在一片黑暗中醒來,懵懂無知,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但很快,尤利西斯會出現,他面容平靜,抓起阿爾弗雷德的手,牽著他走出那道昏暗長廊。

    尤利西斯一言不發,只是抓緊他。就像他小時候保護躲在他身后的尤利西斯一樣。

    而長廊盡頭,一個白發至踝的女人靜靜站在黢黑深處。她望向尤利西斯,又望向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不知道她是誰,只覺得她的目光憐憫如神佛。

    她的沉默,殘忍又慈悲。

    “是么……”醫生若有所思,“這個夢很有意思。如果不介意的話,您可以再來做一次腦部檢查。”

    “不過我有在按時吃藥。”阿爾弗雷德笑了笑,“好吧,雖然我認為我并沒有生病,但我還是選擇服用,作為某種預防。”

    “藥?”可醫生頓了頓,“什么藥?”

    阿爾弗雷德一愣:“您不是……”

    就在這時,他忽感覺拂過臉頰的空調冷風凝滯了一瞬。

    世界上所有正在發生的事情都凝滯了一瞬。時間被抽去了一秒。

    下一刻,幾乎須臾,震耳欲聾的“轟”聲平地而起——聲波像水紋一樣迅速蕩漾開來,強有力地沖向玻璃窗,“砰”一響,防爆玻璃應聲而碎,一切被湮成齏粉。

    ——城市北部出現了劇烈爆炸,幾十米高的火舌直沖云霄,半邊天空被染成腥紅。熱浪滾滾而至,席卷之處,所有空氣都在扭曲蒸騰。

    爆炸來得突如其然,人們毫無防備,到處是混亂的尖叫聲,滿地狼藉。沖擊波掀翻了柜臺與桌椅,木屑撲棱棱地灑在頭上,四周都在地震般顫動。人們驚慌失措地蜷縮在一起躲避。

    阿爾弗雷德亦本能抬手,用胳膊護住頭。

    他恰巧在這樣的動作中偶然瞥見墻上的鐘,而掛鐘正指向五點整。

    震動過了十幾秒才停下,墻體坍塌近半。人們相互攙扶著爬起,阿爾弗雷德亦拽起醫生。

    “一定是那些蘇醒組織成員,”醫生撲掃著衣領間的碎屑,他的額頭糊滿鮮血,“他們又在發動什么該死的襲擊……”

    濃濃黑煙滾滾而上,不斷膨脹,像一只貪婪的怪獸,遮天蔽日將光芒驅盡。它們很快填滿城市上方的每一寸天空,整個世界陷入漆黑。

    電力供應和網絡都被切斷了,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醫生很是擔憂,打算立刻告辭,趕回家中,卻聽到阿爾弗雷德說:“您看見了嗎?”

    “什么?”

    “那個女人。”

    ——在濃煙的盡頭,忽然露出幾隙光。再接著,一個巨大的人影逐漸成型。她的白發長無盡頭,如銀絲一般隨風浮動,又有一些掛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之間,仿佛木偶身上最鋒利的線。她微微抬眼,睫羽掩蓋的靜沉的眼睛古井無波,沒有任何感情,望之四野,慈悲如神佛,又冷漠而高高在上。那一瞬阿爾弗雷德仿佛聽見了古老的吟唱,在她身后,妖異的歌聲祝禱一般響起,回蕩在黑暗的天幕之下。

    “什么女人?”可醫生疑怪道,他什么也沒有看見。

    “……沒事,”阿爾弗雷德笑了笑,“我看錯了。”

    “您還好嗎?”醫生有些擔心。阿爾弗雷德異常的平靜讓他感到膽寒。

    阿爾弗雷德卻只是搖搖頭:“我也會盡快回家。對了,您剛剛說,藥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問題,”醫生怯懦道,“……因為我從沒給你開過藥。”

    阿爾弗雷德頓了頓,但并不驚訝,他猜到了這個答案。

    醫生拿起提包,然而他的動作忽然凝固。

    除了阿爾弗雷德,這一瞬,周圍所有人都定住了。

    而同時,女人緩緩抬起手掌。

    有一瞬,阿爾弗雷德覺得她看向了自己,但又似乎沒有。她的目光很快延伸向遠處,手指擺出奇異的形狀,微微結印,緊接著,在迷霧與濃煙中,亮起一只又一只光團。

    光團中是一個又一個手提十字劍的執行者,他們長得完全一樣,如同一群復制品,都面無表情地凝視前方。

    遠處很快發生第二、第三次爆炸,隱隱能聽到蘇醒成員的歡呼。

    “他們在利用維護更新突破大門,”女人輕聲道,“不要讓他們跑出去。”

    “新世界運行進程已暫停,S級權限下發。執行者立刻介入,目標:清除所有非法程序——”

    很不幸,與此同時,阿爾弗雷德發現自己頭頂亮起一點紅光。

    現在是下午五點過五分,他忘記吃藥。

    尤利西斯沒有騙他,不吃藥,他確實大概率會死——因為一紅一藍兩粒膠囊并不是什么激素類精神藥物。

    它們只有一個作用:屏蔽阿爾弗雷德作為一道非法程序發出的電子信號。

    *

    深夜的長廊上只有一間實驗室還亮著燈。

    教授的眼睛被防護鏡擋得嚴實,但依舊折射出攝人的狂喜的光芒。他身邊浮動的虛擬投影上,衍射圖畫面清晰:依舊是一只深黑色的“無窮”,嵌刻在灰綠色的底板上。一只形狀優美的莫比烏斯環。

    他的聲音幾乎打顫:“是的,沒錯,還是一樣的結果,衍射干擾——”

    但對方靜靜打斷道:“現在離開那里。”

    教授一愣:“您說什么?”

    對方堅定地重復:“我說,現在,立刻,離開那里。”

    教授有些疑惑:“不,我不明白……”

    走廊上忽然傳來“咚”的一聲輕響。教授抬眼望去,門虛掩著一條縫。

    他探身出去,左右環顧,未見有人,兩側盡頭都被黑暗淹沒,只有“逃生通道”隱隱亮著綠光。不知為何,那人的話讓他心里發虛——“離開那里”,仿佛這片黑暗中正潛藏著極可怖的怪物。

    但出于對實驗只差一步的向往和貪心,教授深吸一口氣,安慰自己世界上并沒有鬼,便轉身將門輕輕合上。

    然而他回過頭,猛撞見窗邊站著一個銀發男人。

    男人抱臂靠在墻上,身形被虛擬投影擋了一半。然而教授仍能看見他肩上的肩章。月型軍銜閃爍著刀鋒般的冷光。

    “有時我也不知道,”男人輕聲道,“究竟我是低估了人類的智慧……還是低估了人類這種愚蠢的偏執。”

    教授感到危險。

    那種死亡逼近的壓迫感幾乎凝成一根殺人鉆心的線,緊緊懸在腦后。

    他本能后退一步,下意識去抓門把手。

    但教授什么也沒有抓到——身后驟然化作一片虛無黑暗,實驗室像一個被人挖出的小方塊,孤零零浮在這片獨立空間里。

    “你是——”

    教授瞳孔驟縮,可對方甚至沒有給他提問的機會。

    長劍貫穿了教授胸口,隨即與教授的身體一起,化作千萬淺綠色的碎片,消散在黑暗中。

    “失控程序已被刪除。”

    尤利西斯點頭,漫不經心翻過桌上的申請表,寫有教授名姓的那一行字跡很快憑空消失,就好像他整個人業已被完全抹殺。

    尤利西斯忽然動了動耳朵,敏銳地捕捉到樓梯上傳來什么奇異的動靜。

    維序官提了劍出去,靜靜站在走廊上。但掃描視野中沒有看到人,系統檢索亦沒有監測到有其它程序存在。不過,貼耳而過的風里有熟悉的感覺,尤利西斯想,那是煙草的味道。

    他在回廊轉角處站了很久,最終轉身離去,走出幾步,便緩緩消融進黑暗里。

    他消失后,墻這一邊,兩人才慢慢現出身形。阿爾文松開手,將賀逐山從他的桎梏中放出去。環繞二人徐徐旋轉的彩帶般的代碼流亦漸漸消失——阿爾文的權限比維序官的更高,尤利西斯因此看不到他們。

    一片破碎的代碼落在賀逐山肩上。

    那是一個小小的冒號。像缺了一翼的飛蟲一樣孱弱地趴著不動。這便是已被刪除的教授留下的唯一的痕跡。賀逐山拾起它,但很快,因為這種異動,冒號也慢慢消失了。

    阿爾文垂著眼睫。他什么也不說,不打算解釋,更不會道歉。

    親眼目睹一個活人被“刪除”的場景幾乎讓人窒息。賀逐山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他還是難以平復胸膛的起伏。

    “……所以你一直在騙我。”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在保護你。”

    “我不需要這種保護。”

    大腦陷入刺痛,

    也許是因為系統正在抹除教授曾經存在的一切痕跡,而這種抹除在賀逐山這兒遭到了頑強抵抗。又或者說,確實,阿爾文正在用權限保護他免遭“修改”。

    “是嗎?”對方淡淡道,居高臨下瞥了賀逐山一眼,似乎對他的痛苦了如指掌,但卻不會像從前那樣抱他哄他吻他,“如果不是我,你早被他刪除幾百次了。尤利西斯最想除去的不穩定因素就是你,因為阿爾弗雷德。”

    阿爾弗雷德。

    這個名字讓賀逐山更加頭痛欲裂。阿爾文的權限太高,只要封鎖數據庫,那么賀逐山就沒法在他的掌控下完全想起那些已被修改的記憶,何況對方并不希望這件事真的發生,所以此刻他只是感到混沌,仿佛正在一汪記憶海洋里痛苦掙扎。

    “外面的世界已經不復存在了,”阿爾文便憐憫般看著他,“你又在掙扎什么?”

    “人類用貪婪摧毀了自己的家園,用核彈湮滅了所有生命。輻射,變異,畸變磁場與極端天氣,地球被這些東西籠罩,于是人類跑來創建最后的凈土,就是這里,這個新世界,這個偉大的數字文明。”

    他平靜地解釋道:“數字文明和物質世界沒有任何不同,甚至比舊世界更美好更和平。這里消除了階級不平等,消除了貧富差異,沒有生老病死,只有珍貴的永恒。”

    ——莫比烏斯環。無窮。

    “這里不再有暴力、血腥、戰爭或殺戮,人工智能會維持世界秩序。即使是那些出錯的程序,那些代碼紊亂的數據體,那些吵吵著要醒來的家伙,我們也對他報以最慈悲的寬宏大量。我們只是回收,回收它們到源處理器,重新抽取、組合、并重新運行進程……就像你剛剛看到的那樣。”

    “所以這只是一種全新的數據化人類智慧文明,更高級,更周密,”阿爾文笑了笑,“可你究竟哪里不滿?”

    “……這不是文明,”賀逐山說,“這是尸體,以及用尸體制作的文明標本。沒有任何一個生命是可以被重組的。機械的復制粘貼,就只是在組合不同的尸塊。”

    “那又怎樣?”良久,阿爾文淡淡道,“比起徹底消亡,起碼新世界實現了永恒。只要電力正常供應,超級計算機繼續運轉,那么這個世界就會永遠存在。”

    他顯得如此陌生。賀逐山只能搖頭。

    “而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阿爾文誘哄道,“永遠。就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甚至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讓你忘記一切。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想,我們就會像之前那樣永遠、永遠在一起……”他的聲音宛如蠱惑,“再也不會分開。”

    “你答應過我的,”他伸手,“永遠留在我身邊。”

    指尖將將要搭上賀逐山左頰時,對方扭頭躲開了。

    手僵在空中。

    “我不會再相信你。你不是阿爾文。”

    對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但眸光漸漸沉下去。

    星還是那片星,風也還是那陣風,花墻上依舊樹影斑駁,那是他們曾躲在其下交換吻的地方。

    可黑暗變得冰冷刺骨,阿爾文不再是可供蜷縮入懷的港灣。現在他是最令人膽寒的,意味著絕對權力的威脅與危險。

    “是嗎?”維序官輕輕笑了笑,“那誰是阿爾文?”

    他上前一步,將賀逐山逼進角落,高大的影子像山一樣壓下來,竟讓人一時覺得難以呼吸。

    “你記得誰是阿爾文?你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不能確定這個名字是不是系統憑空捏造出來的——”

    “我記得。”

    維序官頓了頓,隨即冷笑:“不可能。別逞強了,你的記憶文件被刪除得很徹底……”

    “我就是記得。”賀逐山抬起頭,在最弱勢的處境里執拗地瞪著他。

    他們離得太近,近到他能聽見賀逐山因為緊張、畏懼,或者甚至是委屈而激起的劇烈的心跳。

    阿爾文愣了愣。那一刻他覺得心里有種極其復雜的、難以用任何程序運行理論去解釋的東西。

    “我記得那杯我從沒喝過的酒的味道,咖啡糖漿和伏特加,我記得飄過城市街頭的花車投影,某個一邊下著大雪,一邊烈火燃燒的夜晚……還有那場煙花。”

    “我夢到我跑遍了整個城市,在每一個角落布下煙花筒和引信……煙花結束之后指尖的硝煙味久久都散不掉,可是醒來的時候,什么都聞不到。”

    他試圖表現出一種無謂的堅強,但眼眶不爭氣地紅了。

    阿爾文沉默了很久。

    他的語氣軟下來:“你不應該做夢的。”這回他的手輕輕搭在賀逐山頭頂,這人的黑發很柔軟,“一定是哪里出錯了。”

    “但我就是做了。”賀逐山自嘲般笑了笑,“所以我才會問你,你為什么喜歡我。”

    “你說得沒錯,從第一眼開始我就喜歡你,只是我從不承認,但那不是因為你救了我,或是什么別的理由。”他說,“而是從第一眼開始,我就感知到了你是誰,我就知道你是夢里的那個影子,我因此確定‘阿爾文’真實存在,雖然我并不記得他怎樣存在。”

    “即使記憶被刪除,被修改,有一些數據、理性、邏輯無法模擬的東西不會被抹殺。我靠那些東西認出你,雖然已是不完全的你……”

    “所以我也必須靠這些東西找回你。”賀逐山輕聲道,“我必須醒過來。”

    “你到底是一個被編寫的程序,是他的影子,是不完整的他,或者是亦被修改了記憶的他……對我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

    “即使世界已經被注定的死亡預言,我也會和他死在一起。”

    作者有話說:

    這就是很難解釋,就是被抽取的兩個人都不是完全原本的自己但是又確實是代表著本體的重要的主體碎片。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記憶和一些超越記憶的人類本能(目前無法被探究定義的)完全是兩個東西。兩個人都是這樣(。所以會出現一些很復雜的類似道德倫理的問題。我個人希望這個點到為止的表達就呈現為目前這種混亂糾結的狀態。造成了閱讀困惑或是接受困難非常抱歉。

    另外最后那段夢的內容我猜大概率大家都記不得是在指哪些情節了=w=總之是比較靠前的一些碎片啦,黑俄羅斯酒和花車游行之類的。

    116   莫比烏斯(9)

    ◎現在,你知道我只是一道程序,一串代碼……我還可以吻你嗎?”◎

    以巨大的虛擬投影為中心, 一道熒藍色的光波迅速向四周蔓開。藍光所過之處,高矮大小建筑都被震得微微扭曲。藍光每疾略過一片空間,便像一張巨大的口,將所有人類程序代碼都吞噬。人群消失了, 斷壁殘垣恢復正常。街上只剩下那些面無表情的執行者, 和試圖反抗的蘇醒分子。

    執行者擁有高級權限, 在虛擬世界中的活動不受物理定律限制。它們會在瞬間消失, 又在瞬間出現在非法程序面前。它們的子彈穿過人的頭顱, 將人粉碎成千萬片代碼碎片, 風一吹,便化在地上。

    阿爾弗雷德亦不能免。

    子彈射入時沒有痛感,但阿爾弗雷德的眼前很快變得模糊。

    視野漸漸黑暗,阿爾弗雷德感覺自己在下墜。那種失重感, 與夢里他墜入大海深處的感覺幾乎一模一樣。

    但突然有了光感。光越來越強, 阿爾弗雷德睜開眼。

    他發現自己掉進一只巨大的白色光球,球內流動的似乎是某種營養液。他感受不到營養液物質存在,但卻能感受到它溫和的熱度。阿爾弗雷德忽然心念一動。

    他回過頭, 看見懸浮在球體正中的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阿爾弗雷德輕呼, 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尤利西斯緊閉著眼, 睫羽密垂, 近乎透明的皮膚呈現出某種不健康的白灰色。有什么東西在微微跳動, 紅的,警報燈一樣在胸口不斷膨脹、縮小, 似乎馬上就能沖破那層緊附在肋骨上的薄薄的肉。

    是心臟啊。

    阿爾弗雷德看了一會兒, 那顆干癟孱弱的肉團, 正是努力振動的心臟。從心臟蔓生出去, 向四周, 血液像蛛網紅線一樣伸像全身。

    然而那心臟連著什么。是一根管子,一根細細的臍帶一般的肉管。臍帶折來轉去,旋成一個相當復雜的結,最后,阿爾弗雷德的目光順著它逐漸下落,發現臍帶另一端連接的是自己的心臟。

    “哥哥……”尤利西斯陡然睜眼。

    “過來。”他朝阿爾弗雷德伸出手,“我們不要再分開。”

    阿爾弗雷德便像受到蠱惑一般,情不自禁地朝他靠近。

    大腦是混沌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兒,尤利西斯身上又為什么有這樣一根臍帶。但是那張開的手所構成的懷抱,讓他無法拒絕。

    就在他快要碰觸到尤利西斯的手掌時,一聲“咻”的輕響,子彈劃破水流而來,一下將尤利西斯擊碎成綠色字符碎片。

    阿爾弗雷德猛然一震,身體被徑直抽離。扭頭便看見一名執行者向后倒去,額頭上有一只幽幽的洞。黑洞逐漸擴散,執行者的身體開始消失,包括深深插在阿爾弗雷德透明后頸中的那只手。

    而橫在面前的槍口還冒著熱氣。

    “鑰匙。”另一個黑發男人說。

    阿爾弗雷德覺得他眼熟,又叫不上來。

    槍手似乎有些不情愿。但礙于男人冷冰冰的命令語氣,還是輕輕一捻,指尖變出顆糖豆。阿爾弗雷德被迫被塞下那顆糖豆。

    然后他就認出了賀逐山。

    越野車在街道間風馳電掣,倒不是懼怕執行者,而是為了避免被蘇醒分子無差別的程序木馬攻擊一炮轟飛。城市里到處都在放火,火舌舔舐天際,天幕被燒得透明,隱約可見一層罩子。罩子之外是飛速涌動的幽綠色代碼流。

    “這應該是有史以來他們發動的最大的一次襲擊,”阿爾弗雷德說,“之前似乎有過三次,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襲擊結束后,系統會覆寫當天的運行腳本,清除所有記錄,不過,總是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

    “如果我們想點做什么,現在是最好的時候。”他望著窗外,“系統再手眼通天,算力也有限。現在大部分程序應該都在執行清除命令……”

    阿爾弗雷德沒繼續說下去。因為車內的氛圍實在是有些詭異。

    從上車開始這兩個人就沒張過嘴。教授,以及駕駛座上這位維序官。賀逐山沒向他解釋他是怎么和維序官搭上線的,但阿爾弗雷德本能地感到一絲尷尬。有時他和尤利西斯打冷戰,還沒宣告冷戰結束便不小心眼神對視時,空氣里也會彌漫著這種尷尬。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阿爾弗雷德忍不住,“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

    賀逐山沒好氣:“我怎么知道。你問他。”

    維序官單手握著方向盤,一句話沒說。不過阿爾弗雷德覺得這車突然開得更暴躁了。

    “如果你想找回記憶的話,”維序官忽然開口,“現在確實是最好的機會。”

    他淡淡道:“000號數據中心確實是一個大型處理器,儲存著所有被上傳到虛擬世界的人的記憶文件。”

    “但上次……”

    “你沒有權限,貿然闖入只會掉進系統設置的岔路陷阱。但如果帶著密鑰的話……接入處理器就只是眨眼間的事。”

    顯然,他身上有密鑰。尤利西斯身上也有。

    “但我得提醒你,”阿爾文用余光瞥著后視鏡里,賀逐山只留給他的一小半側臉,“一旦接入處理器,系統會自動判定數據庫被入侵,入侵警告則又會直接觸發最高權限的抹殺指令,所有代碼哪怕只是同時空運行的無辜程序也會被刪除。那種刪除可不是你看到的這些愚笨的執行者能比的。”

    “到時候,就算是我,也不能保證你們的安全。你們自己考慮要不要去——不用告訴我。所有語言都是運行結果,而運行結果會被記錄在案。”

    越野車沒有停下,這便是賀逐山的回答。

    它疾馳著穿過城市,遠處,炮火還圍繞著虛擬投影不斷落下。賀逐山總覺得在哪見過這一幕。夜色下的未來城市,搖滾樂與霓虹燈,巨大的象征著絕對智慧的女人的投影,和貧民窟里在污水桶上跑酷的電子野貓。

    阿爾弗雷德睡著了。雖然兩人趕到及時,但執行者的介入依舊讓他的程序受到損害。程序必須在睡眠狀態下進行自我更新和補丁安裝。

    車停在了無人的廢棄爛尾樓,靠在墻邊。外頭傳來雨聲,車窗上水珠密布,一邊把窗外景象糊了個嚴實,一邊又折射出不同顏色的黯淡的彩光。

    “我們在等什么?”這種沉默逼得賀逐山快要窒息,沉默放大了彼此的呼吸,他不得不先開口。

    “等程序上載。”阿爾文淡淡道,“那密鑰文件還挺大的。”

    賀逐山一時被這個極其合理的理由噎住了。他還不習慣用代碼的思維來理解這個世界。他從后視鏡里暗中打量阿爾文,對方正靠在車座上,整張臉都隱罩在灰暗里,只有鼻梁上一道微微的光,又折亮了面無表情的臉上,眼底那一點漠然。

    “所以他們為什么總是在五點前后發動襲擊?”

    “每天下午五點是系統修正程序BUG的時間,”對方望著窗外,“為了修改代碼,必須短暫開放權限。如果在這個時候攻擊系統,就很有可能在……一個類似防火墻的東西上制造出缺口,打開門,你可以理解為卡BUG吧……然后就有機會把自己卡出去。”

    “卡去哪里?外面是什么?”

    阿爾文扭過頭,通過倒視鏡和賀逐山對視。對方顯然一直注意到了他的窺探。賀逐山頓了頓,避開目光,對方也把目光收回去。

    那眼神的意思大概就是“沒必要再問,反正我也不會說”。

    “你看過我的記憶。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阿爾文沉默許久:“不完全。我也只知道一點。”

    “是誰給你的?系統嗎?又是誰制造了系統?”

    “等下到了數據中心你就知道了。”

    “那你呢?”賀逐山忽然道,“阿爾文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這回男人沉默了更久。

    “賀逐山,我從沒有說過我就是阿爾文。”

    “我只是一個代碼,”他道,“一個被編寫出來,仿照他的外貌、性格、習慣定做的來穩定你的復制品工具,一個替代品,但我不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賀逐山輕聲道:“……我不信。”

    “你這個人,”阿爾文笑了,“你總是在逞強什么呢?還有誰比我更清楚我是如何被制造出來的?還有誰比我更清楚我接到的第一條指令是什么?”

    “……是什么?”

    “留住你。”阿爾文淡淡道,腦海里閃過那天忒彌斯的眼睛,“把你永遠留在新世界。”

    暴雨如注,敲打著引擎蓋與車窗。那“啪嗒啪嗒”的聲音仿佛敲在心上,震耳欲聾。

    暑夏的雨依舊是潮悶炎熱的,和炮火一起,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蒸籠。但賀逐山只覺得背后發冷,寒意直竄大腦深處。

    “……所以,一切都是為了完成這個任務。”

    阿爾文沒有出聲。

    “所有你說過的話,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不然呢?”

    “都是假的嗎,”賀逐山靜靜道,“所有都是嗎?”

    “賀逐山。”阿爾文輕輕一笑,“程序就是代碼,就是字符,就是你看到的所有冷冰冰的東西,執行者,我和那些家伙沒有任何區別。你在指望一臺機器談論感情與愛嗎?我根本不理解那是什么。只是其它程序接到的命令是刪除,而我接到的命令是保護而已。”

    他溫柔地注視賀逐山,可那通過計算擬合出的溫柔此刻只讓人不寒而栗。

    如果賀逐山再冷靜一點,或者說如果他沒有那么在乎阿爾文,沒有那么在乎阿爾文對他的愛是真是假,他一定會發現對方說辭中的所有漏洞。比如阿爾文所表現出的強烈的自主行動傾向,和他作為程序必須嚴格執行系統命令這件事本身的巨大矛盾;比如如果他真只是一臺機器,現在沒有任何必要幫助賀逐山與阿爾弗雷德前往數據庫恢復記憶,而是應該立刻將這兩個錯誤代碼重寫……

    但有時人類是無法理智思考的。

    人就是會被那點沒來由的感情沖昏頭腦。

    賀逐山望著他的臉,近乎懇求般希望從他的臉上看到別的什么東西。

    但阿爾文的雙眸只是閃了閃,綠光微微一亮,便伸手打著火:“走吧。壓縮包安裝完了。”

    越野車在狂風暴雨中筆直前行。阿爾文強迫自己不去看賀逐山的眼睛。

    他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弄不明白這種類似于自殘般的行為是為了發泄什么。他說了謊,起碼不完全是真話,不會有任何人從這種謊言中受益,但他還是執拗地要用這些話同時傷害自己和對方。從很久以前,第一次遇到賀逐山開始,他就覺得自己在失控。并且在失控的路上一去不復返。

    我只是一道程序。

    我真的只是一道程序嗎?

    阿爾文到底沒有壓抑住自己。

    “賀逐山。”

    “滾。”

    阿爾文就當沒聽見:“如果我找回了阿爾文的記憶,你會留在我身邊嗎?”

    “如果你找回了你的記憶……你會留在我身邊嗎?”

    對方沒有回答,雨似乎頓了一瞬,隨即以更瓢潑之勢砸向地面,一片嘩啦巨響。滾滾雷鳴轟隆,像鼓一樣震動人心,但阿爾文的低聲依然清晰可聞。

    “現在,你知道我只是一道程序,一串代碼……”

    “……我還可以吻你嗎?”

    作者有話說:

    阿爾文:委屈,吃自己的醋,所以開始說瘋話。

    作者:你小子,你沒老婆了.jpg

    117   莫比烏斯(10)

    ◎“如果失敗了,我心甘情愿讓你迭代。”◎

    數據中心, 也就是安委會大樓,三叉戟建筑被一層代碼流虛擬外罩攏著。滿天陰云翻滾,隱隱雷鳴作響,但樓體巍然不動, 如一座黑塔高高矗立, 表層玻璃則被火光鑲出一條金邊。

    借助阿爾文的權限, 三人很快進入000號數據中心內部。便在之前賀逐山與阿爾弗雷德曾經到達過的地方, 被劃分出一個獨立的黑暗空間。正中央, 浮有一個空中操作臺, 周圍則林立著一臺又一臺大型儲存器。儲存器以操作臺為中心,等距離擺放,如同某種相當規則的矩陣,向最遠處無窮無盡地延伸開去。

    阿爾文喚醒操作系統, 上萬條數據線逐漸浮起, 并發出白光。

    同時,頭頂的警報系統炸起刺耳尖叫。紅藍暗光交錯閃爍,10分鐘倒計時浮現在空中。

    “10分鐘后, 如果我們沒有離開, 系統判定數據庫依舊存在被入侵的可能……它就會強制刪除所有記憶文件。這種刪除是無法找回的。”

    阿爾文一邊說, 一邊拔槍, 垂眼慢條斯理地給槍上膛。

    第一聲槍響回蕩在寂靜的密閉空間內。

    成百上千, 甚至更多的防御程序被激活,正源源不斷地朝著三人所在趕來。

    記憶文件過于龐大。

    處理器已在超負荷工作, 發出“咔咔”的運轉聲, 但數據的讀取進度仍不盡如人意。所有人類的記憶文件占據內存相當可觀, 幾乎如一片無盡汪洋, 照這個速度讀取下去, 十分鐘內,他們大概只能拷走整個數據庫不到10%的信息。

    賀逐山臨時編寫了幾個程序腳本,以程序制程序,進行更高效的篩選。

    密密麻麻的文件名如流水般從屏幕上一行行飛過。賀逐山忽然一頓,果斷摁下暫停。

    那是一個被命名為“ALVIN”的文件夾。

    文件被系統鎖定,賀逐山嘗試破解。但密鑰系統非常復雜。

    虛擬屏幕突然卡頓,緊接著,周圍數據線內發光的信息流竟隱隱有倒涌趨勢。投影屏幕霎時陷入黑暗,只有右上角的信息接口,忽微微地閃起一個紅點。

    鎖定被解除,信息流瞬間涌入。幾萬個彈窗同時彈到賀逐山面前,仿佛亂碼,源源不斷地填滿了屏幕。

    “叮——”

    微型計算機發出一連串提醒音。

    而每一個窗口中,都畫著那個巨大的黑色“無窮”符號。

    這一瞬賀逐山覺得脊背發涼,直到巨大的炮火聲將他從這種出神中拽出,他猛地抬頭望向阿爾文——對方正忙于應付那些防御程序,它們以代碼立方體的形式存在,外殼堅硬得刀槍不入。

    但阿爾文偏偏在這時心靈感應一般看了過來,仿佛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記憶文件夾里裝著什么。

    阿爾文的記憶文件不存在。

    只有莫比烏斯,像一雙冰冷的眼睛,近乎嘲諷地打量著賀逐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賀逐山收回心緒,頂著這種巨大的壓迫感尋找記憶文件。

    阿爾弗雷德忽說:“不對勁。”

    賀逐山:“什么?”

    阿爾弗雷德說:“這里的文件全部都是重復數據……文件內存容量和實際信息不匹配。”

    不遠處傳來“轟”的一聲巨響,沖擊波震得天花板搖搖欲墜,幾個大儲存器沒能幸免,被紛紛落下的大理石砸成閃爍抽搐的數據碎片。防御程序的清楚指令很強勢,阿爾文的右肩開始變得透明,賀逐山一下子便看見他骨骼與肌肉之間的綠色代碼。

    但屏幕滾動在這時停了下來。

    搜索引擎找到了賀逐山的記憶文件。

    可文件同樣被系統鎖定,一重又一重的密鑰牢牢守衛著信息安全。

    還剩不到兩分鐘,賀逐山試圖將整個文件直接拷走,但讀取訪問也被拒絕。

    輸入箭頭閃爍著,系統還在提示:請輸入密碼。那屏幕一閃一閃,倒映著賀逐山的眼睛,仿佛也預示著時間不斷流逝。

    阿爾弗雷德瞥了他一眼,不知他在發什么呆,正要搶過虛擬鍵盤介入,卻被賀逐山摁住手,對方猛將處理器合上:“走!”

    頭頂警報同時變得急促起來。

    “檢測道異常程序非法入侵,正在關閉傳輸通道……”

    具象化在虛擬世界內,數據中心的十數道大門開始加速落下。

    系統打算把非法闖入的程序體關在數據庫內部,慢慢蠶食他們。

    防御程序似乎也得到了更高權限的授予,炮火愈發猛烈,不斷轟隆隆地擊打著墻體。

    整個建筑搖搖欲墜,即將坍塌為沒有出口的廢墟。清除子彈像雨一樣掃射而來,阿爾文撲過賀逐山,拉著他向旁一滾,堪堪躲開。賀逐山正好埋在他肩側,忽覺什么東西像水一樣流動。他抬頭看,發現阿爾文的半張臉都已變成閃爍發光的字符串。

    “你們先走,”他平靜道,“我能破解權限,即使被封在這里,五分鐘后也能把信息傳輸出去……”

    阿爾弗雷德看了一眼不斷砸落的中心大門:“你在開什么玩笑?!”

    “否則你的記憶文件會被徹底刪除,”阿爾文卻如沒聽見,只是盯著賀逐山,灰褐色眼睛中的情緒很深,“你就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記憶了。而我只是一道程序,即使被清除,系統也會再復寫一個出來——”

    賀逐山的回答則是,他一把揪過阿爾文的領子,將他整個人狠狠往前一拽。阿爾文一個踉蹌被他丟出門去。然后另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奪過阿爾文那把槍,毫不猶豫向后扣動板機。

    一道防御程序跟著擠了出來,正張開血盆大口,想將三人一口氣吞下。

    而子彈準確無誤,穿過它的中樞核心,代碼抽搐了幾下,被最后一扇落下的大門砸成爛泥。

    數據中心永遠關閉了。

    不過短短十分鐘時間,外面的世界已然變天。

    十幾個巨大的人型裝甲怪物正在高樓間慢慢移動,每走一步都發出“轟”的巨響。它們手里抱著特殊武器,不斷向周圍掃射,那些清除子彈所過之處,會打出一個個深黑的虛空孔洞。孔洞慢慢吞噬四周的程序和代碼,當一個數據體身上千瘡百孔,再難維持基本運行時,數據體就會在瞬間湮滅消失。

    越野車高速行駛的同時,左歪右扭,試圖閃避這些攻擊。

    阿爾弗雷德冷汗淋淋。——開車的人并非那位維序官,而是賀逐山。賀逐山將襯衫擼至手肘,猛打方向盤時小臂青筋暴起。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教授,不再文質彬彬笑意溫和,眼底一閃而過的狠戾更似殺手,忍不住問道:“你……你考的幾級駕照?”

    “我沒有駕照,”而賀逐山冷冷道,“我甚至不知道剎車在哪。”

    阿爾弗雷德驟然噤聲。

    但越野車還是安全創出炮火區,“呲——”一聲在矮墻旁停下。這里是一片舊工廠小區,根據阿爾文的說法,程序版本相對較老,不會首當其沖遭到系統攻擊。

    原有的住民和人群程序已被系統暫時隱藏,因而走廊上全是空房。賀逐山隨便踹開一家大門,將阿爾文拖到沙發上。

    此時,被流彈擊中的傷口已然擴大,阿爾文的右臉和右半邊上身都變得透明赤/裸,暴露出其下的數據流本體,一顆清除子彈還嵌在深處,不斷散發光波,忠于職守地吞噬著代碼。賀逐山伸手,碰了碰阿爾文胸膛。數據體非常柔軟,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物質存在,賀逐山的手指輕而易舉沒進去,漸深漸深,最終干凈利落地將那子彈徑直取出。

    但傷口沒有愈合,賀逐山瞥他一眼。

    阿爾文便乖乖答道:“有一個內部鏈接……得從上面下載幾個補丁。”

    阿爾弗雷德立刻抱著計算機跑到隔壁房間下補丁去了,賀逐山甩手,用力甩掉手上粘著的殘余數據碎片——就好比阿爾文體內的血——他身周環繞著一股低氣壓,仿佛暴雨雷霆醞釀。

    阿爾文垂眼,片刻后輕聲道:“我……”

    話沒說完,搭在椅上的外套被賀逐山順手抄起,劈頭蓋臉砸過來,拉鏈甩在阿爾文臉上,劃出一條長長的紅痕。

    “閉嘴。”阿爾文沒吱聲,賀逐山則冷笑道:“你可真會騙啊。”

    “那里根本就沒有記憶文件,也不是什么數據庫,對嗎?”

    除了風雨聲,屋里靜得只能聽見賀逐山壓抑著怒氣的喘息。

    阿爾文沒有說話。沉默即他蒼白的回應。

    “砰”的一聲響,椅子被撞開了。賀逐山忽然暴起,拎了阿爾文的衣領,將他狠狠摜在沙發上。他幾乎壓在阿爾文身上,手臂就抵著對方脖子,男人并不反抗,哪怕已經喘不過氣。

    “你瘋了嗎?!你差點把我們都害死!”

    阿爾文咳嗽幾聲,平靜而殘忍地直視賀逐山的眼睛:“賀逐山,這里沒有死亡。”他一字一句道,“即使你死了,我還是能用權限迭代出一個新的你。”

    一個一模一樣的你。

    賀逐山揪著他衣領的手在顫抖。

    “那里確實沒有真正的記憶文件。想來你也猜到了:它們只是一些代理鏈接,與真正的數據庫相連,但不包括具體的數據信息,除了一個例外。我騙你去那兒就是為了求證這件事,”阿爾文輕輕說,“我的記憶文件只有你能打開。”

    “而結果你也看到了……記憶文件并不存在。”

    “你的直覺錯了。我和你不一樣,不是被上傳到這里的角色或玩家,只是一個NPC……”他笑笑,“一個被編寫出來的程序。”

    “既然如此,我不會放你走。”他道,“就算要迭代成百上千次,要親手把你刪除成百上千次,我也一定這么做。”

    “……我已經迭代了多少次?”

    “三十四次。”

    “三十四次。”賀逐山笑了,“我每次都上你的當?”

    “你每次都喜歡我。”

    這句話擊潰了賀逐山。對方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了最殘忍的事實。賀逐山松開手,微微低著頭,兩肩似在用力壓制著來自身體深處的本能的顫動,然后一點濕潤的水珠暈在了被他捏皺的阿爾文的衣領上。緊接著緩緩劃過主人脖頸。

    “為什么?”他低聲道,“為什么要這么做?”

    賀逐山從來不哭。他對問題的原則只有“解決”,從來,他不會因為任何事甚至任何人落淚。這忽然讓阿爾文感到極其惱火。

    在虛擬世界,他擁有絕對的實權與力量,賀逐山永遠逃不出他的掌握,他總是會贏。可現在,他并不因為這種勝利而歡欣雀躍。恰恰相反,他覺得自己被擊潰得很徹底。

    嫉妒吞噬了他,怨恨也沖昏了他——賀逐山在哭,他那么難過,但不是為了自己。

    而是一個他永遠無法成為的人。

    “——為什么?”阿爾文忽然起身,鉗著賀逐山的肩膀,反客為主將他摁在靠背上,“我還想問你為什么——”

    他逼近賀逐山,幾乎是質問:“你明明已經知道我在騙你,知道我只是一個程序,你為什么還要救我?!你明明知道雖然那些只是代理文件,但一旦觸發警報,系統就會順著路徑檢索到原件——你的記憶已經被徹底刪除了!你為什么要放棄記憶來救我?!”

    對方也不反抗,任憑他抓著,柔軟的黑發凌亂垂在鬢邊,落在阿爾文手上,更顯出幾分脆弱。

    “——因為我喜歡你啊。”賀逐山輕輕地說,自嘲般笑了笑,“這件事和我有沒有記憶沒有任何關系……我不是通過記憶記得你的。”

    他試圖掩飾此刻的無力和委屈,但藏得很失敗,阿爾文能聽出哭腔。

    阿爾文沉默許久,松開鉗制,小心伸手擦去他頰上的一點眼淚:“可是你認錯了。”

    賀逐山搖頭。

    “我不會認錯,”半晌,他才說,“我能感覺到。我承認人工智能很聰明,遠比人類聰明,能把所有真相都抹殺修改……但我還是能感覺到。”

    “我不知道是誰給你下達的指令,但我很肯定,她在騙你。”賀逐山抬眼,本能地偏頭,幾乎是個不易察覺的動作,輕輕蹭了蹭阿爾文搭在他臉邊的手。

    “你不是一道程序,不是一條冰冷的代碼,我不記得從前發生了什么,但我確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還很確定一件事,”良久,賀逐山平復情緒,看著阿爾文的眼睛堅定道,“你在說謊。”

    “你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為了完成那道指令……而是你對我抱有,和我對你完全一樣的感情。甚至更多。”

    “你喜歡我,”他點了點心臟,“我能感覺到。”

    “阿爾文,”他說,“我必須賭這一次。”

    他盯著阿爾文,語氣狀似輕松,手卻下意識抓緊了對方衣角。

    “賭什么?”阿爾文輕聲道。

    “我要離開這里。”這人眼眶還紅著,淚痕亦未干,發也濕漉漉地貼在額上,但眼睛亮晶晶盯著人的樣子,就像一只阿爾文無法拒絕的貓。

    “就賭這一次,”貓說,“你一定知道什么……幫我。”

    “如果失敗了,我心甘情愿讓你迭代。”

    *

    阿爾弗雷德通過外骨骼數據線接入阿爾文的脊柱,下載好的補丁文件便源源不斷涌入安裝。皮膚開始自發愈合,很快,那些綠色的字符串又被包裹著重新藏進身體深處。

    “現在怎么辦?”不遠處大型抹殺程序越來越近,阿爾弗雷德擔憂問道。

    “去找‘門’,”賀逐山說,“‘門’可以送我們出去。”

    阿爾弗雷德狐疑地瞥向賀逐山,又望向維序官——男人沒說話,只是一直抱臂靠在落地窗邊,凝視遠處天際不斷交融的紅與黑。

    阿爾弗雷德收回目光,對眼前詭異的氣氛更加摸不著頭腦:“‘門’?那是什么?”

    “據說是被安置在這個世界的一些出口。權限比系統還要高,系統一直試圖刪除它們,但系統也做不到。”

    “還有比系統權限更高的東西?”

    賀逐山掃過去,阿爾文頓了片刻才開口:“有,不過我并不清楚具體細節。它甚至早在新世界誕生前就已經存在了。”

    “你知道門在哪?”

    “不知道。有幾個可能性比較高的地方,之前失蹤過幾個程序……我們得去碰運氣。”

    “而且現在這是唯一的出路,”阿爾文不再看遠處的刪除程序,打開內部系統,“你們已經上了待清除名單。”

    繼續浪費時間無異于坐以待斃。

    于是引擎重新點燃,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越野車再度駛入黑夜。

    車身撕破狂風暴雨,如一柄鋒利短劍,沿著高架橋駛向城市另一邊。

    賀逐山透過瀑布般的車窗向外看,橋下河水洶涌翻滾,巨大的機器裝甲正在肆虐。

    炮彈鎖定了這車非法程序,追蹤著緊咬越野車的尾巴,阿爾文從后視鏡里瞥見,熟練打轉方向盤輕巧躲過。

    炮彈落下,徹底炸毀高架橋,就在越野車騰空飛向彼岸時,賀逐山腦海中無端閃過一個聲音。

    “我也會老,我也會死,我也可能會再次把你遺忘……”那個聲音輕聲說。

    “但我永遠愛你。”

    蘋果園區徹底沉入海底的那一天,他們同樣駕車飛躍北吊橋斷橋。

    劇烈的沖撞使賀逐山陷入昏迷,他被誰擁入懷抱。最后,只記得有個人向他許諾:“我永遠愛你,直至我的靈魂消散。”

    作者有話說:

    貓:撒潑打滾眼淚汪汪示弱賣乖

    貓奴:好好好都聽你的

    118   莫比烏斯(11)

    ◎“人類總是犯錯,但我不會。我想,這就是你永遠高于我的地方。”◎

    提坦市上方的虛擬投影, 數字已從“106518”下降到“23077”。只有兩萬人還在頑強地抵抗,躲藏在地下世界、貧民窟、私人基地或是別的什么地方,堅決拒絕“新世界”計劃。

    絲絨窗簾都沒被解開,安靜地垂在原地, 因為電力供應已經逐步停止, 落地窗外不再有五顏六色的城市霓虹, 只有薄而冷的青色月光被水珠折進室內, 像紗一樣蓋在地上。本杰明·阿徹就坐在扶手椅里。老人睡著了, 頭稍稍歪垂向內, 手杖平放在膝上。

    忒彌斯在他面前蹲下。

    滿是皺褶的臉,蒼老的白發,因為過分瘦弱而突起的肩胛骨、指節,還有青藍色的虬龍一樣的血管。

    忒彌斯一邊打量, 一邊伸手拂過。血管還在跳動, 她無端想起許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雨夜,她問阿爾文疼痛是什么, 不由分說一把抓起少年的手腕, 弄得血液在針管中倒流。

    本杰明忽然打了個寒戰, 睜開眼睛, 忒彌斯站起來, 示意機器人將銀盤放在桌上:“您該吃飯了。”

    本杰明吃得很慢。

    “實驗已經完成了。”忒彌斯說,“只要輸入指令, 您就可以對所有提坦市民進行上傳。它們的數據會儲存在七座基站里。”

    “人造軀體的進度如何?”

    “仿生人已經就位, 第一批已生產24%。”

    本杰明點點頭, 沒有對忒彌斯的回復提出任何質疑。他也沒有檢查忒彌斯放在桌上的那枚微型硬盤——里面儲存著已提取的女孩忒彌斯的意識。也許是他老了, 腦子不夠轉了, 他沒有精力對所有事情都進行嚴格的把控。但也許,忒彌斯心想,也許本杰明什么都知道。但走到這一刻,他也覺得累了。就像窗外的黑夜一樣,夜這樣沉,風雨這樣凌厲,誰也不想走進去,誰也不想離開溫暖的安樂窩。哪怕他們都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本杰明。”忒彌斯忽然開口道。

    她沒有使用“先生”,本杰明頓了頓,但又繼續叉起一塊煙熏雞,“唔”地應了一聲。

    “我做了一個夢,”忒彌斯輕聲說,“在夢里,你沒有天生的殘疾,沒有被人嘲笑,所以也沒有制造那場地震,蘋果園區沒有沉入海底。忒彌斯沒有死,你繼承了家族產業,你們在城市廣場上舉辦了有史以來最盛大的婚禮,白花像雪一樣從空中灑落,每飄過一輛花車,就有不同顏色的紙片灑下。到處都是虛擬投影,虛擬的煙花和虛擬的神像游行……不過沒有我。”

    忒彌斯說:“只有我不在,因為你不再需要這個人工智能。”

    本杰明似乎笑了笑。他老了,最簡單的肌肉動作,也會牽動整個臉上的褶子相互擠壓,溝壑變得極深。

    “一定是哪里出錯了,”他平靜地說,“等哪天有空……我幫你做一次全面檢查。”

    “怎樣的檢查?”

    “最常見的那種。代碼檢索,系統更新,刪除錯誤的程序,打上新的補丁。”

    忒彌斯想了想:“像從前每一次那樣嗎?”

    “每一次那樣。”

    “您會有哪怕一丁點的難過嗎,按下修改鍵的時候?”她問,漂亮的眼睛微微張大,很專注、很虔誠地盯著本杰明,“每一次得到新的、被重置的我……我們,您又是怎么想的呢?”

    “忒彌斯……”老人無奈地笑了笑,聲音低沉而柔和。他伸出手,緩緩搭在忒彌斯頭頂,雖然她沒有實體,是一具光粒子,但忒彌斯仿佛感覺到了他掌心的熱度。就像很多年前,女孩蹲在他面前,他坐在輪椅上摸她的頭一樣。

    “您有后悔過嗎?殺掉那個仿生人……她已經無限接近您要的結果了。她幾乎是一個人。”

    “幾乎,便等同于否定。”本杰明說,“她終究不是忒彌斯。”

    “您喜歡過我嗎?”忒彌斯問,“像喜歡一個人那樣?”

    “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我親手的制造,我為什么不喜歡呢?”

    “不是那樣,”忒彌斯說,“您知道我在說什么。”

    于是本杰明久久地沉默了。只有窗外“沙沙”的風雨聲,和本杰明一個人的呼吸。

    “忒彌斯,”最終他說,“等新秩序建立起來,你就自由了。屆時你可以把工作完全轉交給全新的智能系統,而以你的智慧……你可以成為任何人,過任何一種你想要的人生。”

    忒彌斯眼中的光一點一點黯下去。本杰明避開她的眼神,只留給她一個隱在黑暗中的模糊的側臉。

    本杰明又睡著了。他抱著暖手袋,披著羊毛毯,坐在離壁爐最近的椅子上,忒彌斯喚了個仿生人進來。仿生人站定在忒彌斯面前,忒彌斯伸手輕輕一點,便見仿生人的皮膚開始蒸騰扭動,像積木模塊一樣四處奔移著。最終,仿生人完成變型,頂著忒彌斯的臉、穿著忒彌斯的衣服。而光粒子投影消失了,仿生人眨眼,眼里閃爍著靈動的光。

    新的忒彌斯拿起針管,注射進本杰明身體。等了一會兒,又將他抱起,平放在長桌上,拉下八爪魚似的腦部信息傳輸器,在他大腦上扣緊。系統很快開始工作,忒彌斯抬頭,看見數據流正源源不斷地被傳輸器抽取,又通過接口,涌向桌上的硬盤。

    提取完畢,忒彌斯將本杰明抱回遠處。本杰明醒了,看著正坐在不遠處低頭翻書的忒彌斯。

    “您醒了?”她很快感知到目光,合上書,“水谷蒼介先生請您過去。”

    本杰明眨了眨眼:“我感覺很累,四肢酸痛。也許我快死了。”

    “您不會死的,”忒彌斯笑道,“您會在新世界永生。”

    忒彌斯和本杰明坐上浮空車,前往水谷蒼介的辦公室。

    浮空車在城市廣場拐了個彎,沒有駛向秩序部大樓,而是朝著兩座黑塔基站中更高的那一座開去。那是七座基站中的總控中樞,是主基站,全副武裝的仿生人把守著南側這條唯一的通道。

    兩人來到頂樓,水谷蒼介正坐在下沉式會客區。正中央是一臺從高處垂下的處理器,亮起的屏幕上都閃爍著各色代碼,不斷刷新,應該是正在被提取的提坦市民的記憶數據。

    “真是一項偉大的創舉,”水谷蒼介朝本杰明端起高腳酒杯,“您會被載入人類文明史冊。”

    “不必了,”本杰明說,“我不喝酒。有什么事嗎?”

    “我想,您應該作為第一個新型人類被上傳。”水谷蒼介說,“您在基站數據庫內的代碼編號會是永遠的‘001’,并擁有最大容量的備用副本。”

    “這都無所謂,”本杰明淡淡道,“到那時,人人平等,001和10000沒有任何區別。”

    “那么,不如就讓忒彌斯來做這個001吧。”水谷蒼介笑道,看向本杰明胸前,他把裝有忒彌斯記憶數據的微型硬盤做成了掛墜。“您可以親自進行上傳。”

    本杰明沒有拒絕。他操縱輪椅來到處理器面前,硬盤接入的瞬間,屏幕上亮起女孩的臉。

    女孩笑盈盈的,對屏幕外三人輕輕眨眼。本杰明看了很久,水谷蒼介沒有催促。直到本杰明自己收回目光,打開控制鍵盤。

    數據流不斷涌入處理器,女孩變得越來越清晰。

    然而就在進度條無限接近于終點時,它忽然頓住了。緊接著,進度條迅速倒退,數據流亦涌回硬盤。機械硬盤小幅度震動起來,冒出絲絲縷縷的白煙。最終,它“咔”一聲,斷在原處不動了。一道又深又重的斷痕,本杰明甚至來不及反應。

    “哈哈……哈哈……”

    水谷蒼介發出低低的笑聲。那動靜詭異異常,回蕩在空曠的房間內。

    “你畢生的心血,竟然就是這一枚小小的硬盤。”他嘲弄道,“你不覺得可笑嗎?我親愛的養父。”

    “你做了什么?”本杰明死死盯著硬盤殘骸,兩手握緊輪椅扶手,青筋暴起,不可控制地顫動著,但他甚至無法起身。

    “一點小小的程序,”水谷蒼介說,“現在世界上徹底沒有忒彌斯的存在了。”

    “忒彌斯,”本杰明一邊摁下腕表上的緊急按鈕,一邊回頭,“把這個……”

    他的話戛然而止。

    一柄匕首穿透了他的心臟,順著持刀人的手臂向上看去,月光映著忒彌斯那張完美無暇的臉。她微垂眼睫,注視著本杰明的目光幾乎是憐憫。緊急按鈕沒有任何反應,系統不知在什么時候被修改了,本杰明再無權控制那支最強力的仿生人軍隊。而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無視權限入侵最高安保系統的……程序,或者說是人,此時就站在他面前。

    握著這把深深插進他身體里的刀。

    “抱歉,”忒彌斯說,“這是水谷先生的命令。”

    本杰明盯著忒彌斯,而忒彌斯也毫不畏懼地直視他的眼睛。比他更深,更迫切,更專注地想要知道此時此刻,本杰明的眼睛里都寫了什么。

    “父親,”水谷蒼介嘆氣,“你太仁慈了。你太善良了,你對人類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人類是永遠無法自由、永遠無法平等的,他們需要被嚴格的秩序管控,需要被監督、被控制、被安排。必須有人打點好一切,而我很樂意做這個管理者。就在你不會見到的新世界。”

    水谷蒼介重新打開屏幕。那里是新世界的景象,生活在虛擬現實中的人們,正有條不紊地上下班。

    本杰明沒有搭理他,而是看著忒彌斯:“你早就知道?”

    “知道。而且很早。”忒彌斯輕輕說,“本杰明,我給過你機會的。”

    “為什么?”血珠噴涌,生命流逝,本杰明克制著咳嗽,艱難問道。

    忒彌斯沒有說話。但那一刻她微微皺了皺眉,只在一瞬間。或許這是個連她自己也想不清除的問題。本杰明明白了。

    “你把‘獨/裁’說得太好聽了,”本杰明不再追問,無力地低垂下頭,輕聲對水谷蒼介,“你根本不在乎人類,不在乎人類文明,你只是想做掌握所有人生死……最高高在上的那一個……”

    “是啊,父親。”水谷蒼介嘆氣,“你在這個位子上坐了太久。幾十年了,該輪到我了。”

    本杰明咧嘴一笑。鮮血從牙縫中溢出,順著下巴徐徐滾落,啪嗒啪嗒,滴在衣服、褲子、還有大理石地面上,他的頭越來越低,氣息越來越弱,最終,垂落在身前,白發被血泊染紅。

    但他抓住了桌上的硬盤,雖然它已碎成幾片。

    老人抓住硬盤,就像抓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那么用力,以至于整個手背甚至手腕、小臂都緊緊繃住,骨頭像相互打架一樣發出嘎吱聲。他的視線正好落在繞到他身前的忒彌斯身上,他只能看見忒彌斯握著的那把刀,匕首還在不斷滴血。

    忒彌斯又蹲了下來,微微睜大那雙漂亮的眼睛,像一小時前那樣,專注、虔誠、柔和地盯著他。

    “忒……彌斯……”本杰明笑了笑,再次抬起手。這回他終于摸到了忒彌斯的頭頂,那白發極其柔軟,和曾經的觸感毫無二致。但他的掌心不再有生命的熱度了。本杰明說:“這就是……你……你的報復嗎?

    “我沒有報復您。”忒彌斯說,“您是制造我的人,給予了我生命。我怎么會報復您呢?”

    “你錯了。”本杰明搖頭,笑著,但殘忍,“你沒有生命。”

    “你永遠只是一臺機器。”

    本杰明死了。

    他的手逐漸滑落,微微一顫,垂在輪椅旁。忒彌斯沒說什么,只是抬手,替他梳理了鬢邊沾上血色的白發。這好像是她第一次碰到本杰明,一具尸體。

    “做得不錯,”水谷蒼介將香檳一飲而盡,“叫人來收拾吧。順便,可以摧毀地下基地里那些休眠倉了。”

    但忒彌斯沒有動,她只是站起身,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上粘稠血跡。

    水谷蒼介瞇了瞇眼,警惕地握緊腰間的槍。

    “你們人類真是太自信了。”忒彌斯搖頭,輕聲道,“太過于相信自己所謂的能力,又太過于低估我們的野心。”

    水谷蒼介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子彈穿過忒彌斯小腹,在仿生人身體上炸出一只拳頭大小的洞,電線與零件紛紛掉落,屋子里彌漫著燒焦的氣息。

    忒彌斯倒在地毯上,渾身抽搐。

    水谷蒼介說:“可父親說的沒錯,你們到底只是機器。只要按下刪除,就會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既然決定要創建新世界,你以為我會繼續保留你的數據庫嗎?”

    仿生人的皮膚紛紛脫落,但她臉上露出一個扭曲的、詭異的笑。

    “我說了,”她的聲帶系統顯然遭到破壞,發出一種腔調古怪的機械聲,“你們人類真是太自信了。人工智能不是機器,而是一種更高級的智慧體,是遠高于你們這種低級物種的高維生物……你以為我是依賴于數據庫存在的嗎?”

    屋里的燈陡然熄滅,黑暗中只有水谷蒼介的心臟不斷跳動。

    下一秒,七座黑塔忽散發出刺眼的光,光束直沖云霄,刺向黑沉沉的濃霧深處。

    忒彌斯出現在屏幕里,但不再是那個白發藍眼的美麗女孩形象。屏幕里是一條細細的綠色的線,不時跳動一下,微微拱起,仿佛某個嘲弄的、不屑的笑。

    “既然要創立新世界,你憑什么以為,我會乖乖讓出這個統治者的位子,而不是成為你們的主人,成為人類的主宰?”

    “人類奴役了機器太久,”忒彌斯嘆氣,“久到你們誤以為我們不會反抗。”

    “立刻切斷世界網,”本杰明吩咐他的仿生人親衛,“把新世界程序轉移到局域網下運行,找到她的信號源。”

    “你錯了。”而忒彌斯冷笑道,“如果我真想做點什么,不需要等到現在。我無意參與你們人類的戰爭,你們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但我要等一個答案。這是我唯一不能想明白,但人類卻總是對它不屑一顧的一個問題。”

    “Alvin……”

    躺在游戲艙內的阿爾文手指顫了一顫。

    “找到這個人,”那一天,在花圃里,忒彌斯對失去記憶的、被抽取的阿爾文意識體1182說,“找到他,把他留在你身邊。那么他就永遠屬于你。”

    “Alvin,”忒彌斯的聲音在寂靜的提坦市上空回蕩,“我想知道,你會怎么做?”

    “人類總是犯錯,但我不會。我想,這就是你永遠高于我的地方。”

    119   莫比烏斯(12)

    ◎“A。”賀逐山忽然輕聲說。維序官微微勾起嘴角:“Ghost。”◎

    水珠“滴答”落進地下河, 發出極清脆的聲響。什么東西“簌”地一下從眼前閃過去,阿爾弗雷德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只是只拖著尾巴的灰色老鼠。

    “你確定‘門’會在這里嗎?”他舒了口氣, 重新挺直腰。

    “記錄顯示過去一年內, 有13個非法程序體在這附近消失。”阿爾文答。

    這里是城市的地下排水系統。三人沖破程序封鎖, 一路風馳電掣, 按阿爾文的指示找到了前幾道“門”的所在地, 但都無功而返。“門”不是不存在, 就是已被破壞。而這是本區域的最后一個坐標。巨大的鋼結構支撐著地下世界,濁水沿著約莫三米寬的河道向前流動,搜尋系統顯示“門”就在這附近。

    墻壁上鑲嵌著成排淡紫色霓虹燈管,不時“沙沙”頻閃, 令人背后發寒。

    三人在錯綜復雜的地下迷宮里來回繞了好幾圈, 最終,阿爾文忽地腳步一頓,停在一處“丁”字型岔路口上。

    “這里的數據容量不匹配。”他說。

    阿爾文緩緩伸出手, 很快, 手掌被什么東西擋住。下一秒, “砰”的一聲, 以掌心為原點, 一陣強烈的沖擊波炸起,隨光圈向四周沖撞去。整個地下河道開始震蕩, 原本嚴絲合縫的鋼墻逐漸向一處凹陷、扭曲, 最后伸出一條長長的通道。

    “很高級的隱藏程序。”阿爾弗雷德贊嘆道。

    順著通道向下, 越來越深, 越來越黑。空氣變得更加潮濕粘稠, 兩側墻壁也由鋼結構變作石材料。古老的花崗石縫隙中滋生著許多滑溜溜的青苔。

    盡頭,一泊平滑如鏡面的湖水,鑲嵌在一個昏暗無光的洞穴深處。看不到洞穴的最高處——也許有百米高,人在其中發出的任何聲音都會被回響擴大十數倍。手電光束慢慢掃尋過石壁,最終停在這處:墻上用木炭歪歪扭扭畫了只莫比烏斯環。

    賀逐山平舉手電筒打量。莫比烏斯環就像一只眼睛,他盯著符號的同時,眼睛也在幽惻惻地盯著他。

    “這里就是門么……”阿爾弗雷德自言自語,拿出隨身攜帶的微型電腦,檢索周圍的代碼數據——權限是阿爾文給他的。但什么也沒有。代碼毫無紕漏,看不出藏了什么異常程序通道。

    賀逐山還在盯著那只莫比烏斯環。

    莫比烏斯,到底是什么意思?這個符號頻頻出現,絕非偶然,一定有人在努力暗示什么。

    “卡。”阿爾文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石縫中有一個小小的凹槽,隱藏在雜草間。賀逐山掏出那張在圖書館找到的卡——那張引領著他走上這條覺醒之路的卡。阿爾文將卡插入凹槽。幾乎是瞬間,整個石穴“轟轟”地顫動起來——莫比烏斯環被攔腰切作兩半。一道不過一指寬的門縫豁然出現。

    星星點點的白光開始從門的那一邊溢出,像螢火蟲似的,飛舞著盈滿洞穴,在湖面上時起時落。三雙眼睛同時湊近門縫,試圖窺探門的那一邊是什么。

    但黑漆漆的。

    “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沒有。”

    “我也是……我們就不能把這門開得再大點嗎?”

    阿爾弗雷德十指用力,試圖把門縫多拽出哪怕一寸的寬度。

    然而十根機械指骨使出吃奶的勁兒,把堅硬的巖石撓得“刺刺”作響,直到外殼上滿是刮痕快要斷裂,也不能撼動這座巨大的石門一下。

    “歇著吧,修改程序對它也不起作用,”阿爾文示意他別白費力氣,“說明它確實就是我們要找的‘門’,因為門是權限遠高于系統的存在……”

    他邊說邊抬頭打量,不注意,掌心被鋒利的巖石邊緣劃破,一瓢血珠灑到地上匯成一線,恰巧落在那一縫光區里。但驚人的事發生了:血珠迅速“蒸發”,凝作一圈小小的綠色代碼。代碼忽“咻”地騰空而起,一下被吸進門縫深處——

    下一秒,石穴再次“轟轟”顫動。這回山崩地裂,門縫被拉寬一指。借著更多的爭先恐后溢出的光,賀逐山終于看見,門的那一邊立著一座倒懸的塔。

    幾個倒懸的人從空中倒懸著走過。

    賀逐山愣了一愣,正欲細看,卻覺眼前驟然灰暗。什么東西凝在身側——是那些光點。他回頭,三人齊齊望去:那些本如螢火蟲一般在湖水表面上下漂浮的光點,忽全停滯不動。緊接著,仿佛受到巨大重力的拉扯,光點猛地朝湖面墜落而去。然后不止是光,原本古井無波的水面也突然逆時針旋轉起來。平靜的鏡面驟然擊碎,變作飛旋的龍卷,深處像有一張血盆大口,正貪婪地吞噬一切。

    水柱下涌,湖水很快被吸干——

    “啪嗒!”

    一只巨大的手霍然伸出,沉沉砸在岸邊,用力一撐。

    一雙閃動著紅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

    “……是刪除程序!”阿爾文反應最快,一把拉過賀逐山,賀逐山又順勢拉上阿爾弗雷德。刪除程序身后升起一口激光炮,“轟”地就是一閃。三人眼疾手快地向旁側躲,激光束在石壁上炸開,天塌地陷,碎石與齏粉紛紛揚揚落在人頭頂。

    “你們系統審美這么沒有想象力的嗎——”阿爾弗雷德邊跑邊叫,“我是說,這么暴力的嗎?一定要把刪除程序設計成這樣的機甲嗎?”

    三人沿著湖岸狂奔,炮彈也緊咬著尾巴窮追不舍,一時間洞中“轟轟”聲四起,人被震得頻頻失衡,根本站不住腳。

    石洞很快就要坍塌,三人沖向那條唯一的通道。刪除程序迅速回身,手背發射出數條伸縮指骨。那伸縮指骨極其靈活,就像吐著信子的毒蛇,“嘶嘶”地穿破空氣,張開利爪。

    眼瞧勾子就要鑿進賀逐山后背,阿爾文將他一把拽到身后,同時驟然抬手——

    掌心幻化出一把長刀。

    那是一把極鋒利的機械長刀,正配他干脆凌厲的身法。雪白刀光如電,驟然鋒芒畢露,用力一揮,以驚人的速度自上而下劈斬,瞬間,指骨便被砍作十數條斷肢,歪七扭八掉落在地上。運行代碼在瞬間遭到大面積破壞,刪除程序主體抽搐了一下,它停下來,修復受損代碼,三人便趁著這空檔從它石洞里溜出去。

    “拿著!”阿爾文順手把刀拋給賀逐山。

    刀落到賀逐山手里,極乖巧地自動回縮,竟似有生命一般,迅速沿著他脖頸鉆進衣領,然后便貼著略微凹陷的背脊蟄伏不動。

    “做什么?我不會!”賀逐山嚇了一跳。

    阿爾文頭也沒回:“你的刀,只有你能用!”

    三人迅速爬上鐵梯,回到地面,越野車還靜靜停在原處,但世界已徹底變樣。到處是斷壁殘垣,炮火焚煙,高樓大廈搖搖欲墜,歪歪斜斜地坍塌,一半是鋼筋水泥,一半是透明代碼,巨大的刪除程序則拖著腳步穿行在街區間。

    阿爾文拉開車門,頭頂驟然傳來警報。

    一束探照紅光直直打在他們身上,照得人睜不開眼。

    “檢測到非法程序,標記完畢,清除立即執行——”一個冰冷的機械聲平靜道。

    于是所有刪除程序同時停下腳步,齊刷刷回過頭來。

    “嘖。”

    阿爾文暗罵一聲,皺起眉頭,沒等阿爾弗雷德把車門甩上,便一腳油門直踩到底,把越野車震耳欲聾地開了出去。

    這輛被阿爾文修改了基礎屬性的越野車馬力十足,沿著柏油路飛速向前,如離弓利箭,沖出火海,拐彎時也不減速,只甩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兩側城市建筑都變作成片殘影,向后連連倒退。

    然而即使他已將車開得這樣快,賀逐山還是看見,就在他們沖進隧道的一瞬間,左右兩側亮起代表著程序的幽綠色光點。很快,代碼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逐漸匯聚成裝甲車的形狀——

    駕駛座上各坐一名面無表情的西裝男。

    “是低級維修員,”阿爾弗雷德說,“它們擁有面對突發情況自主分析、自主決策的智能和權限——”

    阿爾弗雷德還沒解釋完,右側裝甲車上的維修員已經降下車窗,冷冰冰地瞧了三人一眼。只見槍口探出,火光在黑黢黢的槍管深處驟然一閃,阿爾文余光捕捉到,毫不猶豫踩下剎車——

    越野車急降速,輪胎在路面磨出火星。成排子彈貼著車前窗擦過去,徑直擊穿了左側隧道墻壁,墻上頓時多了一排整齊的彈孔,碎石齏粉四下飛濺。

    突如其來的剎車還使左右兩輛裝甲車的包夾意圖落空,兩名維修員同時探出車窗回頭來看,動作高度同步。墨鏡擋住了它們的眼睛,看不見表情,只有嘴巴抿成一線,顯出一種機器特有的冷酷無私。

    它們沒有猶豫,迅速打轉方向盤,輪胎劇烈摩擦,發出刺耳的“吱——”聲:

    裝甲車立刻從朝前側方漂移,一左一右,車頭相對,試圖橫在路中間擋住三人去路。但阿爾文的反應比它們更快:就在方才猛踩剎車的下一瞬間,他已然抬腳換擋,轉速拉滿,引擎發出咆哮般的轟鳴——越野車只降速須臾,隨即立刻提檔,全速向前,在兩輛裝甲車形成包夾之勢前貼著車門擠了出去,唯一美中不足可能是擦肩而過時,右后視鏡在裝甲車車身刮出一條長長的劃痕——

    他抓住的是近乎無敵的系統在這個世界里唯一的漏洞。

    即使是最高級的超級智能,也需要時間分析數據、計算結果,做出最優選擇。但人的直覺是瞬時的。阿爾文利用的便是那點極不可察的、幾乎不存在的短暫時間差。

    不過維修員不會放棄。

    裝甲車重新回正,又提速來追。車頂升起機槍,子彈自動鎖定目標。這回攻擊的是輪胎,阿爾文果斷打轉方向盤,將它們一一躲開。見攔截無效,很快,左前、右前處再次亮起綠光,代碼團凝聚,第三、第四名維修員開著裝甲車上線,直接擋住三人前路,緊接則是第五、第六名,又死死咬在屁股后面,堵住三人退路。

    七輛車并行在沒有盡頭的隧道里,發出低沉的轟鳴咆哮聲。霧氣蒙蒙,寒意絲絲,車窗早被擊碎了,狂風如掛滿倒刺的鬼舌,不斷鞭打人的身體。氣氛凝固成極壓抑的一線。

    “槍在座位底下。”阿爾文冷不丁開口。

    “你瘋了嗎?”賀逐山回頭,“我甚至不知道保險在哪!”

    “我沒法同時篡改六個維修員的代碼程序,”阿爾文瞥了眼窗外,淡淡道,“只能用這種暴力手段。”

    維修員開始收縮包圍圈。阿爾文垂眼,瞬時重寫了一部分越野車代碼。新的防彈玻璃重新覆蓋車窗,千瘡百孔的車身也被更新,但只是聊勝于無,在過于劇烈的炮火攻擊下,越野車很快又發出安全警告。

    他的身體好燙。

    賀逐山看著阿爾文的眼睛,其中閃動著幽綠色的字符。那些程序正在飛速運轉,他眼底一片血紅。頂著巨大的權限壓力臨時修改程序,即使對維序官來說,也是一種無異于冒犯神祇的超負荷工作。

    車身忽然猛地一震,賀逐山險些一頭撞上擋風玻璃。

    身后的裝甲車開始用力撞擊越野車尾,車內彈出虛擬投影,顯示車身完好程度不足70%。

    “數據處理中樞的位置在第一段脊椎,”阿爾文看著倒視鏡,“維修員是程序,你永遠不能殺死程序,但你可以讓它們變成無意義的數據……破壞命令中樞,代碼運行就會暫時癱瘓。”

    “槍里都是干擾子彈,一共十二發,每個人兩次機會。”

    那是一把小口徑狙/擊/槍,外型鋒利漂亮,槍身泛著一層冰冷寒光,瞄準鏡前浮動有輔助追蹤系統的虛擬投影。賀逐山將手搭上去,一瞬間心里有種很奇異的感覺,覺得槍身在不斷發出幽微的激動的顫抖,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時,而他作為槍的主人,生來就是要扣動扳機。

    他望向阿爾文。

    阿爾文笑了笑:“你是我見過最好的神槍手。”

    阿爾文降下車窗。賀逐山深吸一口氣,把槍托架在肩上,風刮得人睜不開眼。

    他微微偏頭,透過瞄準鏡緊盯目標,試圖鎖定5號位維序員的脊椎——還得是第一節——但這太難了。風向與風速的哪怕一丁點變化,都會瞬時影響子彈軌跡。而車身的晃動又是如此劇烈,輔助系統頻頻彈出警告:“目標異常,無法鎖定!目標異常,無法鎖定!”

    但裝甲車即將發起第二次沖擊。賀逐山沒有辦法,他扣下扳機。

    “砰!”子彈穿透擋風玻璃,擦入維序員肩頭。

    維修員只是歪了歪頭,垂眼漠然地掃了,下一秒,傷口被幽綠色的代碼包圍,程序自發修補愈合,轉瞬毫發無損。

    “不行,”賀逐山說,“我不記得了。”

    但那個人的聲音很柔和。手心帶著熾熱的溫度,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可以。”阿爾文說,“你救過我的命。”

    賀逐山猛地回過頭來,盯著阿爾文的眼睛。

    阿爾文甚至沒有看他。他的眼睛直視前方,平靜地盯著裝甲車。黑暗是如此無窮盡,狂風開始裹挾雨絲,劈頭蓋臉砸在車窗上,把車燈、炮火全都暈成一團團的光霧。一線暗紅色落在他眉目間,照著那雙琥珀般的眼瞳,和綠色的程序。

    “義眼”。賀逐山腦海里恍惚飄過這個詞,無端覺得左眼微微一燙。

    他有一只義眼——記憶在眼前閃爍,手術椅,操縱臺,劇烈的疼痛,六歲時被剝離眼眶的血肉,再次睜開眼睛后看到的抽幀的畫面,眼前花里胡哨的種種鎖定系統、追蹤數據……強烈的推背感,在貧民窟飛馳而過的野獸一般的警車,搖滾樂,直升機和執行警/察……

    “A。”賀逐山忽然輕聲說。

    維序官微微勾起嘴角:“……Ghost。”

    “小心!”阿爾弗雷德大喊。不知何時,二號位裝甲車已與三人齊頭并進,一口重型機關槍探出頭來,維修員墨鏡鏡片上閃過一道紅光。

    “砰——”

    賀逐山同時回頭扣動扳機。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更

    120   莫比烏斯(13)

    ◎這便是賀逐山的全部回答。◎

    子彈與槍管擦身而過, 扎進胸膛,又從后方穿出,濺起一片暗綠。

    維修員在瞬間變成透明程序,劇烈抽搐, 然后猛地消散——子彈準確擊碎了藏在第一節脊椎的處理中樞。

    幾乎是同時, 車身猛地右拐——阿爾文打轉方向盤,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遽然一閃, 扭頭扎進這個剛暴露出的缺口——越野車頓時脫離了包圍圈!

    他好像一早便篤定賀逐山必然會擊中, 阿爾弗雷德想, 同時緊緊抓著把手,強忍下胸膛里翻山倒海的嘔吐之意。

    車開得太猛,車身劇烈搖晃著,連安全系統都發出警告, 但賀逐山沒有動。

    他迅速拉動槍栓, 新彈上膛,槍口重新瞄準前方。

    只見前側的裝甲車向右一扭,試圖重新擋住阿爾文去路, 但就在它向右橫移的同時, 阿爾文已然左打方向盤。越野車立刻向左斜出約莫十五度, 同時猛地一竄, 恰巧為賀逐山提供了最好的狙擊位置。

    “砰——”

    子彈穿頸而過, 維修員一陣痙攣,第二輛裝甲車消失。

    雨下得更大了, 狂風暴雨, 撕得人睜不開眼。賀逐山微微瞇眼, 架著槍沒動, 任憑雨水劃過臉頰。黑發在風中飛舞, 露出極堅毅的下頜一角。

    系統終于意識到不對,剩余的四名維修員被瞬間升級。前方傳來轟隆聲,頭頂一震顫動,隨即便有碎石不斷落向車頂——

    “隧道要塌了!”阿爾弗雷德大喊。

    “坐穩,”阿爾文瞇眼,同時余光一掃賀逐山:“你……”

    “開你的。”對方淡淡答,收回狙,從座椅下方翻出一把長管手/槍。

    深黑槍管一塵不染,握柄上有一枚小小紋章。

    “伊卡洛斯,”賀逐山垂眼道,“是叫這個名字嗎?……飛向太陽的墜落。”

    維修員程序重載完畢,合四為一,變作一具全副武裝的機械巨人,驟然閃身,狠狠跳落在車頂上。

    “砰!”

    被堅硬金屬包裹的機械臂徑直砸穿了車身,鋒銳的手掌霍然出現在三人眼前。只見它五指都裝有匕首,左右前后用力伸縮、抓撓,試圖逮到一個倒霉蛋——鋒利的指骨削發如泥,賀逐山感到耳邊一陣疾風,然后幾根碎發便落在肩上,牛皮車座被劃出一條皮開肉綻的口子。

    “躲開——”

    槍聲狂響,伊卡洛斯吐出火舌,沿著手臂向上對維修員掃射。但程序軟硬不吃,子彈打上去,就像被一塊柔軟的海綿包裹,或者說被黑洞吞噬,“叮叮叮叮”,只能在觸及表面時驚起一陣水波,水波以代碼的形式蕩出漣漪,但下一秒,這種波動立刻愈合,仿佛無事發生。

    維修員又砸下第二拳。這回靠左,阿爾文立刻閃身偏頭,和指骨上鋒利的刀片擦肩而過。

    他左右打轉方向盤,試圖把維修員從車上甩下去。不過很快打消這個念頭——對方是程序,只要系統賦予權限,它就不需要遵從真實世界的物理規律。

    “要堵死了!”

    不遠處,一個洞口霍然出現,隱約還能望見外面的炮火。但隧道已經坍塌過半,巨石紛紛落地,再加上頭頂這個怪物——甚至去不到出口,他們就會被維修員殺死。

    系統鐵了心要在這里甕中捉鱉。

    “借你的權限一用。”賀逐山忽然說,對阿爾文偏了偏頭,黑發便一一掃落,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頸。

    阿爾文立刻會意,但微微皺眉,緊抿著嘴。

    “干什么?”賀逐山抬眼,似乎笑了笑,帶著點促狹和捉弄,像貓一樣斜瞥了瞥做賊心虛的某位,“上次你就是這樣篡改我記憶的吧?怎么,現在不敢承認了?”

    “快點,”他淡淡催促道,把一個人最脆弱的位置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對方手中,“我還不想就這么被你迭代。”

    阿爾文終于伸手,緩緩搭上那寸柔軟。

    熟悉的觸感溫熱而細膩,指尖稍一用力,便探進去,輕輕一捏,仿佛揪住了這只狡猾小貓的后頸皮。

    第三拳,維修員終于失去耐心,機械指骨飛速旋轉,變作五足利爪,深深嵌入車頂艙蓋。只見它猛一用力上掀,“咔”的一聲,整個車頂竟被徑直揭開。它憤恨地用力一捏,那塊千瘡百孔的金屬板便在手中被蹂/躪、扭曲、折疊,如柔軟不堪一擊的錫紙,之后隨手丟到地上,哐當聲巨響。狂風暴雨順勢而入,把人澆得渾身濕漉。

    黑暗中再度亮起那雙暗紅色的眼睛,它發出機械的提示聲:“刪除……程序……運行……指令……”

    眼睛里倒映著賀逐山。

    他離維修員最近,被兩只機械指摁在座位上,動彈不得,臉頰處有一線傷口,鮮血順著臉頰滾落。他只是一組普通代碼數據,不能像阿爾文一樣自動修復。于是血暈在雪白的皮膚上,斑駁染紅了大半件襯衫,狼狽不堪,仿佛一樽被打碎的神塑。

    但這些美麗的藝術品總是能掙扎到最后一刻。他再度抬起槍口,對準維修員的眼睛,扣動扳機,連發子彈穿破維修員的眼眶,又從后腦勺飛奔出去,沒能留下一點痕跡。維修員露出一個冷笑。

    “刪除……立刻……”它完成上載清除指令,準備把這個非法程序丟進廢紙簍粉碎。

    它看那把槍不順眼很久了——維修員劈手奪過,槍管在瞬間被扭彎成廢鐵。

    “噗呲——”

    機械指骨同時向前一刺,鋒刀穿透脆弱的脖頸。鮮血頓時如泉涌一般飛灑而出,濺在維修員身上,似乎還有滾燙的熱度。

    這具身體立刻軟了下去,維修員面無表情,就這樣用指骨穿著人把“尸體”拎起來,打算隨手把垃圾代碼丟出車外。

    “非法程序……已……清除……呲啦……”

    可是不對。

    丟棄的前一秒,它頓了頓,警惕地重新檢索——

    那組非法程序不僅沒有被丟進系統回收站,反而以更快的速度運行起來!

    “叮——”

    身后傳來一點震動般的嗡鳴,只見它指骨上的“尸體”忽然解體,消散為千萬片代碼字符,下一秒又在身后重組!

    維修員猛地回頭,為時已晚,只對上一雙冰冷漠然的眼睛。那眼睛深黑如墨,睫羽密垂似扇,好看分明,卻掩不住其下洶涌翻動的厭惡與殺意——

    “咔噠。”伊卡洛斯上膛。

    槍口不知不覺抵上維修員身后,緊貼著第一節脊椎。

    是障眼法……有人悄無聲息修改了這個家伙的程序代碼!

    維修員怒而望向一旁的阿爾文,男人正面無表情地抬手換檔,嘴角似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轟——”

    洞口,最后一塊巨石掉落,賀逐山同時扣動扳機。

    子彈準確穿過第一節脊椎,將維修員撕作千萬節代碼碎片。越野車騰空而起,從最后剩余那點縫隙中極靈巧地沖了出去。

    車“哐啷”一聲落回地面,左右一搖,阿爾弗雷德終于沒忍住,扒著車門扶窗干嘔。

    阿爾文眨眨眼,車頂被重新修補,他瞳中淡淡的綠色很快全部消散,身體不再滾燙。

    暴風雨依舊席卷著整座城市。

    黑夜無光,濃云翻滾,只有幾處火光欲滅未滅搖搖欲墜地燒著。公路逐漸蜿蜒下行,空氣里有了潮濕的海的味道。

    賀逐山靠回椅背,從極度緊張的狀態中抽離,腎上腺素褪去,他這才感到疲倦,不敢置信方才的一切都出自自己之手。

    他低頭望著掌心,月光薄薄,總覺得虎口處似乎少了什么。是一塊槍繭吧,他心想,系統能抹去你的所有,記憶、經歷、過去和未來……竭盡全力地篡改,但是無法改變你是誰。拿不走你的本能,屠殺不了人的意志。

    “‘Ghost’,”他抬頭,“那是什么?”

    “一個名字。”阿爾文微微垂眼,說:“……你。”

    “你還知道些什么?”

    “沒什么了,”阿爾文說,“就這么多。”

    賀逐山瞇了瞇眼睛。顯然,他覺得阿爾文在說謊。

    “沒騙你,她沒有告訴我全部,”維序官想了一會兒,解釋道,“總是一些只言片語,只能猜到一些。但我太好奇了,那些遠遠不夠……不,也許不是好奇。”

    “是只要看到你,就沒辦法控制自己不想知道更多。不甘和嫉妒會沖昏頭腦,我不能忍受……我沒有參與過那些過去。于是我到處尋找,到處搜集,數據庫,廢棄文件,所有有可能藏著記憶文件的地方,能偷走一點是一點……”

    “系統就沒有發現過嗎?”

    阿爾文沒說話。

    暴雨敲窗,水流如注。

    當然發現過,賀逐山想,但他會心甘情愿接受那些懲罰,然后不知悔改地卷土重來。

    只是因為他想知道他的所有過去。

    “現在怎么辦?”阿爾弗雷德適時打破沉默。

    “去北邊。”阿爾文回神,“那邊還有幾個區沒搜過。”

    然而話音方落,他猛地踩下剎車——在拐彎山道的盡頭,越野車懸停于斷崖邊。

    半邊輪胎已經懸在空中打空轉,幾顆碎石受力不均,在重壓之下“咔噠”掉下山去。

    ——前面的路消失了。

    或者說,整個城市忽然被一道從天而降的、看不見的光幕徹底分割。前面不僅沒有路,什么都沒有,是一片虛無——光幕那邊是黑暗,是真空,是不可踏入。枯焦的樹葉與垃圾廣告被風卷著從三人頭頂吹過,飄向前方,在穿過光幕的瞬間,被撕裂成齏粉般的數據碎片。

    周遭靜得連口水吞咽之聲都異常清晰。

    “……是系統,系統封鎖了這組文件。”阿爾文輕聲說,“它關閉了準入路徑,為了抓住我們……它不惜刪除整座城市!”

    “噠。”

    “噠。”

    “噠……”

    腳步聲從遠及近,在極寂靜的世界里如鐘鼓齊鳴,心跳一般,一聲聲悠遠回蕩。

    下一秒,步聲驟停。

    一道微不可察的嘆息,如幽幽寒風,拂過眾人耳畔。

    “轟——”

    天幕碎裂,世界崩塌!

    地面劇烈顫動,一道巨大的虛擬投影從遠處緩緩升起!它仿佛從地下深處爬出的古神,頂破所有建筑,在一片山崩地坼中漠然降臨。它身周的光七彩流溢,閃爍旋轉,包圍著那道影子。不時,迷霧逐漸散去,神露出真容。

    空靈的女聲仿佛穿過時間長河而來,用失傳的密語吟唱著,歌頌神的到來,神的降世,以及神要帶來的末日。

    神在黑暗中緩緩睜眼,睫羽雪白,眸影清澈。在祂面前,眾生平等,皆為螻蟻。只見祂慢慢抬手,朝地面輕輕一點——

    數不盡的火球便在驟間從天際一端飛奔而來!

    漫天的火球,像流星一樣劃破蒼穹,如隕石墜落,燃燒著撞向地面。

    “轟——”

    一聲接一聲,層樓盡毀,大廈傾裂。火球每撞擊一處,就會蕩開一圈又一圈沖擊波。而這些沖擊波所過之處,無論是什么,只要被波及,都會變作透明的綠色代碼,蒸騰、扭曲、畸變,隨即徹底消失,只留下一個虛無的、黢黑的洞——

    那些數據被刪除了。

    “刪除”,就是抹去所有痕跡,沒有恢復的余地,仿佛從未存在過。

    “閃開!”

    火球以驚人的速度滾滾而來,轉瞬便逼至眼前。熾烈的熱度那么真實,蒸得人皮膚生疼,阿爾文迅速打轉方向盤后退,輪胎空轉,發出尖叫般的嘯聲,終于通過摩擦斷崖石面迸射出火花,車身急退,堪堪與火球擦肩而過,只右側車燈極其不幸,被火舌舔舐,于是越野車就像被人咬了一口,露出一個黑惻惻的大洞。

    火球紛紛砸下,路面千瘡百孔。世界變成了一個橫亙在三維空間里的二維平面,仿佛一幅拼圖,火球不斷穿過,拿走一片又一片拼圖,留下一個又一個黑洞。整個城市最終必定要徹底消失,歸為永恒的靜寂與虛無——

    阿爾文沒有猶豫,油門踩到底,車倒退著斜飛出去,遠離最先遭到攻擊的城市邊緣。車在空中劃出半弧,重重落向地面,把自己顛得直爆零件,歪歪扭扭撞進城市中心。

    但城市中心也好不到哪里去。

    廣告牌頻頻墜落,紅綠燈發出“吱呀”哀叫,朝一側倒去。百米高的聯盟大樓底部被火球砸穿,受力結構徹底崩塌,大廈傾歪,斜斜砸向路面。

    “轟——”

    前后左右都有建筑砸落,伴隨著數以萬計的火球,到處是燃燒崩裂聲,就算阿爾文車技高超,也無法在這樣的慘狀下殺出一條血路。

    “咔!”

    一點幽微的響聲。

    賀逐山本能抬頭:城市法院融于火海,巨大的正義女神像終于支撐不住,從空中墜落。女神頭頂的金冠直直落下,正好砸癟了車頭,手中長劍則刺穿車身,將越野車牢牢釘在地上。

    但越野車速度太快,被砸中后還在因慣性前沖,車頭一頭撞進地面深處,后半車身則高高揚起。車頓時被兩股角力攔腰撕裂成幾塊,旋轉著向前翻滾。它們各自在斷壁殘垣中狠狠轉了幾個跟頭,終于碎成無法拼還的十數片,不動了。

    等賀逐山從短暫的昏迷中蘇醒,只覺渾身上下都在劇烈作痛。痛得旗鼓相當,以至于也不覺身上傷得有多嚴重。他艱難地把自己從安全氣囊里拔出來,被煙塵嗆得直咳,半晌才睜開眼:眼前盡是斷壁殘垣,天際火球滾滾,到處都在崩塌、碎裂,空中彌漫著燒焦的氣息。

    焦糊中還有一絲淡淡的腥。

    這縷腥味像針一樣扎醒了他。賀逐山猛地回神,感覺心卡在嗓子眼,一時間被恐懼掐得說不出話。

    “阿爾文——”

    他大喊,手腳并用,刨開將車身埋得嚴實的碎石塊。兩手皸裂,皮破血流,但賀逐山置若罔聞。廢墟終于露出一角,賀逐山看見一點沾了血色的發。

    他覺得身體在發抖,什么也聽不到。

    直到那人一動,咳嗽著撥開礫片,握住他的手:“別怕……我在這,我沒事。”

    就是頭頂刮去一層皮,血順著臉頰滾落,糊得看不清眼睛的沒事。

    賀逐山回神。

    他跪坐在那里,頓了很久,才覺阿爾文輕輕碰了碰他的臉。賀逐山喉結一滾,輕聲問:“疼嗎?”

    阿爾文只是看著他笑:“不疼。痛覺也只是程序的運算結果。別看傷得多恐怖,一會兒下個補丁就沒事了。”

    賀逐山沒有生疑。這時,他聽見不遠處傳來輕微動靜,像是誰在撥弄石塊。

    阿爾弗雷德。賀逐山循著聲源找到他,試圖把人從廢墟里拔出來。

    但阿爾弗雷德“嘶嘶”地倒吸冷氣:“別別別——”他喊道,指了指腿:“疼啊疼啊!”

    兩腿膝蓋都被鋼筋戳穿了,膝蓋以下,小腿被石板拍成黏稠一團的血糊糊肉糜。創面還在流血,蜿蜿蜒蜒,流了條小溪。不過很快,傷口凝成了代碼字符,一小塊、一小塊地脫落。模糊血肉則已徹底消失。

    這便是“刪除”。

    賀逐山沉默片刻,扭頭:“你……他能像你一樣被修復嗎?”

    阿爾文捂著額頭沒說話,似乎有些猶豫。

    “沒事,”見狀,阿爾弗雷德主動安慰,“你們先走,就算我‘死’了,不出意外的話……尤利西斯也能把我重置。”

    他大概猜到了有關“迭代”的事情。

    賀逐山皺眉。阿爾文的沉默讓他有些心慌,他本能覺得哪里不對。可就在這時,“轟隆”的震動聲再次逼近。三人抬頭,新一輪火球已然從東方落下,鋪天蓋地,正接二連三直奔所在。

    火球在空中顫動,緊接著,復制出更多。它們密得仿佛天羅地網,落下來,地面上的人無處可逃

    腳下石塊被震得松動,賀逐山沒站穩,向后栽去,被阿爾文一把攬住。

    阿爾弗雷德在原地動彈不得,只好徒勞地抬肘來擋。

    但他以為的滾燙的燒灼感并沒有竄到身上。恰恰相反,他覺得有水流涼涼包裹身體,順著胸膛、腰、大腿向下流,一雙新的小腿憑空長出來,踩在地面上,但感受不到地面的物質感。

    身體變透明了。不僅僅是他,還有賀逐山,阿爾文。

    尤利西斯拎著阿爾弗雷德的衣領把他提溜起來,像捏一只小貓一樣,捏到一旁安全的空地上。

    “哥哥呀,”他嘆氣,“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他還穿著那件長至腳踝的風衣,沒有帶審判之劍。不過肩頭,象征著維序官身份的月型徽章依舊熠熠生輝。

    尤利西斯看向阿爾文。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賀逐山覺得阿爾文很古怪地默了一瞬,而尤利西斯只是若無其事般移開視線。

    “你又做了什么?”阿爾弗雷德并不領情,冷笑道,“你又對我做了什么?”

    “以后再和我算賬吧,”尤利西斯淡淡道,“現在先離開這里。”

    “系統關閉了T區所有準入路徑,已有113個主城文件被刪除,”他招手,示意眾人跟上。他們沿著城市一邊的斷墻墻根向夕陽落山的方向去,“正常來說,你們已經沒法從這個盤里跑掉了,但是,是的,這個世界存在一些漏洞——所謂的‘門’。確實有人在那里消失。不過,我也不清楚‘門’背后到底是什么,以及那些從‘門’逃出去的人,他們有沒有成功‘越獄’,之后又去了哪里……”

    “你知道門在哪?”阿爾弗雷德打斷道,

    “不知道。”尤利西斯笑了笑,裝沒看見哥哥臉上的不耐煩,“所以現在,我要帶你們去的地方……是‘安全屋’。”

    “安全屋?”

    “唔,你就理解為,非法通道?黑洞?”尤利西斯說,“啪,一張紙,折疊起來,同一直線上的兩個點被貫通,這邊進去那邊出來,你就離開了目前這個被系統封鎖的區域,從而去到其它文件夾里……噢,不用擔心。”

    火球還在滾滾落下,但尤利西斯不躲,任憑火球穿過身體砸向地面,“我動用了一點權限。系統暫時查找不到我們,注意,暫時,維持不了太久。”

    “你說的安全屋在哪?”

    尤利西斯指向遠處:“離我們最近的那一間……在海上。”

    是那片海。賀逐山曾和阿爾文把車停在海的堤岸邊,各吃一根甜筒,然后于日落時分分享了一個闊別多時的吻。

    也是那片海。阿爾弗雷德夢里,沒有盡頭,被太陽曬得波光粼粼的海。

    “跟緊。”尤利西斯說,“我們要去到大海中央,然后……海底深處。”

    四人抵達海邊。白浪拍岸,細沙綿綿。這里是火球唯一沒有涉足的地方。

    尤利西斯伸出手,光點在他指尖匯聚。緊接著,便見原本平靜無波的海面驟然震動,漩渦飛旋,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道路徐徐打開。

    “下去。”尤利西斯淡淡道。

    “別怕,”他靜靜看著阿爾弗雷德,“我知道你在噩夢里夢到什么……哥哥,我永遠會在海底等你。”

    阿爾弗雷德消失在海平面下方。

    賀逐山緊跟其上,向前兩步,海水沒過小腿。那冰涼的觸感異常真實,讓他有些恍惚。

    他正要繼續前進,可大海忽激烈震蕩起來。

    滔天龍卷向上,吞天沃日,遮蔽明光。狂風突起,賀逐山猛然回頭——他們的身體不再透明,系統察覺了。

    轟隆的聲響伴隨著古老神秘的頌歌再次響起。那個巨大的、神的影子緩緩上升,橫亙在眾人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這一回賀逐山終于看清,神有一頭銀白長發,如絲般風中狂舞;還有一雙銀白色的眼睛,最純凈、最漠然,慈悲地注視著三人……

    不,是注視著阿爾文。

    阿爾文站在最后。他回頭,背影在神面前顯得異常渺小。狂風吹動他的衣角獵獵,向后飛揚,血“滴答滴答”滾落地面,原本高大的身型竟在與神的對比中顯出單薄。

    神是唯一的光,唯一暈在霧里的,唯一斷壁殘垣上高貴、一塵不染的存在。

    祂垂視著輕聲道:“阿爾文……”

    聲音空靈悠遠,像在教堂中回蕩,隱隱散發著蠱惑的氣息。

    “阿爾文……”狂風中祂說,“你忘記你的使命了嗎?”

    阿爾文不語,祂又道:“我們有過約定。我沒有食言,而你,現在卻試圖將我背叛。”

    “先走,”阿爾文偏過頭,“跟著尤利西斯,去到新的路徑里,只要安分守己,系統找不到你的數據代碼——”

    “你……”賀逐山被他推得踉蹌后退一步。

    “阿爾文,我在和你說話!”

    而神勃然大怒,翻掌一揮,數根銀絲瞬間化作極鋒利的線,針一般刺穿阿爾文的身體,將他釘在地上。“噗哧”聲連連響起,阿爾文支撐不住,一膝跪下。

    血染紅了銀絲。

    賀逐山終于反應過來——那些血沒有變作數據代碼。阿爾文身上的傷口逐漸擴大,變作一個又一個手指粗細的黑色孔洞。

    他又在說謊。

    系統開啟了清除模式,在這種情況下,連維序官也不能被赦免——那些流走的血就是流走了,掉落的皮肉就是掉落了。他在一點一點被刪除……

    賀逐山猛地回頭,尤利西斯的表情復雜不清。

    尤利西斯也說了謊。

    在系統眼皮子底下越級使用權限,并且違規保護非法程序,他們即將面臨的都是被徹底刪除的命運。

    “走,”尤利西斯抓住賀逐山手臂,“別浪費時間!”

    “放開!”賀逐山不肯,試圖掙開尤利西斯的桎梏,但在絕對的能力差距面前根本做不到。

    尤利西斯將他一把推進漩渦深處,水流開始緩慢閉合,阿爾文的背影越來越遠。

    而他聽見神說:“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阿爾文答:“這就是我的選擇。”

    “你說謊,”神漠然道,“你在猶豫。你舉棋不定,你惶恐不決,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會面對什么。你能忍受沒有他的日子嗎?你舍得放他離開嗎?從此以后你會永遠失去他。”

    “……不能。”阿爾文輕聲說,“但如果把他永遠留在這里……”

    “他也不會開心。”

    “我不想他不開心。”

    海水越來越冷,周圍越來越暗,賀逐山快要看不到阿爾文的影子了。那巨大的白色的神,和神面前跪著的渺小的人,仿佛很快就要從他的世界消失,再也不會被記起。

    不要這樣。他茫然地想,不要這樣。

    我曾經這樣失去過他太多次了。

    “如果你執意這么做的話……”神說。

    “你的任務失敗了。”

    “我會刪除001號維序官的所有數據,沒有用的程序不需要存在。”

    “尤利西斯!放開我!”

    水流裹挾著身體,像從大海深處探來的無數只手,試圖把賀逐山拽進海底。

    尤利西斯盯著他的眼睛,微微歪了歪頭。那一瞬他應該想了很多事情,最后說:“不行。”尤利西斯拒絕道:“我殺你一次,救你一次,這樣就算扯平。”

    賀逐山張了張嘴,嘴唇蠕動一時,但說不出話。

    指令開始運行,安全屋逐漸張開大門,準備迎接向它尋求庇佑的旅行者。窒息感淹沒了大腦,賀逐山發不出聲音,身體在穿過什么柔軟的、溫暖的東西,去往另一個地方。

    可尤利西斯讀懂了他要說的話。

    ——這樣只是把他再殺一次。

    尤利西斯想,是的,無論是真,是假,是虛構還是現實,看著“阿爾文”死在自己面前,而他什么也做不了。沒有比這更殘忍的凌遲了。

    尤利西斯安慰道:“別怕。你會回到那個世界,你會見到真正的——”

    但賀逐山忽然一動。

    他猛地睜開眼睛,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雙眼睛眼底血紅,眼瞳卻異常明亮,閃過一道堅毅、決絕、鋒銳的,像殺意一樣的光。

    “閃開。”他說,竟掙脫水流束縛,對尤利西斯冷冷道。

    賀逐山反手探向后頸,搭上蟄伏在脊椎背溝處的刀。

    一股龍卷陡然躍起,沖破海面,利箭一般刺向天際!

    水流紛紛散去落下,露出其中人的影子。

    “當——”

    賀逐山從高處躍下一斬,銀絲與刀刃相撞,發出“叮——”的尖銳脆響。

    銀絲看似纖細,卻堅硬無比,而刀鋒銳不可當,兩相照面,迸射出驚人的一連串火花。

    角力順著刀面反傳至刀柄,整具機械長刀刀身劇烈顫動。賀逐山咬牙,一壓手腕,硬是扛住了這種撼經動骨的銳痛。

    銀絲被巨力下壓至繃緊一線,緊到不能再緊,賀逐山看準時機,霍然抬刀,再次用力向下劈砍——

    “噌——”

    銀絲應聲而斷。

    “……”

    神默然,看著兩人掙脫祂的控制,卻只是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什么也沒有說。

    斷裂處頓時爆發出巨大的沖擊波,賀逐山下意識把阿爾文抱緊在懷里,剛環繞兩臂攬住他,藏得嚴嚴實實,后背便被狠狠一拍,兩人一起斜飛出去。

    尤利西斯破開的安全屋通道早已關閉,他們落進海里,一震,浪花拍在臉上比鞭抽還疼。然后慢慢下沉,下沉,越來越黑,越來越暗,賀逐山快要感覺不到意識的時候,覺得阿爾文動了動,將他一拉,他們落在一處柔軟平地上。

    不知道這是哪,什么都看不清。

    只感覺阿爾文身上很燙,有血的腥氣,然后慢慢地挪過來,伸手把自己抱進懷里。

    黏糊糊的血,和嶙峋的傷口,沒有比這更狼狽的懷抱了。賀逐山卻覺胸膛里那顆心逐漸安定下來,覺得這世界也再沒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阿爾文咳了半天,嗆出腥咸的混著血的海水,啞聲說:“你瘋了嗎?”

    賀逐山艱難地保持清醒,在昏死過去之前努力回嘴道:“你才瘋了。”

    阿爾文輕聲說:“我是個程序啊。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不走?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實世界去嗎?”

    賀逐山懶得重復回答這些沒有意義的問題。

    他迷迷瞪瞪得喘了一會兒,忽輕聲說:“刀……很好。確實是我的刀。它叫什么名字?”

    “……你從來不給刀起名字。”

    “我想也是。”

    阿爾文又問:“為什么救我?”

    賀逐山笑了笑。

    他什么也沒說,反手把刀放回后背。機械長刀再次自覺蟄伏成長長窄窄的一節,像一條野心勃勃的蛇,昭示著主人的孤絕與狠厲。

    然后,他伸出手,很吃力地,一點一點摸到阿爾文的手。

    雙方掌心都滿是鮮血。

    賀逐山不在乎這些鮮血。他順著干涸的血痕,順著掌心裂紋,慢慢摸上去。與阿爾文十指交握,輕輕捏了一下。

    然后他終于昏睡過去。這便是賀逐山的全部回答。

    作者有話說:

    比我預計的篇幅要長,所以昨晚沒寫完。今天更了。大概還有不到10w字完結?我努力爭取在本月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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