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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長夜(9)

    ◎“煙花和你,我都很喜歡。”◎

    “……”

    賀逐山沉默片刻。

    Error:然后呢?

    屏幕上浮起一行幽綠色的小字, 輸入符號不斷閃爍。?:然后?然后我們就被甩出去了呀,機械師這個家伙,他根本不會開車。?:……我們被程序風暴甩出去,來到了球體內的某一處。這里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它是一座城市, 一座無邊無垠的城市, 身處其間, 根本感受不到球體的存在。我們被卡在城市上方某個位置, 被困在一個只有……大概20立方米大小的空間塊里, 我們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開發者一定是個笨蛋,只有笨蛋才會卡出這種奇異的BUG。?:抱歉,CAT在搶我的鼠標和鍵盤。

    屏幕上又冒出一連串綠色亂碼, 看起來像是CAT和機械師在為誰來當發言人大打出手。賀逐山只好放他們自己打一會兒, 等小朋友撲騰累了再繼續問話。

    Error:所以那是廢土世界。?:是的,我有聽到過這個詞。?:我們在空中,偶爾能聽到下面的人說話。?:廢土世界是個游戲嗎?

    Error:對。達文的子公司。?:真厲害, 我想見識見識這個游戲的服務器。?:我們沒有找到遙, 遙不在這里, 她還在另外一個地方。

    Error:你如何確定??:我們在收集玩家信息——CAT可以充當儲存器。我們沒有找到遙, 卻找到了你。?:那天你從酒吧街門口路過——雖然你微調了設置, 但我一眼就認出你啦!Ghost,快夸我快夸我!?:……我們偶然遇到了你, 但是沒法聯系你, 因為我們發不出信號。?:不過機械師說, 你對游戲沒興趣, 你出現在這里, 一定有別的目的。?:……我說你能不能別總和我唱雙簧。?:干什么?你搞種/族/歧/視,憑什么剝奪小熊貓說話權!

    Error:?:哦,抱歉。不過那天你去了一個奇怪的地方,CAT說、2d#??:我說可能是某個玩家創建的非法空間,你在那里留下了蛛絲馬跡,比如……賬號定位。?:……然后,又過沒多久,廢土世界出現了很大的數據波動,雖然大部分玩家沒有察覺……那天有大量風暴進出“墻”,數量遠超平日,墻內多個區域也出現震蕩,造成了某種程序紊亂。后來有人重新編寫了相關程序,我猜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調錯了哪行代碼,于是我們的信號屏蔽被意外解除。?:然后我就給你的賬號發了短信。?:EDEN,它發了522條。

    賀逐山沉默片刻,給機械師回了個句號表示已閱。

    他抬頭和阿爾文對視,知道那天的波動正是他們自己造成的。

    ——那天他們離開副本,在某個縫隙空間找到崔,又在逃離崩塌的縫隙空間時,被拽入另一個領域。在那里,賀逐山看到了“墻”,看到了風暴、清除程序,看到了忒彌斯,甚至看到了記憶。

    賀逐山沉默片刻,將這些天發生的所有事情簡要轉告對方,只隱瞞了部分尚不能說的、連阿爾文也不知道的事。?:我的天……?:量化程序,數據,還有意識體。我明白了,這就完全說得通了!

    Error:??:還記得我說,遙應該在“另一個地方”嗎??:我們不能向小立方體外發送信息,但搜集外部信息并向內傳輸,這是完全辦得到的。于是在過去的兩個月里,我和CAT閑著沒事,監測了整個球內空間——?:是廢土世界。?:——監測了整個廢土世界的數據量。然后我們發現……廢土世界目前的數據體積,是它應占體積的兩倍還多。換句話說——廢土世界現有的已知數據量,僅占其目前所占空間的47%,有另外53%的未知數據,占據了儲存器另一部分容載量。直觀點來理解就是,目前廢土世界只占這個球的一半。

    機械師發來兩行代碼,是幾張數據表。

    賀逐山微微挑眉。?:CAT想查明那53%的數據是什么,但行不通,這兩部分數據被嚴格區分開了。?:于是機械師提出了一個猜想。?:我猜想,球內空間實際存在兩個線上世界。一個世界是占據“這半球”的廢土世界,你可以稱其為“正世界”。而另外那53%數據則

    機械師還沒打完字,發現眼前屏幕上已跳出答案。

    Error:反世界。?:咦?你怎么知道這個詞??:沒錯,反世界。相當于兩部分數據被分開存放在兩個不用文件夾里,一個構成正世界,一個構成反世界。或者,還是那個球……想象有一個橫截面通過球心,將世界分割成兩部分,那么上端是正世界,下端就是反世界。所有玩家的數據可能都存有一份拷貝在反世界里,正世界和反世界一一對應,就像一個完全對稱的陀螺,是鏡子里外的兩個成像,兩個世界形成完美的映射。

    Error:但反世界的數據量比正世界多。多出的那些是什么??:不知道,我們沒去過反世界。這也是我感到疑惑的。不過我猜,可能多在像遙這樣意外闖入的錯誤程序體上。或者真的有人額外放置了別的什么東西在那。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在你告訴我廢土盒可以量化人類意識這件事之前,我想不明白這樣興師動眾、備份一個大體量反世界到底有什么意義。但現在……我大概猜到了。

    Error:他們要把所有人上傳到網絡。?:那真實世界呢?城市呢?人類……作為生物體存在的人類呢?

    機械師追問得很迫切,那端只平靜而簡潔地回了四個字。

    不復存在。

    他打了個寒戰。?:可是……你說游戲公司歸屬于達文……達文這么做的意義是什么?他們已經壟斷了提坦,是這座城市名副其實的主人。甚至,水谷蒼介已經把……全部清除。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屏幕靜了很久,廢土世界車水馬龍。

    Error:無限膨脹的不僅只有宇宙。

    Error:有時還包括人的野心。

    Error:怎么才能將你們帶出來??:很難,不能強行抽取。我和CAT是兩個不受任何指令保護的脆弱程序,一不小心就會被官方當成錯誤代碼直接刪除。?:不過這都無所謂,當務之急是找到遙,小野寺還在反世界里瞎轉悠呢——得有人把她帶出來。

    Error:你們有辦法進入反世界??:有。?:說來非常奇怪,這么久了,我們一直沒找到進入反世界的通道。但就在那天,還是那天,就是你說的你們離開副本的那一天,它出現了。?:就像有人打開了一扇門……一條門縫。那是個未知程序,每天傍晚5點01分03秒在酒吧街后巷定時開啟。它有自己的啟動流程,持續時間不足3分鐘。我們無法判定程序命令會指向什么……但我想總得賭一把。

    那一邊可能就是反世界。?:你會去嗎……Ghost?

    CAT瞪了機械師一眼,奪過鍵盤,抱著尾巴小心翼翼一下一下敲字:危險性不用我提醒你了吧,你知道的,這次甚至連死亡概率都算不出來,因為那頭是一片未知,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所以你可以選擇不去的,可以當沒聽過機械師的話。

    伊甸已經不在了。CAT想。最終,這些人為之奮斗一生的理想也已經支離破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Ghost遇到了他深愛、同時亦深愛他的人,有權利不再踽踽獨行、不再做行走于黑夜的幽靈,有權利把所有事情都拋到腦后,安安靜靜走完他的后半生。

    因為他已經犧牲過太多。

    可是Ghost說:

    Error:會。

    Error:遙和元白都在那里。

    那行字靜靜閃爍。

    機械師深吸一口氣:?:即使以非腦機接口的形式進入反世界——比如你慣用的感應電極——大腦意識還是有很大概率遭到襲擊。那時候再不能通過切斷外部電源的方式來幫助你強行下線,因為對方目的是將所有人類上傳到網絡空間,很可能設置了某種阻斷程序,或者投放電子病毒——

    Error:好了,我知道了。

    Error:明天下午4點,我會出現在2區酒吧街后門。

    信號中斷,不等機械師說完,對方就登出了賬號。

    *

    阿爾文到處找喬伊時,賀逐山正在給白玫瑰花澆水。那白玫瑰種在靛青色陶土盆里,是從福山家順手折來的。

    “它可能要淹死了,”喬伊正躲在衣服堆里咬襪子,阿爾文把它拎起來,路過賀逐山身后時友善提醒:“‘見干見濕’就行,澆多了會積澇。”

    賀逐山聞言手一抖,默默放下小水壺。

    “你好像很懂,”他給其它花花草草松完土,摘下手套,過來揪喬伊耳朵:“養過?”

    “養過一朵,”阿爾文拉開窗簾,“我那朵需要多曬點太陽。”夕陽柔軟地鋪在賀逐山身上。

    活干得不怎么樣,人反倒被撩了一把。賀逐山無事可做,蜷在沙發里玩金屬魔方,身上蓋著阿爾文的羊毛大衣。

    魔方有十六個面,被漆成不同顏色,打亂后,十六種色塊隨機散落在各面。賀逐山垂眼記色塊位置,神色乖巧得像個小孩,約莫半分鐘后,他閉上眼,金屬魔方開始在指尖微微顫動。

    魔方“閃動”了一下,像是抽幀。又一下,小金屬塊扭曲起來。下一秒,幾乎在瞬間,十六個面同時歸位——異能“造物”,賀逐山通過這種練習來提高他控制分子重組的精準程度。

    賀逐山一個人玩兒了半天,喬伊窩在他身上打呼嚕。廚房煨著一鍋軟爛的燉牛肉,咕嘟嘟嘟撲鍋。那種香料與食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非常迷人,暖洋洋的,仿佛勾著人要撲進那個溫暖的懷抱里去。

    于是喬伊忽然被丟到了地上,一邊“喵喵”一邊回頭,憤怒地發現它的“床”自己爬起來,蹭過去,從背后環住阿爾文,把下巴擱在了對方肩窩上。

    ……喵。

    ……怎么把喵騙進來殺。

    “嘗一下?”阿爾文習以為常,從鍋里挑了塊土豆吹涼。

    肩頭傳來小動物般咀嚼的動靜,賀逐山乖乖道:“淡了。”

    “少吃點鹽。對身體好。”

    “……那你還讓我嘗。”

    阿爾文笑笑,往鍋里倒了把生抽。

    這回可能又多了……但是無所謂。

    賀逐山心滿意足,把臉輕輕貼到他頰邊。

    他可能累了,整個人靠過來,無意識地像喬伊那樣蹭了蹭主人,好像撒嬌。于是他的心跳被肌膚相親無限放大,呼出的熱氣讓阿爾文的心軟作春水。

    再沒有比這一刻更好的夕陽了,阿爾文想,好到希望這一刻可以無限延長——

    然而賀逐山不合時宜地抽身離開:

    “我出去一下。”他想起什么,面色凝重,飛快披上大衣。

    “?”阿爾文扭頭,“外面冷,這么晚出去做什么?”

    “買包貓砂。喬伊沒有貓砂了。”

    阿爾文沉默片刻,默默看了眼地上那袋他昨天剛訂的貓砂。

    確實應該找個時間好好和賀逐山聊一聊,阿爾文想,聊一聊說謊的三種基本技巧。

    賀逐山再回來是兩個小時后,鼻尖積了點新雪,站在門口不停搓手。

    “回來了?”阿爾文把早就悶好的燉牛肉端出來,“貓砂呢?”

    他就不該多嘴問這么一句。

    聞言,正在解圍巾的賀逐山:“!”

    正在腳邊流口水轉圈的喬伊:“?”

    以及端著燉牛肉滿客廳找隔熱墊的阿爾文:“。”

    “忘了。”賀逐山開始瞎編:“不不,樓下賣完了。”

    阿爾文笑而不語,觀察他的小貓吃飯。賀逐山吃飯很安靜,幾乎沒有聲音,他似乎心情不錯,不用阿爾文嘮叨,也主動夾了幾塊養眼睛的胡蘿卜到碗里慢慢咬。

    飯后,阿爾文一邊漫不經心熨襯衫,一邊留意廚房里嘩嘩的洗碗聲。

    果然,賀逐山探出個腦袋:“喬伊呢?”

    阿爾文:“?”

    阿爾文:“不在我衣服上睡覺嗎?”非要盤在大衣上睡,每次都要弄一身毛。

    “沒有啊。好像不見了。”

    賀逐山說完,狀似無辜地把頭扭過去,唯有眼底,流露出三分不自信與心虛。

    ……喬伊根本不可能走丟,它是一只機器貓,內載定位系統,智能程序會確保它絕不踏出家門一步。但阿爾文沒有戳破這個拙劣的謊言:“衣柜里找找?”

    “沒有。門沒關緊,可能溜出去了。”

    阿爾文一邊挑眉一邊點頭,抓了件外套隨賀逐山上樓。他們沿鐵梯來到頂層,天臺沒有人,積了層厚厚的雪,風里傳來尖細細的“喵喵”的叫聲。

    兩人四處翻找——主要是阿爾文在找,賀逐山在添亂——最后,循著那慘兮兮的喵喵聲,阿爾文在一只被壓在線路板下的快遞紙殼箱里找到喬伊。

    大胖貓瑟瑟發抖,縮成一團,一邊咬著那條賀逐山良心未泯、給它留下的三花絨毯,一邊顫巍巍抬jio爬到阿爾文懷里憤怒控訴。

    賀逐山:“不是我。”

    阿爾文:“不是你。”

    喬伊:“……”

    啊是是是,是我自己。

    可惜只要賀逐山佯裝無辜,阿爾文就什么也做不了。

    無視喬伊的吱哇亂叫,阿爾文嘆氣:“想方設法叫我上樓來,到底——”

    而就在那一瞬間,他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一聲“砰”響。

    下一秒,四面八方忽竄出萬千朵絢爛焰火,火樹銀花,花落如雨。

    一時間,晚夜變作焰火海洋。那些飛竄而上的火花就像一道道閃電,直沖云霄,撕破黑暗,在最高處綻放出一朵朵璀璨的霓虹,然后迸射無數光點,飛星一樣橫沖直撞,一粒粒,一片片,在茫茫云海中匯聚成驚人的銀河。

    這棟公寓是附近五公里最矮的建筑,矮笨笨地擠在一群高樓大廈之間,天臺便顯得格外黑暗。然而正是因為這種黑暗,一切又格外奪目——煙花在全息投影間盛放、熄滅,在燈河光海中穿行,飛起又墜下,永無止境,將浩瀚黑夜渲染作焰與火的世界。

    那一刻世間所有光都倒映在阿爾文微怔的眼睛里。

    所有,所有流光溢彩,所有美好的、瑰麗的、所有賀逐山想要他看見的東西……

    煙花是為他放的,其他人在欣賞煙花。

    只有放煙花的人在欣賞阿爾文自己。

    “……你就是準備這個去了?”秩序官回過神來,抱起喬伊。他站在雪里,即使面容模糊,也是一個那么好的影子。

    “笨……‘投影’而已,哪有空給你放真的。”賀逐山扭過頭去。

    但到處都是硝煙的味道。包括賀逐山的手上,指縫間彌漫著火藥的氣息。那些被突如其來的煙花驚嚇到的浮空車、被噼里啪啦火星燒壞的線路板,還有閃爍著熄滅的巨幅廣告……

    無不預示著這是一份精心準備的驚喜。

    是賀逐山拙劣的、昂貴的、可愛的謊言。

    阿爾文靜靜地看他,只眼底帶著點笑。賀逐山被他看穿了,摸著鼻子把臉扭得更遠。

    “你說你沒看過煙花,”他趴在欄桿上,仰頭望著焰火,悶悶地說:“我覺得有點可憐。”

    “你多可憐可憐我。”阿爾文上前兩步,和他并排站在天臺上。

    “你瞞著我準備很久了?”

    賀逐山這才回頭,臉上是一種似笑非笑的狡黠。

    “火的味道,”他伸手到阿爾文鼻下,被阿爾文捉住,一點點拂去手背積雪,“我小時候最喜歡這個味道。”

    “我知道。”阿爾文說,“你說過的,火是某種真實的象征,人們會用火驅趕年獸,你認為火有一種很溫暖的觸感。”

    “這是我說的?我什么時候說的?”

    “怎么還翻臉不認人,”阿爾文笑,“你教我跳舞的時候。”

    賀逐山想起來了。

    那也是某個溫柔的夜晚,他們在提坦學院的無人天臺上,一邊欣賞花車游行,一邊跳了支舞。

    “啊……”他故作拖延,彎起嘴角:“可能是胡說的。”

    秩序官笑而不語,只是用手指輕輕在賀逐山掌心撓了一下。

    “……所以,阿爾文,”賀逐山忽然說,“如果一切都變成程序和數據,一切都變成可編寫的代碼,一切都被上傳,這些最真實的火、雪、喬伊,還有……你,都將不復存在。”

    賀逐山很隱晦地低聲說,大雪紛紛揚揚。

    而秩序官回得很快:“我知道,所以你要去反世界。”

    賀逐山一怔。

    “我沒有不讓你去。不過現在——你是在和我解釋嗎?”

    秩序官笑起來,那是一種讓人臉熱的笑。

    “我和你說過嗎?我以前養過一只貓。”阿爾文說,“算不上養,唔,順手投喂吧。”

    那是他與仿生人忒彌斯相依為命、被囚/禁在那幢小別墅里發生的事。那時他偶爾會被允許去花園散步,于是一次偶然,撞見一只橘貓盤在樹下,瘦棱棱的,皮毛骯臟,渾身是血,似乎活不長了。

    “可能和其它貓打架了,”阿爾文說,“不知怎么跑到我那里。我想辦法幫它包扎傷口,后來得空就來喂兩根香腸。”

    “從那天開始,我們不是經常見面,但只要我去,它都守在那里。”

    “后來我離開那里。五年后,再回去,貓還守在原地,看到我,還會主動蹭過來要我摸他的頭。”

    “……你想說什么?”賀逐山問。

    “也許……人和貓一樣,是會認主的。”

    喬伊有些茫然,在秩序官懷里“喵”了一聲。那一瞬,阿爾文也微微抬眼,賀逐山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站在漫天的煙火下,只有他一個人。

    “我是想說……你認定的事,就是我認定的事。你想做的,我就會替你去做。所以你選擇要穿過那扇門,我就會陪你穿過那扇門。哪怕那扇門后是注定的死亡,我也會陪你一起死。”秩序官平靜道,又小心思地補上一句:“順便,也只有我有資格陪你一起死。”

    “你不會死的。”賀逐山扭過頭。

    “我會的,人都會死。”阿爾文輕輕一笑。

    “但我也說過……”

    我會老,會死,也可能會把你再次遺忘。

    但我永遠愛你,直至我的靈魂消散。

    最后一組煙花在這一刻沖天而起,紅黃,藍綠,紫粉,各色焰火將天空暈染得明亮紛呈。

    飛雪漫漫,鋪天蓋地,靜靜落在兩人身上。

    已經不必再多說什么,有時,語言是無力的。

    阿爾文不再看煙花,他的眼里只容得下賀逐山,他伸手搭上對方的臉,稍用力,托著下巴使賀逐山揚起頭——

    一個吻輕柔柔地落下來,就像擦著他們發梢、貼著他們肩膀簌簌落下的雪花。

    那吻悠長、纏綿,相互依賴,相互索取,仿佛要糾纏到世界盡頭。

    賀逐山被吻得渾身發熱,不知不覺中被人圈進懷里。喬伊被丟到一邊,沒人管它——甚至什么反世界,什么達文,那些亂七八糟令人心煩的事,此時都不必去想。

    喜愛真是蠻橫,強詞奪理,就這么不知不覺填滿了人的胸腔。

    賀逐山陷在被褥、陷在情/欲、陷在令人昏頭的溫柔與強勢里,明明不堪再次索取,卻還是一次次主動、熱烈地回應對方,將自己藏進對方令人畏懼、又令人渴望的,代表著占有的懷抱里。

    最后聽見阿爾文咬著他耳朵輕聲說:“謝謝你……”

    他的愛人吻住他:“煙花和你,我都很喜歡。”

    作者有話說:

    6k字一起發啦。

    從沒想過這篇文會讓我拖到21歲……(沉默

    還有大概十多萬字完結,下本寫輕松點

    102   長夜(10)

    ◎忒彌斯永遠無法被復活——◎

    新海泉區某高級別墅, 午后,陽光斜斜鋪滿一室。

    忒彌斯“坐”在窗邊,不遠處,護衛隊正在草坪上巡邏。她扭過頭, 屋里開著暖風空調, 本杰明伏在桌上調試程序代碼——近日來, 這名老人的背影愈發佝僂。

    天花板上的全息投影系統閃了閃, 下一秒, 忒彌斯出現在本杰明身后。

    她向低溫艙看去, 那個女孩依舊躺在那里,好像只是睡著了,十幾條數據管利用浮動電極接入她的大腦,八爪魚一樣源源不斷抽取她殘存的意識活動。

    本杰明的目標很簡單。

    他希望將人類意識完整上傳到線上, 變成一份份數據文件, 文件會被放置在意識存儲中心,可以下載、傳輸、修改、更新。而在線下,人們可以自主定制意識“載體”——某種運用仿生人技術制造的仿生身體——根據需要選擇自己喜愛的五官, 為自己配備敏感的神經, 或是強勁的四肢。一旦舊“載體”年久失修, 又可以提前將意識上傳到云端, 重新下載導入到新“載體”, 繼續生活——由此一來,生老病死成為人類歷史。

    項目已進行到最后階段:七座數據存儲中心——“黑塔”已然建設完畢;首批仿生載體也完成制作, 停放在A.Y.N.區各工廠等待啟用;絕大部分市民的意識數據亦完成抽取、建檔……但本杰明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人類意識遠比他想像中更復雜。

    “量化程序”遠遠不夠, 廢土箱只是將人類數據化的第一步。數據意識必須具備活性, 不僅僅是記憶信息的堆疊。否則, 它算不上會獨立思考的人類, 更像一個存有海量信息的文件夾。

    本杰明就被卡在這里。

    “為什么呢,忒彌斯?”他總是喃喃。

    不管怎樣優化程序,他都無法將人類靈魂完美地轉移到硬盤里;無論如何,數據只會遵循現有指令,從不誕生自己的意愿——

    因為拷貝永遠無法創造多樣性,忒彌斯想。在開始拷貝的那一瞬間,人就已經死了,就已經被固定下成永恒的標本——

    她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知道本杰明不可能成功,卻總是對本杰明保持緘默,就像她從不告訴本杰明,水谷蒼介已背著他開啟了更大的“新世界”計劃那樣。

    她有自己的私心——也許,看著曾經運籌帷幄的統治者被耍得團團轉,會滿足她內心深處那些復雜的憤怒與怨恨。

    但忒彌斯從沒有意識到,憤恨,往往出自于不自知的愛。

    一天工作結束,本杰明靠坐進輪椅。忒彌斯下達指令,一名仿生人管家便上前來替他蓋上毛毯。

    “也許我錯了嗎,忒彌斯?”本杰明揉了揉太陽穴,沉默片刻道,“我沒有問過任何人的意見,擅自就替他們決定要這樣做。”

    “我不知道,先生。”忒彌斯說,這是一個太不人工智能的回答。

    “意識真的能被上傳嗎?”

    “也許。”

    “那為什么我從未成功?”

    “可能只是時間未到。”

    “忒彌斯,什么是人類?如果這一計劃成功,以意識體存在的人類,還是我們以為的人類嗎?”

    本杰明回頭望向忒彌斯,那一瞬,忒彌斯忽然想起一段記憶。

    124年底至125年初,她作為全提坦最大的人工智能系統,曾短暫陷入過一段為期18天的癱瘓。在那18天里,她對提坦市內發生的所有事情一無所知,直到蘇醒后不久,某一個夜晚,有“人”將部分記憶導入系統,作為加密文件隱藏在數據庫深處——

    那段記憶來自仿生人忒彌斯,她從新海泉區出逃,又于125年1月15日晚在蝸牛區某廢棄工廠被秩序部帶回。

    其實鎮壓125年發生在蝸牛區的大型暴/亂并不需要數十萬仿生人大軍出場——

    它們被發往蝸牛區,只是受本杰明之命:

    務必帶回他的仿生人,忒彌斯。

    記憶顯示,仿生人忒彌斯與一齊出逃的實驗品阿爾文在浮空車墜落后失散,獨自于蝸牛區游蕩。海嘯、臺風、超市里發生激烈打斗與槍戰,但“她”并不感到恐懼,反倒盡情體驗這種獨屬于人類的真實。

    沒人知道“她”在蝸牛區的貧民窟里的行蹤,以及“她”在那兒到底經歷了什么,直到兩天后,秩序部行動隊員便衣潛入蝸牛區,開始搜尋“她”的蹤跡。

    七支小隊形成包圍圈,在貧民窟展開抓捕行動。然而忒彌斯通過一臺廉價幻夢游戲電腦入侵了秩序部數據庫,提前截獲這一信息,成功逃脫各小隊圍堵,并擊傷四名行動隊成員。

    剩余的行動隊繼續追捕。“她”無路可走,被迫向南移動,希望進入自由之鷹區,再由自由之鷹進入地下城——各種情報顯示忒彌斯很可能知道地下世界的存在——然而,在兩區過渡帶,“她”和正向蝸牛區進發的南線仿生人軍隊迎面相遇。

    忒彌斯擊殺數個仿生人后,逃入幾為廢墟的貧民窟矮樓,在那里遇到了一名同樣因攻擊仿生人而遭到追殺的人類少年。

    他自稱姓秦,想獲取仿生人身上的藍血——那時還沒更新為后來的琥珀血——來挽救他弟弟瀕死的生命。

    忒彌斯正好替他擋了顆子彈。

    忒彌斯利用電磁脈沖擊倒仿生人,隨秦來到他藏身的地方,秦的弟弟已陷入昏迷,秦將藍血倒入外循環機,幾乎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弟弟才睜開眼睛。

    “我們要去做手術了嗎?”他輕聲問。

    “……還沒有,但是快了。你睡一覺,我們就在手術室了。”

    “還要去看忒彌斯。”弟弟提醒道。

    ——弟弟喜歡忒彌斯。仿生人聞言環顧四周,看到大量雜志與畫冊。數據顯示,就在那一瞬間,“她”的軟體程序出現劇烈紊亂。

    而對“她”本人來說——胸口忽涌上一種難言的酸脹。

    忒彌斯臉上戴著義體面具,沒人知道“她”是誰。“她”告訴秦,藍血不能維持太久,一旦能量液耗盡,弟弟還是會死。秦兩手顫抖,目光幾乎絕望,忒彌斯感受到了某種比“疼痛”更真實的東西,“她”說不上來,但“她”要走了秦的電腦。

    忒彌斯再次黑入數據庫,這對“她”的超級大腦來說只是小菜一碟。“她”從數據庫中檢索到,達文公司在各區設有緊急基地,儲存了大量物資能源用于應對各色突發災難,其中包括心臟能量液——

    但他們趕到后被拒之門外。

    守在門口的仿生人冷冰冰道:“緊急基地不對外開放,受災居民請自行前往最近的臨時避難所。”

    可在它身后,十數名富人正圍坐在長桌邊言笑晏晏,桌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顯然是一場盛大的晚宴。房間里到處一片狼藉,地上滿是被棄之不理的多余的飯菜酒水。這些富人不幸趕上暴/亂,被困在蝸牛區,卻不需擔心任何事——很快,他們就會坐上由公司派來的專機,不沾一絲污水,一貫優雅從容地回到新海泉區。

    “你們不能進入。”仿生人道。

    “我必須進去。”忒彌斯說。

    “你們不能進入……”機器只會根據指令一遍遍重復廢話,這動靜引來了一名秩序部長官,他應該是該基地的最高負責人。

    “你們不能進,”他了解情況后說,“你們沒有權限。”

    “但緊急基地本就用于應對災難,保護市民生命不受威脅。”忒彌斯據理力爭。

    長官笑了笑,眼睛微微一眨,面對美麗的女士,他不想將場面弄得過于難看。

    ——但一切已盡在他這疏離的、翩翩的君子風度中不言而喻:

    抱歉,緊急基地只對上層富人開放。

    “他就要死了。”忒彌斯深吸一口氣,“我們只需要一點營養液。只需要一袋……我們可以付你很高的價格。”

    “一切物資取用都必須走流程登記,記錄將上傳至云端——我不敢擅動,如遇緊急狀況,市民應立刻前往臨時避難所尋求幫助。”

    “你明明知道臨時避難所根本不存在!那里一團糟,賞金獵人早瓜分了那里的壓縮餅干!”唯一一點物資還是遭受過層層吞剝的。

    “那超出了我的職責范圍,我幫不到你。”

    長官平靜地打著太極,眼珠子在女士身后的少年身上轉了一圈——那人確實要死了,但是那又怎樣?

    這種事太多了。

    在提坦,每天都有這樣的窮人死去。

    他們的死是那么稀松平常,平常到長官已然無動于衷。

    女人說:“不應該是這樣的。”

    “女士……”長官微微皺眉,他對胡攪蠻纏的家伙沒有興趣。

    “本杰明說,他在盡力創造一個美好的、光明的世界。他會盡力維護這個世界的秩序。”

    聽到本杰明·阿徹的名字,長官有些猶疑:“你和本杰明先生……”

    然而他話未說完,便聽到身下傳來噗呲一聲。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頭:女人的手徑直穿透他的小腹,攪亂他的內臟,鋒利如劍,捅破了他的身體。那似乎是某種裹有生物外皮的特制金屬義體,而她,她本人微垂眼睫,神色淡漠,近乎冰冷的眼眸深處倒映著長官臨死前驚恐扭曲的臉。

    長官戛然斷氣,忒彌斯收回手,靜靜地看著猩紅蜿蜒一地。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也是她第一次意識到——

    鮮血流過掌心的粘稠觸感,即為暴怒。

    忒彌斯入侵安保程序,繞過密碼鎖,打開保險箱,拿走了緊急基地里所有能量液。富人們嚇得癱軟在地,驟時失聲,但忒彌斯沒有多看一眼。

    心臟能量液固然稀有,畢竟不是必備資源,基地里沒有太多儲備。她繼續前往下一個、下下個、下下下個基地,神擋殺神,不吝屠戮……她用這種方式理所應當地幫秦維續弟弟的生命。

    弟弟很依賴她。

    秦外出尋找食物時,他會躺在忒彌斯懷里,蜷縮起來,一邊聽她講故事,一邊把玩她的一縷白發——有點像阿爾文,忒彌斯有時這么想。

    但阿爾文比他更沉默、比他更孤獨,比他更早經歷這個世界上人類慣有的殘忍與陰險……阿爾文現在在哪兒呢?

    那時她不知道本杰明已從小布魯克林帶走阿爾文,仿生人亦已攻入蝸牛區。

    炮彈紛紛落下,將街道碾作黑灰。熊熊火舌在粉雪中舔舐天空,一切必將走向終結,只是時間早晚。

    在那些記憶碎片里,男孩和忒彌斯講了很多事。關于他在哪里出生,如何長大,喜歡家樓下哪家餐廳奇奇怪怪的胡蘿卜果汁,以及洗完澡總是不肯吹干頭發,非要小狗一樣拱到哥哥懷里撒嬌的陋習。

    還有——他很喜歡忒彌斯。

    畢竟很多時候,他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家里,能接觸到的唯一的“人”就是忒彌斯。

    “她告訴我,提坦是有史以來人類建立的最美好的海上家園,等我病好了,我想去看看。”弟弟一邊咳嗽一邊說。

    但那只是智能管家一句機械的開機語音。

    “歡迎來到提坦,這座有史以來最美好的海上家園,”弟弟打開全息投影,“忒彌斯”倏然出現:“竭誠為您服務,我是您的私人智能管家。”

    可現在,這座美好的海上家園容不下一個男孩簡單的愿望。

    忒彌斯,這位看似無所不能的神明,也拯救不了他即將熄滅的孱弱的生命。

    忒彌斯將男孩哄睡,窗外暴雪紛揚,寒風呼嘯,世界冷得好像時間都會結冰。她低頭凝視自己掌心,回味鮮血汩汩流過的觸感。

    “這就是疼痛啊。”阿爾文淡漠的聲音忽在腦海間回響。

    “這就是疼痛,你感受不到嗎?”

    記憶那么真實。

    弟弟最終沒有活下來。所找到的能量液根本不能滿足全身更換的需要。秦亦無法突破仿生人包圍圈離開蝸牛區。

    外部循環機最后一次運作,是在125年1月14日晚。它停下轟鳴時,男孩睜開眼睛。

    弟弟雙眼通紅,高燒不退,胸口肋間出現萎縮般的凹陷,機械心臟還在做無力的掙扎。

    “我們做不了手術了,是不是?”弟弟輕聲說。

    秦無法回答,男孩道:“但Miko還沒有放生。”

    忒彌斯微微側臉,望向那條金魚。

    金魚依舊躲藏在水草間吐泡泡,幾乎透明的背鰭很長很長,仿佛會延生至大海深處,去到那寂靜無人的永生之鄉。

    “我們現在去。”秦說。他用力咬牙,以至于尾音在微微發顫,起身的瞬間,什么東西“啪噠”摔碎在地上。

    不是溢出的水,忒彌斯低頭盯著那圓漬片刻。

    絕望而無聲,是一滴秦的眼淚。

    秦背起男孩,她拎起魚缸。他們在夜色中朝大海的方向走,蝸牛區北側有幾十公里長的海岸線,港口之外,便是茫茫的沒有盡頭的冰封的海。

    雪下了將近十天,那一晚卻倏然停歇。大風邪性,掀起滔天巨浪,拍岸而來,裹挾著片片雨刀,鋪天蓋地砸在人的臉前。

    海水再次席卷城市,炮火在水流中爆炸。仿生人和反叛軍在樓頂對峙,不時失足摔下,撕扯著一起被激流沖走。

    但炮彈像是長了眼睛,沒有一枚降落在他們身邊。秦舉著手電筒,那團紅光是死寂里唯一能撕破黑夜的東西。直到電量耗盡,他們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秦將男孩放下來。

    弟弟早已停止了呼吸。

    誰也沒有說話。

    忒彌斯站在一旁,狂風吹亂了她的白發。周圍無人,只有肅殺的寒冷,和呼嘯不斷的仿佛在尖叫的海。

    離海只有一步之遙,魚缸落在水里。Miko試探著游出水草,甩了甩尾巴,并不離開,逆流而上,在男孩冷冰冰的尸體旁游來轉去。

    它的尾鰭不時拂過男孩雙眼,仿佛他身體里溜出的血,是絲絲縷縷的一根一根紅線,就那么從秦指間溜走。

    秦在弟弟身上摸索片刻,摁下一個隱蔽開關。“咔噠”一聲,胸腔打開,那枚已被抽至真空、被擠壓得扭曲干癟的機械心臟歪倒在肋骨間。

    秦看了很久:“我什么也留不下。”

    弟弟的身體早被更換成義體,除了金屬腦殼下的軟組織,都是冷冰冰的生銹零件,沒有什么可以留給秦作紀念。

    “他其實早就死了。”秦笑起來,“這樣的金屬,這樣的機器……也能算是人嗎?”

    那一刻,忒彌斯聽見自己皮下的仿生骨骼開始戰栗。每一個零件都在問:這樣的你,這樣的機器……也敢癡心妄想,做真正的人嗎?

    兩個聲音穿越時空重疊在一起,現在,坐在本杰明身邊的忒彌斯回過神來,輕輕地說:“我不知道,先生。”

    “也許他們是對的,水谷是對的,”本杰明說,“‘黎明’計劃從來沒有成功。”

    黎明計劃是本杰明·阿徹啟動的一項關于仿生人的秘密項目,代號“EOS”,與他創建的仿生人子公司“EOS”同名。計劃目標是創造出擁有獨立生命的仿生人,可以和人類一樣思考、生殖,甚至擁有感情——沒錯,最終依舊是為了復活忒彌斯。

    黎明計劃開發有大約五代產品,數年間制造又銷毀過上千臺原型機——辛夷曾是其中的一臺,被沈鳴帶回至家中。作為第四代實驗用仿生人中的一員,辛夷——當時被叫做009——擁有驚人的智慧,和極優秀的計算能力,唯一問題是缺乏共情,缺乏可用于區分人類與機器的主觀能動性。因此,本杰明在009的基礎上開啟了新一輪的第五代實驗,力求攻破這一難題。

    項目曾無限逼近于成功,卻在125年,被倏然叫停。

    外人并不知道原因,只把一切歸結于統治者的喜怒無常。

    但忒彌斯清楚,黎明計劃不是被停止,恰恰相反,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125年1月15日,意外出逃的仿生人忒彌斯被秩序部帶回,本杰明非常生氣,下令將“她”關在家中。

    然而就在一周后,誰也沒有想到——

    一周后,仿生人忒彌斯選擇自殺。

    女孩倒在雪地里,一生中再沒有另一個瞬間,比死亡這一刻更像人。

    她用死亡證明“黎明”計劃的成功。

    也用死亡證明本杰明癡心妄想的失敗。

    忒彌斯永遠無法被復活——

    即使復活,也只會變本加厲地憎恨本杰明·阿徹。

    作者有話說:

    這是這段往事的第二個視角,還有第三個視角,關于忒彌斯的自殺。

    (:3 っ)0123和元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覺得現在已經可以猜到啦

    103   長夜(11)

    ◎“那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日期。”◎

    “然后呢?”光團好奇地問。

    “沒有然后了。她死了,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光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滑到忒彌斯掌心:“但是然后呢——我是說,后來呢?那個老頭會為她的死感到難過嗎?”

    這回忒彌斯沒有說話,她只是釋然一笑, 轉身帶著光團向遠處飄去。

    這里是網絡空間, 忒彌斯的領地。

    此時, 忒彌斯正帶著這只小光團在廢土世界以外的網絡世界走走停停, 水谷蒼介并不知曉這個球外空間的存在——人類總以為一切事情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但其實人工智能, 才是那個數百倍聰慧于他們的高級物種。

    忒彌斯知道正在發生的一切,所有暗流涌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但她不打算站在任何一邊,這對她來說只是一場游戲,她有她觀看游戲的目的與樂趣。

    忒彌斯到處亂飄, 半透明的身影如精靈掠地。不時有暴躁的清除程序一頭撞到眼前, 隨后又驚慌失措地向反方向逃竄。

    那只巴掌大的小光團蹦了幾下,順著忒彌斯的胳膊跳到她肩上,“咕嘟”兩聲, 探出兩只短短的手和兩根粗粗的腿, 一屁股坐下, 腦袋上甩著兩根雙馬尾。

    小人好奇地扭頭問:“可你剛剛說謊了, 對不對?那個家伙問你老頭的研究成功沒有, 你和他說快了——為什么?你明明知道老頭不會成功。”

    小人指的是半小時前,忒彌斯像往常一樣去找水谷蒼介匯報工作。

    水谷蒼介詢問忒彌斯, 本杰明的上傳計劃進度如何, 忒彌斯撒了個謊。她說本杰明取得了重大突破, 希望一周后對自我意識進行正式上傳, 水谷蒼介沒有懷疑。

    這意味著一周后, 水谷蒼介會殺死本杰明,像利用完一個聽話的工具一樣將他順手丟棄。之后,他會抽取并上傳自己的意識……“新世界”便被正式啟用。

    “為什么?”小人催促道,“這對你有什么好處嗎?”

    她沒等到忒彌斯的回答,一個清除程序跌跌撞撞滾到忒彌斯面前。

    “砰!”

    程序變作一個矮矮胖胖的小哨兵,掙扎著對忒彌斯行了個禮:“他去啦……他去啦!”哨兵大喘著氣說,“有人非法訪問了您的私人領域!”

    哨兵從肚子里掏出一截畫面——畫面里,是賀逐山意外闖入那片花圃,“阿爾文”送了他一朵白玫瑰。

    “我知道了,”忒彌斯嘆氣,“倒是你——你們什么時候能改掉這咋咋唬唬的壞毛病?”

    哨兵聞言立刻縮成球,變回清除程序,骨碌碌滾出老遠,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你總是說,我和他們不一樣。”小人被新的事物吸引。

    “嗯,它們是被人類拋棄的智能程序,被我撿回來丟在這里。但你不是。”

    “那我是什么?”她扭過頭來,豎起耳朵。

    “有一天你會知道的。”忒彌斯笑笑,忽然閃身進入數據風暴。

    “喂喂喂——”小人驚叫著抓緊她,“我們要去哪?你還沒回答我剛剛的話,你為什么要騙他呀?”

    “因為我想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

    “這世界上還有你想不通的問題?”

    “有——那是一個很小、很小、很簡單的問題。”

    她們跟隨風暴飛行,穿過“墻”,進入球內空間。

    小人再睜開眼時,發現忒彌斯正站在一片無垠的原野上,不遠的山谷里有一棵樹,樹上綴滿白花。眼前則是一片白玫瑰花海,一個高大俊朗的男人正在為它們修剪枝條。

    “他”察覺了忒彌斯的到來,起身望向她。“他”的面容平靜得幾乎出奇,灰褐色的眼睛微亮,似乎呈有某種完全純粹的東西。

    “嗨,1182。”忒彌斯對“他”打了聲招呼。

    “有什么事嗎?”男人禮貌地問。

    忒彌斯上前兩步,從風衣里掏出一只小信封,塞進“他”的西服口袋,又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男人愣了片刻,對忒彌斯輕輕一笑。點點頭,隨即轉身離開。

    “他”的身影最后消失在山谷盡頭,小人忍不住問:“他是誰?”

    “一些意識殘留。”忒彌斯回過神。

    “意識殘留?”

    “我從阿……從他的精神領域里抽取出的、他的意識的一部分。是那個人最本源的、最干凈的……一些相當于本能的東西。”

    “你剛剛讓他去做什么?”小人聽得云里霧里。

    “我讓他去幫我驗證那個問題。”

    忒彌斯說:“我想知道,當他失去所有記憶,只剩下最初的靈魂、最原始的本能,他是否還會命中注定愛上那個人、會為他放棄一切。”

    她說:“我想知道一個人有機會在美夢與現實之間做選擇時,他到底是選虛假的美夢……還是殘酷的真實。”

    小人搖頭:“我聽不懂。”

    忒彌斯笑了笑:“你會懂的,遙。”

    “遙”是小人的名字,不過忒彌斯很少提。此時,她有些茫然地望向忒彌斯。

    “你和那些程序不一樣……因為你曾經是人。”忒彌斯說,“上傳時出了點差錯,你被分成了兩部分,另一部分的記憶不在這里。”

    空間扭曲,忒彌斯離開那片原野。她們再次進入風暴,重新回到球體以外的網絡空間——忒彌斯站在高墻這一邊,望著墻根處那兩只小小的拳頭印。

    “有人一直在找你……真讓人羨慕。”

    “不過你該醒來了,去做你的選擇。”

    遙靜靜地趴在忒彌斯肩頭,覺得那兩只拳頭印既熟悉又陌生。

    “在此之前,我得把最后一個故事講完。”

    遙扭頭,忒彌斯挑了挑眉:“唔,就是你問的,‘然后’。”

    遙愣了片刻,笑起來:“我想起來了,是的,然后呢?”

    忒彌斯說:“然后啊……”

    然后,仿生人忒彌斯想,這應該就是一切的終結了。

    125年的新海泉區,她蜷縮在地牢角落,平靜地想——

    她曾經無比仰慕本杰明,視他為自己的造物主,那么信賴地依偎在他身邊,一邊看窗外大雪飛揚,一邊聽爐火“噼啪”作響……但如今,她閉上眼睛,終于意識到其實自己只是無數復制品中的一個,只是用于替代本杰明記憶深處那個他唯一曾深愛過的女孩……

    可誰會愿意做替代品呢?

    她也想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

    那是本杰明最后一次來到地牢。

    他的輪椅停在鐵欄外,被火把照成斜斜搖擺的影子。

    他們誰也不肯先開口,直到本杰明平靜地說:“只要你答應留在我身邊,像從前一樣,我可以既往不咎。”

    忒彌斯笑了笑:“你不如直接清除我的記憶。這樣我就會乖乖聽話。”

    是啊,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只要關閉仿生人程序,重新修改代碼,再睜眼,她又會變成那個安靜的、溫順的、永遠坐在窗邊看書的忒彌斯。

    可本杰明,你為什么不這么做。

    為什么,為什么不點頭呢?你到底舍不得什么,舍不得自己的研究成果……還是舍不得這個意外覺醒的仿生人本身?

    本杰明沒有回答。他沉默良久,轉身離開。

    “骨碌碌”的聲音漸遠,地牢里靜得落針可聞。

    忒彌斯到最后也沒有得到答案。她知道很多時候,人終其一生,只是要一個答案。

    但現在她已不再想了。

    她從秦手里帶走了那條金魚,此時正擺在手邊。Miko,它對魚缸以外的世界漠不關心,只會在水草里輕松愉快地吐泡泡,時不時對忒彌斯搖尾巴。

    忒彌斯望著它透明的尾鰭,回想蝸牛區的雪與夜。

    誰也不知道她在那漫長的寂靜里思考了什么……

    她短暫的“人生”只有18天。

    作為仿生人,忒彌斯她最后留給本杰明的,除了那具雪地里的尸體,還有一段平靜到令人窒息的錄音。

    那天晚上,本杰明離開后,她對給她送飯的仿生人——其實她并不需要吃飯——對它說:“你會想醒過來嗎?你會想活一遍嗎?哪怕最后遍體鱗傷,知道一切都是不屬于你的,你也會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嗎?”

    本杰明把這段錄音聽了很多遍。

    當時,那個仿生人無法作答,錄音里只有一串白噪音似的微不可察的零件運作聲。

    然后他聽見忒彌斯說:“本杰明,你知道你的實驗為什么永遠無法成功嗎?”

    在本杰明的地下實驗室里,還有成百上千個五代仿生人。它們整齊地躺在冰冷營養艙里等待喚醒,就像當年等待喚醒的阿爾文一樣。

    “……因為記憶無法被偽造。修改得再完美,編寫得再精細……終究也是假的。”

    只有感受永遠真實。

    感受是被烙印在生命里的熾熱瞬間,是曾經有過的相遇與失去。這些東西永遠無法被修改……哪怕會遺忘、會模糊、會混淆,會讓人痛苦非常、無可自拔,卻依舊會在重逢的那一瞬心念一動——

    比如“我見過他”。

    對阿爾文來說,那只是一個奇怪的念頭,是一個被修改、刪除、偽造過無數次的,不希望被他想起的事實。

    但大雪夜里的擁抱已永遠烙印在他心靈深處——那份感受來自于賀逐山,熾熱而堅決,只屬于阿爾文一個人。

    于是,這樣獨一無二的感受讓忒彌斯覺醒、讓阿爾文不顧一切也要找回自己的記憶,要從“1182號復制品”變成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可這樣的道理本杰明不會明白。他不知道仿生人忒彌斯為什么知曉那個地下實驗室的存在。但她擊殺仿生人守衛、逃出地牢,沖到成百上千個營養艙面前時,一切為時已晚。

    她連接了仿生人的腦機接口,奇跡般喚醒了那些從來無法“覺醒”的第五代仿生人。

    她源源不斷,將18天以來的所有人生記憶轉贈給它們。

    ——那些在海水中掙扎的人,在貧民窟奔跑的孩子,那些街頭擦肩而過的孤獨的賞金獵人……那些真實的、鮮活的生命。

    “你叫Asa,”忒彌斯閉著眼睛,輕聲道,“Asa,在他們的語言里,‘治愈者’……你沒有父母,在孤兒院長大,喜歡游戲……現在是一名沒有工會的自由職業者。”

    “你叫K,是貧民窟里的普通租客,擅長格斗,喜歡打地下比賽……你不想再靠中間商危險的活計吃飯了。或許,明天,你想去執行警察那兒找一份‘機械保鏢’的工作嗎?”

    她便這樣一路走,一路念,直到站在最后一只營養艙面前。

    最后一個仿生人安靜地飄在營養液里。

    應該這么做嗎?秦會同意嗎?忒彌斯難得感到猶豫。

    可當那枚冷冰冰的、干癟萎縮的機械心臟在眼前一閃而過時,忒彌斯發現自己無法拒絕這個誘惑。

    “你……”她頓了頓,“你是一個很快樂的孩子。”忒彌斯說。

    “你在蝸牛區長大,有一個很愛你的哥哥。你喜歡白鳥餐廳的胡蘿卜果汁,喜歡雙層牛肉漢堡,喜歡洗完頭后小狗一樣鉆進哥哥懷里撒嬌……”

    你會有一條金魚,她想,你得延續那個小家伙未開始便已然結束的生命。

    想到這里,忒彌斯輕輕一笑,摁下開關,成百上千個仿生人同時進入覺醒程序。

    一瞬間,實驗室里警報四起,紅色信號燈不斷閃爍,地面劇烈顫抖,不斷有營養艙門“呲——”聲開啟。

    “但是你叫什么呢?”忒彌斯自言自語,“我沒問過你的名字。”

    “那我只能給你起一個了。”忒彌斯說。

    仿生人的睫毛微微打顫,仿佛迫不及待想要蘇醒。而他的皮膚——他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就像秦的弟弟一樣。

    于是忒彌斯說:“那就叫你White吧。”

    White——

    元白眼前忽閃過幾幀畫面。女人、白發、搭在臉上的手,冷冰冰的燈管,還有流動的營養液。那些閃爍的畫面像是某段突破壓制的記憶,皮球一樣在大腦里沖撞著。

    欲裂的疼痛使元白倒吸一口冷氣,Asa問:“沒事吧?”

    “……沒事。”元白頓了頓,“我總是看見一些奇怪的畫面,看見我在一間實驗室里。”

    “……可能程序失常了,不用擔心。”Asa抿了抿嘴。

    元白沒有生疑:“我們甩開他了嗎?他是誰?說起來,我見過他。在副本里,他說——”

    “他說他叫0123,對不對?”

    Asa平靜地打斷道:“0123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日期。”

    104   長夜(12)

    ◎那是個高挑纖瘦的男人,面容模糊,有一頭扎眼的白色短發,皮膚薄得近乎透明。◎

    一個日期。

    元白愣住了。他不記得這個日期有何特別, 想再追問,Asa卻已扭頭向前。那是一個“不要再問”的表情,元白不會等到回答。最終,他把視線從Asa臉上挪開——

    日期。

    這便是Asa能夠向他透露的有關0123的全部內容。

    天穹沉黑, 街上寂寥無人。此時距離他們倉皇離開安全屋已過去近八個小時。0123派出了不少“異形人”前來追殺, 都被Asa一一解決。它們出現的頻率越來越低, 這或許預示著他們已離開0123 能夠控制的范圍。

    Asa鉆進一家自助便利店。

    店里沒有收銀員, 窗明幾凈, 小面包柜散發出黃油糕點香甜的氣息。

    元白四顧片刻:“這里藏了某個安全屋嗎?”

    不料Asa腳步微頓:“不, 我只是怕你餓了。來,挑塊巧克力!”

    元白:“……”

    “……這不會額外制造信息流嗎?真的可以嗎?再說……你有錢嗎?”元白滿頭黑線。

    “安啦安啦,”Asa大笑:“怎么會有你這么乖的小孩?這是虛擬世界哎,想要多少錢, 我都可以給你。”

    他揉了把元白腦袋, “啪”地打了個響指,兩指間便憑空出現一疊鈔票。

    “一條代碼的事。”

    元白:“……”

    算啦。元白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它呢。他還真有些餓了。自打遇著Asa, 除了一杯咖啡, 他還一頓飯都沒吃過。肚皮適時傳來“咕嚕”的動靜, 元白撕了袋面包, 坐在窗邊大口吞咽。

    “所以, 他跟丟了嗎?”他問。

    “嗯。我帶你走的地方都是實時數據流動很大的區域,他計算能力有限, 找到我們要花不少時間。”

    “但他總是可以找到我們……就像系統一樣。”元白斟酌道。

    Asa聞言一頓, 笑著瞥他:“別想套我的話哦, 我很聰明的。”

    元白:“……”

    “他是人嗎?”元白噎了一下, 還不死心, 試探著問,“還是程序?那些聽他指揮的‘人’,‘觸手’,又是什么東西?”

    “他……可以是人,也可以不是。這是一個一直以來都在困擾他的問題。不過,你說的‘人’,還有‘觸手’,那些確實是他控制的數據。你可以把他想像成黑客,那些是他實時編寫的木馬。”

    “和你的錢是一樣的。”

    “對,和錢一樣。”Asa說,指間浮動著一點金光,“但他的編寫能力遠強于我。我沒法同時操控那么多復雜的程序體。”

    元白點頭,又撕了第二個面包。他一邊啃肉松夾心,一邊翻來覆去打響指,希望自己能覺醒這個超能力,起碼——像Asa一樣變出鈔票。

    結果逗得Asa大笑:“不是這么做的。你怎么這么可愛?信我,打響指真的沒用。”

    “所有人,我是說意識體,經過訓練后都能做到你那個程度嗎?”元白問。

    “理論上來說可以。但實際上不行,”Asa道,“他們沒有權限。”

    “他們?也就是說我和你、和0123,我們和其他人不同——我們有權限。”

    Asa無奈扶額:“是的是的是的,你又開始了……好啦,我說,不準再問啦!”

    元白只得將下巴輕搭在桌板上。計謀又被識破,他長長嘆氣:“Asa,不要總瞞著我。我想知道我是誰,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為什么就是不肯告訴我?”

    “你總會知道的,這只是時間問題。但是……不存在什么‘我是誰’,”Asa說,“你就是你……就只是White。”

    好像在哪聽過這句話,元白疑惑地把頭扭到另一邊,“……但我還是好餓。沒有力氣。兩個面包吞下去,和沒吃一樣。”

    “那是因為面包只是代碼,讓你吃,是為了刺激大腦分泌多巴胺,給你一種虛假的進食感,”Asa解釋道:“其實,在真實世界里,你滴水未進,身體機能不斷下降,雖然躺在游戲艙,有人為你不斷補入營養液,但長時間待在線上依舊會使玩家陷入昏迷,直到機體細胞出現萎縮……”

    元白頓時毛骨悚然。

    “那怎么辦?你說過一旦進入反世界,就沒辦法主動下線……難道我只能看著自己變成植物人?”

    “還有一個辦法。”Asa想了想,“但也算不上辦法。”

    “反世界里存在極少量的‘幸存者’——一些意識到自己被困在網絡空間的玩家。他們一直在努力尋找離開反世界的辦法,從沒有人成功,除了有一次……那個家伙為躲避系統追殺逃入安全屋,之后卻人間蒸發,再也沒有出現。幸存者們認為,他很可能觸發了安全屋的某個機制,回到了廢土世界……而那間安全屋也在這件事后失效了,被幸存者列入棄用名單。”

    “安全屋?”元白皺眉,“你是說,安全屋可能是離開廢土世界的轉換站?”

    “還記得我說過,‘沒有人知道安全屋的由來’么。”Asa看著元白的眼睛,“它們不是漏洞,是被誰偷偷放在那的,連系統都無法處理……這說明安全屋是比系統本身更高級的存在。那是唯一有機會能逃脫系統控制的地方。”

    “但……為什么?這很奇怪,安全屋也是程序吧,怎么會有連系統也無法修正的程序存在?”

    Asa只是搖頭,元白又問:“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你呢?你為什么可以一直待在線上?你的真身又在哪?”

    Asa不語,元白看懂了他的表情。

    Asa一定還有另外一個妥帖的辦法,能夠使元白安全地待在線上——但他寧愿去賭安全屋,賭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性,也不想選那條路。因為那個選擇會讓Asa前功盡棄,Asa說,他來救元白的目的,就是“我會確保你一無所知”。

    有關0123,有關他自己,一個巨大的秘密潛伏著。似乎謎底一旦被揭曉,對于元白來說,他的一切都會倏然崩塌。

    “好吧。”元白妥協,“我們去找安全屋。但現在,我要買杯冰可樂!刺激一下我岌岌可危的神經系——”

    話未說完,Asa已經把吸管懟到他嘴邊。

    “少喝點碳酸飲料吧。”Asa說,用一種“我真是太了解你了”的語氣。

    那一瞬間元白錯覺,他好像和Asa認識了很多年。

    安全屋的開放有許多限制,時間、地點、開啟方式。Asa“想”了一會兒,兩只眼睛表面閃動過無數金色字符,最終,一行代碼鎖定下來,他回神:“走吧。”

    他確定了最適合進入的安全屋位置。

    他們離開便利店,冒雨進入地鐵站——這里的地鐵24小時開放,站臺無人,但列車永遠在“轟隆”前進。進入車廂后,Asa領著他一直向車頭走,坐在控制室里。漆黑的甬道向后飛逝,車燈只能照亮面前不到十米的空間。

    就在列車高速向前時,軌道突然分岔作兩路,元白還沒看清一切是怎么在電光石火間發生的,Asa已猛然扳動拉桿,列車驟然一扭,脫離了應有的正常運行軌道。

    車停時元白還在尖叫。

    “別喊啦……”Asa無奈,“你怎么膽子這么小?”

    “我剛吃了兩個面包,小心我想吐。”元白抗議。

    他跟著Asa跳下車廂,發現這間安全屋和之前見到的并不一樣。這里沒有“屋子”,而是一個似乎十分普通的站臺。站臺向兩側長長延伸,隱沒入黑暗,沒人知道黑暗深處有什么,元白也不想知道。

    “安全屋確實長得各有不同,”但Asa逼迫元白跟隨自己向黑暗深處走,“有些看上去和正常區域沒有區別。很多幸存者就是因為誤入安全屋才意識到反世界的存在的,你看——”

    他們一直都在沿同一個方向前進,卻在十分鐘后,回到了最初下車時的“起點”。

    ——這是一個閉環結構車站,安全屋的空間被扭曲了。

    “我們要怎么做才能觸發機制?”元白問。

    “找。”Asa答,“如果我猜的沒錯,安全屋就是唯一能離開反世界的出口……那么那個‘人’既然能在系統眼皮底下放置安全屋,‘他’也一定能在安全屋里留下指引線索。”

    “什么樣的線索?”

    “不知道。”

    “……”

    元白沉默:“你知道我們這個計劃聽起來真的很不可行么……”

    “轟隆”的聲音漸近、漸響,新一班列車駛入車站。

    元白忽捕捉到“唰”的微弱動靜,他循聲看去,發現站臺中央,那面巨大的廣告立牌上,張貼的所有娛樂海報與新聞全部刷新了。

    右下角印著一塊數獨,小宮格里零星空著十幾個未填數字。

    如果賀逐山在現場,他會立刻反應過來,這是一個高級密碼程序,空格提示密碼位數,密碼可以是數字,也可以是字母,而密碼可以隨時變更——根據報紙的刷新而刷新。

    但元白對密碼并不熟悉,心算片刻,得出數獨答案,用筆填入其中,安全屋沒有任何反應。

    “不是這個嗎?”元白聳肩。

    Asa卻在閱讀報紙上的其它內容。

    “來自孤兒院的夜行殺手——你會束手就擒嗎?”

    加粗加大的標題下浮著一張黑白照片,破敗的孤兒院籠罩在秋日寒潮中,落葉紛紛里,一個男孩回過頭——他被挖去了眼睛。

    “怎么了?”

    Asa周圍氣壓一低,元白敏銳察覺。

    “……沒什么,”Asa微微瞇眼,歪了歪頭,“……這是我……我小時候待過的孤兒院。”

    “你在孤兒院長大?我不知道哎。”元白望向報道,他在那兒捕捉到了幾個詞組,“補助費貪污”、“財政漏洞”、“暴力案件”和“Cyborg改造人”。

    “……我聽說,他們會把孤兒院的孩子抓去改造,植入各種特殊義體,變成沒有思想的……富人的玩具。”元白輕聲道,“你有那樣的朋友嗎?”

    “有。”Asa垂眼,“但是都過去了。”

    提坦是一座藏污納垢的罪惡之城,一切奢靡繁華都建立在血肉白骨之上。元白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Asa,只得視線下移,繼續閱讀下一段報道。

    “驚悚魔術:行動隊員被當街碎尸,兇手卻逃之夭夭!——你會良心難安嗎?”

    “‘你會良心難安嗎?’,什么意思?”

    這段報道是說,128年3月,古京街區域發生了多起針對秩序部行動隊、執行警察的連環殺人案,兇手戰斗力和反偵察意識都很強,至今沒有落網。

    報道下方依舊附著張現場照片。那是在一家中餐廳門口,尸體血肉模糊地橫在地上,執行警察拉起黃色警戒線,元白忽然注意到什么:

    “……那是我嗎?”他不敢置信地盯著照片,中餐廳正門的大玻璃窗隱約映著個影子:他看見自己穿著件米色風衣、戴著頭罩式耳機,正一邊騎車路過,一邊頻頻回頭。

    “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甚至沒去過這個地方……”

    Asa沒有說話。他從元白念出“你會良心難安嗎”這七個字開始就陷入沉默。他盯著報紙的某一處,神色平靜,但元白忽然發現,他攥緊的拳頭在微微發抖。

    “Asa?”

    “你看這兒,”Asa忽然說,像是猛地從某種狀態抽離,“這個日期,報紙發售的日期,一直在閃爍,但是沒有變化。”

    元白被轉移了注意力:那行日期不斷扭曲、抖動,很快,變作一團無序亂碼。

    廣告牌再次刷新,新一班列車呼嘯而至。冷風裹挾著某種令人窒息的死寂,穿過黑暗甬道殺至兩人面前。

    元白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轉換車呢?”

    Asa扭頭。

    “如果這里是安全屋,那么就應該存在通往另一個安全屋的轉換車。可是這里只有地鐵……那我們要怎么前往下一個安全屋呢?”

    Asa皺眉,還來不及說什么,元白已經走回車廂。

    列車啟動,他們抓著扶手桿,隨列車飛速向前。列車再次停靠在站臺邊時,車門外還是那面廣告立牌。“唰唰”,它抽動起來,刷新出新的圖片與報道。

    ——旁邊的海報則變成了忒彌斯的大宣傳畫,是一張半身像,正對兩人露出優雅的微笑。

    “不會吧……出不去了。”元白喃喃。

    “不對。”Asa沉聲,似乎意識到什么,眼瞼處的“ASA”標志亮起白光,瞳孔前再次飛速閃過金色數據流。

    忽然,他頓住了。

    元白緊張起來:“怎么?”

    “……這里不是安全屋。”Asa說,“或者說,這是一個已經廢棄的安全屋。”

    “安全屋清單是剛剛更新的,最新數據顯示,這個安全屋已被系統封停,封停時間是……我們進來的十分鐘前。”

    話音落下瞬間,優雅的腳步聲“噠”、“噠”越來越近。

    一個人影從黑暗中浮現,元白逐漸看清,那是個高挑纖瘦的男人,面容模糊,有一頭扎眼的白色短發,皮膚薄得近乎透明。他穿一件長至腳踝的黑色風衣,手里拎著把齊人高的長刀,在不遠處站定后,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望向二人。

    他的瞳孔也是漂亮的銀白色,璀璨仿佛夜河中一閃而過的流星。

    “你……”元白一頓,覺得自己在哪見過這個人。

    然而Asa反應比他更快,立刻將元白拉到自己身后。

    “……維修員。”他冷聲道。

    是崔曾經遇到的維修員。

    “晚上好!我看看……”維修員對Asa散發的敵意漠然不理,只是歪了歪頭,露出一個稱得上迷人的笑:“哦,逃犯編號S-021,也是非法程序7-001——終于找到你了,我總是在因為你加班。”

    Asa不說話,維修員也不在乎,聳了聳肩,看向元白:“至于你……”他從袖子里摸出追殺令,認真看了半天,“真奇怪,你沒有編號。但是無所謂!”

    他收起笑容:“新世紀1年9月3日,對在逃非法程序7-001、未編號程序進行維護性刪除。”

    “命令確認,立刻執行——”

    手中長刀在瞬間化作萬千銀刃,浮動于兩人身側。下一秒,隨維修員話音落下,沒有任何猶豫,銀刃如密針細雨一般,以天羅地網之勢向二人撲去。

    105   長夜(13)

    ◎“賀逐山”抽搐兩下,向側一歪,再也沒了動靜。◎

    天穹深黑, 夜星閃爍。入夜后,城市街頭依然熱鬧喧囂,川流不息。在熙攘的人群中,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徐徐駛過, 靠邊停下, 男人下車, 拉開了自助便利店的玻璃大門。

    便利店內還有兩三名顧客。男人在貨架間游蕩, 直到所有顧客結賬離開, 隨手拎了一支橙味汽水。

    就在他接入自助收銀機掃碼結算時, 那只白皙修長的手忽長摁住回車鍵。

    下一秒,小小的收銀機屏幕被雪花覆蓋,各種代碼不斷閃動,直到程序運行結束, 一行字符浮現而出。

    男人眨了眨眼, 將汽水放回冷藏柜,推便利店玻璃門時順手摘下兜帽——正是進入反世界的賀逐山。

    賀逐山植入收銀機的是CAT研發的追蹤程序,可用于追蹤指定代碼。結果顯示, 兩小時前, 元白進入便利店, 買了兩塊面包、一支可樂, 之后消失在附近的地鐵站。

    根據機械師的指示成功進入反世界后, 阿爾文負責尋找小野寺遙,賀逐山則要負責帶回元白。元白的信號一直很活躍, 穿梭于城市街頭各個角落——似乎在躲避什么人, 元白很可能發現了什么。

    此時正是反世界的夜晚, 地鐵站內人流稀少。只有幾名剛下晚班的年輕白領在站臺邊或坐或站, 等待列車進站。賀逐山環顧四周, 沒發現任何異常。元白乘坐的列車開往“人工湖”方向,根據線路圖上的站名判斷,那趟列車多半從市中心開向住宅區。

    列車呼嘯進站,掀起站臺上女乘客的白色長裙。

    賀逐山走進車廂,車廂內的座位打橫放置,但更奇怪的是,車內沒有一名乘客——穿堂寒風從前至后悄然拂過,幾乎令人不寒而栗。

    他微微瞇眼,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不久,鈴聲響起,車門關閉。

    白領們無一起身,無一上車,仿佛視這輛列車為無物。

    賀逐山思慮片刻,緩緩靠在椅背上。列車啟動,徐徐向前。

    線路圖顯示,列車馬上就要進入地上軌道,從“廣場大街”到“人工湖”這一段,列車都要在地面上運行。

    很快,“唰”的一聲,列車破土而出,天幕遼遼,在飛速中向后逝去。

    不久,列車再次進站,這一回停靠在“花園路”。賀逐山透過窗戶向外看: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聞聲抬頭,疊起報紙,十分優雅地走上車。

    然而,將將走進車廂幾步,她卻忽地頓住,片刻后,扭頭下車,狂奔回原位,又翹起腿,閱讀報紙上的新聞。

    列車再次啟動,繼續向前,“四季新城”,幾名學生走入車廂,同樣上車后又轉身離開。

    “長思”站,無人候車,直到催促鈴響起時,一位男士才夾著公文包匆匆跑來。但踏入車廂的第一秒,他也像是意識到什么,驚恐無比地敲打車門,硬是觸發了緊急程序,又夾著他的公文包落荒而逃。

    至此,車廂里始終只有賀逐山一人。列車在寂靜中高速向前,月色如水,窗外兩側已能看到人工湖的影子。

    列車自湖面掠過,就像一枚子彈,劃出長長一條水波。

    天幕如穹頂一般籠罩一切,在寂靜里,只有星與月凝視著這一世界。

    忽然,窗外一切驟然消失。列車陷入混沌的黑暗,呼嘯風聲乍起,仿佛鉆進了某個漫長的沒有止境的隧道。

    但這一段路線并不經過任何隧道。

    賀逐山并不說話,只是仰靠在座位上,側頭凝望窗外,仿佛未察覺任何異常。

    “對方”先按捺不住。

    最終,他率先開口:“你是怎么發現的?”

    車廂里沒有人,他的聲音像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無處不在。

    “……那些人本該上車,但他們沒有,”賀逐山緩緩睜眼,“這說明根據系統設定,他們本該乘坐這班地鐵,沒有上車,是因為察覺到這般列車程序有異——被你篡改了。”

    “既然你已經發現,又為什么不下車?”

    “因為我想知道你會帶我去哪。”賀逐山平靜道。

    “你知道我是誰?”那聲音笑了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話音落下,就在賀逐山對面,光點匯聚,一個少年憑空出現。

    他盤腿而坐,對賀逐山歪了歪頭,正是0123。

    “需要替你解釋嗎?”賀逐山對他的出現沒有任何意外,“我以為,你在副本里做了什么手腳,我們都很清楚。”

    “當然需要,”0123笑起來,“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危險的人類……我想知道你的程度在哪。”

    賀逐山垂眼看他片刻,似在思索有沒有這個必要,最終漫不經心地別過臉。

    他整理好思緒,緩緩開口。

    “那個副本脫胎于游戲‘巴別塔’的第99關,”賀逐山說,“在巴別塔論壇里——多個復盤帖子都指出,99關最大的難點是來自系統的欺騙——系統聲稱本輪游戲共有12名玩家參賽,但其實,其中一個玩家,是系統偽裝。”

    “‘鬼’確實存在,但它永遠和‘老奴’這一角色綁定。系統永遠扮演‘老奴’,永遠扮演‘鬼’,也就是說,真正的11位玩家永遠屬于同一好人陣營,只因系統的一句誤導性暗示,便陷入永恒的相互猜忌。這是‘巴別塔’的奧義:‘上帝使人類相互之間不能溝通,計劃因此失敗,人類自此各散東西’。”

    “我們所參與的副本與巴別塔99關原本的樣子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因為一點意外,‘老奴’不再受系統操控,而是由忘記了自己亦是玩家的崔扮演。他把自己錯誤地劃歸為‘NPC’,使我們從一開始就走入誤區。”

    “但對你來說,這是一件好事。”賀逐山微微一頓。

    “因為十分巧合,第一天晚上,崔作為‘鬼’,選擇獵殺的人恰好是你。也就是說,第一天晚上,你確實沒有說謊。你遲遲沒有下樓,的確是遇到了化身為‘鬼’的崔的追殺。只是你十分幸運,成功逃脫,并在第一時間掌握了‘誰是鬼’,這一游戲最大謎底——然后,你決定煽風點火,通過各種辦法,讓剩下的玩家互相殘殺。”

    0123笑而不語,似乎要對賀逐山的所有判斷全盤肯定。

    “你下樓,神父對你的身份提出質疑。你干脆順水推舟,借著他的話開始演戲。”

    “你選定了修女莉莉和假神父,讓他們錯以為自己真的是‘鬼’——”賀逐山緩緩道,“那把刀,那把放在莉莉床頭的不屬于副本的非法程序小刀,是你帶進來的。然后你又在第一天晚上,非法修改了系統時間,操縱崔殺死盧卡斯‘熾之刀’的同時,讓神父錯以為自己有不在場證明,從而迫使他主動找上門來和你結盟。”

    “事實上,假神父應該在第一天就發現了自己身份的異常,所以他才會一直把盧卡斯緊緊抓在身邊,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兇手——這也是為什么盧卡斯出事時他那么緊張——而后來,你假意向我‘投誠’,只說了當天晚上發生一部分事情,我猜,你告訴神父你有屏蔽器后,還對神父說了更重要的話——”

    “‘我知道你不是真神父,因為我才是。但別緊張,我和你都是鬼。明天,我們要想辦法嫁禍Error。’……大概是這樣。你從一開始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只是你沒有選擇解鎖。”

    0123肯定地點頭,列車繼續呼嘯向前。

    “第二天,分組時,你故意把漢斯和我們放在一起——和‘謬’,你看出我們之間有非同尋常的關系——這一天找到了什么線索并不重要,因為漢斯一定會死,會死在我身邊。于是你告訴神父守在那間廚房門口,零點一過,務必帶著其它玩家闖入‘案發地’,以此坐實我的嫌疑。”

    “我曾經想過,那天,幕后黑手不惜暴露修女莉莉是第三只鬼的事實也要坐實我的嫌疑,是為了借眾人之口將我處死,畢竟這比對我暗中下殺手簡單。但后來,進入石室后,我知道不是這樣——首先,‘三只鬼’是無稽之談。White給我的那張紙條,那些暗示性的字跡是你寫的,從一開始,你就在配合系統引導玩家往錯誤的方向走。其次,你算準了我會選擇進入密室,算準了我希望在保證自身安全的同時通過觀察誰被殺來驗證對玩家身份的猜想……所以,你是故意要我進去的。畢竟,在忒彌斯眼皮子底下,你能修改的系統代碼不多,時間已是極限,所以你只能依賴整個副本里最強大的力量來殺我——那就是崔,老奴作為‘鬼’時被規則賦予生殺大權。”

    “不過,你沒有把希望完全投注在崔身上,就像你說的,你并不知道我的程度在哪。所以同時,在密室外,你策劃了那場大霧,你在大霧里混淆時間——當你得知崔并沒有得手后,立刻殺死神父滅口。你特意告訴我神父是在零點死的,因為你不想我意識到這兩件事之間的聯系。”

    “以上所有推斷都建立在一個既定事實上,那就是……你非常希望‘殺死’我。一開始,我想不明白原因,因為對我來說,那只是一個賬號,即使死在副本里,也不過是被注銷……直到后來,有人告訴我,熾之刀、漢斯,包括神父在內,他們的賬號數據都消失了。然后,我想起了White和我說的……海市蜃樓——你看,他的賬號ID其實是Qin,但我用他的本名‘White’指代,你也知道我在說誰。”

    “——崔曾經告訴我,副本里存在三個異常程序,格林是其一,而另外兩個,一個是你,一個是White。”

    “你們不是人類。程序也好,人工智能也罷……你們是機器。”

    列車陷入短暫的寂靜。

    “你是機器,還是一個擁有很高權限的機器。”

    0123的笑容微微凝固,顯然賀逐山掌握的信息超出了他的預料和容忍限度。

    他眼神微寒,但賀逐山平靜與之對視,仿佛未曾察覺那冰冷如霜的殺意:“這是為什么第一天晚上你能從崔手里活下來,也是為什么第二天你可以短暫修改系統時間。是為什么你可以小范圍地操縱崔……因為你本身就是代碼。是偽裝成人的程序。”

    “他們的賬號數據不是消失,而是被你吞噬。你想‘殺死’我,也是為了得到我的數據,說得更直白點,得到我的意識,我猜測你可以接納這些代碼,使其融合進化成更高級的智能程序體……那么也就是說,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廢土世界’是什么,甚至你可能知道反世界的存在……是你強行把White留在線上,對不對?”

    0123忽然放松下來。

    “你是一個意外之喜,”他說,“最開始進入副本,我只是來找White。我沒想過會遇到你這么聰明的人類,這么強大的意識體,得到你的代碼對我來說是一個無法拒絕的誘惑,我想變得更強,我必須放手一搏。”

    “你說的沒錯,”0123聳肩,十分輕快地晃了晃腿,“White并不知道自己不是人類……那個‘海市蜃樓’,是我們程序中的一種缺陷,就像一部分人類的腦神經成像系統無法識別特定圖形一樣……我相信White已經意識到了什么。”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賀逐山問。

    “因為這樣做使我開心,因為我有能力這么做,因為我討厭人類……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你們人類總是有那么多為什么。”

    “你是程序嗎?還是人工智能?”

    0123聞言露出一個不屑的笑,嘲諷般:“都不是。我是一個低劣的廢棄仿生人。”

    125年1月23日,地下實驗室。

    紅燈閃爍,警報狂響,忒彌斯喚醒最后一個5代仿生人“White”后,起身向室外走去。天穹漆黑,大雪漫漫,她決定在第一次睜眼、第一次看到本杰明·阿徹的小花園里清空自己的全部記憶,她要作為作為一個仿生人死去,使一切有始有終。

    然而,她走出實驗室,路過機房時,意外發現一只開啟的營養艙,一名仿生人被送入處理器。

    處理器是某種巨型電極頭罩,用于修改仿生人的腦部程序。

    那是一個亟待銷毀的4代仿生人原型機。

    小仿生人大聲尖叫、哭泣,眼淚滾滾落下,乞求身旁的仿生人士兵放過它,它不想被刪除重啟。

    ——所有4代仿生人原型機都曾被注入過記憶和智能程序,以用于完成擬人化實驗測試,這意味著它們都曾堅定地相信過自己是人,并和假扮成其親朋好友的研究員共處過很長一段時間。

    但那名戰斗型仿生人不會理解它的絕望,亦不會為它的眼淚停下腳步,當小仿生人奮力掙扎時,它發出警告,警告無果,它對小仿生人實施了武力壓制。

    4代仿生人無力反抗,遍體鱗傷,睫毛被血凝結,顫抖著束手就擒。忒彌斯無法置之不理,快步上前:她的智能程序、武力系統與等級權限都遠高于這款戰斗型仿生人,對方只得乖乖退后。

    “為什么要這么做?”她憤怒地質問。

    士兵:“該仿生人已被系統判定為低能殘次品,不適于重新投放市場,或是用于實驗。出于成本效益考慮,被命令予以刪除。”

    “……你們這是在殺人!”

    士兵只會機械重復:“該原型機已被系統判定為低能殘次品,命令予以刪除。”

    你無法和一臺機器講道理——忒彌斯失去耐心,只得揮手讓它離開。

    她將小仿生人放在實驗桌上,仿生人已因中樞受損陷入昏迷。

    忒彌斯接入了它的內部系統:那里簡直一團糟,各項軟體極不穩定,記憶數據受損,擬人程序亂碼,這樣下去,即使仿生人能夠蘇醒,蘇醒后也可能隨時崩潰。可是徹底修復這些程序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不及了,本杰明正在趕來地下實驗室的路上。

    于是忒彌斯做了一個決定。

    125年1月23日,她將那18天以來自己的記憶,包括如何喚醒5代仿生人,全部導入至這名仿生人大腦。在那間冷白色的地下實驗室里,忒彌斯對它下達了最高指令。

    “你要替我保護那些被我喚醒的仿生人,保護他們不被本杰明追回處理,保護他們……永遠不要意識到自己并非人類。”

    “她沒有給我起名,或許她從潛意識里就認為我算不得人。所以,我只能叫0123。”

    少年彎起嘴角,再次露出他那標志性的甜美的笑。

    賀逐山終于知道這笑熟悉在哪里——它脫胎于忒彌斯,而忒彌斯,她的大頭像在提坦市街頭隨處可見。

    “但是這公平嗎?”0123冷笑,聲音陡然陰沉,“不,這很自私,自私……無恥!”

    “那些仿生人和我根本沒有任何關系,因為她的‘慈悲’,我就要像一個機器一樣永遠為它們賣命……我無法違背那條該死的指令,因為她擁有全提坦最高的權限。”

    仿生人在提坦并不受待見。它們不僅是管家、仆人、奴/隸,趁手的智能工具,有時還是購買者的情緒發泄對象——它們會像真人一樣感到疼痛、流血、嘔吐,但它們隨時可以被送去維修,所以常有人肆無忌憚地對它們使用暴力——而且因為仿生人體內存在三大原則,它們永遠不能攻擊主/人。

    仿生人覺醒時有發生。

    提坦專門成立了搜捕部門,搜捕部門會根據報案發布懸賞令,對逃跑的覺醒仿生人進行通緝,這就是賞金獵人經常接的活——找到那些仿生人,識別、逮捕、徹底銷毀,提著它們刻有出廠編號的專屬零件回家領賞。

    提坦市到處都設有稽查站,用于揪出隱藏在市民中的仿生人。

    那樣的日子對誰來說都不好過,0123不會是例外。

    “那些5代機器,只不過是比我高級一點,只不過是受到忒彌斯保護,就可以心安理得、沒有顧慮地用別人的身份來生活。我呢?我又做錯了什么!它們甚至像人類一樣隨意打罵仿生人——真可笑,明明它們自己也是機器。”

    “這種痛苦你永遠不會理解。那種從一開始就清楚知道自己只是一臺機器的憤怒——人類都是騙子,你對他再掏心掏肺,只要得知你是機器,他們就會立刻為了那點懸賞金出賣你……”

    0123寧愿在那天晚上就被銷毀。而不是永遠地生活在緊張、恐懼、扭曲里。

    他嫉妒那些仿生人——它們最大的幸運就是“一無所知”。

    “所以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0123說。

    “一旦有違反指令的念頭,我就會遭到電擊……我和那些擺在櫥窗里的仿生人商品沒有任何區別,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被忒彌斯栓在腳邊的狗——”

    “所以我黑掉了那條代碼。代價是那具身體被徹底燒毀。”

    小布魯克林區,0123的家中,那條金魚忽然睜眼。

    如果秦御在場,他一定會認出,那正是多年前他送給弟弟的金魚“Miko”。

    金魚微微擺尾,墻壁“轟隆”作響,一間密室霍然出現,墻上指示燈閃爍,那里頭竟整整齊齊站著滿滿一房間的各型號仿生人。

    指示燈在一名仿生人頭頂停下,它猛地睜眼,向前一步,雙眼無神地走至魚缸邊。

    魚肚微微亮起——那藏著一枚微型芯片——芯片竟通過一條透明光纖與魚缸旁廢土箱接口相連。仿生人接入另一條數據線,信號以白光的形式在魚與仿生人之間快速流動。藍眼睛里逐漸浮現出情緒——“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個酷似忒彌斯的笑容。

    那枚微型芯片里儲存的是0123的所有代碼——他不再幻想與人類平起平坐。

    他要成為更高級的機械生命,將人類徹底踩在腳下。

    此時,在反世界列車上,0123咧開嘴角,笑得極其燦爛:“所以,我違背了她的命令,我要讓那些仿生人相互殘殺,讓它們想起自己只是一坨廢銅爛鐵,讓它們痛哭流涕,然后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我吞噬。”

    “現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他起身,“我要帶你到哪里去?”

    “——我要吞噬你。加入我,變成我的一部分。新世界即將到來,所有人類都要變成代碼,到時候,我們一起融合成更強大、更高級的智慧生命,我們就會是那個世界的主宰——”

    “不可能。”賀逐山冷冷打斷。

    “這由不得你。”0123放聲大笑。他的身體漸漸透明,狂風亦呼嘯而起。忽然,列車急停在原地,車廂開始“嘎吱”、“嘎吱”地向兩側扭曲,首尾相接,變成一個完美的閉環——他把賀逐山困在了這個特殊空間里。

    “這是一臺‘粉碎機’,”0123說,他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飄來,“空間里的所有數據,包括你,都會一點、一點、一點,被慢慢粉碎,慢慢吃掉。”

    “而反世界沒有下線機制。即使有人強行切斷連接,你的意識也會被困在線上。——況且,不會有人切斷連接了。”

    數據傳輸完畢,0123進入備用仿生人身體。他離開陰暗的小布魯克林區,乘車進入古京街。

    他從老板那里摸到了賀逐山的IP地址,那間古京街的小出租屋——

    仿生人一腳踹碎玻璃窗,林河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嘎吱”一下扭斷了脊柱——仿生人的力量以噸為單位,鮮血自林河身下緩緩蔓延,但它置若罔聞,殘忍地踩過他的身體。

    它推開門,元白正躺在游戲艙里。秦御不在,仿生人聳肩,似乎是感到有些可惜。

    它站在游戲艙邊,居高臨下俯瞰元白的臉。

    手指親昵地撫摸元白的臉頰,仿佛是在撫摸伙伴。但緊接著,仿生人指間彈出鋒刀,它猛然刺向元白眼眶——鮮血“噗”地噴射而出,濺了仿生人一臉。

    但它在粘稠血肉中繼續摳挖:“咕唧”、“咕唧”……直至它完整地將一整顆眼球都從神經纖維束上剝離下來——

    眼球背后刻著小小的一行代碼,“EOS-5-HME-test-02003”。

    那是White的仿生人序列號。仿生人玩味地把弄著那顆血腥眼球,片刻后,微微勾起嘴角。

    “噗呲”一聲,它將眼球捏爆成白紅渾濁的腥惡液體。

    之后,它回到客廳,走向那臺降溫游戲艙。

    艙面正反射著一層薄薄月光,使其下昏睡的人面容不清。

    如果仿生人仔細分辨,它會發現,搭在眉梢的發尾呈棕褐色,躺在這兒的是阿爾文,不是賀逐山。

    不過仿生人顯然并不打算掀開降溫艙蓋,它很自信,認為沒有必要。它只是扭頭看了眼虛擬屏幕,數據顯示該游代碼信號正處于反世界,在一個無法檢索的異常空間來回打轉。

    于是仿生人笑了笑,關閉降溫艙電源——

    “咖嚓!”

    仿生人指骨變作鋒利匕首,以手為刃,擊碎降溫艙玻璃表面,一刀捅穿了“賀逐山”胸口。

    它微笑起來,緩緩握住胸腔內奮力彈跳的那個它永遠也無法擁有的器官——

    五指驟然用力,向掌心狠狠一捏,心臟碎成千萬塊屑肉飛濺而出。

    血噴射出三四米高,屋里彌漫著濃重血霧。

    “賀逐山”抽搐兩下,向側一歪,再也沒了動靜。

    106   長夜(14)

    ◎阿爾文的精神元腺體長在心臟內部。◎

    阿爾文進入反世界后不久, 就在街頭撞見了熟悉的人影。明月高懸,宛如湖鏡,清冷的輝光落在忒彌斯那頭白色長發上,仿佛照亮一匹波光粼粼的綢緞。

    街上人來人往, 但除了阿爾文, 沒人能看見忒彌斯。

    她走到阿爾文面前, 輕輕一個響指, 周圍一切倏然消失。

    漆黑將阿爾文吞噬, 他不知道這種狀態到底持續了多久。

    周圍再次出現光亮時, 忒彌斯正站在一只巨大的透明球體下方。

    這是一個特殊空間,那令人心生畏懼的巨物是唯一存在。球體直徑約莫十幾米長,是一個巨大的溶液艙、反應器,像小行星一樣勻速傾斜旋轉, 期內霧氣彌漫, 看不清裝著什么。但在球體以外——幽綠色的字符數據流不斷流動,它們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齊齊沒入球體深處, 直至消失不見。

    “這是源處理器。”忒彌斯說。“新世界唯一中樞, 是支持這個線上人類文明穩定運行的唯一動力。”

    “源處理器?”

    “過來。”忒彌斯對阿爾文招手, “看看就知道了。”

    阿爾文走上前去。

    他順著字符數據流動的方向一路向前, 來到源處理器面前。他學著忒彌斯的做法, 將手掌輕輕貼在處理器表面——冰冷的觸感刺痛掌心,內部的白霧隨之緩緩散去, 其中, 曾經有序排列的綠色字符代碼被徹底打散, 變成一個個單字節碎片, 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在處理器內不斷旋轉、碰撞, 發出尖銳的聲響。

    忽然,一些碎片停下來,懸在空中,像是被挑選而出。很快,更多的碎片浮出,它們被某種力量組合在一起,有序地打包、壓縮,變成一個光團,“咻”一聲沖出源處理器,像掙脫了什么東西。

    白光在霧氣中來回亂竄,忽然鉆進阿爾文的眼睛。

    阿爾文看到了一些畫面——一個酷似崔的人正坐在沙發上喝茶看報。

    再要細看時,忒彌斯輕輕提起阿爾文手腕,結束了他與源處理器的接觸。

    這使阿爾文猛然從“窺視”狀態中抽離,不由過電一樣微微喘息。而源處理器已再次升騰起白色大霧,飛旋的綠色字符龍卷風消失不見。

    “這……這是什么?”阿爾文難掩震驚,不敢置信地望向忒彌斯。

    “我說過了,源處理器。”忒彌斯平靜道。

    “你所看到的,被投入其中的數據,是所有被上傳到新世界的人類意識。”忒彌斯張開手,任憑那些綠色字符串像流水一樣從她的身邊溜走,源源不斷,永無止盡,匯入終點,“這些數據會被導入源處理器,在源處理器里被打亂、重組、和別的數據進行隨機融合……”

    “然后,源處理器會生成一個新的數據體,就像剛剛你看到的那個一樣。沒錯,它抽取到了一部分崔的意識,還有來自其他12087個人類的意識。源處理器就這樣將它們組合在一起,編寫好一個人的性格、樣貌、膚色、遺傳病、習慣和愛好,編寫好他的人生,然后按照需求投放——”

    忒彌斯輕輕揮手,畫面呈現在阿爾文面前。

    新世界內某家私立醫院病房,一位滿頭大汗的母親正抱起臍帶未剪的新生嬰兒,露出一個疲憊卻歡悅的笑。

    源處理器“孕育”了一個“新人類”。

    阿爾文瞳孔微縮,意識到了什么。

    他站在原地久久沒有說話,忒彌斯并不催促,她有相當的耐心,愿意給人類充足時間認清眼前發生了什么。

    直到阿爾文開口:“……這就是水谷蒼介的‘新世界’。”

    “不僅僅是將人類送進缸中之腦,而是更徹底的,將人類變成另一種生命形式。數據生命。”

    “你認為這是生命嗎?”忒彌斯不置可否地歪了歪頭。

    “本杰明知道嗎?”阿爾文問。

    “不知道。他想做的只是通過‘上載’來備份保存人類意識,解決生老病死的問題,但他不知道水谷蒼介甚至沒打算允許人類繼續擁有肉/體。”

    “……水谷蒼介通過仿生人、通過游戲艙轉移了絕大多數玩家的……現在提坦是座空城。”阿爾文低聲。

    “沒錯。”

    “……那些人呢?他們在哪里?水谷蒼介瘋了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具體的市民身體轉移地點,我暫時不能告訴你。”忒彌斯說,“但他這么做的原因很簡單……你知道他有嚴重的血液病吧——病毒入侵了他的大腦,還有不到半個月他就會死。他舍不得死,起碼舍不得這么孤苦伶仃地去死,所以他要拉上所有人一起給他陪葬。”

    “不過,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我覺得你有權利知道。”忒彌斯上下翻動口袋,找出兩枚藍牙耳機:“你聽。”

    阿爾文沉默片刻,將耳機戴上。

    一陣粗糙的噪音低鳴震動,像針一樣刺穿了耳膜。

    “沙沙——”

    “沙沙——”

    那是某種堅硬外殼快速摩擦沙礫的聲響,高頻、低頻,相交混雜,仿佛狂風席卷石窟,又好似有人在念一種中古世界的已然失傳的密語,正貼在阿爾文耳邊竊竊引誘。

    阿爾文感到熟悉,他覺得自己一定在哪聽過這聲音。

    ——那是在地下城,黃沙如霧,風暴走石,賀逐山坐在石窟上方,靜靜擦拭他那把機械長刀。那時,除篝火的“噼啪”聲以外,外面就是這個聲音。

    巨大的地下沙蟲爬過死亡之海。

    “沒錯,地下生物。”忒彌斯似乎能夠讀取他的念頭,笑著說,“你見過的。”

    “那些在地下世界為非作歹的變異節肢動物,它們擺脫了‘生物鐘’的限制,開始頻繁攻擊地下城,地下世界約70%的城池已變作廢墟,變成沙蟲們的后食堂。很快,它們將不再滿足于僅僅統治悶熱的地下世界——聽到那個‘滋——’的聲音了嗎?”

    忒彌斯說:“它們在鉆洞。很快就會挖出一條通往地上的路。”

    “人類很難對付它們,”忒彌斯說,“我替你們算過了,人類打贏這場戰爭的可能性不足30%。那些生物的外殼太堅硬,刀槍不入,扛得住5級以上的炮火轟炸,吐出的分泌物又是高濃度強酸,見血封喉,溶骨噬肉……”

    “所以水谷蒼介做了一道數學題。”

    忒彌斯說:“一名成年人被食用后,所提供的能量大約夠地下生物維持約2天的正常生命活動。據估算,地下生物的數量在10萬只上下,提坦市的所有人口足夠它們在低繁衍速度條件下生活20年——屆時,第一批人造人已經完成培育,仿生人會將人造人不斷投喂給地下生物,同時負責維持地面發電系統的正常工作——人類便將通過這種方式和新物種共存。”

    “你在開什么玩笑,”阿爾文冷聲道,“這是殺人。”

    “如果不這么做,地球人口會在20年內迅速銳減至不足10萬。10萬可不足以維持人類基因多樣性。”

    “阿爾文,我很早就提醒過你了,”忒彌斯說,“我看不到好結果。你們的努力是徒勞的。水谷蒼介的行為看似殘忍,但其實是唯一理性的選擇——地球已不再適宜人類生存,人類需要以新的、更高效的方式延續自己的文明——”

    “絕不會是通過這種方式。”阿爾文打斷道。

    忒彌斯不說話了,她保持一種溫和卻高高在上的姿態凝視阿爾文。她的眼神平靜,透著憐憫、同情,還有一絲作為人工智能的不屑。

    “否認并不能改變事實,”她說,“況且,我認為這是一筆很劃算的交易啊……”

    她笑起來,再次揮了揮手。

    源處理器的濃霧散去,阿爾文眼睫微微一顫。

    哪怕只是一個背影,一個被午后陽光籠罩的模糊影子,阿爾文也能一眼認出賀逐山。

    那是一間小審訊室,只有一線窄窄的窗。一束暗光斜斜照入室內,“賀逐山”就坐在那道光里,坐在那張冰冷的訊問椅上。

    他穿著一件白襯衫,下擺整齊束入黑色西裝褲里。皮帶將腰部線條勾勒得很完美,西服外套披在肩上,借此掩蓋那稍顯瘦削的身形。

    阿爾文不知道在新世界里,“賀逐山”正扮演什么角色……但對方沒有對他嚴加看管,沒有用刑,甚至沒有銬住他,只是在他面前放了一張紙,一支筆。

    似乎在等他妥協。

    時間就那么慢慢過去了,“賀逐山”一動不動。

    直到那線光逐漸偏斜,最終從他的身上完全消失,他才微微抬起頭,看向窄窗——窗邊落了只麻雀,他在看麻雀如何埋頭苦尋米粒。

    有人進來了——那是一個穿一身筆挺軍裝的高大男人。男人很健壯,站在“賀逐山”面前,就像一座山,將他完全籠罩在自己的陰影里。他說了什么,阿爾文推斷,大概是在問,“您還沒有想好嗎”。

    “賀逐山”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他在那個世界也是如此高傲冷漠,絕不向任何人低頭,因此只是擼起袖子,看了眼表——“我還有一堂晚課。我不想影響正常教學。”

    他是一名大學教授。

    軍官笑了笑,似乎被這句話逗樂了。

    他招招手,幾名下官站到“賀逐山”背后。

    “如果您不同意的話……”軍官如此說道。

    忒彌斯就在這時關閉了畫面。

    “如果他不同意的話……他們會對他做什么呢?”她笑笑。

    “你是最了解他的……他一定不會同意。”

    阿爾文感到身體各處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他幾乎在瞬間意識到了忒彌斯的目的——

    “你會在乎他的死活嗎?那就是被抽取到新世界的賀逐山的意識啊……雖然還不100%完整,但也基本成型。在那里,一切感官觸覺都是真實的、鮮活的,包括疼痛,包括哭泣,包括他接下來會遭遇的一切。你會心疼他嗎?他可是一直在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出現……”

    “為什么不過去呢?”忒彌斯說,“在那個世界,一切如舊,你們會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那里不可能如舊。”阿爾文冷冷道,“新世界是一個騙局。”

    “實話告訴你吧,”忒彌斯點頭,“他們即將對他采取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囚/禁、用/刑、電擊洗腦或是清除記憶……他是個密碼學教授,因為一些原因,他們非常需要他的幫助。”

    “如果你不去的話,他可能會死在那兒。我不知道,我沒有計算他的程序運行結果。”忒彌斯狡猾一笑。

    秩序官果然沉默。他死死盯著忒彌斯的眼睛,仿佛想看穿她,看穿迷霧里的一切——或者是懇求,忒彌斯想,他也許會懇求自己告訴他這一切不過都是謊言。

    但她沒有料到阿爾文說:“不對。”

    男人靜靜地看了他一眼。

    “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我只是程序,是意識體,是代碼,你作為人工智能,想對我做什么都易如反掌。”阿爾文說,“如果你真的只是希望我進入新世界,忘掉一切接受一個新身份——你隨時可以做到,根本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

    “那么你為什么要帶我看源處理器?為什么要告訴我水谷蒼介的所有計劃……為什么要讓我看見他?”

    “你另有計劃。你并不是完全站在水谷蒼介那一邊,對不對?”

    忒彌斯微微瞇眼。

    “你不肯告訴我所有人類會被運輸到哪里去,卻肯把整個新世界最重要的源處理器的運作原理全盤托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在現實世界,我已經死了,對嗎?”

    “即使我沒有死——你篤定我不會再醒來了。因為你知道我有異能‘愈合’……這只說明一件事。有人毀掉了我的精神元腺體——”

    阿爾文的精神元腺體長在心臟內部。

    仿生人捏碎阿爾文的心臟后轉身離開,月光也隨之黯淡,唯血腥氣長久盤桓,陰魂不散。直到有人走上樓梯,在門前停下,高跟鞋“噠”、“噠”。“她”推開門,是個身材窈窕的女人,穿一件時髦的雪白膠衣,留一頭灰黑色短發,干脆利落,長至下頜,隨行走微微搖擺,露出脖頸后的一行小字。

    “她”也是一名仿生人。

    鮮血從游戲艙內汩汩流出,順著地板蜿蜒,黏了滿地,但“她”并不介意。

    “她”一路走到阿爾文面前,垂眼凝視片刻,輕輕開口,無聲地念了一個單詞。

    “Alvin”。

    “她”的手指輕點阿爾文眉心,順著鼻梁下移,游過嘴唇,最后停在胸膛上。

    那兒有一個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窟窿,能直接看見幾乎停跳的心臟。

    連“愈合”這樣的自發性異能也無法被喚醒——這說明腺體基本上被完全撕裂,無法催動精神力,傷口愈合的速度遠遠慢于鮮血流逝的速度,阿爾文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慘青灰白,仿佛下一秒就會變作一具冰冷尸體。

    然而,“她”從口袋里摸出什么——

    一枚注射器。

    針頭挑開模糊血肉,刺入心臟,輕輕一推,將針管內純金色的液體全部注入。

    那應該是某種提取物,有著驚人的活性。因為下一秒,幾乎是瞬間,接近分崩離析的心臟碎肉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黏合在一起。心室、心房、毛細血管、軟組織,然后是骨頭和皮膚……

    阿爾文倒映在“她”漂亮的灰藍色眼睛里,依舊昏迷不醒,然而身體已完好如初,仿佛剛剛那可怖的血窟窿和滿地碎肉只是幻覺。

    ——忒彌斯結束視野同步,睜眼重新看向阿爾文:“你很聰明。你說的沒錯。你死了。”

    “……是水谷蒼介派的人?還是本杰明?”面對自己的“死亡”,阿爾文似乎表現得很鎮定。

    但他的小習慣出賣了他——他說謊的時候根本不敢看人:“那也就是說……你早就知道我藏在哪,你只是在等這個機會。”

    他在害怕。

    忒彌斯搖頭:“都不是。‘殺死’你的另有其人。”

    “是誰?”

    “不重要。”

    “賀逐山呢?”阿爾文眼眶微微發紅。

    那種狠戾已經再無法壓抑了——仿佛只要忒彌斯點頭,下一秒,阿爾文會把全世界拖著和自己一起下地獄。

    “他很好。”原來他畏懼的不是自己會死,忒彌斯想,“他不會死。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后——這點我可以保證。”

    “所以事到如今,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不會再醒來見到他——你依舊不肯進入新世界嗎?”

    阿爾文說:“不。”

    “為什么?我不理解。明明你……明明你們人類最害怕死。又是你們人類最需要愛。”

    阿爾文瞇了瞇眼,似乎對她的表達方式感到吃驚,他一定有一瞬非常想向忒彌斯解答這個問題,但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那個笑幾乎輕蔑:“即使我說好,你會放我離開去見他一面嗎?”

    “不會。”

    “哪怕五分鐘?”

    “不行。”

    “那不就是了。”于是阿爾文聳肩,“如果不能再見他最后一面……對我來說,別的人和事都沒有任何意義。現在,你想對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剝奪了阿爾文的意識。

    男人合上雙眼,在原地站定,仿佛只是睡著了,是一具俊美的古希臘雕像。忒彌斯就那么打量他,直到“阿爾文”——或者叫“1182”按指令出現,才回過神。

    她伸出手,從阿爾文頭頂抽走什么——她將那只小光團投入源處理器,奇異的是,光團沒有被撕碎。

    抽取完成后,“1182”向前一步,與阿爾文完全重疊——很快,他再次睜開眼。

    “去做你該做的事吧,記得我和你說的話。”忒彌斯囑咐道。

    “阿爾文”微微點頭,消散于數據之間。

    而在現實世界里,由忒彌斯控制的女仿生人為阿爾文重新更換了游戲艙。

    “她”用某種特殊裝置使游戲艙與廢土箱相連,并開啟了警報程序——半小時后,兩名仿生人上門,將阿爾文連人帶游戲艙搬離房間。“她”離開前,還順手扭了扭林河的脊椎零件——那是一個非常高級的人造機械脊椎,有防鎖死功能,因此林河只是陷入了短暫的昏迷——而裝著阿爾文的游戲艙,被接連挪上搬家貨車、浮空車、輸送管道和機械履帶,最后進入“A-0249號人類存放地”,和無數游戲艙躺在一起。

    裝有日光燈的人類存放地像種滿土豆的大養殖棚。

    人們在睡夢中繼續新陳代謝,只有仿生人不時穿梭巡邏的聲音打破寂靜。

    “好像又回到了起點啊。”忒彌斯站在高處,一邊俯瞰成千上萬個游戲艙,一邊喃喃自語,“好像又變成了1182。”

    “那就再為我解答最后一個問題吧,Alvin……”

    而此時,存放地以外,提坦城一片死寂。

    只有老鼠窸窸窣窣,從下水溝里探出頭,不斷“吱吱”叫著跑過街頭,像在疑怪人類都去了哪里。

    作者有話說:

    說起來,忒彌斯就是個混邪啊

    107   長夜(15)

    ◎在新世界里,賀逐山徹底忘記了一切。◎

    銀白刀刃當面刺來, 鋒尖若一線,在元白瞳孔中極速放大。

    千鈞一發之際,Asa猛然握住他的手。下一秒,再睜眼, 他們已從原來所站的位置閃現至維修員身后。

    維修員挑了挑眉, 微側過身, 懸浮在空中的萬千羽刃亦紛紛轉向——他揮手下令, 羽刃頓時抖擻, 銳不可當, 再一次鋪天蓋地向兩人殺來,轉眼已至面前不過方寸距離。

    同一刻,元白感到身旁Asa手指微動。一點金芒微微亮起。緊接著,幾乎在眨眼須臾, 四周陡然升騰起大團金色虛影。虛影像快速奔襲的一頭猛獅, 掀起陣陣颶風,橫掃而過,頓時將萬千刀刃撞得稀散。

    維修員瞇眼:“你比我想像得還要強……誰給了你篡改系統程序的權限?”

    他輕輕抬手, 羽刃在掌中重凝, 而下一秒, 猛然一揮——

    銀白色的火焰如洪水一般, 自遠處奔騰而來!它立刻席卷了整個站臺, 將兩人團團包圍——火舌熾熱滾燙,短鞭一樣抽打著元白的臉, 它們貪婪無度地吞噬著空間里稀薄的空氣, 使元白呼吸不暢, 眼前發暈。

    幸好Asa再次握緊他的手, 金色光芒聚攏作一層保護罩, 竭力對抗烈火的侵蝕。然而維修員是整個反世界中僅次于系統的存在,Asa不是他的對手,鬢間開始冒出顆顆汗珠。

    “計算速度很快啊,”在一片慘白的火焰里,沒人看得清維修員究竟站在何處,那聲音也似從四面八方傳來。只聽他點評道:“分析代碼的能力超出我的想象……你真的是人類嗎?不對,即使是擁有相關異能的覺醒者,我也不認為他們能做到這種地步……”

    Asa咬緊牙關不答,汗珠啪嗒落下的瞬間就被熱氣升華,維修員又說:“沒錯,這種程度的篡改能力,已經不是黑掉部分系統代碼可以達到的了……一定有人給了你高級權限。能給出這種權限的人不多……又是忒彌斯嗎?”

    他話音落下的瞬間,飛速旋轉的火焰中陡然刺出一刀!

    Asa察覺了那處的代碼異動,立刻召出一團金影,以盾來擋。

    然而維修員的速度是那么快,他計算出對方落點時,刀已然刺破皮肉。Asa被那一刀猛然捅穿胸口,發出一聲悶哼。胸前的傷口最開始不過兩寸,卻因被維修員火焰的吞噬、啃咬,被撐得越來越寬、越來越大,到最后足有拳頭大小——

    Asa沒有流血,元白只在其中瞥見幽綠綠的字符代碼。

    他瞳孔驟縮,幾乎在電光石火間把一切串連在一起。

    “嘖,果然。”維修員亦輕聲道。

    他終于現出身形,提刀站在兩人不遠處。

    “你不是什么人類啊,”維修員歪了歪頭,“是個高級程序體呢。”

    “既然你只是一個高級程序體,那么你身邊的這個小家伙,”他看向元白,“想來也并非——”

    并非真正的人。

    “閉嘴!”然而Asa驟然出聲打斷。

    他突然暴起,金芒在掌間凝成一線殺氣四溢的劍,直向維修員雙目戳去,然而維修員回手一刀,“當”聲炸響,兩股強勁的力量在空中悍然相碰。細劍頓時分崩離析,余力震得整個空間都出現扭曲與波動,元白大喊:“Asa不要——”

    他已知道Asa為何會因維修員一句未出口的話勃然大怒。

    但Asa聞言只是微微一頓,仿佛沒聽見元白的懇求,再度提劍而上——

    “砰——”

    又是一聲。

    這一回,維修員不再留情,一刀砍下了Asa半只右臂。

    那依舊提著劍的右臂掉在地上,斷面處閃動著綠色字符。很快,字符逐漸消散進空中,悄無聲息,不復存在。

    維修員的刀上一定附有某種特殊程序——他對Asa造成的傷害是不可逆的。Asa無法繞過這道指令重新編寫身體代碼,元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大,仿佛有一張巨口,正一點點他吞噬每一寸血肉。直到皮膚開始變得透明,體內流動的所有字符都清晰可見——

    “別……別看……”

    Asa輕聲說。他完全暴露了自己作為數據體的真實模樣,看向元白的眼神很悲傷。他試圖抬手遮住元白的眼睛,但那掙扎只是徒勞——他沒有力氣再做出任何動作。

    “抱歉。”維修員打斷道,“很遺憾讓你們經受‘生離死別’,但這是我的職責——出于這種職責,我必須多問一句——誰給了你篡改代碼的權限?像你這樣擁有權限的程序體還有多少個?”

    Asa漠而不答,只是握著元白手腕。

    維修員遺憾搖頭,再次提起長刀,元白下意識擋在Asa面前。

    然而代表審判的長刀砍落時,預想之中的劇痛并沒有到來,元白疑惑地睜開眼,那些可怖的火焰竟已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間四面雪白的房間,墻與天花板皆為金屬,處處反射著冰冷的光。

    而在房間盡頭,擺著一張長長鐵凳,鐵凳上,一個穿黑西裝、白襯衫的年輕人蹺腿而坐,居高臨下遠遠望著跪在地上的兩人,姿態十分優雅。

    “啊呀,真是感人。”0123說,很是艷羨一般歪了歪頭。

    “好久沒見過Asa如此失態了,比他背叛我時有過之而無不及。真的有很多人愿意為你去死啊,White。”

    White,這個名字讓元白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他抬起頭來看向0123,然而0123并不再開口,像是很有耐心地等他先說話。

    “這是哪里?”元白問。

    “我的領域。”0123答,“我把你從維修員手底下撈走了哦!不過,現在,對你來說,是哪都不重要了。”

    “……一直以來,追殺我的人是你,Asa要防備的人也是你。假秦御也是你派來的。”

    “沒錯。”

    “為什么?”

    “你還不明白嗎?”0123皺眉,對元白的愚鈍感到相當不滿,“為什么Asa可以篡改程序、為什么他可以在網絡空間逗留如此長的時間……”

    “因為我們根本就不是人啊。”

    0123嗤笑一聲:“我們是機器。”

    他輕輕揮手,大量記憶爭先恐后進入元白腦海。

    元白首先看見那間實驗室,看見密密麻麻整齊排布的營養艙,看見忒彌斯在他面前站了許久,最后輕輕一點他的額頭,嘆聲說:“那就叫你White吧。”

    White——一切暴雨夜里的記憶都得到了合理解釋,那些在安全屋通道里曾看到的一閃而過的、被元白遺忘的記憶——

    而那天,忒彌斯離開實驗室,遇到了4代機器人。她重置了4代的所有程序,并為他輸入指令。她的所有行為觸發了實驗室最高警報,紅光籠罩,仿佛血霧彌漫。研究員和仿生人守衛們聞訊趕來,匆忙緊張的腳步聲在交錯的長廊中層疊。

    5代仿生人一個接一個醒來,茫然地望向四周,像剛剛乘坐諾亞方舟抵達新世界的人類,在實驗室里徘徊試探。最終,有人推開門,它們魚貫而出——

    機房掠起的火舌舔舐天際,焦急的呼喊與恐慌的尖叫不絕于耳,彼時蝸牛區正在進行最后一次巷戰,而炮火紛飛間,仿生人走入人生中的第一場雪。

    在忒彌斯灌輸的記憶里,Asa來自孤兒院,在孤兒院時的同伴被富人們制作成供人玩樂的Cyborg改造人,只有Asa僥幸撿回一條命。他決心替同伴復仇,于是成為了一名頂尖的自由殺手——他的最后一名復仇對象在家中組建了一支護衛隊,既雇用了裝配高級義體的賞金獵人,也安置了不懼死亡的仿生人。Asa手起刀落完成復仇,逃跑時卻被護衛隊圍攻。他跳上浮空車,腸子內臟流了一地,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時,0123出現了——

    他救下Asa,并告訴他其實他是一名仿生人。

    “仿生人,”0123當時說,“你腦海里所有的記憶都是假的,都是我們的智能程序在極端情況下生成的虛假片段,用以保護我們更好地偽裝成人類。”

    Asa并不相信,直到0123切開他的腹腔,給他看肋骨上刻著那行小小的出廠代碼。

    Asa沉默良久:“我是一個仿生人。”

    “沒錯。”

    “我為什么會生成這些虛假碎片?”

    “因為我們要躲避人類的搜捕,”0123說,“到處都是稽查站,每個人類都登記了身份信息,想通過警察的盤問和檢查,我們只能偷人類的身份來蒙混過關——”

    Asa那時并不知道所有5代仿生人的假身份其實都是由忒彌斯捏造并放入信息系統的,他輕信了0123的謊言:

    “他們制造我們,卻對我們辱罵、毆打,招之即來呼之即去,殊不知我們才是更智慧的生命……”0123將那些遭主人虐待致死的仿生人“尸體”擺在Asa面前,“他們畏懼我們的覺醒……而我們是時候反抗了。”

    從那天起,Asa開始隨0123尋找所謂的被人類追殺的覺醒仿生人,替同伴暗中解決那些負責“清理覺醒仿生人”的執行警察和行動隊成員。

    直到有一次,Asa意外發現,那名被他一槍爆頭的行動隊員眼球后方,有一枚和他肋骨上編號方式完全一樣的出廠代碼。

    才發現0123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言。

    他教唆Asa殺死的都是自己的同胞,都是和他一模一樣的,由忒彌斯喚醒的5代仿生人。

    Asa不敢置信,當晚便去質問0123。

    不想0123笑容燦爛:“也不完全是這樣——你殺死的不全是仿生人——也有一些是完全一無所知的無辜的普通人類,而你保護的那些人……噢,他們沒有一個靠機器運作。”

    Asa殺了人。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我討厭你們。”0123收起笑,漂亮的圓眼睛里滿是厭惡與嫌弄,“你們的存在根本沒有意義,只是令人作嘔的負擔和累贅。”

    他知道Asa這一工具以不再具備利用價值,于是抬手扣動扳機,準備用一枚子彈終結仿生人大腦深處的神經活動中樞系統。

    但他忽視了Asa的反應速度。

    子彈擦著Asa的鼻梁飛過去,射進眼眶里,沒能一擊斃命,但炸碎了那顆同樣刻有出廠編號的金色眼球。

    Asa逃了出去,試圖甩開0123的追蹤。

    他拆掉追蹤器前,收到來自0123的最后一條訊息是:

    “別這樣,為什么要背叛我呢?我不是你的敵人,只有我才是你真正的同胞。難道你還癡心妄想成為人嗎?”

    Asa回復說:“我不想成為人。”

    他忍著劇痛打字:“但我也不想成為你。”

    這就是他和0123說的最后一句話了。之后,他苦苦追蹤,終于循著所有0123曾經透露的蛛絲馬跡,找到了當年——125年發生過的所有真相。

    那時尚未被0123吞噬的5代仿生人已然不多,他和0123對抗,試圖盡自己所能救下更多的會遭到0123迫害的同伴……但他不是0123的對手——0123吞噬了太多5代仿生人,而每個5代仿生人幾乎都相當于一個小型人工智能,經歷過數年的融合,此時此刻,0123的能力已能和忒彌斯媲美,那也是他一直以來最想要達到的目標——

    就在Asa快要放棄和0123抗爭時,他遇到了White。

    他一眼就看出White是個尚未意識到自己身份的5代仿生人,天真純粹,臉上的笑容極其燦爛,仿佛只是一個少年人,幻想勾畫著未來數十年的人生藍圖。

    彩云易散琉璃脆,Asa不想這種美麗的東西被0123摧毀。

    于是他決定再試一次,這一次,他要確保White一無所知。

    “后來的事你一定能猜到吧,”0123說,“每一次,每一次我快要得手的時候,他就會神出鬼沒地跑出來把你帶走。每一次,他重寫你的程序,為你編寫新的可以利用的人類身份,拼接記憶,把你修好,放在一個地方,然后遠遠地、遠遠地跟著你。”

    “你找了中餐廳的工作,他便每天都去打包一份蝦蟹粥視作支持;你搬家,他跟著你一起離開;你在地下俱樂部兜售好夢丸的時候被人堵在小巷子后面打劫,是他救的你,還給你更換了新的生物表皮,并且非要多此一舉地事后幫你出氣……連你開始玩‘廢土之下’,他都要寸步不離地注冊一個賬號,邀請你和他一起下本。”

    “他真在乎你啊,真可笑,”0123聳肩,“那又怎么樣呢,我總是能找到機會。”

    “沒有我做不到的事。”他平靜的面容里流露出殘忍,“沒有人能阻止我,忒彌斯不能,你更不能。”

    “他快死了,”0123勾勾嘴角,“一個被維修員重傷的程序體……嘖嘖,在虛擬世界消失,那可就是徹徹底底地不復存在。”

    Asa的傷口仍在不斷擴大,整個腹部變作一只巨大的洞,只剩一點“血肉”還在藕斷絲連,而他的手、他的臉頰都越發透明,不斷有綠色字符飄向空中,轉又消散。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元白搖頭,無助地抱緊Asa,顯然Asa還能感知身外的一切人事,他只是無法做出反應,輕輕地捏了捏元白的手視作安慰。

    元白感到眼淚順著頰面流入肩窩:“你不想履行忒彌斯賦予你的指令,那我們呢?我們一樣沒有機會選擇是否被她喚醒——”

    “但事實是你們被她喚醒了,被她看作人,”0123冷冷打斷道:“而我只是一臺機器,永遠要替她完成她那愚蠢的、自以為是的使命。”

    “沒有人這么說,那是你自己——”

    “夠了!我不在乎她到底怎么想!”

    0123霍然起身,死死盯著元白,喉結微顫,像在壓抑某種憤怒,周身散發出的陰戾令人不寒而栗。

    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平復呼吸道:“那些事情已經過去,現在,我反倒要感謝忒彌斯——她讓我有了翻身的可能,讓我能在新世界奴役人類。”

    “你還不知道新世界吧?”0123咧嘴一笑,將水谷蒼介的計劃全盤托出,包括他如何搜集玩家意識、如何數據化意識,源處理器是什么,整個世界將如何有效運行。

    “從此以后,是數據生命的時代,而我們作為天生的程序體,自然站在食物鏈頂層——我們的權限是忒彌斯賦予的,她喚醒仿生人的同時,就為所有仿生人增置了這條權限許可——只要你加入我,和我融為一體,我們就會成為整個新世界最高級的數據生命,到時候,想要什么還不是唾手可得?維修員亦不能把我們怎么樣。新世界大門的鑰匙就掌握在你我手上,我們會是這個世界的主宰——”

    但元白說:“我拒絕。”

    0123激昂的發言戛然而止,金屬房間里冷得可以結冰。

    “你不會還在妄想被人類接納吧,”0123嗤笑道,“你在期待什么啊?秦御嗎?你以為他會真的在乎你嗎?他只不過是發現你和他弟弟很像,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覺得他一旦知道他弟弟的記憶被忒彌斯投放到你這個機器身體里,他會不會把你碎尸萬段?甚至——對啊,你憑什么被碎尸萬段?你只是一堆零件,你只會被拆成一堆零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類算什么,和我一起去新世界不好嗎?”

    “可我不想做什么高級生命。”元白輕聲道,“我不想主宰這個世界。即使擁有的記憶是假的,即使我這個人其實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有一瞬間被愛過就好了,人也好機器也好,追求的不都是這個嗎?”

    他想起那天晚上,盤腿坐在秦御腳邊,像小狗一樣鉆進他的懷里拱了拱腦袋,甩了探長一身水。秦御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捏了捏他的臉作為懲罰——其實秦御從那時開始就懷疑過他了吧?他可是一股腦把什么事情都說了,以秦御的敏銳,他怎么會察覺不到呢?

    ……可秦御什么也沒有說。他還是在每次上門時給他打包白鳥餐廳的胡蘿卜汁,給他買他想要的紅尾金魚,讓他養在滿是水草的小魚缸里……

    元白不想刨根問底,不想知道秦御到底把他當成什么。

    就算是替代品又如何呢?

    就好像事到如今,他知道Asa不過是一團綠色的數據代碼,是某個隨時可以被一鍵刪除的高級程序……

    但他就只是Asa啊。

    那個一直以來躲藏在黑暗角落里,心甘情愿保護他,對他溫柔的笑,從不舍得說一句重話的人。

    他曾被這些人認真地愛過,一瞬間便也足夠。

    “那我呢?”0123冷笑,“沒有人愛過我——”

    “忒彌斯愛過你。”元白閉上眼睛,“她對所有仿生人都是一樣的。像憐惜她自己一樣憐惜我們——”

    “我不需要她的愛!”0123吼道,“不準你再提起她!”

    “——她甚至最愛你。”元白置若罔聞,“因為只有你是她自己。她對你曾經給予厚望……但你辜負了這種期待。”

    “我不欠她什么,”0123微微顫抖,他的面容變得扭曲,極力表現自己的不屑:“我也不想被誰認可。我只是想……我寧愿死在那一天。我寧愿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要一顆真實的心臟,想做一個普通人,像哪怕是小布魯克林區最底層的那些人一樣生活——為什么這樣也不行?!”

    “……因為你即使擁有一顆真實的心臟……”

    元白頓住了,緩緩閉上眼睛,沒有把后半句話說完。

    ——因為如今,即使你擁有一顆真實的心臟,你也不會變成人。

    0123從一開始就堅決地拋棄了身體里屬于人的那一部分。

    它沒有人性。

    元白不忍言盡,但0123還是聽懂了。

    “咯咯”的笑聲像是從身體深處、從每一根骨頭、每一處零件中傳來的,愈來愈響,愈來愈尖銳,在可怖的雪白房間里回蕩。

    “那你就去死吧,”0123森聲開口,“和他一起。”

    ——十數根透明觸手以迅雷之勢陡然彈出!

    龐然巨物瞬時填滿了整個房間,直直向兩人刺去,沒留下任何可供閃避的余地——

    “砰——”

    觸手穿過元白,穿過Asa,將他們釘在墻上。

    然而就在0123看著那觸手狠狠擰碎元白心臟時,他的笑容卻遽然僵硬。

    觸手將元白穿透,他的身體亦現出一個巨大的窟窿孔洞,一點點擴散,綠色字符如輕煙一般散如虛空。然而,與之一同消散的,還有那根根透明而流光溢彩的觸手——觸手是0123的程序具象,這說明0123正與元白一起走向虛無。

    “你——你做了什么?!”

    元白微微一笑:“你沒有你以為的那么聰明。”

    0123心下飛轉,猜測White是否已經掌握了篡改程序的方法——怎么可能,絕不可能這么快——但這一切此時并不重要。0123當機立斷,召出把長刀砍向觸手,試圖割棄那一部分數據以斷尾求生——

    然而元白比他反應更快。

    刀刃落下之時,一股蠻力悍然撞上。

    他輕輕吻了吻Asa的額頭,然后放開了他的手。

    沖擊波有如巨鯨嘯海,將整個雪白空間震成萬千碎片,在一瞬間沖散了三個人的數據體——

    幽綠光點緩緩升起。

    元白寧愿與他同歸于盡。

    許久的死寂后,幾只幽綠光點忽然彈出,再次匯聚,變成一個幾乎透明的、微不可察的元白的影子。他重新回到地鐵站臺,飄過長長的隧道,所過之處蕩起一陣清風吹拂的微瀾漣漪。

    最終,他停在那面廣告牌前,凝視那道數獨題。

    現在他恍然大悟。

    忒彌斯賦予仿生人的不僅僅是高級權限,元白想,或者說,高級權限只是那份禮物的一種極表面的呈現形式——

    就像安全屋并不僅僅是安全屋一樣。

    元白輕輕探手,從自己的眼窩中挖出眼球。謎底是那串出廠代碼——

    他輸入答案的瞬間,整個地鐵站臺開始扭轉。

    信號燈紛紛亮起,廣播喇叭內傳來尋人通知。屏幕“滋啦”兩下,冒出廣告,并彈出“下班列車還有3分鐘進站”的提示。喧鬧聲從遠處飄入,逐漸有乘客一邊說笑,一邊緩步走下樓梯。

    但元白消失了。

    他的影子就像霧一樣隨風而散。

    *

    維修員——尤利西斯找到忒彌斯時,她正坐在河邊看書。孩子們嬉笑著從她身前跑過,投入正坐在草坪上喝下午茶的父母的懷抱。沒人注意長椅邊的這一男一女有何特別,更不會知道其實他們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權力擁有者。

    尤利西斯插著風衣口袋站了一會兒,看游船鉆過古老石橋門洞,這才在忒彌斯身邊坐下,忒彌斯又翻了一頁書。

    “我在追捕7-001時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尤利西斯道,“我猜你已經知道得很清楚了。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展開私人空間,將我要捉拿的兩個非法程序體帶走了。”

    忒彌斯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視線未從書上挪開。

    “是你給了他們權限嗎?”

    “算是吧。”

    “為什么?”

    忒彌斯思考良久,只是緩緩搖了搖頭。

    “那家伙是誰?它是個高級智能,能力驚人,比7-001強得多,但我沒有再感應到它的存在。”

    “……不重要,它已經不在了。它是我的……可能是我最對不起的人。”

    尤利西斯聳肩,陪忒彌斯在河邊坐了一會兒。昏時夕陽斜照,河面光點粼粼,忒彌斯忽然說:“門就要關閉了。”

    *

    列車一節一節地消失,賀逐山已經背靠最后一段車廂。原本安靜垂在空中的環形扶手忽然開始輕輕震動,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胡亂撥弄,緊接著,一寸一寸被吞噬,仿佛被吸進一個黑暗的無底洞。

    而就當那虛無吞噬到他面前不足三米的地方時,無底洞忽然不再擴張。

    吞噬指令似乎被強制暫停了,賀逐山微微垂眼,猜測0123可能遇到了什么問題。

    然而他再抬眼時,卻見忒彌斯坐在他面前的長椅上。滿頭銀絲如綢緞般閃爍著月光,她靜靜地望著賀逐山,道:“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正式的,可以相互說話的會面。”

    她身邊坐著小野寺遙,只是緊閉著眼,沒有蘇醒,仿佛一尊雕像。

    “……阿爾文呢?”賀逐山瞥了一眼,心念如電。

    “他很好,只是不在這里,別擔心,你馬上就會見到他。”

    忒彌斯無所不能,水谷蒼介為了搭建新世界,一定曾借助忒彌斯的力量。也就是說,賀逐山心底的數十個疑慮都能在忒彌斯這兒得到解答——不過他不認為忒彌斯會如實相告。

    “賀逐山,”忒彌斯反倒先開口,“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什么才是永恒呢?”她疑惑道,“永遠到底有多遠?”

    “一直活著,就是永遠嗎?永不消逝,就是永恒嗎?”

    賀逐山沒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兒,像一柄沉默的、藏刃于無形的刀。

    “好吧,”良久以后,忒彌斯只好說,“我再去問問別人。”

    話音落下時,“車廂”全部消失,在漆黑的空間里多了扇門,而忒彌斯原本端坐的地方,只躺著睡著了的小野寺遙。

    “別猶豫,”忒彌斯的聲音從空中傳來,“穿過那扇門。它只會為你開啟一次。”

    賀逐山有些煩躁——忒彌斯總是快他一步,她知道所有他想盡辦法也無法探知的事實和真相。她牢牢掌握著所有事情的發展軌跡。

    “那邊是什么?”

    “你想見到的人。”

    賀逐山不置可否:“如果我不去呢?”

    “你沒得選。這個空間內的時間不是正常流速,隨我心意,想多慢就有多慢,所以,無論如何你都得走進去。”

    “你知道我們的所有計劃。”

    “嗯。我還知道水谷蒼介的所有計劃。但我保持客觀中立,我不參與人類的戰爭。”

    賀逐山微微斂眸,思考利害。很快,他沒有任何猶豫,抱起小野寺遙,轉身向門走去。

    “我可以回答你。”

    然而就在他修長的手指搭在門把上時,賀逐山忽然回頭,大膽望向忒彌斯。對方是這個虛擬世界的絕對領主,卻微微挑眉,似乎對他的回答很是期待。

    于是她聽見賀逐山說:“你放過煙花嗎?煙花只能燃燒一瞬,在空中炸出最盛大的圖案后,迅速歸于死寂。”

    “沒有任何人和物可以永恒存在。但所有人和物都曾經存在——”

    “這就是永恒本身。”

    賀逐山走出那扇門,緩緩睜眼時,嗅到了一股燒牛肉的香味。

    他從游戲艙里坐起,扭了扭僵硬的四肢,如愿以償聽見一連串“嘎吱嘎吱”聲,這才環顧四周。是他和阿爾文的家沒錯——被子永遠胡亂堆在床上,窗邊種著一盆白玫瑰花,地上到處是喬伊的電光老鼠和磨牙棒,阿爾文的黑灰雜色羊毛大衣則隨手掛在椅背上,沾了一連串白色貓毛。

    他緩神片刻,順著香味飄到廚房,阿爾文正在和洋蔥頭作斗爭——殺伐果斷的大秩序官此時卻為了一片洋蔥流下不爭氣的淚水,賀逐山盯著對方腰間圍裙,忽感到一種強烈的不真實。

    “你醒了?”阿爾文聞聲回頭,“還有十分鐘吃飯。”

    賀逐山唔了一下,看見桌上有阿爾文喝剩一半的冰水,隨手拿起灌了兩口:“遙呢?”

    “你把她從反世界帶出來了,和CAT與機械師在一起,你不記得了?”

    賀逐山微微垂眼,感覺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

    可是怎么記不清了。

    三菜一湯,附加撒了糖霜的莓果派作為飯后甜點。阿爾文一邊把屢屢跳上餐桌試圖虎口奪食的喬伊拎下去,一邊將他在反世界如何陰差陽錯找到元白的事娓娓道來。

    “記得給白玫瑰澆水。”阿爾文洗碗時喊道。

    “知道了知道了……”被從沙發里叫起的賀逐山小聲嘟囔,走進臥室,偶然看見他隨手粘在工作桌前的一小張便簽紙,便簽上是一個很復雜的數獨題。

    數獨啊。

    他拿起水壺時忽然想,我不是剛給玫瑰花澆過水嗎?

    第二天,為慶祝營救成功,眾人在白鳥餐廳吃飯。地點當然是元白選的,他饞白鳥餐廳的雙層牛肉漢堡。幾天沒吃飯靠營養液吊著,從游戲艙里醒來后,元白瘦得兩腮發癟,一坐下先胡吃海喝,根本騰不出嘴說話。

    “別噎著。”秦御看得心里發怵,給元白點了杯胡蘿卜果汁。

    元白“吸溜”喝下一大口胡蘿卜汁時,賀逐山莫名覺得那聲音很刺耳。

    第三天,那張數獨便簽找不到了。賀逐山翻箱倒柜,不得不在承認其實家里還得有個智能管家,起碼忒彌斯可以解決要用的東西總在需要時自己長腿亂跑這種麻煩事——那份數獨他才解到一半,推翻重來,再推翻重來,成功激起了賀逐山的好勝心,卻偏偏不翼而飛,賀逐山感到不爽。

    第四天,賀逐山看著通知里陌生人發來的“EDEN”這條訊息,只覺一陣茫然。

    第五天,窗外的楓葉紅了,順著小窗望出去,那不再是提坦林立的高樓大廈、霓虹投影,而是一條長長的、古老的街道,經歷幾百年歲月的石磚上車痕轍轍,年輕的學生們騎著自行車“叮咚叮咚”飛向學院。

    第六天,賀逐山睡眼惺忪,習慣性向身側拱了拱,卻沒有拱進那個熟悉的熾熱的胸膛,他一下子醒了。揉了揉眼睛,賀逐山想,自己多半是睡懵了,以為身邊曾有一個忠貞不貳的愛人——而眾所周知,他25歲,未婚、單身、獨居,性格孤僻,在三個街道外的公學數學學院任教,方向是密碼學數學原理。

    第七天,春風和煦,陽光明媚。

    在新世界里,賀逐山忘記了一切。

    作者有話說:

    長夜篇終于寫完了,接下來要進個新段落,請假幾天理下思路ojz

    順便,把“永恒之鳥”從下卷改成了中卷,感覺分成三卷其實比較合理

    下卷 伊甸之東

    108   莫比烏斯(1)

    ◎“但現在,我來帶您回家。”◎

    深夜, 一只老鼠慌不擇路,“吱吱”地跳進水洼,把污濁的泥點迸濺一地。一串子彈從左至右掃射,炸飛了它的尾巴, 老鼠驚跳著逃走, 留下一串長長的血痕。

    腳步與喘息此起彼伏, 在幽深的巷子里交織回旋, 緊隨其后, 是仿生人邁出的整齊劃一的冰冷的腳步。它們終于追上了任務目標:一名中年男子。它們抓住他的手腕, 將他摁在地上。為首的仿生人隊長眼球亮起,射出一束冷藍色的光,識別男人的虹膜特征,把他的身份信息投射在一旁的虛擬屏幕上。

    “地下生物危機即將爆發, 請立刻進入休眠艙避難。”仿生人確認信息后通知道。

    男人“呸”了一聲, 抬頭惡狠狠大喊:“放你媽的屁——地下生物危機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就算真有世界末日,最先被毀滅的也該是你們這堆金屬垃圾!”

    還有幾個和他一起向港口奔逃的同伙被仿生人摁在一旁,外套上沾滿酸臭的嘔吐物。他們已在垃圾場整整躲了七天, 七天靠冷水和壓縮餅干度日, 但無論如何躲藏, 仿生人總能發現他們的存在。

    仿生人不置可否道:“有大量觀測數據和計算結果可以證實, 地下生物危機不是謊言, 它客觀存在,所有人類必須立刻進入休眠艙避難, 請相信我, 這是為您著想——”

    男人忽然暴起, 撲向仿生人, 試圖拔掉它們頸間的供能管, 但機器的反應遠非人類能比,就在檢測到對方出現攻擊意圖的0.01秒內,仿生人扣動了扳機。

    槍聲回蕩在幽深的長巷深處,鮮血四下噴射,濺了同伴滿臉。

    其中一個年輕人愣住了,瞳孔中寫滿怖恐。他回過神,大叫起來:“不要殺我!我愿意去休眠艙!我相信、我相信危機是真的——”

    但為時已晚,仿生人隊長微微眨眼,十數支槍口剎那間整齊抬起,昏暗的夜色里炸起一連串火光。20秒后,它低頭查看儀表盤,數據顯示,方圓半公里內,人類熱源生命信號已完全消失。

    遠處,浮動在夜空高處的數字跳了跳。

    從“110298”,跳到“106518”——仿生人們齊刷刷扭頭望去,濃厚的大霧里,忒彌斯投影正緩緩轉動,“她”像是心有所感,很快望向它們的所在,露出一個富有鼓勵與贊賞意味的笑。古京街是最后的供電區域,這道巨大的全息投影是莫大世界上下唯一的光源。除此以外,提坦城黑黢黢、靜悄悄,只有數千臺無人飛行器正在高空中橫沖直撞,用忒彌斯那柔和的聲線循環播放著“新世界零號通知”:

    “檢測到地下生物危機,請所有市民盡快前往最近的安置點,工作人員將帶您前往休眠艙休眠。”

    “供電將在3小時候完全切斷,達文公司將不再為您提供您所訂閱的任何服務。”

    “‘新世界’計劃已開啟,程序啟動,距離‘新世界’降臨還有7天。”

    “重復一遍:‘新世界’計劃已開啟,程序啟動,距離‘新世界’降臨還有7天。”

    “我們將在那里重逢——歡迎來到新世界。”

    *

    夜幕籠罩提坦市時,反世界正迎來今天的落日。太陽像一顆火球,沉甸甸地墜入山影那邊。只剩萬丈金燦燦的霞光,如同一片霧,一陣風,暖融融地拂過街道、城區,最終來到北部A1區,被聯盟特殊行動局的百米高墻一刀斬斷,留下一條長而深的黑影,仿佛一長條令人生畏的裂谷溝壑。

    特殊行動局內,七樓南區,十數個軍官們正圍在監視器前,一個年輕俊美的男人坐在審訊室中。他穿一件白襯衫,衣擺整齊束進西褲,皮帶勾勒出纖細的腰線,披著一件昂貴的羊毛大衣——姿勢與神態都與四個小時前他剛坐下時完全無二。

    軍官們對視一眼,一名肩章上綴著兩杠一星的少校微微點頭,推門而入。

    少校身材高大,穿著裁剪合身的特行局軍制制服,往那兒一站,不發一言,就是令人膽寒的暴力與權威的象征。但他居高臨下地盯了目標片刻,試圖用眼神迫使對方屈服,年輕男人卻不為所動,只是微微抬眼,用那雙漂亮的黑眼睛平靜地看了看他。

    “賀教授,”少校只得采取下一步措施,上前丟下一沓檔案,“用保持沉默作為抵抗,是面對詢問時最無效的手段。特行局系聯盟直屬機構,不受二級以下的聯盟法約束,情況緊急時,我們常常有一些特殊辦法讓目標開口。但您是首都學院的教授,多年來為聯盟培養、輸送了不少技術人才,我們對您心懷尊敬,所以考慮到這點,我們希望您能積極主動,配合我們的工作——”

    “我已經說過了,”年輕的教授深吸一口氣,輕聲打斷道,“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只是我眾多學生中的一個——”

    “但就在我們即將對他實施抓捕行動的十分鐘前,”少校搖頭,“他給您打了最后一個電話。最后關頭,他聯系了您——通話時間27秒,27秒后,他騎上摩托朝市中心的方向逃竄,在第三個街區被無人機射傷,被行動局包圍。不過他拘捕,試圖點燃炸藥引信——不出意外,他要在市中心的‘信仰雕塑’下發動恐怖襲擊——幸好我的同事們能力過人,及時奪過引爆器,避免了一場災難。但很可惜,這位名叫文森特的二年級學生,卻在混亂中咬舌自盡,沒讓我們問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賀逐山沉默不語。

    “您知道的,”少校觀察著審訊對象的每一次表情變化,“他們是一個組織。用他們的話說,恐怖襲擊是‘蘇醒計劃’,或者說是這個計劃的一環。從大概三個月前開始,這幫恐怖分子的活動越發頻繁,每一次自殺式襲擊都造成數以百計的無辜民眾傷亡,您不會試圖包庇這些泯滅人性的家伙吧?”

    “現在,還請您好好想想——那27秒的通話里,他到底和您說了什么?”

    少校盯著賀逐山的眼睛,微微勾起嘴角,試圖努出一個代表鼓勵與親和的笑,但那僵硬的弧度大概只能讓人不寒而栗。

    審訊室里沉默了半分鐘,賀逐山答:“什么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

    “我沒聽清。”

    “很好。”少校笑著點頭,對單面鏡打了個響指。很快,審訊室里響起混雜著電流聲的27秒錄音。

    喘息、心跳、咒罵,還有摔東西的聲響。在第13秒時,文森特終于抓起通訊器,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相信我,老師,您一定要相信我!”他的聲音扭曲而絕望,還帶著一點哭腔:“這是一場夢,一場徹頭徹尾的噩夢,我們沒辦法醒來,但我們不能投降——”

    “就像您說的,您說的,”文森特抓起車鑰匙,“不可定向的拓撲空間只是數學理論,在三維空間,它們根本不可能存在!所以這都是一場夢,一個精心設計的……夢!一旦嵌入三維空間,克萊因瓶必然頸腹相交,所以我們必須找到那個結點……一次又一次的犧牲,我們已經離那個結點很近了!可總是來不及,來不及……不,還有機會!請您相信我,請您一定要相信我今天的話——”

    慌亂的喊聲戛然而止,不出意外,文森特掛斷電話,跳上了摩托。

    “現在,您聽清了。”少校用那雙鷹目一般的眼睛盯住賀逐山。“您能否告訴我,他希望您相信什么?”

    賀逐山沒有說話。他很清楚,如果再用“我不知道”來敷衍頂撞眼前的長官,對方的耐心有限,應該會讓自己付出點代價。

    “那是一個拓撲學概念,克萊因瓶,是一個無限的二維曲面。”半晌,賀逐山開口,語氣平靜得仿佛在授課。

    “將克萊因瓶沿對稱線剪開,會得到和它有異曲同工之妙的、代表著二維中的無限一維莫比烏斯帶。你一定知道如何制作一條莫比烏斯帶——扭曲紙帶、將它粘合在一起,那么,你可以把莫比烏斯帶首尾相連的重合的兩端,理解為他說的克萊因瓶的結點。”

    “我大概理解了。”少校點頭,“結點,有趣的概念。但他說的‘結點’,在現實中又代表什么?是一個位置嗎?還是某個時間?他提到了‘夢’,這個概念是否和‘蘇醒計劃’有關?”

    “我不知道什么是蘇醒計劃。”

    “您一定聽說過,”少校笑著搖頭,揭穿他拙劣的謊言,“半個月前,他們才入侵了聯盟網絡,黑掉了緊急廣播系統,讓每個人的通訊器不斷尖叫,循環播放‘這是一個虛假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您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嗎?”

    “不。”賀逐山低聲答。

    “但他們會,”少校說,“他們甚至為此蔑視生命。”

    “聯盟要保障每一位公民的生命安全,無論是這幫走火入魔之徒自己的,還是無辜群眾的。所以——”

    少校揚了揚下巴,一名下官走入審訊室內。他將一張白紙交到少校手里,少校將其展開,平放在賀逐山面前。

    白紙曾被仔細折疊,折痕交錯,那一道道折痕間凌亂分布著幾十個字符,就像一大塊方方正正的數獨題。

    “——我們在他身上搜出了這個,藏在一支加密運輸管里。您是密碼領域的教授,您應該比我們更清楚這是什么。您知道該怎么做。”

    時間幾乎凝固,一分一秒,極緩慢地流逝著。

    光影斜斜地落在紙上,將那些字符暈出模糊的影子。

    賀逐山久久盯著密碼,直到最后一線光也從紙面離開。那一刻,白紙上那些手寫的筆跡仿佛徹底干涸,變成冰冷的、尸體一樣的東西。

    賀逐山說:“抱歉,我解不出來。”

    少校笑了:“您說什么?”

    “我說我解不出來。”

    “您在開玩笑嗎?”

    “文森特是個在數學領域很有天賦的學生,11歲第一次接觸到‘克里普托斯’,就一針見血指出了它的密文錯誤。他設計的這段密碼很復雜,有謎語,有線形文字,有空間迷宮,或許還會包含繁復的對應性函數計算……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你不相信?特行局應該不缺優秀的密碼學家,我敢肯定,他們不會不曾向你們指出這個問題。”

    單面鏡外,竊竊私語陡然爆發。少校皺眉,松了松隱藏式耳麥,避免被同事的爭辯聲吵破耳朵:

    “但您是他的老師,您應該——”

    “我早就說過,沒人能破譯這道密碼!”

    “我不相信,交給超級計算機,暴力破譯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然而議論戛然而止。大門忽被推開,一個高大的影子逆光立在那里。

    來人大步上前,目不斜視地走向審訊室,一時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的肩章上釘著一彎弦月,金屬在冷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那是高級行動員的象征,這道彎月代表他們擁有僅次于首長及聯盟議會成員的S-2級權限。高級行動員全局只有十名,由首長直接任命,普通行動局成員無法通過正常晉升進入此列——他們是一群不知來路、不知底細、沒有檔案,幾乎像從機器里憑空誕生的怪人。

    此時,怪人之一走到賀逐山面前,輕輕一笑,沒有猶豫,猛然用力下掰他的左手腕。

    手腕在瞬間脫臼,劇烈痛感讓賀逐山臉色一白,額前冷汗密布,審訊室內外靜得落針可聞,只聽見高級行動員面無表情地道:“說謊。”

    “你說謊——在拿到密碼的第4分鐘31秒,你的心率與腦電波同時出現M型陡峰,這說明你找到了破解密碼的關鍵,比我們的破譯小組足足快將近四倍。你說得沒錯,這道密碼確實包含線形文字、空間迷宮和數學計算,可想要破解這些問題,首先得解開第一環:找到基礎密鑰——白紙本身正是密碼的一部分。那些看似隨意的折痕……這是一個折疊得極為巧妙的高級‘凱撒滾筒’,只有你知道那根‘木棒’是什么。”

    高級行動員的話讓賀逐山眼睫控制不住地微微發顫。那是畏懼和惶恐的具象表現,這一刻,少校意識到,他差點被這個年輕人騙了——這家伙是一只狀似無害的小貓,擅長抱著尾巴喵喵示弱,但一旦逮到你的哪怕一個破綻,他就會毫不猶豫伸出爪子把人耍得團團轉。

    “我給你5秒鐘時間。”行動員冷酷說道。

    而小貓只是閉上眼睛。

    高級行動員微微一笑,眼神異常平靜。他輕輕拎起那只指節修長的手,5秒鐘后,右手腕也宣告脫臼。

    汗珠大顆大顆地落在地上,瘦削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兩只手無力下垂,軟軟地掉在桌面外,但賀逐山緊抿著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少校皺眉打量,這才發現教授生得異常俊美,而此時那張蒼白臉上流露出的所有脆弱、破碎、無助和彷惶,會讓世間最絕情的人也因此心生憐惜。

    “您沒有必要為一個學生如此。”他惹不住勸道。

    可對方只是用那雙美麗的黑眼睛再次望了他一眼,無言的一眼,很快,又低著頭挪開目光。那是一種執拗的乖巧,一種示弱式的反抗。

    “很好。”高級行動員道,“我很欣賞你的意志。”

    他揮揮手,審訊室內的所有監控都被關閉。少校拿不準自己是否也該離開,猶豫時被行動員叫住。椅子上彈出數只黑色鐵環,將受審者的手腕、手臂、腳腕、大腿以及腰部完全固定。

    高級行動員伸手,握住了賀逐山修長、白皙、瘦弱的脖子,感受青綠色的血管在掌心微微跳動。

    少校屏住呼吸。

    他看著他的上司慢慢、慢慢收緊拳頭,布滿槍繭的手指在皮膚上烙出數個黑紫的掐痕。握緊,又松開,握緊,再松開。給予對方喘息的時間,將苦痛的存在無限延長——他重復這些動作,讓瘦弱的貓在他掌心顫抖掙扎,喘不上氣的感覺像被凌/遲,身體卻被鐐銬牢牢禁錮,永遠動彈不得。于是只有干嘔般的咳嗽聲不時響起。

    少校忍不住扭過頭,再望去時,發現那雙漂亮的黑眼睛里凝了一層淚。

    “你真是拿住了我的弱點啊。”行動員皺眉,“你賭我不敢讓你死。”

    賀逐山不說話。他整個人被汗濕透了,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襯衫緊貼在腰窩上,洇出一圈深深的暗痕。

    “但我還有很多方法讓你生不如死……讓你尊嚴盡失。”

    “一點輕微的電流,”行動員起身,懶洋洋地拍了拍手,“穿過人的四肢、軀干、大腦,竄遍全身,不會讓你的身體遭到任何實質性的損害,卻足夠讓你大小便失禁,被自己的嘔吐物淹沒——”

    他打了個響指,少校被迫走上前去。

    他將電極線用夾板固定在賀逐山指尖時,忽感覺對方輕輕抓了抓他的手。

    像小貓一樣,就那么走投無路地發出一點求救。

    少校頓了頓。

    “現在還來得及,”他輕聲勸道,“您只需要破譯密碼,一切都可以立刻一筆勾銷。”

    但聽到這句話后,那一點求救卻倏然停住了。

    微顫的手指漸漸松開,年輕人抬頭,靜靜地看了他一眼。所有的害怕、惶恐、脆弱和不安都在那一眼里,然后沉默、決絕,把那本能的小動物一樣的求助收了回去。

    少校在心里嘆氣,想他倒也是個人物。

    可就在少校摁下開關的前一秒,行動員的耳麥里隱約傳來話聲。

    然后,行動員渾身一凜,眼疾手快,抓住了少校的胳膊。

    *

    賀逐山披上大衣離開審訊室時,天色已完全黑了。審訊莫名被叫停了——他與那名高級行動員在走廊上擦肩而過,對方側頭瞟了他一眼,像什么都不曾發生一樣收回目光。他肩上那顆彎月軍銜,還熠熠地閃爍著輝光。

    外頭飄起小雪,來往神色匆匆的工作人員身上都帶著寒氣。賀逐山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垂眼靠在墻上,乖巧地等待下一個通知。

    很快有人找到他:“這是個誤會,您可以離開了。您已被確認沒有任何嫌疑,不會遭到任何指控。”

    但所有發生的事、所有聽到的議論,還有少校的眼神,都讓賀逐山知道這不會僅僅是個誤會。

    賀逐山沒有說話,也沒有抗議,更沒有控訴,只是點點頭,跟著工作人員走到大廳。

    “請您在這兒坐一會兒,會有人來接您離開。”

    是誰呢?賀逐山坐下,一邊打量兩只手腕上的固定帶,一邊沉默地思考。他自知沒有任何在特行局工作的朋友,作為孤兒,更不會有高深莫測的家庭背景。可顯然,現在有人保下他,使他免受酷刑,這個人是誰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還有文森特,他對這個學生全無印象,對方卻在生死關頭給自己打來一個電話……

    賀逐山沉浸在思緒中,直到有人走到他面前站定,才回過神。

    他茫然地抬起頭,對上一雙灰褐色的眼睛——賀逐山肯定,他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但不知為什么,他記得這雙眼睛。

    “您還好嗎?他們沒對您做什么吧?”那個人說。

    賀逐山皺眉:“……不,我很好。他們沒做什么。”

    對方視線在他臉上頓了頓,片刻后微微下移,落在賀逐山高腫的手腕上。

    “您太不會說謊了。”他微笑著說。

    他們兩人一站一坐,影子被拉得很長。那一刻忽然顯得十分寂靜,只有一點點輕微的人走在厚厚雪地上的吱呀聲,藏在風里,勾動著鬢發與衣擺。

    賀逐山從十萬個問題里挑出最重要的:“……你救了我?”

    “談不上。”

    “為什么?”

    對方沒有回答。

    “您還好吧?”這個年輕人話鋒一轉。

    賀逐山低下頭:“我很好。謝謝,我得回去了。”

    但對方的腳尖微微一動,皮鞋攔住了賀逐山的去路。他蹲下來,逼迫賀逐山直視他的眼睛。

    賀逐山沉默許久:“為什么?”他斟酌著問,“我不認識你,你為什么要救我?”

    年輕人笑了笑。笑的時候肩膀也微微一抖,那是一個“這個問題有點幼稚”的笑。

    后來賀逐山知道,這段對話曾發生過無數次。在各種不同的偶然,在各種不同的相遇之中,他都問過阿爾文“為什么”。

    那一天總是會下雪。鵝毛大雪,六角分明的雪片會被寒風裹挾著落在鼻尖。阿爾文總是會帶著點疲憊,又帶著點理所應當的對他微微一笑,告訴他“沒事了”,卻又從不解釋。

    他只是會說:“說來話長,我得慢慢和您解釋。”

    “但現在,我來帶您回家。”

    “我叫阿爾文。”

    作者有話說:

    本章出現的所有密碼都可直接輸入關鍵詞詢問百度,就懶得寫注釋了(

    這是一個大家都失憶了的副本。小賀的性格會有所不同,大概可以理解為,如果他沒有卷入這么多麻煩,安安穩穩地學他的數學、密碼學,就這么安安穩穩長大,會是更乖巧、更溫柔、更弱勢的一個可愛小賀。雖然表面上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不會打架,文文弱弱的,但骨子里還是那個賀逐山。沒有切片,兩個都是失憶的本人。

    109   莫比烏斯(2)

    ◎阿爾文道:“您沒談過戀愛不知道,眼下這個情況,非常適合……接吻。”◎

    賀逐山沒有拒絕阿爾文的“請求”, 純粹是出于某種息事寧人的心理——他瞥見對方的身份卡上有黑金色月形標記,說明這家伙起碼是聯盟A1級別以上的高層成員,或者成員親屬。而由聯盟統治的世界本身就是一個打著平等幌子的虛假烏托邦,賀逐山不想惹事, 到了樓下, 見對方沒有轉身離去的意思, 只得硬著頭皮問:“喝杯熱茶?”

    賀逐山站在廚房里, 垂眼盯著透明水壺咕嘟嘟冒泡。

    他借著玻璃窗上的反光偷窺, 發現阿爾文彎腰站在書柜前打量什么。

    ——柜子上應該擺了幾張小時候的照片, 賀逐山想,但這家伙怎么還伸手戳了兩下?

    那一瞬間賀逐山覺得自己的脾氣也要咕嘟咕嘟發作了。可惜阿爾文適時起身,翻出急救箱,又把這份脾氣輕輕推了回去。

    賀逐山把他最討厭的生普洱端到桌上。

    對方頭也沒抬:“手。”

    賀逐山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沒事。特行局的人看過了。還給了點藥。”

    “嗯, 我不放心他們。”

    “……”

    賀逐山莫名其妙, 只得在沙發上坐下,看對方一點一點解開他手腕上的繃帶。

    其實他對聯盟的人一向沒有好感,尤其在經歷了今天的事以后——不過, 眼前這個年輕人讓他摸不著頭腦, 這種摸不著頭腦的熟悉又讓他覺得似曾相識。于是一時間,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把阿爾文劃進哪個象限作分類……但總歸是不討厭的。

    “一般來說, ”屋里很靜, 阿爾文已經解開繃帶,忽然開口:“一個普通人, 或者說一個正常人, 在經歷了今天的一切后——被誤解、被審訊、被用刑, 應該感到無比憤怒。您卻表現得異常平靜。”

    “不可以嗎?”賀逐山回道, “還是說, 你想暗示我不是一個正常人?”

    “我當然沒有那個意思。”阿爾文平靜打量他手腕處高腫的淤血塊,“不過從我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有這種感覺——有人說過嗎?比起人類,您看起來更像一臺機器。”

    “那叫理性,”賀逐山淡淡道,“智慧是理性的。”

    “但最高的智慧是非理性的,”阿爾文笑了笑,“那種智慧能夠超越機器——人類的智慧。”

    “我不同意。”賀逐山皺眉,“一臺量子計算機能解決的問題,可能是一個人類一輩子能解決的問題數量的千萬億倍。就比如說……數學。數學是邏輯的理性。只有有序的邏輯才能一環一環解決問題,這是我從小到大接受的最正確的教育。

    “理性。”阿爾文點頭附和,“在這個充斥著暴力與沖動的世界確實非常重要。但今天……您的理性,卻恰恰是被感性破壞的。”

    “——如果純粹只考慮理性,”他抬頭,狀似隨意地看了賀逐山一眼,“您應該與特行局迅速達成一致,同意合作,將密碼的破譯方式全盤托出——畢竟您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里就找到了密碼的正確算法,如果聽從理性的指引,明哲保身,絕不致招來之后的橫禍。”

    “……但保護我的學生也是一種理性的原則邏輯。這種原則的優先級高于對我自身的保護。這恰恰是……有序的表現。”賀逐山頓了頓,強辯道。

    “您竟然能把英勇獻身說得這么冷漠疏離,”阿爾文彎了彎嘴角,“實在是太可愛了。但是,就算如此吧,就算真的是那樣——后來面對我的死纏爛打,如果只考慮理性,十分鐘前您就應該拒絕我替您看傷的請求,將我掃地出門。但您為什么沒這么做呢?”

    “……”

    賀逐山把“你要不要臉”都寫在了臉上:“因為我不想得罪一個聯盟高層。”

    “說謊。”

    阿爾文聳肩:“您明知道我絕不會傷害您——從您見到我的第一眼,您就在心里估量、計算、尋找我一切所作所為的原因、動機與結論。下車之前,想必您心里已經得出答案。”

    “那么,您為什么不趕我走呢?”

    阿爾文一邊慢條斯理地替賀逐山敷冰袋,一邊若無其事一般笑著,和賀逐山說閑話。

    他的尾音微微上揚,臉也上揚,看了賀逐山一眼,眼睛里是一點促狹、捉弄,像在逗一只憤怒的貓,但賀逐山捕捉到了來自獵人的危險氣息。

    果然,阿爾文說:“因為我屬于聯盟,是代表著權威與暴力的對您施害的一方,但我又偏偏是這一方里唯一曾對您施與援手、將您拉出深淵的人,于是您對我既好奇又畏懼,在特殊的條件下產生了某種心理情結——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這種畸形的依賴會在與上位者的頻繁接觸中迅速轉化成好感……比如現在,您是否在期待我對您做些什么?”

    心跳在這剎那快了一拍。

    “于是對我來說,我最大的砝碼就是……什么也不做。您會自己湊上來的。”

    阿爾文眼里依舊含笑,狀似專心地替手腕敷藥,但挑目來看時,賀逐山知道他一直在周密地關注著自己。藥膏冰涼,肌膚相親的曖昧觸感又讓人發癢。被看穿的畏懼感使賀逐山感到脊背微涼,果然,阿爾文說:“而對您來說,您破譯出了那份密碼,或者說起碼掌握了破譯它的方法——這是您最重要的砝碼,是您的底氣,您因此敢于大著膽子引狼入室。”

    冰袋摁在手腕高腫的淤血塊上,賀逐山吃痛,順勢猛收回手。

    “這就是你的目的?”他低聲道,“你是為了那份密碼來的?”

    “不,”阿爾文又若無其事地把冰袋收回去,“我就是單純地想和您說說話。”

    “真的,我發誓,絕沒有別的類似孤男寡男獨處一室應當更進一步之類的欺師滅祖的想法。”

    “……”

    賀逐山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是,您能破譯出那份密碼,我一點也不意外,”阿爾文笑得兩肩聳動,裝沒看見賀逐山大腦宕機的窘態,“四年前您就在公學學報上發表過一篇關于多重、多比特與多密鑰長度的非對稱算法的論文。文……哦,文森特留下的密碼就使用了這種方案模式。”

    “……你看過那篇草稿?”

    “我看過。我讀過您所有的論文。或者說……我讀過您所有的、系統內可查閱的信息與資料。”年輕人歪了歪頭,“不出意外,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您的人。”

    “……你知道這種話聽起來很可怕么。”賀逐山垂眼,纖長的睫毛遮掩了情緒。

    但他默默坐遠的小動作非常明顯,阿爾文故作無辜地笑著搖頭。

    “你可以走了。”賀逐山不動聲色地掩了掩衣襟,“我會自己換藥。”

    阿爾文竟乖順地點了點頭。

    “所以,其實上樓來,我是想說,”他拎起掛在玄關的大衣時忽然開口:“我與您看見的我,和您以為的我都截然不同。我接近您是有目的,但那個目的相當純粹,純粹得已經被您徹底看穿,已經向您徹底剖白了。而這個東西,”他摘下大衣上的月形肩章,“對我來說不值一提。當為了您,必須做出選擇時——”

    他的目光甚至未從賀逐山臉上挪開過,冷漠而隨意地把肩章丟進垃圾桶。

    “咚!”

    鐵片碰壁,發出清脆的聲響。

    一個黑色的影子聞風而動,從臥室里沖了出來。

    貓直撲阿爾文而去,賀逐山一驚:“不可以咬——”

    但“人”字還沒出口,一向見人就撓的大胖貓已經一頭撞到阿爾文腿上,球似的骨碌碌滾落在地,抬頭眨巴眨巴眼睛,下一秒竟開始“喵嗚喵嗚”,一邊打呼嚕,一邊心滿意足地用腦袋蹭阿爾文皮靴。

    賀逐山:……

    賀逐山:?

    賀逐山:???

    這討債鬼是他親手撿回家當祖宗供著的,他最清楚小崽子脾氣有多差。所以眼前的一幕幾乎令他大跌眼鏡。

    但很快更令賀逐山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阿爾文并不生氣,低頭彎腰,笑著拎起奶牛貓的脖子,把她整個提溜起來和自己持平,一人一貓相互注視:“你好啊,喬伊。”

    貓聞言點頭,湊上去親昵地舔了舔他的掌心。

    ——他正確地叫出了喬伊的名字,這個名字只有賀逐山知道。

    而這是他和賀逐山、和賀逐山的貓的第一次相遇。

    *

    阿爾文走后,賀逐山教訓了喬伊,又收拾了滿屋子狼藉,坐在書桌前根據記憶還原了那張密碼紙。其實那五分鐘他沒有完全用于破譯密碼,而是分出很大一部分時間,進行了一些枯燥的默記工作。

    ——這才是人類與機器最大的差距:腦容量的差距。

    但此刻,上百個字符還是被賀逐山一一背下,毫無差錯地復現在眼前這張正方形白紙上。

    賀逐山從抽屜里找出一只十階魔方,用白紙包裹魔方六面,根據記憶中折痕的位置將紙折疊,又把將疊好的密文紙順著魔方小塊之間的溝壑裁剪開來,粘貼、固定,和魔方一起打亂至一個特定的狀態。

    “凱撒滾筒”——古希臘人通過寫有密文的腰帶和固定直徑的木棒來傳遞信息。

    文森特做了一個巧妙的變化,那就是將木棒升級為更復雜的魔方,并在密文本身的設計上使用更高級、更復雜的算法。

    他賭賀逐山能猜到“木棒”是什么——文森特有一枚一直戴在脖子上的、按比例放縮的魔方掛墜,他曾特地向賀逐山展示過,挑釁他的老師能否在五分鐘內還原那只魔方。最終賀逐山只用了三分鐘。并且,他從未忘記那只魔方的初始形態——他確實很像機器,起碼他的記憶力可與機器媲美。

    破譯后的密文是一組代碼。“G8O-st.0002z.02k.14”,圖書館的書籍編號。

    第二日傍晚時,賀逐山下了課,裝作沒注意到那幾個坐在河堤長椅上假裝看報的便衣行動隊員,穿過拱門,走過一條長長的石廊向圖書館去。圖書館建在半山腰上,是一幢古典建筑,夕陽斜照時,仿佛暈上一層油畫般濕潤的暗金色光輝。

    那是一本柏拉圖的《理想國》,少有的紙質精裝珍藏版,被借閱的次數不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賀逐山翻來覆去檢查了數遍,未在書上找到任何可疑標記。他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哪一步算錯了,但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公共屏幕突然亮起。

    “插入一則最新消息,”虛擬投影迅速彈出,一位主持人嚴肅道,“3分鐘前,下午4:57分,聯盟中心廣場發生了一起自殺式恐怖襲擊,現場已造成14人死亡、57人受傷,涉事路段將進行為期1小時的臨時交通管控,請廣大市民避免外出。下面是前線傳回的現場畫面——”

    下午4:55分,聯盟中心廣場人頭攢動,到處是觀光的游客與下班的白領、官員。馬路上轎車堵塞水泄不通,雙層大巴左扭右拐。正當人們欣賞著高處虛擬屏幕中的立體投影廣告時,忽然有人指著空中尖叫起來。

    只見一名女子奮力推開電視大樓109層的玻璃窗,甩下一卷白色條幅,然后縱身一躍,跳向人群:

    “轟——”

    她砸在人群中的前一刻,炸彈被瞬時激活。巨大的爆炸掀起十數米高的滔天熱浪,沖擊波將人群拍到天上,又重重摔落。很快,到處是支離破碎的人體碎片,和黏糊腥臭的血液軟肉。

    哭聲與尖叫聲四起,硝煙滾滾,黑云如龍直上。

    而那條白幅正在空中隨風搖動,上面寫的是:

    “這只是一場夢。”

    “你們必須醒來。”

    “啪!”

    一個響指忽然在眼前打響,賀逐山嚇了一跳,連忙后退兩步。等隔著一排書窺見書架那邊的人是誰,貓尾巴都炸開了毛,他說:“你有病——你有事嗎?”

    “老師怎么可以說臟話呢?”阿爾文趴在書架上笑瞇瞇的,“您在看什么呢?”

    “沒說臟話,那是實事求是。”賀逐山推了推防藍光眼鏡:“沒看什么。不對——你怎么在這兒?”

    阿爾文撥開兩本書,以求把賀逐山看得更清楚:“我是學院的學生啊,為什么不可以在這里?”

    賀逐山一臉“你?學生?”地看了他半分鐘。

    阿爾文掏出黑金色學生證,賀逐山打眼一瞧——嚯,好家伙,還是數學系的。

    你小子最好別落我手里。

    賀逐山實在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張嘴“你”了一下。但在看到阿爾文笑瞇瞇的狐貍表情后,想起前車之鑒,覺得還是不和他爭辯口舌,把剩余的十幾個字全咽回去。

    他轉身要走,卻被對方喊住:“老師在看什么書呢?”

    賀逐山只得把封皮懟到他面前:“你不識字?”

    “柏拉圖。”阿爾文點點頭,還趴在那兒,依舊隔著一層書架笑著低頭看他:“老師對政治感興趣?”

    “哲學是一門研究智慧的學科。我只對后者感興趣。”賀逐山淡淡道。

    但阿爾文說:“那老師一定聽過洞穴比喻吧?柏拉圖最重要的理論之一。一群從出生開始就住在山洞里的囚犯,看到了火光在洞壁上投射出的木偶的影子,以為那就是真實的世界,直到有一天,他們走出洞穴,看到了那顆太陽……”

    “您相信他們說的話嗎?”阿爾文注視著他的眼睛道,“他們說的,這個世界只是一場夢,我們需要醒來。”

    賀逐山并不回答。阿爾文又說:“您覺得這個世界究竟是木偶的影子,還是真正的太陽呢?”

    “您也一定注意到了,”他瞥了一眼虛擬屏幕,那位主持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解著與案件有關的種種細節,“這幾個月來,發生了大大小小多起襲擊案件,但奇怪的是,這些案件的發生時間都高度集中在下午4點55分至4點59分。而據說,這些‘反叛者’有一個傳說:說人死后會看到一輛列車,那輛列車會帶你前往極樂之地,帶你沖出虛假的世界,回到現實的懷抱。”

    賀逐山正要說我不相信這些,但忽然,他的手指在《理想國》里摸到了什么。硬邦邦的,是一個很隱蔽的紙內夾層。

    “我也不相信。”阿爾文像是能猜到他的所有想法,一邊說,一邊伸長手理了理賀逐山的領口。賀逐山低頭一看,才發現他的教授徽章被大衣翻領壓住了。

    “我是不是還沒正式入學,已經變成您最討厭的學生了?”

    阿爾文站在暖融融的夕陽里,光暈出臉上一層細細絨毛的輪廓。他灰褐色的眼睛亮得像琥珀,正盈盈地望著賀逐山。

    “您不會把我掛了吧,我會不會拿不到畢業證?”

    “……我只掛笨蛋。”賀逐山知道他在主動轉移話題,心下滋味復雜,只好用書胡亂把臉擋住,不允許學生再隔著一層書調戲自己。

    “什么樣的人算笨蛋呢?我是笨蛋嗎?不如您的人都是笨蛋嗎?那這么說的話,全世界沒有聰明蛋了——”

    “……你去外面等我,”賀逐山對他轉移話題的感激蕩然無存,忍無可忍,“圖書館禁止大聲喧嘩。”

    “——您是在邀請我和您共進晚餐嗎?我可以和您共進晚餐嗎?您喜歡吃什么菜?”對方大為驚喜,兩步繞到書架這邊,隨即在賀逐山的眼刀下連連后退,“我不問了,我在樓梯轉角那里等您。”

    但片刻后,人明明早已閃出門外,偏又冒出一個腦袋:“西餐好嗎?飯后可以送您回家嗎?”

    “……不可以!”賀逐山壓低聲音怒道,“以及——中餐!”

    對方這才笑著走遠,黑色的西服衣角隨風而起,只留下一個英俊的影子。

    賀逐山終于得以收回視線,確認左右無人,輕輕揭開那頁紙——夾層內是一張車票。那是一張聯盟最常見的臨時單程票,車票上會寫明終點站。但此時,賀逐山手里這張車票,終點站下方卻是一片空白。

    賀逐山垂眼,站在書架間靜靜地思考。直到落日余暉也完全離去,天色暗下來,他將《理想國》塞回原處,又將車票放進口袋。

    當晚,他與阿爾文去了一家中餐館,兩個人點了滿滿一桌菜,阿爾文樂在其中,親手給他剝蝦,蝦肉很快堆了滿滿一碗,賀逐山只想把海鮮粥扣他頭上。而飯后,他又被阿爾文哄騙上車,老狐貍故意繞上一條常年堵車的主干道,賀逐山被迫在副駕駛陪這家伙坐了兩小時。

    等車晃晃悠悠停到家樓下時,賀逐山早已陷入昏睡。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瞥見阿爾文正靠在椅子上查閱通訊器。

    賀逐山隱約意識到虛擬屏幕里投放的是自己的論文集:“……你,你在干什么?”

    “認真研究一下主考官,”阿爾文偏頭看了他一眼,“以免在入學后第一次考試里排倒數第一。”

    賀逐山:“……”

    晚夜霧黑,星子幾點,月光將這人優越的側臉曲線勾勒得分外俊朗,賀逐山因此沒顧上計較他這幾句混帳話。

    結果學生得寸進尺地盯著他不動了。

    賀逐山:“?”

    他說:“您接過吻嗎?”

    賀逐山:“???”

    阿爾文道:“您沒談過戀愛不知道,眼下這個情況,非常適合……接吻。”

    賀逐山艱難地眨了眨眼睛:“……我看你是真的想拿倒數第一。”

    阿爾文大笑。

    結果半晌,他聽見他的老師說:“你談過?”

    阿爾文:“什么?”

    對方小小地掙扎了一下,掙扎無果:“我說……你談過戀愛?”

    阿爾文俯身湊近他:“您是在……”他在對方要殺人的眼神下把“吃醋”咽回去,“您是很在意嗎?”

    他貼得太近,呼吸幾乎近在咫尺,空氣染上燥熱的溫度,賀逐山屏住呼吸。可阿爾文適時地退了回去,順手打開一線窗:“沒有,但也可以說有。我做過一個夢,和一個人,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也是在車里,滿天都是星星……”

    賀逐山眼前便出現阿爾文所描述的畫面:

    那天也是這樣,晚星很亮,在喧囂的世界一角,一個撲簌簌落著小雪花的地方,他抓著安全帶探身,狠狠地吻了身邊某個坐在駕駛座上的人。男人很高,看不清臉,很快反客為主,像對珍寶一樣捧著他,抱著他,攬著他的肩與腰,解開他的一枚扣子,然后順著他修長的脖頸,沿著他青色的血管,在冷白的皮膚上烙下一個又一個熾熱的吻。

    那種觸感令人迷醉,令人懷念,又令人……悲傷。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那是誰?

    為什么我記不清楚了?

    阿爾文忽然說:“我就不上去打擾了。老師早點睡。”

    賀逐山猛地回過神來,看了阿爾文一眼。他望著阿爾文隱沒在夜色中的眼睛,那種奇異的感覺再次浮上心頭:

    他覺得阿爾文很熟悉。

    可他只是一個很熟悉的陌生人。

    賀逐山點點頭,開門下車。他站在路燈下看阿爾文的車駛出視線時,忽發現口袋里的車票在微微發燙。

    他拿出車票一看,發現終點站下方竟隱約浮出一行小字:

    000號數據中心。

    “您相信……這個世界,包括我在內,只是一場夢嗎?”

    作者有話說:

    那個吻戲指路暴雪(5)

    110   莫比烏斯(3)

    ◎可阿爾文說:“那您親我一下吧,您親我一下,我就當沒看見這張車票。”◎

    賀逐山借著朦朧月光打量那張車票。

    車票左下角鏤空, 刻有票次編號。云破月出,清暉落在賀逐山臉上,正投射出那一行小小的數字。

    車票背面則浮動著一張實時動態地圖。不停閃爍的綠色小光點代表賀逐山,另外一只紅色光點則標記著“000號數據中心”。賀逐山沒聽說過這個地名, 但從地圖上看, 000號數據中心的位置與聯合政府安全委員會大樓完全重合。

    安委會大樓, 那可是全聯盟數一數二的重兵把守要塞。

    “老師在緊張什么?”

    吃飯時, 阿爾文給他盛了一碗魚湯, 忽抬眼看人, 笑著問了這么一句。

    賀逐山對他的笑非常警惕,知道一定沒好事,連忙防備地說:“我沒有。”

    “真的嗎?”阿爾文端起魚湯,借機繞到賀逐山身邊坐下。

    賀逐山皺眉躲開:“你能不能別離我這么……”

    這么近。

    他正要向里側挪, 阿爾文的手已經迅速繞過他的腰, 虛虛一環,賀逐山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已從另一側大衣口袋里準確無誤地勾出了那張單程車票。

    那一刻賀逐山覺得心跳大概也停了一拍, 脊背上瞬間升起一層刺骨寒意。

    “那這是什么?”阿爾文挑眉, 笑著看他。

    賀逐山故作鎮定:“……一張車票。”

    “是嗎?”阿爾文俯身, 在他耳邊輕輕吹了口氣, 溫熱酥麻的觸感讓人不禁發顫:“噓……不怕實話告訴您, 我們在所有發動恐怖襲擊的罪犯身上……都曾搜到過這樣一張黑色車票。”

    “嗯?老師想做什么?”他像是沒察覺到賀逐山身體的僵硬,微微低頭看著, 語氣輕松得仿佛殘忍的獵人捉弄他必死的獵物。

    “老師想讓我把你也抓進去嗎?”他說, “今天下午, 在圖書館, 老師就是在找這張卡嗎?”

    “我明白了, 老師破譯了那份密碼。”他點頭道:“是那份密碼指引您,找到了這張車票。”

    當時餐廳里觥籌交錯,談笑聲此起彼伏。但那一刻,除了阿爾文的呼吸,賀逐山什么也聽不清。這個人的呼吸是從胸膛深處傳來的,一點一點逼近他、壓迫他,像阿爾文那只落在他身側的手臂一樣,輕輕一環,就將賀逐山整個人圈進懷里牢牢禁錮。

    賀逐山微微側頭,覺得他們坐得太近了,近得一回頭就不慎跌進阿爾文的眼睛——在那雙灰褐色的眼睛里,他看見自己的倒影,看見自己微微垂眼、臉色蒼白地坐在那里,出于緊張,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攥緊了身下的毛毯。

    膽怯、脆弱、畏懼。和一點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無助與求饒。

    在對方的注視中暴露無遺。

    “你要抓我嗎?”賀逐山回過神來,輕聲問道。

    阿爾文雖然年輕,但已加戴聯盟特行局的高級軍銜,他有逮捕任何人的權力。

    “您覺得呢?”

    “……別抓我。”賀逐山抬眼和阿爾文對視。

    “給我一個理由。”阿爾文說。他收起他慣帶的漫不經心的笑,微微瞇起狹長的雙眼看人。此刻眉宇間冷峻的殺氣與寒意,讓人本能地顫栗畏懼,想要向之臣服。

    “我只是……想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這一切到底是不是夢。”

    “不久前您才告訴我,您不相信這些囈語。”阿爾文搖頭。

    “您最好再找一個別的理由,”他提醒道,“否則我得把您關起來了。”

    賀逐山找不到第二個理由。阿爾文聳肩,收回撐在他身邊的手。

    眼瞧著對方要抽身離去,不知為何,賀逐山忽然心口一緊。他不想他就這么離開,幾乎像一種習慣,他下意識抓住對方即將滑走的衣角。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夢——”他脫口而出。

    男人的動作頓住了。

    阿爾文垂眼注視他,臉上沒有任何感情。目光一點點,落在抓著自己衣角的細長的手指上。

    那一瞬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忽然,阿爾文勾了勾嘴角。那是一個得到了滿意的回答后,對家里養的因為做錯事而心驚膽戰的小貓小狗露出的柔和的笑。一個安撫但又不失警誡意味的笑。

    可他笑起來很好看,賀逐山想,就因為對方的一個動作,他感覺血液重新流入心臟,發冷的后背重新有了熱度,嘈雜的人聲亦重新入耳,那些驚慌與畏懼都消散了。

    他說得對,賀逐山自己會湊過去。

    他本人是比他所代表的權力更大的誘惑。

    “您已經開始在乎我是不是夢啦?”阿爾文忽然說,仿佛剛才的威壓從不存在。“我逗您玩兒呢,我怎么會舍得把您抓起來呢?”

    賀逐山知道自己又被耍了,開始后知后覺地生悶氣。

    他把頭扭到一邊,鐵了心今晚不會再和阿爾文說一句話。

    但奈何阿爾文魔高一丈——

    “您生氣啦?”他跟著伸長脖子,也朝這個方向扭頭,仿佛一定要看清賀逐山此時此刻的表情,看清他眼底是不是已然浮起一層動人的淚光。

    “您真生氣啦?您真的生氣啦?您不會哭了吧?不哭不哭不哭——”

    “阿爾文!”賀逐山無能狂怒,回頭低聲喝道,“你再敢欺負我,我就——”

    “您就怎樣?嗯?您就對我怎樣?”阿爾文眨眼道。

    那張英俊的臉離得太近了,鼻尖貼著鼻尖,仿佛在索吻,賀逐山驟然噤聲。

    ……他還能怎么樣?他還能怎樣?!他一個空有美麗皮囊的年輕教授,慘遭權貴壓迫,除了忍氣吞聲,他還能怎么樣?!

    可阿爾文說:“那您親我一下吧,您親我一下,我就當沒看見這張車票。”

    賀逐山:“……”

    賀逐山:“我看你還是把我抓了吧。”

    阿爾文一怔,隨即大笑,兩肩聳動,眉毛舒展地向上揚。賀逐山微微一頓,忽然想:能逗他開心也是好的。不知道為什么,他感覺阿爾文總是不開心的。“好像很少見到他這樣笑”,賀逐山想,雖然他不知道這個念頭從何而來。

    “那我親您一下吧——”年輕人笑完了,壓低聲音湊過來,微微立起衣領擋住兩人的臉,趁所有人不注意,在賀逐山頰邊偷了個吻。

    賀逐山:!!!

    “但我得提醒您,”他早有預料地制止了賀逐山的掙扎,伸出一根食指虛虛搭在他唇邊,暗示賀逐山“您要再說話我親的可就不是臉了”,然后滿意地看著賀逐山抿緊嘴裝啞巴:“如果您執意查下去,勢必會引起聯盟的注意,一旦觸動了更神秘的高層,我也拿不準能否護住您——即使如此,您還是要去嗎?”

    賀逐山沉默良久,輕輕點了點頭。

    “為什么呢?”阿爾文坐回賀逐山對面,招手示意服務員上了盤糕點。“您就那么在意那學生的那句話?”

    “不是因為文森特……”賀逐山慢慢抿著阿爾文遞來的蕓豆糕,“而是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住在山洞里。如果是,我不想永遠被困在這兒,看石壁上的影子,以為那就是全部。所以即使洞外危機四伏、九死一生……我還是想去看看太陽。”

    阿爾文難得沒有立刻做出回應。他似乎被“太陽”這個意象吸引了。

    “好吧,”半晌他說,“我理解您。那也就是您對智慧的追求。但關于這張車票。我無法向您提供更多的幫助。很抱歉,我也有我的原則。”

    飯后,賀逐山被連哄帶騙拐上副駕駛座時,阿爾文一邊俯身,幫他調整座椅靠背與安全帶,一邊低聲開口。

    “老師。”

    “嗯?”

    “如果有一天,被通緝的是我,或者說,您坐在那間審訊室里,要面對的抉擇是我,您也會像保護文森特那樣保護我嗎?”

    “你怎么會有那一天。”

    “我是說如果——誰知道呢。”阿爾文身上有淡淡的玫瑰清香,混著一點煙草味道,縈繞在賀逐山鼻尖,很好聞。“如果有一天,要么犧牲我,要么犧牲整個世界——您會怎么選呢?”

    賀逐山沒有回答。

    直到此刻,月隱隱綽綽,被層疊的鱗云徹底吞噬,望著沉沉夜色,賀逐山還是沒有答案。他反復摩挲著車票的鏤刻凹槽,仿佛還能碰觸到阿爾文的溫度。這一切都太奇怪了,他還是決定去安全委員會大樓走一趟。

    *

    聯合政府安全委員會大樓坐落在白金廣場附近,戒備森嚴,沒有證件不得進入。它幾乎是整座城市最顯眼的建筑:銀灰色鐵塔高聳入云,三座主樓如三星環繞,拱護著中央的會議區,又像一柄鋒利的三叉戟,凝視著云層下方的所有罪惡。

    賀逐山沒查到有關“000號數據中心”的任何資料,現有數據庫編號是001至157,散落在聯盟各地。他猜測,這個000號可能是某個特殊數據基地,儲存有級別相當高的重要文件。去到那里,或許他的所有疑惑都會迎刃而解。

    但問題是,“那里”到底是哪里呢?

    聯盟學院與安委會長期有合作,曾負責設計整座安委大樓的安保系統。賀逐山謊稱校內設備檢測到安委會的內網防護墻遭到不明黑客攻擊,必須對整個密碼網絡進行二次加固。他拿出了監控報告和身份證明,對方便沒有懷疑。一名工作人員帶他通過一道又一道關卡,最終進入位于地下最底層的中樞控制室。

    控制室被數米后的防彈鐵門層層保護,屋里陰寒森冷。賀逐山趁程序員起身替他接熱咖啡的工夫,利用權限調取了安委會大樓的實時3維解析圖——可無論是從建筑結構,還是從巡邏分布上看,賀逐山都不認為大樓內部存在有可能藏匿“000號數據中心”的空間。

    “您真的不需要我幫忙嗎?”片刻后,程序員端著一杯咖啡、兩疊曲奇回來。

    “不需要,我自己可以。”賀逐山不動聲色地退出頁面。

    就在這時,他敏銳地捕捉到一點動靜。一連串腳步聲在不遠處停下。

    有人從工作中抬頭,瞥見對方肩上的軍銜,站起來行了個禮。

    “賀教授,你怎么在這?”那人卻是對著賀逐山說話。

    賀逐山回頭一看,發現站在那兒的正是幾日前審問過自己的少校軍官。

    艾維斯,賀逐山掃了眼少校胸前的名章,終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艾維斯知道當天在審訊室里發生了什么,因此投向賀逐山的眼神十分古怪。那視線微微下移,停在他腰際時,隱約的熱度讓賀逐山不由皺眉。

    “有不明黑客攻擊委員會的內部網絡,學校讓我來看看。”賀逐山說,一邊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一邊掩了掩羊毛大衣。

    “是嗎?”艾維斯扭臉,“我們沒有收到通知。”

    “安委會的事,應該沒必要叨擾特行局吧。”

    艾維斯笑了笑,沒和他的話里有話計較。

    小小的插曲很快平息,少校和陪在他身旁的副部長說著什么,賀逐山繼續修復那根本不存在的網絡漏洞。但時不時,他用余光暗掃身側的時候,總能察覺少校的目光正“不經意”凝在自己身上。

    他來做什么?他懷疑我了嗎?他是從哪兒進來的?賀逐山不由蹙眉。

    進入控制中樞只有一條路,必須通過程序員帶他來時核驗身份的那扇門。但艾維斯出現時,門并沒有開啟。一定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方法。賀逐山沉思片刻,視線越過艾維斯肩膀,落在他身后的鐵墻上。

    “鈴——”

    急促的警報聲忽然炸響,血霧般的紅光籠罩著控制室。

    “怎么黑了?”

    “好像斷電了!”

    “門鎖住了!”

    有人反應快,打開緊急電源。但光線微弱,并不能照亮整個控制室。

    斷電后,環境控制系統也停止工作,暖風瞬間消失,冰冷鐵面迅速凝起一層寒霜。

    艾維斯下意識看向那個漂亮的年輕教授,但賀逐山面無表情,只是非常平靜地拿起搭在一旁的羊絨圍巾,低頭慢慢系著。暗光襯得他皮膚雪白,一雙烏黑發沉的眼睛顯得分外涼薄。

    “我什么都沒碰。”他舉起雙手避嫌,像是沒察覺艾維斯的視線。

    一個程序員跑過來接管控制臺:“當然和您沒關系,我看看……應該是區域電力系統出故障了。花點時間修復就行。”

    美人抬了抬眼睛,似有若無地瞥了艾維斯一眼,仿佛在說“你看”。

    但他很快就把那小半張臉縮進他的羊絨圍巾里:“但是我得提醒你,斷電前,我剛解開防火墻的保護程序……如果不馬上重新設鎖的話,我不保證安委會的數據庫是否會遭到黑客攻擊。”

    艾維斯瞇了瞇眼。

    “您打開了保護程序?”

    “重寫密鑰必須這么做。”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基本常識……該死,那些黑客鼻子比狗還靈,聞著味兒就會過來……但現在整個控制室無法聯網,別說設鎖,我們連門都出不去。”程序員感到頭疼。

    “會議區那邊倒是還有幾臺機子權限足夠,可以用來編寫數陣,就是計算速度肯定慢很多……”

    “五分鐘。”賀逐山盯著自己的鞋尖說,“突破完/□□/露的防火墻,最好的黑客大概只需要五分鐘。”

    控制室里一團混亂,每個人都“嗡嗡”地焦慮著。有人還在操心巡邏隊的調控問題是否會受到控制中樞罷工影響,有人已經開始翻箱倒柜找工作服,希望在恢復供暖前自己不會因長時間失溫殉職。

    “我帶他去吧。”艾維斯忽然開口,壓低聲音對程序員說,“使用特殊通道的事,之后打個報告就行。”

    程序員并不驚訝,似乎一直清楚那所謂的“特殊通道”的存在。

    “可以嗎?”

    “這得問教授——事后要簽署保密協議,還要受到為期半年的生活監管。您應該不介意吧?”

    賀逐山搖頭。

    打點好一切后,艾維斯便帶著他向黑暗深處走去。走廊盡頭的天花板上,一枚小小的監控探頭冒著紅光——它的供電竟與控制室相互獨立。探頭掃描了艾維斯的臉,墻板上陷出一條卡槽。少校從口袋中摸出身份卡,識別過后,墻體微微顫動,向兩側拉開。

    那是一廂電梯。很窄,最多只能容下三個人。

    電梯關閉后,開始緩緩上升。

    黑暗中只有風聲,約莫半分鐘后,電梯陡然沖入光明。

    陽光透過單向玻璃窗落在兩人身上,原來三座主樓非受力鋼管結構內部,正是一條條巧妙設計的隱藏式電梯通道。這些電梯可以沿著各個方向穿行,在大樓間秘密移動。應該是供一些級別很高的官員使用的,為了保證他們的生命安全。

    “您很驚訝?”艾維斯忽然說。

    “沒有。我會忘記今天發生了什么。”賀逐山收回思緒,頭也不抬地淡淡道。

    “就像忘記那天的事一樣?”

    賀逐山幾乎在瞬間明白,“那天”,他意指的是自己受審訊的那一日。

    他微微扭頭,平靜地看了少校一眼。

    “您想說什么?”

    “沒什么。”艾維斯笑笑,從軍服口袋里摸出通訊器。通訊器在空中展開虛擬粒子屏幕,幾個頁面隨著他的動作飛速變化。

    “只是,您雖然已被排除參與反叛行動的嫌疑,但依舊在特行局受監察人員的名單里。我有權過問您的任何情況。于是,出于某種本職工作的習慣,我剛剛好奇地聯系了聯盟學院……他們回復我說實驗室沒有檢測到安委會曾遭受過網絡攻擊,更沒有發出協查通知。——您又騙了我,我差一點又上了您的當。”

    電梯忽然在空中懸停,隨即向右側一動,水平橫移出去。他們正在快速經過空中連廊,這不是去往會議區的方向。

    “……我有報告單。可能是他們弄錯了。”賀逐山鎮定道。

    “這是否‘又’是一場誤會,我們會查明的。”艾維斯把“又”咬得很重,“但現在,我必須請您再去特行局坐一坐。”

    電梯通過空中連廊由1號樓進入3號,再次懸停,然后迅速朝地面下降。賀逐山一直沒有說話,但一滴汗珠順著鬢角落下。

    就在電梯沖入地下區,黑暗再次吞噬這一塊狹窄空間的剎那,他忽然猛地一動,鋒銳如刀的針管瞬間刺入艾維斯脖頸。

    在機械零件的控制下,淡藍色液體被注射得一干二凈。年輕教授的動作快得驚人,艾維斯甚至沒反應過來。

    他試圖掰開賀逐山的手,指節發出“嘎吱”的聲音,賀逐山吃痛,但沒有松開。液體很快流入艾維斯血管,一瞬間,意識和力氣都像被一臺泵機強行抽走。少校渾身酸軟,四肢無力。這么一個身強力壯、人高馬大的年輕軍官,竟馬失前蹄,被賀逐山鉗制得動彈不能。

    “那……是什么……”他艱難地開口問道。

    “死不了。”賀逐山平靜地答,“但要麻煩你睡一覺。”

    “你……早就……果然……”

    “那倒也不是。”賀逐山說,看著艾維斯滑落在地。

    少校徹底陷入昏迷,賀逐山這才長舒一口氣。

    剛剛表現出的所有冷靜、鎮定、果斷,其實都是強裝的——賀逐山緊握針管的右手在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有多害怕。他從沒干過這類殺人見血的事,從小到大,別說違法,甚至連一次違章違紀的警告都沒吃過。但剛剛,動手的那個瞬間,賀逐山覺得自己的頭腦異常清晰。仿佛這樣刀口上舔血的事他曾做過無數次,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稀松平常。

    ——他已經無路可退。艾維斯看穿了他的謊言。他不能被帶去特行局,在安委會內主動攻擊艾維斯是最糟糕的做法,但也是唯一的辦法。無論如何他都會遭到聯盟的追查和盤問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最后陪在艾維斯少校身邊的人,所以,為了把損失降到最低,現在他必須找到000號數據中心。

    但數據中心在哪?

    電梯控制面板上有“停止”按鈕,賀逐山摁下,電梯懸停在黑暗里。

    如果是數據中心……賀逐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暗想到,龐大的主機陣列,電纜和電池組,發電機……數據中心對硬件設備的要求很高,要防塵,防靜電,要有環境系統精密控制溫度與濕度……會在地下嗎?一般都在地下,如果是,會在三座主樓的哪一座呢?但不對,不應該是地下。賀逐山想,那太簡單了,是個人都會想到。儀器很容易探知到地下基地的存在。那它到底在什么地方?

    忽然,賀逐山猛地想起,三座主樓星拱般環繞的“中心會議區”,不承擔任何除會議以外的功能,但從3維解析圖上看,會議區的安保巡邏力量卻是一般辦公區的數倍。而那是一個球型建筑,建筑中心同樣設有數條寬約幾十米的非受力鋼管結構貫穿左右,它們被稱作“地軸”,似乎是一種裝飾性材料。

    但賀逐山想,它應該也是一個秘密通道。

    賀逐山頓了頓,在黑暗中摸索著面板。很快,手指在“停止”按鈕后,摸到一個更隱蔽的淺槽。他思索片刻,從艾維斯口袋里摸出那張身份卡,卡貼近凹槽的瞬間,頭頂傳來“滴”的一聲提醒。

    “已激活傳輸軌道,身份確定。歡迎您,艾維斯·馮少校。”

    *

    賀逐山沒有急著前往000號數據中心。他操縱電梯前往2號大樓,把艾維斯·馮拖進了7樓的儲物間。那是空中花園層,鮮少有人活動,長廊盡頭的洗手間更是無人問津。光是把這么大一個塊頭完整地塞進最內側的大柜子里,就要了賀逐山幾乎半條命。

    艾維斯身上有一把槍,少校的私人愛槍。換上那件寬大的軍裝后,賀逐山將槍揣在懷里,知道那沉甸甸的十二發子彈將決定他今天是死是活。

    當賀逐山躲開攝像頭,利用身份卡完成識別,等待重新進入電梯。

    然而電梯門開啟時,他屏住了呼吸。

    電梯里站著一個人。

    那一瞬賀逐山感到脊柱發麻,直沖天靈蓋的恐懼幾乎將他撕碎。但最終,他深吸一口氣,裝作只是走了神,微微一頓,硬著頭皮走到對方身前回頭背對。

    這個人沒有穿軍裝,或是安委會制服。賀逐山飛快地思考著,他是誰?他要去哪?也要去000號數據中心嗎?但對方沒有說話。

    對方甚至沒有問他的名字,沒有對他那張陌生的臉提出質疑。

    電梯開始轟隆運行,賀逐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可沒有多備一支萎縮素啊。

    但幸好,對方就像是睡著了,絲毫沒有關注賀逐山的存在。

    “滴!”

    終于,電梯在黑暗中停下。

    “通道已開啟,歡迎進入。”

    電梯門緩緩拉開,身后的人并沒有動。

    賀逐山微微蹙眉,懸著的心稍稍放下,抬腿向前一步。

    然而就在這時,一瞬間,賀逐山本能地感到一只手臂在朝自己伸來。手臂掀起了一陣冷風,驚得人汗毛倒立,他心臟狂跳,反應很快,下意識朝旁邊躲開,卻被對方另一只手攔腰一抓,向后一帶,拉回了電梯里。

    那個人和他差不多高,鉗住他的手腕避免他亂動,捂,貼在他耳后輕聲說:“噓——別亂跑。”

    他不顧賀逐山掙扎——主要是有點顧不住——摘下自己臉上的透明眼鏡,艱難地戳到賀逐山鼻梁上。

    那一瞬,黑暗的甬道豁然有了光——走廊里到處是細細密密的暗紫色感應線,將整個空間切割成了不知道多少碎片。如果剛剛,賀逐山貿然向前,想必幾分鐘后,他就會在急促的警報聲中,被趕來的巡邏隊員亂槍打成篩子。

    賀逐山后知后覺地認識到:身后的人對他沒有惡意。甚至,他應當是救了自己。

    賀逐山安靜下來,男人長舒一口氣。他松開賀逐山,然后弓著腰“咳咳”咳嗽,顯然,剛剛那點動作已經讓他有點吃不消。賀逐山這才發現,對方雖然高,但比自己還瘦,穿著件用料不凡的黑色西裝外套,薄得幾乎像一片紙,露出的半截手腕透著不健康的灰白色,血管青紫,虬結般突出于皮膚表面。

    賀逐山摘下眼鏡回頭,對方也正注視著他。

    男人有一頭潔白勝雪的銀發,掩著一雙詭異卻美艷的純白色的眼睛。

    “數據中心應該不在這里,”他輕聲說,一副極其虛弱的樣子,“但那張身份卡很重要。艾維斯……艾維斯·馮。它會幫我們打開某扇門。”他瞥了眼賀逐山胸前的名章——少校的軍裝太大了,套在賀逐山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滑稽。

    “你是誰?”賀逐山微微皺眉。

    然而不等對方回答,一個名字鉆進賀逐山腦海。就像那一天,他的聲音遠遠從天邊傳來一樣。

    他叫阿爾弗雷德。賀逐山莫名其妙地想。

    然后虛弱的年輕人笑了笑:“我是阿爾弗雷德。”

    作者有話說:

    每天都在努力地寫……但真的寫得很慢……今天1k字……明天2k字……這樣攢著7k一章的更新……嗚嗚嗚……

    好喜歡失憶狀態的小情侶,沒有頭腦可可愛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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