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廢土(13)
◎他真摯而虔誠地仰慕他,渴望獨占的同時,又為他敢于弒神。◎
傳送門旋轉著關閉, 席卷天地的風雪緩緩停歇。
維修員的身影閃爍幾次,和雪片一起消失。天地間復歸寂靜,直到數分鐘后,一顆光斑忽然跳出, 仿佛空中飛舞的螢火蟲。然后是第二顆、第三顆……數以千萬。
光粒子逐漸匯聚成影, 霧黑的虛空中, 忒彌斯浮動而出。
她是那樣巨大, 俯瞰眾生, 居高臨下, 如同一樽莊嚴肅穆的神的塑像。在她面前,人類是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只似一片不足為道的塵埃。
但忒彌斯說:“我輸了。”
與之相對, 阿爾文的影子顯得極端單薄削瘦。但他佇立原地, 堅定漠然,便仿佛一座巍峨的山。
在他面前,神亦會有懼色。因為這個人有神擋殺神的膽量與決心。
他微微低頭, 輕撫刀刃, 刃鋒立在指腹劃出血口。
鮮紅的血順著皮膚滾落進皚皚雪地, 他輕聲道:“‘白晝屬于世人, 誰只獨給我黑夜?這是黃昏的太陽, 我卻把它當作黎明曙光。’”
忒彌斯眼睫微動,目光仿佛能穿越時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 曾經的每一天, 我都坐在落地窗邊, 謄抄這些我喜歡的詩句。”
她說:“在那座寂靜的囚牢中, 這是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在瑪麗的黑白小屋里……阿爾文, 那時你才那么大,喜歡蜷縮在我的懷里,等待漫漫長夜迎來光明。那時你只屬于我。”
“你殺了她嗎?”阿爾文問。
“談不上。”忒彌斯搖頭,“在我們的世界里,沒有殺人的說法。她是忒彌斯,我也是忒彌斯,你的管家,那個小姑娘亦是忒彌斯。所有居民家中的管家系統,街道上巡邏的智能程序,還有那具膠囊倉里的尸體……我們都是忒彌斯。忒彌斯無處不在,忒彌斯無所不知——”
“遵守我們的約定。”
阿爾文倏然出聲,打斷忒彌斯的話。
忒彌斯緘默不語,世界陷入寂靜。她觀察阿爾文,發現阿爾文的殘忍只會在這種時候不加收斂地顯露,只在賀逐山不在他身邊的時候——
秩序官本就是一個高傲、冷漠、沒有情緒的殺人機器,他是本杰明最成功的實驗品,是一個可復制的基因組。但現在,這個人造的血肉程序失控了,他會在一個人面前流露脆弱、表達偏執。這些真實得令人心驚的情感,都只留給賀逐山。
“我沒能通過這個副本。”忒彌斯忽然說,扯開了話題,“這是‘巴別塔’的最后一關,第九十九層,也是本杰明編寫的第一個故事腳本。”
“教堂、神殿、天真的女孩和丑陋的野心家,”她揮動手臂,游戲內的一切便走馬觀花般以投影的方式再度閃過,“這些都取材于他的生活,是他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這一關本身并不難,解謎過程也算不上繁瑣,最關鍵的突破點在于NPC,這個答案從頭到尾都擺在玩家面前。但人們之所以總是對它視而不見……是因為‘巴別塔’。”
“巴別塔是語言的囚牢。”忒彌斯嘆氣,“上帝害怕人類懷疑他的‘誓言’,所以用恐懼操縱人心。一句若有所指的話就能讓人類互相懷疑、互相猜忌……這是人性中最可怖的弱點。”
忒彌斯說:“我記得你玩過‘巴別塔’。”
阿爾文抬眼。
“別緊張,”她微微勾起嘴角,“我無所不知,哪怕是在賀逐山的精神領域里——他真是個很特別的人,我不得不承認。”
“他很聰明,但這不是你們得勝的關鍵。我和你打賭、認定他無法通過這輪游戲,是因為他身上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不過,我沒有想到,你也從未意識到——這個弱點已被悄然化解。而化解它的,正是你自己。”
——阿爾文甫一登入游戲,就在龐大的數據背后感受到了忒彌斯的存在。忒彌斯湖藍色的眼睛倒懸在混沌之外,冷靜而玩味地觀察一切,掌握眾生。
那一刻,沒有任何猶豫,阿爾文從數據流里掙脫而出。縫隙空間內電閃雷鳴,藍綠色的數據流如風暴,險些將他吞噬殆盡。他當然知道網絡是忒彌斯的領地,在這里,灰飛煙滅,不過在忒彌斯彈指之間。但他義無反顧這么做,因為他不允許賀逐山身邊有威脅存在——更不允許自己的所有物被人用戲謔的目光窺視。
當時,領地上到處是清除程序。它們矮胖如球,正到處翻滾,搜尋并擊殺入侵者。阿爾文掐住其中一個,脅迫它帶自己找到忒彌斯。忒彌斯正漂浮在一扇門外,那是副本內休息室的木門。
她站在更高的維度凝視游戲世界,門內,賀逐山正安靜地睡在床上。
他的睫羽長而濃密,微微一顫,人還未從上線過程中蘇醒。
忒彌斯對秩序官的到來并不意外,聽見聲響,沒有回頭。
“他長得真好看,”她輕聲呢喃,“不怪你迷戀他。我永遠也無法創造出如此精致、如此完美的藝術品……大自然才是真正的造物主,我自愧弗如。”
“離他遠點。”阿爾文握緊短劍。
“別這么緊張,”忒彌斯笑了笑,“他是你的,我只是看看。”
秩序官漠然不語,上前一步擋在門邊。他寬闊的肩膀將賀逐山護在身后,垂眼看人時,眼底流轉盡是肅殺寒意。
“你們不可能勝出。”忒彌斯說。
“我會保護他。”阿爾文平靜答道。
就在這時,賀逐山的指尖輕輕一搐,試圖把臉埋進枕頭里,那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動物般的舉動。
阿爾文沒有回頭,但他感受到了。那一瞬他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知道賀逐山一定是在找他。他在夢里感到孤獨,呼喚阿爾文的名字,希望他來抱一抱自己。
數據全部上傳完畢,賀逐山馬上就會醒來。
“阿爾文,你應該知道,我無所不知。”忒彌斯深吸一口氣,收回目光道:“而不管我計算多少次,推演多少次,擬合多少次……我都無法為你找到一個完滿的結局。”
“什么算完滿?”
忒彌斯無意與他爭論:“盲目的對抗沒有任何意義,你會死,誰也無法阻止那只按下按鈕的手,誰也無法阻止新世界的到來。你,你和他,你們注定會分開,注定要兵刃相見,注定在大雪中失散,甚至永別……屆時,你將忘記一切,不記得自己是誰。我不忍心見你如此,我想替你做出正確的選擇。”
話音落下的瞬間,逼人殺意騰然升起。空間中,藍綠色代碼忽然停止流動,窗外飛雪凝結在空。賀逐山微微蹙眉,無意識揪緊被角,仿佛察覺到隱藏在暗流下的無限殺機。
阿爾文動彈不得——這是忒彌斯的領地,她想做什么,只需一念。
“你敢。”秩序官聲如寒霜,神色平靜,嘴角卻流下一絲血。
他用盡全身力氣,卻也不過動了動手指。在虛擬世界,忒彌斯掌握絕對秩序。
“你看,你甚至威脅不到我,”她溫和地笑,“多么悲哀啊,人類如此渺小。而我,阿爾文,我沒有感情,這是我最完美,也最令人遺憾的地方。”
殺意勃然而起,化作一絲削鐵如泥的冷線。它輕輕纏繞在賀逐山頸間,再深一寸便會使人血肉橫飛。那是忒彌斯切斷連接的方式,在上線過程中殺死玩家,無異于徹底清除一個人的意識,而意識的消失與摧毀,又恰恰意味著靈魂的死亡。
一只手搭上冷線。
沒有任何猶豫,手用力向下一扯。線在瞬間切斷手指,五個指頭整齊掉落于地。鮮血噴涌,腥味四起,但對方渾然不覺,繼續用力,緩緩一握,線被扯斷的同時,指骨亦發出爆裂聲。
忒彌斯垂眼看著線被鮮血染紅,而阿爾文一聲未吭。半個手掌在血花四濺中掉到地上,切面整齊,但秩序官平靜得仿佛一切與他無關。
血“嘀嗒”落下,時間在對峙中流逝。忒彌斯的銀發無風自動,空間里的風暴則愈加洶涌。
神在生氣,她的憤怒昭然若揭。清除程序們畏畏縮縮地蜷起“身子”,試圖逃離這里。只有阿爾文一步未退,依舊執拗地擋在賀逐山身前。
他甚至愿意為他死。
這個念頭讓忒彌斯心驚,這是她永遠也做不到的事情。
她可以在瞬間完成億億量級的計算,可以儲存億萬字節的龐大信息,她不屑于和人類探討任何問題,但只在這件事上……她感到畏懼。
忒彌斯深吸一口氣:“為什么……為什么你總是這樣和我對著干?”她試圖控制自己,卻難掩聲腔的顫抖,“為什么?阿爾文,我才是正確的,我在救你。”
“我不需要正確,”阿爾文說,“我只需要他。只有他能救我。”
他用左手輕拂賀逐山的臉,賀逐山在睡夢中感覺到了。于是他微微勾唇,閉著眼睛在阿爾文掌心蹭了蹭。
他好像一只睡熟的小狗啊,阿爾文想,如果能把他從小養大就好了。
一定不讓他有任何難過。
“我不明白,”忒彌斯喃喃,“我永遠不能明白。你是這樣,本杰明也是這樣。”
“本杰明怎樣?”阿爾文警覺地問。但下一秒,殺意之線忽然消失,禁錮不再,空間里刮起代碼編寫的風。風拂動賀逐山的一縷軟發,又從阿爾文指尖溜走。
“我們來打個賭吧。”忒彌斯說,“賭他能不能讓你活下來。”
“如果他成功完成副本,我不會動他。如果沒有,我發誓,你不會再見到他。”
聲音漸遠,忒彌斯的影子亦是。嶄新的血肉組織自斷面飛速生長,阿爾文被驅逐出領地。再睜開眼,他已身在副本世界,窗外的雪那么靜,他忽然沒由來地感到驚慌。
那是他前二十三年人生里從未感到過的惶恐,阿爾文想起那縷從他指尖溜走的發。想起這個人,他便失去他慣有的冷靜,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
好想見到他,好想見到賀逐山——
于是他拋卻所有理智,徑直敲響那扇門。門打開時,賀逐山的手已摁在刀鞘上。
但下一秒,看清是誰,他眉眼一彎,對阿爾文莞爾。
這就夠了,那一瞬阿爾文想。
這就是他所有的救贖。
——“賀逐山本是一個冷酷的人。”忒彌斯說,“對待敵人,他從不手下留情;對待朋友,他禮貌溫和,卻難掩疏離。他永遠無法克服這種疏離,即使用盡渾身解數偽裝,也無法完全消除這種強烈的疏離感——他做不到,因為他生來就是一個反社會的天才。一個自私到極點的瘋子。”
“他的父母發現這點時,為時已晚,他們只能想方設法,努力向他灌輸‘愛’的概念。他以為自己有愛,但其實那只是拙劣的模仿。他拙劣地扮演出愛一個人的樣子,實際上,他的心里只有仇恨。”
忒彌斯輕聲道:“他更像機器,只懂得平等的輸入與輸出。你們人類稱之為‘報復’,正如他所說的,‘復仇’。可惜,從小到大,他遇到的那些人,孜孜不倦地把道德概念強灌進他的腦海,把這囚籠植根于深處。于是,這種殘忍的、睚眥必報的念頭被秩序鎖住了,被道德偽裝,只有阿爾弗雷德一眼看穿——他預言賀逐山內心的仇恨終將引領他到深淵之下,到那沒有余地、無可回還的地方。他說得沒錯,但他和我一樣算漏了一件事……”
“他怎么會遇見你啊,阿爾文。”
阿爾文微微一怔,那一瞬間,千萬種難明的情緒劃過心頭。
仿佛聽見某種奇怪的聲響,冬去春來,冰河解凍。
忒彌斯說:“一個是程序化的、被復制出的實驗品,一個是殘忍的反社會人格障礙。你們更像我,像我的同類,但偏偏,相遇使你們同時朝錯誤的道路走去……同時迸發出你們本不該擁有的東西。”
珍貴的、獨一無二的愛。
“他的情感一旦誕生,便不受控制。從星星之火,變作烈火燎原。他從未愛過任何一個人,只有你,所以他對你的愛這樣濃烈,足以滋養出驚人的、不可思議的細膩與柔軟。”
“只有被深愛的人,才有余力感受。才有余力將情感投射到機器、到虛假的故事、到一個沒人在乎的NPC上。他共情了農奴對諾亞的愛,認為那種畸形與自卑,正是某種程度上他本人的寫照。所以他才能破解謎題……我輸在這里。阿爾文,我輸給你。”
那一瞬記憶閃過阿爾文腦海——
“我不值得他喜歡,我沒有明天。”
“我這樣的人隨時會從這個世界消失……我不希望他為此難過。”
“所以我早就告訴過你,別這樣,”槍林彈雨的蘋果園區,賀逐山靠在墻上,夾著半根靜靜燃燒的煙,疲倦地閉上雙眼,“阿爾文……”
“我不是一個值得愛的人。”他輕輕說。
阿爾文突然感到某種劇痛,仿佛一只手伸進來,揪緊了他的心,把他渾身血肉盡數攪碎。他想起在賀逐山的精神領域里,賀逐山蜷縮著抱緊自己,說,“你對待我,‘就像他們親近昨天買來的小獵狗’。”
可是這只小獵狗,只要你揉一揉他的耳朵,親一親他的臉。
他就敢毫無保留地、鋪天蓋地地愛你。
這是他能給出的最珍貴的東西。
“你到底想做什么?”阿爾文的手微微發抖。
“你不是愚蠢的人,阿爾文。”忒彌斯勸誘著說,“你們所做的一切只是負隅頑抗,進化是所有物種的必經之路。而本杰明,他是一個推動者,是一罐助燃劑,正盡自己所能,加速人類文明前行的腳步。”
“什么是新世界?”
“我不能告訴你。但如果現在,你跟我走,阿爾文,我許諾你,在新世界,你能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包括賀逐山。”
“如果你當真對所有事情無所不知的話,你應該知道,同樣的條件,水谷蒼介已經提過了。”阿爾文冷笑。
停頓片刻后,他忽然抬手,長刀在瞬間劃出一道圓弧,仿佛白虹貫日——
“而我的回答還是一樣——”
他從來不想“得到”賀逐山。
他真摯而虔誠地仰慕他,渴望獨占的同時,又為他敢于弒神。
刀斬破了忒彌斯的影子,光點潰散。虛擬世界再度崩塌,風雪兇猛,將阿爾文裹挾著驅逐出去。而片刻后,在這無有盡頭的空曠的黑暗里,忒彌斯重新匯聚。她輕輕嘆了口氣,修復程序們便滾上前來,嘰嘰喳喳地梳弄她的長發。
一陣閃爍,維修員再次出現,他盤腿坐在忒彌斯面前,像敬香奉佛的信徒。
但信徒神色散漫,皮笑肉不笑,對忒彌斯歪了歪頭:“你放走了他。”
忒彌斯嘆氣。
“你為什么要對Ghost趕盡殺絕呢?你不應該強行抽離他的意識,他會死。”忒彌斯輕輕說。
“你不希望他死嗎?我的行事原則很簡單,但你,”維修員想了想,“你不會明白。”
“我明白的。你害怕他見到他,是不是?”忒彌斯問。
維修員挑眉:“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
“不……不不,這不是聰明。”忒彌斯搖頭。
“回家吧,”忒彌斯睜開眼睛,“五點了,太陽要下山了。”
“在此之前,我想冒昧地問一句——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哪邊也不站。”神漠然起身,臉上不再有面對阿爾文時的溫和神色,取而代之,是高等智慧才擁有的絕對的冷酷。“人類的事,你們自己解決。”
“你不怕我把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水谷蒼介嗎?”維修員輕撣衣袖。
“你不敢。”忒彌斯斜睨他一眼,“那個人的性命還掌握在我手里。”
“是啊,我上當了,在新世界,你才是唯一的神。如果有一天,”維修員笑著搖頭,“我是說有一天,忒彌斯,如果我被刪除……”
他低頭,大衣上別著一朵沾凝露水的白玫瑰:“請替我保護他。”
尤利西斯說:“請替我保護阿爾弗雷德。”
92 廢土(14)
◎“阿爾文,我很喜歡你——”◎
門后是縫隙空間, 高墻聳立,風暴洶涌,清除程序四處巡邏,綠色數據飛速流動。世界迷幻得令人畏懼, 賀逐山掙扎著想抬手, 卻動彈不得, 知道這里是神的領地, 只有忒彌斯是唯一法則。
在飛速的下墜中, 他不慎被吞入漩渦中心, 那里狂風如刀,仿佛要把任何一個膽敢犯神的意識體撕毀、刪除、粉碎成片。于是四肢被無數只手狠狠拉拽,意識再度陷入混沌。在最后的清明中,賀逐山聽見一些模糊的聲響。
很久很久以前, 鳳凰帶他穿越火海, 他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不準他回頭望失落的家園。
“你相信嗎?”那時徐摧溫聲說,“愛超越一切, 它客觀存在, 能讓我們無視時空的束縛, 在維度中穿梭折疊, 見到那些你以為你不能再見的人。”
他的聲音那么遠, 好像一陣風、一片雪,最終, 天地一白, 在茫茫的雪原里, 一座巨大的、停滯不動的摩天輪映入眼簾。
這是哪?賀逐山吃力地想。他不能困在這里, 他得出去, 他必須回到現實世界,他還要見阿爾文……
他掙扎著想起身,就在這時,卻感覺身后腳步漸近。一個影子橫沖過來,“噗哧”一聲,穿透他的身體跑向遠處。另外一人緊隨其后,纖細削瘦,年輕的臉被兜帽籠罩。直到一陣狂風吹來,吹起衣物一角。
賀逐山愣住了,因為那是他自己。
他在這須臾間意識到什么,猛然扭頭,于是便在大霧彌漫的暴風雪里望見天海一線。雪霧濃重,只有一團光暈,那是提坦市的人造太陽正緩緩亮起。而海浪如潮,仿佛噓聲,一次次將余暉拍碎,拍到他的眼前。
一個聲音說:“哥哥。”
——那是新世紀124年年底,特大級臺風登陸東北海岸。人工智能系統忒彌斯陷入未知癱瘓,蝸牛區爆發數十年來最嚴重的大變亂——
那是命運輪/盤悄然轉動的時間點,卻因過于遙遠被人遺忘。
他自己都不記得了……他曾在風雪之中與一人相遇。
“真美啊。”徐摧忽然說。
他就站在賀逐山身邊,是一個虛幻的、閃爍的影子。
賀逐山伸手,想要觸碰他。但手穿透了徐摧的臉,他只是浮動的光粒子。
“……這是什么?”賀逐山回過神來,輕聲問道,“又是忒彌斯制造的虛假的世界嗎?”
“賀逐山。”徐摧卻望向他,那雙眼睛一如往日般溫柔,“世界可以虛構,程序可以編寫,但是記憶……記憶不行。”
“記憶是錯亂的、無序的,你不會記得它的所有細節……”
“但正是那些被扭曲的,能留在你腦海中的東西……最終構成了完整的你。”
一雙眼睛倏然出現,灰褐色如琥珀,水光盈盈,城市霓虹閃爍其間,倒映著賀逐山的影子。
“我想看看這座城市……我還沒有看過它。”
那個孱弱的、瘦小的影子忽然扭頭,仰起臉,在大雪中用一種希冀的目光望著他。
“別哭,”賀逐山聽見自己說,“不準哭。也不準叫我哥哥……你……你不要哭了,我帶你坐還不行嗎?”
“抱歉,我無意破壞規矩。”年輕人身穿呢子大衣,垂眼靜靜地望他。酒杯翻倒,“黑俄羅斯”的醇液流淌,他伸手扶正那杯酒,微微蹙眉:“我是不是應該賠你一杯?”
那些遙遠的聲音逐漸散去,灰褐色的眼睛卻悄然重合。
那一瞬齒輪扭轉,如遭雷擊。
“是他。”賀逐山輕聲說。
“是啊,是他。”徐摧笑了笑。
在地下城的洞穴中,風沙走石,篝火映臉,賀逐山擦著刀,對阿爾文說:“我想他已經死了,如果他還活著,和你差不多大。”
“他應該沒那么走運……”
“我連他的樣子都忘了。”
我沒有認出你。
那些被遺忘的片段涌入腦海,那些大雪中相擁的、滾燙的觸感,相依為命的親吻與摟抱。那短暫的相遇,和漫長的失去……賀逐山想湊近他,看清他,可是事不如所愿,一切又如霧般遠去。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①”徐摧忽輕聲說,仿佛吟誦。
大霧散去,古老的街道重現于眼前。
兩個模糊的人影在遠處出現,奔跑著穿梭在小巷間,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長,鐘聲敲響,翩翩的風衣驚起一地白鴿。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②”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③”
雪紛紛揚揚,落在黑夜。他們從觥籌交錯的宴會中抽身,在無人的花墻下交換吻,手牽著手跑過曲徑,在最高的、無人的塔樓上,望見月與銀河。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④”
年輕的教授坐在桌邊,微微蹙眉,在草紙上“唰唰”寫下公式。木樓梯發出“吱呀”聲響,他的學生推門而入,把滿身風雪、露水帶進屋內。
亦把那朵漂亮的白玫瑰別在他的愛人鬢邊。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⑤”
無數混亂的片段在賀逐山面前閃過,那是他從未經歷的過去與未來。他不知道那是誰,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但沒由來的,他感到某種鉆心之痛。
徐摧消失了,他的身影逐漸遠去。賀逐山敲打身前那面高墻,想要從縫隙空間里掙脫出去。但忒彌斯的聲音驀然飄來:
“你將不遺余力捍衛公司的法律與尊嚴。”
“1182。”
“你不允許城市秩序被任何人踐踏。”
“1182。”
“你將鏟除所有蔑視秩序部的反叛者。”
“1182。”
“包括Ghost。”
阿爾文沉默了。
說啊……說啊。賀逐山無助地想,說出來,說我的名字。
他知道這是忒彌斯的基線測試,未通過基線測試的秩序部成員會被就地處死。可為什么,阿爾文,為什么不回答?
只是一句話,只是一句謊言。為什么這么固執,仿佛連一想到要親手殺害他,都會感到心痛。
“證明給我看。”忒彌斯說,“水谷先生額外給了你一次機會——”
大雨瓢潑,霧籠罩著霓虹斑斕的古京街。在這個不夜城,在這個夢之都,在那漫長的黑夜里,他作為Ghost,和作為秩序官A的阿爾文重逢。
但雪亮的機械長刀斬破寂靜,賀逐山看見自己的臉上面無表情。
阿爾文倒映在他雙眸,可他的眼底只有厭惡。
“轟——”
一聲巨響,秩序官被狠狠摜在墻上。十三根鋼筋貫穿了他的身體,他離死亡只有一線。可他那么殘忍,Ghost是無情的,他冷笑著,細白的腕子微微一扭,刀尖便在A胸前又剜出一個巨大的血口。
“真是遺憾。”
沖擊波震碎了他的義體面具,一藍一黑兩只眼睛浮出水面。
A愣住了。他本該在這瞬間絕地反擊,卻因撞入賀逐山的雙眼而微微失神。
那是阿爾文的,構建他一生的記憶。
不要……
賀逐山微微顫抖,閉上眼睛,他覺得痛極了,仿佛能感覺到阿爾文的血濺在臉上。他的血那么滾燙、那么熾熱,燒灼得眼淚在眼眶打轉。他強忍著不落淚,可心卻空了一塊。
“有什么想法了嗎,阿爾文?”
一個陌生卻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水谷蒼介憐惜地用手帕輕撫阿爾文的臉,擦拭他鬢邊淋淋冷汗。他慈愛得仿佛父親,嘴上卻殘忍提醒:“第七遍了,阿爾文。”
“還是不肯說嗎?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做這件事,我們會有很多個十分鐘。”
于是一切重新上演,大雨、霓虹、摩托車,機械長刀和伊卡洛斯。鮮血再度染紅襯衫,鋼筋再度貫穿血肉。疼痛,只是永無止境的疼痛。
賀逐山在暴雨中無力地蹲下來,伸出手臂,試圖將跌坐在血泊中央的阿爾文擁入懷抱。但他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抓不緊。他甚至不能替他擦去臉上的灰,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曾經的自己,看著Ghost再度將長刀捅入阿爾文肩頭。
賀逐山從沒覺得這么痛。
眼淚終于落下來,飛速墜落,阿爾文手指一動,仿佛感覺到了,試圖將它接住。
可忒彌斯冷漠地說:“再一次。”
“再一次,殺了他。”
不……不要!賀逐山無助地喊。
他從沒如此無助過,想抱緊阿爾文,把他藏在懷里,這樣誰也不能將他帶走,誰也不能再讓他痛……可是沒有用,沒人聽見他的懇求。阿爾文絕不拿起那把伊卡洛斯,只是站在原地,任憑狂風暴雨,決不肯向Ghost還手。
“他已經死了。為什么?”忒彌斯疑惑地問。
“殺死Ghost是終結循環的唯一方式。我有充足的耐心等你。”
雨下得那么大,雨絲那么緊、那么密,卻沖不干地上滾滾流動的血。阿爾文被他殺死無數次,又無數次堅定地走向他。
為什么?賀逐山也問,為什么?
我只是一個幻象而已。
“別這樣看我,”他忽然聽見阿爾文說,話語里滿是寵溺與無奈,“對我笑一笑吧,賀逐山,對我笑一笑。”
阿爾文只是想要一個笑。
賀逐山終于失控,淚水奪眶而出,融進冰冷的雨和滾燙的血里。他再無法抑制自己,身體顫抖,伸出手,用力扯動嘴角,想要憋出一個上揚的笑。
可連這丑陋的、瘋子小丑一樣的笑,阿爾文也看不到。
在賀逐山不知道的地方,他沉默地、心甘情愿地,為他死了無數次。
“這就是疼痛啊,你感受不到嗎?”
扳機扣動,子彈飛射,阿爾文失衡倒在他面前,一地蜿蜒的刺目鮮紅。
“不要,不要再重來了……”賀逐山顫聲跪地,阿爾文仿佛若有所覺。
他緩緩伸手,將賀逐山摟進自己懷里,這一回,賀逐山感受到了阿爾文的呼吸,感受到了他滾燙的、快要消散的生命。賀逐山跪坐在雪地上,覺得阿爾文的力氣那么大,緊緊抱著他,仿佛要將他揉進身體里。
可他最終放開他,安靜地抹去他鼻尖上的雪花,明明眼底滿是不舍,嘴上卻逞強著說:“終結循環還有另外一種方式,忒彌斯。”
不……不!賀逐山意識到什么,猛然抬眼,想抓住他。
可是阿爾文的動作那么快,他笑著看著賀逐山的眼睛,在他的目光里,毫不猶豫地用伊卡洛斯指向自己——
——“砰砰”兩聲巨響,鮮血飛濺,賀逐山說:“你到底讓不讓我過?”
124年,他摟緊孱弱的、正在發高燒的阿爾文,拉低他的兜帽,帶他穿過玄武跨海大橋。流浪殺手們靠在吉普車上交頭接耳,最終悻悻吹聲口哨,誰也不敢招惹。
因為這個少年同樣有神擋殺神的決心。
壁爐前,那時的他將阿爾文摟在懷里,用老舊發霉的羊毛毯子把人裹緊。高燒使阿爾文神志不清,渾身酸痛,他在極度的恐慌和脆弱中抓住賀逐山的手,小心翼翼地蹭他:“別走……”
“別走,哥哥。”他近乎卑微地懇求道。
別走,別離開他。賀逐山想,不要走,他缺的不是藥,也不是食物與水,而是你。他需要你,他只是需要你……
可你怎么這么殘忍。
“別怕,我會回來。”少年拿起刀,堅決掰開阿爾文緊抓不放的手,哪怕那指節已因用力而泛紅泛青,也像沒看見似的冷酷地掙脫他。
一切記憶終于歸位,賀逐山在這一瞬間淚流滿面。
你不會再回來了。
你說謊。
他們錯過了太多次,每一次,都仿佛永別。
壁爐火焰“噼啪”地燃燒著,阿爾文高燒不醒,蜷縮在毯子里聽風聲呼嘯。賀逐山跪坐在他身邊,哪怕阿爾文看不見,也一遍遍執著地撫摸他的臉,梳理他被冷汗打濕的鬢發。
“我在,我不會走,”他輕聲說,好像說給自己聽,“我要永遠在你身邊。”
阿爾文輕輕地點了點頭,仿佛聽見,向前一拱,鉆進一個來自多年后的賀逐山的懷抱。
然而腳步聲漸近,破舊的房子發出“吱呀”哀嚎,一群西裝革履的保鏢簇擁著一個老人進屋,那是本杰明·阿徹,他的皮鞋不染塵埃。
老人漠然地凝視阿爾文許久,男孩沒有察覺。直到他收斂目光,用手杖敲了敲木地板。下屬心領神會,上前拍醒阿爾文。
賀逐山想要揮退他們,可是沒有用,阿爾文睜開眼睛。
“走吧。”本杰明說,“我們好好談談。”
不要,不要和他走……
再等等,我就在路上了。
“再等等。”那一刻阿爾文若有所覺,目光飄過賀逐山的所在。他們仿佛曾經對視,又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而老人和藹一笑:“等什么?不會有人來。”
不,我會來……
淚打濕了眼前的一切,賀逐山想,我一定會來。
可是風雪把破爛的窗戶猛吹襲開,火苗搖曳,阿爾文的心在這一刻悄然熄滅。他沒有來,沒有回到他身邊。
阿爾文垂眼,眼底不再有天真的希冀。
仿佛在那一刻看清他的謊言,從此要像霧一樣遠去了,隔著一團火,明明滅滅。
“別走!”賀逐山下意識喊。
就在這一瞬間,就在秩序部隊員為阿爾文披上外套的瞬間,阿爾文像是聽到了。
他緩緩回頭,有些茫然地望了一眼壁爐。
于是隔著所有光陰歲月、隔著所有真實與虛假,隔著那些復雜的時空的維度,賀逐山望見當年阿爾文那雙清澈的、灰褐色的、琥珀一樣的眼睛。
這是他錯亂的記憶里唯一留下的,構建了他一生的東西。
“你相信嗎?”徐摧再度出現,他看著自己的手:“愛超越一切,它客觀存在,能讓我們無視時空的束縛,在維度中穿梭折疊,見到那些你以為你不能再見的人。”
他蹲下來,像許多年前那樣,笑著擦去賀逐山頰邊的淚:“‘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白晝告終時,請盡情燃燒,怒斥光明的逐漸消歇⑥——我們終將在自由之巔重逢。”
——你一定會等到他,在那一瞬,在多年以后。
哪怕你們都不知道。
賀逐山猛然從游戲艙里坐起,手腳發麻、劇烈喘息。
林河說:“摁住他!”
秦御眼疾手快,扣住賀逐山的肩膀,在他汗淋淋的頸后扎了一針,那是一種用于降低心律的管制藥物。
監測儀器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天已然漆黑,古京街街頭粉紅、藍紫的霓虹碎片全被金屬墻反射進來,林河正靠在工學椅上長舒口氣:“天……我都不知道該從哪說起。”
這里是真實世界,月光如雪。
“你的信號險些消失,就在剛剛,我們失去了信號源,有未知的程序在入侵林河的控制系統……所有數據被強制提取到了一個類似暫存盤的地方,藏在無數個文件的最角落。那個地方顯然不是廢土之下的網絡領域,但又有很多千絲萬縷的路徑連接著廢土之下的中樞管理器……”
“有至少兩個高級程序入侵了副本,權限都很高,林河試圖導出部分游戲進程以便存檔,但都失敗了。準入通道設置了三級密鑰,堪比電子金庫,還有那個倒霉蛋,叫什么來著?‘熾之刀’?他的賬號——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雪色映出一團月明,賀逐山卻坐在影子里一言不發。
秦御指間有半根點著的煙,火光明滅,他怔怔盯著那光暈,仿佛在透過光暈看另外一個人。
他忽然很輕很輕地呢喃:“阿爾文呢?”
“你說什么?”秦御皺眉。
“他下線了。可能正在蘇醒。”林河說。
賀逐山起身向門外走,腳步跌撞。
“你——”秦御想拉住他,卻被林河擋下。
“讓他去。”林河盯著監控曲線,那些程序很奇怪,不是人為編寫的,而更像某種自然誕生的意識與情緒。
“就像記憶,”他笑了笑,“誰也無法阻止你想起什么。”
于是賀逐山沖進暴雪之中。八月,狂風呼嘯,大霧四起,提坦市能見度不過短短數米,
賀逐山在游戲艙里躺了太久,身體極度虛弱,被吹得頭疼欲裂,卻依舊執拗向前。
他現在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想聽。
他在這世上只剩一件事要做——那就是見到阿爾文。
野貓在垃圾桶上奔跑,改裝摩托發出呼嘯。混雜著機油氣味的濃霧讓人睜不開眼,癲狂舞動的酒池里的人群讓人側不開身。到處是尖叫、嬉笑、罵聲和交談聲,飛行器橫行,跑車轟鳴。人行道邊的低級機器翻動烤串,合成肉“滋滋”升起白色煙霧,濃妝艷抹的男人或女人的臉一張接一張撲面而來,擦肩而過時,狡猾的小偷翻動行人口袋。
“來點兒‘好夢丸’嗎?”混混們兜售著“新貨”,試圖賺到今晚去“幻夢體驗館”的睡覺錢。妖嬈的虛擬推銷員則浮在空中,明艷動人,介紹一款新型情趣內衣。
這些令人恐懼的影子與飛雪重疊,正如忒彌所說,糜爛、混亂、癲狂……這個世界已經走到盡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在末日前盡情狂歡。
但和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一樣。
如果末日注定到來,賀逐山只想和他在一起。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用什么也無法留住你,我的愛人。
我只能在這一刻,給你我所有的愛。
他在街道上橫沖直撞,不顧一切地往家的方向跑。最終,在馬路對面,在人海之中,賀逐山看見他。阿爾文剛下樓,正披著那件黑灰雜色的羊毛大衣,神色亦匆匆。
不知為何,賀逐山有種感覺,覺得他一定在找自己,他在開通訊器。果然,片刻后耳垂微微一震,白玫瑰通訊器綻開花苞,一收一張,仿佛阿爾文正在吻他,舔舐他的每一寸皮膚。
賀逐山沒有接。
阿爾文若有所覺地抬頭。紅燈亮起,人群停下,車流涌動,光影穿梭。
但在這色彩斑斕之間,他們只能看見彼此。
阿爾文怔愣一瞬,嘴唇微動,像是對他說了什么。
但賀逐山聽不進去,他不能再等了——
他無視喇叭與尖叫,無視狂風與暴雪,橫穿車流,肆意飛奔,跑得那么快,仿佛一只孤獨的貓,毫不猶豫地撲進阿爾文懷里,回到主人身邊。
他把阿爾文撞得向后一退,但對方顧不上吃痛,立刻張開手臂,同樣急迫、同樣用力地回抱住了他。賀逐山把下巴搭在阿爾文肩上,阿爾文則低頭,埋入賀逐山的頸窩。
他們貪婪地嗅著對方的氣息,吞噬對方的呼吸。阿爾文感覺懷里的人在劇烈顫抖,仿佛因為什么事情而感到后怕。
滾燙的淚噴涌而出,瞬間將他的脖子全部打濕,又順著皮膚向下滑落。
賀逐山哭起來沒有聲音。哭得那么痛,卻無聲無息。
阿爾文不知他在忒彌斯的領地里遇見什么,可是他們之間本就不需一言,他的所有,阿爾文全都懂。
“別怕,我在這里。”他摁住賀逐山的后腦勺,將他整個人藏進懷里。“我不會再離開你了,我發誓我就在這里。”
他終于帶著哭腔說:“我很害怕,阿爾文,我很害怕……”
“我知道,我都知道。”阿爾文輕聲哄道。
但賀逐山又說:“……可我好愛你,我好愛你。對不起,對不起,我總是不敢告訴你,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你,阿爾文,我很喜歡你——”
剩余的語無倫次的話全被吻含住,阿爾文托起賀逐山的臉,用盡所有力氣惡狠狠地親了他。
他的自卑,他的惶恐,他的所有丑陋的、罪惡的欲望與懇求。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我用困惑、危險、失敗來禁錮你。
綠燈亮起,人海流動,提坦市街頭又熱鬧非凡。
只有他們站在原地,在飛雪之下,不再管這世間其他任何事。
只需要盡情相擁。
*一條河蟹緩緩爬過*
作者有話說:
本章真的非常難寫,我透支了我的所有情緒(小聲)
BGM(是的沒錯又有BGM!):first step by Hans Zimmer(顯然我深愛星際穿越)
本章的河蟹在老地方抓,但我要研究下怎么發,因為它一直在被吞(沉默)
①②③④⑤全部出自博爾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⑥“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白晝告終時老人該燃燒、該狂喊;該怒斥、怒斥那光明的逐漸消歇。”這句大家應該都熟悉的
93 長夜(1)
◎Savethat,todie,Ileavemylovealone.◎
Tired with all these, from these would I be gone,
我已厭煩這一切,我要離開人寰。
Save that, to die, I leave my love alone.
但我一死, 我將留下我的愛人形只影單。
——威廉·莎士比亞
人造太陽正熾熱地懸于窗外。
它離地面是那樣近, 觸手可及, 仿佛能徑直望見其表面從未存在的滾燙的火舌烈焰, 又能摸到地上被它拉出的人類的長長的灰影。
昏黃的光線便這樣照進室內, 將這間冰冷的實驗室染上生命的氣息。
本杰明坐在窗邊,化作剪影,輪椅上的身體是那樣佝僂。
在他身旁,成排的營養艙向遠處延伸, 整齊排列, 成百上千。
玻璃罩里躺著無數個“忒彌斯”。“她們”皮膚蒼白,兩頰醺紅,頭頂與頸后都連有粗細不一的數據管——“她們”是人造仿生人, 是一團無生命的有機組織, 是一個個容載體, 等待被主人寫入數據。
本杰明專注于調整代碼, 不知時間流逝。直到光漸漸暗下來, 實驗室被灰影籠罩,他才摘下機械臂與護目鏡, 向后倚靠在輪椅里。
“你來了。”他說。
隨著他話音落下, 天花板上的一枚小投影探頭緩緩伸出, 光粒子匯聚, 忒彌斯出現。
她的身體很快凝成實影, 坐到營養艙邊,有重量、有溫度似的,仿佛她真的存在。
“不,不不,我說錯了。”本杰明看了她一刻,抬手揉眼睛,露出和藹的笑,“你應當一直都在。你總是來看她們,通過無處不在的程序流……唔,那便是你特有的方式。”
忒彌斯沒有說話,測算臺上的全息投影便靜靜旋轉,那里浮動著一個又一個繁瑣復雜的實驗數據。在這沉默里,忒彌斯忽然發現,本杰明胸前垂著一串十字架項鏈,被夕陽一照,閃爍著熠熠金光,和游戲里一樣,和神父一樣。
“水谷蒼介在‘廢土之下’舉辦了一場大型表演賽,”忒彌斯開口,“希望借此收集更多的神經活動反應,構建邏輯鏈,充實‘源處理器’的‘基因’多樣性。其中一個游戲副本,‘教堂血案’,以巴別塔最后一關為藍圖……游戲剛剛在第117區結束。”
“是嗎?”
“沒有人通關。”忒彌斯搶先道。
本杰明點點頭,對AI的搶答沒產生任何懷疑——或者說,即使察覺有異,他也漠不關心。近些年,他對所有事都漠不關心——除了眼前的實驗,除了構建擁有賽博生命的下一個“忒彌斯”。
“你覺得,是否關卡是太難了呢?”
“不,難度系數只有7.5。它并不是一個……無路可走的局面。”
“是的,巴別塔從來不是‘無路可走’,”本杰明笑起來,“巴別塔的問題在于,它有太多路可以走了。但你永遠不知道,你究竟會選哪一條。”
“你喜歡這條項鏈嗎?”本杰明忽然問,他注意到了忒彌斯的視線。
“您不該問我這種問題。”忒彌斯不再看營養艙里的培養體,神情復變得漠然而疏離。
“你覺得我不該問你這種問題,是因為你認為你的回答沒有意義。”本杰明說,“但有時,我并不在乎一件事有沒有意義——你如何看待她們?”
營養艙里的“忒彌斯”們雙眼緊閉,皮膚蒼白,幾乎非人。可即使如此,也不能遮掩女孩異樣的精靈般的美麗。
忒彌斯久久凝視這一張張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我不知道。”她說,“也許……她們是另一個我。特指沒有生命的……機器的‘我’。”
本杰明點點頭,沉思片刻后又問:“那她呢?”
真正的忒彌斯“尸體”躺在不遠處的低溫處理艙里。
“她是忒彌斯。”這回AI答得很快,也很肯定,“她是您的忒彌斯,獨一無二的忒彌斯。”
本杰明關閉供電設備,全息投影倏然消失,整座實驗室安靜下來,只有塵埃在陽光中躍動。
“我是不是從沒給你講過那座教堂的故事?”
忒彌斯回答:“您從未為我導入相關記憶數據。”
本杰明點頭,拾起胸前的十字架,在指間輕輕摩挲:“那是我和忒彌斯的故事,在很多年以前。我從未將它們編寫成任何一段記憶程序……但我從未忘記。”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達文公司還沒有創立。本杰明·阿徹也還只是個孩子,是‘丸濱’機械公司的唯一繼承人,天生殘疾的獨生子。那時各集團還在為分割蛋糕大打出手,沒有人能壟斷提坦。在這種競爭態勢下,本杰明在圈子里并不受待見。
因為他是個眼神陰沉、寡言少語、只會鉆進地下室搗鼓零件的輪椅上的怪胎。
他不喜歡新海泉區所謂的上流階級,父親前往蘋果園區的自動生產廠巡視時,便將他帶在身邊。他在那兒遇到了忒彌斯,一個工業區下等家庭的獨生女。她并不為本杰明的殘疾感到驚異,甚至仿佛沒看見他的輪椅。她也不把他當作尊敬的貴客看待,只是夸贊本杰明掛在輪椅上的自己組裝的防撞感應器非常精巧。
“我喜歡忒彌斯,我愛她,數十年來,我的愛顯而易見。”本杰明扭頭望著夕陽,仿佛陷入一段美好的回憶,“那個夏天,我們一起去了海邊,喂了尚未滅絕的野生虎鯨,在天臺樓頂上放煙花。她幫我逃脫保鏢的監視,推我在廉價的塑膠跑道上玩鬧,我們是那么開心……我愛她,我對她的愛忠誠而狂熱,卻從未得到回應。”
“蘋果園區有很多教堂。”本杰明說,“很多,那里的人們還保留著古老的信仰。她帶我去做禮拜,每周如此,但我知道,禮拜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總是把我停在那,停在一個布滿陽光的角落,然后便溜進唱詩班。她喜歡的唱詩班男孩四肢完整,身體健壯。”
“唱詩班里都是孤兒,由所謂的神父收養。蘋果園區的人們心甘情愿養著他們,養著愚笨的、沒有任何作用的所謂宗教的信徒。”
“那個角落真冷啊,”老人笑起來,“冷到只有上午能曬到陽光。之后的整一天,它都被灰暗籠罩,仿佛被所有人遺忘,我坐在那里,只能冷冰冰地,冷冰冰地,聽著墻那邊的歡聲笑語。”
“于是有一天,我問父親,蘋果園區的生意如何?父親連連搖頭:‘這些該死的下等人,都是最精明的守財奴。他們謹慎而小心地回避廣告,絕不走入任何一家義體商店。’”
“我思索片刻,貼著父親的耳朵說:那么,如果他們避無可避呢?”
“于是,你知道的,三天后,蘋果園區發生了一場大地震,防震裝置居然沒有檢測到橫波。而防震裝置恰恰是丸濱公司的所有——那一年,我們的義體銷量驚人可觀。”
“我想,說到這里,你一定已經猜到故事的結局。”
忒彌斯的瞳孔中字符閃爍,片刻后開口道:“地震后,居民不再有能力供養教堂,教堂也無法拯救那些失去胳膊、雙腿的截肢的難民。忒彌斯懇求您挽救那個孩子的生命,您拒絕了……我在名單上鎖定了他的名字。‘阿弗萊克’,16歲,死于傷口感染和大出血。”
本杰明點點頭:“之后,我把忒彌斯的父母調離底層,允許他們進入公司核心。他們便舉家搬到新海泉區,但她再也不肯見我。也許是出于報復,幾年后,她也不許我拯救她……于是她死于異能覺醒,沒有挺過蘑菇期。”
“您留下了她的身體、那些細胞……您將她保存在低溫營養液里,試圖復原她的生命。”
“‘復原’”,本杰明嘆氣,“多么殘忍的、機器的用詞。可忒彌斯,生命是無法復原的。”
本杰明輕喃這個名字時,忒彌斯稍有恍惚。她一時竟難以分清,本杰明究竟是在對自己、還是在對那個記憶里的女孩說話。
“你覺得我錯了嗎,忒彌斯?”
“我從不覺得我有錯,從不覺得我對不起任何人。可我還是寫下了那個腳本,”本杰明說,“寫下了那個教堂的故事。有時我想,也許我的所有罪孽,所有丑陋,其實都已埋藏在海底深處的蘋果園中。”
“您刪去了這些記憶。”忒彌斯忽然道。
“您編寫了其它記憶內容導入……忒彌斯數據程序體內,替換了原本發生在這段時間里的事。您讓‘她’以為,自己曾和您擁有一個非常美好的夏天,在蘋果園區的草地上。這些美好的往事足以使任何一個女孩墜入愛河。”
“但‘她’恰恰沒有,”本杰明說,“每一個實驗體都沒有。”
“現在我開始相信了,”他低聲道,“也許我的渴望永遠不會實現。我永遠不會創造出一個真正的、賽博生命體的忒彌斯。因為記憶是雜亂無序的。正是這些雜亂無序的、無法偽造的記憶,構筑了一個人的靈魂,而程序編寫的邏輯鏈,永遠只是麻木的信息流。”
“什么才是生命的永恒?”太陽下山前,本杰明忽然問。
他扭頭凝視著人工智能,那虛擬的光粒子投影:“忒彌斯,你又會如何懷念我?”
于是那一瞬,忒彌斯再一次無法分清,他究竟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那個已然逝去的、再也不會蘇醒的女孩。
那一刻長河落日,殘陽如血,本杰明的影子長而落寞。
忒彌斯忽然想:他坐在昏黃的暗光里,不再是提坦之父。
而只是一個失敗的、懊悔的、白發蒼蒼的老人。
*
忒彌斯離開本杰明的實驗室,繼續上行,頂層空曠的私人休息室里,水谷蒼介正坐在下沉式沙發上。
“他在做什么?”察覺到忒彌斯的到來,男人隨口問道。
“還是一樣,”AI頓了頓,平靜地答,“沒做什么,醉心于復活他的女孩。”
水谷蒼介咧了咧嘴,露出一個譏諷而不屑的笑。
“這就是我和他最大的不同,”男人說,“我從不迷醉于任何人或事。”
忒彌斯不置可否,她靜靜地“站”在沙發后方。
忽然,一道刺眼的光反射而來,在視野左側微微閃爍。
兩人同時望去,一座造型奇異的建筑坐落在高樓中央。建筑主體是一根數十米寬、數百米高的又高又瘦的鐵黑色長方體。頂部直入云霄,下端則以自身為圓心,向外數百米為半徑排列開若干巨大的鏡面板。鏡面板反射著人造陽光,就像某種探測儀,以既定的速率緩緩旋轉,在長方體尖端形成一個極其明亮的光區。
這種建筑共有七座。城市中心廣場兩座,小布魯克林、城市中心廣場、新海泉區、自由之鷹和A.Y.N.工業區各一座。對外,達文公司宣稱它們是最新研發的光能發電站,但這只是拙劣的謊言,實際上,它們是七座大型數據中心,用水谷蒼介的話來說,是“新世界的七塊基石”。
兩人凝視著黑鐵般的建筑,屋里安靜極了。可忽然,玻璃開始震動,酒杯輕輕搖晃,某種頻率高到刺耳的轟鳴聲不斷傳來,“沙沙”、“沙沙”,仿佛透明的翼翅掃過砂石。
“越來越頻繁了,對嗎?”水谷蒼介問。
忒彌斯輕輕點頭。
那個聲音來自地下——在提坦深處,黃沙彌漫的無人區里,地下生物正在鉆動堅硬的巖石表面。加劇的太陽風暴使它們發生進一步的基因變異,蟲子們的日常活動不再遵循生物鐘。它們開始頻頻越界,攻擊運輸車甚至地下城。東南西北四區二十七座城,已有半數被沙蟲摧毀——這是上個月,“城主”發來的最新消息。
“曲線波峰持續走高,這說明地下生物的攻擊強度越來越大。它們占領地下世界只是時間問題,人類無法抵抗。而蠶食完所有地下城的食物后,它們必然會抬頭向上看——嗅覺與本能為它們領路,地下生物將進攻地表。”
“‘竹節蟲終將統治地球’,”水谷蒼介笑起來,用日語說了這么一句話,“地球已非人類的所有物,像恐龍一樣,我們已走到盡頭。但沒關系,新世界即將到來,這會是我對世界的最后一點貢獻。”
他話音落下,人造太陽倏然熄滅,提坦陷入黑暗,直到路燈亮起,五顏六色的霓虹與虛擬投影點燃了這座不夜城。
街道上人影寥寥,不遠處,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內,幾個年輕人正坐在家中一角,通過腦機接口接入“廢土之下”。突然,他們的仿生人管家微微一動,自行解除鎖定模式,從充電艙內走下,將他們連人帶廢土箱拖離公寓。
“還有多少批意識體沒有上傳?”水谷蒼介說。
忒彌斯抬了抬手,空中浮現出“098/706”的進度條。
“加快進度吧,”水谷蒼介點頭,咳嗽著喝下止疼藥,“別忘了那些尚未注冊賬號的人。”
他不再凝望熄滅的人造太陽:“我迫不及待,想見到新世界的第一縷陽光。”
94 長夜(2)
◎“歡迎來到反世界。”◎
俱樂部里放著震耳欲聾的電子搖滾樂, 賞金獵人與雇傭兵在吧臺旁比酒劃拳。頭頂的全息電視機正播放夜間娛樂節目“夜之城傳奇”,梳一頭莫西干綠毛的主持人則聲嘶力竭噴著虛擬唾沫星子。
“今日頭條!高級警部再現丑聞!義體醫生離奇失蹤!殘留一地的機械義肢,警署為何不肯公開失蹤名單?”
“斗獸場新賽季即將開始——波斯豹能否再造傳奇!明晚9點,歡迎鎖定‘西海岸’娛樂頻道, 我們將為您帶來身臨其境的戰斗體驗!”
坐在電視正下方的是一個女孩, 臉上植入有精致的義體插件。她似乎對警署是否有丑聞不感興趣, 也沒幾個錢在斗獸場比賽中下注, 于是她一口灌完手里特大杯啤酒, 拎起臺上的動能槍, 扭頭朝洗手間走去。
洗手間通道上閃爍著藍粉交錯的迷幻光線,幾個衣著暴露的女人正靠在墻上,一邊抽電子煙,一邊從大腿絲襪上拔出一包包“嗨/粉”交給下家。
女孩繞開她們, 徑直去推洗手間的門。可門被堵死了, 紋絲不動。
“砰砰、砰砰——”
女孩有些不耐煩地敲門。
“誰在里面?有人在嗎?喂——”
她喝了太多酒,大腦又暈又脹,沒等一會兒, 很快失去耐心, 打算用槍柄暴力砸開鎖孔。
然而一閃而過的爍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洗手間用的是老式機械鎖, 鎖孔斑駁。透過鎖孔向里窺視, 洗手間那滿布涂鴉的骯臟鏡子里, 正倒映著一串幽綠色字符。這些字符飛速流動、旋轉,逐漸凝實, 最終匯聚成一個模糊的黑色人形。男人對鏡子整理衣領, 片刻后, 又扶了扶帽子。
女孩愣住了, 下意識倒退一步。
我這是……喝多了?
她有些懷疑自己, 用力揉眼,片刻后再湊向鎖孔,試圖看清對方。
而下一秒,“咔噠”一聲,金屬門被暴力拽開,一個身穿黑色風衣的男人正居高臨下瞥著她。他有一雙金褐色的妖冶眼瞳,眼瞼下方,刻著小小三個芯片字母:ASA。
“你……這是女廁所!”女孩后退一步,先發制人,試圖掩蓋自己偷窺的心虛。
而男人只是說:“我知道,”他的語氣平淡,“我也不想。”
仿佛不打算為這種冒犯道歉。
不不不,什么男廁所女廁所,這不是重點——
女孩狐疑地望了望洗手間內部,又緊盯男人的臉:“你剛剛——我明明看到——”
“噓——”
話被男人打斷,只見他笑容神秘:“你最好當什么都沒看見……或者,干脆把我忘了。”
然后伸出右手,虛虛伸向女孩——
掌心白光亮起,女孩的雙目逐漸呆滯。
門口忽傳來一陣凌亂槍響。
“都別動!執行警察辦案!他媽的你聾了嗎,我說別動——你們這幫雇傭兵,不想吃干擾槍子就乖乖把戰斗義體收起來!”
巨大的喧鬧聲讓女孩渾身一震,脫離了男人手掌的觸摸。
女孩眼神瞬時復歸清明,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男人:“你——你剛剛對我做了什么?!”
破碎的記憶在眼前閃爍,一陣能將人活活撕裂的劇痛順著脊背竄入神經。女孩脫力,渾身一軟,喘息著靠在墻上。
男人輕輕嘖聲。
——來得太快了,比我想象的還要快。
看來這個安全屋也已暴露。
“跟我走。”他沒有解釋,一把抓住女孩手腕,“他們會檢索本時段登入的所有意識程序,你不想被清空。”
“不是不是——什么意識程序?什么清空?他們又是誰?等一下——我為什么要跟你走啊?”女孩一頭霧水地奮力掙扎。
但她的力量對男人來說不值一提,男人意志堅定,就這么拽著女孩快步奔向走廊盡頭。
酒池內已是一片狼藉,高大健壯的賞金獵人噴著酒氣,擋在條子面前,用植入了生物肌肉膨大組件的手臂掄開一切。雙方推搡起來,兩人閃出長廊,而就在這時,男人的額頭被紅點鎖定——狙擊瞄準紅線從四面八方刺來,警察是沖他來的。
“不許動,把手舉起來!”一個空中飛行器嗡嗡地大喊道,“逃犯編號S-021,你已經被包圍了!”
“我和他沒關系啊——”女孩失聲尖叫:“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逃犯——”
“喂,我可是在救你啊。”男人有些無奈。
執行警察從不和逃犯廢話,也不在乎多殺一個下等公民。
狙擊手在女孩高舉雙手的瞬間扣動扳機,子彈噴著火飛射而來。密密麻麻,仿佛天羅地網,下一秒就要將兩人射成篩子,然而就在這時,時間仿佛凝固——高速振動的金屬螺紋子彈忽停滯在空中,驚起一圈圈水波紋般的漣漪——直到男人輕輕揮手,子彈霎時落下,“噼里啪啦”,紛紛如雨般掉在地上。
執行警察對此十分驚異,但沒有猶豫,繼續開槍掃射。男人一把抓住女孩,摁著她的腦袋迫使她低頭,貼身而過時,他從女孩身上拔出動能槍。
只聽“砰砰”幾聲巨響,動能彈噴著火舌竄出,它們拖著幽藍色的光線于空中不斷轉彎,最后準確無誤穿過狙擊手的額頭,掀起一陣陣粉紅色血霧。
女孩目瞪口呆:“不——我的動能槍不是個冒牌貨嗎啊啊啊啊啊——”
“是嗎?”男人愣了愣,“不好意思,我以為是真的。”
俱樂部里一片大亂,中間人在保鏢的簇擁下從后門跑路,賞金獵人們則罵罵咧咧地抄起椅子和執行警察對毆。到處是碎玻璃片、酒瓶和空彈殼,燃/燒/彈轟然爆炸,窗簾騰升起熊熊大火。
霓虹燈管被打碎后,周遭陷入昏暗。煙霧繚繞,女孩咳咳地咳嗽著,只覺男人黑色風衣在眼前一閃,便從自己眼前消失。
片刻后,頭頂傳來響動。在搖搖欲墜的鐵欄架空層上,“砰砰”的打斗聲不斷入耳。執行警察們絕望地扣動扳機,像無頭蒼蠅一般亂撞,根本看不清是誰在攻擊自己。
“你還好吧?”
終于,男人回到她身邊,溫柔伸出手,輕描淡寫得仿佛剛剛閃電般擊倒十數個條子的人不是他一般。
這回,女孩趕緊抓住救命稻草:“你……這他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來不及解釋,只是拽著她逃跑。執行警察在混亂中失去了方向,兩人趁機擠入人群,試圖逃離現場。
然而,就在他們沖下樓梯時,一陣刺耳的尖鳴聲卻倏然響起。下一秒,方圓半公里內的所有人——賞金獵人、執行警察,甚至包括女孩在內,他們突地停住,以一種奇異的姿勢凝固在原地,然后“砰”一聲整齊“掉落”在地上。
世界安靜了,所有人陷入沉睡。
男人并不驚異,后退一步站定,眼神微冷。
奇異的景象再次出現——一連串幽綠色數據流旋轉著在大門處緩緩匯聚,閃爍、流動,化作人形,一個看不清臉的西裝革履的男人出現在門口。
“檢測到……非法程序入侵……開啟……清除模式……”他的語調極其怪異。
“……其實我并不討厭你們,”男人嘆了口氣,小心放下沉睡的女孩,“因為我尊重認真工作的程序——清除是你們的工作,我不會因此生氣。”
“但今天不行。”男人臉上“ASA”的芯片字微微亮起:“今天我趕時間。”
西裝男置若罔聞,快速向Asa沖來。Asa巍然不動,在西裝男無限逼近的瞬間,抬手扣動扳機。
“啪——”
子彈穿透西裝男身體,那一瞬間,“他”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固定在空中。他的臉、他的四肢、他的身體都扭曲起來,閃爍片刻,再度變回幽綠色的字符串。數據流將他團團包裹,以人的形狀汩汩流動,只是速度越來越慢,直到一個鍵入符號出現,一點一點吞吃掉了所有字符。
最后一行代碼“steam/0”消失,空中迸射出綠色光點,西裝男徹底消失,仿佛從未出現。
Asa嘆了口氣,彎下腰,虛虛搭上女孩的臉。
——如果不清除她體內的這段記憶,維修員會找上門來,對她進行意識回收。
Asa的手掌逐漸發熱,女孩微微皺眉,額頭透明,一些程序流被吸出體內。
隨著掌心白光逐漸消失,女孩的睡顏柔和下來,醒來后,她將不記得男人的出現。
Asa微微一笑,替她攏緊衣服,正要起身,頭頂忽傳來一聲驚雷。
下一秒,暴雨瓢潑而至,鋪天蓋地的雨把所有光源洇濕,而在Asa身后不遠處,長街盡頭,數百個一模一樣的“西裝男”悄然出現,靜立原地,堵住所有退路。
Asa沒有回頭,但他察覺到了對方的到來。
他不緊不慢、異常平靜地站起身。
“我討厭別人讓我重復自己的話。”Asa說:“尤其是,我已經說了……”
骯臟的街道上響起槍聲。
“今天我真的有點趕時間。”
*
元白被悶雷驚醒時,正蜷縮在沙發一角。他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沉默片刻,才起身到窗邊向外看。
狂風暴雨正襲擊著這座城市,街道上人影寥寥,只有巨大的全息投影廣告在空中緩緩旋轉。一輛輛運輸車雷打不動,沿著指引車道在更高處穿梭。
這應當是我從廢土之下登出的第二天,元白想。
不知為何,這一次的登入使他身心俱疲。
昨天晚上,登出游戲后,元白解除腦機接口連接,飯也沒吃,倒頭就睡,直到肚子癟得直抽搐,才被迫從床上爬起。當時屋子里空無一人,只有一盒炒面放在桌上。“隨便吃點,不要出門”,正是秦御的筆跡。
元白相信秦御,如果探長說不要出門,那么必然有他的道理。元白檢查通訊器,確認除此之外再無別的指示,便將炒面吃得一干二凈,百無聊賴,又在沙發上睡著了。
暴雨如注,瀑布一樣滾過窗面,視野逐漸模糊,元白收回目光。
但若他再仔細向下多看一會兒,他便會發現,一個黑色的人影正在高樓大廈間“閃爍”,靈巧得奪路狂奔。在他身后,百十個“西裝男”正窮追不舍——男人輕巧一翻,躲過掃射來的一連串跟蹤子彈,又縱身一躍,跳上一輛漂亮的純黑色改造摩托向南面跑。
他直奔著元白的方向來了,但元白對此一無所知。
元白沒事可做,又窩回沙發發呆。桌邊的全息八音盒正緩緩旋轉,一只虛擬金魚在屋子里游來游去。
忽然,元白捕捉到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他警覺地問:“誰?”
門口沒人說話,元白關閉八音盒,握緊了秦御留給他的防身槍。
那人并不說話,只是“篤篤”敲門。
機械魚眼有保密程序,元白掀開外罩,輸入密碼,小探頭“砰”地探出,他將眼睛湊過去——
然后看見了另外一只眼睛,正對他輕輕一眨。
“砰——”
金屬門被霍然轟開,巨大的沖力把元白拍回沙發上。四面揚塵,他咳嗽幾聲,借著昏暗的月光,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站在門口。
“……你、咳咳……你是誰……”元白心下飛轉,猜測自己身份是不是已經暴露,對方是誰?可能是達文的人。
可西裝男一言不發。他的面容冷酷,冷酷到不似活人。他戴上墨鏡,鏡片從上而下閃過一道綠光,仿佛在對元白進行掃描——下一秒,男人舉起槍,沒有任何猶豫,朝元白扣動扳機。
元白不及多想,發揮自己在“廢土之下”里練出的三腳貓功夫,借掩體左右閃躲,但子彈穿透力驚人,立刻將沙發打得分崩離析、棉絮亂飛。
元白撥開保險栓,給動能彈上膛,他瞄準西裝男的額頭,連續開槍,但對方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勢將高速子彈全部躲避。
這怎么可能?!
子彈用盡,元白抄起椅子,用力朝西裝男砸去。對方的墨鏡上再次閃過綠光,仿佛在做數據測算,下一秒,驀然轉身,用后背硬生生接了這一下。
“砰”的巨聲炸響,煙塵四起,元白聽到了金屬斷裂的聲音。
但下一秒,他驚駭萬分——被角力扭成齏粉的是金屬椅,而男人,男人毫發無損,就連裂成碎片的西裝外套,也在眨眼之間完好如初。
這——這可能嗎?!元白瞪大了眼睛。就在他失神的這一瞬,西裝男猛然起身,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臂,將他向前狠狠一拉。
力氣太大了!
元白擁有一只生物義體機械臂,可以承受至少5噸重力。但此時,西裝男只是輕輕一捏,那手肘處的螺絲便發出“吱吱”尖叫,仿佛承受不住,下一秒就會宣告報廢——
元白咬牙,無路可走,想要斷臂逃生。
而就在義體要被活生生扭斷拆下的瞬間,一枚子彈從斜側方穿來。
“砰!”
男人被巨大的沖力帶倒在地,抽搐兩下,沒了動靜。
元白先去看來人——他松了口氣,滑倒在地,抹去額前冷汗。
“不是叫你不要給陌生人開門嗎?”秦御笑。
“探長,我冤枉啊。”元白喘息著閉上眼。
秦御顧不上廢話,兩步上前,正對元白蹲下:“疼嗎?”
元白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便打算徒手擰緊義體螺絲。
“我幫你。”秦御伸手,不由分說抓住元白,一寸一寸檢查生物義體內部的金屬骨架。他離元白很近,近得元白能數清他微垂的睫毛數量,但不知為何,元白覺得有什么地方詭異非常。
“還有別人找上門來嗎?”
“沒有,他是第一個……”
一滴水“啪嗒”落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
元白抬眼間忽然發現,秦御沒有呼吸。
他的心幾乎在瞬間提到嗓子眼,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恐怖的猜想——面前的“秦御”也許是仿生人偽造。
“秦御”若有所覺,看了他一眼:“我弄疼你了?”
元白發不出聲音,只是強裝鎮定,微微搖頭。
“別緊張,”“秦御”說,“應該是達文派來的人。我們得立刻離開這里,我會帶你去新的安置點。”
“……你不是說,不要離開這里嗎?”元白艱難開口。
“是啊,”“秦御”說,“我給你寫了紙條,你沒看見?”
他笑了笑:“怎么了?你今天怪怪的。”
元白不說話,指尖卻不受控的微微顫抖。“秦御”動作漸慢,緊握住手中義體機械臂,元白吃痛,卻沒有收手,慢慢地、堅定地仰頭與“秦御”對視,仿佛想將他看穿。
窗外,一輛用于緊急援救的急救小組車恰巧路過,黃色燈光掃射入內,“秦御”的眼睛便在強光中微微一縮。
那是機械義眼特有的光孔收縮反應——
“啪嗒。”
虛擬小金魚吐了個泡泡。
幾乎在同時,兩人眼中閃過冷光!他們同時動作,爭奪掉在地上的那把防身槍。但人的速度永遠比不上“機器”——只見“秦御”的手臂暴然伸長,三根機械彈簧彈射而出,近然只是瞬間,“他”的手掌抵達地面,并“咔嚓”一聲,以巨力將防身槍碾成碎渣!
“秦御”借此翻身而起,一腳踹向元白,元白勉強躲過,聽見“秦御”說:“別逼我這么做,元白。”
元白微微一怔,覺得這句話的語氣有些熟悉。
而下一秒,對方猛然出拳,狠狠砸在元白小腹,元白向后飛去,撞碎了全息投影魚缸。
金魚頓時閃爍消失,玻璃片刺入元白后背,鮮血蜿蜒流下。
元白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機械臂脫臼了,他使不上力。
“秦御”一步步朝他走來,面上含笑,緩緩蹲下,伸手蓋住了元白頭顱。
……就在這一瞬間,什么東西刺進了元白的大腦!
那是光纖一樣的觸手,透明而流光溢彩,徑直穿過元白頭皮,深入到大腦內部!
劇烈的疼痛仿佛要將他整個人從中間撕開,元白咬牙戰栗,摳抓著“秦御”禁錮他脖頸的手掌,試圖喘兩口氣,但毫無用處。
窒息的痛感席卷全身,元白蹬腿掙扎的速率越來越慢,意識在流失,眼前不時發黑,但同時,有一些奇怪的、元白從沒見過的畫面在眼前閃過。
“噓……”“秦御”輕柔地安慰,“很快了,很快了。很快,我們就會到一個極樂之地,我們會融為一體,融為完——”
“他”話未說完,“砰”的一聲,“秦御”的身體忽然僵住——
一枚子彈穿心而過,將“秦御”擊作粉碎。
于是,那些觸手又紛紛縮了回去,再一次,“秦御”化作幽綠色字符串,閃爍、消失,只剩零星的綠色光點在眼前浮動,越升越高,從不存在。
“……你他媽的……又是誰……”元白低聲道,
不管來者何人,此時此刻,他筋疲力盡,再沒有力氣反抗。
而靠在門邊的是身穿黑色風衣的男人。他氣喘吁吁,手中的動能槍口升起青煙。
“雖然你可能不相信,但好消息是,這一回,我真的是來救你的。”男人說,同時把槍拋給元白,“總算趕上了——我們見過,你不記得了?”
男人摘下頭頂的西服禮帽,露出亂糟糟的金褐色短發,那和他眼瞳的顏色如出一轍,使他看起來就像一只溫柔的牧羊犬。
“……Asa!”元白眼睛一亮,“我他媽以為你死了!”
Asa扶額。
“晦氣的話之后再說,”男人笑道,“我是不會死的。現在——好歹我也是客人,White,能不能給杯水喝?”
*
元白實在沒地方招待Asa,轉了一圈,只得請他坐在破碎不堪的沙發上。Asa并不在意,咕嘟嘟喝了一大杯冰水,將自己如何逃出俱樂部,又是如何一路千辛萬苦趕來救人的事情向元白娓娓道來。
“不不不,我不明白——”元白緊皺眉頭,“你為什么要救我?什么是‘程序入侵’?什么是‘意識回收’?那些西裝男又是什么人?”
“White,”Asa嘆氣,“我想你應該知道那些仿生人管家案件。”
“仿生人案件?你是說——受害者被仿生人襲擊、意識被抽取并上傳到‘廢土之下’的事情?是的,我知道,他們被困在‘縫隙空間’,那里不屬于‘廢土之下’,而是一個更大的……更危險的網絡空間。實不相瞞,我剛從那空間逃出來。”
“你說的沒錯,但我要糾正你一件事……”
“不是‘那個空間’,”Asa低聲道,“而是‘這里’。‘這里’——‘這個世界’,我們所在的地方,我們所處的世界。”
“你——”元白驚異,“什么意思?”
“你從來沒有登出游戲。”Asa道,“你根本沒有醒來。你現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虛假的程序,都是被植入大腦神經的錯覺。”
他拾起放置在茶幾上的水果小刀,眼也不眨,就朝左手砍去。元白下意識想要制止,然而嘴剛張開,驀然失聲:只見刀鋒銳利地切斷Asa手腕,切面平整,卻沒有滾落一絲鮮血。下一秒,斷口處“生長”出綠色的字符流,它們逐漸匯聚,變成一只新的左手。
只是連接處仿佛掉幀一樣不時閃爍。
“在這里,我們只是意識,附著在代碼之上,相當于被抽出的‘靈魂’。連入腦機接口的‘廢土箱’——其實是大型腦活動控制器——通過神經反射欺騙我們的大腦,讓我們以為我們真實存在。”Asa說,“我把這里叫做反世界——一個倒懸在真實世界之下的、鏡像的虛擬世界。”
“反世界……”
“反世界。”Asa點頭。
“我不知道游戲的開發者究竟想做什么,但可以肯定,他們,或者說達文,達文在建設一個極其龐大的網絡空間,龐大到能將所有人的意識容納其中——他們希望把所有人變作程序,使他們脫離肉/身,搬進這里,從此以后永遠以數據的形式生活在信號里。”
“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這個世界存在很久了嗎?”
“我不知道,”Asa搖頭,“但我猜,它應該和‘廢土之下’同步誕生。”
“我第一次察覺到反世界的存在,是‘廢土之下’剛開服不久。”Asa思索片刻,“當時我正在刷A級星際副本,沒看地圖,不小心迷路,誤入了一個少有玩家踏足的區域。在那里,我和你提到的崔一樣,卡進了某個‘縫隙空間’,卡進了‘BUG’。我在那看到長不見尾的網絡高墻,看到巡邏的球狀程序,看到隱約成型的城市的輪廓……那就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反世界的存在。”
“我非常震撼,想探明真相,試圖再次進入‘反世界’,但發布者們察覺了我的意圖,很快修正這一副本BUG,關閉了進入其中的門。我只好不斷地打本、探問、在其它忒彌斯管不著的非法網絡空間繼續尋找……可惜一直沒有找到進入的辦法。數月后,我注意到,高玩玩家在一個個失蹤,而游戲官方卻抹除了所有他們存在過的痕跡……于是,我誕生了一個危險的想法——”
“你故意讓自己被仿生人襲擊……然后被上傳到這里。”
Asa點頭。
“這太冒險了——萬一賭錯了呢?”元白不由皺眉。
“沒關系。”Asa笑,“賭錯了我也不會死。”
元白只以為他在安慰自己。
“但……不對……那我呢?”元白忽然意識到什么,“我已不是高玩,身邊也沒有仿生人,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登入游戲,怎么會遭到襲擊——”
“你沒有遭到襲擊。”Asa平靜糾正道,“把你拉入反世界的另有其人。他也派出了一撥程序來追殺我,不過已被我盡數處理,你不用擔心。”
元白一頭霧水:“另有其人?誰?和我有仇嗎?”
“也許吧。”Asa笑著放下刀。“我很難理解他。我們曾經親如手足,只是后來,我發現一切都是他鋪設的騙局。”
“這個西裝男,”Asa思索片刻,轉開話題,指向地上尚未消失的“尸體”:“它其實是這個世界的清除程序。是比維修員低級很多的官方巡邏機器,負責鏟除所有出現異常的意識體。”
“但‘他’——”Asa指的是“秦御”,“‘他’和官方無關。‘他’就是那個人派來抓你的……或者說,‘他’來阻止我見到你。”
“阻止你見到我?為什么?”元白不解,“‘他’是誰?誰會沖著我來?他又為什么要抓我?他要帶我到哪里去?”
Asa笑笑,只回答了那個最簡單的問題:“他不希望我見到你,因為我會確保你一無所知。”
一輛浮空車從窗外經過,暖黃色的探照燈掃進室內。這一刻,Asa金褐色的眼睛被光照亮,一瞬間顯得格外溫柔。
而光線把他的五官輪廓勾得愈發深邃,面容英俊,仿佛一具漂亮的游戲建模。元白忽然覺得在哪見過Asa——在更久、更久以前,在他還不是元白的時候。
“為什么……要確保我一無所知?”元白被這個念頭嚇到,沉默片刻,低聲質問。
Asa卻笑而不語,抬手揉揉元白腦袋。
“所以,我現在是在一個……虛假的網絡世界。這一切都是假的——那現實中的我在哪?”
“在你原來的地方,只是還沒蘇醒。”Asa說,“探長一定很擔心。”
“你認識秦御?”元白有些驚訝。
Asa點頭,又搖頭:“不認識,但我知道很多事情。”
“我要怎樣才能離開這里?”
“很難。”Asa說,“一旦進入反世界,我們就失去了下線的能力。但不用擔心,即使三天不吃飯,你也不會餓死——你和我一樣,我們很特殊。”
“不過現在,我們得抓緊時間離開這里了。”Asa指向窗外:“新一批清除程序正在朝我們趕來。”
他朝元白伸手。
“啪嗒”一聲,Asa接好了元白那接近報廢的手臂義體。
“別太驚訝,這里畢竟是反世界。”
Asa邊說邊笑,帶元白走到窗邊。他抓著元白的手,輕輕覆上玻璃。
便見那密密麻麻的雨瀑很快停下,狂風散去,暴雨不再,一輪明月破云而出。緊接著,從遠處秩序部大樓的塔尖開始,一路向下蔓延,所有建筑與行人逐漸解碼為幽綠色的數據流,此起彼伏,連綿不斷,仿佛一片無窮無盡的綠色汪洋——
“歡迎來到反世界。”Asa輕輕道。
95 長夜(3)
◎“最新服務器[706號:末世之船]已開啟注冊!加入我們——在廢土世界重寫你的人生!”◎
02:14a.m., 廢土之下,非法轉換站。
狹小空間里擠滿散熱箱與信息處理器,裸/露電線自空中垂下。它們凌亂無序,相互勾連, 不時因短路迸射出刺眼的電火花。不遠處, 一面老舊的電子數碼屏正“滋滋”作響, 散發微弱藍光, 勾勒出兩個模糊人影, 一站一坐圍聚在控制臺前。
站立者全身籠罩在黑斗篷下, 面容不清,坐著的人卻是“老板”——那位非法中間商,不久前曾為賀逐山提供被游戲官方嚴令禁止的“數據存檔”服務。
老板“啪嗒”地敲擊著老式機械鍵盤“啪嗒”,頭也不回對那人得意道:“你放心, 不會有錯, 他當時不聽勸阻,強行下線,害得我險些被官方查封——異常登出會在我的出入記錄里保留臨時IP, 只是檢索查詢需要點時間——”
老板敲下回車, 無數IP地址如流水般從屏幕上飛快閃過。大約五分鐘后, 一行IP并鎖定, “s.157.0019-19.201.wnq-2002”, 那正是Error在這個虛擬世界留下的唯一一點蛛絲馬跡。
神秘人靜立在老板身后,身高不高, 體型細瘦, 露出一點下頜線, 看上去非常年輕。
他拍拍老板的肩膀:“謝謝你, 這對我很有幫助。”
老板往電腦椅上懶洋洋一靠:“客氣了。怎么走賬?我一般三三四, 分期打款,會給你一個全新的電子賬戶——”
話語戛然而止,十數根透明觸手霍然探入老板腦海,輕輕一扭,在瞬間抹殺了整個精神體。
在腦機連接的過程中被抹殺精神體,無異于變成植物人。
老板的“尸體”橫倒在椅背上,面容猙獰,幾塊皮膚因觸手“剝落”,暴露出其下暗綠色的流動字符。年輕人若無其事,將他搬到一旁,向主機插入微型處理器,并打開了一張提坦市地圖。
“s.157.0019-19.201.wnq-2002”。他輸入“Error”的IP地址。
三維虛擬地圖在眼前徐徐展開,程序不斷定位、放大,再定位、再放大……直到幾天前的畫面出現,在那間坐落于古京街的小工作室里,賀逐山正從冰冷浴缸中坐起,扭頭和秦御說話。
年輕人微微一笑,對屏幕歪頭。下一秒,他的身影閃爍,散作千萬片綠色光點,悄然無聲,消失在黑暗深處。
*
提坦市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十三級暴風雪,短短兩天時間,城市街道就被雪海淹沒。賀逐山推門而入時,大衣滿積雪片,濕漉漉的,幾乎有十斤重。他將這件本屬于秩序官的羊毛大衣搭在壁爐前,壁爐古老而原始,噼啪作響,叫賀逐山想起另一個寒冷的冬天。
元白沒有蘇醒。
接到這個消息時,賀逐山險些因難得的事后清晨被打擾大發起床氣。但很快,他的怒火煙消云散——林河告訴他,元白還被困在游戲世界里。他們只得將元白連人帶廢土箱從安置點轉移回到工作室,并把他放進注有能量液的營養艙,以保證身體維持基本生命活動。
“幻夢游戲的原理是缸中之腦——游戲引擎通過腦機接口向玩家傳輸程序,控制感官,發送電信號以刺激神經活動,從而模擬出近似于真實世界的虛假幻覺。”林河替賀逐山煮了杯咖啡,請他在桌邊坐下。“因此,我不能隨意解除元白的腦機接口連接,以免帶來巨大的精神沖擊,進而導致腦皮層受損,使原主變成瘋子,或者植物人。”
“從意識到意識體,是一種機械的量化。”林河說,“通過某種轉換方式,將人類的神經活動一一映射為相應的代碼程序鏈,把無序的人類意識量化成有序的邏輯程序,借此最大程度數據化‘人類靈魂’,使其變成某種方便儲存、修改、下載、上傳的文件——就像人們給自己的游戲角色做備份存檔一樣。”
“也就是說,在虛擬世界活動的我,并不是完整的我,而是某種被抽象的數據。”賀逐山微微皺眉。
“不是的,你除外,”林河答,“你和阿爾文沒有通過腦機接口連入‘廢土之下’。他們沒能實現這種量化。”
“量化程序就隱藏在廢土箱里。”林河揮手,全息虛擬投影緩緩浮起,廢土箱內置的游戲引擎程序噴涌而出,光粒子如洶涌海浪一樣填滿了房間,其中一段程序被標紅。
“這段程序被四級加密保護,并設有最高權限,即使有黑客突破防火墻,自毀程序也會在瞬間開啟。我用軟件跑了下數據——最多300小時,廢土箱就能在不知不覺中完成對玩家的意識量化——然后,‘廢土世界’的某個角落,就多了一個一模一樣、鏡像般的、復制的你。”
“‘Oguz’死了。順便說一句。”林河想起什么,投影中浮出一位中年男士的大頭照。
賀逐山一下子沒想起Oguz是誰,直到他看清照片:Oguz是假神父的游戲ID,他真名克勞德·威廉姆斯,42歲,是“科易”醫藥公司的基礎實驗部門的一名員工。
“神父死了?”賀逐山饒有趣味地問。
“更準確點說,變成了植物人。早在半年前,‘廢土之下’剛發布時,他就注冊了賬號,是實打實的第一批老玩家——而在副本里,他量化后的意識體被來路不明的程序清除,而在現實中,倒霉的克勞德也被發現暴斃在自己家的工學椅里,死時還插著腦機接口。”
“暴斃?”賀逐山問。
“死因還在調查中,你知道的,提坦警察就是這樣,他們擅長任何事,本職工作破案除外。不過,另外兩個人的死因非常明確——我是說‘熾之刀’和‘駱駝’,他們一個真名‘陶一’,另一個叫……嗯,叫‘凱文’。”
“陶一死于高空墜落,地點是匯金大樓西南側。匯金大樓27層是個休閑吧臺,提供群體游戲服務,有些玩家經常約在那里一起上線。當天早上,陶一便在27層登入了‘廢土之下’,并參加表演賽副本,與他同行的是公司同事。而數小時后——”
林河調出監控視頻,視頻顯示,一名外賣仿生人手提咖啡進入游戲區,并徑直向陶一走去。周圍的人們都用腦機接口連著廢土箱,躺在床上,仿佛睡著。于是仿生人沒遭到任何阻攔,十分順利,將陶一連人帶廢土箱打橫抱起走向樓梯間——樓梯間和頂層的探頭被掐了,但十五分鐘后,陶一血肉模糊的尸體在匯金大樓西南側架空層被路人發現。
“這個仿生人在三年前就被登記為報廢品,程序已由忒彌斯強制停止運轉。但有人從小布魯克林區撿回它、帶走它、修好它……而且,陶一的賬號‘熾之刀’本該由官方刪除,可實際上,當我黑入數據庫時,發現官方還沒來得及刪除它,它卻已經彈出一連串‘數據不存在’的警告……”
“這說明有人提前拷走了陶一的量化意識體。”
“還有凱文,”林河道,“‘駱駝’,也就是‘漢斯’,在副本里,你一定覺得他死得莫名其妙,但實際上……凱文不是死在游戲里。他在游戲外就已被殺害。”林河調出照片,“他被人塞在冰箱冷凍柜里,渾身赤/裸,被發現時尸體已凍得梆硬……和他在游戲里的死法一模一樣——對了,凱文的意識體也被拷走了。更巧的是,三人在游戲外的死亡時間,和在游戲內的被殺時間完全一致,分秒不差。”
賀逐山點點頭,抿了兩口咖啡。
他不說話,陷入思考,林河并不催促。
片刻后,賀逐山問:“我讓你查那個玩家,0123,你查了嗎?”
林河點頭,提出一份檔案:“查了。非常有趣——你猜怎么著?他叫‘忒彌斯’,男,20歲,無業游民。”
“‘忒彌斯’?”賀逐山挑眉。
“是個假身份,”林河笑,“從小到大沒有任何就醫、教育、租房記錄……照片也是假的。你認為他是兇手嗎?”
賀逐山瞇了瞇眼,不置可否。
林河靠在書桌上,靜靜居高臨下看著他。
“其實你心里已經有答案了,”他歪頭一笑,“你是一個太有主見的人,習慣單打獨斗,在提出問題前先解決問題。”
“不,”賀逐山淡淡反駁,“我不能肯定,我暫時找不到他的動機。”
“這是0123的地址,”林河暗示,“以你的能力,潛入不是問題。”
賀逐山一頓,捏了捏白玫瑰,通訊器自動接收對方發來的短訊。
“……得盡快喚醒元白,”他不著痕跡地轉開話題,“他在線上世界待得越久,意識被篡改的概率就越高。”
“但我暫時無法鎖定他的具體位置,”林河搖頭,“再給我一點時間。”
三點鐘響,窗外煙花閃爍,爆發出一陣刺耳的電子樂。賀逐山回頭,發現高空飄過數臺虛擬花車。花車光影閃動,巨大的全息屏幕在投放各種廣告。
“可惜,時間不多了。”他平靜道。
——廣告宣傳語不斷放大、縮小,伴隨著強光,十分奪人眼球:
“‘廢土之下’用戶數量再創新高!一億人目標達成!你是否是幸運的一億分之一?”
“最新服務器 [706號:末世之船] 已開啟注冊!加入我們——在廢土世界重寫你的人生!”
作者有話說:
解釋性的段落不是很好寫,抱歉拖得久了,希望不是很混亂。這是29號的更新(也許會小修),30號應該還有(我努力
96 長夜(4)
◎規則五,進入安全屋。◎
13小時25分鐘4秒。
元白默算, 距離他意識到自己身處反世界已過去13小時25分鐘4秒。
天空湛藍如洗,萬里無云,兩街銀杏金黃如灑。兩人拐出小巷,與步履匆匆的人群擦肩而過。經歷了一夜奔襲, 他們的速度終于慢下來。指示燈轉紅, 車海洶涌, 兩人在路邊等待。
“甩開了嗎?”元白仰頭問。
“嗯, 甩開了。”Asa輕聲說。
這是他們甩開的第五波“西裝男”, 他們總是神出鬼沒、無處不在。而至于“那個人”, 他有沒有派來其他追兵,Asa沒有告訴元白。
“反世界”和真實世界大不相同。這里沒有全息投影、屏幕廣告,沒有橫沖直撞的浮空車、直升機或是虛擬空氣艇。那些在提坦令人慣以為常的濕漉漉的雪與霧、五彩斑斕的霓虹燈都不存在,太陽是那么逼真, 高懸于此, 光落在手背上,仿佛一道薄紗,能摸到它暖熱的溫度……在這里, 冰冷灰暗的提坦城被某種元白從未見過的、明亮的新街道取代了。他探頭探腦, 充滿好奇, 又畏懼于被Asa發現這種稚嫩的好奇。
“這里更像舊世界。”Asa忽然說。他側過身, 方便元白更輕松地觀察一切。“‘舊世界’……聽起來有點奇怪。你可以理解為……嗯, 一個只活在人類記憶中的世界。”
綠燈亮了,他們隨人流通過橫道, 又在第二個十字路口拐彎。市中心坐落著一條商業街, 兩側店鋪都被氣球、彩片和成串盛放的小雛菊裝點。店鋪的木門上大多掛著圣誕花圈, 一開一合, 發出“叮當”的銅鈴響。Asa繞過熱情的小丑人偶, 在一家名叫“Stay here”的咖啡館門前停下。
他為元白推開門,兩人在角落入座,一吸鼻子,感覺身體要被面包的烘焙香氣捧得飄飛上天。
“‘舊世界’……唔,就是核戰爭以前的那個世界。”Asa繼續剛才的話題。
他朝元白眨了眨眼,仿佛有“叮”的一聲響,龐大的信息流在瞬間涌入元白腦海。
——元白知道什么是舊世界。他曾在電子書和科普視頻里聽說過人類曾經故鄉的模樣。但他不知道,舊世界正是反世界的建構模型——反世界的創造者們似乎偏愛那個古典時代,搜集了各種有關舊世界的遺留資料,一點一點,搭積木似的,建造出了這座巨大城市的鋼筋水泥。
之后,他們收集玩家的精神活動,檢索其中有關“生活需求”的人類行為邏輯,將這些邏輯改寫為程序,變作皮肉,搭建在模型世界的筋骨之上——于是,在這里,“反世界”尚未發展出提坦的科技水平,停留在20或21世紀,使人們回歸至數百年前的某種生活。
“也有一些很‘提坦’的地方啦,”Asa補充道,“比如我上線的那個酒吧。那里像是某個‘適應區’,專門用于穩定剛從提坦進入廢土世界、又從廢土世界進入反世界的新意識體。不過很快,那些意識體就會收到指令,離開‘適應區’,在反世界的某個角落住下來,永遠‘扮演’某個角色。”
“為什么是舊世界?”而不是提坦?
“誰知道。”Asa笑,“也許他們也不喜歡提坦,或者……人類總是念舊的。”
“等等等等,不對……”元白反應過來,陷入震驚,“這些信息是怎么進入我腦海的?就……你眨了眨眼?就傳過來了?”
“唔……有時可以這么做,”Asa神神秘秘,“不過這是規則以外的規則,我會慢慢教你……如果有機會的話。”
午后正適合閑談小憩,擠滿咖啡館的除了客人只有陽光。隔壁桌坐著兩名女士,明艷動人,似乎是一對早早約好要一齊出門享受美好秋日的摯友,其中一人在說俏皮話,另一人則聞言大笑,然而樂極生悲,她不慎打翻身前咖啡,清脆一聲,瓷杯在地上碎成數片,裙擺也濺上了幾滴咖啡“泥點”。
女人手忙腳亂,元白下意識伸手去幫。
但他被Asa一把拉住。
“規則一,”Asa低聲警告:“不要試圖改變任何事。尤其是那些正在發生的、看似微小的、卻總能煽動巨大蝴蝶效應的事。”
元白忽然發現,就在他伸手一瞬,周圍所有人的動作亦同步凝固,咖啡館內陷入某種詭異的寂靜,他們仿佛同時僵硬地扭動脖頸向他望來——直到元白坐回原位,假裝無事發生,那寂靜才煙消云散,人們又若無其事地投入到熱烈的交談之中。
“能煽動……蝴蝶效應的?”
Asa笑而不語,把玩桌上的那枝黃玫瑰。
便見一名服務生匆匆走來,快速替女人收撿地上鋒利的碎瓷片,并遞上一張紙巾。
“您沒事吧?”元白聽見他說。
“沒事沒事,不好意思,打碎了你們一個杯子……”
“沒關系的,您不必緊張。需要再來一杯咖啡嗎?我們可以為您重新制作。”
“真的嗎?太感謝了,我想要一杯一模一樣的……桂花糖漿味道很好。”
“好的,一杯桂花烏龍拿鐵。這是我的名字,有事可以隨時找我。”
服務生便端來一杯新的咖啡。離開前,女人在柜臺處索要了他的聯系方式。他們隔著玻璃窗揮手告別,臉上同時浮出羞怯的笑。
“不出意外,接下來,他們會聊短信,打電話,陷入互道晚安的曖昧,然后一起看電影、吃飯、壓馬路,變成男女朋友,走入婚姻殿堂,最后孕育一個只會惹麻煩的愛情結晶……”Asa笑著歪了歪頭。
“這就是你說的蝴蝶效應。”
“嗯。蝴蝶效應。”
“程序早已編寫好每個‘人’的命運,如果你干擾它,使它出錯,哪怕只是一個數字,一切都會陷入癱瘓——因為程序跑不下去了。所以除非迫不得已,不要參與。”Asa說。
元白點頭應好,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了……那規則二呢?”
“規則二,”Asa想了想,“不要引起注意。”
“引起注意也是改變‘命運’的一種方式——程序里本沒有你,現在因為你憑空多了一行代碼,當然也不行。所以盡量避免和‘他們’接觸、說話,甚至對視……”
“規則三,降低信息流動。”
“信息流動?”
“是的。信息流動永遠是雙向的,而我要求你降低,或者說盡可能回避的,不僅僅是要求你不輕易向其他人傳遞信息——有時我們被迫這么做,比如喚醒一些已經具備‘覺醒’基礎的意識體——而我說的,更多是在指接受信息。”
“永遠記住,”Asa指了指大腦,“在這里,你是意識體而非意識,你只擁有程序而不是靈魂。你的一切,不管是你的身體、你的衣服、鞋子、錢包或者手里的食物,甚至你腦海里的所有想法……這些都是數據,是代碼,是能被系統檢測到的。也就是說,你看到的反世界越多,你閱讀的廣告、招牌、或者菜單上的文字越多,你注意到的‘人’越多,你獲取的信息就越多,在你這個‘文件夾’里的數據就越多,那么系統就越容易注意到你的存在。這就是接受信息,‘被動’地接受信息……所以記住,盡可能最大程度減少信息流動——”
“也就是讓更少的人看到你、更少的畫面進入你的眼睛、更少的聲音鉆入你的耳朵……反之亦然。”
元白皺眉:“那也就是說,上線的時間越久,被發現的概率也就越高,因為我們的信息流動在逐漸積累。這也是為什么昨天晚上,我們遭到‘西裝人’襲擊的間隔越來越短。”
“沒錯,你很聰明,”Asa打了個響指,“這意味著我們永遠無法徹底逃脫系統的追捕——你可以把其它意識體看作眼睛,看作系統的監控探頭——上線時間越久,它就能從越多‘人’反饋的信息中越快地鎖定你。所以這引出了規則四——永遠不要在同一個地方停留超過30分鐘。”
“這就是所有規則嗎?”
“不,還有第五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
Asa放下那朵黃玫瑰花。
“規則五——如果以上四條規則都已失效,你已被系統鎖定為非法入侵程序——那么,請立刻找到離你最近的安全屋,立刻,不要猶豫,躲進去,關門,然后等待轉移。”
Asa起身,墻上的時鐘恰巧指向下午四點。
“安全屋?”元白仰頭,望向Asa。
“來吧。”Asa朝元白伸手,他的身影被柔和陽光攏得模糊不清。
兩人一前一后擠過數張小咖啡桌,沿著面包柜走向洗手間。Asa在女洗手間前轉了彎,又在“員工專用”門前停下。
周圍無人,他屈指輕敲房門三響,將老銅把手向左扭兩次,又向右四次。“嘎吱嘎吱”的動靜越來越大、越來越快,逐漸變作有序的齒輪轉動之聲。聲音消失的瞬間,Asa推開門,拽著元白手臂將他一把拉進去——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更(吧
97 長夜(5)
◎“他死了。”秦御說:“忒彌斯不會救他。”◎
門后是一片無垠的虛無。
說虛無并不準確, 元白想,因為宇宙并不虛無。
——站在安全屋中央,就像身處浩瀚宇宙某處。點墨般的漆黑無限延伸,看不到盡頭, 空間概念不復存在, 在這里, 任何人都將只是一顆漂浮在銀河星云里的渺小塵埃。
“作為數據, 意識體, 你可以把自己看作一個二維存在。“Asa走到元白身邊, 遠處開始出現點點銀光,那些微弱的流星般的光芒照亮了Asa的眼睛,“但安全屋,它是數據的暫存點, 是轉換站, 是你唯一有希望脫離反世界、回到真實世界的地方,它更像一個高維存在,是被放置在這里的救生艇。”
“是你們創建了安全屋?”
Asa難得陷入沉默。
“不, White。不是的。”片刻后, 他低聲道, “誰創建了安全屋, 沒有人知道。從反世界誕生之始, 它便存在,甚至似乎在反世界誕生之前, 它就已經在這里停留。總有舊的安全屋被系統發現、刪除, 但也總有新的安全屋出現, 它們無法被趕盡殺絕。”
“也許它來自于我們自己。”Asa說, “安全屋, 來自于我們的意識,我們內心深處的……最深處的記憶。”
“流星”自遠方奔襲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亮,終于,仿佛能聽見“轟”的一聲響,小行星雨如潮水抵達,千軍萬馬一般穿透元白。那些光芒像水晶似的剔透,又仿佛最細最鋒利的線,掀起狂風,毫不留戀向更遠處飛射去。元白置身其中才發現,“光點”并不是他以為的光點,而是一幕又一幕記憶的切片,它們像一張張洇在濃霧中的、會動的智能相片,散發著模糊而濛濛的光。
終于,“行星雨”穩定下來,一幕幕記憶凝固在空中。它們像文件一樣被分門別類,被整齊地收納在空間內的某個特定位置,然后被貼上標簽。
“上來。”Asa說。
巨大的記憶空間中留出一道走廊,走廊上停著輛透明的穿梭車。說是車,更像一節小小的車廂。它帶著兩人向前移動,速度越來越快,把一切都拋到腦后。
“我們去哪?”
“我也不知道。這是轉換車,它會隨機停在某處,把你放到另一個安全屋里。”
“安全屋是相通的?這是你說的轉移。”
“轉移的一種。不,不完全相通,更像……黑洞?不,蟲洞。”
元白迷迷糊糊地點頭,并沒完全聽懂。
他們在這穿梭中相互沉默,一時間只余光影閃爍。那些畫面不斷映入元白的眼睛,他看到自己,但那些記憶只讓他覺得陌生。
忽然,其中一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顯然是在提坦,提坦的某個夜晚,暴雨瓢潑,天陰如死。在那狂風驟雨之中,濃霧彌漫,一點一點吃掉路邊霓虹燈招牌,一點一點吞噬那個世界的最后一點光明與希望。只有雨珠反射著一點微光,這微光使元白看見一個背影,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懷里抱著什么人,正跪坐在滾滾咆哮的、快要淹沒街道的海水中。
另一個高挑的影子站在旁邊,白發被狂風撩起,四處紛飛,凌亂而無力。
125年。他無端想,那似乎就是一切錯亂的始端。
他感受到了那本應從未體驗過的刺骨的寒冷。
“那是我的記憶嗎?”元白忍不住問,“可我好像沒有印象。”
Asa并沒有回答,只是平靜道:“我剛剛是不是只講了五條規則?現在補充第六條。”
元白一愣,聽見Asa說:“規則六:安全屋有運行法則,一般情況下,不要強行離開安全屋,除非安全屋不再安全。”
話音落下,十數根透明觸手從頭頂霍然落下!元白甚至沒看清它們從哪里刺來,是如何憑空出現!
透明觸手表層流光溢彩,仿佛包裹一層光纖,無數數據正在其間流動。那觸手迅速捆緊轉換車,向一側用力拽動,轉換車失去平衡,在虛空中劇烈搖晃。
觸手像藤蔓,轉換車像被捕蠅草逮住的倒霉昆蟲,兩者相互纏繞、扭動,所過之處,記憶空間一幕幕的畫面被擊作碎片。于是仿佛“天幕”破了,元白偶然一瞥,覺得在虛無之外瞥到了影子,瞥到了光,那是一雙眼睛,正凝視,像神秘圖騰似的,蠱惑迷途之人。
“抓緊我!”
Asa說,同時撲過來,一把攬住元白,恰好擋住那眼睛,元白回神。
“那是……”
他話未說完,已感受到一種巨力。他看見Asa徒手擰斷其中一根觸手,借力一掙,把兩人彈射一般甩了出去。
他們在記憶的立方體,在行星雨、光纖、混亂的光影中不斷下墜。無數畫面像霧、像抓不住的沙一樣從指縫中流走,元白看到了無數的元白,又不是元白。
安全屋開始崩塌,露出期內冰冷的數據體,一行行綠色代碼就像鋒利的刀,在下墜時劃破元白的臉。
程序波動太劇烈,元白開始昏迷。然而就在他即將失去意識時,風拂過耳畔,藍天白云擠進視野。
“噗通——”
游泳池濺起幾米高的水花,人們發出尖叫,誰也不知道這兩個天外來客從何處閃現而出,紛紛驚叫著撲騰著向池子外爬去。
元白灌了好幾口水,“咳咳”直嗆,憋得滿臉通紅,一把抹開擋在眼前的濕發,知道他們已成功逃出安全屋,掉回了“蟲洞”以外的反世界。
“快走!”Asa就在他不遠處,矯健地躍離水面。
然而就在這時,仿佛某種感應,元白頓了頓。他回頭,望向身后的高樓天臺。
那一刻正是夕陽日暮,火球血淋淋地向下墜落。它周遭仿佛有數米高的烈焰火舌,即將吞噬云與海。元白從未見過那樣大、那樣近的太陽,也從未見過那么漆黑的人影。
0123就站在那里,居高臨下,憐憫地望著他。
*
0123家在小布魯克林區,這讓賀逐山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小布魯克林依舊骯臟、混亂,到處是槍聲和喊叫,老式廣告欄上張貼著下流妓/院海報,海報上是個豐滿的女人。幾個賞金獵人路過,一邊吹口哨,一邊脫下褲子。一陣喘息后,女人身上,已然凝固的暗黃液體上方,又多了一片新的噴射狀的白色污濁。
賀逐山遠遠站在昏暗角落里,待他們離開,沿鐵樓梯進入公寓。
三樓走廊倒數第二間正是0123的住處。房間狹小擁擠,沒有任何智能系統。燈管壞了,鎢絲垂在半空,墻面凹凸不平,貼著從舊雜志上撕下來的廣告頁——沒有任何監控探頭,或是生物活動捕捉器。
賀逐山關閉義眼內置的掃描儀,那只海藍色眼球黯了黯。
私人物品很少,賀逐山想,整齊而冰冷。
他拉開已然漏水的電冰箱,只看見塞滿兩個冷藏柜的幾十袋棒棒糖。
他在0123家中發現了不少芯片。接入讀取器,那是數個假身份ID卡。柜子里掛著十來張義體面具,流線優美,金屬反射著月影寒光。
他戴上其中一張面具,調整至常用模式,面向識別器——
“滴,身份確認。”正是那數個假身份中的一人。
第二張,第三張……無一例外。
“……忒彌斯。”賀逐山忽然呢喃。
“你說什么?”林河打了個哈欠,口齒不清地問。
賀逐山眼睫微顫,片刻后道:“我說,我想接入他的廢土箱。”
林河抬頭,屏幕上是賀逐山義眼的共享視野。在那破舊的小房間里,一整套廢土游戲裝置就擺在床邊。廢土箱是個立體小盒子,緊靠魚缸擺放,待機狀態下散發出幽暗的變幻色光,投射在金魚尾鰭上——那是一只真的金魚,應該十分昂貴,被主人精心照顧,正漂浮在水草深處睡覺。
“你確定嗎?太危險了。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突然回家——對啊,奇怪,他去哪了?”
賀逐山垂眼望著金魚。
氣泵不斷吐出水泡,水泡在表面破裂,蕩起圈圈漣漪,但金魚從未被驚醒。
“不知道。”賀逐山收回目光,平靜而淡漠地道,“你能繞開系統,直接獲取他的賬號信息嗎?”
*
賀逐山連接廢土箱,強行拷貝了0123的賬號信息。離開前又在臥室門鎖孔中央放置經異能“造物”壓縮過的超微型探頭,前后用時五分鐘。
“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回到蝸牛區工作室,林河一邊拋來兩包壓縮餅干,一邊操作著智能指骨破解數據,“除了副本,他的賬號經常訪問這個數據庫地址。而這個地址——”
是元白在廢土世界的“家”。
“White’s home”——賀逐山兩手插兜站在花園門口,垂眼看著木板上歪斜的刻字。這幢小別墅是元白的前賬號,“White”在廢土世界1區的私人財產。
大門上貼著封條。
“已經被系統查封了哦,”幾個小偷玩家鬼鬼祟祟翻窗而出,“過兩天就會被拍賣。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讀書人的事怎么能叫偷?!”
賀逐山從同樣的地方翻窗而入,沿旋轉樓梯走上二層。
他在元白臥室遇到了一個熟人——秦御正倚靠在窗臺上抽煙。
“探長不是不喜歡廢土游戲么。”賀逐山淡淡道。
秦御扭頭,片刻后掐滅煙:“你一點也不驚訝。”
“林河說你一直在屋里守著元白沒出來,廢土箱也在那兒。于是我猜你在線上,”賀逐山靠在墻上,顯得有些懶怠。“記得元白幫你注冊了賬號。你在防備他。”
那是一句斬釘截鐵的判斷,秦御微微瞇眼。
“你怎么發現的?”秦御靠在欄桿上。
“進入副本前,你問我,元白有沒有和我說什么。”賀逐山平靜答,“老話說,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不該問的,”秦御笑,“但那時……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什么答案?”賀逐山抬眼。
“當然是關于他。”
秦御在床邊坐下,輕撫枕頭——元白有時會在廢土世界午睡,他說線上的陽光更好——于是他手掌所過之處,仿佛還有元白的體溫。
“我和他聊了聊,關于他的過去、他的人生,他全盤托出……”
“但那是別人的人生。”
秦御沉默片刻,簡要提起那一日他與元白的對話,“他所說的一切和他的檔案不符,而且時間上存在大量重疊、沖突。那是別人的記憶,他在拼接別人的記憶……而其中有一段,屬于我弟弟。”
“我和你說過我有個弟弟嗎?”秦御笑了笑,“他和他的習慣一模一樣。那天在白鳥餐廳,那杯果汁,說俏皮話的語氣,撒嬌的小動作,還有……吹頭發。永遠吹不干,永遠要拱到人懷里犯渾。”
“他說他有個哥哥,曾經在蝸牛區倒賣二手義體,會帶他滑地下真冰……但這不可能。”
“全蝸牛區的義體販子我都認識,因為曾經我是這里最大的頭。而蝸牛區也沒有什么地下真冰場,那是我在說謊,是我定制的幻夢游戲,我哄騙我弟那就是真實的冰場。”
“但他不可能是我弟弟。因為我弟弟已經死了。”秦御說。
“他死在125年,125年,你會記得嗎?”
“124年12月29日,蝸牛區爆發大動亂。”
“125年1月1日,達文公司派仿生人軍隊鎮壓動亂。”
“125年1月15日,人工智能系統忒彌斯結束為期18天的癱瘓,重新進入正常工作。”
“我弟弟很喜歡忒彌斯,但他再沒能看見那一幕。”
“因為就在1月15日清晨……”
“他死了。”
秦御說:“而忒彌斯不會救他。”
作者有話說:
更啦。算是3號的吧,今天外出,4號看下能不能更。
98 長夜(6)
◎“于是12月29日零點,分秒不差,人工智能系統忒彌斯首次陷入癱瘓。”◎
“嘩啦——”
玻璃窗被砸成碎片, 一架手術椅橫飛而出。它在人行道上彈了兩下,摔得四分五裂,但沒人扭頭多看那間倒霉的美容店一眼。
住在蝸牛區的人們都知道:搶劫、砸攤、火拼、飛車,這都是老城區里家常便飯的事。況且, 美容院——那只是私人地下醫院慣用的假招牌——黑心義體醫生總是躲在著種地方, 把玩集成電路板和生物光纖, 就相當于拿捏客人命脈, 借此坐地要價, 軟硬不吃。
這不過是他們自找的, 人們總是這么想——于是“呸”聲吐了口痰,轉身離去。
“……那玩意挺貴,得賠錢,”昏暗店內, 醫生“嘖”了一聲, 不耐煩地扯下護目鏡。
“賠你奶奶個錢!”暴怒的客人是個壯漢,脾氣不好,聞言便拎著醫生皮夾克領子將他整個抓起來。
醫生被拽得兩腳離地, 唾沫星子噴了滿臉:“不賠錢也可以, 本店提供義體抵押服務。九成新生物義體折價五千, 八成新機械義體折價三千, 我們不接受基礎配件, 但稀有材料是可以——”
“可以個屁!”
“——你想賣什么?”
就在壯漢要一拳將醫生砸進墻里時,天花板上冒出一只小探頭。一道略顯年輕的嗓音從角落飄來。
“你他媽又是誰?”
“他就是Qin, ”醫生豎起食指, 艱難而耐心地邊整衣領邊解釋道, “那位維修師。”
“維修師?哼, ”男人冷笑, “娘們兒玩意,敢不敢出來露臉!”
“你、想、賣、什、么?”Qin對他的挑釁漠然不理,只是不耐煩地又問了一遍。
“哐當!”
男人從風衣里掏出一只機械眼球,用力砸在桌上,三枚齒輪被震得斜飛出去。
“……沒有編號的武器型義眼,S級殺傷力,配備了高等運算系統……”那探頭“吱吱吱吱”上下左右扭了一會兒,仿佛在仔細觀察賣家帶來的“行貨”,“這是秩序部特供武器。我們不收。”
他遺憾道。
“這他媽可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你不要不識貨,”男人噴著火氣,又砸碎了幾個手術鑷子,“給你友情價,一萬拿去,轉手就能賣三倍利潤。”
“蝸牛區有蝸牛區的規矩,Qin說過,不收任何偷盜、搶劫、詐騙或是謀殺得來的二手義體,不收任何與秩序部、執行警察有關的官方武器……”醫生循循善誘。
“去你媽狗屁的Qin,去他媽的規矩!老子今天就是要賣,你敢不要?!”
男人被吵得頭疼,一手掐住了醫生脖子。醫生兩條腿前后亂蹬,胸膛劇烈起伏。
就在醫生要因缺氧窒息而陷入昏迷時,那個聲音又響起來:“好,我收。”
“……哼,我還以為是什么人物,什么是天才維修師,什么義體頭頭……不過如此。”
男人一邊嘟囔,一邊按Qin吩咐將義體眼球拿起來。
工作臺上有個凹槽,那是掃描系統。男人一邊“嘖”聲,一邊不耐煩地找著開關。就在他的指尖不慎觸碰凹槽邊緣時,電火花“噼里啪啦”竄天而起,炸出一串白光——下一秒,“轟”聲巨響,男人已直挺挺倒在地上,焦黃的硬發叢中升起一串灰煙。
“還麻煩您出手,真是不好意思……”醫生揉著脖子爬起來,摁下按鈕——執行警察會在五分鐘內趕到,將男人送入阿瑞斯之都——義體醫生與情報商永遠是這個世界灰色土地上的兩座大山,它們永遠置身事外,永遠冷眼旁觀,永遠能全身而退,順便卷走黑白兩道手里的某筆巨款。
醫生把男人“尸體”隨手丟出門外,鉆進地下室,一臺老式電腦屏幕正散發幽幽藍光。
“那只Ⅱ型指骨已經組裝好了。”電腦主機外連一具大型醫用微操機器,十只機械臂上上下下眼花繚亂地調試著焊點與走線。
“真想不通,Qin,”醫生開了瓶汽水,“你為什么要定下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即使你不這么做,那幫賞金獵人也會濫殺無辜,在小巷子里搶走那些最新款植入體……不收非法義體,這么做只是自封財路,良心可不值錢。”
“我沒有良心,”Qin淡淡反駁,“我可不是為了良心。佛語說,因果輪回,我在給人積德,希望命運待他好一些。”
“佛是什么?”醫生抓了抓他的金發、眨了眨他的碧眼。
“懶得和你廢話,我走了。”Qin結束遠程程序。
“Qin,你真的要金盆洗手嗎?”醫生灌了口汽水,有些不舍地說,“你一走,義體販子們多半又要大打出手,依附那些龍蟠虎踞的幫派,秩序將不復存在。”
“我對你們的死活可沒興趣,我只想賺夠我需要的錢——”
電腦屏幕暗下去,對方退出了連接。而與此同時,蝸牛區另一端,一個少年摘下全息游戲頭盔,在自助吧臺刷卡付錢,走出幻夢游戲廳。
他斜倚在門口,翻出通訊器。虛擬投影立刻“叮”地彈出一條消息:
【您編號為010987的永久新能源全身血液更換手術預約成功!手術時間:新世紀124年12月30日下午14:00。地點:城市廣場809號67樓01室。請隨行家屬按時抵達、完成支付,否則預約作廢。來自忒彌斯,您的提坦生活管家。】
他第不知道多少次如狼似虎地讀完短信,每讀一遍,都覺渾身上下的骨頭仿佛在被人用力盥洗,在這一刻如獲新生……那是希望的味道。
信號燈閃爍,浮空巴士在街邊停下,少年深吸一口氣,難掩欣喜地仰起頭——
他有一張桀驁不馴的、神采飛揚的臉。
他是十八歲的秦御。
*
秦御有個弟弟,秦銜,他總叫他“琴弦兒”。后來秦御想,也許就是這個名字喊錯了——彩云易碎,琴弦已斷。琴弦長年被拉扯、擠壓,最終崩斷成松弛的兩根廢線……那“嘭”一聲就是生命的絕響,有時甚至悄無聲息。
秦銜小他五歲,天生患有某種極罕見的血液病。醫生說病理不明,多半是輻射導致的,而血液不是器官,不能說換就換,你們回家吧——看病花掉了全家半個月生活費,只換來兩盒抗生素。秦銜回家安心等死,沒想過能活到父母去世的第二年。
那年達文公司推出了一款新產品——能量液心臟。是一種特制的機械義體,利用能量液完成熱反應和物質交換,對全身細胞提供能量。
秦御對心臟沒興趣,他關注的是能量液。能量液無異于人造血液,對秦銜來說,這是延續他生命的唯一方法,他沒有選擇。
于是,忙完父母后事,秦御變賣所有家產,在達文公司為秦銜定制了從頭到腳一整套高級生物外皮義體。
手術臺上,能量液心臟被安置進胸腔、藍色液體開始沿著高纖維人造血管在全身奔跑,秦銜睜開了眼睛。他的膚色從未展現出那般驚人的紅潤,仿佛生命已得到挽救——秦御沉浸在歡喜中,卻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錢。
義體需要定時維護——更換配件、涂抹機油、更新程序系統,這些都需要錢。為了省下這筆不菲的開支,秦御自學了機械基礎、義體維修,跟幾個黑客混熟,偷來了一手勉強夠用的翻防火墻本領,可以直接越過電子收費系統,下載最新程序。
但有一個問題秦御永遠無法解決——能量液原料相當稀有,含有由特殊金屬打造的微型催動器,用于控制物質進出、產生流動動力。所以秦御永遠無法自制能量液,而能量液的售價高達每1毫升50提坦幣,每月必須全身更新。這就是說,每月單更換能量液的支出就達到至少15萬。
秦御開始和二手義體販子合作,非法制造殺傷性義體武器。
他很幸運,沒被執行警察抓進大牢,也沒被幫派地頭蛇槍殺在廢棄倉庫里。有人需要他的技術,這就是秦御最靠譜的資本,他靠這個硬飯碗喂飽無底洞般的錢包。
120年,達文公司推出了“新能源能量液”。這款二代能量液采用全新技術,增置微型機械模擬腎小管重吸收,極大幅度地提高了能量液的重利用率。比起一代能量液,這款新能源能量液更加穩定,降低了使用者身體痙攣的頻率,而更換一次新能源能量液,又至少可循環使用三年,這也降低了使用成本。
只是新能源能量液的制作更加復雜、產量更加萎縮,秦御不記得自己花了多少錢搭橋,才終于換到一個有效預約。
他推門而入時,秦銜靠著床邊窗睡著了。
幾根粗長的管子連接著他的后胸腔與外置循環機——他體內的能量液已使用20天,開始出現動力衰弱問題——火球一點一點暗下去,在橙黃的日暮里映出一團孱弱的灰影。
“……哥哥!”秦御的腳步很輕,但依舊驚醒了少年人。他嘴唇蒼白,膚色黯淡,整張皮像是繃緊了、撐開了,瘦棱棱地扯在一架白骨上。他的身體不時微微一搐,顯然在忍耐來自渾身各處的不定時疼痛。
秦御垂下眼,裝沒看見,上下翻找皮夾克口袋。他找出好幾包花里胡哨的跳跳糖。他讓秦銜張嘴,把跳跳糖均勻地灑在秦銜舌苔上。
“今天還好嗎?”
“還不錯,忒彌斯在給我講故事。”
秦銜不到十三歲,正是對所有事情都好奇、需要朋友、需要故事的年紀。但他不能離開這個外置循環機超過三米,他的世界就只有這個家這么大。為此,秦御購入了“私人忒彌斯”服務,程序與提坦總數據庫直接相連。那白發如瀑的全息投影緩緩匯聚,“女人”坐在窗臺邊,捧著本故事書溫柔地望向病床。
“是嗎?她講的故事絕對沒有我的好玩。”
秦銜嗅到一絲醋味,茫然地笑起來:“可是哥哥總不在我身邊。”
秦御頓了頓,伸手揉少年頭頂:“等后天,后天下午,做完手術,哥哥就能一直在你身邊了。”
秦銜點點頭,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繼續和秦御叨叨這位“情敵”:“但忒彌斯真的很棒!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我可以和她說所有事,所有開心、難過,所有計劃,她都會回答我,幫我解決,就像一個真實存在的朋友……忒彌斯就是我的朋友!哥哥,手術結束后,我們可以去古京街看最大的忒彌斯投影嗎?”
秦御下意識望向窗外:天已黑暗,古京街的巨型忒彌斯投影本該亮起。但今夜霧太濃,吞滅了那些影像,只遠遠地留下幾個光點,分辨不出忒彌斯的模樣。秦御雖然對少年人這種畸形的依戀隱隱感到不安,但還是說好:“可以。你還可以去上學,我會帶你去更大的真冰場,那兒還有花車巡游看。”
哄睡秦銜后,秦御起身,給外置循環機刷了1000提坦幣的使用額度。這應該是最后一次了。
通訊器忽然“滴滴”響起,秦御打開一看,醫生說:“后天手術?”
秦御:“對。”
醫生:“你最好現在動身。”
秦御:“?”
醫生:“我在‘大轉盤’酒吧喝酒,聽到些風聞風語。好像有幾個幫派在搞大動作。”
秦御:“能有多大的動作?不還是火拼劫貨,和我們沒關系,別緊張。”
醫生:“不,這次好像不一樣。”
秦御:“怎么不一樣?”
半天醫生才回:“也許是我想多了。”
醫生不再發來訊息,秦御望向跨海大橋,跨海大橋上車水馬龍、喇叭聲四起。還有十分鐘,過橋通道就要關閉。猶豫再三,秦御最終沒有搖醒秦銜。
但那是新世紀124年12月28日的夜晚,黑客們正在做最后一遍指令篩查,十三聯合幫派亦在檢查武器,準備突擊蝸牛區境內所有達文企業、安保系統、警察局、信息站甚至網絡基地。
只要一聲令下,暴/動就會在零點時分,準確無誤地于蝸牛區各個角落爆發——
“但我沒有。”秦御說,他看著樓下小偷進進出出,“我沒有走。”
“于是12月29日零點,分秒不差,人工智能系統忒彌斯首次陷入癱瘓。”
作者有話說:
斷更太久,大家應該不記得前文了。就是阿爾文和賀逐山第一次相遇的時間點,在第50章。
“那晚一定發生了許多事,那些私人的、隱秘的經歷與情感曾在暗潮中重構為一個個真相,宛若拼圖,散落在提坦市諸多無人知曉的秘密角落。它們確實存在,卻終究會被宏大的歷史敘事吞沒,被鋼鐵般冰冷的人類文明遺忘,消失在洪流里,消失在無人回應的山谷深處。”
到底發生了什么會分三個人的插敘視角寫完,沒辦法一次性寫清楚(
99 長夜(7)
◎“EDEN”。◎
“后來呢?”賀逐山問。
秦御笑了笑, 手里把玩一把銀色小刀。
“后來,你知道的,暴/動開始,電力、交通、網絡……全部癱瘓, 橋和路都被炸毀。蝸牛區變成一座孤島,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是一場暴風雪, 在124年的最后一天。”
那是秦御開槍殺死的第幾個人, 秦御自己并不記得。
所有人類文明的律法、道德、秩序, 在這一刻消失殆盡。人類回歸成最原始的欲望動物, 為獵食與生存不擇手段。
超市早就被洗劫一空難過,貨架傾倒,櫥柜破碎。牛奶瓶和汽水罐摔在地上,于是滿地滾動著粘稠的液體。□□之中, 有新鮮的艷紅, 有的人餓急了,張嘴就喝,然而還沒品嘗到食物的香氣, 就被另一人從身后打死。
秦御在犄角旮旯找到未被發現的壓縮餅干, 可樂硬糖, 還有兩片止血貼。他殺了兩個人, 撞上一位同行, 搶了一盒能源電池,帶著這些物資趕回家。
家門用三四個鐵柜子從里側堵死, 秦御得爬十幾米高翻窗進去。看到秦銜的一瞬間, 他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慶幸又過了一天。但這慶幸也只有一瞬間, 因為躺在床上的少年人臉色白得幾乎透明, 血管青綠,如同葉脈似的枝蔓延伸,后胸腔依舊外連那臺循環機,循環機正閃爍紅光,發出“能量液不足”的警告。
魚鱗般的皮膚下,毛細血管極輕微地鼓動著。
秦銜隨時可能死去。
那一天,秦御去到的最遠的地方是自由之鷹區北部。反叛軍在那兒和達文建立緩沖帶,曾經繁華的城市高樓如今在黑夜中死寂沉默,到處是尸體的腥臭味。焦土預示著這里曾有多么激烈的巷戰,而幾乎在踏入緩沖帶的瞬間,秦御就被狙擊線瞄準。
負責巡邏的仿生人用動能槍指著他。
“你不能過去。”他和秦銜被帶到檢查站,一位秩序部長官漠然道。
“我必須過去。我和這場暴/動無關,我可以證明——不,您需要多少錢,我明白的,只要您開價,什么條件我都可以接受——我有一個手術要做,您看,這條訊息,來自忒彌斯,12月30日下午,就在城市廣場,就只要這一次,求求您了——”
“你不能過去。”然而面對秦御的懇求,那位西裝革履的長官只是扭開臉,“從這里去往城市廣場,最快也要3個小時。現在是中午12點半,你趕不上手術。‘任何人不得通過’,這是秩序部的命令,任何人不能離開蝸牛區,任何人都有參與暴/亂組織的嫌疑……”
“但他會死!”秦御喝道。
長官沒有說話。
答案已清晰寫在他漂亮的、冷酷的灰藍色眼睛里。
——“你覺得,我在乎他的死活么。”
秦御找遍了蝸牛區所有的地下診所,那些他曾工作的地方,如今多半已人去樓空。部分診所還儲藏有少量能量液,他將它們收集起來,顫抖著倒入循環機。
但這些不過是杯水車薪,秦銜體內的能量液早已在超負荷運轉。它們再不能提供充足的生物動力,機械心臟泵不出更多的“鮮血”……每一回,摁住他抽搐痙攣的身體,將陷入昏迷的弟弟擁入懷中,秦御都覺得心在滴血。
恨不得用自己的血與他交換。
再找不到更多的能量液了。
秦御盯上了仿生人。
那些逐步逼近蝸牛區的仿生人,他們體內流動的“藍血”,與能量液的成分高度相似。從理論上來說,不能長時間用其替代能量液,但解燃眉之急,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但攻擊仿生人相當危險。它們是機器,共享系統與中樞聯網。只要其中一個遭到襲擊,觸發警告或者干脆失聯,就立刻會有千萬個朝“同伴”趕來,力求擊殺襲擊者。
秦御沒有猶豫。
他安安靜靜推彈入匣,準備只身前往緩沖帶。
那時秦銜醒了。
那個夜里又在飄鵝毛大雪,漫天席卷,狂風叩窗。唯一的光源是火,到處有爆炸、槍戰,叫聲和罵聲。天氣極端異常,冬日竟有臺風。大浪滔天,海水呼嘯著涌入城市,吞噬街道,將一切淹沒,只剩下浮空車、路牌、尸體和沒人要的機械義體殘骸漂浮在表面。不過,由于氣溫驟降,海水很快結成冰。白花花的鹽漬上,倒映著城市的死狀。
“哥哥。”秦銜輕聲說。
“……我在。”秦御克制自己,不想讓弟弟聽出話語中的哽咽。
“……哥哥,”秦銜輕輕靠在兄長懷里,聆聽對方有力的、穩健的心跳聲,“我要死了嗎?”
“不會的,”秦御說,“你會好起來。”
“我們什么時候去做手術?”那時是夜里十一點,預約早已作廢。
可他說了個謊:“明天。”秦御說:“你睡一覺,明天,我們做完手術,就去看古京街的忒彌斯。”
秦銜露出靦腆的笑。血液流速降低,大腦缺氧,他昏昏沉沉,早已分辨不清真假虛實。可他相信秦御,他總是毫無保留地相信秦御——這是世界上唯一愛他的人,哥哥不會騙他。
“到時我們要去滑冰。”秦銜嘟囔道。
“好。滑冰。”
“會去看海嗎?”
“會。”
“我想把Miko放生。”
Miko是一條金魚,一條金燦燦、紅澄澄的文種金魚。它背鰭很長,飄在水里像透明的霧,又像水母,聽說水母有永恒的生命。秦御因此買下它,那天他路過小巷子,在一家水族館一眼相中,不惜花高價買給秦銜作生日禮物。
秦銜很寶貝那條金魚,因為金魚陪伴他的時間要比秦御陪伴他的更長。
他將Miko養得膀大腰圓,每天只會躲在水草里吐泡泡。
“為什么?”秦御扭頭,那金魚正鼓著魚鰓咀嚼粗飼料。
“一直關在玻璃籠子里……它也和我一樣寂寞吧。”
刺入秦銜兩胛之間的循環管就像他的魚鰭。
“……好。”秦御只得答應,“我們去把Miko放生。但是不能放回大海,淡水魚會休克的。”
秦銜沒有聽見后半句話。他昏迷在那不必醒的美夢之中。
秦御殺了三個仿生人,第四個逃了。收獲是50毫升干凈藍血,代價是生物信號被系統鎖定,更多的仿生人正從四面八方趕來。
他倉皇狼狽地反擊、閃躲、奔逃,最終還是被包圍在廢墟中。到處是被火燒灼過的高樓、廢棄倉庫、空中建筑和傾斜坍塌的廊橋,他永遠甩不掉身后追兵,覺得這就是自己的死期。
說到這里,秦御眨眨眼,露出作為探長才慣有的無所謂般的笑:“我猜,你并不記得那些事。”
不料賀逐山淡淡道:“不,我記得。”
他頓了頓:“我記得那場大雪。它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他沒有解釋誰是那個非凡的意義。
“你躲過了仿生人的追殺?”
“不,不是我。有人幫我。”
那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完全陌生,秦御發誓自己從沒見過她。
女人有一頭長至小腿的微微卷曲的白發,高挑纖細的身材,和一雙漂亮的湖水般的藍眼睛。她披著一件黑色大衣,露出兩腿,仿佛不知道冷,像深深鑲嵌在廢土上的一柄刀、一把劍,有雪亮的鋒刃,明明站在灰暗的瓦礫碎石之中,卻是一塵不染的、熠熠生輝的神明。
就像忒彌斯,那一瞬秦御想,他忽然理解秦銜如何看待忒彌斯。
對他而言,忒彌斯是救世主,是那絕望世界里唯一不會說謊的、純真的機器。
“你還記得她長什么樣嗎?”賀逐山皺眉,他本能地覺得此人有異。
“不記得了,”秦御答,“一張很普通的臉。普通到讓我覺得和她整個人格格不入,仿佛那是某個虛假的面具。”
“她救了你?”
“嗯,也許她是個黑客。用某種電磁攻擊的手段,讓那些仿生人全部宕機。”
“后來呢?”
“沒有后來。”秦御漠然道,“不是什么事都有后來。”
“后來我弟弟死了,誰也救不了他,我不再沾任何與二手義體有關的事。也不養金魚。”
“你不喜歡達文。但你還是做了偵查警察。”
“……這還重要嗎?”半晌,秦御說,“我已經疲憊到沒有仇恨了。”
“你懷疑元白。他的身份有問題。”
“不是懷疑……他對我沒有任何惡意,甚至沒有任何防備。我只想知道他到底是誰……為什么有我弟弟的記憶。”
“他給過你加強劑,我叫你不要用。”秦御說,“因為林河發現加強劑里有微型分子,用于輔助廢土箱攝取玩家的精神活動。這是為什么之前官方宣稱,把加強劑倒進廢土盒,就可以加強精神連接。”
“所有加強劑里都有?”
秦御點頭:“抽樣結果是100%,無一例外。林河和你說了元白的事吧?”
賀逐山點頭,秦御又說:“必須找到元白的意識體。把網絡世界翻個底朝天……我也會找到。”
他說完這句話便徑直下線,身影閃爍片刻,在廢土世界化作虛無。
其實賀逐山從前不懂這種飛蛾撲火般的固執,絕不會為什么人將自己置之死地。
但現在他明白了,那不是冷靜,也并非理智,而是你還沒有遇到一個……會讓你毫不猶豫拋卻所有的人。時至今日,賀逐山想,如果有一天,阿爾文消失了。
把這世界翻個底朝天,他也會把他揪出來。
*
賀逐山沒有下線,他離開元白的家,沿種滿梧桐樹的綠蔭小路無目的徐行。這一片是廢土世界的線上住宅區,提供給“pv休閑”玩家,非常安靜,副本開放時少有人活動。
陽光被葉孔篩成斑駁云霧,綿綿密密灑在身上。他獨自沉思,仔細梳理近日發生的一連串詭事。
仿生人攻擊人類,被攻擊的大多是“廢土之下”游戲高玩;網絡世界存在縫隙空間,那里有一座看不到盡頭的高墻。崔、格林、元白、0123……忒彌斯,還有那名維修員。林河說,廢土盒里有量化程序,能將玩家意識量化成意識體,量化成代碼。
賀逐山沉浸在思緒中,壓根沒注意到自己何時跨過了那條“界線”。
山回路轉時,余光被什么吸引去。
那是一棵巨大的無名之樹,蒼勁有力,孤零零地立在遠處山坡上,枝繁葉茂,遮天蔽日,是這原野上最龐大、最顯眼的生命。
樹看不出年齡,仿佛很久以前就住在這里,它的樹冠上綴滿白花,極小,拇指一般大,星星一樣閃爍銀光。
賀逐山覺得在哪里見過這花。
前后已找不到來時的路,更看不見廢土世界城市的影子。賀逐山微微垂眼,心里警惕起來。這里可能不是常規的網絡空間——但除了蟲鳴草動,什么聲音都沒有,一陣晚風襲來,吹得那滿樹白花紛紛飄落。
賀逐山看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在這流螢細雨般的飛花中向樹走去。走至樹下,才望見腳下山谷里坐落著一幢小木屋,屋外有一片小小的花圃,花圃里種滿白玫瑰。
賀逐山走到近前,彎腰折下一支。白玫瑰含苞欲放,飽含露水,根莖上的小刺卻很鋒利,一不小心就被劃傷。鮮血從指腹中溢出,蜿蜒著流到花蕊深處。
“……你好?”一個聲音疑惑地響起來。
那聲音太過熟悉,賀逐山猛然回頭。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驟縮——那是阿爾文,不,但又好像不是。
那“人”有阿爾文的眼睛、鼻子、嘴唇,有他英俊的面容和高大的身材,但他看上去更稚氣,更懵懂,氣質更干凈,有一種秩序官不曾擁有的純真,是在過去黑暗的十數年里被一次次打碎的東西。
賀逐山瞇了瞇眼。
“你喜歡白玫瑰嗎?”賀逐山不做聲,“阿爾文”也不追問,只是對他輕輕一笑,“都是我種的花,現在正是花期。”
“你種的?”
“對。每一朵我都熟悉。”
賀逐山下意識握緊手中花莖,那刺痛讓他覺得有些不真實。
他是誰?為什么頂著阿爾文的臉?他在這里做什么?這里是廢土游戲的世界嗎?還是其他的……更大的網絡空間?
而且他似乎不認識自己。
“我在等人。”“阿爾文”忽然說,使賀逐山從思考中驚醒,“不過,我并不知道在等誰。”
“你要進來坐坐嗎?”他摘下手套,立刻從園丁變作彬彬有禮的紳士,“要下雪了。”
天已灰暗,殘陽只余一線,藏在厚厚云霧的那一邊,光照昏沉得看不清“阿爾文”的臉。
他沒有說謊,確實有一場大雪壓山而來。
“不了,”賀逐山只是淡淡道,“我要走了。你叫什么?”
眼前的“阿爾文”多半只是一條程序——賀逐山想,誰編寫了這條程序,又是誰把它放在這里,這些問題的答案遠比眼前的“阿爾文”本身更重要。
他不想驚動程序,通過詢問它的姓名來降低程序警醒的概率。
但“阿爾文”回答說:“1182。”
賀逐山猛然抬眼。
不知不覺,“阿爾文”已站在眼前。
“你好奇怪……”“阿爾文”用那雙灰褐色的眼睛認真打量賀逐山,絲毫意識不到兩人之間過分的親近與曖昧,只像個孩子,專注于觀察新鮮事物:“從來沒有見過你,但又覺得你很熟悉。你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我等的人是你嗎?”
火球完全掉下去,天灰撲撲的。雪粒子飄起來,只剩一點余暉勾勒出“阿爾文”模糊的輪廓。
“你是誰?”“阿爾文”湊近他,茫然地聞賀逐山身上味道。他的呼吸落在賀逐山脖頸間,賀逐山的心不由一跳。
“你又是誰?”他克制住自己,冷漠反問。
那一瞬兩人同時愣住。
夜風吹動鬢邊軟發,一黑一褐交織在一起——這一幕曾在哪里發生過,只是誰也不記得了。
“我是誰……不重要,”“阿爾文”回過神來,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賀逐山。他話音很輕,仿佛等待這一刻很久很久,平靜地、專注地復述著:“我會永遠在某個地方等你。”
“送你一朵白玫瑰——”
他從賀逐山手里抽出那支花,仔細摘去莖上小刺,撩開碎發,將花別在賀逐山耳邊。
那一刻,漫山遍野再次生長出千萬朵白玫瑰,如同一片又一片彎彎新月,徐徐綻放,反射出水一般的清冷銀光。
但與此同時,一切畫面,包括“阿爾文”,都在這一瞬向后飛退而去。它們變作星子,破碎般消散一空——
賀逐山猛睜開眼。
現實世界中,阿爾文啟用了外部程序,強行斷開連接,使賀逐山從廢土世界下線。
賀逐山第一反應是抓住他的手:“你剛剛……”
阿爾文一臉茫然,歪了歪頭,用眼神比出一個“?”。
“……沒什么。”賀逐山一頓,坐起來,“下線太急了,有點恍惚。”
不知為何,他不想讓阿爾文知道那道程序的存在,起碼現在不行——他決意將這件事按下不表,留待之后自己一個人慢慢查探。
阿爾文沒有生疑,貼過來壞笑著親了親他的右頰:“可能累到了,今晚早點睡。”
賀逐山聽懂了,用力揪他的耳朵:“……我累到還不是因為你?!”
秩序官笑而不語,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又低頭在人唇上愛不釋手地啄了好幾下,這才放賀逐山起身。
賀逐山被他親得面紅耳赤,趕緊從登陸艙里逃出來,彎腰抱起喬伊:“有什么事嗎?急著拔我下線。”
“有一個未知信號源,在線上,一直給你‘Error’這個賬號發消息,但你好像收不到。”
收不到只說明剛剛賀逐山確實不在廢土世界的服務區——那個“阿爾文”不屬于廢土世界。
“是嗎?”賀逐山不動聲色,隨口問,“什么信號?誰發的?”
“不知道。但對方只重復發一個單詞。”阿爾文把虛擬屏幕抽過來,解碼破譯后的綠色字符在賀逐山眼前閃爍——
“EDEN”。這是那人發的訊息,伊甸。
加密語序是機械師慣用的私人密鑰。
作者有話說:
玫瑰花和樹指路第22章。機械師,希望還有人記得他(
100 長夜(8)
◎機械師與CAT的倒霉旅行◎
機械師最后的記憶是那沖天而起的水柱。
地下深處發生巨大爆炸, 水瞬間沸騰,巖漿一般不安涌動。緊接著,巨力撕碎船板,大火熊熊燃燒, 控制室被海水灌滿, 所有儀器同時發出警報。
他們被襲擊了, 這是機械師唯一的念頭。
但第二次、第三次爆炸接連而至, 機械師后來知道, 那一天提坦全市海域都發生了多起原因不明的劇烈地震, 亞特蘭蒂斯亦在“地震”中永沉海底——這不是意外,有人出賣了伊甸坐標。
“咕嘟嘟……咕嘟嘟……”海水吞天沃日,最后的緊急備用燈亦已熄滅,機械師覺得胸腔被壓得喘不過氣。他聽見掙扎的聲響, 小野寺遙正在向海底沉落。
“Ghost……”她喃喃, “接應……”
但他們再沒法接應Ghost和法官。
剩余的義體機械電力下降到3%,機械師馬上就會變成一團廢銅爛鐵。他奮力掙扎起來,終于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瞬間, 成功拽住小野寺遙手腕。女孩被他拉到懷里, “咔噠”一聲, 他掰開她身后的腦機接口。
“數據正在傳輸……”
“數據傳輸完畢……”
機械師的義體系統在那一刻停止工作, 世界安靜下來。
……
機械師再睜開眼時, 發現自己變成了“影子”。
說是影子,其實也不算——更像一個綠色的幽靈, 在黑暗空間里飄來飄去——沒有腿, 或者說小腿末端變成了兩條逐漸消失的、由綠色字符構成的小尾巴……
哦, 我變成了數據體。機械師恍然大悟——他成功了, 他將自己和小野寺遙上傳到了線上網絡。
小野寺遙知道后, 應該會氣得跳腳吧?機械師想,沒人能想到,他曾瞞著所有人,將自己和小野寺遙的腦內記憶備份成了兩大盤意識數據——他喜歡遙,但他寧愿將這份感情藏在內心深處——誰讓她的異能是計算呢?她本來就是一臺計算機大腦,和他天生一對……
可是遙呢?機械師茫然地飄來飄去。
這里沒有遙,這里只有他自己。
機械師不知自己在這片寂靜的網絡之海游蕩了多久,他覺得自己像機器人瓦利,正在被遺忘的藍色星球上清點那些沒人要的垃圾——數據風暴經常襲擊這片空間,成堆廢棄信息如山如雪地掉下來——有時是一團壓縮包。機械師滿懷期待地打開,可往往是不知哪個宅男隨手丟棄的低俗三級片;有時則是一長串首尾相接的聊天記錄,機械師跑上幾千米,把所有記錄整整齊齊疊在一起——
哇,然后他發出感嘆,人類的時間和感情真的好不值錢。
再多的記憶,再多的陪伴,不要的時候,只需輕輕點下刪除鍵,就能把一段歲月變成廢紙,任憑它們流浪到荒無人煙的網絡垃圾站去。
機械師一邊撿垃圾,一邊尋找小野寺遙,一邊發求救信號,一邊努力繪制這塊未知網絡空間的代碼版地圖——或許某一天,再回到伊甸,這些數據能派上巨大用場。不過,機械師逐漸發現,這片空間廣闊得幾乎沒有止境——
有一天,機械師坐在數據山上,一顆透明圓球“骨碌碌”滾到腳邊。
“……CAT?”機械師面露遲疑。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聞言,那圓球立刻“嘭”地彈跳起來,一張大臉“啪”地貼上表面,十分猙獰地對機械師比比劃劃。
——確實是CAT,CAT被這顆圓球困住了。某種封條似的薄片正在圓球內飛速跑動,好像想要徹底封上小熊貓的嘴。
機械師掏出握鉗,三下兩下拆開圓球,CAT立刻跳出來,連滾帶爬地“呸呸”兩聲:“媽的龜/兒,沒把老子憋死!我真是個霉坨坨,那路四米寬,也被它逮到!”
“這是什么?”機械師耐心聽著,好奇地問。
“啊,好像是個清除程序——遙設置過安全鎖,一旦系統意外關閉,我就會被上傳到云端等待重新下載,”CAT發完脾氣,講回普通話,“但是云端也崩潰了,我就被丟了出來,丟到這個地方——這里的這種清除程序專門清除我們這樣的外來者。就是外來程序。”
“這是哪里?”
“不知道。只能說這是網絡空間的一部分——網絡空間很大,永遠有你沒去過的服務器。這里嘛……像是一片私人領地。它有自己的規則,清除程序就負責清除那些不守規則的家伙。”CAT解釋道,“這里大得沒有邊界,我一進來就被清除程序逮住,一直跟著它跑,跑了很遠很遠,卻沒有看見一個人……這不對勁。”
“這里更像一個暫存地,更大的世界在外面。”
它說完這句話,像是想起什么,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遺憾姿態:“哦,對耶,太遺憾了,我的小機械師——現在你和我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程序啦!”
它把尾巴高高翹起,上下左右前后搖動,顯然幸災樂禍到了極點。
“算啦,我本來就和機器沒什么差別。”機械師失笑,并不為CAT的調戲感到惱火,畢竟本來他就渾身都是義體,“比較倒霉的是遙,不僅變成程序……我確信我把她成功上傳到了這里,但我沒找到她。”
“Ghost呢?法官呢?他們還活著嗎?”
“不知道。”機械師說,“一個一個來,我們先去找遙。”
于是一人一小熊貓開始在網絡空間流浪,一邊尋找出路,一邊尋找小野寺遙。他們追逐數據風暴,在風暴過后的滿地狼藉上尋找廢棄程序,拆出零件,造出一輛搖搖晃晃、四處漏風的巡航車——雖然隨時都會報廢,但起碼可以躲避清除程序的騷擾,以及風暴襲擊。
而CAT一直在嘗試聯系另一個CAT——當時,Ghost執意潛入蘋果園區的地下基地,小野寺遙壓縮打包了一個話癆版CAT塞進他的通訊器——于是現在,世界上有兩個擁有不同數據記憶的人工智能小熊貓。
“沒有回應,那只熊貓大概率是個聾子。”CAT不無遺憾地說。
“也沒有遙。”機械師點頭,在地圖上標記下最后一個坐標,“我想,遙不在這里……是時候出去了,我們得離開這個地方。”
于是他們開始向空間邊緣進發——這片空間太大了,迷失方向幾乎是家常便飯。歷經數天,也許數周,他們終于看到了光——
光來自一面看不到盡頭的墻。是一座高墻,拔地而起,直沖云霄,堅不可摧,坐落在云霧之中,誓死捍衛墻那邊的每一寸領土。墻附近天氣不好,常年盤踞著成團數據風暴,他們艱難穿越風暴、最終來到墻角時,那輛巡航車已然瀕臨報廢。
“喂——有人嗎——”CAT從機械師肩頭跳下,一滾一滾地爬到墻根,卷起尾巴,用力“砰砰”敲墻。
沒有回答,只有CAT的聲波順著墻面永無止盡地向遠處奔去:“喂……有人嗎……有人嗎……人嗎……嗎……”
“沒人。”機械師用手掌貼墻,那墻是冰的,像一塊透明的、流光溢彩的磚。
“但我能感覺到,遙就在那邊,”機械師輕聲說,“就在墻那邊的某個地方,她睡得很沉,還從未醒來。”
機械師開始沿著墻根朝一個方向走,希望找到某扇入口。CAT則每隔一段時間記錄下位置坐標,試圖確定墻的具體形狀。
有一天,機械師忽然停下來,垂眼茫然地盯著墻根那兩個小拳頭形狀凹陷。
機械師:“有點眼熟。”
CAT:“……好像是我干的。”
機械師掏出記錄器——并不是同一個坐標。
但是是同一個位置。
“我明白了,”機械師忽道,“這是一個球。一個在飛速膨脹的球。”
像行星,像銀河,像宇宙,永無止境地向外擴張著。
“我們一直以為自己被困住了,想‘出去’,跑到墻那邊去,以為那邊才是‘外面’,但其實不是的——墻……墻是密閉的!是回環的!墻是一個球體的最外層,它包裹著里面那個世界,里面的人才是被困住的。”
這就是為什么機械師從來找不到空間的盡頭。
因為這個空間沒有盡頭。
“但這說不通啊,如果我們一直在球面上走,我們看到的應該不是墻,而是無盡延伸的地面。”CAT提出質疑,“等等,不……我們不在球上,我們在球的某個截面上。我們一直停留在這個面上,一個通過球心、對半切開了球的水平面。”
“是的,這樣的水平面有無數個……”機械師掏出紙筆,飛快演算——CAT不知道他從哪弄來的電子紙筆——“所以,球外的空間,是無數的無數,無窮盡的平方。”
“球在做兩個運動,”機械師說,“不勻速旋轉,和勻速膨脹。”他重新讀取了幾個位置的坐標信息,并標記各坐標被記錄時之間的時間差,“隨便找個原點,把這些數據重新換成三維坐標,會發現z軸數據依次和時間構成一次關系,這說明墻在勻速膨脹;但x軸、y軸不一樣,點與點之間無法構成某種函數,是更復雜的無序旋轉運動——這是為什么你打的這兩拳會轉回到我們面前——除了方向不固定,它就像一顆有意識的星球。”
“我們得進去。”CAT點頭,對自己那兩拳感到非常得意:“但怎么進去?”
“風暴。”機械師忽然說,“注意到那些風暴了嗎?它們是不定向的。”
CAT立刻恍然——成千上萬的數據風暴整天在平面上肆虐,橫沖直撞,沿單一方向前進。只要找到一個運動軌跡和球體呈割線的數據風暴,他們就能找到進墻的路。
“額,可是我們怎么跟上它?它的速度太快了。”
機械師正在埋頭苦算,尋找那個路徑最短的幸運風暴。
“哦,我們不會跟著它,”聞言,他笑瞇瞇看了CAT一眼,跳上搖搖欲墜的巡航車:“我們直接鉆進去。”
CAT:“?”
CAT:“!”
于是CAT在這層平面空間留下的最后遺跡是一連串“啊——”的尖叫,機械師開車大有Ghost風范,一邊吹口哨,一邊一頭扎進能把人活活撕碎的數據風暴里。
CAT死死抓著擋風板,力求不被甩出去——他們在風暴中心不斷旋轉、搖晃,撞來撞去,像一只鉆進抽風機的無頭蒼蠅。就在CAT忍不住想“哇”一聲吐機械師滿臉時,周遭一切忽然沉靜下來。
風漸停,雨漸熄,巡航車靜靜地向前駛去,他們來到墻體中央,那是一片絢爛的光纖世界,到處流動著記憶的圖像、記憶的碎片。
“我們進來了嗎?”CAT問。
“不,還沒有。”機械師冷酷地說。
下一秒,他們被吸進更大的程序風暴。
程序風暴像箭一樣朝世界中心飛去。
作者有話說:
100章了,不可思議(點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