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莫比烏斯(14)
◎“賀逐山,你必須親手殺死我……因為我就是那道門。”◎
門關閉了。
直到水流匯合, 再度凝作平靜的海面,那兩個人的身影也沒有出現。尤利西斯漠然看了一會兒,隨即垂眼,轉身離去, 獨自走向海底。
海底有一條不知通向何處的通道, 三米寬, 四米高, 橫在幽暗冰冷的海底逆流中間, 阿爾弗雷德正坐在不遠處。
阿爾弗雷德, 他瘦削、單薄,身型像一張雪白紙片,一片透明的,隨時會被吹破的蟬翼。
阿爾弗雷德注意到尤利西斯, 立刻站起來, 用目光表詢他的疑惑。
“他們在另一邊入口,”尤利西斯隨口扯了個謊,“我們等下去終點會和。”
阿爾弗雷德跟在尤利西斯身后。漫長的通道很深, 很黑, 并且越走越冷。尤利西斯打了個響指, 二人身前浮起一團螢火般的光, 帶著點暖意, 引著他們向前。不過還是聽見微不可察的吸氣聲。尤利西斯頓了頓,回頭伸出手。阿爾弗雷德猶豫片刻, 讓他牽住。
手掌很柔軟, 被尤利西斯握住手腕時, 阿爾弗雷德沒由來地想。很軟, 但又涼冰冰的, 像風雨夜里擠進你臂彎里的一只野貓。以前雷鳴電閃的午夜,尤利西斯抱著枕頭,一路光腳小跑鉆進他床里,就是這種感覺。他記憶里屬于尤利西斯的一貫的觸感。
不知走了多久,絕對寂靜的隧道里終于有了動靜。
潺潺流水聲,眼前出現一條地下河。
但與今日所見的另一條地下河相比,這條更寬闊,更平靜,墻壁上懸著靜靜燃燒的燈燭。幾階石梯向下,一方小小的堤岸碼頭。水道上停著一只瘦瘦窄窄的手搖船,船櫓隨波濤漸起漸伏。
兩人上船,阿爾弗雷德坐在前,尤利西斯站在后。尤利西斯拿起船櫓,一點一撐,搖船便慢慢破水向前。
水道縱橫交錯,河網比迷宮還要復雜。最終,船在一側岸邊停下來。這里有一道看不見頂的水幕,幕上浮動著十數道門。
“到了嗎?”
“還沒有。”
尤利西斯推開其中一扇,門后是電梯。他們跟著電梯飛速下降。
水聲越來越遠,取而代之的是幽微的風聲。阿爾弗雷德忽然覺得很熟悉,心念一動,問:“這是哪里?其它門后面是什么?”
“什么都沒有。”尤利西斯淡淡道,“選錯了,一腳踏進去,你就會消失。”
下降了也許有幾百甚至一千米,電梯終于減速,“當”的輕輕一聲,停在終點。阿爾弗雷德看不清尤利西斯的表情,但感覺到他握著自己手腕的手掌不受控制般緊了緊,仿佛很想抓住他,畏懼他會就此流走一樣。尤利西斯頓了許久才摁下按鈕,打開電梯門。
面前是一只巨大的球狀營養缸。雪白,透明,乳色液體在其中緩慢流動。數以百計的皮質連接管從空中垂下,像線纜一樣吊著這只巨大球體。它們的顏色各不相同,想來功能也各不相同。球體下方擺著成排的數據處理器,屏幕紛紛閃爍,是一些波形與監控數字。
亞特蘭蒂斯。
阿爾弗雷德忽然想,這里是亞特蘭蒂斯。
那個畫面再次從眼前閃過——
在巨大的白色光球里,身體被營養液包裹著,一條臍帶從胸口心臟的位置蔓生而出,卷曲、折疊,最后連接著另一邊,尤利西斯的心臟。那顆干癟萎縮的心臟顫動著,不時一跳,瘦弱的胸膛上一片血色暗紅。
阿爾弗雷德猛然回頭,從畫面中抽離,尤利西斯還站在入口處,遠遠地望著他。
阿爾弗雷德聲音顫抖:“你……又騙我!這里——”
“我沒有,”尤利西斯嘆氣,“這回真的沒有。我不會再騙你了,哥哥。這就是最后的終點——”
話音落下,光球驟然一震。一股巨大的吸力隨光暈擴散,沖向阿爾弗雷德,竟將他徑直拉入球體之中。
“阿爾文才是擅長說謊的家伙。那個數據中心里沒有任何記憶……但你的記憶在這里。你的所有記憶。”尤利西斯把“所有”咬得很重。
阿爾弗雷德被營養液淹沒。就在這一瞬間,海量的數據流沖入腦海。
他看見自己坐在花園,看見窗外那顆矮矮的繡球花樹。感受到床鋪的柔軟,被某人壓在身下,親吻,還有鎖鏈掙動的聲音。他們在爭執,吵鬧,其中一方第不知道多少次摔門而出。尤利西斯清空了他的檔案,他作為機械師的身份被抹除了,沒有人會再記得他。
尤利西斯打下一個又一個補丁,修補這具千瘡百孔的數據體,想方設法,保護他逃脫系統的追蹤。但尤利西斯不知道那把鑰匙的存在,他永遠刪不掉,那條細細的卷成棉簽大小的紙卷,阿爾弗雷德一次次寫下對自己的警告:你是第73次迭代。
第73次,第72次,第71次……第3次,第2次,第1次。
倒退,撤回,重置,不同的人生,一樣的終點。每一次,阿爾弗雷德都在對著同樣的影子質問:尤利西斯,你對我做了什么?
然后是尤利西斯微垂的眼睛,脆弱,迷茫,但又冰冷、殘忍。他總是輕輕伸出手,捧著哥哥的臉,手指探入,一點點、一行行把那些代碼刪除重寫。
每一代阿爾弗雷德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總是尤利西斯通紅的雙眼。眼底像盛滿了血,就那樣沉默而痛苦地望著他。
對尤利西斯來說,每一次,何嘗不是一遍又一遍親手殺死他最愛的人呢?
而再醒來,總是在那張床上。他茫然地睜開眼,一無所知,尤利西斯對他微微一笑,牽著他走過那條長長的走廊。
忒彌斯就站在走廊盡頭,靜靜地看著他們。尤利西斯并不畏懼她的凝視,頓一頓,禮節性地點點頭,隨即又向光明走去。
那就是刷新點啊,阿爾弗雷德想,尤利西斯迭代他的地方。
那都不是夢。那些事情真實發生過。發生過很多很多遍。
包括那片海。
海底,是那片亞特蘭蒂斯爆炸后沉落的海底。他的尸體,已隨伊甸一起,沉入提坦市北側的某片海域深處。尸體漂落在巖石上,變成養分,被珊瑚、海藻,各種他沒有見過的生物覆蓋。
時間倒流,身體上浮,他回到爆炸的前一刻,回到在營養艙內的最后一刻。
“我從來沒有背叛你,阿爾弗雷德。”這個叛徒,尤利西斯殘忍地說。
“這世界上我最愛你……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你是我的同伙與共犯。”
他抓住連接著兩人心臟的那條紐帶,沒有一點猶豫,沒有一點憐憫,輕輕一扯。
最后一點關系也斷了。
他的全部記憶。
……
“哥哥!”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蘋果園區,尤利西斯與阿爾弗雷德偷偷溜出家門,跑到離家最近的公園草坪上踢球。他們的身體很脆弱,只是在奔跑中,不小心被球絆倒在地,膝蓋破皮,傷口便開始沒完沒了地流血。
骨頭發出清脆的“咔”響,像玻璃柱子一樣碎成幾段。所有人都嚇壞了,手足無措,阿爾弗雷德一個人背著尤利西斯回家,身上糊滿弟弟的血。
那不勒斯又憐又氣,幫尤利西斯包扎好,又將兩個孩子分開關禁閉。在閣樓頂層,隔著一堵墻,他們小聲地說悄悄話。
“哥哥,”尤利西斯問,“那是什么地方?”
阿爾弗雷德踮腳,扒著鐵窗戶朝外看:“提坦學院,旁邊是摩天輪。還有忒彌斯的投影。”
“提坦學院……是學校嗎?”
“嗯。”
“很多人在那里上學?”
“對。”
“學什么?”
“你想學什么都可以。”
“我們會去嗎?”
“不會。”
“為什么?”尤利西斯很失望,但阿爾弗雷德沒有回答。
尤利西斯不說話了。他蜷縮著靠在墻邊,很瘦很小的一團,阿爾弗雷德抱不到他,只能輕敲包著防撞棉的墻。
“篤篤”,哥哥就這么拍了拍他的頭。
“我不喜歡這樣。”
“哪樣?”
“……”尤利西斯說,“為什么我們和別人不一樣?”
阿爾弗雷德透過縫隙看到一點尤利西斯的身影。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長長一片灰。
為什么和別人不一樣?阿爾弗雷德想,他們生來就不一樣。
他們這樣的變異者人人喊打,永遠都是被驅逐的命運。阿爾弗雷德知道正在發生什么,也知道那不勒斯在做什么,知道伊甸是什么,他不曾抱怨,但不代表尤利西斯不會。
“咔噠。”
一點細微的聲響,尤利西斯抬頭,看見哥哥正努力地把什么東西沿又窄又小的墻縫塞過來。那是一只小小的海螺,阿爾弗雷德用力把海螺戳過去,伸長了食指,一點一點推到尤利西斯面前。
“放在耳朵上。”阿爾弗雷德扒著鐵窗說,“你聽到什么?”
空氣共振,發出海浪拍岸一樣的白噪音。潮濕,柔軟,仿佛傍晚的海風在舔舐耳垂。
“這是什么?”尤利西斯的眼睛亮起來。
“海的聲音。”阿爾弗雷德說,像每一個哄騙小孩的家長那樣。
“我沒有見過海,什么時候可以……”尤利西斯興奮道,但隨即垂下眼睛:“我們會去嗎?”
然而這一次,阿爾弗雷德很堅定地說:“會。”
尤利西斯抬頭,那一隙小小的墻縫,只有一道灰暗的黃昏時的光,只有一點哥哥的銀白色的眼睛,和銀白色的睫毛。阿爾弗雷德大半張臉都被影子籠罩,但在尤利西斯的記憶里,那天哥哥的眼睛是那么明亮。
阿爾弗雷德說:“那不勒斯在做,以及我們要做的事,就是讓所有人都可以進入提坦學院,所有人都能在海邊踩沙子、撿貝殼。就是不再有等級、地位、階層的差距……”
“就是我和尤利西斯會永遠自由。”
……
“哥哥,你就心甘情愿像只羔羊一樣,永遠被豢養在這個營養艙里嗎?”
亞特蘭蒂斯覆滅的那一天,尤利西斯這樣問。
“我不關心這個世界。我只關心我和你。”
尤利西斯說的是幼時,阿爾弗雷德的這個許諾。
阿爾弗雷德再也沒有兌現,可是尤利西斯忘不掉。
……
提坦的往日已如前塵,仿佛只是做了一場夢,夢醒后如此恍惚,只以為是許多許多年以前,另一個人的一段人生。
彼時阿爾弗雷德想不明白的種種問題,如今,答案就在眼前。
關于尤利西斯做了什么,尤利西斯在做什么,以及尤利西斯要做什么。
——他就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他。他總是這樣平靜地垂眼看人,唇邊噙笑。尤利西斯想要的太簡單了,所有選擇都指向一個目的。
他的心很小,裝下阿爾弗雷德就是所有。
忽然,維序官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一片又一片綠色字符向上飛升、飄離、消散,尤利西斯的身體一點一點化作灰燼。
阿爾弗雷德瞳孔驟縮:“你……”
“哥哥,我說了,”尤利西斯笑了笑,“我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阿爾弗雷德從未如此六神無主,一下慌了神,快步沖上前,想要抱緊這個單薄的影子。但他伸出的手徑直穿過尤利西斯的身體:“你……你一定有辦法修復自己的。重置,還是迭代,都無所謂,我可以去找你……”
“哥哥,這次不可以了。”尤利西斯輕聲說,“這就是數據生命最可悲的地方。”
“當你變成一條冰冷的代碼,只要有心之人摁下刪除鍵,你的一切就會被徹底抹殺。哥哥,我到現在才想明白這個問題。我錯了,我后悔了,但是來不及了……”
他透明的手虛虛搭在阿爾弗雷德臉上。
一顆淚珠順著臉頰安靜滾落,但是尤利西斯摸不到,也擦不掉。他總是這樣碰不到阿爾弗雷德,即使兩個人那么近,近到永遠住在同一個營養艙里,永遠被一根臍帶連接著心臟。但他就是覺得他永遠都離阿爾弗雷德那么遠。
“……為什么?”阿爾弗雷德問,“為什么要這么做?”
“哥哥,”尤利西斯說,“我構建、迭代、重置過很多個你。但每一次,你都會棄我而去。現在我開始明白了……人是不可更改的。所有已發生的事情便業已發生,所有不可挽回的錯誤便已然是錯誤。數字生命是個悖論,數字沒有生命……你現在看到的我和你,都只是兩道記憶殘留,因為擁有‘預知’和‘共感’這兩個精神類異能,才比別的代碼程序多了一點自我意識。”
“真正的我們在海底。”他笑了笑,“哥哥做的夢,其實都是‘共感’在向你發出警告,試圖提醒你快點醒來。但哥哥,我們已經死了,在我親手策劃的那場大爆炸里……我們已經死去很久很久。”
這73次迭代,也只是短短的鏡花水月。
“忒彌斯問過我一個問題,什么才是永恒。當時我說,數字生命就是永恒。我以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但其實不是的。”
尤利西斯笑道:“我最后一次見到她,忒彌斯說,有人告訴她……‘你放過煙花嗎?’煙花轉瞬即逝,只在黑暗中炸亮那短短的一瞬,須臾般的一秒,隨即永遠沉寂,永遠消失。但那短暫的一瞬就是永恒。終會消失,但曾經存在,這就是永恒。”
“我覺得她說得對。就算我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尤利西斯了,但哥哥記得我。”
“我希望哥哥會記得我……”尤利西斯輕輕靠過來,在阿爾弗雷德額上落下一個幾乎不可覺的吻,就像一片光,浮光隨日,漾影逐波,就這么掠了過去。
“那么這樣就是永遠和哥哥在一起了。”
尤利西斯的聲音仿佛嘆氣。隨即,他徹底消失,什么都沒有留下。
*
阿爾文似乎知道尤利西斯說的安全屋在哪:“這片大海是初始信息最先加載的地方。
“人類生命來自海洋,數據信息也是。這里儲存了很多原始文件。”
他們慢慢下沉,直到看到那條通道。
兩人趕到盡頭時,“亞特蘭蒂斯”的營養艙前坐著一道人影。皮膚蒼白到近乎透明,其下隱約可見奔涌的綠色代碼。代碼在一點點飛升,他的手臂也在一寸寸消失。人垂頭坐在影子里,似乎累極了。一瞬間,賀逐山沒能分辨出他是誰。他們兩兄弟本就長著一模一樣的臉。
對方聽見腳步聲,慢慢抬起頭,微笑著看了賀逐山一眼。
賀逐山立刻明白了:“尤利西斯給了你記憶。……我們以前認識。”
阿爾弗雷德安靜地看著Ghost,沒有說話。
“那不勒斯說的對,”阿爾弗雷德輕聲道,“你是演算無數遍后唯一的結果。只有你,從不畏懼死亡,也永遠不服從于命運。所以,由你創造的結局也終將到來。”
他的身體消失過半。
“我在這里等你,只是為了最后一次提醒你……Ghost,即使在虛擬世界,你也還是你。代碼與程序不會束縛你,反而使你更強大。”
似乎有什么奇怪的指令在運行,阿爾弗雷德與那條指令對抗,但只是徒勞,只能減緩他作為代碼被刪除的速度。而他能堅持到現在,只是為了見賀逐山最后一面,說完這句話,便緩緩消散。阿爾弗雷德和尤利西斯一樣,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
阿爾文快步上前,伸出手來檢索,神色很快變得微妙。
“我明白了。”他輕聲說,“原來如此。”
“門就在這里,一直都在。”
“賀逐山,你必須親手殺死我……因為我就是那道門。”
122 莫比烏斯(15)
◎在阿爾文的精神領域里,他終于重來一次,一個人安靜守護賀逐山長大。◎
亞特蘭蒂斯只是尤利西斯為自己建立的故居, 一個他時不時來緬懷故人的地方。而阿爾弗雷德的記憶也并非儲存在那只球型營養艙里。
“而是在這。”阿爾文輕輕摁壓心臟,胸前血跡斑駁,“你的記憶都藏在這里。”
“我就是那把鎖。只有殺死我,記憶密鑰才會被解開。而整個虛擬世界再沒有比我更適合做鎖的了……因為忒彌斯的砝碼是, 她賭你沒有勇氣殺死我, 她賭我不舍得放你離開。”
一切應解而未解之謎都在這一刻得到擲地有聲的回答, 所有應面對而未曾面對的兩難選擇都在這一瞬擺到面前。阿爾文的話語在寂靜的亞特蘭蒂斯中不斷回蕩, 一字一句, 仿佛對受刑者的審判。他極其平靜地說出這些話, 同時一步步向前,賀逐山不由后退。
“……我不明白。”他搖頭,回避阿爾文的實現。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賀逐山怒道,“我剛剛才救了你, 我好不容易才——”
他的胳膊被阿爾文用力拽住。
賀逐山想要甩開, 但掙扎無果,對方一把抱緊了他。
阿爾文身上全是血的腥銹味。兩個人的血,混融在一起, 再不能被分開。
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賀逐山說不出話。但他不斷顫抖, 阿爾文默了許久, 伸手撫他后背, 好像安撫一只受了驚嚇的鹿。那顫栗久久不能平息,不知過了多時, 賀逐山慢慢抬起手, 小心地去攬阿爾文肩背。
最初還只是試探, 可一旦碰觸到對方的溫度, 一旦感知到對方也收緊了兩臂, 立刻死死抓著他不肯松手,幾乎要在阿爾文肩窩撓出一排血痕。
“不是這樣的,”他聲音很輕,幾乎像是懇求,“一定是你哪里弄錯了……”
阿爾文平靜打斷:“我不會弄錯,我能感覺到。”
賀逐山說:“……我不要。”
阿爾文嘆氣:“賀逐山。”
阿爾文感覺肩頭被什么東西打濕。眼淚順著頸窩滑過鎖骨,又滾過胸膛,在路過心臟時,狠狠地灼了一下。像一根針,刺進去,再也不會拔出來。
他總是能把賀逐山惹哭,好像這就是他的全部本事。這一瞬,阿爾文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到弱小與無力。
“……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實世界嗎?”對方喉結滾了滾,低聲哄道,“現在只差一步了。不要害怕,我只是一道程序……”
“你說謊!你不是程序……如果你是門,那你就不是程序。系統偷走了你的記憶,你就只是……我的阿爾文。”
一切如夢幻泡影的記憶紛紛閃過。所有阿爾文曾看到的,曾忌恨的,曾令他嫉妒得快要發瘋的——那個永遠在賀逐山身邊的影子,終于有了臉。那是他自己,在每一個晚夜,每一次相遇,每一場大雪中,能讓賀逐山驀然回頭,然后露出笑容的,從頭到尾只有他一個。
賀逐山曾下定決心要找到他,要回到真實世界,但從未想過條件是親手殺死眼前人。
再一次,又一次,第不知道多少次。
“別哭,”阿爾文把手掌搭在賀逐山發上,“不要哭。我們會在真實世界重逢,我既然答應了,就一定做到。”
“我不信,”那人抓緊他衣服,“如果我找不到你呢?如果我再也見不到你呢?”
“……那你會永遠記得我。”阿爾文說,“永遠記得最真實的我,永遠懷有那些最寶貴的記憶。”
“這就是忒彌斯要我做的選擇,是要虛假的美好,還是慘痛的真實。我騙不了自己,賀逐山,我想過守好一個代碼的本分,嚴格執行系統的所有命令,不要越界,不要有非分之想……但是沒有辦法,我做不到。”
“只要看到你,我的邏輯就會崩塌,程序就會失控,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犯規、犯錯,直到積重難返,直到再也不想做別的選擇。我想吻你,想抱你,想獨占你,成為你的整個世界,感受你心臟跳動的熱度……但不是這樣:”
阿爾文輕輕一點,指尖穿透賀逐山的皮膚,他透明的眼瞼,流動著綠色蝌蚪一樣的代碼。
“不是這樣,用虛假的運行結果欺騙自己,所有我看到的摸到的得到的都只是……數據的模擬。我不想這樣自欺欺人。”
他將一把冷冰冰的鋒利短刀交到,或者說用力塞進賀逐山手中。
賀逐山的手握著刀柄,阿爾文的手又握著他的。他力氣很大,用拇指摁緊虎口,賀逐山便抽不出手,一陣麻痛順著神經扎進心口。
“不——”
“噓……”阿爾文用另一只手捂住賀逐山的嘴,制止他的掙扎,“別再說‘不’了。我們沒有什么時間可以浪費。我不知道誰建立了這個虛擬世界,但不管是誰,我知道你會阻止他,而且是唯一能阻止他的人。”
“我不知道阿爾弗雷德在做什么,我不……阿爾文!”幾乎是失聲大叫。
太晚了,阿爾文不想聽他說廢話。“噗哧”一聲,刀尖刺破了什么柔軟的東西。
一寸一寸,阿爾文握著他的手,一點一點,將匕首送得更深。鮮血爭先恐后從傷口處汩汩冒出,很快染紅了整件襯衫,染紅了刀身。血順著刀把一點點向下流,流進賀逐山的指縫、掌心,那是一種粘稠的、溫熱的、令人夢魘終生的觸感。
“……你會找到我。不管我在哪里。我知道你都會來找我……”
他的聲音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
生命迅速流失。阿爾文很快失去力氣,向下癱軟,慢慢滑落,靠著賀逐山跪坐在地上,把頭搭在他肩窩。
一切快到賀逐山甚至來不及反應。或者說,沒有辦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兩道金黃色的代碼霍然出現,交叉著纏繞在阿爾文身上,仿佛鎖鏈,縈繞一團濃重霧氣。很快,他身體中央浮出一道透明的鎖。
“咔噠!”隨著密鑰被破解,鎖也應聲破裂。
點點金光像星子一樣飛離他的身體。像每一次賀逐山見到他,他便總是踩著這樣一地粼粼的夕陽碎片出現在面前一樣。
越來越多的記憶涌入腦海,阿爾文的呼吸也越來越淡。
明明只過了數秒,但對賀逐山來說,在這數秒之間,就已經走過了很長很長的靜默的一生。雪與火,生與死,紅與白與黑,許多個相依為命或是并肩戰斗的夜晚,許多個銀漢星河之下,光影飛紅中的擁抱、親吻,肌膚上的汗水。
阿爾文睜不開眼睛。他靠在賀逐山懷里,對方伸手攬他。這個人的心跳是如此強勁,懷抱是如此溫熱,一切都讓阿爾文心向往之。忽然,他費力地睜開眼,輕聲問:“你看到了什么?”
對方頓了很久,低聲答:“所有。”
阿爾文說:“所有……所有是多少呢?我不知道……你會怪我嗎?你怪我把一切弄得這么糟糕嗎?我猶豫了太久,我……”
“不怪你。”那個人低聲道,“你做的很好。你沒有猶豫,幾乎在阿爾弗雷德消失的下一秒,瞬間,就找到了答案。然后把答案乖乖告訴我。”
“是嗎?”阿爾文放下心來,“我不知道……我以為我猶豫了很……很久。我站在那,我想……要不要告訴你,我找到了門,還是……應該騙你說……門不存在,我們再也出不去了。那是我做過最……最煎熬的選擇,我很害怕。我現在也很害怕。我不太懂……是不是人死的時候都會害怕?”
賀逐山喉結微微滾動,沒有回答,但眼淚出賣了他。
一滴眼淚順著下頜滴落,“啪嗒”落在血泊里,驚起一陣漣漪。
“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阿爾文說,在他徹底消失以前。
“在你的記憶里,賀逐山……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阿爾文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次醒來,不知道醒來后,他在哪里,又是什么身份,還會不會記得自己是誰。此刻,對他來說,閉上眼睛,便是永恒的、無盡的、死亡一般的黑暗了。所有人都會想在長眠之前得到一個答案。
“說啊……”他催促道,“哪怕一個字……”
賀逐山說:“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我最愛的人。”
于是微微張大的、寫滿惶恐與不安的眼睛,微微地彎了彎。
這是一個令人滿意,也令人期待的答案。吻落在顫抖的睫毛上,舔舐掉順著眼眶流出的濕熱的淚珠。那眼睛閉上了,那是阿爾文身體的最后一部分,最終,也在賀逐山的吻里逐漸消散。
亞特蘭蒂斯陡然迸發出刺眼的白光,仿佛天地初辟,宇宙鴻蒙,所有虛假的冰冷的代碼都被擊毀粉碎。地面消失,一切都在下墜,像跌進柔軟的云與水,感受不到重力,賀逐山連意識都無法掌控,只能自然而然隨之掉落。
一直墜落,逆著風,風聲獵獵作響,不知多少耳語閃過耳畔。
而最終,他緩緩睜眼,那一瞬,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視野中再次清晰,是那座沒有盡頭的車站。
車站依舊空無一人,寒風穿行,吹得告示欄與張貼板上的廣告單獵獵作響。頭頂的白熾燈一閃一閃,慘白的光在地上拉出鬼影。賀逐山垂眼,踩住一張落在地上的傳單。
他知道紙上印著什么——
莫比烏斯環。
一輛列車呼嘯而來,停下,緩緩開門,沒有人下車,賀逐山也沒有回頭。列車再次啟動,像來時那樣自顧自離去,“唰——”廣告牌上的內容刷新了。
一方數獨藏在廣告牌的右下角,最深處,幾乎很難被注意到。
賀逐山慢慢走上前,車站里回蕩著他平靜的腳步聲。
他沒有解數獨,因為他知道數獨只是障眼法。那五個空白格子,只是一個單詞,一個最簡單的名字。
W-H-I-T-E,White。
賀逐山一筆一畫寫下結果,“嗡嗡”,齒輪聲驟然回蕩至四面八方。像是什么古老的機械系統運轉起來了,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明晰,逐漸席卷整座車站。所有的燈亮起來、所有的廣告開始播放,所有的電子設備重新運轉,車站仿佛被喚醒,
賀逐山看不見,但他知道對方在。
果然,從遠處飄來聲音。
“賀……”那個聲音沙啞道,“我等了你好久……久到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但我一直相信,你會找到這里……”
元白的聲音滿是疲憊,又透露著一點欣慰。他剛從一場相當漫長的冬眠中醒來。
這便是仿生人忒彌斯送給5代仿生人的最后一個禮物。
她賦予它們的高級權限——就是安全屋的原始程序。
這條代碼藏在它們的智能系統深處,一旦系統受到攻擊——0123的吞噬與同化——就會自動被觸發,以安全屋的形式將它們喬裝隱藏,等待文件逐步修復,再次蘇醒,或者被人喚醒。
所有的“安全屋”,都曾是一名5代仿生人——也許,早在那一年,仿生人忒彌斯就料到會有這樣一天,就料到人類的貪婪永無止境,必然將手伸向數字的智能文明。人類總是這么殘忍,令人作嘔,像本杰明一樣,對非其族類的機器尚且冰冷無情,對自己的手足同胞便更不一般。
“車票是你發的嗎?”
“是我……”元白說,“那些暗示,錯誤的實驗,星象圖,還有混亂的夢,都是我……我好不容易才想出來這個辦法來……”
“莫比烏斯環是什么?”
“是答案,離開反世界的唯一答案。”
“你想到了嗎?”元白說,“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想到了。”賀逐山說,“答案一直就在眼前。”
“是嗎?那么,我就把我的權限轉交于你,”元白笑道,“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啦。等你回到現實世界,麻煩幫我轉告秦御,謝謝他的小金魚。”
賀逐山抬起頭。
元白說:“安全屋即是門的,或者說,門的守衛者。我們每次只能放一個人出去,也就是說,我們會選中一個人,讓他離開。代價是自己的永遠消失——忒彌斯這個家伙,她總是喜歡讓人做選擇。很討厭吧?”
賀逐山的眼睫終于一顫。他微微抬臉,平靜地望向虛空。那里什么都沒有,但賀逐山知道他就在那兒。
“但我完全接受這個結局,這就是我的命運。我很理解忒彌斯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很感激她……就像我很感激秦御,很感激Asa那樣。”
“對我來說,是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其實沒有那么重要,我沒有那么多遠大的抱負和追求,也沒有能力思辨0123在乎的真與假、人與非人的問題。”元白認真道,“對我來說,只要被關心過、被愛過、被不顧一切地選擇過,這就是很好很好的一生了。”
“Asa選擇了我。他在死前選擇了我,讓我通過他的‘門’,繼續在反世界茍延殘喘。但我辜負了他的選擇。我不想這樣。我想像每一個死去的安全屋一樣,做出我的選擇,然后被關閉,被刪除……因為一定是遇到了讓我們覺得這一生能遇到他就已經很好很好、很開心很圓滿的人,安全屋才會選擇犧牲自己。”
“這就是忒彌斯讓我們做選擇的唯一原因,這是她最聰明,也最善良的地方……因為她讓我們擁有價值。”
“不過,”元白輕聲說,賀逐山感覺一點光片落在身上,是元白飄過來,從身后抱住他,像一個孩子似的依偎著,“我把權限給你,在我離開之前,你做給我看——到底怎樣才能跑出這個該死的反世界啊?”
光片緩緩融進賀逐山身體,限制全部解除。他睜眼,眼底流動著鎏金般的暗光。
“……正反世界是一條圓環帶上的兩面,螞蟻永遠只能停在其中一面。”賀逐山輕聲說,元白“嗯”了一聲。“那么,想從反世界去到正世界,或者從正世界進入反世界,你需要將兩面接在一起……剪開圓環,把其中一端扭轉180度,再連接在一起。這就是莫比烏斯。”
元白笑著說:“我明白了。那接下來的路,你得一個人走啦。”
光消散去,后背上屬于元白的溫度不復存在,車站開始一點點變暗。
安全屋進入刪除序列。現在,賀逐山必須找到那個連接點,把世界扭轉180度。
至于怎樣才能扭轉180度……
阿爾弗雷德說:“Ghost,即使在虛擬世界,你也還是你。代碼與程序不會束縛你,反而使你更強大。”
于是一切都串起來了。
尤利西斯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直接導致了阿爾弗雷德的程序消散。
他們是雙生子,即使被上傳到虛擬世界,也逃不過同生共死的命運。或者說,詛咒。
“嗡——”
賀逐山反手拔刀,機械長刀微微一震,在黑暗中迸出鶴唳一般的鋒鳴。
寒光閃過,長刀出鞘,賀逐山像握十字審判之劍那樣握緊刀柄,高高舉起,同時閉上眼睛。光點開始向長刀匯聚,空氣逐漸凝實,衣角在狂風中獵獵搖動,從遠處望去,他孤獨的背影仿佛廢墟上最后一面屹立不倒的石碑——
長刀驟然落下,深深刺進地面。光波震蕩,地面發出“咔噠咔噠”的重組聲——
“造物”。他的異能是分子重組。系統將人完全數據化,便意味著變異者的異能基因也隨之被上載。那被主人遺忘的能力從未消失,只是靜靜蟄伏,等待某一天限制解除,它便將百倍、千倍、萬倍地報復回去——
“轟——”
最后一間名叫“WHITE”的安全屋終于碎裂,屋外,反世界的城市大地上,火球還在不斷落下,建筑還在不斷倒塌。然而,隨著這把刀的出現,隨著這道光,它們的速度越來越慢,時間流逝也越來越僵滯。天穹依舊血紅,烈焰依舊燃燒,漫天奔涌的火與云卻逐漸在那人面前停下。在巨大的神的投影面前,男人的影子顯得如此渺小,只是漆黑的一根火柴,根本不足為提。可當他再次舉刀,代表審判的長刀悍然落下,廢墟間的瓦礫開始向上飛升,滾滾落下的火球開始向后倒退,曾坍塌的建筑斜立而起,碎作千萬塊的玻璃重新雪亮如鏡……
世界沉浮,原則修改,時間扭轉。
莫比烏斯環的大門逐漸敞開。
從長刀落地處開始,向前,路面不斷延伸,一邊延伸,一邊旋轉。“紙面”開始向一側扭轉,10度,20度,圓環另一面的“正世界”,也就是廢土世界,正在從黑暗中爬出。那個世界的建筑逐漸露出矮矮一角,越來越多,越來越高,像地球自轉一樣,逐漸轉向晨光。于是,在無盡的黑暗空間中,世界奔騰不息,不斷被解構、重組,不斷向前“生長”,莫比烏斯環逐漸成型。
45度,廢土世界的晨光緩緩升起;90度,平面兩側,兩個世界的城市建筑水平伸向遠方;135度,反世界的太陽墜入黑暗,這也是這個世界的最后一次日落;180度,廢土世界出現在眼前。正反兩個世界已然連通,成為一個完整的莫比烏斯環。
此刻,賀逐山面前出現了一道門。
那就是離開反世界的大門。
世界靜寂得仿佛沒有其余生命。
只有拿著刀的男人孤獨向前,刀尖劃過地面,發出刺耳的,永夜降臨般的聲響。
他搭上門把手的瞬間頓了頓,漠然回頭,背后不遠處,神也正看著他。
“忒彌斯,現在你得到答案了。”
忒彌斯沉默良久:“現在我得到答案了。”
“那么,請你轉告水谷蒼介,”他淡淡道,“現在還有時間寫遺言——無論他在哪,以何等方式存在,我都會找到他。我會把他碎尸萬段,掛在他最引以為傲的秩序部大樓上,你知道我一向說到做到。”
說罷,露出一個冷酷的笑,對忒彌斯禮貌地點點頭,轉身消失在門后的黑暗之中。
*
黑暗的盡頭是一名少女,白發白眸,隱隱散發光暈,就像一個透明的影子。賀逐山沒見過她,但她卻一副等候多時的樣子,站起身來,對賀逐山福了一福。
“Ghost,”她輕聲說,“終于見面了。”
賀逐山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我叫清子,我們在A的‘重臨’夢境中見過。”
“那也算見過么。”賀逐山笑了笑,打算徑直越過她。
“你在‘重臨’中殺了他八次。每一次,A都會比上一次更猶豫、更茫然,更激烈反抗,試圖在‘重臨’中修改已經發生的事情。”
賀逐山站住了。
“——‘重臨’是我的異能,很久以前,我為水谷蒼介服務。”清子抬頭,毫無畏懼地迎上男人冷冰冰的目光,“后來,在他下令處死所有異能擁有者之后,我被忒彌斯上傳到了這里。”
“忒彌斯讓我做一件事,我一直在這里等你。”
“看——”
清子轉身,望著巨大的源處理器,其中有一團小小的光點。
其它記憶數據不斷被打散、切割、重組,變成一具具沒有生命的縫合的尸體,只有那團光點巍然不動。
“那就是阿爾文最本源的記憶,忒彌斯將它放在這里。不過,并不是忒彌斯困住了他,而是他困住了他自己,在一件……甚至你都不知道曾發生過這么一件事的事情里。”
“真實世界中的A,正在一具小小的休眠艙里昏睡。”清子揮手,投影出現,成千上萬的休眠艙出現在賀逐山面前,他們就像大棚土豆一樣深埋地下,被仿生人看護。
“水谷蒼介即將下達摧毀所有休眠艙、也就是摧毀所有人類的命令。他一定要建立新世界。”
“如果你想喚醒A,你必須親自將他帶出來,找回他迷失的本體。我想我不必提醒你了,那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
清子讓出一條路。她甚至懶得問賀逐山的選擇。
賀逐山走到源處理器面前,伸手,光暈吞噬了指尖,意識開始被那個世界吸入。
他忽然回過頭,問:“水谷蒼介為什么命你對他使用‘重臨’?”
清子想了想:“他想知道你的異能是什么。當時,只有A與你有過交手。”
“然后呢?”
“他不肯說。‘重臨’會放大人的所有感官,包括神經痛覺。但他拒絕向水谷蒼介透露任何與你有關的信息。他說了謊。”
“……”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賀逐山輕聲問。
“你覺得呢?”清子微微一笑,“那是多年以后的重逢,也是不久以前的初遇。”
“進去吧,這里是一切的開始,也會是一切的終局。”
賀逐山向前一步,暖流吞沒了他。白光裹挾著所有情緒、記憶、過去與未來的一切與他擦肩而過,他聽到了聲音。
“熱賣:最新冒險游戲“巴別塔”全新服今日上線!新款游戲手柄全場八折!”
“私人機械維修!免收手續費!教堂街花園路3號樓,高價回收二手老化義體!”
街道逐漸出現在眼前,陽光暖融融落在身上。不遠處,一只矮矮笨笨的機器管家正端著箱子從路口拐過,一群追浮空車跑的小孩沖到街上,它被撞倒,地上骨碌碌滾了一地蘋果。一條黃狗聞著味“汪汪”靠近,叼起蘋果就跑,小機器人“嘰里呱啦”地追出三條街。
炒菜的油煙味,面包房的甜膩香氣,全息電影院門□□米花機“噼里啪啦”的聲響,還有游戲廳前搖來晃去的小丑,“GAME OVER”的刺耳的提示音。不遠處,碼頭上傳來吆喝,工人們正三三兩兩叼著香煙大吹牛皮……
這里是蘋果園區,115年以前還未遭受屠戮的蘋果園區。
賀逐山正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為何身在這里,忽瞥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路邊,那人長手長腳,乖乖縮坐在面館門口的塑料桌旁,拆開一雙塑料長筷,正低著頭皺著眉,一點一點把清蒸魚里的小刺全部挑走。桌上還擺著兩瓶準備打包帶走的果味汽水。
從側面看過去,他的臉龐是那樣平靜。一點斜斜的陽光打過去,把微垂的眼睫在頰上照出一排密密的影子。
仿佛是一個生活無憂無慮,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小事就暴躁煩悶的年輕學生。賀逐山站在一旁看了很久,無端這么想。
阿爾文把自己困在了精神領域里。
這里沒有達文,沒有伊甸,沒有疼痛、血淚、失去和死亡,也沒有后來的一切。就只有他,只有那一群流浪小貓,只有那個溫馨、昏黃、充滿生活氣息的屋子,和屋子里永遠相依相靠的兩個人。
他和阿爾文坐在那條沙發上,在長長的夕陽的影子里,打了一把又一把“巴別塔”。
在阿爾文的精神領域里,他終于重來一次,一個人安靜守護賀逐山長大。
作者有話說:
清子是第7章出現的,精神領域是第21章的伏筆。哈哈,好漫長一個跨度。
莫比烏斯篇結束啦!之后就是結局篇了。
123 朝暉重光(1)
◎狂風夜◎
狂風夜,
與你相伴,狂風也是豪奢的喜悅。
對于一顆已停泊在港灣的心,
無需指南引領,無需海圖迷津,
泛舟伊甸,
永遠在你的水域停泊。
——艾米莉·狄金森《狂風夜》①
阿爾文提著打包好的飯菜與汽水轉過街角時, 遠遠停下了腳步。十數只花色各異的貓兒依舊圍聚在爛尾樓的墻根一角, 在一叢齊膝高的野草之間或坐或趴。
不過, 蹲在一旁喂貓的是個陌生人。他看著很年輕, 身形高挑勁瘦,隱沒在暖融融的金紅色的夕陽里,阿爾文看不清面容。
對方若有所察,朝阿爾文仰了仰頭。阿爾文發現, 他戴著一張銀色面具, 覆蓋大半張臉,只露出左眼。那是一只冰藍色的機械義眼。
年輕人好像笑了笑。撒下最后一把火腿腸,看著小貓圍在腳邊專注進食。
阿爾文下意識捏了捏裝著貓糧的塑料袋子。今天這份大概是用不上了。
那人忽然說:“你也喜歡貓?”
阿爾文的腳步停下, 他都快走遠了。
“我幫別人來喂。”想了想, 阿爾文還是扭頭答道, “他喜歡。”
阿爾文站在一旁, 年輕人蹲在他身邊, 不知從哪薅了根狗尾巴草,正笑瞇瞇地上下左右來回甩動。
兩只虎斑小貓躍躍欲試, 蹬著矮矮胖胖的后腿, 試圖撲咬他的手。
“別摸人家尾巴。”年輕人提醒道。阿爾文正沉默著試探去摸一只埋頭猛吃的玳瑁。
貓大抵是護食, 察覺指尖靠近身體的瞬間, 脊背猛然弓起, 回頭就張嘴惡狠狠咬了一口。幸好阿爾文反應快,將手一抽,指腹不過一道淺淺的牙痕。
“要這樣,”年輕人說,“慢一點。讓它感覺到你在接近它,但是沒有惡意……”
他慢慢伸出手,先是在玳瑁頭頂撓了撓,又順著貓臉滑下,最后停在松松軟軟的圍脖上,手指靈巧地揉弄起來。玳瑁很快仰起脖子瞇起眼,發出“咕嚕咕嚕”的呼嚕聲。
“這只脾氣不好,喜歡打架,只認熟悉的喂過它吃的的人,你可以換一只摸。”
阿爾文沉默很久:“他也這么說。”
“誰?”
“我來幫他喂貓的那個人。他經常來這里。”
阿爾文低頭看著對方:“他和你很像。眼睛都很漂亮。”
對方頓了頓,微微一笑。
此時已是寒冬,不知為何卻總有雷雨。不多時,頭頂烏云密布,電閃雷鳴,隨著“轟隆”一聲巨響,瓢潑大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
貓一哄而散,紛紛跑回各自的領地躲雨,阿爾文則與年輕人一起,擠在一方窄窄的鐵制擋板下——年久失修,鐵板銹得都快掉下來了。
“Ghost,你可以這么叫我。”年輕人說。
很奇怪的名字,大概是個代號。不過在這個時代,叫什么名字都很正常——那些渾身植滿義體的賞金獵人和殺手,給自己起的名號更是花里胡哨。Ghost沒有問他叫什么,阿爾文也不打算說。于是他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
“他怎么不自己來喂呢?”Ghost忽然說,“這里的貓很想他。我剛來時,全豎著尾巴對我喵喵叫。”
“……他和我吵架了。”阿爾文說,“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肯見我,也不肯出門。”
“哦?”對方饒有趣味,“為什么吵架?”
“……”阿爾文沉默不語,大概并不是很想告訴他。
“這個人……你們是情侶?”
“不是。”
“父子?”
“不是!”
“那……兄弟?”
“也不是。”
“那是什么?”Ghost似乎在笑,那只藍眼睛微微彎著,打趣般看過來。
“都不是。”阿爾文的眉間有一瞬稍稍蹙起,好像感到為難,“……就只是會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我會這樣慢慢陪他長大。”
Ghost靜靜看著他。
Ghost身上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他靠在墻上,兩手插兜,側臉望向遠處蘋果園區3號碼頭。那是本區最大的港口,起重機不分晝夜地工作,把A.Y.N.工業區制造的商品貨物源源不斷輸送進市場。而港口那邊就是提坦主城。
他沒再追問,點了一根紙煙,提坦已不多見的牌子。煙霧被雨打得又綿又軟,慢慢散在風里。是一種非常干凈的、茶葉一樣的草香。
暴雨沒有停的意思,世界一片漆黑,狂風亂舞,枝條抽打那些暈在光霧里的建筑玻璃墻。狂風穿過鐵板空隙,發出“嗚嗚”的尖嘯一樣的聲音。大街小巷都回蕩著這種鬼哭狼嚎
“我該走了。”終于,阿爾文打破沉默。他沒帶傘,但也沒時間再耗費下去:他只是來買飯的,家里還有人在等。
阿爾文冒雨走出幾步,聽見身后“啪噠啪噠”跟了個尾巴。
阿爾文深吸一口氣,站定,回頭。
“你跟著我做什么?”
Ghost舉著外套擋雨,很無辜地說:“我沒地方去啊。”
阿爾文沒說話,意思是:你沒地方去,和我有什么關系?
那個人笑起來:“你收留我一晚吧,就一晚,我很聽話的。”
阿爾文指了一個方向:“那邊有旅館。”
Ghost說:“我沒錢。”
“……”
“況且我是個黑戶,”他敲了敲自己的面具,“見不得人。”
“如果你不收留我的話,我就只能去睡大街了。半夜大概率要下雪,可能明天早上你再來看,就會發現,我已經僵在這片墻根的某個地方,和小貓一起凍成冰棍啦。”他說,“可如果,你給我一條毯子,再給我一只沙發……最好還能有口熱湯,”他得寸進尺,“這樣你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求求你啦。”Ghost對他眨巴眼睛,非常討巧地賣了個乖。
“……”
“不要。”
阿爾文油鹽不進,冷漠地轉身離開,然后……
在路過街角時買了把傘。
傘面不寬,將將擠得下兩個人。Ghost理所當然地蹭過來,盡可能把自己蜷進雨傘的范圍內。阿爾文沒有推開。于是貼著貼著,他幾乎靠在阿爾文身上。兩人差不多高,只是肩臂寬窄有異。阿爾文余光瞥了瞥,總覺得Ghost有一副小貓胡須,眼下得了便宜,正微微翹起,一副非常開心的模樣。
“謝謝你,”小貓說,“你真是個好人。”
“……”
非常像剛剛那只脾氣很兇的小玳瑁,被人揉了下巴,就咕嚕咕嚕地撒起嬌。
上了六樓,阿爾文打開房門,屋里很暗,沒有開燈。他放下傘,先去看臥室里的那個人。賀逐山小小的一只蜷縮在被子里,用枕頭蒙臉,動也不動,大概是睡著了。
窗還漏著一條縫,雨絲打進來。阿爾文關上窗,站在床邊想了想,沒去碰他,轉身出門。
Ghost正在玄關輕手輕腳地脫外套。
里頭是一件又輕又薄的白色襯衫,被雨打透了,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胸膛、小腹、脊背以及腰窩,肌肉的輪廓與線條被勾勒得淋漓盡致。
活該他要凍死的,阿爾文想,大冷的天穿這些,簡直是……
……
是什么,出于教養,阿爾文沒有想下去。
果然如他所說,Ghost非常聽話,非常乖巧,非常好養活。他進門后,自己拿了毛巾擦干頭發,又找了條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個厚墩墩的球,慢吞吞擦地似的挪到沙發一角,靠在壁爐邊烤火打瞌睡。他的舉止異常放松,仿佛是回到了自己家,對阿爾文擺放各種生活用品的個人習慣相當了如指掌,輕車熟路找到了一只小電爐來煮熱牛奶。
牛奶咕嚕咕嚕,一個小貓頭聞著味兒從走廊探出來。
Ghost招手:“喬伊,過來。”
喬伊“喵”了一聲,小跑著臥到Ghost懷里。
阿爾文狐疑:“你怎么知道她叫喬伊?”
“當然是隨口叫的,我哪知道她真叫喬伊。”那人懶洋洋地答。
客廳里安靜了一會兒,一時只有雨聲、煮牛奶聲,以及喬伊舒舒服服盤在Ghost懷里搖尾巴打呼嚕的動靜。
“睡著了?”Ghost忽然問。
阿爾文反應了一下:“嗯。”
“還在生氣呢。”
“……是吧。”
Ghost笑了笑:“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我很記仇的。所以你們為什么吵架?”
原因總是很簡單。賀逐山想要離開蘋果園區,但阿爾文不同意。他畏懼蘋果園區以外的一切,他禁止自己也禁止賀逐山涉入。在阿爾文眼里,那是一片黑黢黢的濃霧,總是充斥著虎視眈眈的野獸,一旦靠近,它們就會沖出來,撕破如今這種和諧而平靜的生活表相。
阿爾文可以給賀逐山一切,可以為他做所有事,但唯一不能給予的,也是賀逐山最想要的。
便是自由。
“讓他出去又能怎樣呢?”Ghost說,“小孩子總是好奇的。”
“不可能,想都不要想。”阿爾文冷冷道。
“這是在保護他。”過了一會兒補充道。
Ghost想了想:“也許,你有沒有想過,他并不需要這種保護?”
阿爾文板著臉不說話。如果不是出于那良好的修養,大概他已經要把Ghost掃地出門了。于是Ghost很知趣地裹緊了毯子,不再對別人家的家事指手畫腳。
“那是什么?”但他安分不了太久。
“你喜歡養花?那一墻藤蘿都是你種的嗎?”
“你收集這種小毛絨玩具?唔,倒是不知道你有這種愛好,很難說是不是一種愛屋及烏……”
在阿爾文準備發火的前一秒,Ghost道:“我喜歡這個。”
阿爾文睜眼,看見他從沙發墊下翻出一只游戲手柄。
“巴別塔,你玩過嗎?”
當然玩過,那是賀逐山最喜歡的游戲。
“我們來玩巴別塔吧。”
阿爾文感覺他靠了過來,把另一只手柄塞到自己手里。
屋子里很暗,雨聲也被窗與簾隔絕在外。只有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帶著令人安心的熱度,像浪一樣拍打在頰邊。
兩個人打開巴別塔,很快過了十幾關——主要是Ghost在大殺四方,他非常熟練地操作手柄,角色在地圖里上躥下跳,阿爾文只負責跟在他屁股后邊撿獎勵,往往還沒弄懂NPC究竟說了些什么,Ghost已經看完了地圖破解了謎底找到了要找的關鍵道具拎著武器就直奔目的地去了。
阿爾文靜靜看著他的側臉。
“你看我做什么?”Ghost忽然說。
阿爾文立刻扭過頭去,難得地赧了片刻。
“要不,下把你自己玩?”對方笑了笑,“給你一點游戲體驗。”
“不用,我習慣了。”這游戲本就是為賀逐山買的。
這個家里的一切,包括阿爾文本人,都只是為他而存在的。而Ghost正好是這么多年來唯一的一名闖入者。在這個暴雨席卷的狂風夜,他莫名其妙出現在阿爾文身邊。
“你很在意他啊。”Ghost說,“你為什么會這么極端地擔心他呢?”
“我也是哥哥帶大的,”他忽然道,“六歲,父母去世后,鳳……他救了我,把我帶走,在一個新家養大。但我并不想這樣,我每天只想離開,只想回到父母去世的地方,回到那片火海,和他們一起死。不過每次逃跑都會被抓回來。”
“他一直在保護我。他保護一個人的方式就是全權代之,把你放在最安全最安全的溫室里,什么也不讓你知道。可有一天,他再也不能保護你,他死在了你面前,然后所有虛假的美好的東西都被撕破了。你也被打碎,血肉模糊地流了一地,從此再也拼不起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知道是誰殺了他,后來也一直想為他報仇。不過很多年后,我問自己,把自己鍛造成一把無往不利的鋒刀,刺進敵人胸口,弄得滿身血污……這究竟是在報復敵人,還是在報復他呢?是在說,看,我終于不再需要你保護,甚至可以反過來為你復仇,還是想證明……其實你的努力并沒有用,你再三隱瞞,我也終究還是會走到這一步?”
“你想說什么?”
“那都是你做的嗎?”
墻上打了一排架子,架子上從左到右擺著不少小玩意。會自己搖尾巴的機械小貓,能發出旋轉投影的播放器,簡易膠片機和齒輪鐵蜻蜓……各種亂七八糟五花八門的手工制品。
阿爾文不語。
“吵架了就做一個小玩具來哄人開心,你們倒都聰明,總是投其所好……”Ghost十分懷念地看著它們。
“但是沒有用啊。也許那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阿爾文似乎意識到什么,猛地站起,快步向臥室走去。
他掀開被子,床上哪有人影,只是幾團抱枕和墊子,被層層疊疊堆在一起,摞出一個逼真的人形。
“離家出走,”Ghost從他身后探頭,“這個我熟。”
阿爾文面色鐵青,推開他,拿了車鑰匙就要下樓。
“這里有本日記。”Ghost忽然說,拉開書桌下的柜子。
“別亂翻。”阿爾文摁住他的手,“你可以在這待一晚。但明天早上,我不想再看到你。”
“那就帶上我吧,”Ghost笑起來,完全不在乎阿爾文鉗握他手腕的手指逐漸收緊,在皮膚上留下兩個淡青的印子,“外面太危險啦,帶上我吧,我經常離家出走,有對付叛逆兒童的豐富經驗——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有可能去哪。這是只義眼,義眼每時每刻都能幫你處理很多信息。”
“而且我也在找人。”Ghost說,“我來蘋果園區,就是為了找回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重要到沒有他我也不會獨活的人。我們可以拼車。”
阿爾文垂眼盯著他,Ghost并不回避。良久,阿爾文道:“你為什么接近我?”
今晚狂風夜中的相遇是蓄意為之。
“你想多了,”Ghost笑道,“我真的只是去喂貓。我喂那群貓很久很久了,能叫出它們每只貓的名字——不過你無從求證,名字都是我起的——我怎么知道你也會在那里呢?我們就只是恰好遇到了。”
他仰頭看著阿爾文,義眼里似乎有淡淡的笑意。他總是在笑,仿佛只要和阿爾文在一起,只要眼里倒映出阿爾文的影子,他就會很開心似的。
車燈在黑夜中亮起,發動機發出低沉的轟鳴。
浮空車像光劍一樣刺入雨霧中時,Ghost坐在副駕駛座上。手里拿著那瓶阿爾文買給自己和賀逐山的橙色果味汽水。
阿爾文:“……”
“既然他已經離家出走了,這瓶自然由我笑納。”對方理所當然道。
“保持安靜,起碼在我開車的時候。”
“我其實話很少的,”Ghost看著窗外,“我只是喜歡和你說話。”
“你看啊,阿爾文。”阿爾文從沒告訴Ghost自己的名字,但他又一次準確無誤地叫了出來。
浮空車正駛過連接蘋果園區與A.Y.N.工業區的跨海大橋,Ghost出神地盯著窗外燈火。
“上一次路過這里的時候,我要找的那個人跟我說……”
“我永遠愛你,直至我的靈魂消散。”
這是賀逐山明知可能會被領主撕碎,也要強迫阿爾文離開精神領域的唯一底氣。
作者有話說:
①原文是:
Wild Nights – Wild Nights!
Were I with thee
Wild Nights should be
Our luxury!
Futile – the winds –
To a heart in port –
Done with the compass –
Done with the chart!
Rowing in Eden –
Ah, the sea!
Might I moor – Tonight –
In thee!
非常有氣魄,韻律與節奏也很強烈明顯,但是在這里參照不同譯本,結合選擇了一種更柔化的風格。
另外,解釋一下,這里所謂的小賀逐山其實就是賀逐山本人,之所以會消失也是因為本體進入了精神領域,不存在任何切片替身等等亂七八糟……
阿爾文,一個人出門在外太危險啦,帶上貓貓吧!.jpg
124 朝暉重光(2)
◎“送你一朵白玫瑰。”◎
浮空車駛過跨海大橋, 駛過A.Y.N.工業區,沿著空中公路駛入新海泉區。新海泉區是富人的居住地,街上隨便一位先生或女士,賬戶里都有至少八/九位數的驚人存款。
車沿著盤山公路上旋, 兩人在一處花園別墅前停下。一扇做工精致的鐵門內, 花團錦簇, 噴泉流水, 負責打理草坪的仿生人管家正有序穿行。
賀逐山的日記上有這么一句話:“我總是夢到從前的家。媽媽變成藤蔓, 爸爸坐在血里。我站在火焰之外。”
除此之外, 還零星描述了一些家周圍的具體景象信息。根據這些信息,Ghost進行了一系列篩查與排除,最終把目標鎖定在這里,新海泉區的一處私人屋宅。
“多可怕呀, ”Ghost說, “‘媽媽變成藤蔓,爸爸坐在血里。’你平時喜歡給他講黑/童/話?”
阿爾文沉著臉不說話。
“從前的家”、“藤蔓”、“血”,這些詞匯讓他惶恐, 覺得它們在慢慢擠出這件他為賀逐山一手打造的溫室, 從縫隙里, 漸漸滋生一整片黑暗。
Ghost在凝視什么。阿爾文順著目光抬頭, 發現對方正打量別墅西側那面磚墻上一扇小小的木窗。那窗戶開在滿墻綠藤花蔭深處, 正對鄰居家另一扇閣樓矮窗。
系統顯示,這棟花園別墅的主人是一名生物公司高管, 不過平日里, 他在城市中心另有居所, 并不在此常住。一名高級仿生人管家負責打理別墅的一切, 它理所當然拒絕了兩名陌生人的尋人請求。
“但他應該不在這里。”Ghost說, 虛虛摁著他的那只義眼,“我沒在這間房子里檢測到任何生物活動。”
阿爾文說:“這么多‘人’來來往往,居然沒有一個是真的。”
別墅里到處都是園丁、女仆、管家和侍者,但它們都是外型酷似真人的仿生機器。
“在這樣的環境里住久了大概會瘋吧?”Ghost撐著下巴說,“半夜會睡不著覺,覺得有人趴在門縫上偷看你。”
阿爾文低頭翻看著日記。
“我總是夢到從前的家。媽媽變成藤蔓,爸爸坐在血里。我站在火焰之外。”這一行字歪歪扭扭,稚嫩之余,字里行間還顯出一種恐慌的顫抖,每一道筆畫都扭曲而猙獰。
他眼前忽閃過一組畫面。
在一片烈焰焚天的火海中,一個女人坐在浴缸里。她的頭發、手臂、雙腿以至于全身上下所有裸/露肌膚,都長出腕口粗細的藤蔓,攀著墻壁向外爬行。火舌舔舐著她,她巍然不動,只發出“吱呀吱呀”的燃燒爆裂聲,枯葉紛紛燒成灰燼。
而火焰前方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小小的,跪在廢墟上,努力向大火深處爬。
“他的父母呢?”Ghost忽然問。
阿爾文回過神來:“……死了。”
“怎么死的?”
阿爾文想不起來。
駕車沿盤山公路下行,兩人準備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路上,經過一道小草坡,坡上有幾塊矮矮的石頭,石頭上坐著一個仿生人。Ghost讓阿爾文停下車。那仿生人似乎已經報廢了。耷拉著頭,低垂著手,脖子上的機械彈簧也崩斷了三四根。
Ghost繞著它轉了幾圈,然后蹲下來,將那些銹蝕的零件一一更換——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隨身攜帶義體零件——上下左右用力拍了幾下,仿生人便緩緩睜開眼睛。
“……你是誰?”仿生人茫然地說,大概發聲系統還沒修好,腔調聽起來十分古怪。
“這不重要,”Ghos說,義眼發出投影,小賀逐山的頭像浮現在空中,“你見過這個人嗎?”
“……!”
仿生人的眼睛亮起來:“這是我的主人……曾經的小主人。”
“曾經?”
“我被丟棄了。”仿生人說,“我以前的主人,賀先生一家離開新海泉區后,就沒有人再需要我了。”
“噢……這么巧,”Ghost點頭,“你是他們曾經的管家。”
他挑了挑眉,狀似驚詫,但不知為何,阿爾文覺得其實他一點都不意外。
Ghost打開仿生人的后艙蓋,從里面抽出一張微型儲存卡——仿生人體內還保留了一些畫面數據。投影緩緩播放著,賀逐山的身影出現。
賀逐山是一個孤獨的小孩,總是一個人待在家里。他喜歡坐在那面窗戶旁邊解數學題,時不時探出頭去,和窗對面的人說話。窗對面是誰?阿爾文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那人很討賀逐山的喜歡,時不時疊一只紙飛機丟進他窗里。賀逐山睡覺時總是要留一盞燈,聽見樓梯上傳來仿生人們行走的腳步聲就會驚醒……以及,他總是赤腳跑進雪地,頑固地伸出雙手去接雪花,并不在乎一疊仿生人跟在身后大呼小叫。
那些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睫毛上,落在溫熱的掌心上,很快就消融得無影無蹤。
“見過這個嗎?”賀逐山的日記是一本薄薄的羊皮手抄卷。
“小主人喜歡在上面寫寫畫畫。”仿生人點頭,如此回答道。
翻開一頁,阿爾文指了指藤蔓那一句。
“我不知道,”仿生人說,“我沒有接受到相關信息。”
但很快,它頓了頓:“不,等等,檢索到一條文件……”
仿生人發出一連串“咔咔”聲,一段新的投影在兩人面前播放:昏黑的臥室里,女人躺在床上。曾經光滑白皙的皮膚如今布滿紅色瘡斑,后背上長出拳頭大的可怖肉瘤,正“咕嚕咕嚕”地轉動著眼睛。發梢變作一片葉,指尖也是,手臂長出蜿蜒的藤蔓。
門縫外有一只黑色的眼睛。
是賀逐山,他趴在那里,一聲不吭地偷看。
Ghost修好了仿生人,又恢復了它的出廠設置。仿生人一瘸一拐,向夕陽垂落的地平線那邊走去。
“你以前不知道這些事。”Ghost斬釘截鐵地說。
阿爾文沒有反駁,一種不爽縈繞在心頭。很快這情緒愈演愈烈,變成焦灼的憤怒。他看向Ghost,腦子里忽然有個念頭:殺了他,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只要殺了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人,一切都會回到昨晚之前。回到安寧的蘋果園區,他和賀逐山,就他們兩個,又會在那個永遠被夕陽籠罩的溫暖房間里長久相伴。
Ghost似乎對他的殺意沒有任何察覺:“不過,這未必就是壞事。現在,你有機會了解他,了解有關賀逐山的真相。你不想知道更多嗎?”
阿爾文:“……所以他為什么總在看窗外?窗戶對面住的誰?”
“一個叫徐摧的人,”Ghost眨了眨義眼,里頭閃動著各種數據,“他是一名私人機械師。”
“他們關系很好的樣子,根據仿生管家的記憶文件,他們經常隔著兩扇窗戶聊天。也許,如果不是你,發生某件事后,帶他離開、把他養大的人就會是徐摧。”
阿爾文不高興了,Ghost適時住嘴。浮空車在一腳油門的憤怒中絕塵而去。
“不要生氣,”Ghost說,“人生有時就是這么無常。”
“比起那個,更重要的是,我們看到的‘藤蔓’到底是什么?”
Ghost又翻了一頁日記,這一面,稚嫩的筆觸畫著幾幅圖畫。一些張牙舞爪的機械臂,一面鏡子,兩個模糊的人影,和一只放在手心的玻璃眼球。
那眼球安靜地躺在賀逐山掌心,直勾勾地看著他,也看著紙頁之外,多年后翻閱日記的人。
“這看著像一間私人義體診所——那種有灰色生意的黑診所。這種地方,大多都藏在古京街。”
古京街,霓虹璀璨,燈火通明,呼嘯而過的摩托車,與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
阿爾文把浮空車停在空中停車場,兩人步行,Ghost帶路,挨家挨戶尋找那些潛藏在小巷深處,以酒吧或俱樂部為擋箭牌的私人診所。
十字路口街角處,有一間看上去相當普通的美容義體定制所。門口掛著“打烊”,Ghost卻像沒看見,對著密碼鎖搗鼓半天,“啪”一聲,帶著阿爾文溜進去。
屋里的設施看上去很是平常,沒有什么特別,不過,推開墻上的一道暗門,沿著樓梯一路下行,地下深處,竟還藏有另一間層層加固的私人基地。
“……你怎么知道?”阿爾文問。
“義眼找到的。”Ghost說,“掃描,分析,空間測定……之類的。”他總是漫不經心,大部分時候阿爾文沒法弄清他到底是在說真話,還是滿口胡言。
不過,是了,這就是賀逐山畫上的地方。鏡子、手術椅、吊在空中的機械臂,還有一旁玻璃柜上整整齊齊擺放的各色機械眼球。都和那些稚嫩的涂鴉如出一轍。
Ghost轉了一圈,在墻上找到扳手,輕輕一推,整個基地“嗡”地亮起來,數據開始加載,各色系統都進入運行。手術躺椅旁有一張移動工具臺,工具臺上的鐵盤里,凌亂裝著鑷子、棉花、微型探針和縫合線。盤底黏著一糊血肉,還很新鮮,仿佛剛剛才從主人身上剝離。
阿爾文垂眼看著,周圍的空氣立刻冷下來。
幸好在這個世界里他不會打架,Ghost瞥見了,好整以暇地想,否則眼下這位秩序官就該把古京街掀個底朝天了。
“……他們做了什么?”阿爾文低聲道。
一份監測文件被打開,標識著義眼的工作狀態、備用電量、CPU能耗情況,以及與被植入者身體的適配程度。
而文件顯示,這只義眼不久前剛被植入啟用。
它正安靜地躺在賀逐山的左眼窩里。
一段殘留未被刪除的監控畫面被打開。
畫面里,賀逐山睡著了,蜷縮在那張手術椅上,身上蓋著薄薄的毯子,看上去就像一只無處可去的小貓。他眉頭緊緊蹙著,夢里也睡不安穩,指尖不時抽動,似乎在掙扎著想要躲開什么。他急促的呼吸和翻身的動靜把人引來,一名年輕男人上前仔細查看。不時,便抓著賀逐山瘦弱的手腕扎了一針。大概是什么安定劑,賀逐山很快睡沉了。
“……他就是徐摧?”
“嗯,不過似乎并沒有什么惡意。”Ghost說,“那是一只特殊定制的高級義眼,價格不菲。用的也是最好的康復藥……”
整間基地忽然抽搐了一下。
“他才失蹤了最多8小時,足夠他們做這么多事情嗎?”
阿爾文輕聲道。
——領主開始察覺精神領域內發生的一切很不對勁,他緩緩盯住賀逐山,打算清除眼前這名闖入他精神領域的外來者。
但Ghost只是垂眼,視線掃過不時抽幀閃爍的房間一角,淡淡道:“空氣里有血液分子。我可以追蹤這些賀逐山遺留的血液痕跡,憑借這個找到他……或者是他們的去向。你應該不想就此失去他的線索吧?”
這一許諾安撫了領主的情緒。那些抽幀和扭曲又恢復正常,賀逐山喉嚨中火辣辣的窒息感也逐漸消散。
車上,阿爾文反復播放那段僅有的監控視頻。昏迷的賀逐山,醒來的賀逐山,因為眼部以至整個顱內劇烈的神經痛哭泣不止的賀逐山……
“會很疼嗎?”
“什么?”Ghost扭頭。
阿爾文垂眼瞥著他的義眼。
“……還好吧。”Ghost又把頭扭向窗外,“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爾還會疼,比如超載使用,或者雨天線路短路的時候……但是習慣就好了。”
窗外嘩啦啦地下著雨。
阿爾文頓了頓:“誰弄瞎的?”
“你說我嗎?沒有人。我就只是需要一只義眼而已,所以主動摘掉了左眼。”
阿爾文默不作聲,似乎弄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主動剖掉自己一只完好無損的眼睛。
路過自助藥店的時候,阿爾文忽然下車。不時,拎了一袋止疼片上來,塞到Ghost手里。
Ghost一愣,半晌笑起來:“干嘛,你心疼啊?”
沒成想對方目不斜視地打火換擋,同時重重“嗯”了一聲。
浮空車重新啟動,駛向跨海大橋——Ghost說他們,那個名叫徐摧的家伙,又領著賀逐山返回了蘋果園區——然后兩人誰也沒再說話,水流如瀑滾過窗面。
忽然,Ghost笑了笑,牛頭不對馬嘴地道:“現在我有點后悔了。”
“后悔什么?”
“被你養大確實挺好的。”
阿爾文一怔,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正要扭頭去看他,同時說點什么,卻被余光里一片血腥的火紅吸引了注意。
——烈焰沖天而起,火海滾滾燃燒,團團黑煙扶搖直上,一片斷壁殘垣的頹殘廢墟。
他們已經來到岸邊。而對岸,跨海大橋的那邊,蘋果園區主島,整座島似乎遭遇了猛烈的武力襲擊。
全副武裝的仿生人持槍從廢墟上走過,沖進筒子樓,抓出一個又一個躲在床底、衣柜或者地窖的沒來得及逃跑的居民。他們被要求跪成一排,雙手背后。一陣槍聲響起,十幾具千瘡百孔的尸體同時倒下去。
仿生人們清掃了這片區域,確認再沒有生命活動,轉身離開,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它們在找人。
而出于某種原因,蘋果園區的居民們藏起了這個人。
仿生人們帶著一個孩子走了,阿爾文沒看清是誰,只是在碎石瓦礫之中,發現了一顆獼猴桃味的棒棒糖。他撿起來,糖上已沾滿浮灰。一道血跡緩緩蜿蜒出去,然后是一串步履蹣跚的腳印。那血腳印一直向前,阿爾文跟著,便見腳印的主人爬過廢墟,踩著碎玻璃渣,翻出斷墻,跑向不遠處的3號碼頭。
到處都是巡邏的仿生人,不過,它們好像看不見阿爾文。
那腳印在碼頭外轉了很久,似乎在尋找悄悄潛入的路子。很快,他奔跑起來,追上最后一艘從蘋果園起航的貨運船,鉆進底部貨艙,躲在一箱臭烘烘的羊毛中,很快昏迷過去。
這就是最后一點賀逐山的行蹤了。
阿爾文返回果核山莊——那個他們目睹發生了屠殺的地方。Ghost還站在那兒,站在一具尸體旁邊。尸體的胸膛被剖開了,臟器流了滿地。但心臟不見了,那張深埋在血污之中的臉正屬于“鳳凰”徐摧。
阿爾文已經完全想明白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騙局,都是這個叫Ghost的年輕人有意的引導。雖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不,其實你知道,腦海里一個聲音響起——但我會裝作不知道。阿爾文想,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不能忍受賀逐山從他的世界里就此離去。
“噼啪”的燃燒爆裂聲逐漸消失,阿爾文從背后靠近。隨著他的逐漸接近,精神領域陷入凝滯。
他舉起槍,伊卡洛斯貼著Ghost后背,貼著他脆弱的、像振翅羽翼一樣的肩胛骨:“我不想再繼續了。我必須殺了你。”
但是Ghost慢慢回頭,平靜道:“現在,陪我去找我要找的人吧。我知道你把他藏在哪里。等我找到他,你再殺我也不遲。”
阿爾文看著那只冰藍色的,像大海一樣純凈的眼睛。
不知為何,他無法拒絕。
浮空車再次啟動,這一回,開車的是Ghost。
浮空車在小布魯克林區停下,Ghost打開井蓋,他們走入地下城。
地下城,這里黃沙彌漫,異蟲涌動,一會兒是能把人直接蒸干的高達60度的惡劣地表環境,一會兒是摧枯拉朽,奔騰如怒,恨不得把所有卷入其中的石、樹、人或者其它生物盡數撕毀的龍卷狂風。
但就在這一片茫茫的無人區里,阿爾文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遠處如火球般墜下的“太陽”面前,有一個漆黑的、瘦弱的少年的影子。他提著一把滿是豁口的刀,殺死一只滿身堅甲的多足蟲,又走向不斷吐出黏液白絲的人面蛛。
“我在這里待了三年,”Ghost說,“一是為了躲避秩序部的追殺,一是為了把自己鍛造成那把無往不利的刀。”
他們離開地下城,回到提坦市地面。浮空車繼續啟動,之后停在蝸牛區。他們走進一間水族館,沿著樓梯進入提坦地下水域。小舟慢慢劃向深處,電梯盡頭,亞特蘭蒂斯的景象徐徐展開。
“阿爾弗雷德找到我,我在這里第一次見到達尼埃萊。”Ghost說。
當年,達尼埃萊帶著他走過那道潛藏在小布魯克林區的門,然后,登上那輛永遠在提坦地下縱橫穿行的折疊列車。
賀逐山是一個兩點一線的人。在基地,你只能在兩個地方找到他:臥室,與那間專屬于他的訓練室。他一次次刷新伊甸的分數記錄,砍斷了不知道多少把削鐵如泥的刀。直到有一天,機械師為他鍛了把新的,在接到那把從那以后一直跟隨他的機械長刀后,達尼埃萊交給他一個任務。
那一天,賀逐山獨自走入蝸牛區的狂風夜。
火與雪,槍與花,滾滾洪流。忒彌斯癱瘓后,賀逐山被意外困在這里。他去而又返,在蝸牛區街頭撿到一個遍體鱗傷的小家伙。他把那個小東西拎起來,不久后覺得沉,甩到背上,又被對方高燒不退的滾燙氣息拍得心煩,最后,只能抱在懷里,找到一間無人的廉價出租屋,把人塞在被子。
那一年他十六歲。
“不要走。”對方從昏迷中醒來時,迷迷糊糊、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隨即又昏睡過去。
就因為阿爾文那畏懼而膽怯的眼神,賀逐山就真的沒有走。這一念之差的選擇,從此扭轉了他的人生。
再之后,Ghost帶著阿爾文走向海邊。
濃霧彌漫的大海,結了冰的水面,緩緩亮起的摩天輪,和那個人貼在小窗上凝視世界的明亮的眼睛。
燃燒的壁爐,紛飛的炮火聲,他又一次拽緊賀逐山的衣角,帶著哭腔懇求道:“不要走……”
但賀逐山沒有聽從。
他轉身走入風雪之中。黑色的影子,消失在紅與白的交融處。
然后就是日記的最后一頁了。
Ghost把車停在路邊,靜靜地翻開。這時,賀逐山的字跡已不再稚嫩,筆鋒雷厲風行,勁破紙面的力道,只寫了一個字。
“A”。
古京街街頭的深夜,狂風暴雨席卷,刀槍擦肩而過,作為秩序觀A,與通緝犯Ghost,兩人鮮血飛濺的那一刻。
“對你來說,這里是終點。”Ghost笑了笑,“但對我來說,這里是起點。”
“跟我來。”他拉起阿爾文的手。
——小布魯克林區的“F.Y.A.酒館”內,雇傭兵與賞金獵人喝酒劃拳,Ghost并不理會他們,在角落坐下,為阿爾文點了一杯冰啤酒,為自己點了一杯黑俄羅斯。
——福山的義體商店,破舊起皮的沙發旁,5代小機器人縱身躍下,跟在阿爾文身后,想求他和自己下一盤飛行棋。Ghost則在柜子中找到那把十字短劍。
——秩序部包圍了貧民窟,直升飛機在頭頂轟鳴。那間昏暗的房間里,不知是誰先上前一步,兩人倒在床上,陷在被褥里,那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淺嘗輒止的吻。
而后來,轟鳴的警車在小布魯克林街頭呼嘯而過,仿佛這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他們縱情飛馳在狂風暴雨的黑夜里,不管不顧身后所有殺手與追兵。
當他們把背后交給彼此時,這世間就沒有他們做不到的事。
“你會跳舞嗎?”
提坦學院,頭頂的煙花不斷閃爍,花車游行,虛擬投影,彩帶和紙片。但那個人只是回過頭來,看著月光落在阿爾文鼻梁上:“我教你跳舞吧。”
“喬伊。”小貓從他胸前口袋探出頭來,賀逐山把它摁回去。
“為什么這么做?”
“你總是有這么多為什么。”
——地下城的安全屋里,阿爾文替他包扎傷口,又逼他喝了兩袋營養液,再把他翻過去,用被子裹住,行云流水抬手關燈:“睡覺。”
那天阿爾文無聲的回答是,因為我喜歡你。
阿瑞斯之都的爆炸,蘋果園區的沉沒,以及最后,進入反世界之前的那場煙花。
掠過窗外的是賀逐山的一生,他展示給阿爾文的是他充斥著血與淚的一生中那些美妙的、動人的瞬間。全部與阿爾文有關。
Ghost的浮空車翻過山丘,終于宣告沒電,搖搖晃晃,“嘎——”一聲報廢在山頂上。而不遠處,靜謐的山谷中,亮起點點如星般的光火。是那棵巨大的茂盛的白花之樹,它一直獨自矗立在這里,等待著,等待某個人的再次到來。
Ghost微仰起頭,冰藍色的義眼緊閉著,安靜而乖巧地讓阿爾文揭下面具。
面具下赫然就是賀逐山的臉。
阿爾文早已猜到這個答案。
領主意識到了記憶的錯亂,精神領域開始崩塌。
但賀逐山置若罔聞,他只是笑了笑。
“現在,我找到你了。”賀逐山輕聲說,“我終于知道你說的,這棵白樹的由來……”
這棵白樹,是阿爾文第一次進入他的精神領域時,在那片無垠的原野上見到的那顆。站在樹下,伸手就能碰到銀河,風像薄紗與絲綢一般柔軟,樹冠上的枝葉不斷搖動,白色花瓣吹落一地。
每一片花瓣,都是他們曾經的一段記憶,永不停歇,在這片山谷間飄著,飄著,等待遺忘它們的主人重返故鄉,重新將它們拾起。
“為什么要進來?”阿爾文說,“這里很危險。”
而賀逐山反問:“為什么不醒來?什么困住了你?”
他們注視著彼此的眼睛。
“……那太苦了,”阿爾文說,“只有疼痛、失去、死亡和遺憾,你的一生都是由這些構成的,我不想這樣。我想早點找到你,早點保護你……我想陪伴你長大。”
“可是阿爾文,你忽略了一件事。”賀逐山微微一笑,碰了碰阿爾文的臉頰:“在經歷所有疼痛、失去、死亡和遺憾之后,我遇到了你。”
“這些磨難都把我引向最后的這條路,都讓我終于在陰差陽錯、萬人之中遇到你。這些命運、巧合、意外和偶然,如果不經歷,就不能和你相見的話。我對過去的一切都甘之如飴。”
花瓣落在賀逐山發間。
“如果能在你的保護下長大,那當然很好,聽起來就讓我向往,我一定會永遠留在你身邊。但阿爾文,那樣我便不再是完整的我,你也不會是完整的你了。”
“我憎恨過這個世界,所有人的存在都讓我覺得惡心。我蔑視生命,更蔑視自己,對生存沒有任何欲望,只把‘復仇’當作借口,一個理由,為此日復一日地茍延殘喘。但是,直到遇見你,你的出現才讓我覺得我有了價值。從此我不再是為‘復仇’而活……我就只是為你而活。”
“是你,讓我成為一個有喜怒、有欲望,會害怕死亡,害怕再也不能和你相見的……真正的人。”
“所以,我并不害怕進入你的精神領域,相反,我覺得我很幸運。”
賀逐山認真地說:“因為我擁有一份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愛。”
白樹便是精神領域的最邊緣了,是真實世界與虛假幻想的唯一界碑。
在這里,隨著領主的一切記憶都被喚醒,精神領域會不受控制地瞬間崩塌。山搖地動,天崩地裂,賀逐山感到身體在消散。但是,他并不害怕,并不擔心自己的意識會被撕碎。因為領主是阿爾文啊,他想,阿爾文永遠愛他,永遠會擋在他身前。這是他最大的底氣。
他抓住阿爾文的衣領,輕輕向下一拉,俯身落下一吻。在這個吻里,賀逐山忽然想起從前的一幕,以及那些被他遺忘的、清子所說的“你不記得曾發生過”的事。
——很久以前,阿爾文曾進入他的精神領域。當時,最后,在他的精神領域崩塌之前,阿爾文也曾這樣,微微笑著,在這棵白樹之下奮不顧身似的,捧起他的臉留下一吻。
唇齒相貼,柔軟而繾綣。依依不舍地分離時,賀逐山笑起來:
“差點被你瞞過去……差點忘了這件事……”
他的身體消失了。但他的最后一句呢喃從遠處傳來。
“送你一朵白玫瑰。”
阿爾文身下,遼闊的原野上,成千上萬朵白玫瑰同時綻放。
我隱藏在,我的花里
這朵花佩在你的胸前
你,并沒有想到
也佩戴著我
但天使知道這一切
——艾米莉·狄金森
與此同時,A-0249號人類存放地。
仿生人不斷穿梭巡邏,忽然,燈光驟滅,它們同時停止工作。
西側一角的休眠艙里,男人的手指再次微微一動。
阿爾文陡然睜開眼睛。
作者有話說:
8k字,寫昏厥了。
125 朝暉重光(3)
◎“還要多久才能見到你?”◎
代表忒彌斯的綠色曲線消失, 遠處,七座黑塔基站發出的直入云霄的光束也逐漸黯淡。水谷蒼介冷冷垂眼看了一會兒,轉身,輪椅在寂靜漫長的走廊里走遠。
仿生人已經關閉了世界網, 將新世界轉移進基站, 通過減載CPU, 盡可能維持整個系統的基本運行。但這不是長久之計, 必須找到忒彌斯, 水谷蒼介不相信她的鬼話, 她一定是把數據庫轉移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不徹底刪除忒彌斯,邁入數字文明后,她便永遠都是那把懸在水谷蒼介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電梯門打開,水谷蒼介操控輪椅來到桌邊。另一套他自主研發的智慧系統正在網絡世界全力搜索非法存在的未知數據。看這些數據被一點點刪除, 水谷蒼介的心稍稍安定。
走廊上傳來輕響。
水谷蒼介一頓, 握緊槍,警惕地打開監視頁面。
守在門外的仿生人親衛都是死物,熱感應沒有檢測到有生命活動存在。
水谷蒼介沒有回頭。他聽到了平靜起伏的呼吸聲, 余光瞥見不遠處, 漆黑的落地窗上倒映出一個影子。這高挑的人影就站在他身后。
秩序官輕聲說:“好久不見。”
良久, 水谷蒼介放松緊繃的身體, 慢慢靠坐在輪椅上。
他嘆氣:“忒彌斯。——你什么時候篡改了它的程序?”
阿爾文說:“我左右不了她的選擇。忒彌斯有自己的意志。”
“它從一開始就沒有設置清除程序, 對嗎?”
人類存放地里的休眠艙并沒有被關停,反倒是那些負責看守人類的仿生人, 它們在忒彌斯消失的同時停止工作。這使得阿爾文離開基地、前來黑塔基站的一路非常順利, 干凈無阻, 對他來說, 基站南側通道以及內部的仿生守衛兵并不能構成威脅。
“你是依靠忒彌斯建立的新世界, 這個網絡系統的編寫,忒彌斯參與了多少,你心里有數。對你來說,現在最好的選擇是關閉新世界電力供應,結束這一切。他同意讓你在新政府的看慣保護下度過余生。”反正病入膏肓的晚期患者余生不會太長。
“誰?”水谷蒼介笑了,“Ghost嗎?你的那個姘頭?”
“阿爾文,你騙不過我。如果你有能力自己關閉電力供應,你根本不會來求我。以及,如果忒彌斯真站在你那邊,那么新世界早已毀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抬頭看了眼屏幕,“還在有條不紊地繼續運行。”
“看啊……”
水谷蒼介說:“新世界里的人們,在陽光下出生、長大、考學、工作、娶妻生子,安享晚年。這是人類在提坦不敢想象的生活,一個完美的烏托邦,我不明白,你們三番五次試圖摧毀它的原因是什么?”
“別廢話了。”阿爾文淡淡道,“你沒有談條件的余地。”
窗外,一陣轟鳴聲忽然響起。那聲音來處很遠,但因整座提坦已是死城,靜寂得只剩下老鼠過巷的窸窣聲,便顯得異常清晰、異常震撼,像一陣風似的飛向某處。
水谷蒼介頓了頓,推著輪椅來到窗邊。他向外一看,幾個小小的白點正在街頭飛馳。摩托車的車燈發出強光,像一柄匕首,刺破黑夜濃霧,朝著另外幾座黑塔基站狂奔而去。
水谷蒼介說得沒錯,阿爾文無法關閉電力供應——對方把電力系統和自毀系統綁定了,破解需要時間,貿然拆除或是破壞,只會使整座提坦沉入大海,整個人類文明也幾乎就此宣告滅亡。但他們還可以從基站本身入手——摧毀基站內部的數據處理器,破壞服務器硬件平臺,新世界也會隨之宣告癱瘓。
“對異能擁有者來說,破壞你的處理器并不是什么難題。”
水谷蒼介笑而不語:“你可以試試。”
“阿爾文,”他長嘆一聲,“就算你成功摧毀了新世界,那又能怎么樣呢?恢復現有的人類世界秩序就是你想要的嗎?別騙自己了,你知道提坦是一個多么骯臟的城市。這里充斥著貪婪、殺戮和暴力,即使你‘救’了他們,過不了幾天,他們拿來回報你的,也只是重新回到那種醉生夢死生活中的荒誕,麻木又冷酷,殘忍又血腥。階級、財富、地位,總是恃強凌弱,壓榨和欺辱……人類真正需要的是強權。一個無所不能的強權,通過絕對的理智維持公平,嚴格守護秩序、規則,讓所有人在界限內按部就班、各司其職地工作,就像一顆螺絲……”
阿爾文扣動扳機。伊卡洛斯火舌一閃,子彈穿過水谷蒼介胸膛。
“咳咳……咳咳……”話被打斷,水谷蒼介倒在桌上,血流了一片。更多的腥紅不斷從口鼻中溢出,嗆得他說不出話。
但阿爾文走近。他還是聽到了水谷蒼介呢喃的只言片語。
“蠢笨的東西。”他說,“蠢笨的東西……就應該被丟掉……”
阿爾文垂眼,然后站直身,扣住水谷蒼介的脖頸,用力一扭。
“咔噠。”水谷蒼介停止了呼吸。
與此同時,窗外,七座基站再次發出亮光。這一回,光束不再垂直向上,而是相互連接,細細的光束又多又密,仿佛一張幽藍色的巨網,籠罩在提坦市上方。新世界被啟動了。
阿爾文看了片刻,摸出條手帕擦干手上的血,戴上通訊器:“和你猜的一樣,他在自己體內也植入了芯片。本體死亡,新世界才會被正式開啟。他應該早就把自己的數據上傳到了系統里。”
“我知道了。”那邊正是賀逐山的聲音。
“去找數據庫吧,水谷蒼介一定備份了很多個自己,就藏在這些基站中。”
阿爾文沒有說話,似乎有些猶豫。
“你不信我?”那邊頓了頓,然后微微一笑。絲絲縷縷的風聲。
“我當然相信你。”阿爾文眉眼柔和下來。“還要多久才能見到你?”
“這取決于你到底什么時候離開那間屋子,”賀逐山淡淡道,“你晚行動一分鐘,就晚一分鐘見到我。晚十分鐘,就十分鐘。晚一小時……如果你廢話那么多的話,就不用來見我了。”
他似笑非笑地威脅道,關閉義眼投射出的虛擬投影。
CAT幫他黑入了整個提坦的監控系統,現在,城市中任何一舉一動都在賀逐山的掌控中。
——水谷蒼介的尸體旁,秩序官聳了聳肩,收起槍,轉身消失在走廊深處。
而另外五個白點,包括他在內,正在黑暗中朝剩余的其它五座黑塔基地趕去。
賀逐山從游戲艙醒來時,來不及趕去古京街。他有別的事要做——他賭福山是個詭計多端的老狐貍,一定在清除行動之前,就已經帶著郁美躲進多年前他在地下為自己囤備的安全屋。
地下城已被沙蟲等怪物侵襲攻擊得天翻地覆、一片狼藉,漫漫黃沙上到處都是傾倒的裝甲車,以及迅速風干、無人收撿的累累白骨與尸體。據說整個地下城只剩最后一座最為堅固的城池還在抵抗,不過,賀逐山沒有前去,而是在其外約莫十五里的地方找到安全屋里的福山。他讓福山前往古京街,喚醒了依舊倒在地上的秦御與林河——順帶幫林河修了修那個已經報廢、但起碼救他一條狗命的防鎖死機械脊椎——
他本人則在地下城多逗留了一段時間。具體做了什么,福山并不清楚。之后,從昏迷中蘇醒的秦御等人便收到訊息,要求他們立刻分頭前往剩余的五座黑塔基地。任務目標是清除水谷蒼介藏在其中的自我意識的復制副本,以及——
如果看到有仿生人離開黑塔,放它離開。
“什么意思?”林河問。
兩人剛才迷迷糊糊得知發生在反世界里的一切。秦御在元白的仿生人軀體旁站了很久,最后伸手擦了擦他的眼瞼。
“不知道,他就是這么說的。”福山道,“我老頭子一把年紀了,還得陪他加班加點地飆車——”
“如果水谷蒼介已經把自己上傳到了新世界,而新世界也已經開始運行,我們要做的不應該是想辦法摧毀新世界的服務器系統,不管怎么說,先把人從休眠艙里帶出來嗎?”
“休眠艙很安全,據說忒彌斯沒有設置任何清除程序。那些仿生人也沒有工作——”
“你確定仿生人沒有工作?”
秦御拉開窗簾,遠處忽然出現一團黑霧。等走近了,才發現那是成排的仿生人,它們正在向七座基地進發,準備執行水谷蒼介“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條命令——殺死所有膽敢損害新世界基礎設施的闖入者。
“那我就不知道了,”福山聳肩,“但一直以來,我做過的所有正確的選擇——都是聽從Ghost的決定。”
“而且我們只有五個人。”林河想了想,“這里三個,那位前秩序官,加上他自己。但一共有七座塔。”
“還有一個人已經出發了,他叫沈琢,算了,說了你也不認識……總之,這已經是目前他能調動的所有人力資源啦。還剩一座,會有人從線上發起入侵,直接黑進數據庫內部,尋找水谷蒼介的備份文件。”福山解釋道。
此刻,網絡世界內,CAT、機械師,以及被找到的小野寺遙,正視圖闖過幾乎要把所有外來者徹底撕碎的數據庫保護墻。
“——你們到底準備廢話到什么時候?”
通訊器里適時響起賀逐山涼涼的聲音,似乎對他們的磨蹭很是不耐煩。
“我親愛的指揮官,”秦御還有心思開玩笑,“‘如果看到有仿生人離開黑塔,放它離開。’以目前我看到的陣仗來說——你確定不是它們放我們離開嗎?”
“你們最多只需要撐半小時,福山會提供武器支援。”
福山肉痛地聽著賀逐山說話。
“而且,你們不會遭到太猛烈的火力壓制。因為大部分都在我這兒。”
賀逐山淡淡道,隨即掐斷通訊。
“吱——”一聲尖叫,輪胎與地面劇烈摩擦,摩托車橫停在黑塔之下。
賀逐山拔出背后的刀柄,驟然一甩,“咔噠”聲起,機械長刀瞬間成型。
“咚——”
“咚——”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仿佛一陣巨大的浪波,震得地動山搖,心如擂鼓。
暴雨如注,長刀刀面上閃過一線光,倒映出賀逐山對面的仿生人。
千軍萬馬壓境。
126 朝暉重光(4)
◎“遵命。”◎
好熟悉的畫面, 賀逐山想。
在蝸牛區,在古京街,在蘋果園,在阿瑞斯之都。從十五年前開始, 到今天, 他已經無數次見證過這群冷冰冰的殺戮機器碾壓橫行, 踏平每一間房屋、每一棟教堂, 所過之處血肉飛濺, 哭嚎欲裂……是時候做一個了斷了。
“唰——”
仿生人齊齊站定, 抬起手臂,千萬個槍口對準了不遠處,那靜靜站在摩托車前的人影。
“啪——”
同時扣動扳機,子彈呼嘯, 卻在逼近賀逐山身前的瞬間詭異落在地上。
“咚——”
“咚——”
第二批仿生人趕到, 它們從后側襲來,分為左中右三翼,將賀逐山包圍在了這個十字路口。
“檢測到熱攻擊無效, 立刻發起沖撞式進攻。”
所有仿生人都在同一刻收到指令, 眼中亮起代表“抹除”的刺眼紅光。隨即, 大步向前, 朝賀逐山狂奔而來。
“轟——轟——轟——”成千上萬, 腳步聲震耳欲聾。
地面不堪承受一般震動起來,但賀逐山只是動了動緊握刀柄的手指。
五指逐個抬起, 又逐個落下, 扣著刀柄, 刀鋒倒映著他的眼睛。
“阿爾弗雷德, ”賀逐山心想, “你說在虛擬世界,我依舊是我,程序不能改變什么,只會使我變得更強大。”
“那同樣的事,”他笑了笑,“既然在虛擬世界能夠做到,在現實世界,我亦可以。”
眨眼之間,沖在最前線的四名仿生人已殺至賀逐山面前!它們高高躍起,向賀逐山砸去,意圖將他碾碎于地。
然而就在它們的手肘與賀逐山擦肩而過、甚至能感到機械臂上的刀片已然劃破那人臉頰時,預料中血肉模糊的慘狀并未出現。
那人消失了。與此同時,只聽“咔”的一聲微響,雪亮長鋒攔腰而過,將四名仿生人片做整齊劃一的八塊。
接線與零件暴露在外,閃爍出零星火花,仿生人的臉上閃過詭異的笑,仿佛是水谷蒼介說:你能殺一個,四個,卻能殺千千萬萬個嗎?
可下一秒,他笑不出來了。
只見長鋒微微一震,驟然一抖,八塊仿生人殘軀頓時分解成數不可計的千片、萬片,乃至于億片,仿佛懸浮在宇宙之中的無數隕石,立刻朝四面八方奔去。那一刻,如同宇宙爆炸之始,碎片是千萬年間的星,帶著既定的使命,穿越漫長寂靜的黑暗,前往它們最終應去的終點。
碎片如隕石之雨,飛速穿過仿生人大軍。每一片碎片所過之處,都帶來一陣詭異的扭曲與抖動。仿生人的金屬外殼、電極零件,以及仿真生物皮,物質結構都在瞬間解體,有序的分子排列變成散亂的、無序的原子,在空間中胡亂振動。
——造物,賀逐山的異能。它在瞬間被激發出所有潛能——不再局限于短短的身周10米半徑,而是真正的,能媲美神靈的世界之主。
*
“所以,我還要跟這幫機器坨子互毆多久?”
秦御躲在掩體后換彈,暴躁如雷地在通訊頻道里如此抱怨。
“拜托,你才開打10分鐘,”福山悠悠道,“這就撐不住了?”
“10分鐘,夠這些鬼東西把我翻來覆去殺個一百來次了,”秦御耳朵動了動,本能捕捉到一絲風聲,立刻起身換位,連滾帶爬地向旁側一撲。前腳剛剛離開,后腳,方才賴以躲藏的掩體就被追蹤炮炸了個底朝天。
“我是個人啊,”他看著那堆廢墟,一邊感到后怕,一邊怒道,“人啊!活生生沒有一點義體植入的人啊!你那兒可是有個神擋殺神的暴力機器!”指的大概是福山身旁的郁美。
“我不是給了你兩副外骨骼甲嘛。”另一邊,小布魯克林區的黑塔附近,在仿生人的重重包圍下,福山調整防護鏡內的系統提醒,重新修改了追蹤設置,立在不遠處的動能機/關/槍自動調整槍口,子彈追著仿生人們遠去。
“那可是我能弄到的最好的材料,地下城的沙蟲口器,見過嗎?這樣的外骨骼甲,保你被炸個十來次,五臟六腑也安然無損。噢,最多有點小小的血管破裂……”
“謝謝,但我并不是很想被炸個十來次。連一點小小的血管破裂也不想經歷!”秦御有點禮貌但不多地跳腳道。
“說到沙蟲……”林河忍無可忍,打斷這一老一少,“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林河所在的黑塔位于新海泉區,地勢最高,站在山坡上放眼望去,半個提坦市盡收眼底。
他已經基本解決了這附近的仿生人士兵——似乎朝著新海泉區這座黑塔進發的軍隊數量并不多——此時,黑塔矗立在山巔,他站在黑塔胖,頭頂就是密布的翻滾濃云,零星的火光不時在遠處的提坦市市區亮起,那是他還在奮勇廝殺的倒霉朋友們遭受的炮火轟炸。
而不遠處,樹葉在微微搖晃,教堂中的古鐘不斷抖顫,發出“當”的一聲響,聲音洪亮,如波般緩緩蕩開……
地面在震動。
什么東西正在用力頂撞這層脆弱的、飽經蹂/躪的地殼——
“是沙蟲啊。”福山也停下來,遠遠地望著,“是地下城的變異生物,據說是太陽風暴使它們變得狂躁……蟲子也好,蜘蛛也好,還有那些巨大的長著尖嘴的蚊子,據說它們會頂破巖石,跑到地表之上來……”
“我有種預感,”秦御的聲音又響起來,“在我殺光這群仿生人之前,巨型蟑螂就會先爬上來,一口咬掉我的頭。”
“不要說這么惡心的事情。”郁美忍不住插嘴,提醒道。
“你們不覺得,這些震動是朝同一個方向去的嗎?”林河皺眉,“它們是奔著同一個目標去的,而不僅僅是盲目地鉆動地殼。”
“說到這個,秩序官呢,怎么沒人說話?他真的有接入我們的通訊頻道嗎?”
如果秦御看得到的話,就會發現,在他廢話的這些時間里,阿爾文早已解決他所在黑塔要負責的仿生人士兵,并且站在了黑塔大門前。
“我到了。”沈琢同時道,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聲音很冷淡,“大門不能強攻,需要破解密碼。”
“稍等!我正在算——”
小野寺遙大聲喊道。她正和CAT以及機械師一起,在高墻的狂風暴雨中上下顛倒。保護墻又高又厚,幾乎看不到盡頭,在其中橫行霸道的颶風又猛烈如同刀割——小野寺遙眼疾手快,一把撈過差點被風刮跑的CAT,揪著小熊貓的尾巴把它拽回航行車內部。
“你說什么?”秦御皺眉,“滋啦滋啦的……這還能信號不好?”
“沒有,通訊中介差點被吹走。”小野寺遙捏著CAT的耳朵,“叫你系安全帶啦,你就是不聽!”
在一次次天旋地轉、一次次翻山倒海中,航行車終于穿過墻體,沖出重圍,搖搖晃晃停在數據庫內部邊緣。車身已近乎支離破碎,機械師吐得昏天黑地。
小野寺遙嫌棄地看了他一眼,跳下車,蹦蹦跳跳接入了數據庫,龐大的海量信息在瞬間涌入她的腦海。這些信息量,連一般的超級計算機都無法瞬時處理,但對小野寺遙來說卻不是什么難事。陰差陽錯,因禍得福,此時的她已是一具數據體,再加上她原本的異能“計算”在虛擬世界中得到了幾何倍數的的增強,小野寺遙的算力相當驚人,很快,不到五分鐘,就破解了沈琢所在的黑塔密碼。
大門緩緩開啟,沈琢步入黑暗。
小野寺遙繼續同機械師在茫茫信息海中尋找水谷蒼介的文件備份,他們提著一盞燈,就像誤入大海深處的旅人,在一堆飄來飄去的綠色字符中慢慢搜索著。
忽然,機械師說:“從線上刪除程序——這真的可行嗎?我如果是水谷蒼介,在察覺自己的數據備份被人入侵的瞬間,我就會逃走。真正想要徹底清除隱患,還是得破壞最后那座塔吧?”
小野寺遙微微一笑,并不反駁。
良久,機械師聽見她說:“你信不信,他是故意讓我們入侵數據庫,故意讓水谷蒼介察覺的?”
“我有種直覺——Ghost故意留下了一座塔。”
*
為了避免主機過熱從而導致硬件被燒焦,黑塔內部的降溫系統十分強勁。
賀逐山解決了最后幾個哪怕身體已然抽搐、也要伸手抓他褲腳的仿生人士兵,利落收刀,走進黑塔深處。這里相當寒冷,成排的大型計算機沖天而上,密密麻麻林立在面前,每一臺根服務器都閃著幽幽的紅光與紫光,通過線纜相互連接,每一根線纜中都奔跑著成千上萬兆的信息數據,在那些代碼之間,一個賀逐山看不到的世界仍在快速運轉。
他所在的黑塔是七塔中的主塔,是城市中心廣場兩塔中的一個。這里應該存放著整個層級網絡的主根服務器。關閉主根服務器,會對新世界造成無可修復的打擊。
賀逐山很快找到了控制中樞,拔出小臂內側的外置連接線,接入了管理系統。
“好久不見呀,Ghost!”小野寺遙飛快上線,飄進系統數據庫。
“我來看看……這幾個位置!”她向賀逐山發送了幾個坐標,“這里儲存著一些大體積的數據文件,算力所限,暫時看不到是什么內容。出于效率考慮,你可以直接把它們全部刪除!我和機械師研究過了,這種刪除不會對新世界內的其他意識體造成實質影響——就算被刪除了一些數據,那些人的大腦意識思維依舊完整,到時只要切斷休眠艙的連接,把他們喊醒,就不會有太大問題。除了一些人可能會產生精神應激以外,但那是不可避免的。”
賀逐山點點頭,示意收到。
“不過,你真的不干脆一點,關掉這些服務器嗎?”小野寺遙猶豫片刻,還是問道,“為什么呢?這樣會比找水谷蒼介的備份數據更簡單、更直接。”
“如果就那樣關掉處理器,我猜,反而讓水谷蒼介得償所愿了。”賀逐山笑了笑,但似乎不打算立刻解釋,“而且,留下服務器……是為了忒彌斯。”
“忒彌斯?”
“到時你就知道了。”賀逐山說。
他記下坐標,切斷連接,拿起刀,轉身向前。
數據世界是如此脆弱。脆弱到只要線纜被輕輕切斷,一整臺服務器內儲存的海量信息都會瞬間與主系統失去連接,就這樣永遠沉寂在無人的黑塔深處,再也不會被喚醒。而甚至,只要用力一砍——
“咔嚓!”
硬盤攔腰就會碎成兩段。
信息在瞬間消失,再也無法被找回。
倒數第三臺,倒數第二臺……最后一臺。
賀逐山站在主根服務器面前,垂眼看著連接了不知道多少根線纜的巨型機器,這座塔內的最后一個備份就藏在這里,機器閃爍著顏色各異的光。
然而,就在賀逐山默默凝視服務器時,那光似乎閃了一瞬,明顯地亮了一下,然后又相當心虛地暗了回去。
賀逐山回頭,遠處的控制系統,監控投影上波線蕩出一個小小的波峰與波谷,隨即立刻回落,若不是他有義眼,能夠捕捉到那一瞬間的常人根本無法發現的變化,黑塔內平靜得仿佛無事發生。
賀逐山笑了:“行了,不用再躲了。我知道你一直在。”
寂靜的黑塔內只回蕩著他的聲音。
直到數秒后,監視器上的曲線開始劇烈地有規律抖動。
水谷蒼介冷笑,不屑般嘲諷道:“既然知道,你又何必做這些無用的掙扎?你不可能殺死我——”
作為數據意識的水谷蒼介,整個黑塔,乃至于整個網絡世界,都是他自由穿梭、暢通無阻的領域空間。不管賀逐山破壞多少臺服務器,切斷多少根線纜,刪除多少個數據庫,只要人類一日還依賴電力系統,只要人類一日還離不開網絡,水谷蒼介就會永遠存在,潛藏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等待一個機會,悄悄地把自己上傳到每個人的電腦里——
因為賀逐山沒法保證自己已經徹底刪除了水谷蒼介的所有備份。
誰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個副本,正藏在多少個不為人知的硬盤里。
“何必如此?”水谷蒼介說,“你是去過新世界的人,也是親自體驗過新世界生活的人。在那里,和你的秩序官永遠待在一起,你還有什么不滿呢?”
賀逐山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我不知道,原來你這么喜歡聽人墻角。”
“你不喜歡數字文明,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喜歡——為什么要把自己的意志凌駕在別人之上?”
“我以為你會有別的,更有邏輯的謬論來說服我。”
曲線頓了一頓,顯然是一瞬間被賀逐山噎住。
波峰與波谷變得更為陡峭,大概是水谷蒼介惱羞成怒。
“我在認真地向你發出警告,而你,只是大言不慚地把我定做謬論。算了,我的肉/體已經被阿爾文殺死,從此提坦不再有我的存在。既然你們不愿意進入新世界,那就留在提坦好了——你們可以在廢墟上重新建立任何一個你們喜歡的城市,或者是組織,或者是你們想要的自由的國度,我會讓那些仿生人停止運轉。從此,新人類與舊人類,新文明與舊文明,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在和我談判嗎?”賀逐山微微一笑,“你憑什么覺得自己有資格和我談判?”
“賀逐山,你別得寸進尺!還有更多的仿生人沒被啟用,你以為——”
“你最好想清楚再和我說話。”賀逐山厲聲打斷,冷冷道,“現在是你在求我,而我正好樂意浪費這十分鐘時間來聽你最后的遺言。”
“……”
曲線抖了一會兒,像是在深呼吸,平復自己的情緒。
“別逞強了,他沒告訴你嗎?”水谷蒼介忽然道,陰森森的,“地下城發生了變異。那些巨大的地下生物,沙蟲、蜘蛛,各種爬行類,生物鐘紊亂,正在用它們堅硬的外殼□□地殼,試圖爬到地表上來。你是去過地下城的,也親眼見過那些東西,你知道,當它們來到地表后……除非同歸于盡,地球就不再屬于人類,而是它們的新的繁衍生息的地盤。”
“是嗎?”賀逐山淡淡道,挑了挑眉,一副第一次聽說的樣子。
“以它們對食物的需求量,不到三年,剩余的還躲在地下的人類就會被翻出來,被吃掉,變成它們肚子里的一團黏液,成為食物鏈上的一環……而如果,你喚醒了其他更多、現在被我保護在人類生存地的休眠艙里的人,消耗掉他們,對蟲子來說,也只需要不到二十年的時間。”
“這樣啊,”賀逐山點頭,片刻后笑道,“這不是很好嗎?二十年后,人類毀滅了,蟲類也會因為失去食物儲備逐漸滅絕,地球又回到最初的平靜,回到一種相當和諧穩定的簡易系統中去——”
“這么做,你就會是千古罪人!人類明明有繼續延續文明的可能性,是你親手剝奪了這個機會!”水谷蒼介厲聲打斷,那機械音聽著非常刺耳。
“那就讓我做千古罪人好了,”而賀逐山冷冷道,“歷史長河里總有那么幾個名字,存在就是為了被人記恨、被人辱罵的。我不介意,并且,大部分時候,我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你說完了嗎?”他搖頭,“這就是你的所有籌碼?你剩余的所有詭辯?太讓我失望了。”
綠色的曲線一跳。
“水谷蒼介,你太沉不住氣了——你的出現出賣了你。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注視著備份硬盤被我逐個破壞,也許,我會懷疑我的判斷,我會忍不住要求我的人直接關停服務器,那么你就實現了你那不切實際的愿望……”
“但你太害怕了。”賀逐山淡淡道,明明是平視水谷蒼介投射在虛擬屏幕上的曲線,卻似居高臨下,鄙夷地瞥著一只螞蟻一般,“你一直以來都無法克服這種對死亡的畏懼,最后,也敗在這種人類的本能情感上。”
“……你錯了。我只是站在更高的視角,代表全人類,阻止你破壞人類文明的延續。”啞了一瞬,水谷蒼介反駁道。
“可我毀掉的只是你,只是你放在這一座黑塔基地里的8個備份文件,和全人類又有什么關系?”
賀逐山不留情面地一語點破。
“你一定已經感知到了,有人正在線上搜索你的數據庫。你知道不是忒彌斯,忒彌斯不會參與人類之間的任何糾紛——除了殺死本杰明——但對方的算力卻足以和忒彌斯媲美。所以你慌了,你知道在那種速度下,小野寺遙找到你的數據核,對你的代碼系統進行破壞,只是時間問題。但只要有充足的時間,放你在網絡上融合、進化,你很快就會成長到足以對抗所有其它高級智能……所以,你希望我關閉服務器,關閉服務器意味著整個新世界從網絡空間‘下線’、消失,變成一個獨立運轉的未聯網硬盤數據,再強大的人工智能也無法搜尋到你的存在。而當你完成融合,完成進化,重新上線,便再沒有人能夠在虛擬網絡中與你對抗——到那時,誰也無法阻止你,包括我在內,
我們只能像你說的,共存。”
水谷蒼介默然不語。
“但有一件事一直困擾著你,這也是你無法克服的恐懼。”賀逐山說,“你把所有數據,所有‘你’,儲存在了一個硬盤里,完成吞并、完成進化,但什么時候,這個硬盤能夠被再次接入互聯網,能夠再次‘活’過來呢?”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那么一天。你不敢賭,會不會有那么一個倒霉蛋,恰巧發現了你,又恰巧把你接入電子設備,而這個電子設備,還要恰巧聯上了網。你不敢賭,不敢面對那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黑暗,所以你現身,找到我,試圖向我求和——只要我相信了你的‘地下城’鬼話,保留新世界,那么,你的陰謀就得逞了——等你進化到足夠強大的時候,你會撕毀協議,再次喚醒那些被你深藏地下的仿生人,將所有還存活在地球上的人類一一殺死……因為你不會允許任何潛藏的威脅存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共生,只有暫時的虛與委蛇,以及永恒的貪婪。”
“……別自欺欺人了!”水谷蒼介厲聲道,“你聽不見那些沙蟲的震動聲么!地下生物危機真實存在,你們所有,這些不肯進入新世界的蠢人,最后的命運只會是葬身蟲腹之中!”
“我聽到了,”賀逐山平靜道,“我不聾。我不僅聽到了,我也很清楚,和你站在這里說了這么久廢話,也只是在幫準備逃走的你拖延時間。”
跳動的曲線驟然凝固,黑塔中忽陷入一片死寂。
“但是,”賀逐山一字一句,“我很樂意這么做。”
“因為獵人,大多樂得見到瀕死的獵物在囚籠中掙扎、求饒、崩潰。并且時不時饒有興趣地逗它們一下。”
——話音落下的同時,通訊器里響起一團聒噪:
“我們進來了,已經刪除了所有小野寺遙搜索到的數據備份,為了避免漏殺,還刪掉了一些加了密的無關壓縮文件——”
“秦御報告,一樣,刪光了。但是沒看到什么仿生人啊。”
賀逐山凝視那已經拉平的直線,勾起嘴角,那是一個令人膽寒的冷笑。隨即微微垂眼,順手關閉整個控制系統。
“你當然看不到,我給他留了門。”
他打開義眼,全提坦的實時監控視頻瞬間涌入。地圖不斷放大、放大、再放大,最后鎖定在那座站立在阿爾卑斯山山腳的黑塔基地上。
沒有仿生人前往這座黑塔。
但有一個仿生人,悄悄從內側打開了黑塔的門,然后跳上一輛浮空車,朝著北側狂奔而去。
視頻被傳送到了所有人手里,秦御恍然大悟:“——他把自己下載回了仿生人體內!他要躲起來!他會躲去哪里?”
“阿爾文。”賀逐山輕聲說。
“我在。”秩序官的聲音終于在通訊頻道中響起,微微沙啞,伴隨著一點電流聲,仿佛一個掠過賀逐山頰畔的吻。
“去吧,”賀逐山說,聲音聽起來稍顯懶倦,“找不到就別來見我了。”
阿爾文正站在地下城的入口,狂風大作,黃沙席卷。聞言一笑,拔出伊卡洛斯上膛。
“遵命。”
127 朝暉重光(5)
◎阿爾文頓了頓,扭頭朝遠處的塔樓上一望。◎
沉重的喘息聲。
喘息聲。
喘息。
然后是沙礫撞擊在金屬外殼上的聲音。
直到過了不知道多久, 成像系統終于被人修整矯正,眼前的視野逐漸明亮清晰起來。地下世界,已然分不清“天空”與“地面”的區別,龍卷狂風四面橫行, 卷起所有能卷起的沙子、巖石、沙棘樹, 以及報廢成幾大片的裝甲車殘骸。這些東西被裹挾著到處亂飛, 抽打每一個它們能碰上的東西。在這種環境里, 即使身穿防護服, 也很難堅持超過十分鐘。
但唐遠遠地在風暴中看到一個人影。
還有人和他一樣倒霉, 在駕車逃回主城前,就被狂風掀翻在半路上嗎?
如果不施以援手,他會死吧?
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猶豫片刻, 還是用最后一點力氣呼喊起來, 奮力揮舞手臂。
那個人看到了。他顯然頓了頓,然后那小小的黑點開始在昏黃的狂風中向他靠近,越來越近, 越來越明晰。
然后唐僵住了——因為這個“人”沒有穿防護服。
唐意識到不對時, 已然為時已晚。對方的速度非常快, 的、手臂徑直穿過唐的身體, 唐低頭, 看著鮮血蜿蜒流出,滴落在沙地上。
很快, 由于地下城的常態高溫, 血液迅速蒸發流逝。唐最終沒能離開這只巖洞, 他死后, 對方取走了他脖子上的身份芯片。
在“摧毀風險數值”即將超過臨界點之前, 地下世界最后一座S級主城,星城,終于關閉了它的城門。這意味著,所有未能及時趕到主城的地下居民,從此以后,將在城外的無人區中獨自等待死亡。對他們來說,末日即將降臨:要么是被颶風拉扯撕碎,要么,是被那些龐大而怪異的地下生物,被蟲子,一口咬斷脖子。甚至無法因缺水而死,那聽起來是相對舒適的死法。
半圓形的星城外部鐵墻,就像一個巨大的碗,嚴絲合縫扣在地面上,守衛著城中居民。城門完全關閉的瞬間,頭頂人造照明燈紛紛亮起。城中仿佛只是迎來了一個最普通的像地上世界一般的白天,但四面八方,無時無刻不在回響的“咚咚”撞擊聲令人恐懼顫抖。
那是狂風、巨石、被掀飛的幾噸重的信號基站殘片在不斷撞擊城墻。以及那些第一批趕到的地下生物——它們高舉長滿觸毛的步足、蟲翅,還有口器,憤怒地啄咬這座人類城堡,試圖把人類拖出來,一個個咬碎、咬爛。
在這種壓抑而令人恐懼的氛圍中,最后一批難民進入地下城。他們聚集在靠近南門的一側,等待城中守衛登記身份。這是城主的命令,要求不得遺漏任何一名難民,并且要嚴格搜身安檢。但只要通過了身份核對與安全檢查,守衛們就會為難民安排臨時住所,提供食物,以及地下城最寶貴的稀缺資源——干凈的飲用水。
應當感謝這名新城主,一位母親呢喃道。
“放在從前,我們連進城的機會都沒有,早就死在外頭不知道什么地方,被路過的蜘蛛蝕成一灘臭水了。”
“是啊,他上位之后,那些天天蹲在商路上等著打劫的賞金獵人也被趕跑了……生意好做多了。”
“哼,那還不是因為他本人就是口器生意的最大壟斷商。”
“我說獨眼,人家能分你口肉吃就不錯了,放從前你連湯都喝不上……再說了,后來沒多久,那幫蟲子就發了瘋,到處進攻地下城市,哪還有生意能做。現在,你沒淪落到去外面喝西北風,可都是城主在花錢養你,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人群中傳來一聲冷哼,很輕,幾乎聽不見,但常年提心吊膽運貨的商人們耳朵很靈。
“你想說什么,唐?”這名商人眼珠子一轉,立刻找到了聲音的來源,朝同行揚起下巴,“你最有發言權了。要不是城主的人救了你一把,你早被那幾個孫子賣去阿瑞斯之都蹲大牢,還能跟著你那幾個兄弟倒賣劣質零件?”
唐沒有說話。他眼神一冷,陰惻惻地拉高圍巾,將自己的臉擋得更嚴實。
那又臟又破的圍巾漚滿了沙石與黏液,商人嫌惡地想,他也不嫌嗆得慌。
遠處傳來守衛的喝罵,吵吵嚷嚷的人群終于短暫地安靜下來。
小女孩抬起頭,好奇地打量唐。
“你的防護服破了,”她奶聲奶氣地說,“你沒有發現嗎?”
唐一怔,立即擋住手臂上防護服一條長長的裂口,看了女孩一眼,又迅速扭開頭。
女孩再去打量他時,驚奇地發現,那防護服已經完好如初。
不過她沒有和母親分享這個有趣的插曲。母親總是嫌她話多。
她被母親抱起,年輕守衛朝她安撫似地笑了笑,然后對她進行虹膜識別,小小的屏幕中閃過一道“核驗通過”。母親排隊領水時,唐也通過了檢查,但他沒有領水,也沒有領食物,而是朝與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哪呢?女孩非常好奇。唐被攔下了。
“通往其他城區的道路已經關閉。”守衛說,“這里不予通行。”
星城的結構很特殊——它像一顆五角星,有一個大城區,也叫中心城區,和五個小城區,均勻分布在中心城區周圍眾星拱月。城區之間并不直接連通,設有防御系統與封閉通道,出入都需要證件。這是為了強化對中心城區,也就是城主所在地的保護。
那個人似乎想去其它城區。女孩想,他要去其它城區干什么呢?
唐沒有強求,在等待區坐下了。他離其他商人很遠,似乎在有意保持距離。
守衛通知母親,食物和水暫時分發完了,新的補給還在路上,需要稍等十五分鐘左右。于是女孩又和母親挨著商人們坐下——商人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只要停下來,就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
大概是說,這一個月來,許多地上的人逃進地下,他們帶來一個消息,說達文的老板,也就是提坦的實際統治者,制造了一個“新世界”,所有人類都要進入安全基地里的休眠艙休眠,意識則被轉移到線上世界繼續生活。一些人不愿意,在逃離仿生人追捕的過程中被殺了,一些人則在逃跑的路上,意外發現了地下世界,并打算長居于此。
“風水輪流轉么,”一個商人笑道,“現在我們這兒反倒變成趨之若鶩的地方了。”
“拉倒吧,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誰知道下一秒會不會被蟲子一口咬死。”
“我不理解。如果是我,我肯定早就麻溜地自覺卷上鋪蓋帶著枕頭被子跑去休眠艙里睡大覺——舒舒服服地躺著,等到了線上,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資源都是無限的,這不比在現實世界吃一嘴沙子強?”
“你傻呀,”另一人聞言,嗤笑道,“哪那么簡單?被轉移到線上,之后怎么樣,還能由你說了算?就跟你訂娛樂節目得花錢跳廣告一樣,到時候,更新程序要錢,添加補丁要錢,修改代碼也得要錢……沒錢,你這個老舊程序廢物就等著被刪除淘汰吧——噢,也可能不是‘錢’,而是別的什么更有價值的值得交易的東西,比如出賣記憶,出賣情感……”
“你是有想象力的……”
“你會做生意呀……”
“平時沒少掙黑心錢吧!狗娘養的小子!”
商人們紛紛大笑起來。
“地上和這里不一樣嗎?”
一個稚嫩的聲音忽然怯怯響起。
那小姑娘不知何時從母親身邊跑開,擠進了商人們的聊天圈。
“那可差別大了,”一個人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頭:“高樓大廈,豪車美女,什么不比這地下強。”
“還有各種花里胡哨的糖果店,服裝店,各種虛擬游戲和幻夢廳,花車游行,電子寵物……所有你想象不到的人類科技的結晶……”
“我也想去,”女孩陷入暢想之中,羨慕而期待地問,“你可以帶我去嗎?我從來沒有去過地上,媽媽也不讓我去,可我想看看那是什么樣子。”
男人默了默,久久地望著她的眼睛:“也許,地上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一陣嘈雜聲響起,商人們望去,見是守衛七手八腳,指揮著一輛運輸車在路口拐彎。
人們以為那是輸送食物與水的補給車,紛紛站起,守衛們連連喝止,叫躁動的人群趕緊坐下。
運輸車開走了,不是補給。
但唐動了。
女孩敏銳地注意到,唐望著那輛逐漸遠去的運輸車皺起了眉頭。
他起身,擠過人群,走向另一邊,沒有人注意到他。
商人們又在談天論地了,女孩不感興趣,心念一動,遠遠跟在唐的屁股后面。
她看見唐一路走到警戒線旁,從口袋里摸出什么,鬼鬼祟祟,交到了正靠在墻邊抽煙的守衛手里。
“……那個啊?是送燃料的。”
很快,她聽見守衛低聲回答道:“你不知道嗎?城主打算把星城除西區和中心城區以外的四個獨立城區,改造成航行器,全部裝上推進系統以及燃料,把四個城區推進到遠離現在位置的隨便什么地方去——據說那些蟲子的攻擊是有計劃的,它們一直朝著星城移動,城主的計劃好像是,打開西區的門,把它們全都吸引到中心城區,然后一口氣炸掉,能炸多少是多少。畢竟單靠城墻,我們撐不住這些東西的攻擊太久,這個辦法起碼能先解燃眉之急。”
怪不得大量的守衛軍在朝西區進發,他們在準備迎接變異生物的第一波沖擊,為吸引更多的怪蟲進入中心城區被一口氣炸翻爭取時間。
“……什么時候?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也看到了,地下生物越來越多,全聚集在外頭。”守衛說到這里,頭頂又是“咚”的一聲巨響,黃沙撲簌簌落下,人群發出尖叫。“一直在攻擊我們,用口器和蟲翅……反正橫豎都是死,不如賭發大的。”
聽到這句話,唐的臉色瞬間變了。他匆匆離開,又擠入人群。這一回,女孩看清了。他身上有一把槍,不知為何守衛沒有搜出來——他準備強行突破警戒線,闖入中心城區。
就在這時,圍繞難民聚集的廣場,十幾束魚線一般的白光倏然亮起。它們相互連接,將難民們圈了起來,任何碰到白線的人都會遭到電擊,人們被關在這里了。
“什么意思?!”
“為什么要關我們?”
“這是把我們當什么了!”人群中傳來不滿的喊聲。
“諸位稍安勿躁,”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根據可靠情報,有仿生人混入了地下城,就藏在諸位中間。現在請諸位有序排隊,重新接受生物活性檢測——這是為了大家共同的安全著想,相信諸位,都聽說過曾發生在提坦市內的大量仿生人殺害人類的惡性案件。而一個小小的生物活性檢測,并不會花掉你們太多時間。”
女孩努力踮起腳尖,終于看到了說話的人。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位年輕有為的新城主——讙摘下兜帽,露出一張異常精致的臉,他有一副毛茸茸的貓咪耳朵,淺褐色的眼瞳下方則若隱若現幾道隱隱發光的芯片紋路。他是一個少見的賽博格改造人。
人群議論漸弱,很快在引導下分成幾列,女孩下意識四下尋找:她又看到了唐。唐果然不安分,趁守衛不注意,消失在西側的拐角處。
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有著驚人旺盛的好奇心。女孩只猶豫了幾秒,未見母親的身影,便心念一動,快步跟上他。
*
“你要去哪?”
清脆的童聲在身后響起時,“唐”只覺一陣冷意直竄天靈蓋。
“你為什么不去排隊?”
那女孩又好奇地歪著腦袋問,“唐”沒有回頭,但輕輕的一聲響,一把隱秘的鋒刀順著手背從指骨處彈出。
就差一步了,他心想。所有的計劃,不能在這時毀于一旦。
母親注意到女孩的失蹤,大聲尖叫,幾個守衛匆匆趕到。他們打開搜索系統,很快看到了正站在不遠處,停在一間房屋前的女孩。她似乎看著什么人——同時,警報系統亮起紅燈:“注意!檢測到異常熱活動!注意!檢測到異常熱活動!”
“——是仿生人!”紅外視野里出現了藍色的人形,守衛一驚,隨即大叫道,“3隊報告,發現仿生人!坐標是72.33.01!”
“唐”眼神一暗,顧不上女孩,快步上前——
“轟——”
他猛跨一步,向前沖撞,一下撞毀了極其堅硬的金屬墻壁,試圖沖出包圍。以墻面的破損程度來看,瞬時沖力至少達到5噸,但他的身體卻毫發無損。
房屋瞬間倒塌,變成廢墟,女孩下意識抬手擋避。
“唐”整個人已經徑直沖到無人防守的臨街上,準備向西區的方向逃跑,但就在這一刻,顱內的檢測程序警報狂響。
——仿生人感受不到殺意,卻能敏銳地察覺風中氣流微妙的變向與變速。
瞬間,“唐”向旁側一閃,便見一把匕首緊貼著他的脖頸擦過去,瞬間燒融了那層表層仿生皮,在其下堅硬的銀灰色金屬外殼上烙出一道長長的驚心的黑痕。
“……阿爾文!”他怒道,果斷回頭。
空氣一陣波動,現出秩序官黑色的身影——
他穿著防護服,全身裹得相當嚴實。此刻,摘下護目鏡,露出一雙冷冰冰的眼睛。
阿爾文轉了轉腕子,匕首劃出陰戾的弧光。他似笑非笑道:“躲得還真快。”
說罷不和水谷蒼介廢話,身影一動,消失在空氣中——下一秒,陡然出現在仿生人身后!抬手又是一刀!
那匕首刀顯然帶電,裝備了電磁脈沖系統,能對電子設備進行信號干擾,對機器尤其是仿生人來說是致命的存在。
水谷蒼介“嘖”了一聲,不敢賭,扭頭躲開,抬手出拳,“砰”地和阿爾文撞上。巨大的角力震動著兩人身體,對方竟能承接來自仿生人的幾噸重的巨力!該死的變異者,水谷蒼介眼神一暗,見占不到優勢,立刻后退,一步邁進已是廢墟的房間。
但守衛軍的動作很快。
就在這交手的短短須臾,他們已把水谷蒼介包圍了個水泄不通——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水谷蒼介一把抓過女孩。
鋒利的指骨小刀在她細白的脖頸上劃出一條鮮紅血痕,防護服瞬間裂了一條口子,瞬間染紅里側的衣衫。
守衛們立刻站住了,他們對視一眼,都不敢動作。
大概世間萬物都是有利有弊——放在從前,還是舊城主的時代,為了抓捕一個逃犯,守衛們并不在乎會犧牲多少無辜路人。但新城主,讙嚴令禁止這種相當高效的抓捕措施。于是一瞬間,他們群龍無首,拿這名仿生人束手無策。
水谷蒼介挾持著女孩后退,后退,再后退。最終,站到十字路口中心,四面八方都是對他舉起槍的守衛軍。
然而,就在這時,他猛地轉身!仿生人手掌彈出,齒輪旋轉,“手”在瞬間變作黑洞洞的槍管,一梭子把身后的守衛射得千瘡百孔,炸起連片血花!
而他的身體則瞬間出現在那輛經過改裝的沙地摩托面前——
——這是仿生人才能達到的速度,女孩被漫天落下的血霧糊了一臉,同時耳膜因過快的速度產生劇痛,她嚇壞了,發出凄厲的哭叫。
哭叫很快被沙地摩托的引擎轟鳴聲掩蓋。
輪胎快速打轉,掀起一陣黃沙!幾乎在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的短短一秒鐘內,水谷蒼介已經完成殺人、沖撞、搶車、開車等一系列行動,頭也不回地竄出包圍圈!
就在這時,又一道鳴聲響起。與水谷蒼介一街之隔的街道上,另一個黑色的影子緊咬著他追了出去。
兩輛車幾乎齊頭并進,同時以極快的速度飛馳向前,各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穿行在斷壁殘垣之間。每當他們同時越過一道路口,就會有子彈相互掃射。女孩被水谷蒼介用胳膊勒著脖子,夾在腋下,奮力掙扎著,發出凄厲的哭嚎。她的大半個身體都暴露在外,水谷蒼介冷笑,故意一扭,將她視作人/肉盾牌,故意讓子彈射入女孩的小腿,以及膝蓋。
女孩慘叫。
“下一顆會穿過她的腦袋!”水谷蒼介大聲威脅道。
“……你可以試試。”阿爾文冷冷回。
他知道水谷蒼介不敢,因為女孩是他唯一的砝碼,如果女孩身亡,城主會立即下令對水谷蒼介實施高空打擊,那種火力的密集程度是連仿生人也無法抵抗的。
但阿爾文亦不能賭。
那畢竟是一條鮮活而稚嫩的生命。
果然不出水谷蒼介所料,經過下一個路口時,對方沒有扣動扳機。
水谷蒼介冷笑——廉價的婦人之仁——他陡然一拐,車身撞翻路障,一頭扎進西行的小路,阿爾文頓了頓,緊咬跟上,兩輛車一前一后繼續飛馳。
讙早已下令,對所有星城居民進行強制疏散與轉移,因而一路上空無一人,亦沒有守衛,無法對水谷蒼介發起阻擊。而礙于他手里的那名人質,阿爾文不能輕易開槍——
于是水谷蒼介順利穿過長長的通行走廊,西區的金屬高墻出現在眼前。
一個即將被永遠炸毀,被湮滅摧毀作齏粉的地方。
方才經過難民廣場的運輸車就停在不遠處,幾名守衛忙碌著,工人還在向下卸貨,炸藥包和引燃燃料大大小小靠著墻根擺放,一口氣排開,前后堆了得有十幾米。他們忙于搶時間,沒有注意通訊器,因而不知道與此同時,星城南區發生了什么——
直到轟鳴聲越來越近,工人們終于注意到從遠處傳來的異動。
為首的工頭一怔,打開自己的義眼:他看清水谷蒼介手中所拿之物,瞳孔驟縮,立刻大聲呼喊,推著工人們向遠處跑:“快躲開——快走!別管那狗屁穩定器了!他手里拿著定時炸彈!”
摩托車呼嘯著飛馳而過,十幾枚閃著光的微型引燃器從天而落。它們在落地前自動伸出金屬抓手,狠狠一扎,附著在燃料上。
“滴滴”,定時被啟動,爆炸進入倒數。
阿爾文眼神微寒,發動C級異能脈沖,試圖破壞定時炸彈的電子結構。
然而為時已晚。那影子風馳電掣,已然竄向西區深處,把炸彈拋向更多安裝了推動器、堆滿了壓縮燃料的地方。
“轟——”
爆炸沖天而起,火焰在瞬間躥出數十米高,熱浪翻騰著拍向遠處,震翻了地面上站立的所有人。
“吱——”
阿爾文的摩托急剎甩尾,在地上拉出一條長長的車痕。
世界在這一刻變得相當寂靜。
他停在離火海最近的地方,滾燙的熱風擦過臉頰,碎裂的灰燼如雪片般洋洋灑灑落在他身上,還有他身后,地下城所有人揚起的臉上。
仿佛諸神黃昏無可避免,預言中的末日必將到來。
人們同時抬頭望去,只見堅不可摧的西區金屬墻被炸出一個巨大豁口,一個巨大的洞,赤紅的火舌不斷扭動,舔舐著殘存其間的鋼板與鋼筋。火舌稍稍褪去后,是又濃又嗆的黑色硝煙,使人睜不開眼。而當這烏黑沉重的煙塵也散去后,黃沙涌入,狂風倒灌,在那飛沙走石的混亂之中,陡然亮起一只暗綠色的蟲的眼睛。
長而堅硬的口器瞬間刺入!
狠狠刺向地面,鑿出一個巨大的地洞!
成千上萬的巨蟲同時扇動背后那雙透明的翼翅,舉起腹部那鋒利的節足!
“……地下城……被炸破了!”人群中有人發出驚呼。
高頻率的翼翅的振動發出刺耳的嗡鳴,仿佛號角,回蕩在黑暗無邊的地下世界里。而所有巨蟲都感受到了召喚,扭頭,看向這個大洞,看向洞中渺小的人類臉上那恐懼的神情。
水谷蒼介在這時揚塵而去,身影消失在狂沙黃霧之中。
阿爾文頓了頓,扭頭朝遠處的塔樓上一望。隨即,他調轉車頭,追著水谷蒼介離去的方向,同樣一頭沖進了星城以外,那個極其危險的地下世界。
128 朝暉重光(6)
◎人間燈影飛紅千萬,最終都莫過久別重逢。◎
形式瞬間倒戈, 最后決戰提前到來了。
變異生物興奮不已,開始對城墻發動更猛烈的進攻。人群驚叫,四散而去,守衛軍接到命令, 顧不上維持秩序, 開始集結、整隊, 有條不紊趕赴前線, 朝大洞進發。
不遠處, 一座銀黑色的瞭望塔。塔樓上, 賀逐山就站在城主讙身邊。
讙皺眉凝視西側外墻上的可怖巨洞。
“這就是地球對人類的報復吧,”他輕聲說,“不惜一切也要毀掉這個暴戾的物種。”
賀逐山只是問:“能撐多久?”
“不到三十分鐘吧。”鮫坐在塔尖,搖晃著兩條垂在空中的機械腿, 瞇了瞇眼, 心算如電:“這些東西很聰明,看到機會絕不放過,會借著這個洞, 順勢破壞整個外保護墻, 然后從四面八方同時發起進攻。它們是有組織的。——城內的武器彈藥數量不是問題, 但威力跟不上。蟲子身上的鈣化外殼相當堅硬。”
“一個小時。”
鮫一頓。
“一個小時, ”賀逐山輕聲道, “我保證,一個小時內, 我的人就會把水谷蒼介帶回來。到那時, 這些蟲子會自動重新回到地下。”
“你打算解釋一下嗎, 為什么蟲子會回到地下?”鮫想了想, 抬頭望向他, “給點解釋,起碼讓我稍稍安心,否則我真的很想找個空地慢慢寫幾句遺言。”
“地下生物的變異和所謂的太陽風暴沒有任何關系。整個地下生物危機都是謊言。”
“……等于沒說,”聽了這言簡意賅的回復,鮫聳肩道,“更想立遺囑了,趕緊明確一下我死后那些口器該送給誰……反正大概率都是物歸原主回到蟲子身上。”
“讙,你覺得呢?”鮫不再說廢話,認真起來。
“我相信他。”讙說,慢慢轉向賀逐山,用那雙琥珀般的眼睛看著他:“你總是能做到那些看起來絕不可能做到的事。從我第一次在小布魯克林見到你開始。到地下城,到阿瑞斯之都……總是這樣。”
賀逐山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指揮權全權交給你,”讙退后一步,“現在,整個地下城只受你調配。”
不遠處,守衛軍軍隊集結完畢,整隊向前,如同一面黑色的鱗甲,緩緩向西側開進。
*
在賀逐山的指揮下,三道防線立刻建立。人類的炮彈很難完全殺死變異生物,但通過強大的火力壓制,阻退它們的進攻,并為后方普通居民的疏散與安置爭取時間,是完全能夠做到的。
福山看著臨時搭建的控制臺,虛擬投影上正顯示各區城墻的受損程度,以及防線上守衛軍彈藥的補給數量。
一陣轟鳴聲呼嘯而起,他扭頭望去,是一組率先起飛的直升戰斗機,它們如盤旋山巔的蒼鷹,陡然拔升,振動翼翅,沖向龍卷狂風中、攀著巨大城墻不放手、試圖將其摧毀的沙蟲。
那些沙蟲蠕動著,口中有異常鋒利的口器。口器狠狠嵌入金屬城墻,城墻崩裂,搖搖欲墜。
直升機群眨眼即至,火光閃爍!它們從空中對地面給予火力支援,子彈發瘋般橫掃連射,在沙蟲以及其它變異生物堅硬的外殼上激起一連串刺眼的火星。
但它們必須注意那些同樣來自空中的威脅——一些外形酷似飛蚊或者黃蜂,但有四副乃至更多翼翅的飛行類生物會效仿人類的軍事戰術,發起沖鋒。它們沒有火藥,就用鋒利而堅固的嘴針捅刺直升機。
滿目瘡痍。
“還要多久?”賀逐山問道。
“快了……”林河說。面前,虛擬投影上緩緩旋轉著一個立體模型。一旁的3D打印機正全力工作,搭建出一個小而精巧的機械仿生生物。
“臨時搭建的模型相對來說很粗糙,不能精確捕捉到你說的那個,某段特殊的頻率。但它能找到所有正在發出共振的高頻信號源,定位地點,剩下的,就是派人去挨個排查。”
3D打印機完成工作,那是一只留著長長尾巴的機械老鼠。
老鼠初臨人世,“吱吱”大叫,畏懼地盯著正隔著一層玻璃垂眼看它的賀逐山。
“秦御!”賀逐山扭頭喊道。
“——來了!”
秦長官正抱著動能機/關/槍站在墻頭瘋狂掃射——他的外骨骼黑甲已經殘破不堪,發出“完好程度不足10%”的刺耳警告,但他本人沉迷在充滿激情的戰斗中無法自拔,對通訊器里福山“趕緊他媽的滾回來讓我給你換副甲!你真的想做第一個壯烈犧牲在人蟲大戰中的倒霉蛋么!”的咆哮置之不理。
直到賀逐山不耐煩的聲音響起,秦御才跳下城墻,順著機械云梯滑下來。
“拿著這個,”賀逐山對秦御、郁美、沈琢、還有幾個由讙挑選的可靠的守衛軍親衛道,“它會捕捉中央城區地下發出的異常高頻信號,并自動鎖定信號來源。你們需要做的,就是跟著它,保護它,別讓它被蟲子一腳踩死或者一口黏液噴死——然后找到共振的物體。不管是什么,立刻向我回報。”
“這是什么?”
“老鼠。”
“我知道是老鼠,”秦御道,“里面流的是什么?”
“藍血。”沈琢忽然開口。
只見那機械老鼠有一副非常精致的透明外殼,其下則是異常精細的金屬骨骼網,以及柔軟的血管組織。在那血管組織中,四處奔涌的并不是鮮紅色的血,而是一種藍綠色的、粘稠的詭異液體。
是生物能源血,用于催動高等級的仿生生物正常運轉。
許多仿生人體內都流著類似成分的特殊液體,只不過,眼前所見的“藍血”更特別。
“是剛剛才從變異生物身上獲得的,”林河說,瞥了眼不遠處堆積成小山高的、還在不時抽搐的蟲的尸體,“是一種很少見的蝴蝶蟲,似乎擁有比一般蟲類更高級的智慧,是蟲軍的指揮。它身上流動著一種透明物質,被加工壓縮后會變成藍色。這種物質性質很特殊,但現在我沒空給你們上自然科學課……總之,它可以高效催動機械工作。”
“來不及解釋更多,”賀逐山淡淡道,“我只能說,地下生物變異和這個——某個難以被捕捉的高頻振動有關,而那振動又只能被身上有藍血的生物,或者機械生物物捕捉并產生共振。這些老鼠身上裝有特殊程序,你們必須跟著它,盡快找到振動源。”
就在這時,賀逐山的話音剛剛落下,不遠處傳來一聲驚人的巨響。
一只通體發黑的甲蟲終于頂破了西區的最后一塊城墻,整個西區在蟲軍面前一覽無遺,更多的爬行節肢立刻加速,浩浩蕩蕩像海水一樣蔓向內城。
“升起第二道防線——”
“轟隆”聲連連,地面震動,第二道防線立刻升起,環成一圈,試圖阻擋對方的沖鋒。不過臨時搭建的防線高度不足20米,爬行節肢迅速向上攀爬,用力拿頭一撞,城墻上的守衛軍便被擊落墜地,幸好地面上的同袍眼疾手快,將他拖到一旁,這才沒被緊接著吐射而來的連發粘液與蛛網腐蝕殆盡。
一些小型節肢仗著身體靈活,已經沖出重圍,沿著單向通道,迅速朝中心城區進發。
它們的目標依舊是中心城區。
“那也是你們要去的地方。”賀逐山收回目光。
“給每人配了一支小隊——他們會保證你們,搜尋者的安全,提供火力掩護,盡量降低你們被蟲類……的可能性。但如果很不幸,你們全隊全軍覆沒,記得把老鼠放在安全的地方,打開定位信號。后備軍會補上。”
幾支小隊立即出發。
“還能撐不到10分鐘。”鮫說,望著人影遠去,手上的機械指骨快把鍵盤敲冒煙。她回頭對賀逐山,“我會建議讓第二道防線的人現在撤下來,換成——哎?人呢?”
“那兒呢,”福山淡淡道,“他是一個行動派。習慣在你提出問題之前——”
只見一個小小的黑影正在廢墟間快速移動,與他擦肩而過的守衛軍還沒反應過來,就覺一陣風飄了過去,再抬頭,看到一個影子正順著機械云梯迅速攀登,靈巧地跳上城墻,簡直像一只通行無阻的貓。然后,在墻頭起步、加速、縱然一躍——準確無誤地跳到了玄黑甲蟲頭頂!
守衛軍相當震驚,覺得那無異于自殺——
可機械長刀驟然成型,寒光一閃,狠狠刺下,徑直捅穿了它那遭受幾百次炮火襲擊也巍然不動的堅硬外殼!
玄黑甲蟲發出怒吼,一陣腥臭的綠色液體噴濺而出……這只給守衛軍帶來相當大困擾的難纏生物,在眨眼間已被這人殺死!
“……別太吃驚,”福山淡淡道,“他是個異能者。”
“習慣在你提出問題之前——就解決問題。”福山收回目光。
“……現在能撐至少15分鐘了。”鮫默默說,“好吧,我開始理解讙為什么那么相信他。”
負責重逢的玄黑甲蟲遭到重創,發出尖銳刺耳的一聲戾鳴,從墻頭墜落,重重砸在地面上——那群負責用粘液腐蝕金屬城墻根部的各種花色蜘蛛身上。
一時間蟲類的黏液飛濺,惡聲四起,進攻被阻斷了。守衛軍立刻抓住這個空隙,重新布防,原本搖搖欲墜的第二道防線瞬間又重建起來。負責指揮的蝴蝶蟲見狀,發出憤怒尖叫。
而那個貓一般靈巧的人影——他并沒有停下,在城墻上奔跑著,干脆利落地閃身、跳躍,所過之處,到處是飛濺的綠色的腥液,和如殘影般墜下的蟲的尸體。
中央城區,小型節肢的爬行速度比林河所預料的更快,它們已經占領了這片廢墟,“窸窸窣窣”,探頭探腦地尋找那個振動的來源——和幾支小分隊的目標完全一致。
火舌扭動,四面八方回蕩著機槍咆哮的聲音。小隊已經展開陣型,一邊攻擊變異生物,一邊保護沈琢向中心城區進發。雖說目前進入城區內部的還只是一些小型節肢,但它們的平均長度也達到了3米,光是鋒利的前足就有超過1米長——高高舉起,快速刺下,將守衛軍隊員狠狠頂在地上,一陣抽搐,尸體被腐蝕成黑液。
沈琢皺眉,感覺腦后的芯片接口處微微一熱,他果斷閃避——一只前足砸落,就在他剛剛的位置,緊貼著耳邊,削斷了一片衣角。
沈琢滾地而起,沒有回頭,繼續追著老鼠向前跑去——那老鼠大抵是嚇壞了,一邊連滾帶爬地快速移動,在廢墟之間上躥下跳,一邊不斷發出“吱吱”尖叫,尾巴“吸溜吸溜”地來回擺動。
他隊里還存活的守衛軍成員已經不多——沒有足夠的空中支援和火力掩護,任何暴露在變異生物眼中的人類都是活靶子,它們的蟲目能夠迅速鎖定這些熱活動顯眼的恒溫動物——
老鼠險些被蜘蛛一口吐沫噴死,沈琢“嘖”了一聲,一個前撲,抓起老鼠的尾巴一甩。老鼠伸長了爪子嗷嗷狂叫,順著他的胳膊爬到沈琢肩頭。
但沈琢的手臂被粘液蝕上了,傷口汩汩流血,冒著白色熱氣。他皺眉,顧不上包扎,只是壓迫血管臨時做了止血,然后躲到斷墻后面去。
外頭的街道上,節肢還在如無頭蒼蠅般到處亂爬。通訊器里只剩下“滋啦滋啦”的聲響,發出任何信號都無人回復。與指揮中樞的聯系斷了,與小隊其他守衛軍也聯絡不上。大概不是聯絡不上,沈琢想,他們已經死了。有一瞬他是為這些犧牲者感到遺憾與悲傷的,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了。在這個時代,他見過太多生離死別,多到已經麻木,只偶爾在寂靜的深夜中,會久久地無法入睡。
沈琢回過神,從懷里掏出那只瑟瑟發抖的老鼠。
老鼠大概是正在裝死,一動不動,只是胡須出賣了它,不時偷偷摸摸地抖一下。
沈琢默然,戳了戳它的耳朵:“別死,起來干活。”
老鼠“吱”了一聲,四腿一蹬,估計意思是這活誰愛干誰干吧,鼠鼠它今天就要睡死在這里。
沈琢給這小東西氣笑了,伸出根手指,捅了捅老鼠肚子。老鼠不堪其擾,憤怒地翻了個身。沈琢這才看見,它小腹處被劃開一條長長的口子,藍血正“啪嗒啪嗒”滴在地上。
那一瞬沈琢靜了,靜了很久,他忽然想起幾個月前,在蘋果園區地下基地的那一幕。
當時,辛夷身上琥珀色的生物血也是這樣汩汩流出,一點一點,越流越多。到最后,血流干了,什么也沒有了。那臺機器便也這樣永遠地沉寂下去。
沈琢在身上翻翻找找,終于,從口袋里摸出一枚萬用零件,和林河交給他的一支針管——“萬一藍血消耗完了,這是唯一一次補充機會”。沈琢摁著老鼠的尾巴,強行給它注射了一劑,又小心地調整零件齒輪,鑲嵌在老鼠身上,修補那長長的傷口。
裝好后,老鼠又“吱吱”叫了兩聲,換了個姿勢趴在地上,顯然是在慢慢恢復。
沈琢忽感覺頸后微微一熱。
在少年白皙的后頸皮膚上,有一枚小小的腦機接口。腦機接口中,又常年插著一枚芯片。芯片總是有規律地閃爍著,發著淡淡的光,就像是辛夷的呼吸,一起一伏,永遠與沈琢同在。
剛才芯片內程序忽然波動了一下,沈琢抬手摸了摸,輕聲道:“是你嗎?”
從辛夷離開后,他給自己植入了腦機系統,插入了辛夷最后留下的芯片,就這么帶著他一起生活。他不知道這些記憶有什么用,也不知道芯片內的智能程序何時會蘇醒。但他知道辛夷就在那兒——不管是時不時原因未知的異常發熱,還是偶爾檢測到的軟體程序紊亂。他會永遠帶著辛夷,永遠與他共用一副身體。這樣,好像兩個人就可以永永遠遠待在一起。
節肢發現了沈琢,應該是通過老鼠的藍血共振。因為沈琢忽然注意到,老鼠警惕地豎起耳朵,“吱”了一聲,立刻朝自己身上竄來。
“走!”沈琢當機立斷,揪起它的尾巴,再次把老鼠甩到自己肩頭,迅速起身。將將離開,身后的斷墻就“轟”一聲被一只超過5米長的節肢徑直捅穿。
它暗紅色的眼睛閃動著,盯緊了沈琢,“窣窣”,發出幽微的令人惡寒的聲音。
沈琢“嘖”了一聲。論速度,他是絕對跑不過這種爬行類節肢生物的。
沈琢拔出槍。分隊中其他成員已經陣亡,他必須一個人殺死這只怪物。
節肢“嘶”了一聲,朝沈琢沖去。
“當當當當!”
沈琢扣動扳機,連串的子彈射向節肢腹部,但只是激起一連串火花,甚至不能在外殼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劃痕。沈琢貼地滑行,躲開節肢的攻擊,翻身而起,節肢亦已止住腳步。
“啪嗒啪嗒”,它的十幾只短足快速抖動,麻利轉過身,再次朝沈琢沖來。
長長的前足狠狠刺入地面,濺起一陣碎石!另一只則橫掃而來,要把沈琢攔腰切斷。
沈琢躲過并翻身,立刻撐著那堅硬的外殼拍地而起,抓住前足上長有的粗壯的剛毛——順著慣性把自己甩出去,再次與節肢拉開距離。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入地下城時,正是辛夷把他從人面蛛的身下救出。
“你瘋了嗎?!”
那時,辛夷揪著他的衣領,大吼著兇了他,大概有一瞬是真的想抽他一耳光,看看他腦子是不是蠢到灌滿了水。
沈琢在這一瞬的走神里會心一笑。
節肢躁動著,發出憤怒的嘶吼。它被沈琢戲弄了兩次,終于失去耐心。
只見它微微伏了伏身,弓起短足用力抓地,下一秒,便以比剛才更快、更驚人的速度迅速爬行,再次沖向沈琢。這一回,在利用腹部力量對沈琢發起撞擊的同時,它高舉兩只長足,交錯橫檔,封殺了沈琢的所有退路。
“砰!”
沈琢被迫正面迎擊。他拔出腰間的軍刀,兩臂一振,迎上長足,三把利器在空中振動。
“卡擦!”一聲細微的裂音。
沈琢臉色一變,迅速抽刀想走,但為時已晚。長足爆發出驚人的巨里,向下一壓,那軍刀頓時不堪其重,攔腰碎成兩片。
“窣窣……”節肢很是得意。
而這時,沈琢感到了地面的振動。
他猛地回頭,發現不遠處,更多的黑色影子正朝著自己所在方向快速奔來——是更多的,感受到了同伴召喚的節肢。
它們從四面八方涌上,將沈琢包圍,每一只都“窣窣”地扭動著,得意地揮舞前足。
沈琢撿起地上的斷刃,緊緊握在手里——即使刀鋒割裂了手掌,鮮血滴答落下,也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把老鼠從懷里揪出來,放到地上,打開定位系統。
如果他死在這里,希望賀逐山派來的新的守衛軍接替他完成任務。
就在這一瞬,脖子上的芯片再次微微一跳。這回是刺痛,像針一樣狠狠扎了一下,仿佛是辛夷伸出手,試圖挽留他。很多年前那個大火燃燒的夜晚,辛夷也是這樣懇求他,懇求他不要被秩序部的仿生人帶走,他會保護他,他們相依為命,可以去任何一個地方流浪。
“但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沈琢輕聲,自言自語般道,“辛夷,為心之所向而死,不亦樂乎?”
5米節肢陡然動了!
它快速貼地爬行,以兩足為鋒,高高跳起,朝沈琢砸去,試圖將他壓在身下,然后用鋒利的兩足狠狠刺破、捅穿、擰斷他的腦袋!
沈琢眼神一暗,迅速貼地,擦著節肢不斷蠕動的龐大的小腹滑行出去,沾滿他自己鮮血的刀刃倏忽閃過明光,朝著小腹最脆弱的、沒有外殼包裹的柔軟處捅去。
肚子里的粘液會噴射而出,沈琢的尸體會被腐蝕得一干二凈。但沈琢并不在乎,他決意與對方同歸于盡——
就在這時,一股巨力從側方突現,狠狠撞在節肢的左部,發出刺耳的抓撓金屬聲。蟲子本就處于一個傾斜的向下俯沖的狀態,此時因為撞擊受力不均,立刻橫飛出去。而那個影子并沒有輕易放過,迅速跟進。只見節肢倒仰著身體摔到地上,腹部弱點朝天暴露。那人的刀發出嗡鳴,白光一閃,漠然刺出,然后身子迅速拉開距離,避開飛濺而出的粘液——
輕巧收刀,頭也不回,沒看那尸體一眼,幾下跳回地面。
節肢抽搐幾下,死了。
“拿著!”那人說。
甩來一把動能槍,沈琢回神,立刻翻身而起,行云流水地開拴上膛,一排子彈掃射而出,將貼地爬來的其它3米節肢震退。
而就在眨眼間,那人的身子也是一閃,下一秒,詭異地出現在爬蟲面前。長刀如白浪,斬出震海驚天的氣勢,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不斷響起,伴隨著刺眼的火花。最后,果斷收尾,一刀橫斷節肢的腹身,幾根1米長的前足紛紛掉落在地。
沈琢手握兩把斷刃雙刀,同時穿行于另一側的爬蟲身間。斷刀更短,更靈活,旋轉間不停砍殺仿佛陀螺,迅速剖開蟲腹,解決了剩下的變異生物。
這片區域已被清理干凈,沈琢丟下刀,血順著小臂滾了一地,對方丟來一個醫療包。
“……你怎么來了?”沈琢頓了頓。
賀逐山眼睫一顫,沒有回答,只是抬手,撩開沈琢腦后的碎發,垂眼看著那個微微發熱的腦機接口。
“收到了一條莫名其妙的求救信號,”賀逐山淡淡道,“從你這里發來的。”
“我在。”
沈琢眼前忽然出現兩個字。
“我會一直在。”
小小的一行字,浮現在世界正中。
這字直接成像于沈琢的視網膜底部,賀逐山看不見。這說明,信息是通過腦機接口,傳入到沈琢神經網絡中的。
沈琢怔了很久,最后低下頭,眼眶微熱,但忍住了淚意。
人間燈影飛紅千萬,最終都莫過久別重逢。
“老鼠還好嗎?”賀逐山安靜了幾秒,禮貌地給了沈琢平復心虛的時間,然后淡淡道,提醒他眼前的任務還沒完成。
“……還好,”沈琢回神,從領子里揪出那只“吱吱”抗議的機械老鼠,“呃……就是,可能……有點想罷工。”
賀逐山聞言一笑,伸手捏了捏老鼠尾巴:“罷工?可以,送它回林河那里,回爐重造,想罷多久就罷多久。”
老鼠聽懂了,弱弱“吱”了兩聲,極其諂媚地向賀逐山拱了拱,表示自己還能繼續戰斗。
“太多了,”沈琢對自己的老鼠抱有一絲同情,“蟲子能和信號共振,進入城區后,它能檢測到的高頻信號就倍數增多。再加上聲波會在建筑之間回蕩、反振,很容易影響系統的定位準確度,這樣搜下去不是個辦法。”
“地下城有地道嗎?”
“地道?”沈琢一怔,“沒聽說過——不太可能,因為沙蟲都生活在地下。地下城只會盡可能加固自己的地下防御系統,避免被在地下生活的沙蟲直搗黃龍,而不會挖地道給它們可趁之機。”
“如果我是水谷蒼介,我就會把東西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賀逐山淡淡道,“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你再想想。”
“……城主。”沉默良久,沈琢忽輕聲道,“不是指讙,而是之前那位。你知道嗎?他沒有死,在讙發動政變之前,他從地下城逃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猜,中心城區藏有地道。”
沈琢再次出發,賀逐山站在屋頂,環視四周,義眼高速運轉,眼眶微微脹痛,各種信息正源源不斷涌入他的腦海,匯聚成視野中的虛擬地圖。第二道防線經受不起甲蟲的反復沖擊,最終也即將崩塌,鮫指揮守衛軍撤入第三道防線,而秦御、郁美、沈琢等人,正調轉方向,向中心城區的“太陽要塞”進發,那里是城主的居住地。
現在只差最后一步。
賀逐山耳朵一動,心有靈犀一般,捕捉到狂風送來的千里之外的一點異響。
耳中的通訊器,在沉寂許久后終于閃爍。
那是代表阿爾文的紅色信號。
129 朝暉重光(7)
◎阿爾文憐憫地看向他:“而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愛’。”◎
地下城外。
黑煙翻涌, 黃沙漫天,形態各異的變異生物正朝星城進發。在地下數十乃至數百米的地方,沙蟲涌動、甲殼鉆行,使整個大地發出“轟隆隆”的震動聲, 此起彼伏宛如悲鳴。而在空中, 各種飛蟲正高頻振動它們身上的透明翼翅, 遮天蔽日, 穿過重重濃煙與滾火, 疾掠沖向遠處。
不時, 綠色或是黃色的黏液從空中噴射而下,像一張巨網張開大嘴,罩向地面。
兩個非常靈活的漆黑小點閃動著,左突右躥, 躲開黏液, 還有那些同樣從天而降的針刺、口器與蟲腿的攻擊。
在前的仿生人扭頭——水谷蒼介能在惡劣的地下環境中,通過熱活動準確鎖定阿爾文位置。對方窮追不舍,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
兩人一前一后, 朝著與變異生物相背的方向逐遠。
漸漸, 離地下城越來越遠, 周圍的蟲類數量也越來越少。
但這對水谷蒼介來說不是好事——
“滴滴!”
系統檢測到主體周圍氣流存在異常變動, 發出警報。水谷蒼介立刻扭轉車把, 摩托“吱”的一聲貼地漂移出去。
身后傳來幾乎微不可察的槍聲,一串追蹤彈掃來。仿生人沒有回頭, 但后背上彈開一道艙門, 一排幽黑的槍口齊刷刷伸出。
“砰砰砰——”
幾聲炸響, 他摧毀了阿爾文發射的追蹤彈。
但也就在這時, 檢索系統再次傳來“滴”的一聲輕響。
水谷蒼介猛地剎車——輪胎在巖石上劇烈摩擦打轉, 激起一串火星。
投射在眼前的虛擬視野顯示,系統追丟了阿爾文的信號——檢索不到任何生物熱活動存在,茫茫的一片綠色里,只有幾只小型工蜂從頭頂掠過,時隱時現,出現紅色的高光點。
仿生人沒有呼吸。世界寂靜非常,幾乎只是飛沙走石相互撞擊,狂風席卷沙礫剮蹭巖石的尖嘯聲——
水谷蒼介驟然轉身,腿部的驅動器猛噴出火焰,倒推著他的身體向后閃躲出數米。
“砰!”
方才他所在的地方,一把十字長劍當頭砍下。削鐵如泥,在地上劃出一條又長又深的裂紋。
男人的身影從霧中隱現。
雖然水谷蒼介通過強大的計算能力,堪堪躲過了這一擊,但同時,對方也剝奪了他的砝碼——那劍速度太快,刃身幾乎是貼著仿生人的鐵臂蹭過去,火花飛濺,水谷蒼介不得不縮手,讓出對小女孩的掌控權——
阿爾文將依然陷入昏迷的女孩小心平放在地上,并摘下自己的防護鏡替她戴上。防護鏡“咔噠”一聲自動鎖定,生成機械面罩,開始對女孩進行降溫及供氧處理。而那雙灰褐色的眼睛裸露在外,垂眼平靜盯著不遠處的仿生人。
那是一雙鷹的眼睛。鷹在狂風中盯住了獵物。
他其實不太需要防護服。作為變異者,他的身體機能與普通人不同。
“做個交易吧。”終于,水谷蒼介打破沉默,“我在她身上植入了微型電極芯片。放我離開地下城,從此之后我銷聲匿跡,絕不再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你們可以當我死了——作為交換,我把芯片引爆器交給你。”
阿爾文瞥了女孩一眼,勾起嘴角,看著水谷蒼介道:“你不會以為,一條人命就能成為威脅我的砝碼?在必要的時候,我一向不介意誤殺……甚至濫殺。”
水谷蒼介搖頭:“你們沒有任何損失。為什么對我窮追不舍呢?我無意與你們對抗,只是想活下去。而現在,你應該轉頭,回去,朝地下城的方向走——趁那的人還沒被蟲子吃光,你還可以多逞一會兒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威風。”
阿爾文平靜地盯了他很久,輕聲道:“你也有末路窮途的時候啊,水谷蒼介。沒人教過你,這個時候該怎么求人嗎?”
水谷蒼介便知道他不可能答應自己的條件。他冷笑,摁下引爆器,然而那信號只是“滴”地閃了一下,隨即,腦海中響起一句錯誤提醒:“目標芯片已失聯。”
仿生人瞳孔一縮,忽感到腦后猛一陣劇痛——那種劇痛險些撕裂了他,一時間高速運轉的智能程序全部陷入紊亂。他果斷打開備用系統,并將防干擾設置推進到最高。
阿爾文發動了電磁脈沖攻擊,芯片在一瞬間變作廢銅爛鐵。他差點忘了——這是個擁有多種異能的家伙!這些異能還是當年他與本杰明親手植入的!
若非水谷蒼介反應快,此時也早倒在地上,變成一團只會抽搐著亂崩火花的金屬垃圾。他頂著這種幾乎要將人撕裂的疼痛閃躲,并彈出指骨鋒刀。
那鋒刀相當長,“當”一聲和阿爾文的劍撞在一起。鋒刀順勢下躲,驟然回旋,劃出一條寒光,然后從上而下朝著對方劈砍出去。鋒刀上載了驚人的壓力,噸位幾乎能把一輛武裝完備的戰車徑直砍碎——但對方的劍同樣硬度優越,他側身躲過,竟硬生生扛住了這種巨力。
兩人眨眼間交手數十招,清脆的金屬銳鳴在空中連響。最后,水谷蒼介主動退卻,再次拉開距離。
他腦內的智能系統警報狂響,提示他身體末端處理器過熱,零件即將報廢——
而對方只是甩了甩劍,衣擺在風中飛舞,呼吸異常平靜,仿佛這漫長的與生死擦肩的幾分鐘對他來說不足為提。
仿生人眼中閃過幽微寒光。
“真是令人厭惡,”水谷蒼介說,“你這樣的怪物。”
“你也算人類嗎?你只是一個畸形的,在實驗室里被培育出的,成百上千復制體中的一個。你甚至沒有名字,只有編號,1182,和養殖場里的豬、羊、牛,沒有任何區別。”
“還有你,你們一群……該死的變異者,”他怨毒道,“你們的存在才是人類最大的災難。”
“你真這么覺得?”阿爾文淡淡道,“如果你真這么想,你就不會千方百計追捕他們,挖出他們的腺體,解剖,植入,合成一個又一個‘暗鋒’。”
“你只是嫉妒。”阿爾文微微一笑,“你每天都在想,‘為什么不是我?’”
“為什么血肉不毀的不是我,為什么長生不老的不是我……為什么,‘被選擇的’不是我?”
水谷蒼介一頓,似乎被戳中痛處。
半晌后,他冷笑,低聲說:“是啊,我每天都在想。當初蘋果園區的大清剿,沒有將你們屠殺殆盡,留下漏網之魚,果然就是最大的隱患!我早該料到的,最終會釀成無可挽回的后果……你們這群該死的怪物……”
這群得到老天爺青睞的寵兒!
仿生人陡然一動,速度快得只留下一掠殘影,轉瞬已出現在阿爾文面前,同時,后背上的幽黑槍管再次吐出火舌,追蹤彈在空中旋轉,如同天羅地網,切斷目標的所有退路,朝阿爾文撲來。
但阿爾文只是冷冷抬眼,同時身影再次一閃,消失,隨即出現在水谷蒼介身后。
水谷蒼介回防,彈出幾只機械腿,機械腿狠狠扎進沙地,讓水谷蒼介借力一撐,扭身躲開阿爾文的一劍。
阿爾文很快收回伊卡洛斯——任何射出的子彈都會被仿生人捕捉,并且通過反追蹤彈系統進行嚴密的攔截——
他只能和水谷蒼介拼速度。拼出其不意……拼一些只有人類才能做到,而機器不能的事情。
“你真這么想?”阿爾文的聲音遠遠傳來,像是疑惑極了,“你真的覺得出現變異的人是‘被選擇的’?”
水谷蒼介惱羞成怒:“你這是在炫耀么!”
“不啊,”對方說,“我們從來不以此為榮。……甚至事實上,大部分時候,我很羨慕你。”
阿爾文的速度非常快,足以和仿生人媲美——甚至更快,因為人類是通過“本能”在戰斗,而仿生人依賴信息的搜集與分析,再快的計算也不能在瞬間完成。
雙方都全力以赴,任何一點小小的錯漏都會被敵人捕捉,并抓住機會一擊必殺。長時間的高速運轉讓水谷蒼介全身CPU警報狂響,他畏懼于對方的近戰能力,一直試圖和阿爾文拉開距離,但阿爾文從不給他機會。
“當!”
十字長劍砍下,一截機械臂掉落在地。斷口處,電線“滋啦”冒著火花。水谷蒼介垂眼一瞥,臉色不善。
但對方沒有順勢跟上。
他在遠處站住了,靜靜凝視地上那段殘肢。
“你不記得了?”阿爾文平靜道,“那時候,你經常去找本杰明。新海泉區的那棟有小花園的別墅,你還記得嗎?本杰明的私人住所,他把我和忒彌斯一起關在那里。”
“那時你是代理董事,經常找他談事。每次從他的辦公室里出來,你總是故意繞路,經過我……和忒彌斯的房間。我以為你在偷看忒彌斯,畢竟知情者都對這個仿生人非常感興趣……直到后來某天,我發現,其實你在看我。你無數次偷偷潛入房間,就站在我床邊,你以為我昏迷了,但我能感受到你的呼吸。
“……當然也感受到,你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的存在。”
“但我并不害怕,”阿爾文說,“也從沒把這件事告訴過任何人。”
“因為我巴不得你殺了我。對我來說那是解脫。”
“但可惜你做不到。你也知道你做不到——除非找到我的精神源腺體,并將它瞬間摧毀,否則,就算把我的脖子扭掉,把我攔腰切斷……血肉組織也會自動修復。”
“你嫉妒我,認為這是‘永生不死’,你嫉妒這種特殊的能力,卻不知道我也在嫉妒你。”
“你說的沒錯,我算不上一個人。如果可以,我想做一個普通人,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人工培育的復制體。”
“而不是你,還有本杰明……一己私欲的產物。”
短暫的僵持給了水谷蒼介喘息時間。
CPU重新降溫到正常范圍,仿生人的斷臂切口陡然開始旋轉,幾條通過伸縮鏈與主體連接的小型匕首飛刺而出。匕首貼著阿爾文的頰面、頸側疾過,然后猛地一轉,迅速纏繞,用力收縮,試圖將他活活勒死。
水谷蒼介以為對方會再次催動“閃爍”,利用異能躲過自己攻擊,并留下了后手作為應對——但出人意料的是,阿爾文的身體并未消失,而是被伸縮鏈拽著扯著拉向自己,腳下驟然失衡。
水谷蒼介大喜過望,顧不上仔細思索,只想抓住一切機會解決這個該死的威脅。
另外五條伸縮鏈再次探出,飛旋著刺向阿爾文心臟。
“噗嗤——”
刀尖刺破血肉的聲音,一陣濃重的血腥氣霎時彌漫。
鮮血順著伸縮鏈向下流動,一點一點,最終落在地上。
然而沒等他確認對方是否被自己擊傷,水谷蒼介忽渾身一僵。他低頭——同樣的,對方的十字長劍果斷刺出,準確無誤穿過他的脖頸。
一個巨大的被燒穿的黑洞。
阿爾文確實被他打傷了。但那只是障眼法。只是為了接近他——男人的右手升起一層淡淡金色火焰。若隱若現,仿佛暈著團光。
水谷蒼介的控制中樞被徹底摧毀了——機械電源不再振動,電火花“呲啦”迸裂,身下,藍血蜿蜒流出。
仿生人抽搐著倒下去,黃沙覆蓋他的身體。
阿爾文慢慢走過來,很慢,血跡滴答流了一地。
水谷蒼介猜的沒錯,他的精神源腺體確實長在心臟里。匕首戳穿了心臟,留下一只只嚇人的血洞,刀尖上附帶麻痹毒素,這讓“愈合”變得極其緩慢。在地下城惡劣的環境下,他很有可能在幾分鐘后就因失血過多而死。
可這就是阿爾文意識到的,人類唯一能勝過機器的辦法。
人類總是犯錯,但也總是在可以退后的時候,為了某種愚蠢的信念,選擇和對方同歸于盡。
“……所以,事實上,大部分時候,我們只是感到‘孤獨’。”阿爾文說,繼續方才的話題。
水谷蒼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因為習慣了像老鼠一樣躲藏,習慣了看到身上出現各種各樣的腫瘤、瘡包、鱗片和流膿,習慣了看著朋友在蘑菇期內殘狀各異地死去……久而久之,陷入令人難以自拔的自我厭棄之中,覺得自己是確實是怪物,覺得人生沒有希望,然后選擇自殺。”
“真的有人需要這種能力嗎?”他的手指沒入胸膛,沒入傷口,抓住心臟,用力地捏了捏。
那粘稠的血聲,肌肉發出的“涅咕”的聲音,像果凍一樣掉落的軟組織……畫面極其血腥,連水谷蒼介都忍不住微微皺眉,別過臉去。
但阿爾文似是沒有痛覺一般:“真的有人想要嗎?真的有人喜歡被無數次剝皮刮骨,被斷指抽筋,像一塊肉一樣血淋淋的被丟到一旁,慢慢長出新的身體,然后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下一次被抬上實驗桌——真的有人喜歡嗎?真的有人喜歡永生不死,喜歡看著朋友一個個老去、離開,喜歡為別人斂尸,只剩自己還孤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我想要。”水谷蒼介說,“我很想要。”
他憎恨自己脆弱的人類身體,憎恨得病入膏肓,渴望進化,渴望永生,渴望得到遠超凡人的力量,但使盡渾身解數,都推不開那扇只對他關閉的門。
“我真不理解你。”阿爾文憐憫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真可憐。
這激怒了水谷蒼介。
仿生人劇烈抽搐起來,用嘶啞的聲音扭曲道:“你們……這些……蠢人……”
他怒道:“你們根本不明白!我做的才是……正確的事,我在……拯救……所有人類……我在試圖讓人類得到……真正的平等!人……人都會死,但我、我……讓他們得到永生!只要自然世界的物質永遠有限,人類就擁有不可能實現真正的平等!而在虛擬世界,我可以……我可以給你們所有!我才是在……盡我所能……為人類文明尋找真正的出路!”
“……別把自己也騙過去了。”阿爾文輕聲說,“建立新世界,只是為了滿足你那永無止境的貪婪的欲望。渴望成為唯一、最高、萬人之上的獨/裁/者,統治者,擺脫一直以來你不敢面對的那揮之不去的陰影——”
“你沒有忒彌斯的智慧,也沒有異能者強悍的戰斗力。沒有本杰明孤注一擲的勇氣,也沒有伊甸乃至更多被你殺害的普通人破釜沉舟的決心。離開本杰明帶給你的一切,你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一個僥幸篡奪了權力,并試圖殺死所有反抗你的人的無恥的小偷。現在,連虛假的權力也被顛覆。你一無所有了。”
“但我還可以帶著你們一起去死。”仿生人陰惻惻地笑了笑。
——阿爾文將仿生人拖上摩托車,帶著女孩,朝星城飛馳。他不會就地處死水谷蒼介,而是依照賀逐山的命令,將他帶到最后的終點,接受最后的審判。
“這又是何必?”水谷蒼介對此大為嘲笑,“你的那些同伙,他們早就在地下城變成蟲子的晚餐。你甚至回不到星城,就會在城外數十里的地方,被沙蟲撞飛、被蜘蛛咬斷,被它們戲弄,玩到奄奄一息才被殺死……”
“誰也不會在地下生物危機中活下來。”
水谷蒼介說得沒錯,起碼一大部分沒錯——
阿爾文趕回地下城外時,遠遠地便能看見,那座城已然搖搖欲墜,第三道防線已被摧毀。天上的、地上的,還有城墻上的,各色變異生物正朝人類發起最后的猛攻。
他們尚遠在數里外,就已被蟲軍包圍。有蜘蛛注意到這突然竄出的小小黑點,舉起蟲腿朝他們刺來。
然而就在這時,如哨音般的尖嘯陡然響起,聲波如浪,一陣陣,迅速擴散到地下世界的所有角落。
那些變異生物同時停下腳步。它們仰起頭,沖著音源的來處,發出齊齊的悲鳴。
那便是賀逐山一直在尋找的發出高頻振動的源頭。
水谷蒼介僵住了,他同樣捕捉到了這刺耳的頻率,眼里滿是不敢置信。
隨后,那一直顫抖的指骨陡然一松,頹廢地垂下來。他再沒有任何砝碼了。
“地下生物危機只是一個騙局,”阿爾文這才回應他的冷嘲熱諷,“你為了給‘新世界’找到合法性,實在不惜一切代價。”
他輕輕說,“你猜我為什么要把你帶回來?”
他似乎笑了笑,但那笑令人不寒而栗。
“因為你必須親眼看著自己費盡心機建立的一切被盡數摧毀。就像你輕而易舉摧毀別人的人生一樣。”
“我確實算不上是一個真正的人,”他道,“只是偶然被選中的第1182號復制體。”
“但有人給了我名字,有人愿意豁出性命來救我,有人……不顧一切地愛我。”
阿爾文憐憫地看向他:“而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愛’。”
130 朝暉重光(8)
◎“阿爾文,”他笑著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在地下城深處, 前任城主親手建立的“太陽要塞”下方,有一條深而漫長的地道,曲折通向所有故事的最終點。
“太陽要塞”沒有太陽,恰恰相反, 只有無盡的寒冷, 黑暗, 以及令人絕望的寂靜。
仿生人近乎報廢的身體被拖到跟前時, 在場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
真冷啊, 這個世界已然冰冷到如墜冰窟。
人類亟須一顆冉冉升起的嶄新的太陽。
在走廊盡頭, 地道深處,是一座巨大的水牢。前任城主的尸體還浮在水面,已然死亡多時,四肢腫大翻白, 呈現令人作嘔的巨人觀。
而水牢內, 一點幽微的藍色熒光,像螢火蟲一樣若隱若現。但逐漸走近便會發現,那并不是什么光點, 而是一只相當漂亮的蟲眼。
水牢關押著一只尚處于幼年期的小型蝴蝶蟲。
它的兩翼還很孱弱, 近乎透明, 被人硬生折斷, 用鐵鏈釘在地上。它的身體被攔腰切斷, 汩汩流出透明的血——但令人驚異的是,斷肢處不斷涌動, 新的細胞快速分裂、生長、再分裂, 再生長, 迅速使傷口愈口, 形成新的肢體。可是很快, 這剛生成沒多久的嫩肉就會被一旁的機械裝置再次切斷——現在機器已被摧毀,這種慘無人道的折磨停下了。
這么做的目的是強迫幼蟲在短時間內快速分泌,產生大量具有再生性能的細胞原液。
這種細胞原液就是“藍血”的主要成分。
幼蟲伏在地上,身體不時抽搐。它的嘴巴一張一合,似乎發出了什么聲音。但人耳聽不到,只有同樣以藍血催動的機器才能捕捉到那令人顫抖的高頻鳴聲,似乎是一種充斥著悲憤、充斥著怨訴的歇斯底里的哭叫,老鼠不由抖抖耳朵,“吱吱”叫了叫,躲進沈琢懷里。
它的身體沒有再被切斷,也沒有再被擠壓,沒有再被機器榨干最后一滴血液,但同樣,它亦再無法生長出新的組織,無法將自己復原。這只擁有媲美動物智慧的幼年蝴蝶蟲,生命已然走到盡頭。在任何時候,對任何種族來說,“永生”都是悖論,都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天真的幻想。
但水谷蒼介被欲望蒙蔽了雙眼,他永遠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于是不必多說一句話,所有的答案已經擺在面前,昭然若揭。
從來就不存在什么地下生物危機,什么太陽風暴,什么基因變異,那都只是水谷蒼介的謊言。這些種族各異的蟲類集結起來,攻打每一座地下城,只是為了尋找這只一直痛苦掙扎、發出求救信號的不斷鳴叫的幼蟲。
一開始,它們對人類沒有任何興趣,雖然一直以來,雙方都對彼此充滿敵意——人類需要蟲類的口器、節足、外殼甚至分泌物,制成各種針劑及武器;蟲類則以人類為食,試圖從他們身上獲得能量——但最開始,它們無意發起戰爭,每攻下一座城,只是尋找,隨即離去。直到幼蟲發出的鳴叫越來越刺耳……
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悲痛,越來越憤怒。
在無窮無盡的宛如凌遲般的折磨中,幼蟲變得扭曲,它的智慧也迅速增長,它不再只想逃離這座水牢,而是對關押它的人,乃至于整個人類,不分青紅皂白地施以最嚴酷的報復。它開始指揮外面的其它蝴蝶蟲,再通過這些同族召集更多蟲類……鳴叫的頻率越來越高,聲音越來越刺耳,給出的指令也越來越明確。于是蟲類集結成軍,不再如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撞——對地面的沖擊大抵都是這么造成的——它們決意為人類送上最徹底的毀滅與最絕望的末日,即使是要同歸于盡。
而一切的起點,都只是緣于,水谷蒼介希望獲得細胞原液。
越高級的智能系統、越高級的仿生人,就越需要更高級的機體燃料來支撐超強度的計算與運轉。水谷蒼介為燃料的獲取與補充發愁了很久——直到一次偶然,舊城主意外獵得了這只幼年蝴蝶蟲,他們驚異地發現,這只幼蟲相當特殊,大概可以看作族中的“母蟲”與“神體”,擁有其它蝴蝶蟲不能擁有的智慧,乃至于“修復”的能力。它的細胞原液,具有相當強大的再生性,能夠源源不斷地分裂、復制,維持機體的“永生”。這一勞永逸地解決了仿生人的能源問題——水谷蒼介大喜過望,向城主買下,并把它關在這里,視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私有物。
水谷蒼介是一個周密的人。他不僅試圖建立新世界,還在建立新世界的同時,為自己留下后路。
他早就想過,如果有一日,新世界被摧毀——不管是被忒彌斯,還是未來某一天的任何一場意外——水谷蒼介都會重新下載自己的意識程序,導入備份硬盤,等待被再次喚醒。
但如果備份硬盤沒被發現,或者有人試圖抹除他的存在,水谷蒼介會把自己上傳到仿生人體內,躲進人群,從此永遠過著一種東躲西藏,但安全無憂的生活。
——水牢的深處,還有一具未被啟用的仿生人,那便是水谷蒼介為自己選定的最后一具,也是最完美的容器。全身都由最堅硬的蟲類口器與鈣質外殼打造,水紋反射而上,閃爍出一層精美的銀色寒光。
就在這具仿生人軀體不遠處,一只巨大的壓縮罐。仿生人通過輸送管道與其連接——壓縮罐內,裝滿了比人高的、已經提煉壓縮的、來自蝴蝶蟲幼蟲的藍色生物液體。
蝴蝶蟲睜開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水谷蒼介,雙翼奮力振了一下,恨不得將那仿生人的頭擰下來——
它還沒有死,是因為眼前這個人——這個漠然地站在壓縮罐下方,在守衛軍的簇擁下慢慢回頭的年輕人,許諾了它,讓它親手手刃仇敵。
他并不像其他人類那樣,在看到它的第一個瞬間,便恐懼又厭惡地瞪大雙眼,像看到一個令人作嘔的怪物那樣,下意識舉起槍口,試圖將它徹底殺死。
那時,他只是停了停,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它背后,那兩副鋒利的翼翅,手上沾了一抹波光粼粼的閃粉。
然后他看了它一眼,憐憫而復雜。那一瞬,它覺得這個人類透過自己,看到了另一個人,看到了另一群人……看到了屬于他們的,那一段被視作“怪物”的人生。
“你有什么想說的嗎?”年輕人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大概是過于平靜了,以至于他周圍的人紛紛扭頭,極其驚異地看著他。
“……蠢人,”那個仿生人還是如此嘴硬,冷笑道,“你們這些該死的蠢人。”
“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Ghost,”他問,“宇宙也是有壽命的……終有一日,連宇宙都會毀滅!而我做的,卻是讓人類得到永生——不管是永動仿生人,還是數字文明新世界……這都意味著資源的集中,思想的統一!只有這樣,人類才能在我的領導下,把所有資源集中,用于解決一個問題,在真正的末日到來前找到那個代表永恒的答案——那就是如何擺脫物質的束縛,成為精神的本體,成為高維的智慧,永永遠遠超越現在的界限!”
“真如你所說,人類擺脫了物質的束縛,也成為精神的本體、高維的智慧,到那時,人類還真的存在嗎?那也算存在嗎?你以為存在是什么?”
年輕人的反問擲地有聲,壓下了眾人紛紛的議論,一時間在寂靜的水牢內顯得異常堅定。
“忒彌斯問過我這個問題,她已經想明白了,但你卻沒有。”
“你抬頭仰望過星空嗎?”他忽然問,“你有認真觀察過那片星云嗎?”
“星星。每一顆都是不一樣的,每一道被你捕捉的光輝,都來自于億萬年前,它的消亡與毀滅,來自與星的爆炸。它們的物質解體了,永遠消失,不復存在,但散發出的星輝卻被人看見,并且被永遠珍藏……”
“這才是永恒啊。”
“永恒是人類終將走向毀滅,但人類的輝光曾經存在。”
“你只是在為……人類的茍活找借口……愚蠢的低賤的物種,只會在廉價的酒精、性/愛中醉生夢死,紙醉金迷,沉迷在沒有意義的社交活動里揮霍時間……”仿生人忽然發出尖銳的詛咒:“你們終將毀滅!你們會得到和我一樣的下場,永遠消失,永遠!”
“我從沒說過我不會死。人都會死。”年輕人平靜道,“這里只有你,比人類更畏懼死亡。”
“水谷蒼介,”他嘆了口氣,不耐煩地摘下手套,“我沒空和你講道理。把你帶到這里,也不是為了和你分享這些充斥著比喻意象的無聊寓言。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也必須因你而終。感情上我確實很想把你碎尸萬段——雖然現在看來,你這具金屬殼子實在稱不上什么尸體——但理智上,我沒有權力這么做,恨你的人太多了。剛剛,在場的六百七十二名……人類,作為代表進行了公投。”
“公投結果是……殺你泄憤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希望利用你的最后一點價值,換取和平。”
他讓開一步,蝴蝶蟲陡然一動,俯身沖向地上的仿生人——
那是一個來自被虐待多時的瀕死者的報復,它所有的憤怒與怨恨都在這一瞬爆發。
賀逐山說完,適時掐斷了仿生人的發聲系統,避免過于凄厲的慘叫給在場人士留下心理陰影。
不過那畫面還是極具沖擊力——仿生人的身體被啄得千瘡百孔,仿真皮就像人皮一樣血淋淋外翻,皮開肉綻,各種軟體組織汩汩流出。但由于他體內的細胞原液具有良好的再生性,那些肢體會被再次修補,直到能源用盡,零件毀壞,機器停止運轉,徹底成為一地廢銅爛鐵。
而在此之前,水谷蒼介不會死——程序談不上死亡——在他的代碼被徹底刪除前,神經系統都會兢兢業業,向控制中樞傳遞最真實的痛覺,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
這是一場無聲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報復。
大概十數分鐘后,逐漸有人扭頭,干咳兩聲,遏制翻涌到嗓子眼的嘔吐欲望。但賀逐山只是平靜地站在一旁,像負責觀刑的陪審官。
他忽然蹲了下去。水谷蒼介驚恐地瞪著他。
那聲音輕的只有水谷蒼介能聽到:“你還記得嗎?很久以前,剛開始追查‘暗鋒’的時候,我在小布魯克林區殺死了十二名執行隊員。那天對著通訊器,我說,我的復仇就此開始。現在我做到了。”
“……你贏了……”仿生人的眼珠滾落,就像故事的最初,一名被秩序部帶走、裝車并殺死的變異者,賀逐山沒能救下他,那時那個孩子大概只有十七歲,漂亮的藍色眼球永遠停在血泊中央。
“你很得意吧?從此……以后……你就是……提坦的主人……你……你們……”發聲系統發出最后的嘶啞的聲音。
“誰想做提坦的主人啊?”賀逐山輕輕一笑,“這城市爛透了。”
“不。我并不得意,我也沒有贏。恰恰相反,我輸得一敗涂地。”
他低聲道:“十五年來我失去了一切,我所有的親人和朋友都因你而死,我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你,殺死你,替他們討還公道。”
“今天,現在,我做到了。所有陰謀真相大白,所有紛爭畫上句點。這個公道我討到了,可那又能怎樣?”
“人死不能復生,他們之中的每一個離開,都會帶走我生命的一部分。每個人帶走一點,到最后,我永遠地失去了我的全部。只剩下這具空空如也的軀殼,用什么來填滿呢?用仇恨嗎?那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于是剛剛,我終于想明白一件事……我不能為殺死你而活。而是要把你看得無足輕重。”
他微微一笑,起身,居高臨下地垂眼看著仿生人。
“我會把你忘掉。從此以后,也不再有人會記得你。于是,水谷蒼介從未存在。”
這便是他一生中最畏懼的事情。
微型芯片終于被徹底摧毀,程序也隨之失控。仿生人抽搐幾下,驚恐扭曲地盯著賀逐山,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眼球一陣閃爍,最終歸于寂靜。水谷蒼介永遠消失了。
蝴蝶蟲幼蟲發出一聲尖銳的悲鳴,倒伏在仿生人身上,兩翼漸斂,永遠解脫。
與此同時,地下城之外,那些停在原地,望向太陽基地的變異生物們,仰頭發出長嘯,仿佛是某種悲愴的挽歌。這低低的長嘯如同鼓聲,震動著所有人的心臟,直到它們扭頭離開,來時如潮水般涌來,去時亦如潮水般涌去。
遠處,“滴”的一聲輕響,系統忽然被入侵。屏幕上閃過一道綠色的曲線,微微一抖,像是忒彌斯神秘的笑,她在啟動蘇醒程序后便離開。
鎖定接觸,所有人類存放地的休眠艙被緩緩開啟。一陣白霧彌漫中,人類茫然地坐起,沒弄清發生了什么。
城中,守衛軍們清掃著戰場,滿地狼藉,到處是奔走著、呼喊親人姓名的難民。
賀逐山走出太陽要塞時,有一陣強烈的不真實感。他有些恍惚,獨自遠離人群,走到世界的盡頭,慢慢靠著城墻坐下。
好累。
太累了,仿佛一場做了十數年的夢,倏然醒來,分不清真假、虛實、現世與夢幻。
他在角落坐了很久,沒人注意。直到一個人影靠近,擋在他面前,擋住了正緩緩破云而出的人造太陽的光,拉出一個斜斜的蜿蜒的影子。
賀逐山茫然地抬頭,像一只曬蔫了的小貓,看見對方的下巴,順著向上,又看到一團已經凝干的血跡。之后,來者的神情便被刺眼的陽光涂黑了,模糊不清,看不到那雙灰褐色的眼睛。
賀逐山莫名有些不爽。
但不爽在瞧見對方胸前心口處,正在慢慢愈合的傷疤時倏然消失。
“疼不疼?”他閉上眼睛,疲憊地問,本以為會得到對方一貫的,帶有安撫意味的答案。
結果那人說:“疼。”很委屈似的強調了一遍:“特別疼。你得抱一抱我。”
賀逐山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又懶倦倦地合上:“我好累,沒有力氣抱你。不介意的話,你自己抱一下自己吧。”
阿爾文說:“交給我的任務都完成了,我可以來見你了嗎?我好想你,我好想見你……我想了很久很久了,我可以抱你嗎?
賀逐山說:“身上臟。晚一點吧。”
于是阿爾文蹲下來,仰起頭,很認真地盯著他看。
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件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然后又失而復得的寶貝。仿佛他從沒見過賀逐山,但第一眼就被他深深吸引——他太新奇,太珍貴,一眼盯不住就會被人偷走。他明明認識賀逐山很久很久,但每次看他,還是覺得看不夠。
賀逐山睜開眼,這回看清阿爾文的五官。半晌,他笑了笑,呼吸拍打在對方鼻尖:“我沒騙你吧。真實世界的擁抱、接吻、呼吸,甚至對視都是不一樣的。”
而阿爾文說:“接下來,你想去哪呢?”
“我不知道。”
“這具身體既然空了,”他忽然說,“你打算用什么來裝滿?”
賀逐山一頓,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等在這兒呢。
隨即貓一樣狡黠地笑起來:“你猜?你都聽到啦,你剛剛躲在哪兒呢?”
阿爾文不說賀逐山也知道,他剛剛不敢見自己,是怕自己擔心。大概找林河拿了藥,等胸口的傷結疤,才慢慢地一個人來找。
“我想,可能是喬伊?”賀逐山開始掰著指頭數,“嗯,喬伊,然后再給喬伊配個上門親,最好也是奶牛貓吧?這就是兩只貓。然后再養幾盆花,玫瑰月季牡丹君子蘭三角梅,時不時去看看福山郁美小5代,還得給秦御林河發點任務補貼……”
他覷著前秩序官的表情,直到這時,對方作勢吃醋,要來捏他的臉,才趕緊躲開:“但他們只能占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就這么多,”他比劃了一下,“不能再多了。”
他用手指輕輕戳了戳阿爾文胸口:“剩下,我能用來裝滿我自己的……就只有你啊。除了那一小點以外,都是你的地盤。這顆心,胸膛,還有整個身體,都屬于你了,容不下別人。從此以后我就是為你活的。”
“阿爾文,”他笑著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好不好”只是欲蓋彌彰,貓從一開始就篤定他的愛,根本沒打算過問他的意見,不等人回答,就毛毛茸茸柔柔軟軟地把尾巴一卷,主動跳到主人懷里。
于是,阿爾文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只是湊上來,很輕很輕地吻了賀逐山。
在唇上蜻蜓點水的一蹭,然后慢慢撬開唇齒,這個久別重逢的吻柔軟而美妙,令人渾身酥麻,恨不得溺死在這一刻的溫存里。
短暫的呼吸交融后,阿爾文稍稍后退,對方意猶未盡地睜眼:“還要。”
“臟,晚一點吧。”阿爾文笑著說,指了指臉上的血。
……在這兒等著報復我呢,賀逐山不由想,我是不是太慣著他了?
但當他毫不猶豫抓住對方衣領,把他拉向自己,并奪走第二個吻的主動權時。
賀逐山心想:真好,他還有機會慣阿爾文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