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雙生(6)
◎“你會跳舞嗎?我可以教你。”◎
阿爾文還來不及品味那句“我也有點”是什么意思, 賀逐山已走到天臺邊。他站在阿爾文右側,與他保持微妙的安全距離,倚靠石柱向外張望。
廣場上人頭攢動,遠處高樓直入云霄, 各色霓虹紛紛亮起, 濃霧暈開了巨大的全息廣告與道路指引牌——
鐘鼓齊鳴整整七下, 慶典準時開始。
頌歌響起, 空中忽迸射出千萬星點, 它們漸漸飛升至一處, 變成“歡迎來到提坦市”的虛擬橫幅。
緊接著,巨大的希臘眾神像從高處緩緩降落,全息投影穿透自由之鷹區(qū)的數幢建筑;日本傳說中的百鬼夜行倏然出現,梭行于高樓大廈之間;來自東方的鬼、人、地、天、神五仙羽衣翩翩、玉帶翻飛, 走過之處, 彩紙與光斑濺落如雨。
人群掌聲雷動,哨音不斷。
由運輸車改建而成的機械花車從遠處駛來,載著歌手、明星、保鏢和舞女。舞女們都做了義體美容, 五官姣好、身姿婀娜。
花車飄到自由之鷹區(qū)的地標建筑——銅幣摩天輪上空時, 四處忽綻出色彩各異的大型虛擬煙花。
他們之間的沉默終于由賀逐山打破:“你放過煙花嗎?”
“沒有。”阿爾文說,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煙花。”
但賀逐山搖搖頭:“我說的不是這種電子煙花……是那種傳統(tǒng)的、老式的、需要火藥點燃的煙花。”
他沉思片刻。
“我以前住在南邊, 蘋果園區(qū)——現在也叫做廢棄工業(yè)區(qū)。它離提坦主城很遠, 住那的大多是工人,很少出門, 很難有機會看花車游行……但他們會放煙花。”
提坦是一座海上城市, 蘋果園、小布魯克林和阿瑞斯之都三區(qū)不與主陸地比鄰。想前往這三個區(qū)域, 必須走跨海大橋, 而過橋費極其昂貴。絕大多數工人選擇乘坐違法的地下列車橫穿海底隧道。
“煙花有單個的, 也有成箱的,成箱的比較受追捧,花大聲響,他們覺得喜慶。”
阿爾文想起他的精神領域。
“區(qū)別是什么?”他說,“不都是煙花嗎?”
“不一樣。”賀逐山低頭撓喬伊肚皮:“真的就是真的……虛擬投影做出來的電子煙花,有時只是一種光污染。”
“真的煙花會有火藥的味道,硫磺、硝石和木炭。它們混雜在一起,會讓你產生一種溫暖的觸感。火星會崩到眼前,”賀逐山說,“很近,很燙,你以為會刺傷你,但其實它灰一樣落下了。”
他頓了頓:“落在雪地里。”
“火很重要,人們喜歡火。火在人類的進化中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于是它也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在我的民族傳說里,每逢過年,人們會用火、用鞭炮驅趕年獸。”賀逐山認真回憶,他難得說這么多話:“火就像某種真實的象征,如果它被徹底抽離,就好像把靈魂從肉/體中抽離一樣……”
“所以這么盛大的游行典禮,在我眼里也只是行尸走肉。”
“什么是‘過年’?”
“一種舊歷法下的節(jié)日,現在很少有人提。”
“聽起來有些熟悉……但我想不起來了。”
賀逐山轉頭,阿爾文半張臉模糊在黑暗中,微微垂眼,只眼底星點的光芒。
“你有一半東方血統(tǒng),你應當聽說過。”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我甚至不記得他們長什么樣。”
賀逐山沒有接話,他把是否繼續(xù)這個話題的選擇權交給阿爾文。
阿爾文說:“我忘記了很多事情……我擁有的最早的親身經歷的記憶,”他頓了頓,“是殺人。”
“什么人?”賀逐山問。
“據說是仇人。”
“據說?”
阿爾文沉默了。
十五歲時,阿爾文在實驗室醒來。他第一眼見到的人是水谷蒼介,水谷蒼介告訴他,他的父母已被變異者殺害,他則因體質特殊成為變異者的人體實驗對象。精神元腺體成功植入,現在的他已經是一個變異怪物。但他可以選擇以此作為武器,選擇向變異者復仇。
如今看來,這一切都是水谷蒼介的謊言,他根本沒有父母——他只是一個細胞的復制體,一個克隆的機械生命。但他那時只是久夢初醒,對自己是誰、對過去經歷了什么一無所知,水谷蒼介卻沒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徑直把他帶到地下室。
黑暗深處,一個囚犯跪在血泊中央。
那人已連遭多日酷刑,崩潰得大小便失禁,涕淚橫流,只知道“砰砰”磕頭求眼前的少年放過自己。他說他有兒女,有妻子,有父母,唯獨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
阿爾文嚇壞了,覺得自己渾身都在打顫,他根本握不住槍,他只想逃。
可就在他試圖放棄的瞬間,水谷蒼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有力而冰冷,沒有任何猶豫,壓著阿爾文的手指扣下扳機。
血濺了滿臉。
那是阿爾文最初的生命體驗。
“你后悔嗎?”賀逐山問。
“我沒有后悔的資格。”他須贖罪。
“水谷蒼介為什么收養(yǎng)你?”賀逐山又問。
“我不知道。”阿爾文說。
這是實話,他不知道。本杰明·阿徹為什么制作復制體,水谷蒼介又為什么篡改他的記憶,這都是阿爾文迫切想要尋找到的真相,可惜真相無可捉摸。
而此時,在被燈火點綴的夜色中,他與賀逐山相互對視,沉默而柔軟,仿佛宇宙里冥冥吸引的兩顆星。
賀逐山凝視他許久,微微扭頭,似乎不打算深究:“那時你多大?”
“十五。”
“十五啊,”他笑了笑,“我第一次殺人時只有十歲。你比我走運。”
他們不再閑聊,第一輪花車游行也落下帷幕。這時,一臺巨型花車懸停在空中,平衡板和機械臂便像蛛腿一樣在空中伸縮。這是大型舞臺,風靡提坦的娛樂明星正在上面又跳又叫,人潮涌動,仿佛全世界都陷入了一種迷幻而瘋狂的錯亂之中。
“你喜歡什么音樂?”賀逐山忽然又挑起話題。他今夜難得話多,簡直像貓露出柔軟肚皮。
“我很少聽音樂。”阿爾文斟酌片刻,把“從不”換成了“很少”。
“是嗎?”
“是的。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聽‘瘋帽子’。”
那天他們一起從小布魯克林殺出血路時,警車上放的是“瘋帽子”樂隊的迷幻風搖滾電子樂。“瘋帽子”是個純AI樂隊,在它們之前,人類不敢相信機器智能竟能制作出如此驚人的“作品”,而非“商品”。
“那你知道瘋帽子是個童話角色嗎?”賀逐山微微挑眉,“‘為什么烏鴉會像寫字臺’,愛麗絲夢游仙境……之類的。”
阿爾文當然不知道。不過他發(fā)現,賀逐山確實相當喜歡讀書。
他疏離冷酷的外殼下,藏著一顆格外柔軟的心。
“水谷蒼介沒教過你任何事,”賀逐山做出評斷,“他是個不稱職的‘監(jiān)護人’——你知道童話的意義嗎?”
阿爾文還未聽明白他話中的弦外之音,他已起身向禮堂深處走去。
賀逐山方才走入這幢荒蕪建筑時便注意到,雜物堆里有件老古董——一臺仿老式銅質留聲機的機械音響設備,似乎還能正常工作。
他將它翻找出來放在臺上,撥弄左耳的白玫瑰,通訊器立刻調整電波頻率,介入了“留聲機”的操作系統(tǒng)。
“留聲機”開始滋滋啦啦發(fā)出動靜。
“童話的意義是沒有意義。”他說,“它是幻想,是虛構,讓兒童沉溺其中無可自拔……但它的無意義,在另一個角度看來,卻是它最大的意義。”
阿爾文站在他身后,看著他脫下那件冗長的黑風衣。他筆挺的白襯衫束在黑色西褲與皮質腰帶里,寬肩窄腰的身型漂亮而誘人。他解開袖口,將兩袖挽至手肘上方,平靜的表情一如往日,但柔軟的月光將他暈染得那么生動。
“我一直在思考機器與人類的區(qū)別,”他說,“‘靈魂’是一個過于虛無的詞匯。什么是靈魂?程序與生命的邊界線很難被界定。”
“靈魂建立在物質之上,卻又超越物質,因為靈魂是盲目的,人類是盲目的。人類總在做無意義的事,但這種無意義恰恰是機器無法習得的能力。人類會飛蛾撲火,機器卻永遠不能理解‘火’有多么重要。”
賀逐山朝他伸手,示意阿爾文把自己交由他。
于是他輕輕握住阿爾文遞來的手,抬眼看他,仿佛看穿了他過去二十二年的機器般的人生:“水谷蒼介沒教過你這件事,所以今晚,你得重學人類的第一本能。”他說,“對于機器來說,這是一種奢侈——”
“但人類的天賦……是浪費生命。”
他將阿爾文的手搭在自己腰上,明明是一具充滿爆發(fā)力的身體,腰肢卻那么纖細。又抬手攬住年輕人的肩頭,隔著西服外套,阿爾文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與血管的躍動。
“跳舞就是偉大的浪費生命的方式之一。”他說,“你會跳舞嗎?我可以教你。”
——履行一晚“監(jiān)護人”的職責,權當對他信任的獎賞。
阿爾文垂眼不語,沒有拒絕,兩只手便漸漸靠近,試探著十指交握,再沒松開。
老留聲機開始笨拙轉動,流淌而出的舞曲樂聲稍顯沙啞,仿佛飽經歲月流逝,如水般填滿了整座殿堂。
只有他們二人的殿堂。
于是賀逐山跳女步,阿爾文跳男步。他教他如何行走、移步、轉身,黑與白的衣角在銀箔般的月光中翩翩。
阿爾文從總是不慎踩到舞伴的腳,到對他的下一個動作了然于心;從屏氣凝神不敢胡思亂想,到漸松的呼吸交織在一處。
交錯的身體在月光下默契得幾乎融為一體時,他終于抬眼,望向了賀逐山的眼睛。
他的眼睛如此清澈,卻又淳厚得引人深窺。
老留聲機年久失修,在一陣電音中黯然沉寂,兩人卻沒有分開,遠處所有的喧鬧都與他們無關。
阿爾文的視線最終難以自抑地下移,描摹懷中人清俊的眉峰,挺直的鼻梁,直到落在唇上。他還記得小布魯克林區(qū)那意外的吻。
這回不再是意外了,他緩緩傾身,賀逐山垂眼,沒有躲開。
他越靠越近,眼瞧著要再度烙下親吻,那人卻終于抽手,兩指微屈,擋在唇與唇之間,無聲拒絕。
呼吸被欲望染得熱烈,滾燙沉重,拍打在眼前,能聽見彼此飛快的心跳聲。
賀逐山的指尖微冷,阿爾文輕聲開口時,他感覺對方仿佛在舔舐他的肌膚:“你說喬伊想見我,你也有點,‘喜歡’的本能不必被壓抑……我沒有理解錯吧。”
年輕人總在不恰當的時候表露他心中暗抑的執(zhí)拗與強勢。
賀逐山沒有看他,但眼睫顫了顫:“那是另一回事。”
阿爾文久久凝視他,最終低聲:“你承認了。”
賀逐山稍仰頸看人。
兩雙眼就在這世界的角落,孤注一擲般相對,在這須臾之間望見了對方的許多情緒。
而阿爾文絕不逼迫賀逐山做任何事。
他的耐心是獵人的耐心,也是愛人的。所以最終,他只是抬手握住對方手腕,拉著他靠近自己。
兩人貼得極近,幾乎靠懷相擁。阿爾文就這么嗅了他片刻,忽地一動,微微側臉,轉而在對方頰邊留下一個吻。
輕而柔軟,羽毛一樣在人心里掃了一下。
他輕聲說:“謝謝。”
不知道在謝什么,但賀逐山只覺心里一熱。阿爾文聲線優(yōu)越,輕聲時又沉又低,一句“謝謝”說得比情人間的愛語還要曖昧。
于是賀逐山有點頭昏,放縱對方在自己頰側蹭了一蹭。
他終于回過神來,稍有些生疏地避開:“不用……”
然而話音未落,一聲轟鳴遽起!
巨大的爆炸在空中炸出煙花,火星飛濺,四下頓時驚叫連片。沖擊波如鯨浪一般滾滾襲來,震得玻璃俱碎,房屋動搖。
賀逐山眼神一厲,沒有猶豫,下意識反身將阿爾文擋在身后。
他們被一齊拍在殿堂內的石壁上,阿爾文攬著他,將他摟在懷里藏得嚴實,毫發(fā)無損。
賀逐山把喬伊抓回手里,小貓怕得炸毛,一爪揪他、一爪揪阿爾文地瑟瑟發(fā)抖。賀逐山揉了它一把,回頭向外看,發(fā)現一艘運輸車在空中炸得尸骨全無。
他看清了車上編號:“是……水谷蒼介的安保隊!”
附近的執(zhí)行警/察與秩序部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刺耳的警報和安全疏散指令迅速回響,空中浮現出路線標記,成隊的武裝力量朝爆炸點趕去。
賀逐山皺眉:“誰要刺殺水谷蒼介嗎?”
然而頭頂卻“咚”的一聲又傳來動靜。
兩人同時一愣,對視一眼,跑到天臺。阿爾文扶著已搖晃不堪的石柱欄桿抬頭看:“鐘樓。”
賀逐山的心思比誰都快:“爆炸只是煙霧彈,鐘樓才是真正的目標……”
話音未落,再次被一聲槍響打斷。
作者有話說:
第30章做了修改!!務必要看!!
32 雙生(7)
◎把你關起來、鎖起來、藏起來。◎
槍聲從鐘樓頂部傳來, 在爆炸導致的混亂中鮮少有人注意。
兩人趕到鐘樓頂層時,地上只有一具尸體。尸體稍顯支離破碎,血肉模糊,內臟和脂肪“汩汩”冒泡, 鐘與樓都浸透在腥臭的氣味中。
賀逐山皺眉, 拎著衣角將尸體翻身, 借著晦暗月光, 看見一張年輕女孩的臉。
義眼自動掃描并確認了死者身份, “她”恰好是先前收集過信息的16396名在場人員之一。資料顯示“她”叫朱迪·瓊斯, 提坦學院二年級學生。
阿爾文說:“為什么要殺一個學生?”
賀逐山開啟通訊器,小野寺遙的聲音傳來:“她可不僅僅是個學生。”黑客說,“她在半年前覺醒了C級異能,并通過中間人加入了伊甸外部組織, 之前一直負責自由之鷹區(qū)M04號據點的信息聯(lián)絡工作。”
兇手是沖覺醒者來的嗎?
賀逐山不語, 眼神晦暗,似在思索。
阿爾文提醒:“達文公司車隊遭到了爆炸襲擊,執(zhí)行警/察一定會立刻封鎖學院周圍, 甚至整個自由之鷹區(qū)……我們得走了。”
他們本就不該出現在名單上。
賀逐山點了點頭, 卻沒有起身:“我知道, 但這案子很蹊蹺。”
朱迪·瓊斯穿一件定制拖尾禮服, 緊身拉鏈自胸部開到臀側。污血和碎肉堵塞了鏈齒, 賀逐山費了些力氣拉開。義眼投射出黯藍色的光線,掃描女孩左腰中部的身體結構。
“沒有腺體。”小野寺遙說, “根據檔案, 朱迪·瓊斯的精神元腺體屬3型片狀腺體, 本應生長在腹直肌下方2厘米左右位置, 但掃描儀沒檢測到腺體存在。這只說明一件事……”
“她不是朱迪·瓊斯。”賀逐山說。
阿爾文皺眉:“你怎么知道?”
小野寺遙震驚:“那是誰?誰在說話?認真的嗎Ghost, 你旁邊有外人?”
賀逐山誰都沒有搭理。
他繼續(xù)檢查尸體,手指順著血管向上走。他掀開暗黑色灑金綢裙,“朱迪·瓊斯”赤/裸的上身映入眼簾。身體似乎遭到了某種爆炸襲擊,胸膛血肉模糊。但傷口邊緣隱約還能看見墨般的刺青,非常眼熟。
他的指尖輕輕撫摸那點刺青痕跡,若有所思,小野寺遙幾乎在瞬間反應過來。
“不會吧……”她輕聲呢喃,同時著手重建尸體的3D模型。
賀逐山沒有停下,繼續(xù)在尸體上尋找線索。“朱迪·瓊斯”胸腹處受損嚴重,但四肢與頭頸部較為完好。后頸有貫穿動脈血管的明顯傷口,不出意外,那里曾植入了一枚芯片,但芯片已不翼而飛。
而當賀逐山的手背不慎滑碰到尸體下頜角時,他微微一頓。
指尖所及的皮膚在接觸瞬間“彈”了一下,就像一顆巨大的果凍。他又嘗試著探了一次,這一回,指尖竟沒入頰面。
阿爾文眼神稍暗,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而賀逐山十分堅定,手指繼續(xù)深入。指尖觸及顱骨時,“朱迪·瓊斯”周身血肉忽如柏油馬路上的滾滾熱浪一般劇烈震蕩。
皮膚伸展又皺縮,像一褶一褶的贅肉。皮下組織細胞溶解,連骨骼在內,尸體迅速化為一灘散發(fā)惡臭的液體,氣味與“颶風”的觸手噴出的黑血味道相似。液體張力極大,邊緣圓潤內縮,液面則似水銀一樣光滑粘稠,折射出不同光紋,順斜坡四下蔓延,將那件昂貴的禮服裙腐蝕得一干二凈。
賀逐山抬腳避開。
小野寺遙頓了頓,看著投影里的建模結果,覺得自己好像在說廢話:“你應該猜到那個刺青是什么了。這大概是某種不完全變異的身體畸化癥狀……”
“她是一個‘暗鋒’。”賀逐山輕聲。
“‘暗鋒’。”阿爾文呢喃。
賀逐山看他一眼,倏然開口:“你知道變異者嗎?”
阿爾文沒有接話,但答案昭然若揭。
“達文公司聲稱變異者是通過注射病毒尋求‘變異’,試圖借此達成某種‘宗教目的’的反社會恐怖分子,但顯然,這都是假話。”
賀逐山說:“覺醒者和所有普通人類一樣,他們從不覺得高人一等,也從不想發(fā)起戰(zhàn)爭,事實上,他們只想活下去。”
“新世紀085年10月,蘋果園區(qū)最大的化工生產廠發(fā)生意外爆炸,某一特殊污染物以驚人速度在整個蘋果園區(qū)傳播,導致大量居民出現“變異”癥狀。醫(yī)療系統(tǒng)立刻崩潰,達文公司派出數百支應急小組進駐蘋果園,但這些小組進入污染區(qū)后沒有執(zhí)行任何救援行動——下等公民的生死無人在意,他們只是像從前一樣一心抬高物價、倒賣藥品,于是污染傳播沒有得到有效控制。”
“新世紀085年11月,蘋果園區(qū)爆發(fā)變異潮。‘變異’——我們叫‘覺醒’,會使人類進入一系列畸化期,出現高燒、紅腫、脫水甚至身體畸形的醫(yī)學癥狀,很多人因此而死。12月,達文公司發(fā)現事態(tài)控制不住,立刻關閉了連接蘋果園區(qū)與主城區(qū)的唯一一座跨海大橋——蘋果園區(qū)成為孤島。”
“提坦市的所有食品供應都來自阿爾卑斯山地區(qū),因此不久后,蘋果園全境斷水斷糧,電力設施也徹底癱瘓,生活幾乎倒退回殘蠻的原始時代。一些從‘變異’中幸存下來的人開始互相廝殺,分食人肉生存。”
“自相殘殺、自生自滅,這是達文最希望看到的局面。086年1月,達文公司派出特種執(zhí)行警/察部隊進入污染區(qū),準備‘處理’剩余的污染物。2月,‘清掃’行動落下帷幕,達文公司拍攝了許多虛假視頻,對外聲稱絕大多數公民得到了救治,‘污染物’也被完全消除。但事實上,蘋果園區(qū)原有的居民已所剩無幾,他們從阿爾卑斯山郊野遷移了一批二等公民入駐,部分覺醒異能的幸存者則逃入地下城躲過一劫。”
“但087年,距離‘污染’大面積爆發(fā)不到一年,提坦市主城區(qū)也陸續(xù)出現了‘變異’。這導致死亡率再次飆升,達文公司不能像之前一樣‘封口’、‘鎮(zhèn)壓’,于是他們想了個新的辦法。”
“本杰明·阿徹,達文公司的奠基人,也是后來‘EOS’系列所有仿生人產品的設計者,088年繼承了他父親的‘丸濱’機械巨頭公司,并收購‘容合’生物公司,正式創(chuàng)立‘達文’。他重金收買當時的提坦市市長——最后一任市長,達文徹底壟斷提坦市所有產業(yè)結構后,政府組織很快瓦解——通過政府聲稱‘污染’的傳播效率極高,為了防止蘋果園區(qū)的災難再次出現,達文公司已建立多個大型專用醫(yī)療中心,將為所有出現‘變異’癥狀的市民免費提供救助。”
“于是絕大多數‘變異’者都被哄騙進了醫(yī)療中心。但誰都沒有再見過他們——出于某種原因,本杰明·阿徹似乎非常憎惡‘變異’,他將所謂的‘變異者’轉運去了某處基地,不出意外,他們已被徹底‘清除’——就像集中營那樣。”
本杰明·阿徹的名字使阿爾文心下一跳。這位老人今年74歲,早已退出大眾視野,將達文公司完全交由他的養(yǎng)子水谷蒼介打理,但現在看來,他似乎和阿爾文想找的真相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沒有人發(fā)現這件事,因為達文從不同渠道偽造了這些人還在人世的證明,讓他們的親朋好友以為他們只是搬去了其它地區(qū)——畢竟提坦市非常大,是舊世界毀滅后地球上唯一的大型都市。于是這種‘清除’持續(xù)多年。”
“‘污染’的原理始終不明,但每年都有數百人出現變異。有些人意識到了達文公司的騙局,選擇加入反抗組織。”他頓了頓,“你知道的,就是‘伊甸’。早在086年,蘋果園區(qū)出事后不久,‘伊甸’就已成立,創(chuàng)建者名叫那不勒斯。”
“達文一直四處搜捕這些覺醒者,只是沒有聲張。直到新世紀126年,也就是8年前,水谷蒼介忽然宣布,情報證實,‘變異’是一種主觀行為,‘變異者’大多喪心病狂,信仰邪/教,通過主動注射污染物的方式,希望獲得神賜‘異能’報復社會。很快,他通過忒彌斯頒布了‘反人類罪’,殺害犯下‘反人類罪’的罪犯不承擔法律責任,并鼓勵市民相互舉報。”
說到這里,賀逐山終于頓了頓,起身望向阿爾文:“你知道我要說什么。”
阿爾文直視他的眼睛:“……你是一個覺醒者。你是‘伊甸’組織成員。”
雖然早已知曉他作為Ghost的另一個身份,但忽然的坦誠還是讓阿爾文猝不及防。
賀逐山輕聲問:“你怕我嗎?”
“我如果害怕的話,那晚不會出現在小布魯克林。”
對方眼神閃爍片刻,挪開視線:“你還有一次選擇的機會。”
“來不及了,”年輕人說,“我選擇你。”
小野寺遙吹了聲口哨:“你還騙我說沒有情人?Ghost,你傳/教的方式與眾不同。感謝你為伊甸吸納新成員做出的貢獻。”
賀逐山把她閉麥:“但水谷蒼介又和本杰明·阿徹不同。我們發(fā)現他沒有直接殺死那些被他抓獲的覺醒者,他先將他們以常規(guī)程序押入阿瑞斯之都的監(jiān)獄,但很快,他會把犯人轉運去別的地方。”
他繼續(xù)解釋:“我們一直想不明白他這么做的目的,但最近,‘暗鋒’的出現提供了一個猜測。‘暗鋒’是秩序部豢養(yǎng)的一條惡犬,一個專門用于執(zhí)行捕殺戰(zhàn)斗型覺醒者任務的秘密組織。‘暗鋒’的成員非常特殊,他們和我們一樣擁有異能,但他們是不完全變異者……”
“他們自稱是‘人工縫合’的產物。”
阿爾文皺眉:“人工縫合?”
“我們猜測是將精神元腺體植入非覺醒者體內,雖然這從實操角度上來說幾乎無法實現。但這很有可能就是水谷蒼介在做的事……我們不會放過任何一次接近真相的機會。”
賀逐山簡單解釋眼前的尸體為什么不是“朱迪·瓊斯”,便操控義眼再次投射出暗淡的藍色掃描光線:“這個人的異能很可能和變形有關,她應該已經假冒‘朱迪·瓊斯’并使用這一身份活動了很久,獲取了不少伊甸組織的機密情報……我現在不能確定兇手究竟是沖著誰來的。但如果兇手清楚假朱迪其實是‘暗鋒’的話……他可以成為我們的盟友。”
鐘樓內部有大量的打斗痕跡,義眼尋找并收集這些線索,小野寺遙通過遠程分析建模,可以還原出大致的案發(fā)經過。
賀逐山起身環(huán)繞鐘樓一周,阿爾文在原地凝視他的背影。
賀逐山對他坦誠相待,他當然知道Ghost不會意氣用事,這種坦誠誕生在深思熟慮之后,但他心里依舊涌上一種微妙的情緒。
他無法報之以桃,起碼現在還不是一個足夠好的時機。
他們之間本就是善惡兩立。
“如果剛剛,我做出了相反的選擇,你會動手嗎?”阿爾文忽然問,“我知道你身上有槍。”
唐精于機械,他設計了一種特質結構,能夠將Ghost的刀與槍嵌在他的緊身戰(zhàn)斗服上,通過安檢時,掃描系統(tǒng)只會判定它為金屬防彈涂層,而不發(fā)出警報。
獵手必須枕刀以眠,刀槍是唯一不會出賣他們的忠臣。
賀逐山知道“相反”意味著什么。
他站在墻邊,月光籠身,仿佛一團霧濛的影子,在聽見詢問后停頓須臾,卻很快平靜地說:“會。”
“你和水谷蒼介走得很近,我不會冒險留你活口。”
阿爾文垂眼,看見他兩手藏在風衣口袋里,動了一下,似是在撫摸那把小巧的消音手/槍。
半晌,他卻忽然又說:“不過地下城有很多無人區(qū),建一間自己的牢房并不貴。”
他走回阿爾文身前,很無辜地望了人片刻,才微掂腳靠在他耳邊輕聲說:“你要是能接受我把你關起來、鎖起來、藏起來,到死為止……”
“饒你一命也不是不行。”
聲音壓得低而沙啞,不慎透露出這人骨子里的瘋執(zhí)和狠戾。
卻讓阿爾文心情愉悅。
*
痕跡線索收集完畢,小野寺遙重建側寫模型,大致還原了80%的案發(fā)經過。
兇手是光明正大從旋梯上到鐘樓塔頂的,那時“朱迪”已站在月光下等他。她回頭和他說了幾句話,氣氛相當融洽。然而就在兇手靠近“朱迪”的瞬間,“朱迪”率先動手,似乎察覺出對方殺意。但兇手相當矯健地躲開,并反手斬落“朱迪”的刀。
兩人廝打起來,不分上下。古老的石柱與磚墻上彈坑刀痕清晰可見,這里曾發(fā)生一場惡戰(zhàn)。
“他身手很好。”義眼投射出虛擬投影,阿爾文凝視,輕聲點評,賀逐山跟著兩個全息小人一路來到銅鐘后。
“看不出他是否有異能。”
子彈耗盡后,兩人一直在用冷兵過招。
“兇手在這里制伏了暗鋒,”小野寺遙說,“但他沒有立刻下死手。”
鐘錘下方,有一泊粘稠的血跡,同颶風的血一樣稍呈腥黑。
“他似乎在質問她什么問題,她沒有回答……她引爆了炸彈。”
炸彈在“朱迪”腹部炸開,威力不大,但距離過近,兩人同時被掀飛。“朱迪”重重摔在尸體所在的位置,抽搐兩下再無動彈,兇手則險些被震下樓去——鐘塔結構內部中空——他緊抓地磚才撿回一命。
他艱難翻身而起,伏在地上咳了片刻,然后他向“朱迪”走去,小刀剜下她肩頸處的芯片。
全息投影閃爍片刻,倏然消失。兇手沒再留下更多的痕跡,小野寺遙只能跟蹤到這里。
“線索斷了。”小野寺遙說,似有些懊惱。
“不。”但賀逐山輕聲反駁,“他受傷了。”
地上有一串不顯眼的血痕,一一滴落,兇手似乎受傷嚴重,無力消抹自己的蹤跡。線般的血跡蜿蜒向外,指向拱狀門邊,倏然終止。
賀逐山皺眉,正向下眺望,然而忽聽“啪嗒”一聲,一顆血珠落在腳邊。
他霍然抬頭,一個黑影從塔尖滾下,倏忽現身,抓著檐角向內狠狠一踹,直沖賀逐山面上蹬來!
賀逐山閃身避開,那人便在地上一滾,兜帽落下,露出一張慘白,卻依舊精致的臉。
他劍走偏鋒,抓著鐘繩迅速下滑,用力一蕩,落到下層旋梯,旋即消失不見。
賀逐山皺眉:“是他。”
他還記得學生的臉,眼下有枚小痣。
小野寺遙迅速調出資料,賀逐山視野中浮現出虛擬面板。動態(tài)照片里,男孩正露出靦腆的笑。
他叫沈琢。
作者有話說:
您諸位好呀我今天來得早哎!(得意叉腰
33 雙生(8)
◎三個倒霉蛋。◎
沈琢傷得很重。
他沒料到056魚死網破, 不惜炸死自己也要拉個墊背同入地獄——不該問056暗鋒的事,他早該知道,這些瘋狗嘴硬,就是被人打得牙齒碎盡, 也絕不外吐一個字眼。
他眼疾手快, 在056拉栓引彈時屈臂格擋。爆炸將臂上的外骨骼甲震碎了, 但人還沒死, 這便是萬幸。他勉力起身, 用刀剝走056的芯片, 本欲立即逃離,卻聽見空曠的樓間回蕩來步聲。
他當時不知是誰,只以為驚動了學院里的秩序部走狗,無路可退, 最終躲到塔頂打算伺機而逃。可就在這時, 耳鳴如一根尖刺貫穿腦海,眼鼻噴血,頭暈目眩, 然后聽見另一個沈琢在身體里驚叫:“這是哪?!”
這一個沈琢立即開罵:“閉嘴, 睡你的覺去!”
但重傷使他精神恍惚, 劇痛之中, 筋疲力竭, 終于兩眼一黑地昏了過去。
這一陣混沌,便沒聽見身下二人在嘀咕什么, 醒來時, 一句話鉆進耳里:“他受傷了。”然后是一串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他立刻驚醒, 知道自己被人發(fā)現。但半邊手腳還處于麻痹當中——那個沈琢在和他搶身體的使用權。
他當機立斷, 朝左手捅了一刀, 對方是只小金絲雀,疼得倒吸口氣昏死過去,他便抓緊時機,驟然出手,沒一招制敵也無所謂,扭頭就跑。
此時卻早已超過了辛夷與他約定的“3分鐘”時限。
自由之鷹區(qū)一片混亂,四處是尖聲嚷叫,浮空車和巡邏機來回亂撞,紅色警戒燈血霧似的籠住高樓大廈。
慶典被迫中斷,學院里人心惶惶,沈琢拖著身體溜進洗手間,胡亂抹了一把臉,丟掉沾血的連帽外衣,試圖重啟通訊器。
通訊器的零件被震錯位了,“滋啦”半天,才聽見辛夷的聲音。
這賞金獵人一貫悠閑懶散,此時卻表出一點急切:“你怎么還在學院里?!”
對方顯然定位了自己的通訊器,沈琢懊惱:“056把我炸暈了,沒死都是走運。你那小少爺還和我搶身體——我能怎么辦?”
“自由之鷹區(qū)已被封禁,我們得去老地方避風頭。”
“但我現在連學院都出不去。”
提坦學院正門已拉起警戒線,沒有通行許可的浮空車一律不準出入。執(zhí)行警/察嚴陣以待,各個是銅澆鐵筑、猿背狼腰,打一個都費事,更別說一群。
辛夷說:“把身上武器全丟了,我去想辦法給你弄張通行許可。056沒那么快被人發(fā)現,有證在手,他們不會攔——”
話還沒說完,“沈琢”疑惑地摘下通訊器:“這通訊器我怎么沒見過?是我買的嗎?”
辛夷:“……”
糟了,他怎么偏在這時控制了身體!
這個沈琢可不管辛夷在想什么。
他記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到洗手間來的,卻像從前一樣,一徑自編自話把事情串在一起,于是很快得出一個結論——我一定是在慶典上喝斷片了,正在沒人的地方洗臉醒酒。一旁那件連帽衣上沾染的不是血,是酒,是紅酒……一定是這樣。
沈琢便自欺欺人地晃了出去,立即被滿目人仰馬翻嚇住。聽說有恐/怖/分/子襲擊車隊,小臉立時煞白,慌不擇路往大門的方向跑。
警衛(wèi)攔下他:“站住!沒有通行許可,不能離開學院。”
沈琢囁嚅地說:“什么通行許可?我、我是沈鳴的兒子,我父親是EOS仿生人公司的總監(jiān),他一定有通行許可的……”
警衛(wèi)在系統(tǒng)里查詢:“沒有沈鳴這個人。”但他忽頓住:“只查到一個符合條件的沈鳴……但他已經死了。六年前因犯下‘反人類罪’被處以槍決。”
警衛(wèi)的目光倏然陰冷,露出厭惡:“喲,發(fā)現一個小逃犯。”
沈琢下意識后退兩步,滿眼不可置信。
他恰巧退進安檢門里,喇叭“吱唔”叫起來:“檢測到非法攜帶武器!允許擊斃!”
槍口“唰”地掃向他,“砰”聲射來子彈,眼瞧要把人撕成肉渣,那學生卻像是久夢初醒般跳起來。
“草!”“沈琢”罵:“我怎么偏和這傻子共用一個身體!”
趁那金絲雀嚇得手腳發(fā)軟,他趕緊奪回主權。
這學生像個小豹子,身法過人,一把拽住槍管,順勢前拽,使了個巧勁兒,輕松將身前大漢甩翻。他頭也不回,反著扣下扳機,兩槍擊斃身后警衛(wèi),又猛回身出腿,重重抽在一人太陽穴上,幾名警衛(wèi)皆倒地不起。
他蹦上一輛摩托車,甩尾朝廣場中央殺去。那兒擠滿了來看花車游行的市民,是消蹤匿跡的最好地點。
身后一架無人機倏然起飛,在高空中用紅色射線盯緊沈琢:“請立刻放下武器!請立刻放下武器!請立刻放——”
沈琢反手一槍,世界寂靜了。
*
賀逐山與阿爾文兩人一路追到千窟廣場,弄丟了沈琢蹤影。
這是一座私人出資投建的紀念廣場,極具宗教與民族色彩。
廣場正中一幢孔子像,周圍則拔地而起斷崖般的山墻。崛石中鑿出千百洞窟,每一間洞窟都是商店或飯館,佛龕似的燈火璀璨。
飛檐斗拱一層托著一層,雕梁繡柱、畫棟飛甍,其間亭臺樓閣穿插、假山魚池斜出,一旦走進去,沒兩個小時別想逃出這迷宮。
而前來觀看游行的市民人山人海,都擠在美人靠與游廊上,放眼望去只覺頭暈,哪里分得清誰是誰。
“追嗎?”阿爾文說。
“追,”賀逐山答,“他不能死。”
他仰頭掃視,義眼開始搜尋目標。
*
通訊器在打斗中碰掉了,沈琢失去了和辛夷的聯(lián)系。但他知道“老地方”在哪——那是一間廉價酒吧,開在“佛窟”里,老板是自由之鷹區(qū)最負盛名的“中間商”,賞金獵人們經常在那兒談生意。
他氣喘沖進時,昏暗燈光下坐滿了彪形大漢,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說著粗話,誰也沒瞧沈琢一眼。沈琢抓了酒保:“辛夷呢?”
酒保慢條斯理:“誰是辛夷?”
“辛夷就是——”話到嘴邊,沈琢忽反應過來,不對,太平靜了。
外頭天翻地覆,里面卻無風無雨。
這里有詐!
他當即擒住酒保胳膊,向后一甩,“噗”一聲,躲掉一顆子彈。
賞金獵人們倏然起身,槍林彈雨四下橫飛,沈琢無處可走,一頭撞進包間,卻見沙發(fā)上橫著一具尸體,血還滾熱,窗戶盡碎,似是有人強闖出去,便猜到是辛夷。
炸掉一輛安保車并不容易,辛夷得找“老板”幫忙。但“老板”把他們出賣了——
一隊執(zhí)行警/察撞翻行人,在混亂中亮出黑黢黢的槍口:“站住!”
火舌一亮,沈琢避過,轉身朝反方向跑。
他身型不高,因此格外靈活,像只小豹子,從人頭頂飛。仗著了解地形幾下甩開追兵,正要離開千窟這個是非之地,肩膀忽被人一抓:“別跑!”
沈琢回頭一看,對上一雙鴛鴦眼。一藍一黑,像只波斯貓。那男人極俊朗,抓著他要往旁邊帶:“我們不是……”
“警/察”兩個字沒出口,沈琢泥鰍似的溜出去,轉身一拳:“信你個鬼!”
賀逐山扭頭躲過,兩人便在眨眼間交手數招。拳腳功夫都好,一時分不出勝負,只勁風扇得鬢發(fā)獵獵。
然而樓上探出兩個腦袋:“在這兒!快開槍!”
那是兩個巡邏警/察,剛接到緊急通知,轉頭就撞上犯人,立即手忙腳亂閉眼胡射。
沈琢見狀大叫:“還說不是!”
阿爾文將賀逐山向后一拉,拽到懷里,子彈貼臉而過,“轟”地在石墻上穿出幾個大洞。
沈琢便趁機脫身,巡邏警/察朝賀逐山撲來。
阿爾文眼神微冷,回身一肘砸在對方臉上,那人立時眼鼻噴血,向后栽去。又抓住另一個往墻上猛砸,碎屑乍起,紛紛如雪,人就沒了動靜。
阿爾文扭正手腕:“還解釋什么,打暈了多好。”
他意有所指,賀逐山微頓:“我想講個理。”
阿爾文點點頭,卻回頭望他眼睛:“那天在小布魯克林,你對我可沒講理。”
那天鉗制他脖頸的力氣差點讓阿爾文窒息,賀逐山沉默片刻,沒找到反駁的借口。
沈琢飛檐走壁向下疾行,兩人緊隨其后。于是崖壁間閃爍著三個小巧黑影,石子般一層一層彈下去。
沈琢輕巧落到底層,滾地而起,一腳踹開古董鋪鐵門,沖進去撞了個噼里啪啦。
兩人追進去,卻發(fā)現人影已消失無蹤,只滿地瓷瓶碎片,令人唏噓。
阿爾文說:“沒別的路,他還在這兒。”
賀逐山忽伸直長腿踹開地上羊毛毯,沒有猶豫,滑出袖間的微型消音手/槍,“砰砰砰”三聲,木板下傳來動靜。
兩人跳進地道,在黢黑中循聲向前,一陣“轟隆”的聲響越來越近,太過熟悉,賀逐山頓了頓。
然后一把抓住阿爾文手掌,將他往后拽!
幽暗中,一輛地下列車陡然駛來,擦肩而過,險些削斷阿爾文的鼻尖!
阿爾文還沒反應過來,就覺被人一拉,賀逐山抓住了車尾欄桿,將兩人一齊甩到車頂。
風呼嘯而來,一只手扣著他的后腦往懷里壓。列車正以極高的速度鉆進隧道,不斷向斜下方行駛。他被迫埋在賀逐山頸窩,嗅到他發(fā)間清冷的氣息。
對方涼涼說:“你走路不看路?”
不及阿爾文委屈,頭頂忽傳來“咔啦”一聲響。
賀逐山臉色一變,借著義眼投射的幽微暗光向上看。
兩個男人加起來二百多斤重,全憑賀逐山一只手緊抓車頂欄桿才沒掉下去。但那生滿鐵銹的扶手棍顯然撐不了太久,鐵皮“嚓”地翹起一個角,緊接便完全與車體分離,在狂風之中,拽著兩人陀螺似的往下滾。
沈琢正伏低了腦袋以免被隧道底部削去頭皮,痛不欲生地計算著列車何時靠站,忽覺身后什么東西“當啷”響,跌跌撞撞朝人撲來。
于是還沒反應明白,便覺一塊鐵板鍬一樣抽在腦后,重重一聲“哐”,沒把他砸個眼冒金星。
沈琢一句“臥槽”:“你倆什么愛好?連體嬰啊!”
話音未落,列車駛出隧道。
鐵軌不再向下,而是貼地而行,重力因素消失。而列車速度極快,狂風猛烈,鐵板面積又大,于是便草垛似的,沒在車頭待多久,眼瞧著又要滾回后邊。
沈琢注意到了,毫不猶豫,抬腳一踹一掀,連人帶板丟下車去。
阿爾文身型比賀逐山略大一些,仗著這點優(yōu)勢,將人攏在懷里。砸到地上時卻沒有意料中的疼痛——那是一片柔軟的沙地,兩人在滿地黃沙中滾了兩滾,最終停在巖石邊,被鐵板壓在身下。
手臂上劃出兩條又深又長的血口,阿爾文沒搭理,掀開那該死的鐵板,把賀逐山揪出來。
滿頭滿臉的沙,賀逐山咳了兩聲。
“這是哪?”阿爾文問,他只看見漫漫黃沙,除此以外,別無它物。
“地下城。”賀逐山說,頓片刻又補充道:“地下城之間的無人區(qū)。”
作者有話說:
有人開始得寸進尺,是誰我不說.jpg
34 雙生(9)
◎賀逐山塞來一顆獼猴桃口味的硬糖。◎
舊世界崩解的原因相當復雜, 其中一部分與自然環(huán)境的失常突變有關:地軸傾角變化、太陽輻射異常,氣候變得極端,海平面上升近60米。南極洲融化,海陸變遷, 物種亦出現突變, 食物資源一度枯竭。
幸存的人類為爭奪新世界地盤陷入多年戰(zhàn)爭, 最終, 各區(qū)域回歸穩(wěn)定格局, 曾經的國家解體, 由聯(lián)盟或獨立城市取而代之。
勝者在地表重建了繁華的現代都市,敗者則四散奔逃,潰入地下。他們本以為自己將效仿幾千萬年前的人類先祖,鑿地開山、深居穴洞, 卻意外發(fā)現有生物捷足先登——
異常的太陽風暴和輻射環(huán)境雖沒有對人類造成強烈影響, 但一些原有的地下生物,如金礦菌,或螻蛄、獵蟬、狼蛛等節(jié)肢動物卻出現了基因變異。
它們的體積至少膨脹了三百倍, 金礦菌不再“無機自養(yǎng)”, 而是通過輻射捕殺獵物;爬行甲蟲的幾丁質外骨骼則變得金屬還要鋒利, 使它們如鉆機一般在地下巖石中肆意穿梭。
于是地下變成了沙的世界, 神秘與危險共存。①
第一批“開荒者”逐步建立起地下城據點, 回歸一種原始而野蠻的修行生活。
賀逐山抹了把臉,滿手沙與鹽粒——地下城相當炎熱, 氣溫常年保持在70攝氏度以上, 在這種環(huán)境下, 汗珠剛剛分泌, 就被蒸成鹽漬, 如果不穿特制的防護服,人會在數小時內迅速脫水,因內環(huán)境紊亂而死。
他們得立刻進城。
賀逐山瞟見阿爾文手臂與后背處的血口,眼神稍頓,脫下風衣,示意他用這個暫作簡單包扎。阿爾文將布料撕成長條纏在臂上,同時問:“你知道地下城在哪?”
“知道,但我們不能走過去。”他簡要介紹了地下城的由來,尤其強調了沙海深處變異生物的存在:“得搭輛順風車。”
“順風車?”
“賞金獵人的鼻子比狗還靈,沙漠很大,但他們總能循著味兒找到你。”
阿爾文的鮮血漫入巖石,蒸發(fā)成黑斑,賀逐山笑了笑:“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迷失于沙海中的流浪者……他們天生喜愛殺人越貨。”
話音方落,身后傳來轟鳴。三輛灰黃色的合金運輸車直沖二人駛來,車輪卷起漫天黃沙,仿佛烏云中摩拳擦掌的野獸。
它們在駛近的瞬間升起頂部機槍,鎖定目標,試圖將兩個“流浪者”射成篩子。
兩人借巖石躲過子彈,賀逐山把微型手/槍拋向阿爾文:“還有五發(fā)子彈。夠用嗎?”
阿爾文抬手拉栓,干脆利落:“你呢?”
賀逐山微頓,反手拔出脊背上蟄著的機械長刀。
五發(fā)子彈解決了三名駕駛員、兩個機槍手,還剩一個試圖逃跑的觀察員,被賀逐山一刀封喉。刀太快了,劍羽一樣,無可捉摸。他把刀從尸體里抽出來,對方接受過義體改造,能量液濺了一地。
但刀鋒依舊雪亮——刀和主人一樣,冷氣森森,是斬金截玉的閻羅王。
賀逐山熟練收刀,徒手扭開車廂尾部的鎖,一個女孩被捆在角落,“嗚嗚”沖來人擠眉弄眼。
賀逐山給她松綁,她“呸”地吐出嘴里破布,不解氣般跳到地上,用鞋底碾尸體的臉:“敢惦記老娘的貨,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她右手是根粗壯無比的機械臂,齒輪連接處不時噴出火花。兩頰卻覆著一串美艷非凡的鱗片,花瓣拱蕊似的綴著那雙妖瞳。
她是一個改造人。
“你的貨?”賀逐山問。
“當然,這幫孫子是同行,眼紅我們生意,天天找事,今天竟然跑到城外來埋伏我。”她卸下后兩輛車的車頭,只將車廂串在一起:“我在無人區(qū)獵殺蟲子,收集它們的外骨骼和口器,老板能把它們制成非常鋒利的武器,千金難求。對了,我叫鮫。”
鮫帶兩人上車,他們在轟隆聲中朝落日駛去。
那太陽簡直像顆熊熊燃燒的火球,舔舐得地平線熱浪扭曲,阿爾文望著,鮫瞟了一眼:“哦,人造的,地下城建在地殼層巖石中,沒光,但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賀逐山在一旁給微型手/槍重新裝彈:“沒見過太陽么。”
“沒有。”
提坦的人造“太陽”和這差別很大,外型酷似聚光燈,只有照明功能,與火球沾不上一點關系。
賀逐山頓了頓:“手。”
阿爾文一怔,將手伸過去。賀逐山解開染血布條,從車里翻出止血藥,消毒前說:“忍著點。”就將棉球摁在血口上。
鐵板上有銹,刮進肉里,得挑出來以免感染。刺痛讓阿爾文微微皺眉,賀逐山從未抬頭,動作卻輕了些,最后替他用紗布重新包扎。
駕駛系統(tǒng)損毀大半,車在沙丘上顛得搖搖晃晃。阿爾文正有些臉色發(fā)白地犯血暈時,賀逐山塞來一顆獼猴桃口味的硬糖。
喬伊全程躲在賀逐山口袋里,沒受一點傷。幸好它是只電子貓,不會被高溫蒸干,此時好奇地蹲在鮫面前干擾她開車。
鮫丟來兩件防護服:“那些蟲子有自己的生物鐘,晝伏夜出,太陽能幫我們確定它們出沒的時間。你們看著眼生,第一次來地下城?”
賀逐山點頭,鮫又問:“來干嘛?”
“來找人。”
“找人?”
“一個朋友被秩序部追殺,逃進了地下城,我們來找他出去,但地下列車失控,我們被甩到無人區(qū)。”
鮫并未生疑:“秩序部?那幫狗娘養(yǎng)的。他來過地下城嗎?他會去哪?”
“他在古董鋪站點上的車。”
“古董鋪啊,那趟車的終點是南區(qū)的鬼宿城②,離我們不遠。”
“你能送我們過去嗎?”
鮫點頭:“當然可以,我的運輸車是老板親手改裝的,蟲子要是敢咬,能崩掉它們的‘牙’。不過時間還早,它們很少在太陽落山前出來活動,我……”
車載通訊忽然“滋啦”地響起來:“現……插……緊急通知……在南……鬼宿城附……翅……沙暴,城門將于……關閉……請……”
鮫臉色一變:“不會吧?”
賀逐山問:“什么意思?”
然而天色忽然暗下來,遠處群山倏然“隆起”。但再仔細一看,才發(fā)現那不是隆起,而是一只巨碩的木蜂正振翅而飛!木蜂胸腹布滿黑色剛毛,肚子圓鼓如球,兩翅呈裋褐色,迅猛煽動,遮天蔽日!
“這些蜂類的膜翅都相當有力,振速很快,能掀起狂風!它們怎么這么早就醒了!”
鮫話音剛落,便見天際騰起陣陣龍卷風,愈來愈高,愈來愈大,四下奔去,摧毀一切。她一腳把油門踩死,猛打方向盤:“來不及去鬼宿城了,我們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運輸車在一線黑云前奪命狂奔。
*
千窟廣場古董鋪。
濡女凝視著木板上三個槍洞,避開下屬,走到一旁輕摁通訊器:“應該是一個未被發(fā)現的地下車站,那殺手去了地下城。”
“056死了,我不明白她是怎么暴露的。”撒旦說,“我必須見到這個人,活的。”
虛擬屏幕里是沈琢的資料信息,撒旦正煩躁劃動,一頁又一頁:“他叫沈琢,21歲,學生,孤兒。——孤兒身份是偽造的,事實上他是沈鳴的兒子。你應該聽說過,EOS仿生人計劃曾經的總監(jiān)。”
撒旦將資料發(fā)給濡女:“他的姐姐是變異者,六年前被捕,父母不相信秩序部的‘解釋’,在網絡上不斷發(fā)聲求助。忒彌斯怕輿論失控,打算把全家人一并處死,但有人保下沈琢,查不到是誰。沈琢在阿瑞斯坐了三年牢,出來后就以現在的虛假身份活動……他多半是個變異者,嘖,漏網之魚。”
濡女點頭,進入地道,在黑暗中聽見“隆隆”的響動。
“地下城很危險,你自己小心。”
她跳上列車時,撒旦忽然囑咐。于是濡女頓了頓,輕聲問:“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難過嗎?”
撒旦沒有回復,通訊器暗下去。
*
沈琢在一望無際的沙海中望見那泊綠洲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眨了又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卻從未消失,這才敢確定那不是海市蜃樓。
他說不清自己已沿著鐵軌走了多遠,也不記得他是怎么來到這個鬼地方——他只知道自己渾身是血,又餓又渴,再不喝水,就會被活活蒸成干尸。
于是欣喜若狂,向綠洲跑去,然而剛走出一步,就兩腿綿軟地跌在沙上,滾出去老遠,吃了一嘴沙。
他顧不上疼痛,艱難爬起,繼續(xù)向綠洲進發(fā),卻聽見有人喊:“沈琢!沈琢!”
沈琢迷蒙回頭,看見有人沿鐵軌朝他跑來。聲音熟悉,他卻想不起來,但他哪還顧得上等人,只知一頭向前,終于爬似的跪在“草地”上,如饑似渴捧起一掌“水”。
他仰頭就要喝,那人在這時趕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拎起來:“不能喝!”
他逆光而立,面容模糊不清,沈琢意識已接近混沌,看著他嘴唇一開一合:“為什么不能喝……”
“因為這是——”
對方話未說完,腳底忽傳來劇烈震動。緊接著,“地面”陡然傾斜,“綠洲”竟拔地而起,然而再仔細一看,數條鋒利的蛛腿正從沙中抬起,頭部發(fā)出“嘶嘶”惡聲,忽地一扭,兩只綠瑩瑩的眼睛盯緊了二人——
那是一只將背部偽裝成“綠洲”吸引迷途旅人的變異人面蛛。
人面蛛吐出白絲,辛夷反手拔刀,一把抱起沈琢,順著“草地”——其實是人面蛛的剛毛——迅速溜下去。
人面蛛扭動身體,把獵物甩到沙上,它抬起黑鐵一般的堅硬蛛腿,猛朝辛夷刺去。“噗噗”兩聲,撲了個空,但辛夷懷里抱著人,閃躲下去不是辦法,于是他驟然折身,拔出腰間匕首,一刀砍得綠血橫飛,人面蛛發(fā)出凄厲叫聲。
辛夷趁機從它鼓囊囊的滿是蛛絲的腹下滑走,人面蛛知難而退,不想再追。但這時沈琢被顛了一下,忽摸頸間:“我的項鏈!”
也不知他哪來的力氣,倏然掙開辛夷,又向人面蛛跑去。
一條玉墜掛在蛛腿上,似乎是不小心被勾落了。
人面蛛哪見過送上門來的食物,當即轉頭,“嘶嘶”地朝沈琢奔來。
蛛腿刺下,沈琢僥幸躲過,又是一條腿,這回他摔倒在沙上。人面蛛沒有猶豫,迅速吐絲,那堅韌如鋼的白絲將沈琢包纏起來,沈琢被轉得想吐。白絲還帶點腥臭的黏液,蝕得皮膚發(fā)燙,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而就在人面蛛將他一把挑起,往口器塞時,一道寒光倏然閃過。
沈琢從未見過跑得那么快、跳得那么高的人,他縱身躍在人面蛛頭頂,狠戾刺下匕首,綠血迸射,人面蛛疼得扭頭,放下了沈琢。
辛夷沒停,躲開反刺向他的蛛腿,將匕首貫進人面蛛堅硬的外殼,順著它肚子滑下。這在它身上撕出一條巨大的口子,辛夷靈巧落地時,它發(fā)出最后一聲痛嚎,然后“砰”的一聲轟然倒地。
人面蛛不是無人區(qū)什么難纏的怪物,算沈琢走運。
辛夷兩刀破開他身上的白絲,一把將他拎起來:“你找死啊!”
沈琢還在撲棱臉上的黏液,什么也看不見,但從男人慍怒的聲音中就知他非常生氣,囁嚅地解釋:“我找項鏈……”
辛夷給他一句話噎得臉青,還要再罵,這時卻瞥見他手里那只玉犬,忽地默然了。
那是他做的青玉小狗,多年前親手送給沈琢。
于是沈琢被丟在沙上,他抬眼一望,終于瞧見“救命恩人”的真容——男人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有一雙黑亮的眼睛,本是極溫柔的眉目,此時卻因發(fā)火顯得有些陰沉。
沈琢脫口而出:“辛夷!”
辛夷一怔,顯然有些不敢置信。
但沈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喊這個名字,他不知道誰是辛夷。于是他只好小心地說:“你看著好面熟……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辛夷的眼睛又黯下來,他望著沈琢,望得他兩腿微微發(fā)軟。
但辛夷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是把玉小狗塞到沈琢手里,面無表情將他重新拎起:“沒有,你記錯了。”
作者有話說:
賀逐山:吃糖。
①我編的,屬于是有幻無科。
②二十八星宿,東南西北各七宿,鬼宿四星屬于南方七宿,據說一管積聚馬匹、一管積聚兵士、一管積聚布帛、一管積聚金玉,附近還有天狗、天社、外廚等星座。
35 雙生(10)
◎他捏住他的手指:“聽話。”◎
臨時避風洞在石窟深處, 辛夷沈琢趕到時,這里已擠滿了人。
大多是外出獵蟲的賞金獵人,因趕不及回城在此暫避風襲。也有零星幾個灰頭土臉的普通旅人,手無寸鐵, 躲在角落不吭一聲。
獵人不會朝平民下手, 避風洞是安全區(qū)。安全區(qū)也算城主的領地, 城主不會容許濫殺無辜。
沈琢緊跟在辛夷身后, 亦步亦趨像只小狗。他貼著辛夷坐下, 辛夷從口袋里翻出一只魚肉罐頭。
狂風奔涌, 黃沙席卷,群蜂遮天蔽日,巖石都被撕崩成碎片。唯一的好消息是,風吹得空氣冷下來, 溫度沒有白日高。于是沈琢把防護服拉開小口, 散去渾身熱氣,伸手接過罐頭。
“沒有餐具,你將就一下。”辛夷說。
沈琢連忙搖頭:“有的吃就不錯了。你不吃嗎?”
辛夷不吃, 只垂眼望著沈琢。
沈琢捧著鋁罐埋頭啃食的動作很愚笨, 也很乖巧, 專心致志, 肉碎吃到鼻尖都顧不上。于是辛夷覺得心下柔軟一瞬, 抬手給他擦去:“慢點,沒人和你搶。”
他的皮膚很冷, 沈琢還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 立時打了個激靈, 辛夷縮手。但沈琢又湊過去貼住他, 看著對方手臂上斑駁傷痕:“你也是賞金獵人嗎?我們見過吧。你為什么救我?我又為什么會在地下城?”
他的問題太多了, 辛夷沉默片刻,低聲哄他:“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告訴你。”
沈琢只好輕輕一“哦”。
他將罐頭吃完,嚷嚷著要洗手洗臉。沙漠中水很珍貴,但辛夷還是依著他這么做。他心滿意足地弄干凈自己,像只舔爪的貓,終于安分,便攥著脖子上那只玉犬紅繩頭一點一點,好像想睡又不敢睡。
聽見辛夷說:“這項鏈很重要嗎?為了它命都豁出去。”
沈琢打起精神:“很重要的,一個禮物。”
“朋友送的?”
“不記得了。”
沈琢便抬臉用那雙圓潤的桃花眼看人,瑩瑩靜水,像是因遺忘記憶而委屈。于是辛夷將他攬了攬:“睡吧,風還要很久才停。太陽亮起來,我們才能趕路。”
“熱,睡不著。”沈琢答,“你能抱我嗎?你抱我,也許我就睡著了。”
辛夷默然,最終將他拎到懷里。他蓋著兜帽蜷在剛認識的陌生人身邊,眼睛一閉,就像不知人世險惡的狗崽子。
沈琢又忽然睜眼。
他往辛夷懷里拱了拱,再三確認,發(fā)現自己聽不見辛夷的心跳,“咚咚”的動靜是從他胸腔里傳來的。一顆心跳動,震熱了兩人。但辛夷沒有心跳。
他不由伸手輕捏辛夷的手,對方頓了頓,反握住他。手掌大一圈,將他完全包起來。辛夷的手冰冰涼涼,似乎不會流血。
于是沈琢在黑暗中睜眼回想,他險些被人面蛛吃掉時,辛夷救他,刀那么快,力氣那么大,沙海里那么熱,他卻那么自如。熱浪蒸得沈琢頭暈眼花,辛夷卻一滴汗也沒出,甚至防護服,都是快到避風洞時才換上的。
就好像那件衣服只是穿上給人看。
只是一種機器的偽裝。
沈琢便想:辛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辛夷是真正的人類嗎?
他和辛夷不過萍水相逢,今夜卻已睡在對方懷里。他覺得自己應該警惕起來,防備辛夷,可辛夷身上那么涼爽,那么柔軟,那么熟悉,全都對他敞開。
沈琢到底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
避風洞的那一頭,阿爾文剛從昏睡中醒來。
鮫趕在沙塵暴將萬物一口吞噬前,把車沖進巨巖的庇護下。他們便在鮫的帶領下從小路鉆進避風洞,剛合上石門,便聽見狂風笞抽花崗巖的可怖之聲。
鮫說這里還算安全,沙行生物的視力都不太好,等風停了,她會繼續(xù)往鬼宿城開。她替兩人找了一個舒服的角落,便去和守夜人中的同伴閑聊。
雖然傷口處理及時,但阿爾文還是有些低燒。
賀逐山用手背探他的體溫,沒說什么。但他從阿爾文口袋里摸走那顆他沒舍得吃的糖,這回順暢無阻地撕開了包裝,然后垂眼看著阿爾文:“張嘴。”
阿爾文乖乖張開嘴,他把那顆糖推進他齒間。指尖稍涼,和人一樣,玉劍之鋒。
然后賀逐山說:“睡一覺。”
他就真聽著他的呼吸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模糊的噩夢,醒來時冷汗淋淋。下意識伸手去抓,卻沒見人影。他坐起來,喬伊正窩在他腿上舒服地打呼。阿爾文把它折騰醒:“找你主人去。”喬伊憤怒地“喵”了兩聲,最終一搖一擺走走嗅嗅地帶他去。
阿爾文攀著粗石,從一條蜿蜒的巖洞里鉆過去,原來避風洞上方還有一個小洞,賀逐山正坐在盡頭。兩石之間有一指寬的極細的縫隙,風絲絲縷縷殺進來。所幸地表頑固,洞里只是被吹得涼爽。
阿爾文將喬伊放到地上,貓扭著屁股“嗚嗚嗷嗷”地朝主人奔去。它偎在賀逐山腿上,邊罵邊豎直了小尾巴,像是在聲淚俱下地控訴某人。
賀逐山抬眼:“你欺負我的貓?”
阿爾文說:“我哪敢。”
他坐在賀逐山對面不遠處。
賀逐山正在拭刀,一遍又一遍,薄薄的刀鋒在黑暗中隱隱泛亮,幽光霧一樣將他攏著,他顯得又冷又遠,不像這世界該有的人。
兩人誰也沒說話。
風如亂柳片片見血,刀也在他手里聲聲嗡鳴。
阿爾文忽然說:“你不是第一次來地下城。”
他的動作頓了頓:“我在這兒待過兩年。”
“逃命?”
賀逐山說:“練刀。”
賀逐山的槍法很準,但那多半與他的異能有關。相比之下,他的刀法更加驚人。那是在生死一線上卷刃飲血、靠命搏出來的功夫,阿爾文見識過,也吃過虧。
阿爾文問:“你殺過很多人嗎?”
賀逐山說:“不記得了。”
“說謊。”他戳穿他,“我殺過的每一個人,我都記得他們的臉。”
拭刀的動作這才停下,賀逐山抬眼,青冷的寒光映亮了兩汪鏡泉:“你殺過很多人嗎?”
“不少。”
“后悔?”
“想要贖罪。”
賀逐山沒有接話,他將刀收起,脊背幾乎是他的刀鞘,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
他似乎隨身不離三樣東西,長刀、紙煙,和一把藏遍身上所有角落的獼猴桃味果糖。
于是火光在漆黑中跳出一顆星,把他照得瘦棱棱的,然后青煙斜飄,他像被籠在香火中的一樽像。
他伸出一根手指,逗弄喬伊,貓追著他的指頭玩,他說:“以前也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很多年以前了。”
他頭也不抬,煙在指尖靜靜燃著:“那天風也這么大,幾十年都沒有那么大的臺風。街上滾著浪水,監(jiān)控系統(tǒng)全部失靈。于是搶劫的搶劫,殺人的殺人,警/察都管不過來,就我倒霉,撿了個小孩兒。”
“秩序部在追他,應該是個逃犯。情況緊急,來不及捂他的眼睛,我殺人時,血濺了他滿臉。我們躲進出租屋里,生火的時候,他問我這個問題。他問我人被殺時會痛么,我說不會,死就死了。但他說不,被殺會痛,然后撩開袖子,手臂上有很多刀疤。他說被殺是一塊一塊看著身體分崩離析,最后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動,但死不掉,逃不走,還要重新來過。”
賀逐山說:“不知道秩序部對他做了什么,現在想,他也是個覺醒者吧?我想過帶他走的。他發(fā)高燒,胡言亂語,我去私人診所買藥,遇到一個便衣。他看出我不對勁,我必須殺人滅口。但他跪下來哭,我猶豫了。他保證一個字也不會說,只要他放我回去。他有父母,有妻子,有兒女……”
賀逐山頓了頓:“我信了。”
“但我回到出租屋時,爐火滅了,人已不在。兩片木柴都沒來得及燒完……秩序部向來做事很快。”
“我想他已經死了,如果他還活著,和你差不多大。不過他應該沒那么走運,我連他的樣子都忘了。”
“我殺了很多人,我自己都數不清。夢里走在橋上,河里都是伸長了要我償命的手。但我一點也不后悔,我只后悔少殺了一個人……我只后悔少救了一個人。”
煙灰落下,燙在手背,賀逐山垂眼看著它消作飛灰:“我母親信佛,佛經里說,殺生有果報,罄竹難書,必墮地獄。但我已經無法回頭,也不愿回頭。欠下的一筆筆血債,干脆攢在一起,死后到油鍋里慢慢還。”
他又吐出一點煙圈,燒灰般的味道讓阿爾文隱約看見那方壁爐。他感覺自己就坐在壁爐前,死死地盯著火舌躍動,聽冷雨拍窗,等一個人回來,沒有等到他,卻等到追兵。
他突然無比厭惡烤煙的辛酸把賀逐山身上冷清氣蓋住,于是起身抽走他指縫里的煙頭:“少抽點。”
賀逐山無動于衷,又從口袋里摸出第二根。煙同樣被阿爾文沒收,他捏住他的手指:“聽話。”
賀逐山說:“我一向不聽……”
然而眉頭忽皺:“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撲打的猛風中傳來一聲悶響。
*
濡女不需要穿防護服,她是蛇,周身濕稠稠的黏液能把她的心率與體溫都降下來,于是她提著刀走進避風洞。
她與那群守夜人對望,微微眨眼,守夜人們便失神落魄,睡昏過去。撒旦再次升級了她的異能,她是撒旦豪擲千金打造的一把殺器。
她挨個尋找沈琢。
沈琢正蜷縮一團,小狗似的睡在角落。有人脫下衣服蓋在他身上,但人不知去了哪里。濡女蹲下來,輕輕拉下外衣,兜帽下露出極精致的臉,沈琢在夢里“咂巴”了一下:“辛夷……”
辛夷。
濡女微頓,覺得他夢里離不開人的樣子相當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于是只是摸出一管麻醉劑,摁下按鈕,清藍色液體瞬時上載。
撒旦要活的,真棘手,綁架可比殺人費事兒多了。
這么想著,濡女把針逼進沈琢脖子,只剩寸余距離時,沈琢忽然醒轉。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沈琢猛地瞪大雙眼,扭頭要滾,結果被濡女一把撩起,捂住了嘴:“閉嘴,不然我要你的命。”
沈琢在女人手里撲騰,“吱唔”的求救聲從她指縫間溢出,就兩個字,濡女仔細聽了,還是“辛夷”。她怕這個叫辛夷的家伙真被他喊來,于是立刻鉗著他往外走,推開石門,準備跳山。
然而就在這時,沈琢猛張嘴,在她虎口烙下一圈牙印,同時反手抓她頭發(fā),重重向下一薅。小狗崽子用了死力,濡女一個不慎讓他掙脫,沈琢趁機低頭頂她,將她撞開,自己卻失足掉下石崖去。
狂風中傳來“噗”的一聲響,緊接著是一串衣物獵獵聲。沈琢沒死,在沙塵中胡亂逃向某處。
濡女眼神一冷,毅然翻山落地。然而正打開眼里的夜視器,準備在黢黑中鎖定目標,卻忽覺頸邊殺來一道罡風。
她本能仰頭躲過,一薄雪亮的刀鋒貼著面擦過去。刀柄在賀逐山掌心旋了個漂亮的花,扭向又朝濡女當頭刺下。濡女正要拔槍,腰上卻被人狠狠踹了一腳,毫不憐香惜玉,她吃痛后退,滑出去老遠。
“你去追沈琢。”她聽見對方囑咐,而Ghost竟就這么乖巧地依言照辦。
但震驚在那人走近時再上一層。
她看清了男人面容,輕聲呼喊:“……A!”
秩序官A面無表情地望著她,高高在上,一如往日,但濡女感到一線殺意。
他說:“我們見過,在尖塔。當時你自稱撒旦的副官……你騙我。”
袖口里滑出一柄黑幽幽的槍管,對方壓下扳機:“秩序部行動法第三章第十一條,欺瞞上司,罪同背叛。我現在依律將你處死。”
36 雙生(11)
◎“因為你從未被人愛過。”◎
沙塵暴在地下世界肆虐, 狂風如涌,飛沙走石。即使賀逐山攏緊防護服,尖銳的沙礫還是一顆一顆鉆進來,刮得人臉上生疼, 絲絲流血。
義眼發(fā)出幽暗的光, 不斷掃描周圍環(huán)境。它很快在混沌中發(fā)現了目標, 并將對方身影鎖定——沈琢正在流沙中掙扎, 吃力地拔腿向前。
賀逐山頂風而行, 追在他身后。
眼瞧離人越來越近時, 卻忽覺身側逼來一線殺意。
他立刻后退躲開,“嗖”的聲響,一枚由伸縮鏈控制的十字匕首破空刺來,擦臉而過, 險些削去他的鼻尖。
及時趕到的人正是辛夷。
辛夷擔心風暴不停, 但水壺已見底。于是等沈琢睡著,他到避風洞深處,找商隊買了些水。不過眨眼功夫, 回到原地, 沈琢卻已不見, 又看到守夜人橫七豎八暈倒在地, 就知事情不好。
此時他一把將沈琢從漩渦中拉出, 在他眼下狠狠抹了一把,像是要烙下什么痕跡似的, 用力把人往身后推:“跑!朝有光的地方跑!鬼宿城就在那, 不要回頭!”
然后從腰間摸出一柄小臂長的彎刀。
十字匕首再次朝臉上刺來, 賀逐山扭頭避開, 又徒手抓住伸縮鏈, 一把扭斷:“我不是來追殺沈琢的。”
但辛夷根本不信。
彎刀“噌”的一聲出鞘,锃亮的鋒刃流露出狠戾。轉眼間人輕輕一點,貼身而至,一刀一鞘當頭砍下。
賀逐山反手摸刀——在這種惡劣的暴風環(huán)境下,槍械毫無作用——他回身一擋,空中撞出清脆金鳴。
狂風呼嘯,兩人一觸即分。賀逐山想抽身追沈琢去,但辛夷再三將他攔下。他的刀法鬼魅無蹤,總能在最奇絕的地方憑空刺出,況且在近戰(zhàn)中,短刀要比長刀更靈活多變,賀逐山便被逼得連連后退。
交手十數招后,兩人都微微喘息,持刀而立,勉強穩(wěn)在風暴深處。
賀逐山打開夜視儀,辛夷離得不遠,幽綠的世界里,仿佛一道鬼影,殺氣騰騰。他再次提刀砍來,賀逐山抬臂擋下,繞背一躲,拉開距離。
他覺得有些不對勁。
太完美了——辛夷的刀太完美,這卻恰恰是蹊蹺的地方。
劍有劍靈,刀有刀魂,刀劍隨主,各有脾性。有人力大無窮,有人以快見長,有人不動如山,卻都是獨走偏鋒。正是這樣,刀劍才有驚人威力。
但辛夷不一樣。
辛夷的刀是死的,毫無特點,節(jié)奏全由賀逐山牽動:賀逐山攻,他便守;賀逐山進,他便退;招招式式如循章法,奈何不了賀逐山,卻也從不落下風。
仿佛一臺計算、預判了敵人所有想法的高級機器。
賀逐山因這個念頭動作微頓。
這一頓露出破綻,辛夷眼神遽冷,驟然動作。
風暴中到處是“嗡嗡”亂飛的蜂蟲,天地變色,沙石洶涌,如黃河,如鈍刀,人睜不開眼睛,只能聽聲辨位。
辛夷出刀的瞬間,賀逐山豁然轉身,反手“當”地蕩開刀刃,出腿橫掃。其實他并不能看清辛夷在哪,但他有殺伐的本能。于是辛夷不得不扭身避開,這一下卻如了賀逐山的意。
那長腿一勾,霍然劈下,一腳將辛夷踹翻在地上,不及躲避,長刀刺來。
“噗哧”一聲,尖刃搠入肩頭,只挨著心臟擦過去,極準極快,不損毫毛。顯然已刀下留情。
辛夷發(fā)出悶哼,卻赤手握住雪亮刀鋒,想要用力拔出,立刻被賀逐山摁住。
粘稠的液體正順著刀面汩汩流下,像是鮮血,卻沒有鐵銹味道。于是賀逐山伸手一摸——掌心糊滿某種琥珀色的油似的生物材料。
賀逐山微怔,他知道這是什么。
EOS系列的仿生人體內大都流動著這種“機器血”,這一生物組件能為它們的運作傳遞信號、提供能量;潤滑零件、維持體溫。
辛夷眼神微暗,旋即猛地抬腿蹬人,掙開了賀逐山鉗制,翻身而起。
兩人在沙暴中相對而立,辛夷擦了擦“血”。他毫不在意地用力抓合傷口,皮膚竟自動縫在一起。然后他說:“沒錯,我是一個仿生人。”
*
此時相對立于沙暴深處的,還有阿爾文和濡女。
濡女靈巧,轉身避開那顆子彈,鱗片慢慢覆蓋腰背與兩頰,黑發(fā)在風中四散飛舞。她的皮膚再次浮現出詭異的蛇皮紋路,兩眼中盛的是一雙豎瞳,神秘妖艷。
“暗鋒。”阿爾文說。
“這不是您該知道的秘密。”濡女嘆氣。
“您背叛了秩序部,您是故意殺死颶風的……”她盯著阿爾文的眼睛,瞳孔忽綻放出奇異的幻色,但阿爾文不為所動,沒被她的精神力攻擊影響。
“您有異能。”濡女誠懇而尊敬。
“我非常好奇‘暗鋒’,身為秩序官,我竟從未注意到你們的存在。”
“我也非常好奇您,”濡女回答道,“撒旦說,您與我們一樣,是我們的一員。”
阿爾文微頓,他聽出濡女的意思,手指不經意地顫了顫,但他強自鎮(zhèn)定似的:“胡說。”
濡女沒有反駁,她徑直沖了上來。
濡女非常靈活,“溺蛇”這一異能使她能夠不受燥熱與狂風的影響,驟然起跳,野貓一樣撲向獵物,卻在落地瞬間抓了個空。
她猛一回頭,阿爾文已閃身在她背后,一拳砸下,濡女躲開。
“您的異能是什么?”她問,同時抽刀刺人,阿爾文避開,平靜答:“猜猜看。”
那刀很快,電閃一樣,但秩序官不僅輕松避過,還穩(wěn)穩(wěn)抓住刀柄,輕輕一格,打飛了刀。
濡女皺眉:“您為什么要幫Ghost?”
她不認得Ghost的臉,但她認出了他的刀。
而秩序官沒有回答。他站在原地,神色淡漠,雙眼冰冷,仿佛不把濡女的攻擊放在眼里。
“我沒有幫他。”他再次輕松躲過濡女的進攻時,聲音如霧一樣飄進濡女耳中,“我在幫我自己。”
濡女有些惱怒,她討厭這種無法近身的差距感。
她俯身伏在地上,脊背隆起,仿佛一把箭在弦上、蓄勢待發(fā)的滿月彎弓,兩腿交纏,生出濕漉漉的鱗片和蛇尾,驟然一甩,抽向對方。
“您能幫幫我嗎?撒旦想見沈琢,他很重要。”
蛇尾如馬鞭破空,有雷霆萬鈞之勢,秩序官終于動了。但濡女蛇行沙地,速度極快,險些用尾將他纏抓起來,他拔出了腰間的十字短劍。
“你對撒旦如此忠心,撒旦在乎嗎?”
濡女微微一愣,這句話一針見血,戳中了她心底深處的恐懼。
她走神時,阿爾文沒有猶豫,短劍刺來,鋒不可當,削鐵斷甲,蛇尾上的隱形外骨骼保護層被砍得火星迸射,碎屑紛飛,眨眼間分崩離析。
濡女吃痛,顫栗片刻,但很快在地上旋身扭動,甩開對方。
鱗片在瞬間脫身,如千萬把匕首,密密麻麻向阿爾文刺去。但那秩序官的身影再次鬼魅般消失,轉瞬出現在另一處。
這應當是空間系的異能,濡女看明白了。
她咬牙:“您以虛假的身份接近Ghost,親近他、保護他,您認為他便在乎嗎?”她冷笑:“您與他是敵人,有深仇血恨,他如果知道真相,他對您難道會有任何一點理解或同情嗎?不,他不會,他從不憐惜任何人……他只會親手把您殺死!”
秩序官倏然暴起,十字短劍貫穿堅硬如鋼的蛇尾,將其釘在巖石上,動彈不能。感謝福山,這把劍經他改造后,足以將任何一種金屬硬物斬斷。
那劍向下一滑,拖著濡女在地上翻滾,沙礫磨得她皮肉模糊,血流如注,但秩序官殘忍至極,非但沒有憐惜,反而一把抓住了她的脖頸。
明是冰冷的手掌,卻騰起熾熱的暗金色火苗。
他有元素系異能,濡女最怕火。
“他不會。”秩序官回答,低聲中卻難掩激顫。
濡女強忍著灼燒與窒息的痛感,眼神透著嘲笑:“您害怕了?”
“他不會!”
“您怎么知道呢?”濡女說,“他的父母都因秩序部而死,‘圣誕’也是他重要的親朋好友,但我們殺死了他,我們殺死了很多人。您在他心里又算什么?一個騙子,一個宿敵,一個仇人!哪里比得上那些養(yǎng)育他、呵護他、又因保護他而被殘忍殺害的人呢?”
“放開我,和我一起去追捕他們。”濡女的瞳孔再次變色,她像海妖,誘惑著困于大海深處的迷茫水手,循循善誘:“將他們帶回秩序部,Ghost便聽憑您處置。到時候,您想對他做什么,我可以保證,那都是您的自由。”
秩序官那雙灰褐色的眼睛死死盯緊她,像要以此將她萬箭穿心,但他掌心的火苗卻不再膨脹。
濡女輕笑,眨了眨眼,釋放的精神污染上升到2級。
這是撒旦為她新升級的異能,相當好用,雖然開發(fā)身體的過程也非常痛苦。精神襲擊能讓被“迷惑”的對象產生強烈痛感,如不按照施法者意愿行事,腦海中的撕裂感只會無限加倍。
濡女暗中摸出腰間匕首:一旦秩序官妥協(xié),她會立刻將他刺死。
須臾后,火苗漸熄,鉗制漸松。
濡女說:“您做出了正確的……”
話音未落,手腕遽然被人抓住,火焰在瞬間將她手中匕首融化殆盡,而對方用力一扭,毫不猶豫,將她的腕骨生生折斷。
濡女抬眼,對上了一雙陰寒冷酷的眼睛,狹眸如刀,剜得人直覺寒風砭骨。
“不。”對方又重復一遍:“不!”
劇痛使濡女不住尖叫,催動異能,更多的鱗片將皮膚覆蓋,更多的黏液噴射而出,她試圖將對方腐蝕而死。但阿爾文的“愈合”也完全開啟,這使濡女的攻擊對他產生不了任何威脅,除了那強烈的痛感——卻讓他更冷靜,更堅執(zhí),更殘忍。
“為什么?”濡女怒道,“為什么!這對您有什么好處?他甚至永遠不會知道您為他做了什么、為他犧牲了什么!”
“我不在乎。”阿爾文輕聲,眼神憐憫,像看一個一無所有的幼童:“我不在乎他知不知道,我不在乎他會不會殺死我。我所做的一切不求回報,你不會理解……”
“因為你從未被人愛過。”
火焰暴起,濡女聞到了皮肉燒焦的氣味。
那把十字短劍忽生出一米多長的劍身,鋒刃上火舌滾滾,如天狗吠日,懸河瀉水,金光白虹落下——
一劍斬斷了濡女蛇尾。
*
身份暴露后,辛夷不再遮掩鋒芒。機器的力量遠不是人類以血肉之軀就能輕易抵擋的,這讓賀逐山想起郁美。
辛夷的拳頭和郁美一樣,有千鈞之力,一拳能把堅硬的地表砸出深坑,攻勢又狠又快。他用長刀去擋,刀身卻被力道震得嗡鳴顫動,賀逐山生怕這把寶刀折在辛夷手里,收刀而退,走為上策。
兩人在沙暴中追逐,此時地表上到處是大小的龍卷狂風,地形變幻莫測,被攪壞的運輸車碎片、亂石、貨物都劈頭蓋臉砸過來,要是一個不慎沒躲開,高速與巨力都足以讓人當場斃命。
辛夷卻毫無畏懼——他本身就是強悍的EOS系列仿生人。
奇怪,一直以來,達文公司發(fā)售的仿生人產品全是智能低下、空有人類外殼的簡單機器,辛夷為什么會擁有如此高的智慧,甚至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喬伊在胸口“嗷嗚”亂叫,一個沒抓穩(wěn),被風卷了出去。它哪里見過這種場面,四爪亂撓,立刻炸成一球小毛團。
賀逐山想也沒想,轉頭去抓。
這一下便讓辛夷追上,他毫不猶豫,反手出刀。
刀斬破了皮肉,在賀逐山左臂上劃出又深又長的血條。
賀逐山揪著喬伊在地上一滾,沙礫擠進傷口,刺痛難忍,但他顧不上傷,立刻抬手擋下辛夷劈來的刀鞘。
辛夷力氣極大,他被狠狠地壓撞在嶙峋怪石上,堅硬的石層磨穿了衣物,磨得后背皮肉虬結,青筋暴起,紅砂砂一片,鮮血蜿蜒而下。但賀逐山伸手握住了辛夷的刀,那白尖只差一寸就要貫穿他的心臟:“你和沈琢是什么關系?”
“與你無關。”辛夷冷聲,刀鋒戳破賀逐山胸口。
刀下身體輕顫,但人卻一聲不吭:“沈琢是覺醒者嗎?他為什么要刺殺暗鋒?你們的目的是什么?”
“秩序部的走狗,”辛夷“呸”聲,“你別想騙我的話。”
喬伊在這時從賀逐山臂彎里掙出一個腦袋。這小貓,被風吹得站都站不穩(wěn),還敢張牙舞爪去咬辛夷的手腕。
仿生人當然不怕,這對他來說無異于蚊子叮咬,但他稍分了分神,賀逐山便在這時驟然拽下他拿刀的手。
彎刀又在小腹上劃破長痕,鮮血滲出,腥味翻涌。辛夷眼神一冷,握著刀鞘就要以拳背擊暈賀逐山。
卻被人一腳踹開。
他是一副裹著人皮的機械骨架,因此在巨力之下,只堪堪退后幾步就站住腳,然而對方更快,又是抬腿掃來。
賀逐山聞到了高山野雪的清冷氣息:“阿爾文!”他喊:“別——”
話音未落,兩人扭打起來。
阿爾文拳拳帶著狠勁兒,殺意四溢,像被惹怒的狼與虎,不死不休。賀逐山想不明白他怎么忽生出這么大的脾性,身法凌厲,竟叫仿生人辛夷都一時沒有招架之力。
賀逐山起身時,二人已追到崖邊。辛夷不愿與他多做糾纏,縱身跳下懸崖,消失在沙暴深處。
阿爾文手背上沾了些“機械血”,琥珀色的,他舔了舔,舌尖彌漫苦味兒。
賀逐山沉默:“我是不是教過你,打架要會躲?”
早在福山家里,他就警告過他,仿生人能輕易置人于死地,不要與它們——尤其是戰(zhàn)斗型——正面沖突,但阿爾文聽不進去。
“你怎么不躲?”阿爾文只是垂眼看他,眼睛很亮,蟲群漸漸遠去,天露出熹微日光:“難吃。”
他對辛夷的血做出如此點評。
他抓住賀逐山拉到懷里,將他后背崎嶇的傷口盡收眼底,眼神一暗,又深又兇,于是攬了人再沒放開。
賀逐山想要脫身,卻驚覺他力氣極大,真發(fā)起狠來,掙脫不得:“小傷,沒事。”
但對方冷聲反問:“這也算小傷,那什么是有事?死才算有事嗎?”
紅日沖破沙暴時,他盯住了賀逐山的眼睛,帶著些瘋拗的委屈,賀逐山忽有些做賊心虛。就好像在訓練室被達尼埃萊逮個正著。
他只好做他一貫擅長的事情,轉移話題:“那個‘暗鋒’呢?”
“跑了。”
阿爾文神色不明地盯了他一會兒,這才挪開視線,卻絕不松手,就將人帶在一旁,扶住了他的腰:“她的異能和擬態(tài)有關,斷了尾巴,溜走了。”
賀逐山不好挪他的手,只能依著他點頭:“那家伙是個仿生人,不知道和沈琢有什么關系。但他救走沈琢,讓沈琢朝鬼宿城去,他們應該會在鬼宿城碰面,我們得去找鮫。搭她的運輸車進城,不會被城衛(wèi)盤查……”
話未說完,被人攔腰抱起。
阿爾文托著他的膝窩與肩頭,將他牢牢圈在懷里,緊貼著胸膛,能聽見年輕人稍快的心跳聲。他很仔細,避開了賀逐山身上所有傷處。
賀逐山一怔,沒反應過來,望著人眨了眨眼,像是在問干嘛。
于是阿爾文說:“去找鮫。”
他相當平靜,卻又流露出少見的不容置疑的強勢:“抱著你,我比較放心。”
*
卻說沈琢,迎著狂風亂走,眼里只盯著沙海中隱沒的紅日,終于在天光乍破時看見了鬼宿城的影子。
那是一座黑色的防御基地,環(huán)形金屬高墻頂天立地,有數米厚,非常堅實,爆破彈也不能突破它的防衛(wèi),城市便躲在其中。大門處設有檢查站,數十個裝備精良的城門守衛(wèi)抱槍而立,挨個檢驗進出城門的地下城居民身份信息。
沈琢一步也走不動了,他腳一軟,跌倒在地,順著沙丘滾落出去,恰巧撞到一行運輸隊腳下。
有人把他一把拎起:“醒醒!”
沈琢指著自己的喉嚨:“水……”
對方問:“嘖,第一次來地下城?”
沈琢點了點頭,男人給了他一壺水,叫他躲到運輸車里。
運輸車里塞滿了狩獵來的蟲的外骨骼,還沾有一些黏液,濕濕糊糊,沈琢盡量不看它們一眼。他蜷縮一團,踞蠼在角落,只聽見外面叮當的聲音,像是在查驗報單和貨物。
車進了城,搖搖晃晃,終于在一處停下。
運輸車的廂門被打開,沈琢還沒適應刺眼白光,就被一只虬結有力的手拽下來,拎著進了一間房屋。
那人一把踹開門:“喂,這月還差幾個‘頭’完成指標?我賣你一個啊。”
另一人面無表情地敲打著虛擬鍵盤:“差十幾個呢。執(zhí)行警/察那幫人肚子越來越大,上個月又獅子開口,叫我們以后多加二十個送出去。他們自己破不了案,抓不到人,監(jiān)獄里卻不能空,有什么辦法?只能從地下城找。這些人的爛命又不值錢。”
沈琢還沒反應過來,兩人已完成交易,面板“叮”的一響,他被捆緊手腳,丟進一間牢房。
昏暗中還坐著幾個人,對他的“嗚嗚”掙扎冷眼旁觀,然后說:“喊什么?來都來了,不如想想到了阿瑞斯之都后該怎么辦,聽說那兒也有那兒的活法。”
沈琢“呸”地吐出嘴里破布,有些不敢相信:“去哪?阿瑞斯之都?”
“是啊,”那瘦高的男人瞥他一眼:“執(zhí)行警/察有工作指標,每月破案率要達到多少多少,完不成,他們就到處抓人頂替——地下城的人最方便,沒有親友,沒有公民信息,交上去了事,誰管你是誰。”
“你得罪城主了吧?城主那狗娘養(yǎng)的,操,說白了還是跟秩序部沆瀣一氣的畜生,秩序部給他點甜頭,他就樂滋滋幫人家管這一攤爛泥,呸,真以為自己是皇帝呢……喂,以后就是獄友了,你去過阿瑞斯之都嗎?”
作者有話說:
大家各有立場。
37 雙生(12)
◎EOS,黎明女神。◎
鮫進門時, 賀逐山正在檢查剩余武器。
她瞥了眼地上散落的子彈,轉手合上門:“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弄點補給。地下城缺衣少食,唯獨不差殺人的家伙事。不過, 這一帶是我們的地盤, 那些幫派不會擅入, 槍估計也派不上用場。”
沙暴停止后, 鮫重啟運輸車。她讓兩人藏進車廂, 從椅子底下翻出一張偽造的“合成香腸特批貨單”。她似乎是個走黑貨的老滑頭, 手里有許多假/證/件。于是等到了基地門口,城衛(wèi)不疑有它,他們輕而易舉通過檢查,進入鬼宿城。
她將兩人安置在一處安全屋, 它位于混亂骯臟的住宅區(qū)深處, 之后便去和她的人交接外骨骼貨物,半小時后,才帶著壓縮餅干、營養(yǎng)液、雞肉罐頭以及兩袋急救包返回。這在食物和醫(yī)療資源都極度稀缺的地下城, 算是一筆昂貴物資。
賀逐山將彈匣一一填裝, 鮫在桌邊坐下。
雖然城內有大型制冷設備用于調節(jié)溫度, 使其適宜人類生存, 但她跑得太急, 進門后仍滿頭大汗。
她便給自己倒了杯冰水,“哈”一聲舒氣, 才開口:“我已經查過今天的入城名單, 反復翻了三遍, 可以確認, 沒看見‘沈琢’的名字。根據線人情報, 兩小時前,開往阿瑞斯之都的‘走私車’上,有一個長相優(yōu)渥的東方人,年紀很小,皮膚很白,眼下有顆痣,聽你的描述,應該就是沈琢。”
沈琢不在鬼宿城。
這個消息讓賀逐山微微皺眉,他不清楚什么是“走私車”。
“阿瑞斯之都?”
鮫點頭:“地下城看似是逍遙法外的罪惡之城,但實際上,秩序部的手無處不在。他們有能力徹底鏟除這些蛀生在提坦巨樹上的蟲子,但他們認為沒必要這么做——單極壟斷是不穩(wěn)定的,一個完美的烏托邦世界總會遭人質疑。他們通過維護‘地下城’,給所謂的‘反叛者’留下茍延殘喘的空間,借此平衡‘質疑’和‘權威’,就像矩陣和錫安①。”
“城主和達文公司有利益往來,他們之間的關系非常復雜。但只要秩序部開口,城主就會找到并交出那些躲在地下城的通緝犯;執(zhí)行警/察需要完成每月額定的破案績效,有時數字不好看,城主會幫他們從地下城搜羅‘黑戶’,交由他們偽造公民信息,再投入阿瑞斯之都。沈琢多半被賣給‘走私客’了,他們專職尋找城里最易下手的倒霉蛋,把人送給警/察‘交租’……今天恰好是交租的日子。”鮫解釋道。
“地下城幫派眾多,勢力復雜。你提到過‘老板’,你們是哪一邊?”
賀逐山一針見血,但鮫也毫不畏懼:“我們哪邊都不是,我們看不慣城主,也不屑于和各色幫派同流合污。我們只屬于我們自己……我們是一群改造人。”
鮫說:“在地面上,在提坦市,他們只把我們當性玩具……但我們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一部分人拆下芯片,接受改造,重新變成普通人流浪在小布魯克林……但一部分人走入地下城,在這里蟄伏、積累,等待某一天向他們復仇。‘我們’就是這樣的存在。”
“幫助你們很危險,尤其是在你們已經驚動了秩序部的情況下。但‘老板’執(zhí)意這么做……他說他見過你。”鮫望向賀逐山。
賀逐山微微一怔,鮫卻打了個響指。門倏然打開,一個雪白的影子閃進來。
那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少年,褐發(fā)深眸,身形纖細,仿佛游戲中的虛擬建模,精致動人。他臉上植入了某種芯片,暗金色機械圖案規(guī)整又神秘,身后卻有三條長而蓬松的獸尾,尖耳似貓。
“我們見過嗎?”賀逐山警惕。
“你不認識我,但我知道你。在‘荒原’,你來找‘颶風’,順手救了一批將被拍賣的改造人,我當時在監(jiān)控中目睹一切。”讙②說,“我以玩寵的身份潛伏在城主身邊,借此收集大量情報。與他相比,我才該被稱為最優(yōu)秀的‘情報販子’……我叫讙。”
讙邊說邊脫下斗篷,顯然他不方便在地下城拋頭露面。他和鮫打了個招呼,鮫為他搬來一張椅子。
賀逐山想起來了——他還記得那個女孩。
“他們還好嗎?”
“有人為他們做了芯片拆除,一些人開始獨立生活,一些人則因腦組織損壞在基地接受照顧。城主非常生氣,他虧了一大筆錢。但這也是我?guī)湍愕奈ㄒ辉颉?br />
讙笑起來,臉上流露出狡黠:“你幫過改造人,理應獲得回報。
讙幾乎將自己的底牌完全開誠布公,這相當誠懇,賀逐山沒有不相信的理由。于是他向讙簡要解釋他們進入地下城尋找沈琢的來龍去脈,但選擇性隱去了有關暗鋒與覺醒者的事情。
“他有一個非常能打的同伴……似乎是仿生人。”
“聽你的描述,應該是辛夷。”讙皺眉:“我們很早就認識了……在他剛剛開始覺醒獨立人格的時候。”
“他很特殊,是一個定制的家用仿生人。從外形上看,他的設計原型是EOS系列第四代智能管家‘李’,就是123年發(fā)布的那一批,但制作者在五官和體態(tài)上都做了細微調整,這使他變得獨一無二。”
“所有仿生人,無論是用于工廠生產還是家庭管家,它們的智能系統(tǒng)都相當低下。這并不是說仿生人公司沒有能力研發(fā)更高級的產品,而是因為顧客不買賬——恐怖谷理論③,人們畏懼擁有人類外表的‘機器’,一旦它們過于智能,必然會導致一系列的道德倫理問題。所以‘禁止開發(fā)智能仿生人’的法案條例就是為了在源頭上對其杜絕防范……但辛夷不一樣。”
“辛夷的大腦是膠質結構,采用了一種非常先進的軟體生物材料。這意味著自由物質可以通過碰撞在其中完成分子水平重組——完全模擬人類的大腦環(huán)境。數據以自由編碼段的形式不斷傳輸,運算峰值速度達到億級,可以在瞬間解析大量資訊,他幾乎是一臺超級電腦。”
“這或許就是他誕生自我人格的物質基礎。”鮫說。
讙點點頭:“公司的所有產品研發(fā)都有其目的,但‘辛夷’從未投入批量生產。這說明公司研發(fā)他的目的不是盈利……那是什么?我一直沒想明白。”
“直到有一次,我聽到了城主和秩序部的對話。秩序部希望他交出藏匿在地下城北區(qū)的幾個‘覺醒仿生人’,他們提到了一個詞,‘黎明計劃’。”
“‘Eos’,古希臘神話中的黎明女神。”阿爾文冷不丁出聲。
“是的,所以我一度懷疑,生產仿生人也許并不是達文公司的真正目標,那些低級玩具本來就可以被其它機器取代——也許,EOS本身,就只是為了這個黎明計劃存在。但沒人知道黎明計劃是什么。”
“你認為辛夷有獨立人格嗎?”賀逐山問。
“是的,我敢肯定。”讙說,“他已經誕生了自己的情感和價值觀,誰也無法改變。他可是一個相當成功的賞金獵人,地上地下通吃。”
賀逐山沒有說話,但阿爾文看他一眼,已經領會到他的意思。
“覺醒仿生人”很可能不止一個,他們像辛夷一樣隱藏在提坦市的各個角落。從秩序部的態(tài)度來看,他們的“覺醒”應當是某種意外。但制造方一定是達文公司——達文公司為什么要制造這些媲美人類的仿生人?他們又是為何“覺醒”?
“我還特地查了查沈琢的背景……非常有趣,他現在的身份是偽造的。事實上,他是EOS公司曾經的總監(jiān)沈鳴的兒子。不過他們全家已因犯下反人類罪在六年前由秩序部處死。”
“他們認識。”
“是的,六年前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不過只有辛夷知道。”讙聳肩。
“我必須前往阿瑞斯之都。”賀逐山忽然開口,三雙眼睛同時望向他。
“你瘋了嗎?那可是阿瑞斯之都——”鮫皺眉,然而讙打斷她。
“如果你想找到沈琢,甚至找到辛夷,那么阿瑞斯之都是你唯一的選擇。”讙平靜道,“你是一個頑固的人,從‘荒原’那一戰(zhàn)就能看出來,如果你執(zhí)意要做某事,誰都攔不住你,你不會聽勸。”
“很遺憾,前往阿瑞斯之都對我們來說太過冒險,我們不會給你提供任何人力支持。但你需要什么武器、裝備,你可以和鮫說,我們將竭誠打點一切。”
“阿瑞斯之都非常危險,那是監(jiān)獄之城,罪犯之地,它的防衛(wèi)程度甚至能和秩序部中心相媲美,強行闖入,必死無疑。”
讙起身,重新穿戴上斗篷,他精致的面容隱藏在灰影下,臃腫的身形卻在消失前停頓片刻:“不過地下城的魅力就在于此——沒有你做不到的事,只要你找對人。我有辦法送你……送你們去阿瑞斯之都,”他看了眼阿爾文,“想好了就聯(lián)系鮫。”
鮫在紙上手寫一串號碼,囑咐賀逐山背下后焚燒。兩個改造人相繼離開安全屋,只留桌上物資作為他們曾出現過的痕跡。
作者有話說:
①《黑客帝國》
②我相信你們已經不記得讙了,指路第13章=w=。讙,同“歡”,《山海經》中記載“其狀如貍,一目而三尾,其音如奪百聲,是可以御兇,服之已癉”,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形象,山中有一種野獸,形狀像一般的野貓,只長著一只眼睛卻是三條尾巴。
③一個關于人類對機器人和非人類物體的感覺的假設:由于機器人與人類在外表、動作上相似,所以人類亦會對機器人產生正面的情感;而當機器人與人類的相似程度達到一個特定程度的時候,人類對他們的反應便會突然變得極其負面和反感,哪怕機器人與人類只有一點點的差別,都會顯得非常顯眼刺目,從而整個機器人有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覺,猶如面對行尸走肉。
38 雙生(13)
◎“你要我抱你嗎?”和“我喜歡你。”◎
賀逐山起身走進洗浴間。安全屋里的衛(wèi)生設施相當簡陋, 不過花灑、浴缸,和一面寬大的半身鏡。
襯衫早已被鮮血浸透,黏糊糊緊貼皮膚。他小心撕下襯衫,卻還是難免牽動傷口, 刀割般的疼痛使人微微皺眉。
賀逐山試圖挑出血口里的小碎石子, 它們留存在體內易導致炎癥。但沒有微型手術刀輔助, 這很難獨立完成, 他嘗試幾次, 很快沒了耐心, 干脆放下棉棒,套上新衣出門。
狹小客廳里,阿爾文正在加熱那幾盒雞肉罐頭。
他用小刀撬開拉環(huán),汁水四溢的肉塊被堆在白色瓷盤里。他“叮”著了微波爐, 聽見聲音回頭問:“餅干還是營養(yǎng)液?”
“都不要。”
賀逐山看了一眼, 在生銹的鐵桌旁坐下,抬手到口袋里找煙。
他需要煙緩解后背的疼痛,此時只有尼古丁能麻痹神經中樞——但那半包煙在沙暴中被風吹走了, 他蹙起眉頭。
阿爾文看在眼里, 覺得這人像只刺猬。
阿爾文走過來, 撐著桌子低頭看他:“不能挑食。現在是特殊時期。”
他聲音很輕, 仿佛在哄小孩。賀逐山沒說話, 固執(zhí)地抱著喬伊。小貓正在他懷里伸長了脖子聞聞嗅嗅,似乎在找空氣里肉香的來源。
阿爾文忽瞧見賀逐山背有血色——血洇了新衣, 燙得灼眼。
他皺眉:“你沒處理傷口嗎?”
“麻煩。”刺猬抿嘴, 冷冷淡淡拋下兩個字。
阿爾文居高臨下看他, 賀逐山相當固執(zhí)地絕不抬頭。兩人無聲僵持了一會兒, 阿爾文起身去洗浴間。
微波爐又“叮”的一聲響, 賀逐山就著濕抹布將那一盤爛熟的肉拿出來。這時聽見洗浴間傳來水聲,阿爾文說:“過來。”
聲音顯得遙遠,賀逐山頓了頓。從沒有人這么和他說話,達尼埃萊不能,鳳凰也不能,誰都不能。于是他和喬伊大眼瞪小眼,用沉默表示抗議。
但年輕人又斬釘截鐵地說:“過來。”
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賀逐山只好把一整盤雞肉推到喬伊面前:“都是你的了。”他冷聲:“吃干凈點。”
洗浴間里,阿爾文正用溫水打濕毛巾。他看起來也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人,做起這些雜事卻毫不猶豫。賀逐山靠在門框上,想看看他還要如何頤指氣使,但年輕人相當平靜:“衣服脫了。”
賀逐山皺眉:“我沒事——”
“別說謊,”他面無表情打斷他的話,“你根本沒有處理傷口。如果不想這樣,你當時就不該讓自己受傷。”
“撐著。”他指向半身鏡前的洗手臺,強詞奪理和達尼埃萊如出一轍,不容置疑,卻相當有耐心。
賀逐山只好脫下那件還未穿多時的新襯衫,將它疊在一旁,猶豫片刻,赤/裸上身撐在洗手臺邊。
這個姿勢有點曖昧,但阿爾文毫不在意。他卷起袖子,叫賀逐山扶穩(wěn),手便搭在賀逐山腰窩上,輕柔地一摟一環(huán),簡直像一個擁抱。
兩人的姿勢很親近,能感受到彼此胸膛的起伏與呼吸。屋里太靜了,靜得只有水流聲,水流卻蓋不住飛快的心跳。
阿爾文靠著他,就像從背后攬住愛人。他身上有高山野雪的冷意,掌心卻溫暖熾熱,用毛巾一點一點小心粘去刺在賀逐山血肉深處的石子與沙礫,像一遍遍落下的憐惜般的舐吻。
賀逐山恍惚間看見了自己所想象的畫面,下意識一躲。
阿爾文立時抓住他:“疼?”
不疼,賀逐山想,他一年到頭總是遍體鱗傷的。千瘡百孔慣了,覺得自己早已麻木……但一旦有人關心有人哄,忽地又學會疼。
他抿嘴不語,阿爾文顯然誤會,他說:“活該。”
但手上的動作輕了稍許。
賀逐山從鏡子里看見阿爾文微垂的臉,他的神色很專注,眉宇間卻覆著一層霜……他似乎有些生氣。
賀逐山終于后知后覺地察覺了這件事,可他不明白,阿爾文在氣什么呢?他有什么可氣的?
“我以為你不知道疼的。”阿爾文忽然這么說。
——后背幾乎血肉模糊,細小的傷口縱橫交錯。他已經非常仔細,但肌肉還是不時因疼痛本能一搐。
他忽伸手按了按脊背上斜臥的一條血口,賀逐山猝不及防,“嘶”地倒吸口冷氣要逃躲,但又被阿爾文伸手抓住。
他牢牢扣著他的腰,像要他牢牢記著這種疼似的,俯身貼來,在賀逐山耳邊說:“上次的傷。還沒完全好。又添了一道。”
一字一句,在鏡子里垂眼盯住了他。
賀逐山微怔,他覺得耳尖燙了一下,像被什么東西悄然入侵。
但那觸摸像警告,又像懲戒,很沉很重,根本受不住,賀逐山一時不知如何回復,只好看著對方打開急救包。
阿爾文沒再說什么,找出碘酒和凝血藥物,拆開了消毒棉簽。
他的指尖一點一點游過后背,難捱的刺痛全被體溫安撫,動作相當熟練,顯然也輕車熟路給自己上過不知多少次藥。
于是賀逐山說:“你沒有什么資格指責我。”
阿爾文只是微微一頓,并不反駁。
兩人沒再說話,阿爾文讓他轉身坐在洗手臺上,他半跪在他兩腿之間,以同樣的方式處理小腹上橫亙的長而深的血口。
最后咬開繃帶,伸長了手,用紗布將賀逐山的腰一圈一圈包扎起來。系好止血結,環(huán)著他的兩臂卻不肯離開。賀逐山不再懷疑,他知道那就是一個擁抱。
他們一前一后走出洗浴間,阿爾文在桌邊站住。
桌上只有一只一干二凈的空盤子,以及蹲在一旁快樂舔爪的喬伊。
賀逐山忽然有些做賊心虛,他抱起喬伊。
阿爾文輕笑一聲:“賀逐山。”
他第一次在相處時如此嚴肅地連名帶姓喊他,卻不是生氣,只是看賀逐山一眼,從口袋里摸出什么。那是一包紙煙,天知道他什么時候帶在身上的。
他說:“我本來想,或許我可以分你一根。”
賀逐山沉默片刻,揪著喬伊耳朵低聲狡辯:“我不喜歡吃罐頭。聞起來很腥。”
“那是我們唯一的蛋白質食物。”
“你可以吃壓縮餅干。”
阿爾文拿他沒辦法,深吸一口氣:“把營養(yǎng)液全喝了。兩包。不準剩。”
賀逐山挑眉就要抗議,但在反駁前,年輕人已給營養(yǎng)液插上吸管,二話不說,堵在他臉前。
沙暴使人蓬頭垢面灰頭土臉,但賀逐山身上有傷,不能沖涼。于是他以一種極拖延的速度啜飲營養(yǎng)液時,阿爾文打來一盆熱水,站在他身后一點一點梳洗他的軟發(fā)。
賀逐山很想拒絕,很想逃,但今晚年輕人格外強勢,他無處可去。
賀逐山只好打開白玫瑰,通訊器在眼前投出投影。
他垂眼在虛擬屏幕上處理消息,試圖借此消解這陌生的曖昧感。
可溫水忽流過耳后,順著雪白后頸滾進后背,癢絲絲的,聽見阿爾文問:“你在伊甸都做些什么?”
賀逐山沉默片刻:“救人,殺人,出任務。我還做過訓練官。”
他本不該回答這個問題,阿爾文越界了。
但阿爾文的呼吸也癢絲絲的。
“訓練官?”
“新人需要學會操控自己的異能……同時也需要提升自己的格斗能力。”
“你教異能,還是格斗?”
“格斗。”
阿爾文“唔”了一聲:“怎么教?”
“理論和實踐。理論好說,發(fā)資料自己看。實踐則方法不一。有的人植入了腦機借口,他們會直接插上訓練芯片到虛假系統(tǒng)里戰(zhàn)斗。有的人畏懼腦機,就選擇用全息體驗倉上線。但虛擬不能完全取代現實,我會針對每個人安排不同的針對性線下訓練……有時也會親自和他們過招。”
“親自過招?分到你手上的新人一定很倒霉。你會手下留情嗎?”
“伊甸不是分配制,”賀逐山說,“訓練官才是被選擇的對象。”
“絕大多數人慕強,渴望自己成為強者,所以也選擇強大的人做自己的訓練官……但絕大多數人也無法忍受那種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他們沒勇氣甚至沒膽量付出代價。我訓哭過好幾個學生,自那以后,再沒有人找我。”他言簡意賅,不以為恥,輕描淡寫地聳了聳肩。
“你把人訓哭過?”阿爾文失笑。
“也許下手狠了點。”賀逐山皺眉,“但哭有用么,敵人不會因此放你一馬,隊友也不會起死回生。”
“也許他們只是想哭。”阿爾文說,“你不懂,因為你不會哭。”
阿爾文用毛巾擦拭賀逐山的頭發(fā)時,他忽地稍仰起頭,睜眼打量著阿爾文。
“你會加入伊甸嗎?”他低聲問了這么一句。
鮫把冷氣開得太低,襯衫又太薄,他鼻尖被冷氣凍得酡紅,皮膚愈發(fā)蒼白。這樣仰頸看人,無中生出一種柔軟和脆弱。
幾乎是賀逐山的另一面。不再陰冷、狠戾、疏離,而是與精神領域中的那個稚子一樣,執(zhí)拗、頑固、帶一點無措,那么動人。
阿爾文說:“為什么這么問?”
“你的問題讓人這么誤解。”
“我可以加入伊甸嗎?”阿爾文聲音很輕。
“伊甸里有非覺醒者,他們是自愿反抗秩序部的,為什么不可以?”他皺眉,顯然誤會了阿爾文的意思。
阿爾文沒有糾正,又輕聲問:“那我可以選你做我的訓練官嗎?”
“你不需要訓練官。”
“我需要啊,”他用毛巾遮住賀逐山的眼睛,“我喜歡你。”
這句話猝不及防,阿爾文的呼吸和水珠一起,順著賀逐山的脖頸、脊背、腰窩一路蜿蜒而下,仿佛融進每一滴血液里,燙得他微微一怔。
賀逐山沒有多問,“喜歡”二字便如兩根細針,不輕不重扎在心口,像是要把阿爾文整個人都扎進去。
他們將壓縮餅干分食完畢,賀逐山到底沒能喝完那兩袋營養(yǎng)液。秉著不浪費的原則,阿爾文就著他用過的吸管將剩余的一飲而盡。
安全屋里只有一張雙人床,兩人各睡一半,蓋同一張被子。
賀逐山靠在床頭瀏覽世界網上的新聞時,冷不丁吐出一口煙圈:“其實你不抽煙。”他垂著眼:“你連煙都不會夾。”
這意味著那包煙只是為賀逐山一個人買的,他甚至摸清了賀逐山的口味。
阿爾文并不反駁,低頭許久,忽湊來抓住賀逐山的手腕。他抓著他的手貼到唇邊,就這么深深吸了一口煙。他咳了老半晌,卻逞強般含糊不清地說:“現在會了。”
賀逐山望著煙頭。
兩人的咬痕重疊在一起,仿佛曾互相撕咬過、吞噬過對方的血肉,他問:“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這么做?”
“你總是有那么多為什么。”
賀逐山不說話,阿爾文掐滅了他的煙,將他團到被子里。
賀逐山在床內側,緊靠著冰冷的金屬墻壁,床頭還點著一盞老式臺燈,燭火般的暗光把兩個人的影子照在一起。
他不語,阿爾文卻伸手,手掌順著他的脊背慢慢滑下,一寸一寸撫過那些傷口。有的尚未結痂,嶙峋虬結;有的紅痕未消,曖昧不清;它們就那樣亙在賀逐山蒼白卻有力的身體上,就那樣記錄著主人的一生。
一生都在摸爬滾打,一生都是千瘡百孔。
于是這么孤絕地走到阿爾文面前時,阿爾文覺得還未曾擁有,就已經失去他。
“別摸了。”他反手抓住阿爾文的手腕。
但阿爾文說:“疼。”
他的傷,他只看一眼,就覺得心里疼得發(fā)緊。
只恨沒能再早一點遇到他,保護他。
賀逐山緘不作聲,放開了阿爾文的手。于是阿爾文扭身過去,旋關了夜燈,背對著他說:“睡吧。”
屋里一片漆黑,兩人之間相隔半米,好像一道天塹溝壑,但賀逐山分明聽懂了他的回答。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這世上很多事都沒有緣由。
生沒有,死沒有,相逢沒有,分離沒有……喜與愛也沒有。
他忽轉過身來,床板“吱呀”一響。黑暗中阿爾文的后背顯得極寬闊,像能把他整個人攏起來遮風避雪。那之中有一顆過于熾熱的心,燙得賀逐山不知所措。
他在黢黑中凝視阿爾文的背影,眼神那么鋒銳,阿爾文當然知道。他便哄人似的問:“睡不著?”
賀逐山說:“你會走嗎?”
他問得沒頭沒尾,但阿爾文頓了頓:“不會。”
“多久?”
“永遠。”
阿爾文翻過身,他望著賀逐山眼底。
賀逐山說:“墻冷,床硬,枕頭軟,睡不著。”
阿爾文嘆了口氣:“你要我抱你嗎?”
然后他張開手,就像張開一個懷抱,一句話也不說,耐心地等。
喬伊率先擠進去,左扭右扭,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盤在阿爾文臂彎里。
賀逐山凝視著貓,像在思考。
他最終很不地道地把貓拎起,自己朝阿爾文的方向一近,便那么將頭靠在他臂上,微蜷著身體,睡在了阿爾文懷里。
仿佛那是世間最可靠的懷抱,是他唯一的避風港。
他團著貓,阿爾文環(huán)著他。阿爾文忍不伸手,在賀逐山頰上抹了一抹,不慎觸到他蝶翼般的眼睫,但賀逐山沒有躲。
空調制冷的“隆隆”聲從未停歇,屋子里越來越冷。
軟被下卻是溫熱滾燙的——孤獨的野獸相擁而眠。
作者有話說:
膩膩乎乎
39 雙生(14)
◎幾乎是在誘人上前禁錮他,打破他。◎
在一個人懷里醒來, 能聽見心跳緊貼胸膛傳來,一聲又一聲,震得寒山化雪。賀逐山便在睜眼時聽到了阿爾文的心跳,嗅到了山與雪的味道, 清白遙遠, 仿佛連呼吸都被他填滿。
賀逐山微頓, 想要小心起身, 只稍稍動作, 下一秒就被攬得更緊。
那人多半早就醒了, 就等著在這里捉弄他。于是摟在腰間的手把他往身前一帶,阿爾文說:“不再睡會兒?”
早晨人說話聲線低,帶點發(fā)燙的啞意,賀逐山還不清醒, 被他這么一灼, 下意識皺著眉“唔”了一聲。
阿爾文看他迷糊地垂眼搖頭,覺得賀逐山就像一只看似高冷,實際喜歡纏著主人翻肚皮的傲慢小貓。
貓用冷水洗了把臉, 柔軟的神色立時消失。他又變作那副清孤疏離的樣子, 冷冷淡淡, 撥通鮫的電話。鮫約他在鬼宿城中的俱樂部酒吧見面, 她會帶來裝備補給。
賀逐山穿上西服外套, 準備出門。
他將微型手/槍插入腰間時,不慎撩起襯衫露出一點腰身。
賀逐山皮膚尤其蒼白發(fā)冷, 血管微青, 肌肉卻削薄有力, 被黑色皮革腰帶束縛, 幾乎是在誘人上前禁錮他, 打破他,逼他毫無保留地展露出內里最真實的脆弱。
阿爾文不動聲色拉低他的襯衫,手背卻若有似無滑過他的腰窩。賀逐山頓了頓,既沒有避開,也沒有阻止阿爾文與他同去。
他只是順手幫阿爾文拿起外衣,站在屋檐下耐心地等,如此自然,仿佛已將闖入者占為己有。
俱樂部酒吧里有許多獨立包間,墻上貼滿隔音棉,幫派、打手、買主和賞金獵人習慣在這里談生意,安全放心。
鮫把武器袋甩在茶幾上,拉開拉鏈讓他們驗貨。
挨個退彈驗匣時,賀逐山耳上的白玫瑰微微一搖。
賀逐山借故離開,在無人處打開了通訊器。小野寺遙正源源不斷將資料傳輸到他眼前——那是一份又一份警局內部的案件卷宗。
“根據你的要求,我連夜入侵了執(zhí)行警/察總部的檔案庫系統(tǒng),專門篩選出近半年來有數據改動記錄的案宗——你的直覺沒錯,沈琢不是第一次動手殺人,他是個慣犯。”小野寺遙嚼著口香糖。
“近三月來提坦市共發(fā)生1078起殺人案,至今尚未偵破的有29起。這29起案件中,有21起已按流程列為特級偵查任務,還有8起卻被完全封卷,所有證據資料都被損毀,而有權力下達這一指令的只能是秩序部。我嘗試恢復部分數據,從蛛絲馬跡里獲得了兩個信息——第一,根據現場來看,兇手應是同一人連環(huán)作案,他的殺人手法比較一致,第二,被害者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黑戶’,沒有公民身份。”
“黑戶分很多種,小布魯克林里到處都是。但這些人不一樣,他們不是一般的試圖逃稅或是躲避抓捕的‘黑戶’,他們八個人無一例外,全都是早就被執(zhí)行死刑的死刑犯。”
八張犯人照片出現在虛擬面板中,他們的面部特征和八名被害者一一相符。死刑判決書和案卷被逐個調出,它顯示其中一名因“非法襲擊公司財產”而被判處死刑的賞金獵人早在七年前就已被處死在阿瑞斯之都。
“秩序部沒有處死他們,他們一定派上了別的用場。于是我試著尋找他們的行為軌跡——提坦市到處都是監(jiān)控探頭——比對結果顯示,至少有三人曾在覺醒者被殺害時于附近街道活動,其中一個小臂內側有極小的刺青,‘DARK BLADE’,他們是‘暗鋒’。”
賀逐山皺眉:“你認為沈琢在刺殺‘暗鋒’。”
“只是直覺,沒有證據,但女人的直覺向來很準。”黑客答。“阿爾弗雷德說沈琢的異能與‘眼睛’有關,他多半依靠這個尋找‘暗鋒’。如果是這樣的話,沈琢與我們立場一致——我們應該拉攏他,不惜一切代價。”
“他現在在阿瑞斯之都。”
小野寺遙沉默片刻:“你和我說沒用,阿爾弗雷德不會同意。”
阿爾弗雷德不會允許賀逐山以身涉險。
小野寺遙說:“阿瑞斯之都的危險在于它幾乎只進不出——提坦市絕大多數違法行為都能通過繳納懲罰金化解,會被送進阿瑞斯之都的人都和我們一樣‘窮兇極惡’——那里有整個提坦市最高規(guī)格的防御系統(tǒng)和武力保護,這么多年來能成功越獄的人寥寥無幾。但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事在于,你就算進去了,又能怎么樣?阿瑞斯之都太大了,簡直像一團毛球,亂七八糟,你甚至找不出毛線的始端。”
“毛線的始端就在我們眼前——只需要一個人假扮成死刑犯進入執(zhí)行區(qū)。”
小野寺遙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瘋了嗎?這可不是扮成執(zhí)行警/察或者改造人,你可能還沒來得及——”
“我們已經錯過了太多機會。而且沈琢在那。”
“‘暗鋒’和死刑犯有關,他們本該在阿瑞斯之都被執(zhí)行槍決,但卻變成了人工縫合的非完全變異體。我看不到不去的理由。”
“那請你也給我一個眼睜睜看你送死的理由。”
空靈遙遠的聲音倏然回蕩在耳邊,賀逐山微微一愣。
白玫瑰的花瓣纏繞指尖,就像阿爾文身上淡淡的野雪冷意護在他心口一樣。賀逐山頓了頓:“阿爾弗雷德。我吵醒你了嗎?”
阿爾弗雷德有些無奈:“Ghost,數據流里到處都是你張牙舞爪的‘我必須’、‘我不能’、‘別管我’……我再不醒,再見到你,也許就是在你的葬禮上。”
賀逐山垂眼:“我不會有葬禮。我不值得追悼。”
阿爾弗雷德懶得和他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我已知曉發(fā)生在地下城的所有事情,我對沈琢的遭遇表示遺憾。但你的想法太冒險了,貿然進入阿瑞斯,你犧牲于此的概率高達97.31%。”
“還有2.69%。”
“Ghost。”阿爾弗雷德嘆息。
“我不想再等了,”賀逐山說,“我已經等了十九年。人都會死,我想在死前知道我們做錯了什么,要被趕盡殺絕。”
“我告訴過你放下過去。”
“我不能,”賀逐山打斷阿爾弗雷德,“仇恨是我唯一擁有的東西,也是我走到今天的唯一原因,我會為它而死,隨時隨地——”
“你會為他而死,阿爾文。”忒彌斯的嘆息輕如囈語。
鮫已同他清點完所有武器裝備,離開了俱樂部酒吧。阿爾文坐在沙發(fā)深處,面容隱于昏暗。
他不斷扣動著扳機,“咔噠”,“咔噠”。
“能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去死,在提坦市應該是一種幸運。”
“你放走了濡女。”
“她斷尾逃生。”
“你也許騙得過別人,但你騙不過我。她不是你的對手,你放走了她。一旦她回到撒旦身邊,你和Ghost的關系會暴露無遺。接下來你要面對的是無止盡的搜捕與惶恐,你將生活在對死亡的畏懼中……這是你想要的嗎?我不明白。”
阿爾文把玩著手/槍:“你不明白,是因為你還未曾經歷。人工智能會愛上另一個人工智能嗎,忒彌斯?”
忒彌斯似乎怔了一瞬:“我從未遇到過另一個人工智能……不,也許我遇到過……不,那不算。我沒有同類。”
她的回答難得模棱兩可,阿爾文卻沒在意:“也許你看人類,就像我們看撲火飛蛾。”
“……你要去阿瑞斯之都,對嗎?”忒彌斯嘆了口氣。
“什么是‘暗鋒’,忒彌斯?”阿爾文避而不談。
“你發(fā)現它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我不能告訴你,阿爾文,這是一個敏感詞。一切與它有關的資料都不被開放下載,我只能說它是秩序部的內設組織,由且只由撒旦負責。”
“濡女說,‘我和他們一樣’。”
“濡女的謊言并不高明,你為何輕信?”忒彌斯說,“因為你不再相信自己,你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可被復制的實驗體……和我一樣,是一臺機器。”
“那我為什么可以吞噬其他人的精神元腺體?我為什么可以與之融合?”
“我不知道……阿爾文。”忒彌斯輕聲。
“就像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出現,我為什么會成為我。這個世界上原本只有一個忒彌斯。”女孩說,“只有一個無處不在的超級人工智能‘忒彌斯’。但在看到你的第一眼,程序分崩瓦解,數據流重新‘塑造’了我,‘我’作為忒彌斯的影子開始活動。”
“我們越走越遠,越走越陌生,直到現在,我們演變成兩個完全一致……又截然不同的獨立智能程序。就像一對雙胞胎。”
阿爾文皺眉:“我不明白。”
“我已經不能和‘那個’忒彌斯自由互通了,它察覺了我的存在。”忒彌斯說,“它察覺我像影子一樣藏匿在它背后,它用更快的速度、更高的權限將我封存在很小的一片區(qū)域里……只在你面前,阿爾文。你是唯一知道我存在的人了。”
“它完全有能力將我抹殺,但它沒有這么做,我不知道原因,我很害怕。你不在的這兩天,我以投影的形式在你的臥室漫步,我逡巡于冰冷的臥室與客廳,像幽靈一樣游蕩——”
“但陽光照了進來,阿爾文,那顆令你厭惡的人造太陽,卻讓我欣喜若狂。我只是一道投影,永遠只是冰冷的光粒子的有序排列……”
“但那一瞬間我模糊地感知到溫暖,感知到光與火的存在。”
“我從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為何‘誕生’,又將走向哪里。我不知道我的存在是否有意義……但這不妨礙我想活下去。”
“我想試著‘感受’、‘理解’,而不是‘計算’、‘分析’。飛蛾是比我更高級的東xi——獨立生命。”
“你認為自己不算生命?”沉默良久,阿爾文忽然輕聲問。
“什么是生命?”忒彌斯似乎笑了笑,“這是難倒數據流的問題。”
“我確實放走了濡女,你說的對。”男人重新把玩手/槍,扳機“咔噠”、“咔噠”。
“為什么?”忒彌斯問。
“她和颶風不一樣,”阿爾文說,“她對撒旦的感情很微妙。我有種直覺,放她回去,她會為我?guī)硪庀氩坏降捏@喜……”
秩序官垂眼,眼底卻有難以遮掩的陰冷:“不過如果她讓我失望……我會在那之前殺人滅口。”
“水谷蒼介從未看走眼,你確實相當殘忍,阿爾文,”忒彌斯嘆氣,“你是天生的秩序官。不過,他也沒有算到,Ghost會成為你的例外。”
作者有話說:
那個xi是因為西和它后面那個字,就算隔著破折號放在一起,也會被屏蔽。絕了。
40 雙生(15)
◎“好久不見,尤利西斯。”◎
蛇尾被那位秩序官一劍斬斷時, 黑血濺滿黃沙,濡女就像鐵板上的活魚抽搐不斷,順著沙丘翻滾下去。A沒有來追,只是站在坡上居高臨下望她, 那眼神冷而無際, 究竟是可憐, 還是嘲弄, 濡女看不清。
她被風推著撞出去很遠, 停下來時, 鱗片褪去,她看見自己的斷足。小腿不翼而飛,膝蓋處變作兩只瓷碗大小的血口,她用兩肘撐地, 一寸寸拖著自己向前爬。
“溺蛇”使她擁有極頑強的生命力, 她就像一只壁虎,只要不死,便能重新生長出新肢。但她需要時間修養(yǎng), 沙暴中隱約浮現出石窟的影子。
濡女爬進石窟深處, 這里是一些小型爬蟲的居所, 她將它們殺死, 癱倒在粘稠的綠色血液中, 暫時安全了,她蜷縮在冰冷石面上, 聽石子“啪嗒”落地。
傷口處開始長出蚌肉般的粉白的新生組織, 濡女閉上眼睛:
沈琢跑了, 她得向撒旦報告這件事, 她得抓緊離開地下城, 她有好多事要做……但秩序官A發(fā)動了與電磁沖擊有關的異能,通訊器被徹底摧毀,她現在孤立無援,她也許會死在這兒。
A……A為什么要那么做?A和Ghost是什么關系?
傷口處細胞劇烈生長分化,濡女還來不及想明白這些事,便發(fā)起高燒。
骨骼生長帶來的精神痛讓她覺得自己仿佛正被利刀切割成一片片碎肉,折磨無邊無際。她再也支撐不住,陷入昏迷,于是在夢里看到曾經——
在夢里看到撒旦。
她甚至不確定那是不是撒旦,女孩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有一頭海藻般的暗紅的長發(fā),臉龐稚嫩,卻已然明艷動人。
模糊的夢境中,那似乎是一間地下室。床上癱著一團死豬般的男人,那女孩則瑟縮著藏在角落。她的手臂上滿是煙疤和鞭痕,白裙上粘著些粘稠液體。她被人強/奸虐待,施暴者就是那個剛剛被她一槍爆頭的肥胖的男人。
——她。
她是誰?
濡女聽見自己罵:“混蛋,她甚至還沒有開始發(fā)育,這幫人是禽獸嗎?”
一個人警告她:“櫻,不要多管閑事,我們是來趁火打劫的,作為幫派混混,比這幫人好不到哪去。”
她們踩著男人的尸體走過,挨個收羅那些槍支子彈。
“三大箱‘嗨/藥’,”有人吹了聲口哨,“我們發(fā)財了!蘇不愧是小布魯克林最好的中間人,這一票干得值!”
她們三三兩兩跳上改造摩托,準備滿載而歸。她們催促櫻快點跟上,櫻卻在門口站住了。冰冷的霓虹光將她勾成剪影,一半粉,一半藍,她在煙霧繚繞中罵了一句臟話,踩著煙頭回身。
櫻是一個高挑的女孩,她的鉚釘靴踏破積水,踏破了倒映的光與影,蹲下來朝女孩伸手:“你要和我走嗎?”
女孩抬起了頭。
櫻在工廠危樓里和女孩過招,她教她用刀。櫻用武士刀,女孩用馬刀,她的攻勢很凌厲,女孩連連后退,最后摔倒在塵土廢礫上,螺絲釘與齒輪劃破肌膚,血混著汗?jié)L進傷口。
櫻收回指在她頸間的刀,將她拉起:“還練嗎?”
“練。”
“不練了,”櫻笑起來,“我們去樓頂。”
傾斜的天臺上石板崩裂,護墻坍塌,夕陽斜照,卻能望見遠處的海與貨輪。大海上波光粼粼,金片如灑,船在一道光暈中搖搖晃晃,黑煙直上云天。
女孩彈櫻的刀鞘,似是艷羨。
櫻說:“我爸爸送我的刀,他說我得學會保護自己。”
“我爸把我賣給了性/虐俱樂部。”女孩說。
“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賺很多錢。”
“每個街頭混混都說過這樣的話。”
“我是認真的……我要爬到最上面去,”女孩指著遠處城市廣場的高樓大廈,指著秩序部中心,“我要萬人之上,不受欺壓。”
“我不想要那個,”櫻說,“錢很重要,但我沒興趣做富豪——我只想買回我家抵押給公司的那間老房子,在阿爾卑斯山,買回媽媽做給我的和服……這就足夠了。”
櫻陷入一段回憶:“我家有一棵櫻花樹。那是全提坦最后一棵野蠻生長的櫻樹。”
“什么是櫻花?”
“一種在自然環(huán)境下已經完全滅絕的植物,它開在春天,風一吹,漫山遍野落滿白星……我出生在那樣一個春天,所以我叫櫻。”
“你什么時候帶我去看櫻花樹?”
你什么時候帶我去看櫻花樹。
心有掛礙,顛倒夢想。夢境凌亂,但濡女看著她們肩并肩走過蝸牛區(qū)的酒吧、暗街、廉價美容所和小商店。她們分享過同一根雪糕,皺著眉頭喝同一杯烈酒,馳騁摩托,攀爬天臺,游樂園里的過山車與摩天輪……
直到暴雨與雷電毆打城市,風撕扯著櫻的傘。
櫻濕透了,懷里的蛋糕盒卻還滴水未沾。那是很小的一只水果蛋糕,用巧克力雕滿了櫻花。
女孩不喜歡奶油,她討厭那樣的白色的粘稠。櫻腳步匆匆地向家趕,似乎有人在等她。
路上人跡罕至,遠處卻忽然傳來引擎轟鳴,緊接著濡女聽見槍聲,她看見刀光一閃。
再看清夢境時,櫻跪在雨水里,黑發(fā)凌亂,嘴腫齒落。槍口卡著她的口腔,壓著她的舌頭,她跪在雨水里,血滾透了長街,猩紅不見盡頭,櫻花覆血。
“你不該殺韓,我的朋友。”昔日同僚居高臨下望著她,“他背后有條/子,你會給我們帶來很多麻煩,他們點名道姓要你的命。”
“韓該殺,”櫻咳血,“他甚至幫他們搜羅幼/女。”
“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呢?”同僚嘆氣,“幫派之間可以胡亂撕咬,但你不能觸犯‘上級’。他認識條/子,他拿捏著蝸牛區(qū)的娛樂產業(yè),他就算是公司的人。這是游戲規(guī)則,這是底線。”
“我沒聽說過這樣的底線,”櫻輕聲,“我有我的底線。”
雨聲掩蓋殺戮,尸肉橫流。她不知道櫻是怎么一步步挪回幫派老窩,像浴血爬出地獄的惡鬼。櫻歇斯底里,一個個質問:“人呢?你們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她死了。”
櫻不相信。
“她們把她送還給俱樂部,老大說條/子們會開心。”
黑夜?jié)L滾,天地顛倒,濡女再也看不清櫻的身影,只有刀光,刀光,無盡的刀光。櫻一定殺了很多人,她從未停止過尋找,她成為遠近聞名的通緝犯,終于落在秩序部手里。
“死刑”,機器冰冷地說,兩個字就輕描淡寫審判了人的一生,她被押進牢房。阿瑞斯之都沒有日夜,時鐘響三下就意味著黎明拂曉,她聽見鐘聲,走入黑暗,她知道自己會被立即處死。
卻聽見有人問:“你想活下去嗎?”
你有……想見的人嗎?
濡女猛然驚醒,她的夢就做到這里。她冷汗淋淋地彈起,一只手摁住她。
她順著這只冰冷的、修長的手向上望,她望見了她的海藻般的暗紅色卷發(fā),望見了她艷麗卻冷酷的臉,望見她垂著眼睛看她,手里拿一本古老的紙質書,就像從前一樣,只是不再對她笑。
濡女有些恍惚。
“你醒了。”撒旦說,毫無情感波動。
她卷了卷她的長發(fā),似是有些不耐煩,蹙起眉頭:“沈琢消失了,城主也沒在地下城找到他的蹤影。這很棘手,濡女。”
濡女有些發(fā)怔,余光瞟見一棵白櫻樹。她已不在地下城,撒旦找到了她。這是撒旦的家,也是撒旦養(yǎng)她的地方……
濡女說:“我們以前見過嗎?”
撒旦微頓,卻不看她:“你說什么?”
“我們以前見過嗎?”濡女從未這么膽大,再度一字一句地問。
“你是一個在縫合過程中失去了所有記憶的‘暗鋒’,何必問沒有意義的問題。”
那些記憶是被抹殺的,一道聲音說,櫻可以放棄一切,唯獨不能忘記一段往日,一片夕陽,一場暴雨,和一個人。
撒旦走到落地窗邊,俯瞰提坦市的一切。她是萬人之上的四秩序官之一,她掌握生殺離合。
濡女忽然很想仔細看她,看清她的臉,看清她右手虎口是否有因握刀而留下的薄繭。她掙扎著想起身,卻重重摔倒在地上。兩條小腿依舊萎縮,鱗片時隱時現,她濡濕了地毯,像一個粘稠的、骯臟的怪物。
撒旦不像從前一般彎腰來抱,甚至沒有看她。
“沈琢是怎么逃走的,又是誰打傷了你?”
秩序官A那張英俊卻陰戾的臉浮進眼前,殺意如附骨之疽順脊而上,濡女微微開口,這一瞬卻想起他說:
“因為你從未被人愛過。”
因為他有想保護的人,他敬仰他,他向往他,他占有他,他為此不懼死生。
他那么得意。
濡女垂眼:“我不記得了,我傷得很重——”
撒旦說:“你的謊話一貫拙劣,尤其是在我面前。”
濡女頓頓:“我不記得了。就像你不記得……我們是否見過一樣。”
她們無話可說,寒風料峭,吹落白櫻如星如雨。
撒旦的手搭在玻璃茶幾上,屈指慢敲,銀戒指“噠”、“噠”輕響,仿佛落在濡女心上。
撒旦說:“‘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難過嗎?’我為什么要為背叛我的人難過呢,濡女?”
她輕輕地發(fā)出嘆息。
*
阿爾弗雷德切斷通訊,數據線的微光逐漸黯淡。這種遠程連接對于阿爾弗雷德來說是巨大的消耗,他冷白的兩頰泛上潮紅,胸膛也不斷起伏,體征監(jiān)視報起警告。
工作人員們立刻忙碌起來,通過連接管向球狀營養(yǎng)缸不斷傳輸特質的心率穩(wěn)定劑,淡綠色液體滾滾流入,共用的兩瓣心臟不再劇烈跳動。
阿爾弗雷德睜眼,聽見腦海里傳來弟弟的聲音:“他執(zhí)意要去阿瑞斯之都?”
他望向尤利西斯:“Ghost是一個執(zhí)拗的人。”
尤利西斯微微蹙眉,他的神色中似有厭惡與不屑。
“他總是不聽你的話啊,哥哥。”
“Ghost很少聽任何人的話,對鳳凰也是如此。但他有一顆非常熾熱的心,只是不知他會將這顆心交與誰。”
尤利西斯輕笑,像是不置可否,話鋒一轉:“阿瑞斯之都是什么樣的地方,阿爾弗雷德?”
“你不該知道,尤利西斯。”
“你應該告訴我,你總是自作主張。你是大腦的核心,信息流總是先到你那兒去,你卻會將它們截斷,有選擇地反哺于我,就因為你比我早出生一分鐘……也可能是一秒鐘。這不公平。”
尤利西斯的聲音很低,讓阿爾弗雷德想起他幼時跟在自己身后的樣子。那么脆弱,那么依賴,仿佛兄長是他的全世界……阿爾弗雷德忽然發(fā)現自己已快忘記擁抱他、親吻他是一種什么感覺。
他們生活在虛假的缸中世界里。
“那是一個相當壓抑的地方,人被物化成機器,被剝奪所有權力,統(tǒng)治者會榨干他們的最后一點價值,永無自由,直到死去。”
可尤利西斯說:“哥哥,我們這樣活著,和身處阿瑞斯之都,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阿爾弗雷德未及回答,監(jiān)測師的聲音已然響起。他平靜而冷淡,就像他一貫操控的那些機器一樣:“檢測到生命機能下降,環(huán)境紊亂,我們必須對您執(zhí)行強制休眠,本次休眠時間約為4小時25分鐘。”
球狀營養(yǎng)缸逐漸黯淡,光暈消失,暗綠色數據流悄然浮現,裹挾著雙生子進入虛幻的安樂鄉(xiāng)。阿爾弗雷德再沒有聽到腦海里傳來尤利西斯的話語,但他在望向他的最后一眼里讀懂了一切:
尤利西斯說,哥哥,我們和機器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昏暗統(tǒng)治了亞特蘭蒂斯,如往常一般,在雙生子進入休眠狀態(tài)后,工作人員陸續(xù)離開,并合上那扇沉重的深黑色大門。
然而,再一次,在尤利西斯眼下,一點星子般的光斑陡然亮起,只一瞬間,螢火似的跳起來,順著他的臉龐滑向他身后的數據線,緊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這些光點游魚一樣涌出他的身體,匯聚成團,營養(yǎng)缸外側覆蓋的暗綠色數據字符便開始快速流動。
控制臺邊,信號器曲線一路走高——
又“啪”的一下歸于平寂,一團亮光順著數據線直沖向上。
某段自寫程序脫離控制,被高速傳輸,沖出提坦市北部海域,爬過跨海大橋,進入中心廣場……
最終在水谷蒼介面前的老式數碼屏上露出一個吃豆人般的臉。
暗綠色吃豆人的三角嘴一張一合,機械僵硬的電子音陡然響起:“好……滋啦……久不見,水谷……滋啦……”
水谷蒼介放下酒杯,撣了撣腿上的羊毛毯:“好久不見,尤利西斯。”
作者有話說:
大家520快樂。
周末依舊在外勘景,周六請假一天,周日晚上十一點以后更ojz忙過這周更新應該就會穩(wěn)定了,再次跪著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