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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雙生(16)

    ◎沈琢在對沈琢說話。◎

    巨大的運輸車如一簾鐵幕, 緊壓著阿瑞斯之都駛入空中停泊區(qū)。

    這里是提坦市最偏遠的西北海域,“人造太陽”也無法照亮此地。頭頂烏云翻滾,濃聚著舊世界遺留的各色污染物,腳底的所有建筑則都被罩在黑霧深處, 只有星點白光勉強溢出。

    車內(nèi), 沈琢被氣流顛醒, 瘦高的男人還坐在身邊, 用肩膀扶了他一把:“你醒啦?”

    沈琢有點發(fā)懵:“我們在哪?”

    “還能在哪?”男人“嘖”了一聲, 手間鐐銬“嘩啦”作響, 他扭著沈琢的腦袋朝向窗外:“阿瑞斯之都啊,你睡得也太香了。”

    腳底是一座巨大的監(jiān)獄之城。

    阿瑞斯之都結構特別,像蛛網(wǎng),又像八卦陣, 建筑群以一座黑色高塔為核心, 無邊無際地向四周蔓延。

    那座黑塔高不見頂,直入云霄,每層樓都閃爍著白光, 似乎在監(jiān)視阿瑞斯之都全境。其下則是一座古羅馬風格的斗獸場, 中央懸浮數(shù)個全息投影, 正不斷播放比賽高光時刻, 歷代贏家在空中用刀槍貫穿對手, 鮮血迸射而出,點亮四周。

    借著這一點紅光, 沈琢看見在斗獸場周圍, 那些濃重成團的黑霧里, 到處擠滿了高矮不一的“透明高樓”。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 嚴格地說, 那并不是樓,更像某種積木,由不同的“透明集裝箱”堆積而成——霧里不時飛出幾根機械臂,準確抓起“集裝箱”并將其挪動到其它位置。一些水滴形的獄警巡邏車在空中起落,蒼蠅一樣嗡嗡亂飛。

    控制塔與“樓”,或者“樓”與“樓”之間連有空中通道,就像提坦市區(qū)令人眼花繚亂的空中高速。但這些“通道”和“集裝箱”一樣,受某種程序控制,無時無刻不在改變自己的位置。于是在兩種機制的共同作用下,每分每秒、瞬息之間,阿瑞斯之都的地形都在發(fā)生變化。

    “那是監(jiān)獄區(qū),”男人解釋道,“你看到的所有‘集裝箱’,那些小房間,那就是獨立監(jiān)獄。阿瑞斯之都一共分成26個大區(qū),由字母編號,大區(qū)里又分有多個小區(qū),由數(shù)字編號。一個編號對應著一個位置,每小時,系統(tǒng)都會給獨立監(jiān)獄隨機刷新編號。編號刷新后,機械臂就會把它們挪至對應的區(qū)域——你永遠不知道自己在哪,也永遠搞不清那些通道下一秒會去到哪里,所以你永遠也逃不出去——阿瑞斯之都沒有地圖。”

    腳底恰有一個獨立監(jiān)獄被機械臂轉移,房間六面都是透明玻璃。沈琢看到里頭站著一個體格彪悍的高大犯人,正用金屬義體手憤怒地捶打墻面。不過墻面毫發(fā)無損,玻璃外殼顯然被某種材料加固過。

    “那是單向玻璃,你看得到他,他看不到你。這方便中心控制塔監(jiān)視一切——即使成功黑進房間內(nèi)部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塔還是能從外面注意到你的動靜。除非同時黑掉內(nèi)外兩個監(jiān)控系統(tǒng),你才能完成逃出阿瑞斯的第一步——后面還有九十九步呢,比如那些仿生人獄警……”男人罵了一聲,“犯人沒有隱私,你在這十平方米的空間里做什么控制塔都一清二楚,不過這不影響你打/飛/機——房間里配有相當完善的‘幻夢’游戲設備,如果你的積分夠高,你還可以在虛擬世界點個電子女友陪/睡。”

    運輸車緩緩下落,男人指向高塔:“哦,那就是中心控制塔,監(jiān)獄區(qū)的一切調度都從那發(fā)出指令,戒備相當森嚴。下面是斗獸場——嘖,那是‘芬里爾’封神的那場比賽嗎?我記得我當時可沒少給他下注,媽的,現(xiàn)在輪到我自己進來了……”

    男人望著斗獸場上方的全息投影喃喃自語,沈琢一頭霧水:“什么下注?什么比賽?”

    男人相當驚異:“你沒有看過斗獸場比賽?”

    沈琢搖頭。

    “怪不得,你看起來對阿瑞斯之都一無所知……”男人說,“你可以把斗獸場理解為阿瑞斯之都的支柱性產(chǎn)業(yè)。”

    “阿瑞斯之都總共有多少犯人,我也不清楚,但我猜至少是五位數(shù),這些人的服刑期長度不等,大多超過二十年——公司可不會放著這么一大批人力資源浪費不用,于是它們研究出了斗獸場。”

    “斗獸場的比賽有實時轉播,面向全提坦市的所有公民,觀眾可以下注、對/賭、打賞喜歡的選手,就像看一場娛樂游戲那樣……但斗獸場吸引人的點在于,它是最真實的血腥和暴力——比賽中沒有任何保護措施。選手互相廝殺,只有殺死對方,你才能晉級……唔,那有個排行榜。”

    運輸車恰巧轉彎,排行榜映入眼簾。

    “參加比賽的當然不僅僅是阿瑞斯之都的犯人,一些自由公民,大多是有膽量的打手或賞金獵人,也會來碰碰運氣——每一賽季都會決出前十稱為‘獠首’,獠首能獲得豐厚的獎金與名譽;犯人要是位居前三,還會獲得保釋,前科一筆勾銷,搖身變成一等公民離開阿瑞斯之都……”

    男人艷羨地嘆了口氣,沈琢問:“可只有前三才能出去,比賽的死亡率又高,聽起來很不劃算。”

    “與其在這小籠子里蹲個四五十年,搏一把才是更好的死法吧?這些年斗獸場每一賽季的報名人數(shù)可是逐年走高呢,獎金數(shù)額也相當驚人。”

    “如果你不想?yún)⒓佣帆F場比賽,那就老老實實待在房間里攢積分吧。積分也能抵點刑期,聊勝于無。但那又是另一種活法了……”男人絮絮叨叨,把他聽聞來的積分規(guī)則一一講給沈琢。

    終于,巨大的運輸車“咚”一聲接入停泊區(qū),車身搖晃片刻,大門緩緩開啟。白光劃破黑暗,沈琢瞇著眼適應,和男人前后走入空中平臺,卻被眼前的景象震了須臾。

    金屬墻壁下有成排的充電艙,數(shù)不清的仿生人正閉眼站立其中。拇指粗細的連接線刺入它們腦后,“滴”一聲藍光亮起,連接線收回,仿生人睜眼,頭頂緩緩傳來機械的電子音:

    “第60081批次犯人已抵達,請0-18區(qū)獄警就位。”

    它們便走下充電艙,站到犯人身側,和犯人一一對應后,整齊劃一地答:“0-18區(qū)獄警已就位。”

    “請完成第60081批次犯人分配工作。”

    仿生人將犯人的手/銬與自己連接,立刻向前走去,沈琢被拽得踉蹌。

    仿生人目不斜視,但沈琢暗中打量它們。這些機器都頂著一模一樣的臉,英俊卻毫無表情,冰冷威嚴,令人膽戰(zhàn)心驚。

    他唯一的“獄友”在身后嘟囔:“看歸看,可別亂動啊,聽說它們都是戰(zhàn)斗型機器人,一旦檢測到你有‘可能越獄’的不法行為,它們有權立刻擊殺你……”

    “獄警都是仿生人嗎?”

    “當然,人力資源多貴啊。”

    “它們都長一個樣子嗎?我……”

    話還沒說完,身旁的仿生人拽了他一下,用一種平靜但嚴肅的目光審視沈琢:“私自交談,60081-47A號犯人扣10分。”

    男人在后面笑:“媽的,還沒開始坐牢就被扣分,你也別想著出去了……”

    “違規(guī)言論,60081-29T號犯人扣20分。”

    男人立刻閉嘴。

    空中停泊區(qū)與中心控制塔直接相連,他們沿著平臺走入高塔中心。這里有數(shù)十座貫穿上下的高速電梯,一些仿生人獄警正站立其中穿梭來往。

    他們乘電梯一路下行,沈琢站在最前,正好借著玻璃窗俯瞰阿瑞斯之都。

    不知為何,在畏懼之余,他心里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這種熟悉感在路過斗獸場時達到頂峰,他聽見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殺了他”的尖叫令人頭皮發(fā)麻。

    沈琢覺得自己的血液沸騰起來,骨骼顫栗,就好像他曾站在斗獸場中央,接受這樣的景仰與迷戀。

    手指忽然不受控制地動了動,他聽見一聲呼喊:“沈琢!你媽的……”

    他一怔,下意識回頭看。負責他的仿生人獄警再次給出“扣10分”的警告,沈琢立刻扭頭不敢亂來。

    但那若有似無的呼喊和咒罵卻一聲聲震在耳邊,沈琢有些疑惑。

    誰在罵他?他……來過這里嗎?

    犯人們被錄入個人信息,并獲得自己的首個牢房編號。沈琢和瘦高男人在中心控制塔分開,由各自的仿生人獄警帶著坐上巡邏車。

    巡邏車在樓間穿梭時,仿生人獄警以極冰冷的腔調向沈琢宣讀了阿瑞斯之都犯人守則。沈琢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微微發(fā)抖——距離徹底失去自由只有幾分鐘時間……他還有什么機會逃離這里嗎?

    辛夷在哪?他知道自己被帶到阿瑞斯之都來了嗎?

    沈琢胡思亂想,卻始終銘記那位獄友的警告。他不敢攻擊獄警,也深知自己沒有那個實力……巡邏車最終穩(wěn)穩(wěn)落在C-13監(jiān)獄區(qū)的平臺上。

    沈琢被拽下時,瞧見不遠處有另一個犯人正被他的獄警帶向牢房。

    對方顯然服刑多時,對眼前的一切見怪不怪。但他在望向沈琢的瞬間愣了片刻,隨即不管不顧地大叫起來:“我操!23Y?”

    沈琢記得自己的編號是“47A”,因此露出疑惑的神情。

    但對方更激動了:“媽的,真他媽是你啊!”

    他似乎剛結束在斗獸場的比賽,身上全是血,也沒有佩戴電子枷鎖,因此他的仿生人獄警一時間沒拽住他。

    這男人撲過來:“你他媽不是被人買出去了嗎?怎么又進來了!草,你他媽當年厲害啊,沒打高級賽就被金主買走了,他娘的,就因為這我才想著跑去斗獸場撞撞運氣!可我是個菜逼啊,我他媽馬上就要被人揍死啦,23Y,我要死啦——”

    他沒說完,被獄警“嗷”地一下扯走了,沈琢聽見自己嘆了口氣。

    他立刻頭皮發(fā)麻,汗毛倒豎——他根本沒想嘆氣!他怎么會不受控制地嘆了一口氣?

    獄警將他帶到一間獨立監(jiān)獄門前,通過密鑰系統(tǒng)打開了鎖。沈琢窺見房間中的一切:雪白的墻壁,冰冷的簡單家具,和幻夢系統(tǒng)——被關在籠子里的犯人唯一的安樂鄉(xiāng)。

    獄警示意他轉身:“請平舉兩臂,兩手攤開。”

    他會幫沈琢解開手/銬,但同時,他從口袋中掏出一枚微型芯片注射器。

    只要在手腕上輕輕一貼,芯片就會被打入血管下方,如影隨形,是跟蹤、監(jiān)視犯人的重要工具。

    沈琢頓了片刻,他知道自己已無路可去……

    辛夷沒有來救他。

    他有點認命了,忽地鼻頭發(fā)酸。

    然而就在這時,他聽見那個聲音再度懶洋洋地響了起來:“別吧,眼淚收收,早哭晚哭都可以,現(xiàn)在不太合適。”

    仿生人面無表情:“私自交談,60081-47A號犯人……”

    10分還沒扣下來呢,那聲音嘆了口氣:“別抬手。”轉而極其堅定:“你得相信我,沈琢,這是我們初見的地方——別抬手!”

    沈琢在仿生人冰冷的藍色眼珠里看清一切——他正呆呆地注視著獄警,嘴巴一張一合。

    他在自言自語。

    是時候直面這個現(xiàn)實了,沈琢想,我的身體里住著另一個人。

    沈琢在對沈琢說話。

    作者有話說:

    晚點還有一更

    42   雙生(17)

    ◎阿爾文說:“我還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死刑犯。”◎

    眼皮陡然抬起, 冰冷的藍色眼珠左右轉動,仿佛在窺探四周,但系統(tǒng)指令響起時,它立刻緊閉。

    “冷凍速食運輸車已抵達, 請0-03區(qū)獄警就位。”

    “滴”聲輕響, 藍光亮起, 仿生人走下充電艙, 在冰冷的金屬大門前站成一排。它們的頸側都有一串小小的出廠標識:134-12-17——這是昨天才完成生產(chǎn)、剛被啟用的新一批獄警。

    停泊區(qū)的金屬大門緩緩升起, 冷霧彌漫。仿生人平靜走向運輸車, 目不斜視,步伐整齊。它們將沉重的保溫箱搬進倉庫,室內(nèi)溫度保持在零下三度。仿生人們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獄警制服——但那不過是某種裝飾——仿生人是機器,不需要衣物取暖, 制服只是地位與權力的象征, 是對犯人的威嚇。

    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本周的食物儲備補充完畢,運輸車自動駛離。仿生人們又面無表情地站成一排,等待下一個指令。

    其中一個仿生人的冰藍色眼珠再次轉動, 但系統(tǒng)并未注意。

    “請0-03至0-07區(qū)獄警開始分配午餐。”

    更多的仿生人從充電艙中蘇醒, 它們打開保溫箱, 將一部分速食包裝袋放入冰柜保存。又將另一部分拆開, 倒入自動加熱盤中, 一團團黃白色的粘稠膠質完成解凍,仿生人們端起“食物”。

    它們走入金屬長廊, 分區(qū)域坐上不同的巡邏車, 向監(jiān)獄區(qū)駛去——這類仿生人獄警負責的工作是食物供應。

    最后一輛巡邏車車門打開, 站立其前的仿生人卻沒有上車。“它”抬手, 干脆利落將車門合上, 這輛空車向監(jiān)獄區(qū)某處疾駛而去。

    仿生人回過頭來:“今天中午恐怕有幾個倒霉蛋要餓肚子了。”

    身后還站著一個仿生人同事,“它”“嘖”了一聲,涼涼答道:“你那顆眼珠左右亂看,是嫌我們暴露得不夠早么。”

    賀逐山有些嫌惡地看了手中“食物”一眼。

    阿爾文接過他手里的自熱盤,將它們摞著藏在角落:“仿生人的視野范圍只有正前方180度,你要是沒偷偷看我,你怎么知道我在眼珠亂轉?”

    賀逐山覺得這邏輯無懈可擊,一時沒能反駁。

    阿爾文稍稍俯身盯住他,不安好心地說了句渾話:“讙給的虹膜芯片磨眼睛,特別疼,我難受得快哭了……除非你幫我吹一吹。”

    賀逐山沉默片刻,像是沒料到此等無恥言論,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阿爾文失笑跟在身后。

    ——自打那晚同床共枕,阿爾文知道自己“溫和、馴順、體貼、包容”的“年輕人”偽裝已不受控地逐步瓦解。取而代之暴露的,是只對賀逐山的真實的惡劣與狡猾。

    賀逐山像只小貓,孤傲又脆弱,他忍不住就想逗他玩……逗得他忍無可忍,反嘴咬人,卻不舍得真咬傷見血,于是只好用兩顆尖齒在主人頸間輕輕一磨,烙下一個淺紅色的只屬于他的牙印。

    阿爾文胡思亂想,一時沒留意到賀逐山已停下腳步。

    他站定回頭,阿爾文險些撞上。還來不及說話,對方不太情愿地對著他左眼吹了口氣。

    “還疼嗎?”他到底放心不下,皺眉問了一句,表情認真又苦惱。

    于是這回輪到阿爾文在心里“嘖”了一聲,覺得自己有點過分……

    但欺負貓是這樣過分又有趣的事情。

    ——賀逐山是那種能說出“我建議你不要喜歡我”的情場殺手,所以他對“我喜歡你”沒做任何反應,就已是最好的反應。這意味著他默認并允準阿爾文的喜歡,他對阿爾文抱有同樣的好感。

    貓習慣在暗處觀察,仔細掂量一切,直到闖入領地的人給予他充足的安全與信任,他才會小心伸出尾巴卷一卷對方的手。

    賀逐山被他微暗的目光看得耳尖發(fā)燙,只好扭頭:“我們先去找沈琢,他應該已被關入某間牢房。阿瑞斯之都的牢房都是隨機分配的,位置不斷變化,只有通過中央控制塔內(nèi)置的主機程序才能鎖定目標。”

    他沒法招架阿爾文的眼神,只好拿出“扯開話題”這一殺手锏:“我們按照讙的計劃行事,找到人后,帶沈琢從K區(qū)撤離。讙同意在那兒發(fā)動一場小型襲擊,以我們發(fā)射火光彈作為行動指令。”

    阿瑞斯之都全境都有信號屏蔽,除斗獸場比賽轉播以外,一個字符串都流不出去。

    “我得去找和‘暗鋒’有關的實驗線索,它就藏在阿瑞斯之都某處……如果半小時內(nèi)我還沒有回來,你們就先走。”

    “你知道我不可能先走,我說過我的期限是永遠。”阿爾文說。

    賀逐山微微一頓:“到時你可以把火光彈交給沈琢……之后你想怎么做,那都是你的自由。”

    兩人再次扮作仿生人獄警,一前一后目不斜視走入停泊區(qū)。停泊區(qū)與中心控制塔直接相連,他們順理成章進入電梯。

    賀逐山按下“75”,讙告訴他們那就是數(shù)據(jù)儲存室和系統(tǒng)中樞的所在。電梯上升時,阿爾文站在他身后,面無表情地假扮一個仿生人獄警,賀逐山卻能聽見他的心跳。

    他的演技太拙劣了——即使把呼吸壓到最低,若有似無的熱氣也拍打著賀逐山頸后。賀逐山耳朵發(fā)癢,不由想起睡在這人懷里的那一夜。

    他忍了又忍,很想躲開,最終卻什么也沒做。

    不是因為害怕暴露身份,而是因為賀逐山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他并不厭惡這種被山與雪裹挾的觸感。

    這是阿爾文給他的安全感。

    兩人進入中心控制塔75層長廊,這里的守衛(wèi)相當嚴備。崗哨分明,一排戰(zhàn)斗型機器人正持槍站在入口處。它們的腦后接口閃爍紅光,立刻攔下兩個突來的仿生人“同事”,與賀逐山對視,眼中迸射出淡藍色光束。

    這是仿生人在進行光信號交流,這種交流方式能大大提升它們的工作效率,并降低被入侵的可能性。讙早有準備,在芯片虹膜中加入了光信號處理器,并錄入一道“常規(guī)檢查”指令,此時,賀逐山的左眼也微微亮起,光信號完成連接。

    對方接受到有效指令,關閉通訊,側身讓兩人進入。他們在復雜的通道中左拐右拐,終于,數(shù)據(jù)儲存室的正門現(xiàn)于眼前。

    阿爾文嘴唇微動:“你有把握找到沈琢嗎?”

    賀逐山照葫蘆畫瓢:“讙還給了一個搜索程序,是合法指令,只要沈琢的信息被錄入監(jiān)獄系統(tǒng),我們不會找不到。”

    他拔出腦后的連接線——也是讙提供的——插入門前接口,虛假的仿生人信息被自動讀取。大門緩緩打開,兩人進入儲存室。

    為了杜絕黑客入侵,儲存室不配備任何有可能被攻擊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因此也沒有實時監(jiān)控,他們可以在這里松口氣。

    然而賀逐山輸入搜索指令,面板上卻彈出“目標不存在”的錯誤提示。

    ——沈琢確實已錄入個人信息,但這些數(shù)據(jù)只有在沈琢注射芯片后才能被系統(tǒng)激活。賀逐山當然不知道,此時此刻對方正在和負責他的仿生人獄警僵持不下。

    賀逐山只好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為什么?難道沈琢不在阿瑞斯嗎?”

    話音未落,不遠處的大門再次開啟。

    一個仿生人獄警正押著他的犯人走進儲存室,四“人”打上照面,同時一怔。

    獄警是機器,反應最快,眨眼兩次,打開光信號通訊,等待賀逐山回以自己的編號、任務、身份信息——這是阿瑞斯之都為仿生人獄警們編寫的安全程序,所有仿生人在相遇時都需要互相核驗,以防出現(xiàn)潛入或滲透。

    于是潛入并滲透的賀逐山就被這種機制成功防住——賀逐山給不出任何回復,因為讙壓根沒編寫過這類光信號訊息。

    賀逐山心下飛轉,面上卻只是平靜地看著仿生人,反而把仿生人看疑惑了——“同事”的目光那么篤定,它卻沒有接收到任何通訊信息。

    而控制臺下,賀逐山的手已搭上腰間手/槍,他在等待一個最好的開槍時機——

    不過有人速度比他更快。

    人影一閃,干脆利落,徑直用微型電磁脈沖器擊倒了仿生人——鮫提供給他們的武器外觀都與獄警隨身攜帶的完全一致,但在內(nèi)部構造和功能上有巧妙的設計和升級。

    犯人目瞪口呆,立在一旁,沒想過仿生人還會自相殘殺,正要大喊“別殺我”,就被阿爾文一掌拍暈。

    “他們身體里有監(jiān)視芯片,如果檢測到心率異常,也會自動上傳警報。”阿爾文皺眉。

    “打暈他不是辦法,芯片有定位功能——他應該正要被押送去執(zhí)行死刑,這種押送任務有時間限制。”賀逐山說:“拉他過來。”

    阿爾文很少質疑賀逐山做出的決定,立刻將犯人拖到他身邊。賀逐山抓著犯人的手,在掃描器下來回一晃——皮下芯片便被立刻識別,面板彈出犯人的個人信息:

    “編號59912-377T,因犯盜竊、殺人、非法破壞公司財產(chǎn)、非法倒賣植入體、非法走私罪獲死刑立刻執(zhí)行。執(zhí)行時間: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上午12點整。”

    阿爾文說:“是個賞金獵人。”

    賀逐山說:“12點整,現(xiàn)在是11點55分。如果犯人不在12點前準時抵達執(zhí)行室……我們也不用救什么沈琢了。”

    賀逐山上前兩步,切斷仿生人的電源系統(tǒng),看著它徹底“關機”,又抽出它身上的微型芯片注射器。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用小刀剜出犯人手腕處的芯片,再重新注射到自己身上——阿爾文下手很重,這人壓根沒醒。

    而他果敢狠毒的行為只是讓阿爾文微微挑眉,卻并不驚異——他們很像,脆弱無害都只展示給彼此,對外時,殘忍不分伯仲。他看著賀逐山調出虛擬鍵盤,數(shù)次敲動,面板上的犯人信息倏地變成賀逐山的頭像。

    他一把摘下定制的仿生人義體面具,并解開地上犯人所穿的囚服:“得去一趟死刑執(zhí)行室,趕在12點之前,否則會觸發(fā)警報,那些仿生人警察很難對付。”

    進入執(zhí)行室之后則只能隨機應變,因為誰也不知道里面會發(fā)生什么。一切變得非常棘手,他們不說,卻都心知肚明。

    賀逐山平靜地換上囚服,卻無法獨立穿戴那具沉重的金屬電子枷鎖。

    于是他向阿爾文伸手,深吸一口氣:“給你個機會,把我銬起來。”

    阿爾文頓了頓,昏暗的儲存室空氣一瞬間染上點曖昧的熾熱。

    但輕描淡寫,阿爾文說:“我還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死刑犯。”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大家晚安(頂著黑眼圈如是說道

    p.s.小賀請你自己數(shù)一下你說了多少個我們。你已經(jīng)默認你們是“我們”了。

    43   雙生(18)

    ◎“你對我也太粗暴了。”◎

    中心控制塔的14號電梯在46層緩緩停下。

    管理員打了個哈欠, 懶洋洋看著金屬門向兩側開啟。

    門里面無表情站了一個仿生人,手里握鋼鏈,鏈子那頭系著枷鎖,牽了一個亟待執(zhí)行的死刑犯。

    管理員見怪不怪——他知道為了方便處理尸體, 死刑執(zhí)行室建在中心控制塔地下, 所有死刑犯都曾在中央電梯里回顧自己罪惡的一生。

    管理員按下“12”。

    12層是工作餐廳的所在, 現(xiàn)在恰好是午飯時間。

    作為阿瑞斯之都少有的人類獄警, 管理員時常想放棄這份工作——每天睜眼閉眼不是和仿生人打交道, 就是目送犯人一個個走向刑場, 這誰頂?shù)米。克男睦矸谰早已崩塌,只是為了誘人的工資還在勉強堅持。

    電梯快速下降,卻相當平穩(wěn),管理員盯著自己的腳, 發(fā)現(xiàn)腳底溢著一點朦朧的灰影。

    那灰影忽然一晃, 像只幽靈,要張開血口將他噬進肚中,管理員打了個激靈, 猛然嚇醒。

    他定睛一看, 發(fā)現(xiàn)是身后的仿生人獄警人高馬大, 擋住了頭頂光源, 在他身下籠出一道模糊輪廓。

    管理員又閉了閉眼, 覺得自己多少有點精神衰弱。

    可他倏地反應過來——他在阿瑞斯之都負責獄警管理工作,沒有誰比他更了解仿生人。這一型號的警用仿生人統(tǒng)一出廠身高設定在185cm, 比自己還要矮1cm, 身后的這個卻能用影子攏著他……怎么, 仿生人還會長身體?

    管理員驚悚無比地向后看, 卻見那仿生人面不斜視地直望前方。

    “它”似乎察覺了管理員的視線, 有些僵硬地扭頭,對管理員露出“溫和”的微笑:“您好,請問我有什么可以幫您嗎?”

    標準的仿生人服務程序。

    管理員的疑慮稍稍解消,但他皺眉:“你……要去執(zhí)行室?押運任務嗎?給我看看你的——”

    話還沒說完,仿生人忽轉身,將那死刑犯“哐”一聲,壓上墻面,手指扣緊了對方枷鎖下冷白的長頸。

    “檢測到59912-377T號犯人有攻擊傾向,給予二級警告。”

    “它”轉過頭來:“我的任務是押送59912-377T號犯人前往執(zhí)行室執(zhí)行死刑,獄警編號0-01-27a.1。”

    “0-01”是中心控制塔權限最高的仿生人,一直負責押送任務,這類獄警的警惕性相當高,執(zhí)法手段也相當暴力,管理員看“它”一系列動作毫不拖泥帶水,這才放下心來,覺得那方寸的身高問題,多半和自己這周連軸轉累花了眼有關。

    于是他不再要求察看仿生人的身份信息,電梯到達12層,人飄向餐廳。

    剩下電梯里賀逐山微皺眉頭,不爽般揉了揉手腕:“你對我也太粗暴了。”

    阿爾文說:“戲要做全。”他沉默片刻,還是抓起賀逐山的小臂:“抱歉,疼嗎?”

    “不疼。”剛剛還喊疼的人此時卻若無其事點頭,眼神里流露點貓一樣的得意。

    阿爾文頓了頓,賀逐山趁機把腕子從他手里滑出來。那冷白的一截溜走了,阿爾文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捉弄,忽地很想抓住他的衣袖捉到懷里。

    電梯里的監(jiān)控已經(jīng)被賀逐山黑掉,貓心安理得地左右扭頭——枷鎖銬在手上、脖子上,壓出紅痕,有一種酸脹的疲痛感。

    阿爾文看了他片刻,忽壓過去,用指腹摸了摸他頸側:“紅了。”

    他面無表情地撫弄方才自己弄出來的印子,嘴上卻說:“你是瓷瓶嗎,碰一碰就碎?”

    掌心很燙,捕獲了賀逐山喉結那微微的一滾。

    貓的得意立時煙消云散,耳尖微紅,手足無措地后退一步,好像手都不知該往哪里放。他察覺了阿爾文目光中暗示般的打趣,抿了抿唇,不敢對視,只得操控視線漠然越過他,落到顯示面板上。

    貓倔強地瞪著那數(shù)字從“B3”跳到“B4”,聽見阿爾文輕輕一笑。

    他在這笑聲里咬牙切齒了兩秒。

    但兩秒過去,賀逐山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控制塔配備的是高速電梯,平均速度至少能達到7m/s。他們從75層下落到46層,只花費了15秒時間,現(xiàn)在從B3到B4卻要間隔2秒——這說明兩層之間的落差至少達到14米,

    這可能嗎?

    不如說B3與B4之間還藏有另一層空間更令人信服。

    他微怔,未及細思,電梯卻已“叮”的一聲停在B10層。

    電梯門緩緩開啟,二人抵達執(zhí)行區(qū)。

    *

    房間里燈光極暗,水谷蒼介背對陽光坐在扶手椅里,影子曲長,蜿蜒折在地上。

    室內(nèi)空調設定在26攝氏度,本該是人體最舒適的溫度環(huán)境,但他蓋著那條羊毛毯,輕咳兩聲,手帕上便落了星點血色。

    他微垂眼,平靜將帕子丟到一旁。

    老舊的數(shù)碼顯示屏里,“吃豆人”一張一合動著那張三角嘴。

    尤利西斯的聲音被電流扭曲得有點邪性:“你的身體似乎越來越差了。”

    水谷蒼介注視著仿生人管家拿走帶血手帕,并合上大門——比起有鮮活血肉的人類,他更相信機器。水谷蒼介認為機器是一系列的程序和算法,沒有情感,沒有沖動,就也不會有欺騙和背叛。

    房間里寂靜下來,水谷蒼介悠悠開口:“你侵入了我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嗎?這也能看見。”

    “唔,我無所不知呢。”尤利西斯“咯咯”地笑。

    水谷蒼介給他笑得毛骨悚然,皺眉敲了敲扶手椅:“說吧,找我什么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我以為我們合作得很愉快。”

    “當初是你先找上忒彌斯的,你哥哥應該不知道你有這么神通廣大。”

    “我哥哥很好……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尤利西斯把“哥哥”兩個字咬得又輕又淡,空曠房間里回蕩著這種低吟。

    音響里忽然傳來某種輕快的游戲音樂,吃豆人在屏幕中皮球一樣上下蹦跳:“好吧好吧,我們來說正事。一定有人向你匯報過了——有個‘殺手’把你們折騰得不輕。”

    “噢,殺手,”水谷蒼介說,“我知道,一個該死的覺醒者。撒旦已經(jīng)在著手對付他了,你又在操心什么?”

    “報喜不報憂,水谷。你明明已經(jīng)得知那家伙一溜煙躲進地下城,輕而易舉甩掉了你派去跟蹤的小尾巴……嘖,很棘手吧,但我有一個有趣的情報可以提供給你,關于‘殺手’哦。”

    “我不關心殺手,他對我無足輕重。”

    “唔,如果我說,他會威脅到你的‘造神計劃’呢?”

    聽見這四個字,水谷蒼介倏然抬眼,眼皮下凝著一層寒光。他緊盯屏幕里的吃豆人:“你知道的不少,尤利。”

    “你是在威脅我嗎?”

    “我從來不威脅人,我都是公開公正地拿出砝碼。”水谷蒼介說,“我自信‘造神’的資料不是你能掌握的,但摸到這個詞已是你的本事……你的能力遠在你哥哥之上,為什么臣服于他?”

    “你當然不會理解,你這個孤兒。”尤利西斯口無遮攔,“我愛他,我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愛他。但我有我自己的打算……這也是我找你尋求合作的原因。”

    水谷蒼介思忖片刻:“說說看吧,什么情報?”

    “我得先看看你開出什么條件。”

    “你想要什么?”

    尤利西斯頓了頓:“我想要的一直都只有一個……我要徹底的自由。”

    水谷蒼介“嘖嘖”咂嘴,面露嘲諷:“你的自由是被上帝剝奪的,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命中注定。在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告訴過你,對此我也無能為力——”

    “我知道你還有另一個方案。”尤利西斯倏然打斷,“‘新世界’,對吧?——哦,別害怕,和‘造神’一樣,我也只是模糊知道它的存在。我能摸到這些‘計劃’的原因很簡單……水谷,你有多畏懼死亡啊?”

    “有誰不畏懼死亡嗎?”

    “也許吧,我們是懦夫和小丑。”

    水谷蒼介頓了頓:“你想讓我把你加入‘新世界’?”

    “我,和我哥哥。”

    “可以,但我事先提醒你,‘新世界’還在起步階段,現(xiàn)在成為實驗品,和腦電波徹底消亡也沒什么區(qū)別。”

    “這個我自有把握。”

    水谷蒼介挑眉:“好,我會轉告本杰明·阿徹。現(xiàn)在可以說說你的線索了吧?”

    尤利西斯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殺手’叫沈琢,人已不在地下城,昨天晚上,他陰差陽錯被抓進阿瑞斯之都。他的異能是‘窺觀’,和撒旦的‘諦聽’異曲同工,可以實時連接那些精神力波動強烈的覺醒者,感知他們的所在,共享他們的視野,附身似的,看到他們所看的畫面——這是他順藤摸瓜抓到‘暗鋒’的方法。”

    尤利西斯停頓片刻:“不過更好玩的在后面——阿爾弗雷德非常想拉攏沈琢,他派出了Ghost前往追尋。Ghost是個很倔強的小家伙,也給你們制造過不少麻煩,他跟著沈琢,一頭扎進了阿瑞斯之都。”

    “我見過Ghost,這個人……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一定會把阿瑞斯攪得天翻地覆——我記得本杰明在那兒建立過非常完備的地下實驗基地,你應該不希望這些蛛絲馬跡被人發(fā)現(xiàn)吧?”

    “我不喜歡Ghost,他會摧毀一切,推翻一切,但哥哥很喜歡他。所以我想告訴你……唔,Ghost是一個雙異能擁有者,他是我知道的唯一一個吸收了他人精神元腺體卻不產(chǎn)生排異反應、卻不出現(xiàn)不完全變異的活人……”

    夕陽斜照落地窗內(nèi),尤利西斯輕笑起來:

    “他已經(jīng)喬裝打扮成仿生人潛入阿瑞斯之都,他的編號是0-03-49e.11。”

    *

    電梯門打開后,面前只有一條冷白色的金屬通道。

    兩側站滿了持槍而立的戰(zhàn)斗型仿生人獄警,面無表情望向前方。在他們之間,每走三步就有網(wǎng)狀的可視掃描線上下移動,戒備森嚴,密無一疏,估計連只機械蒼蠅都飛不進去。

    阿爾文在門口頓了頓,他拿不準作為一個仿生人獄警,接下來該怎么做。

    賀逐山嘴唇微動:“別看我,我也不知道。反正走是死,不走也是死,你選一個就行。”

    阿爾文只得硬著頭皮向前走。幸好讙為他們準備的仿生人偽裝相當逼真,連金屬質料都完全一致——掃描線檢測到阿爾文鑲嵌在左額角處的仿生人芯片,空中浮動出虛擬投影:“0-01-27a.1號獄警,身份確認。”緊接著又鎖定了賀逐山手腕處的內(nèi)置芯片:“59912-377T號犯人,應于本日12點整執(zhí)行死刑,身份確認。”

    兩人順利來到執(zhí)行室大門前,墻上自動彈出某一控制面板。

    “接線。”賀逐山面無表情,在耳邊提醒他。

    阿爾文反手打開頸后的偽腦機接口,抽出那根白色連接線。白線插頭“咔噠”一聲連入系統(tǒng),面板上跑了一陣程序。

    終于,“滴”的一聲,數(shù)據(jù)流變作一只綠色對勾,大門緩緩開啟。

    賀逐山后腳踏入死刑執(zhí)行室,頭頂冰冷的電子鐘恰好跳到“12:00”。

    執(zhí)行室和賀逐山的想象大相徑庭,沒有槍,沒有遮眼的黑布,沒有最后一頓美餐……甚至可以說,什么都沒有。

    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在一陣輕響后,四周微微亮起暗紫色的光。賀逐山這才看見,不遠處橫亙一條金屬長桌,桌那頭坐著一個籠在暗中的男人。他正漫不經(jīng)心翻動著虛擬屏幕中的檔案。

    “哦,59912-377T,”他掃了賀逐山一眼,聲音有點沙啞,像是剛剛睡醒,“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唔,你站在他旁邊就好了,”這句話是對阿爾文說的,“文件顯示他有嚴重的暴力傾向,雖然阿瑞斯有工傷賠償,但我覺得沒必要受此一遭。”

    阿爾文面無表情站在賀逐山身側,男人打量片刻:“我好像沒在阿瑞斯見過你。”

    賀逐山冷冷說:“阿瑞斯上萬個犯人,你每個都認識嗎?”

    “唔,我不一樣,我過目不忘。請坐吧,我們得走一些必要流程。”男人笑笑,面不改色地再次比對犯人身份,遲疑片刻,卻沒再問些什么。

    賀逐山垂眼,在枷鎖的“嘩啦”聲中坐于長桌這頭。他靠上椅背,揉了揉左耳垂,那少了一朵白玫瑰,他還有些不習慣。

    男人輕咳兩聲,找著屏幕念道:“根據(jù)提坦市第一至第三法令,包括忒彌斯1號、3號、7號和19號補充條款,犯人59912-377T因觸犯盜竊罪、殺人罪、非法破壞公司財產(chǎn)罪、非法倒賣植入體(含二手植入體)罪、非法走私罪于新世紀134年12月10日被判處死刑,執(zhí)行時間: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上午12點整,執(zhí)行人:執(zhí)行區(qū)037號執(zhí)行官。”

    “根據(jù)提坦市法律規(guī)定,犯人有權在受刑前口述遺言,忒彌斯將依法核對其法律效應,并免費代為轉達。這是我的工作證明,我是037號執(zhí)行官,現(xiàn)在您可以向我口述遺言了。”

    他公事公辦,丟下手中的納米屏,叉著十指望向賀逐山,仿佛神父在等待信徒告解。

    然而賀逐山說:“現(xiàn)在是12月18日中午12點02分,我還沒死,時限已過,你依舊有權對我處以死刑嗎?”

    037笑了笑:“一切解釋權歸執(zhí)行官所有。”

    賀逐山微微點頭,話鋒一轉:“037,別繞圈子——能殺死我的是子彈,不是廢話——我還沒死,一定有別的原因。”

    037對他的敏銳并不意外。

    “資料上說你入獄前曾是非常優(yōu)秀的賞金獵人,我一直認為,對你們這樣的人處以死刑,是一種人才浪費。”

    037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衣領,從黑暗中露出一張笑瞇瞇的狐貍臉:“你一定有很多遺愿尚未實現(xiàn)吧。有想見的人嗎?有想做的事嗎?有仇人還沒殺死嗎?想繼續(xù)活下去嗎?”

    “我可以給你一次贖罪的機會——加入我們,替秩序部做事。”

    037推來一份檔案,停在長桌正中。他耐心地等,賀逐山?jīng)]有動。

    但他感覺到阿爾文的視線飛快地掃了自己一次——“秩序部”,說的再明白點,不出意外,這指的是“暗鋒”。

    他們誤打誤撞,摸到了“暗鋒”的尾巴。

    兩人在長桌兩端僵持,037并沒有催他。片刻后,賀逐山終于伸手,翻開一頁,檔案上是一些本該被執(zhí)行死刑的犯人清單——他在其中看到了颶風的名字。

    “有熟人嗎?”

    賀逐山斟酌:“也許。”

    “我想應該有吧,看最后一頁——43110-01Y,他曾是你的搭檔。當年你們形影不離,小布魯克林稱王稱霸,最后卻因為一點傭金的矛盾分道揚鑣……你把他出賣給了執(zhí)行警/察。”

    037說:“01Y被判處死刑后,曾和你坐在同樣的位置,我問了同樣的問題,他選擇相信我……猜猜看,支持他‘活下去’的動力是什么?。”

    賀逐山眼神微動:“他想殺死我。”

    037說:“聰明。”

    賀逐山并不了解兩個賞金獵人之間的恩怨情仇,但他可以從037說這番話的用意入手倒推:“他加入了你們,替你們做事,你們免除了他的死刑……而我之所以會被關進阿瑞斯之都,是他在背后搞鬼——”

    “這充分說明我開出的條件不是假話,”037點了點頭,“現(xiàn)在你可以做出選擇了——相信我,加入我們,你還有一條活路。拒絕我……”037摸出手/槍:“啪。”

    槍管上閃過冷光,正對著賀逐山的胸膛。阿爾文垂在兩側的手指微微一動,不知為何,賀逐山察覺了他的不爽。他頓頓,在桌下伸手,用小指勾了勾阿爾文的,對方立刻反手握住。

    賀逐山?jīng)]有掙開,算作安撫,順著037的話問道:“我要替秩序部做什么?”

    “我不能告訴你。”

    “你不能告訴我,我又為什么要答應你?”

    037似乎不是第一次被問這種問題,他搖了搖頭:“我還以為你很聰明……你沒得選。我是你唯一的生路。”

    “不,是你沒得選。”賀逐山冷笑。

    “秩序部深知‘買通’死刑犯這樣的丑聞一旦被公之于眾,會造成多么巨大的輿情危機,卻依舊選擇頂著這種壓力向我們拋出橄欖枝……這說明你們非常急迫。沒有選擇的人是你們,是秩序部,是水谷蒼介,我沒猜錯吧?”

    037終于收斂起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神色,那雙狐貍眼刀一般釘在賀逐山身上:“請注意你的言辭,我隨時可以殺了你。”

    “請便。”死刑犯不以為意,露出一個輕慢的笑容。

    他很漂亮,037皺了皺眉。他不由再次懷疑自己是否見過這個犯人——他不可能忘記這樣一張驚心動魄的臉,他覺得哪里不對。

    037微微瞇眼:“你想知道什么?”

    “你們要對我做什么?一定不是殺人越貨這樣簡單的事情……我們聊了五分鐘,你的每一個字都在做同一件事——你在激發(fā)我的求生欲,你在挑撥我的欲望……對生命極端渴望,甚至為此不惜飽受苦痛……這是死刑犯和其它公民最大的區(qū)別。你要利用我做什么實驗嗎?”

    037頓了頓,忽發(fā)出笑聲。

    “你太聰明了,377,”037搖頭,“他們應該會后悔把你列在招安清單上。”

    037嘆了口氣,沒有回答,拿起槍,“咔噠”一聲,槍已上膛。

    他緊盯賀逐山那雙一灰一藍的眼睛,不必多言,賀逐山已猜出他的用意。

    賀逐山沉默片刻:“我們還能再談談。”

    “談不了了,377,”037又說,“說多錯多,我不敢再和你說話。水谷先生不允許我們犯錯,不然我的項上人頭也不保……包括這個仿生人在內(nèi),我都得處理——”

    他猛地舉起手/槍,朝賀逐山眉心扣動扳機。子彈飛射而至,卻在即將沒入他眉間、炸出千萬血花的瞬間悄然瓦解。

    037愣住了:“你……異能?!”

    “377”翹著二郎腿坐在原地,動也未動,垂眼看他的神情不再輕佻,漠然無光,仿佛菩薩憐憫眾生,又如惡鬼不吝殺戮。

    037張惶失色,望向“仿生人獄警”:“快……觸發(fā)警報!有人混進阿瑞斯——”

    話音未落,手上的槍被人一掌劈下。037還沒反應過來,便覺小腹遭了重重一踹,他整個人斜飛出去,撲倒在地上抽搐著吐出一口血牙。

    “仿生人”一腳踩在他頭頂,輕輕一碾:“你不應該看他。”

    037有一瞬間相信他會把自己的眼睛剜出來。

    “377”嘆了口氣,輕聲說:“阿爾文。”

    那“仿生人”這才不太高興地收了點力氣,槍口卻依舊對準他的額頭。

    賀逐山坐在長桌上,歪了歪頭看037號執(zhí)行官:“我也以為你很聰明……期待著你滔滔不絕,把所有故事都講給我聽。但你沒有,我很遺憾。”

    037目眥盡裂:“你是誰!”

    “我是誰重要么。”他明是譏笑,眉眼卻動人,“我剛剛提到實驗,你沒有否認。我想我沒有說錯——乖,告訴我,水谷蒼介想在犯人身上做什么實驗?和異能有關,植入精神元腺體——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語速平和,卻一字一句把所有事實一一刺破,037這時才感受到一種寒意砭骨般的恐懼攏在心頭——這人對他背后的勢力、對“暗鋒”相當了解,他早已在這盤談判中反客為主,掌握一切,只不過作為獵人,他有相當?shù)哪托氖諗夸h芒,冷眼看著獵物上鉤。

    ——他作為獵物,卻還在洋洋得意。

    037顫栗搖頭:“我不會告訴你。”

    賀逐山輕輕嘆口氣,扭頭問一旁的“仿生人”,輕描淡寫:“學校有刑訊課嗎?”

    阿爾文笑笑:“沒有。”

    他便點了點頭:“唔,我可以教你。”

    賀逐山從長桌上跳離,居高臨下睨著037,像踩癟一只易拉罐一樣,用鞋底踹壓著037的臉。037被碾得說不出話,在地上掙扎,執(zhí)行室里卻忽然亮起紅光。

    警報燈在頭頂閃爍,阿瑞斯之都冰冷的機械聲砸在三人身上:

    “檢測到非法入侵,請所有仿生人立刻上傳位置信息。”

    “請武裝隊檢查武器,原地待命。請武裝隊檢查武器,原地待命——”

    賀逐山微微蹙眉,他不認為除了他和阿爾文,還有第三個家伙有膽量“非法入侵”阿瑞斯之都。

    037聽見他輕輕“嘖”了一聲,沒有猶豫,忽翻身而下,扣住那“仿生人”的手——

    他們十指相扣,指尖壓著指尖,一齊朝037扣下扳機。

    作者有話說:

    晚上好~

    44   雙生(19)

    ◎“幼稚。”和“你比較幼稚。”◎

    “被它注射芯片, 你就再也出不去了。”“另一個自己”涼涼說道,沈琢下意識后退。

    仿生人獄警站在門口,冷漠地注視他:“檢測到60081-47A號犯人有反抗行為,請求擊斃。”

    “你不知道之前我費了多大勁才把芯片搞出去……唉,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兩道聲線交錯響起, 沈琢腦海里是一團亂麻。但他本能地向后退, 退入這間狹小的獨立監(jiān)獄, 遠離仿生人獄警。

    “你……之前來過阿瑞斯?”

    “是我們啊!”那人怒道, “媽的, 你真是什么也想不起來……但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看到它腰間的槍了嗎?想辦法搶過來。”

    仿生人腰側有一把專用手/槍,沈琢沉默片刻:“我看是看到了,但這槍是我說搶就能搶的嗎——”

    話音未落,仿生人左額角處的微型芯片發(fā)出紅光, 沈琢就算對獄警工作制度一無所知, 他也能猜到對方的“請求擊斃”獲得了允準。

    仿生人一步步朝他走來。

    沈琢退無可退:“我我我我怎么辦!我把身體交給你你來解決吧!”

    另一個沈琢罵道:“草,這身體的轉換機制我還沒搞明白呢,不然我能讓你這笨蛋亂跑!”

    仿生人似乎不打算用槍解決不聽話的犯人——或許, 衛(wèi)生清潔工作對它們來說也很麻煩——仿生人兩手表面的生物皮膚褪去, 變作堅硬無比的機械金屬。

    沈琢看明白了, 它想把自己活活掐死。

    沈琢狼狽地在狹小空間中躲避, 鉆進桌底, 又跳到床上。

    那聲音還在叫:“槍啊,槍……”

    “槍你媽!”沈琢學著他罵了句臟話, 在地上一滾, 卻被獄警抓住小腿。仿生人有千鈞之力, 將他在空中一甩, 重重摜在墻上。沈琢頓時頭暈眼花。

    五指扣住了他的脖子, 沈琢被釘在半空,兩腿亂蹬。

    仿生人冷冰冰的:“已捕獲60081-47A號犯人,再次確認擊斃許可。”

    沈琢用力咬了一口仿生人的機械手,金屬硌得他牙疼,但一些皮下數(shù)據(jù)線還真被他咬破了,仿生人被動自保機制,猛地一拳砸向沈琢。

    沈琢扭頭躲開,拳頭擊碎了他身后的鏡子。

    洗臉鏡“啪啦”一聲碎了滿地,沈琢下意識瞟去一眼。他在千萬塊玻璃碎片里看到自己的眼睛,又在千萬只眼睛的倒影里重新看到自己。往往相復,不斷循環(huán)。他微微一愣。

    紅光閃爍,系統(tǒng)給出回復。

    “確認擊斃,立刻執(zhí)行。”

    仿生人收緊五指,準備捏螞蟻似的掐死沈琢。

    然而就在它發(fā)力瞬間,沈琢小腿倏然一勾,槍從仿生人腰間彈出來,他猛探臂握住,單手上膛開槍,行云流水,“啪”的一聲,子彈穿透眉心,機械零件炸了滿地。

    “鏡子……”他滑落下來,微微喘息,揉著頸間紅痕:“這樣啊,原來如此。”

    04G一邊被獄警領著準備回監(jiān),一邊還在回憶“23Y”斗獸場上的颯爽英姿。他只余光掃到一個影子,還沒反應過來,身旁的仿生人就被一槍爆頭。

    04G猛地抬頭:“靠,你怎么又出來了?”

    “23Y”把槍丟給他,自己撿了地上新的:“我他媽當年就告訴你別去斗獸場惹一身腥,你怎么不聽話?”

    04G有點分不清場合:“我也沒辦法啊哥,我他媽就是看公司那幫孫子不順眼,黑了他們一個信息機房,誰知道他們給我判七十年?七十年啊哥,我他媽今年二十六!”

    沈琢躲開他那一把鼻涕一把淚:“沒人關心你二十幾——我記得你說過,你曾在A區(qū)監(jiān)獄聽到過發(fā)動機引擎的聲音。你確定嗎?”

    04G愣了愣:“啊,好像是有這么回事,我當時被分配到A區(qū),半夜睡著睡著給吵醒了……不是哥,你要干嘛?”

    04G身材壯碩有如熊虎,一口一個“哥”讓沈琢渾身雞皮疙瘩個個飽滿,他說:“廢話,那應該是阿瑞斯的某個秘密通道,運輸什么就不知道了——你想不想出去?”

    “當然想,可我們?yōu)槭裁床蛔咄2磪^(qū)?”

    沈琢忍住怒意:“停泊區(qū)有幾千個仿生人獄警看守,你有幾條命夠它們殺?”

    04G恍然大悟:“哦——哥你真是太聰明了!”

    沈琢:“……”

    這人的智商到底是怎么當上黑客的。

    “斗獸場都去過了,開槍不用我教你吧?”

    04G一槍崩開沈琢手上枷鎖,子彈貼著掌心擦過去:“不用不用!”

    差點死在他手里的沈琢終于忍無可忍,正要開罵,這時,監(jiān)獄區(qū)的所有燈光卻驟然熄滅。下一秒,警報四處尖叫,紅光刺穿了黑暗世界。

    “檢測到非法入侵,請所有仿生人立刻上傳位置信息。”

    “請武裝隊檢查武器,原地待命——”

    04G沉默片刻:“哥,原來你是非法入侵。我還是低估你了。”

    沈琢懶得理他,皺眉心道:你也不用高估我,我確實是被抓進來的。

    那是誰這么無法無天,竟敢非法入侵阿瑞斯之都?

    是……辛夷嗎?

    *

    槍鳴如嘯,037被一發(fā)爆頭,血花濺了滿地,賀逐山皺眉避開。

    “不問了?”阿爾文很平靜。

    “不用問,他不會說的。”賀逐山垂眼,“況且我已經(jīng)問到我想要的了。”

    他轉身,頓了片刻,伸手撩起阿爾文耳邊鬢發(fā)。他左額角下的微型芯片正在閃爍紅光,不出意外,這是一個“無法識別”標識,只有在“上傳位置信息”后,這種標識才能被化解。

    否則他會被列為“非法入侵者”由其它仿生人擊殺。

    “我沒法上傳位置信息,”阿爾文說,“那是仿生人的內(nèi)部系統(tǒng)。我們暴露了。”

    “有人出賣我,”賀逐山答,“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在古京街……”他頓了頓,沒有繼續(xù)說:“但我沒想到他的權限會這么高。”

    從警報響徹阿瑞斯之都到現(xiàn)在不過數(shù)十秒鐘,賀逐山已在心里把所有可能過了一遍:知道他潛入阿瑞斯之都這事的人并不多,無非003號基地的小野寺遙、機械師、達尼埃萊和阿尼,還有亞特蘭蒂斯的幾個人。

    賀逐山?jīng)]法確定是誰——他甚至無從計算他們作為“叛變者”的可能性。

    這是最恐怖的事情,叛徒隱藏得很好。

    阿爾文想起當時與撒旦在秩序部中心基地的交流。撒旦說,“再嚴密的組織內(nèi)部,也總會有一些叛變之徒。”

    這說明秩序部與叛徒的合作由來已久。

    “你問到了什么?”

    賀逐山收回手,瞥了037一眼:“他的心理戰(zhàn)打得太差了……他根本不會說謊。我提到水谷蒼介時,037的第一反應是‘回避’。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這比‘直接否認’更能給他帶來安全感——他不敢否認我的推測,這說明我沒猜錯。”

    “我之前一直認為秩序部成立‘暗鋒’,是為了追殺覺醒者。但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037給我的那份清單很長,保守估計名字至少有3000個,遠超‘颶風’告訴我的‘暗鋒’人數(shù),這說明不是所有人都會變成‘暗鋒’。況且培養(yǎng)3000個‘暗鋒’的成本非常驚人,如果只是為了獵殺覺醒者,秩序部大可不必費此周章。”

    賀逐山頓了頓:“這說明一件事——‘暗鋒’確實存在,但‘暗鋒’只是一個副產(chǎn)物,只是為了不浪費人力資源而被臨時組建并用于抓捕覺醒者的殺手組織。水谷蒼介另有企圖。”

    “我沒有證據(jù),但他既然進行了這么大規(guī)模的實驗,我猜測他真正的目的是研制出‘完全變異體’。”

    阿爾文微微皺眉。

    “‘不完全變異體’只是失敗的實驗品,就像你看到的,他們身上有很多畸化特征,完全變異卻不一樣。完全變異意味著進化,甚至是物種的改變——覺醒者的身體強度遠超普通人,更不用提那些花里胡哨的異能。”

    賀逐山說:“至于為什么水谷蒼介要尋求特定的‘死刑犯’進行實驗,這是因為人工縫合——也就是植入精神元腺體——會帶來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甚至可能是死亡。完成實驗,需要被植入者有過人的毅力與精神,有近乎偏執(zhí)的求生欲和優(yōu)秀的身體素質,才能在畸化過程中存活下來。而也正是如此,‘怕死’是實驗體最大的軟肋,他們很容易被秩序部拿捏,受水谷蒼介驅馳。”

    阿爾文皺眉:“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不知道,但我有個模糊的猜測。”

    “進化論雖然不完全正確,但‘自然選擇’是一個有趣的概念。你會心甘情愿成為被‘自然選擇’拋棄的那一部分‘物種’嗎?”賀逐山冷笑道,“你會心甘情愿居于人下嗎?人與人之間竟開始有這樣大的分別,水谷蒼介不能接受……他一定恨透了我們。”

    賀逐山說:“他迫切地想要‘縫合’出某個完美的、強大的個體……是因為他厭惡覺醒者,這種厭惡源自于嫉妒——‘覺醒’是人類的進化,他卻不是其中一員。所以他一邊進行‘種/族清洗’,試圖扼殺這種‘被拋棄’的可能性,一邊在暗中用想方設法彌補差距——但這也只是我拙劣的猜測。”

    “水谷蒼介確實說過,”阿爾文低聲,“他是被世界拋棄的人。”

    “這個世界上,有誰不是被拋棄的那一個呢?”賀逐山淡淡一笑,“人皆如此而已,他得接受。”

    阿爾文左額角下的芯片紅光倏然熄滅,下一秒,電力恢復正常,警報消失,房間里靜得只有兩人的呼吸聲不斷交錯。

    “它們鎖定了你的位置,”賀逐山拔出手/槍,“武裝隊應該已經(jīng)行動起來了。”

    “唔,現(xiàn)在推門出去,我應該會被立刻打成篩子。”阿爾文笑笑。

    賀逐山聳肩,仿佛不置可否,但阿爾文忽在他臉上看到一點輕蔑與恣意。那么飛揚靈動,是他從未見過的帶有少年氣的賀逐山。

    他便這么含一點笑地看阿爾文:“你是在看不起我嗎?”

    “你覺得你能保護我——誰保護誰還說不定呢。”

    賀逐山挑眉,好像在說“哦”:“要比一比嗎?”

    阿爾文笑:“可以啊。”

    賀逐山說:“從這到電梯口,40米,兩個計分量,擊殺數(shù)和時間。”

    “不愧是當過教官的人……這是我的第一場測試嗎?”

    賀逐山?jīng)]有回答,兩人站在門后。

    阿爾文拔出腦后的數(shù)據(jù)連接線,正要接入插板、開啟大門,忽聽見賀逐山問:“你被人拋棄過嗎?”

    阿爾文頓了頓。

    “是否被拋棄過、被誰拋棄,都不重要。”

    “現(xiàn)在,你在我身邊。”

    大門升起的瞬間,兩人同時拔槍。

    *

    走廊上擠滿了仿生人獄警,額角處的芯片都在閃爍紅光。它們檢測到目標出現(xiàn),齊刷刷轉身,眼也不眨地扣動扳機,雪白冰冷的空間里頓時火光迸射、子彈亂飛。

    它們成排朝那兩個“非法入侵者”進發(fā),勢不可擋。但若有人觀看監(jiān)控面板,便會發(fā)現(xiàn)看似堅不可摧的仿生人正如稻穗一般被不斷收割,接二連三倒成一團。

    貓?zhí)`活了,他的身影矯健,貼著天花板躍起,在敵人深處閃動,仿生人的槍口根本無法將他鎖定。于是賀逐山率先閃進電梯艙,比阿爾文快一個身位。

    他打開電梯內(nèi)的控制面板,迅速黑入操作系統(tǒng),金屬門將要關閉時,阿爾文躍進電梯。

    “你輸了。”

    話沒說完,一個仿生人尾巴跟著擠進來。

    賀逐山還沒反應,阿爾文一拳將它砸碎在地上。接線短路迸射火花,生物皮被高溫腐蝕,仿生人在地上抽搐,一灘溶液看起來猙獰可怖。金屬門這時才“咔”一聲關了個嚴絲合縫。

    “比你多一個,”阿爾文甩甩手,“扯平了。”

    這家伙力氣大得有點離譜,賀逐山心想。

    “幼稚。”他面無表情地說。

    阿爾文想笑:“你不覺得提出比賽建議的人更幼稚一點嗎?”

    兩人聽到了一連串撓抓金屬的“吱呀”聲。

    阿爾文皺眉:“在抓到我們之前,它們不會罷休。更多的仿生人會被調來中心塔……我們得提前撤到K區(qū)。”

    “撤到K區(qū)并不簡單,”賀逐山說,“他們應該已經(jīng)切斷了中心塔和所有廊橋的空中連接。除非搶到一輛巡邏車,否則我們沒法離開這座塔。而且停泊區(qū)也擠滿了仿生人。”

    他望向阿爾文:“不過有一個地方或許可以躲躲。我認為仿生人不知道它的存在……”

    “信息”很容易被入侵獲取,達文公司深知此事,他們不會在仿生人的芯片里隨便留下線索供人追尋。

    他提起B(yǎng)3與B4之間的“秘層”。

    “但之后呢?我們還是沒法離開這里。”阿爾文說。

    賀逐山“唔”了一聲:“到時再說。不是還有你在?”

    他輕描淡寫,語氣里露著一點無辜,阿爾文忽然覺得,與他平日里的冷淡疏遠相比,賀逐山的無辜更令人難以招架。

    于是仿生人們眼睜睜看著電梯上到38樓,又折回地下。面板上的數(shù)字在“B3”與“B4”之間來回閃爍,最終暈頭轉向地飛到75。

    金屬門拉開時,電梯里卻空無一人,只一具缺胳膊少腿的仿生人“尸體”。

    ——阿爾文用那堅固無比的機械腿,別停并撬開了電梯門。

    *

    “仿生人”和“377”殺死數(shù)十個戰(zhàn)斗型獄警并闖入電梯后,監(jiān)控畫面戛然而止。

    撒旦卷著紅發(fā):“這是十五分鐘前的監(jiān)控?”

    一旁下屬恭敬回答:“是的,之后他們就消失了。電梯里的監(jiān)控也被入侵覆蓋,沒有在中心控制塔的任何一層搜索到他們的身影。”

    “別著急,我知道他們在哪——封好控制塔大門就行,他們跑不出去。”

    撒旦凝視著屏幕中Ghost的臉,覺得那真是一張博得老天爺青睞的藝術品。

    鋒利、銳氣、蒼白而凈薄,眉宇間流轉一點高傲,仿佛青玉之劍,只可遠觀。

    ——但一旦頰邊濺上血色,發(fā)絲也因打斗凌亂,他便露出野性的脆弱的美。

    手腕上還掛著那只手銬,似乎沒來得及解開。

    撒旦現(xiàn)在有點理解為什么當時A第一眼瞧見他,就會對他著迷。

    高傲的藝術品適合被人打碎。

    “這是公民信息庫的比對結果——他叫賀逐山,25歲,一等公民,常駐自由之鷹區(qū),平日里的身份是賽博病心理治療師,沒有事務所,只提供私人定制的上/門服務。”

    “治療師,”撒旦感慨,“我可想象不出他給人治病的樣子。”

    她揮退下屬,起身給自己開了瓶新的香檳。酒液“嘩啦啦”敲擊冰塊時,她瞟了一眼窩在扶手椅上的男人。

    “唔,起碼也有收獲,”她安慰道,“我們終于見到了Ghost的真容。”

    “他們?nèi)チ说叵禄亍!彼壬n介說。

    撒旦抿了口酒,靠在墻上:“啊,地下基地,我還記得那里。你害怕他們發(fā)現(xiàn)什么嗎?但你既然知道他們躲在那,為什么不直接派仿生人過去滅口?”

    “他身邊還有一個人。那是誰?”

    撒旦聳了聳肩,那是“我哪知道”的意思:“你得去問‘吃豆人’。”

    但數(shù)碼屏幕一片死寂,尤利西斯似乎已經(jīng)離開。

    水谷蒼介說:“他說那是Ghost自己的朋友,他也不清楚。”

    “他這樣的獨行俠還有朋友呢。”

    “我想要活口。”水谷蒼介倏然打斷,“Ghost,我需要他。”

    “你都有一個A了,還不足夠嗎?”

    “A和他不一樣。A能吞噬其它精神元腺體,但不能和它們共存。他的身體只是將其化為己有……這是他的異能‘據(jù)有’決定的。我已經(jīng)在A身上做了很多實驗……但我依舊無法破解覺醒的秘密,無法找到異能的規(guī)律。”

    “你就那么想長生不老嗎?”撒旦說,“我可沒覺得‘不死’是什么好事。”

    水谷蒼介沒有說話,撒旦仰頭將酒飲盡:“哦,這也要瞞著我嗎?我可是聽說了,‘清道夫基地’里有一個研究項目,就是試圖找出所有擁有和‘血肉愈合’、‘肢體生長’有關的覺醒者的共同點,研究他們的染色體端粒變異規(guī)律——為什么一些人的細胞分裂被加速,一些人的細胞分裂次數(shù)上限遠超平均數(shù)字,試圖研制出無毒性的‘癌變細胞’維持生命……但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生物學上的永生會違反熵增定律。你應該去和物理學家打一架。”

    水谷蒼介笑了笑:“那不是我的研究項目,那是本杰明的。”

    “哦,”撒旦有些驚訝,“是嗎?我以為他已經(jīng)放棄了。”

    “他和我一樣固執(zhí)。有其父必有其子。”

    “算了吧,”撒旦說,“你們又不是親父子。”

    “所以我才不能理解他——本杰明·阿徹曾經(jīng)擁有一切,他離成為世界主宰只有一步之遙,他卻根本無意于此,只醉心復活他的……”水谷蒼介看了撒旦一眼,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他發(fā)出冷笑。

    “他恨透了覺醒者,他厭惡他們。所以一開始,他才會大肆建立‘集中營’,并將那些家伙屠殺殆盡……這也是‘清道夫’的由來。”水谷蒼介又咳了兩聲。

    他裹緊毛毯,看著鮮血染紅潔白衣領,卻并不在乎:“但這是好事,他放著王位不坐,我倒是樂得替他打理,畢竟我得盡到自己養(yǎng)子的職責……”

    “掌握‘變異’的來龍去脈,控制‘異能’的編碼,簡直相當于在工業(yè)革命初期就擁有人類的所有智慧和技術……撒旦,你應該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理解我野心的人。”

    水谷蒼介說:“本杰明的研究項目確實誘人,我也的確需要延長我的壽命,所以我沒有叫停——但我更想制造出一個真正的‘神靈’。像忒彌斯那樣,完美而強大,撒旦,你難道不會為之振奮嗎?”

    撒旦盯著酒杯上的冷霧:“水谷先生,你深不可測,你的話我向來只信一半,哪怕你是我的頂頭上司——制造出一個真正的神靈?我看是你自己想封神吧。不過,那又怎么樣呢?與我無關……”

    “我已經(jīng)是一個失敗的不完全實驗品了。你還不如告訴我,什么時候可以發(fā)動進攻?你的仿生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去抓捕Ghost。”

    作者有話說:

    晚上好,是勤勞日6的阿蘇聿!

    45   雙生(20)

    ◎“我是第1182號實驗體。”◎

    長廊筆直向前, 一片漆黑,近乎死寂,不時卻有“窸窣”的聲音在角落涌動。賀逐山?jīng)]有開啟任何光源——光有時會招致危險,你永遠不知道黑暗中潛伏著什么。

    他們將后背交給彼此, 沿長廊以搜查姿態(tài)小心向前。很快, 血腥味鉆入鼻腔, 越來越濃重、越來越粘稠, 糊得鼻腔無法呼吸。

    “啪嗒”一聲, 阿爾文覺得自己踩到什么, 正要低頭去看,一團黑影“嗖”地從角落彈出。

    他下意識擋抓,便見一只小臂大小的老鼠正在手里“吱吱”掙扎。鼠尾又細又長,鞭子一樣胡亂抽動, 嘴里齜著兩顆鋒銳的大門牙, 似乎想把阿爾文扯碎。

    它未免大得驚人——這老鼠顯然發(fā)生了某種變異。而變異的原因多半是,在這與世隔絕的秘密基地中,它只能以滿地黑血為食——放眼望去, 墻上、地上到處濺著斑駁血跡, 噴血量之大, 哪怕不見天日數(shù)年, 腥氣依舊。

    阿爾文心跳微快, 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已經(jīng)忘卻一切,但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影隨形。

    仿佛故地重游。

    他沒說什么, 兩人繼續(xù)向前。

    他們很快摸清了這里的大致構造:這是一處臨時監(jiān)牢。堅實的混凝土墻和鐵籠門將空間分割為成百上千個小牢房, 門上裝有高壓電系統(tǒng), 以防“犯人”逃脫。牢房分布呈放射狀, 數(shù)十條通道都連向監(jiān)牢中央——監(jiān)牢中央是一只更大的黑色鐵籠, 從天而降,劃分出一個仿若斗獸場的區(qū)域。

    有一瞬間,眼前的景象與阿爾文的噩夢重疊——他模糊看見了很多影子,被逼迫著走入籠中。人影交錯,鮮血飛濺,同伴一個接一個倒下,直到一個穿白色防護服的男人站到當時的他面前。

    “阿爾文?”

    阿爾文回神。

    兩人對視,誰也沒有說話,但賀逐山那句輕而柔軟的“阿爾文”,被層層疊疊的牢墻不斷反射,如波潮般四下回蕩……

    似乎是千萬死靈的嘆息。

    “看上去,這里荒廢已久,”賀逐山說,“地上殘留一些設備碎片,生產(chǎn)時間都在新世紀120年以前。這應該是‘基地’被停用的時間。”

    “十四年前。那么早嗎?”

    “我也是這么想的。037給我的清單上,第一名死刑犯的死刑執(zhí)行時間是新世紀126年7月……126年。”

    阿爾文敏銳地看了他一眼。

    賀逐山說:“126年是水谷蒼介通過忒彌斯頒布‘反人類罪’的時間點,他將‘變異’從‘被動感染’重定義為‘主觀犯罪’。自那時開始,覺醒者的處境每況愈下。這兩個時間點的重疊并非巧合——‘暗鋒’八成是從126年開始建立的,水谷蒼介的實驗也是。”

    “這個基地卻建立在那之前。”阿爾文補充,賀逐山點了點頭。

    “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本杰明·阿徹曾哄騙覺醒者進入醫(yī)療中心接受免費救治嗎?那些人再沒有回來過。”

    “不出意外,這里與‘暗鋒’無關。這是本杰明·阿徹的基地。”

    破碎的畫面再次于阿爾文眼前閃動。那些漆黑冷寂的牢房里坐滿老少,用空洞的呆愴的目光將他刺穿。在血泊里、胃液里、嘔吐物里,在尖叫聲和哭聲中,

    穿白色防護服的男人有了模糊五官——白發(fā)蒼蒼,精神矍鑠。

    那是本杰明·阿徹,他有一雙獵鷹般犀利的綠眼睛。

    阿爾文忽然覺得惡心,喉嚨好像被某種粘稠的血肉堵滿。他試圖吞咽,卻又動彈不能,窒息感霸占了氣管。

    但他將這種不適掩飾得很好,賀逐山似乎沒有留意到:“挑高不到四米,應該還有一層。”

    他們在北側找到了向下的通道。

    樓梯旋轉而下,兩側墻面都是冰冷金屬。表面凝著一層露水,因此室內(nèi)濕度極高,人很不舒服。在這強烈的壓抑與不安中,阿爾文卻再次捕獲到一絲熟悉。

    他似乎來過這里。

    基地下層與上層截然不同,干凈、整潔、空曠、安靜,沒有老鼠的“吱吱”或窸窣,只有兩人腳步沉默回響。

    走廊兩側是裝有透明玻璃窗的大型實驗室,一些床、桌、投影儀還倒在原地,被切斷的電線、光纜從空中垂落。四面墻上的條形燈則不時抽搐閃動——電力供應還未完全切斷。

    他們一路走到盡頭,卻見盡頭處有一間完全密閉的實驗室。這間實驗室與眾不同,它沒有玻璃窗,卻由厚重的金屬防御門作隔斷。門上還加裝秘鎖系統(tǒng),綠燈依舊亮著。

    賀逐山拂去蒙塵,打開控制面板。“滋啦”響了兩下,屏幕半花半白地彈出指令。隱約可分辨是要進入者輸入密碼,但面板沒有任何接口,這意味著通過外部入侵將其破解幾乎是不可能的,賀逐山拿它沒辦法。

    阿爾文卻忽然說:“試試711115。”

    他聲音很輕,兩人對視一眼,阿爾文點頭。

    賀逐山將其輸入,“滴”一聲,屏幕里閃出密碼正確的提示。

    阿爾文說:“這串數(shù)字自己浮了上來。就好像——”

    他還沒“好像”完,兩人同時頓住。

    金屬門緩緩升高,塵封已久的實驗室里,藍白色燈光再度亮起。這些透明光束落在墻面上,照出千百張冷冰冰的仿生人面具。

    “它們”都空洞地望向前方,望著闖入這間實驗室的來客。“它”湖藍色的眼睛澄澈如天水交織,嘴唇粉紅鮮嫩,微微張開,仿佛下一秒,就要輕聲呼喊他的名字——

    “忒彌斯?”阿爾文怔住了。

    那千百張一模一樣的臉,正是忒彌斯的五官,正是那位一貫微笑著俯瞰全提坦市的虛擬神明,此時卻肢體破碎地被人藏在暗處。

    墻上、桌上還懸掛擺放著零件與接線,似乎是一些被廢棄不用的金屬四肢。這里像極了福山的地下工作室,乍眼一看,簡直是仿生人屠宰場。

    賀逐山也緊皺眉頭,他徑直走到工作桌前,試圖開啟那些電腦和信息儲存器。不過絕大多數(shù)數(shù)據(jù)都被人為銷毀,亂碼之下,他只翻出幾份文檔。文檔是一些實驗記錄,編號從“10017”排到“10314”,跟著成串看不懂的數(shù)據(jù)。只有最后一頁,“10314”后,有人寫下一句話。

    “4月23日,她給我唱了支水手船歌。”

    一個“忒彌斯”忽然從展示墻上掉落,磕在地下,好像觸動了某種開關。“它”便露出那標準的和善微笑,兩眼彎彎,輕聲唱道:“如果……上……天……要我們向、向、向……愛人瑪戈等……我……數(shù)月……遠航……”

    發(fā)聲系統(tǒng)顯然出了問題,滋滋啦啦斷續(xù)不清,唱得人頭皮發(fā)麻,賀逐山將它強制關機。

    他垂眼望著手中“忒彌斯”的眼睛:“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忒彌斯?”

    而阿爾文已走到實驗室左側盡頭——光照不進的地方,那有一只巨大的膠囊營養(yǎng)艙。

    營養(yǎng)液早已蒸干,但玻璃壁上還殘留一點深藍色液體遺痕。阿爾文仰頭而觀,沉默不語,在那模糊的重影中看見千萬個自己。

    一些聲音忽鉆入腦海:“711115,我最喜歡的數(shù)字,那是我的生日。”

    “女人”輕柔地說:“不要害怕,阿爾文,我可以給你唱支歌。”

    如果上天總是想要我們勇向前,

    我們就會直達金山港。

    愛人瑪戈等著我,

    遠航數(shù)月就回來。 ①

    ——記憶可以被刪改、清除、縫合、編寫,卻無法被徹底消弭,它總會在每一次故地重游時悄然浮現(xiàn),提醒你你曾擁有那樣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阿爾文忽然看見自己蜷縮在落地窗旁,窗外是人造太陽照射下的城市廣場,一個女人抱住他,白發(fā)鋪地,蜿蜒而去,她沒有體溫,也沒有呼吸,但她加熱自己的懷抱,試圖捂熱一個心灰意冷、遍體鱗傷的幼童。

    劇痛驟然刺穿阿爾文腦海,電流似的,在身體四處亂躥。疼痛來得猝不及防,好像大腦機制不允許他回憶起這段過去似的,他不慎腿一軟向前栽去,卻落入賀逐山的懷抱。

    他摟緊了他的后背:“怎么了?”

    “沒事。”

    “別嘴硬,你從剛剛開始就不對勁。”賀逐山垂眼望著他。

    阿爾文這才意識到,其實對方早已察覺一切。只是他一貫體貼,不忍拂面。

    阿爾文忽地輕笑,把下巴抵在他頸窩:“我和你說過嗎?我忘記了很多事情,忘記了很多人……我的記憶被刪改過,有人希望我別記起任何事。”

    賀逐山輕聲:“你來過這嗎?”

    阿爾文搖頭:“我見過‘她’。那不是什么營養(yǎng)液,而是一種防腐劑。它可以使細胞永遠維持在主體死亡前的最后形態(tài)——這里曾經(jīng)裝過一具尸體。”

    他們相識不久,但默契十足。賀逐山完全領悟了他的意思:“‘忒彌斯’真實存在過。”

    “準確來說,作為一個真真正正的人,一個人類……‘忒彌斯’存在過。”

    阿爾文喘了口氣,痛感消散。他便輕拍賀逐山的手起身,示意他自己沒事。

    他走向工作臺:“他們沒有將這個地方徹底清理,說明那個與‘忒彌斯’有關的未知實驗已被放棄。他們自信這里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或者根本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但……現(xiàn)在的我們知道的‘忒彌斯’,又是什么呢?”

    人工智能系統(tǒng)“忒彌斯”是達文公司最得意的產(chǎn)品,也是使他們徹底掌握提坦市的重要工具。它的第一代推出者是本杰明·阿徹,那位一手建立起機械洪流大廈的了不起的老人。

    兩人都意識到,想要解開“暗鋒”、秩序部、達文公司的秘密,他們必須先找到有關“忒彌斯”謎底。他們分頭行動,試圖在殘余的浩如煙海的資料與檔案中找到蛛絲馬跡。

    阿爾文研究那些仿生人肢體零件——運用在這個“忒彌斯”身上的科技和材料遠比那些投放在市場上的家用仿生人高級。

    它體內(nèi)流動的生物血組件是鮮紅色的,90%的連接零件被仔細埋成不易察覺的暗線;仿生皮相當逼真,柔軟而富有彈性,連汗腺與汗毛都清晰分明,這使“忒彌斯”足以和人類媲美。

    這便是“忒彌斯”和其它仿生人最大的不同——公司在制造商品類仿生人時,會盡可能降低它們在除外觀外的其它方面與人類的相似度,“忒彌斯”卻是沖著完全復刻真人去的。

    本杰明·阿徹到底想做什么?

    遠處忽傳來一聲巨響,實驗室輕微晃動。

    賀逐山眼神一凜:“它們追過來了。”

    沉重的腳步聲整齊劃一,一支仿生人大軍正在朝他們進發(fā)。

    頭頂槍聲響起,仿生人一定在上層基地檢測到了熱源存在。它們才不管那到底是人還是老鼠——只要目標表現(xiàn)出生命特征,它們就會將其擊殺。

    仿生人沒有憐憫。

    眨眼之間,它們已檢測到兩人的熱源活動。

    這些機器同時抬槍,火舌噴發(fā),穿透彈把厚達半米的金屬門打出腫瘤般的凸起。

    那門撐不了多久,賀逐山干脆先發(fā)制人,抬腿一踹,門壓倒了走在最前端的十數(shù)個仿生人,他趁機開槍。

    子彈卻只能使仿生人的腳步停頓須臾,它們不知道疼、不害怕死,立刻爬起,又把槍口指向前方。

    阿爾文把他一拉,兩人朝左側逃跑。實驗室門前是個丁字形路口,仿生人只來得及堵截豎直方向上的那條路,左右無人,不知通向何處。

    他們在迷宮般的實驗室里穿梭,仿生人追在身后。

    賀逐山還有功夫開玩笑,輕描淡寫地說:“該你想辦法了。”

    阿爾文頓了頓才意識到他在說什么,冷笑道:“那你我只能同生共死。”

    槍聲驟然響起,他把賀逐山往懷里一帶,摟著他向右一撲,撞碎了某間實驗室的巨大玻璃窗,互相抱著在玻璃碎片里滾了兩滾。

    這似乎是一個小型倉庫,鐵架林立,只是沒有貨物,銹跡斑駁。賀逐山抬頭:“通風管!”

    阿爾文用肩膀撐著,讓他先上,自己斷后,兩人沿著通風管道向前爬。

    仿生人眨眼已至。它們沒法爬入通風管道,那脆弱的鐵板承受不了它們的噸位——于是它們用最粗暴的方式解決問題,成串的子彈掃射。

    穿透彈輕而易舉打穿了薄薄的通風管道金屬殼,兩人堪堪避過,繼續(xù)向前。幸好不遠處通風管道陡然一折,旋轉向上,上下兩層基地是聯(lián)通的。

    賀逐山抓著鐵桿用力一攀,左臂青筋暴起,正要向上躍去,阿爾文余光卻掃見腳底火光一閃,一個仿生人探出頭來,朝他們放了一炮。

    阿爾文拽住賀逐山的腰帶,將他整個人向后一抓,力氣之大,賀逐山不慎被他摟到懷里。還沒反應過來,便聽“嘭”聲巨響,熱浪撲臉,將他們輕而易舉拍出去,兩人天旋地轉,不知自己在無數(shù)金屬碎片中被噴到了哪里。

    水谷蒼介家中,撒旦打量著仿生人系統(tǒng)實時傳回的視野畫面:“這是活捉?”

    水谷蒼介說:“我覺得你說的對。A一個就足夠了,沒必要在Ghost身上多花力氣。”

    撒旦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Ghost也算她的老熟人,還沒打過照面,就這么死了,她還有點遺憾。不過現(xiàn)在有另一件事更讓她在意——

    熱浪燒灼了發(fā)射追擊炮的仿生人,它融化前傳回的最后一點畫面里,那個假仿生人的面具驟然碎裂,露出一點下頜線,鋒利而清晰,她忽然覺得眼熟。

    于是撒旦驀然心想:A這兩天都去哪里了?我的大秩序官,怎么不來給我找麻煩了?

    而賀逐山咳嗽著從殘垣中爬出時,第一眼便望見阿爾文那因灼傷潰爛的后背,血跡斑駁,肌肉群間青筋暴起,其中還夾雜著一些炮彈碎片。

    ——讙打造的仿生人外殼救了他們一命,否則以剛剛的炮彈威力,兩人不會走運活到這時。

    賀逐山眼神一冷,讓阿爾文撐著自己站起。他顯然吃痛得緊,不再逞強,卻也不吭聲,只是微微靠在賀逐山肩上——甚至不舍得從他身上多借一點力。

    他壓抑著自己不出動靜,只輕咳兩聲,但血還是順流而下,從他的指縫間溢到賀逐山胸前。

    鮮血流過賀逐山胸膛,他覺得自己的心口微微一熱。

    方才他們已在通風管道中爬了一段距離,因此被擊落時,掉在了一間較遠的實驗室里。仿生人還沒跟過來,熱浪又使周圍溫度高升,它們一時沒法鎖定敵人位置。

    因禍得福,賀逐山說:“抓著我,我們離開這里。”

    阿爾文沒有出聲,但他握緊了賀逐山的手。這手從未松開,卻在眼瞧著電梯已出現(xiàn)在不遠處時,緊緊拽了賀逐山一下。

    阿爾文像個小孩似的,站在一間實驗室玻璃窗前,說什么也不肯走。

    賀逐山扭頭望去,發(fā)現(xiàn)那是一間“培養(yǎng)室”。“培養(yǎng)室”中央有一具龐大的調控中樞,控制臺上滿是面板屏幕,上方又伸出千八百只“蛛爪”,連接了數(shù)不清的休眠培養(yǎng)艙。

    休眠培養(yǎng)艙里空無一物,但那些輸送管道里還殘留一點淡藍色液體。

    于是阿爾文不再懷疑那若隱若現(xiàn)的熟悉感——

    那不是錯覺,阿爾文心想,“重臨”不會出錯。

    他當然來過這里……

    因為這是他誕生的地方。

    他忽然有點想笑,覺得自己的一生就像一個笑話。

    賀逐山聽見他輕聲呢喃:“我是第1182號實驗體。”

    是1800分之一的隨機復制品。

    作者有話說:

    ①歌曲《Santiano》

    46   雙生(21)

    ◎在這個感情被量化為數(shù)據(jù)、靈魂被編寫作程序的時代,生命不值一提,人類何足道哉。◎

    04G癱在地上氣喘吁吁, 擦了把額前熱汗。他費力抬起眼皮瞧身旁的“23Y”,大著舌頭問:“哥,你不會累的嗎?”

    沈琢熟練換彈,并彎腰從滿地金屬零件中挑揀武器, 掛在腰上:“死人才需要休息。你可以多坐一會兒, 數(shù)十個數(shù)等著被獄警一槍爆頭, 就也不知道累了。”

    04G立刻罵罵咧咧地爬起來。

    04G懶歸懶, 但槍法是在斗獸場上實打實練出來的。他兩下解決掉沖進長廊的仿生人, 扭腕甩槍, 在空中單手換匣,又幾槍崩散了這邊的三名獄警。

    04G狂吹槍口清煙:“太帥了!”

    后腦勺就被沈琢猛地一扣,一串子彈擦著頭皮射過去:“帥死你得了!”

    他們剛從C-13區(qū)監(jiān)獄殺出一條血路,還沒跑到外平臺, 中心控制塔已經(jīng)反應過來。

    04G回頭一看, 回廊中央,每個監(jiān)獄區(qū)獨立配備的防衛(wèi)機槍已被激活,它們“吱呀”升起, 扭轉槍口咬死了他們。

    子彈掃射而來, 兩人槍林彈雨中躲避。僥幸沖進平臺區(qū), 剛越上廊橋, 便聽見“咚”一聲巨響從中心控制塔傳來, 下一秒,齒輪轉動, 周圍數(shù)不清的機械臂“咔啦”伸長, 像挖掘機似的, 抓起一只只“集裝箱”開始轉運。

    “草, ”04G罵道, “整點到了!監(jiān)獄區(qū)編號全部刷新了!”

    廊橋倏然震動,緊接著,它也顫巍巍“游”向別處。

    兩人緊抓欄桿才不被震掉下去,然而低頭俯瞰,便見此時的阿瑞斯之都就如一只精密無比的時鐘表盤,所有零件都在自己崗位上按部就班工作。無數(shù)犯人或坐或躺,呆滯在透明的玻璃監(jiān)獄里,習以為常等待著被轉去新的地方。

    “這橋會去哪兒?!”04G在獵獵風聲中大喊。

    “我怎么知道?”沈琢回。

    然而話音剛落,就見橋頭一扭,準確無誤指向了中心控制塔。

    它的移動軌跡太過清晰,就算身為樂觀主義者,04G也沒法繼續(xù)自我安慰:“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了!他們要把我們直接押去控制塔!”

    “別說廢話,”沈琢涼涼道,他環(huán)視四周,又上下打量04G一眼:“退到后面去!再往后退!”

    04G哭喪著臉:“還退啊哥?再退就掉下去了!”

    “聽我指令,321你就起跳。”

    04G還沒弄明白這煞神到底要自己干嘛,就見“23Y”深吸一口氣,忽發(fā)力朝橋頭跑去。

    04G立時明白了:A區(qū)的容載量很小,甚至沒有“C-13”這類后置編號,就坐落在中心控制塔旁邊,直接由其管理。據(jù)說A區(qū)受算法保護,一般的普通犯人不會被編入其中,04G上次是個意外,程序哪里出錯了。

    而廊橋若要回連中心控制塔,勢必經(jīng)過A區(qū)——“23Y”想以蠻力直接別停這架廊橋!

    04G大喊:“你瘋了嗎?你會被角力撕成兩片!”

    沈琢置若罔聞:“3——2——”

    04G只得用力一跳。

    此時廊橋恰巧橫亙在AB兩區(qū)之間,馬上要離開A區(qū)飛向中心控制塔。

    04G人高馬大,噸位不小,有一百八十斤。廊橋固然堅實,承力點卻只在中部那小小半米區(qū)域。因此他重重一踩,橋身頓時如蹺蹺板一般向這側傾斜,沈琢那側便高高翹起——

    他縱身一躍,一腳緊勾廊橋欄桿,兩手向前一扒,勉力抓住了A區(qū)停泊區(qū)的金屬板邊緣,廊橋一震,他在空中被撕扯成“大”字形。

    沈琢看著瘦弱,兩臂的肌肉卻相當堅實有力,此時青筋暴起,臉漲通紅。04G說得沒錯,兩股角力拉拽他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就要被扯碎了——幸好04G終于聰明一回,“噔噔”地從橋那頭跑過來,伸手把他一抱,拽著人一起跳上停泊區(qū)。

    04G心有余悸地流汗:“哥你也太生猛——”

    話沒說完,一串子彈掃過來,沈琢拉著他就跑。

    A區(qū)的仿生人顯然也收到了擊殺命令,發(fā)現(xiàn)目標后,持槍朝他們走來。兩人在停泊區(qū)上抱頭鼠竄,解決了幾個守在門口的獄警,沿回廊邊跑邊反擊,沈琢大喊:“你不是來過A區(qū)嗎?怎么下去!”

    04G雙槍反擊,被后坐力震得連連后退:“你自己看一眼——沒路!我上次是真倒霉,恰好被分到最底下那間房,才偶然聽到了引擎聲!”

    沈琢暗罵一聲,抽空向下看。

    A區(qū)的建筑結構相當詭異,上大下小,上寬下窄,是一個中空的倒金字塔,從外部看不出承重柱位置。一間間獨立監(jiān)獄積木似的互相堆疊,聚成高樓,搖搖欲墜,給人一種隨時都會坍塌的可怕錯覺。

    而想要去到A區(qū)底部,只能一層層向下“爬”。

    成排的防衛(wèi)機槍已從中空處升起,槍口與二人所在持平。再留在走廊上無異于自尋死路,火舌噴射的瞬間,沈琢猛然閉眼,拉著04G往前跳,兩人像跳樓似的往下墜。

    但落了不過幾米,“咚”一聲掉在剛開始工作的機械臂上。

    04G說:“福、福禍相生……”

    機械臂毫無知覺,一絲不茍地履行著它的職責。它抓起一只玻璃房監(jiān)獄,準備將它從“A-2317”位置挪到“A-0203”,因此它“隆隆”地向下走,正順了沈琢的心意。

    機槍循著目標扭頭,試圖攻擊敵人,但他們恰巧在在射擊范圍外。機槍便沿著軌道迅速移動,試圖繞到兩人身后重新射擊。

    第二只機械臂卻在這時伸了過來。

    兩人便這么“人猿泰山”地在機械臂群中蕩來蕩去,最終跳回監(jiān)獄外置的狹窄走廊上。沈琢抬頭一看,虛擬投影浮在頂上,標著“0411”。

    04G上次分到了“0101”。

    還得再下三層,沈琢沒有猶豫,抓著欄桿就要往外翻。

    “咚”的一聲,一名仿生人獄警憑空出現(xiàn),重重落在走廊上,整副欄桿鐵架都倏然一歪。這是一個加強型武裝獄警,周身都是防彈金屬殼,得有半噸重,一拳一個小朋友。

    它專門負責追殺越獄逃犯。

    04G把沈琢撈回來——下一秒,方才他所在的位置就被跳撲過來的仿生人徒手撕裂。04G心如槁木死灰,連連哀嚎:“怎么辦怎么辦!它能把我剁成肉泥!”

    沈琢面無表情:“還能怎么辦?腿在你身上——跑啊!”

    但人類如何跑得過機器?

    仿生人一步能有兩米遠,眨眼工夫就追到二人身后。它伸出鐵手遽然一掏,沈琢閃身躲過。04G卻沒那么幸運,被拍到一旁的監(jiān)獄外墻上。

    玻璃“咚”聲巨響,裂出一點蛛絲般的碎縫,里頭的犯人不知發(fā)生什么,摘下幻夢游戲機茫然四顧。

    沈琢卻眼睛一亮,驟然剎車,回身直沖著仿生人跑去,04G看呆了,心想這人難道想死個痛快?

    卻見仿生人又是一拳,直直砸向沈琢,沈琢靈活避開,那拳頭落在監(jiān)獄墻上,玻璃又是“咚”聲,這回卻更加清脆,裂紋擴大,屋里的犯人惶然站起。

    04G看明白了,這人在利用仿生人攻擊監(jiān)獄。

    但為什么要攻擊監(jiān)獄?

    拳拳狠重,玻璃外墻被徹底擊碎時,04G恍然大悟——

    監(jiān)獄配備高壓電系統(tǒng),以防犯人越獄。仿生人獄警擊破牢門的瞬間,警報被自動觸發(fā),金屬板上立刻流通高壓電流,能把活物電成焦炭。

    而仿生人本就是一個金屬殼子,導電好得不得了,于是所有零件在瞬間被高溫燒蝕,“噼啪”亂炸,它在白煙中轟然倒地。

    沈琢后退一步,以免觸電而亡,那犯人站起身“啊”大了嘴:“你……我……它……”

    “別你我它了,”04G不耐煩,“坐回去,沒你的事。”

    犯人眼睛一亮:“你們在越獄?能帶我一個嗎?我不會拖后腿的!”

    沈琢說:“別。這事我們自己都沒把握——你要是想活,最好還是坐這兒乖乖別動,控制塔有監(jiān)控,不會牽扯你進來。”

    犯人動了動嘴皮,似乎還想爭取,但沈琢說:“有水嗎?給我喝一口。”

    一路連滾帶爬,兩人早累得口干。04G也連連點頭,犯人給他們各遞來一只馬克杯。沈琢埋頭就喝,一杯水見底,他余光忽瞥見金屬墻上隱約有幾道抓痕,曲折斷續(xù),像是指甲硬生生摳出來的。

    他問:“你干的?”

    犯人搖頭:“我進來時就有了。上一個老兄干的吧,估計他也無聊透頂。”

    那幾個“正”字觸目驚心,沈琢一愣,忽覺得十指指尖疼痛鉆心,鮮血橫流,好像挖出這痕跡的人是他自己。

    他眼前忽閃動過一些畫面:他被關入監(jiān)獄,四墻雪白,寂靜無人,任憑你哭、你喊、你歇斯底里一般撕咬自己,都不會有人搭理。時間仿佛凝滯,世界不再運轉,你被所有人遺忘,你被所有人放棄。

    你感受不到日夜的流逝,你的五感越發(fā)遲鈍,你喃喃著乞求有人放你出去,你愿意為他做任何事——但頭頂只浮動冰冷數(shù)字:您的服刑時間還剩24037天6小時27分鐘。

    仿生人獄警準時發(fā)放“營養(yǎng)餐”,你抓著它的手臂試圖和它說話,它溫和而平靜,卻殘忍地一言不發(fā)。

    你開始忘記自己是誰。

    你開始忘記自己的曾經(jīng),忘記自己的過去,忘記自己本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忘記自己曾被人愛過。有一天睡中,你倏然驚醒,淚流滿面想著那浮光掠影般的夢境,你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

    于是你開始刻“正”字,開始根據(jù)三餐進食記錄時間,開始一遍遍呢喃自己的姓名,開始反復回憶一個人。

    沈琢順著成排顛倒模糊的“正”字摸下去,在墻角下方,看見一個圖案。

    一朵小玉蘭,花中有蕾,清孤瘦弱①。

    辛夷。

    記憶走馬觀花不斷閃爍,心口驟痛,大腦里像有一個人不斷錘擊身體四處,極惶恐地喊:“沈琢?沈琢?放我出去!你在做什么!”

    沈琢咬牙:“草,別在這個時候……”

    但他又忽地平靜下來,對著墻壁自言自語般道:“我想起來了,你是另一個我。正字是我劃的,這是我們初遇的地方。他們都死了,父親也好,姐姐也好……我一直在自我欺騙。我無法接受這種現(xiàn)實,于是我創(chuàng)造了你。我把最陰暗的情緒都交由你消化,自己躲了起來。”

    一會兒又陡然暴躁:“別他媽說這些廢話了!你給我安分一點!”

    04G毛骨悚然地看著他極其分裂地自說自話:“哥你干嘛呢,喝完水我們就走吧……”

    那犯人卻在這時跳起來:“不!我不能再待下去!我遲早會變得和他一樣,瘋了,都瘋了!”

    他渾身顫栗,不顧一切朝房門沖去。

    沈琢勉強壓制住主人格的覺醒:“攔住他!別讓他露頭!”

    為時已晚,那犯人快得像只兔子,“嗖”一下閃身出門,子彈立刻掃射過來。“噗呲”一聲,穿透彈炸碎了他的左臂,他被04G往后一拉,倒在地上,凄厲無比地慘叫起來。

    第二個武裝仿生人獄警轟然躍下,一步步走入門內(nèi),目光森然:“檢測到60081-47A、47781-04G、53819-13M號犯人有越獄傾向,執(zhí)行擊殺。”

    他一拳砸來,犯人來不及躲,在瞬間炸碎成血漿肉泥,慘叫戛然而止。04G人都傻了——那血腥的一切就發(fā)生在他眼前,那么清晰,那么震撼,他一時兩腿發(fā)軟,躲都不會躲。

    仿生人又是一拳。

    04G以為自己會交代在這里,沈琢卻將他一撲,兩人倒在地上。拳頭挨著他后背擦過去,巨力使胸腔震動,肋骨盡碎,沈琢猛噴出一口血。

    04G來不及說話,被沈琢一踹,仿生人便握著沈琢脖子將他拎起,一切又回到原點。

    沈琢用力掙扎,勉強吐出幾個字:“還愣著干什么!走啊!”

    04G怔怔地看著他——23Y剛受了重傷,此時體內(nèi)氣血倒涌,出口卻被堵住,于是血絲一簇簇從他嘴角噴出,染紅了白齒。

    04G忽然大喊:“媽的,老子和你拼了!”

    他沖向仿生人,紅著眼一下又一下用力撲打。他打得很兇,仿生人卻不過后退半步,居高臨下,如看螻蟻。

    他松開沈琢,猝然出手,一拳將04G砸進金屬墻深處——清脆的碎聲四起,骨骼與金屬一起崩成千萬片,都落在滿泊熱血之中,一具殘破不堪的“尸體”緩緩滑落。

    04G坐在地上,歪斜著頭,一顆眼球爆成白漿,一顆眼球咕嚕滾掉。皮膚翻裂,露出白骨,但牙齒堅硬,還有幾顆搖搖欲墜,正上下開合著:“這樣死掉,比……比關在……阿瑞斯里70年舒暢。謝、謝謝你啊……哥。”

    牙齒跌落,被仿生人一腳踩碎。

    血肉之軀,怎敢與機械抗衡?

    他的死只能為沈琢多爭取三秒時間。

    仿生人再次轉向沈琢,閃躲不多時,沈琢就被它壓在身下。他兩手抓著仿生人的鐵臂,試圖緩解那窒息的痛感,但于事無補,仿生人越鉗越狠。

    他在這掙扎中兩眼翻白,卻瞧見仿生人身上的出廠標識。

    達文公司的商標是放飛白鴿的忒彌斯女神。

    沈琢忽然恥笑,咬著滿嘴的血和牙含混道:

    “去你媽的機器人……”

    “去你媽的達文公司……”

    “去你媽的未來科技!”

    在這個感情被量化為數(shù)據(jù)、靈魂被編寫作程序的時代,生命不值一提,人類何足道哉。

    他眼前逐漸發(fā)黑,意識消散,卻在這時聽到一聲槍響。

    身上的仿生人倏然一抖,正要回頭,腦后遭受重擊。

    來人是個瘋子,不管不顧痛砸它的中樞處理器,接線“滋啦”火花,幾下之后,仿生人轟然倒地。

    沈琢看清來人,露出一點笑,柔軟地喊:“……辛夷。”

    辛夷一腳踢開仿生人將他抱起,沈琢卻已昏倒在他懷中。

    他渾身是血,面色蒼白,緊蹙眉頭,大腦中,兩個人格正在外界環(huán)境的劇烈沖擊下走向融合。

    辛夷垂眼,沒有說話,用力揉他眉宇,好像想把那些痛苦與驚恐都揉散。

    他抱著沈琢走回長廊。

    廊上前后已整齊站滿仿生人,它們面無表情,直洞洞地望向中央。掃描目標后,它們齊刷刷地說:“檢測到仿生人出現(xiàn)程序失控,請放下武器,接受檢查,否則我們將對你執(zhí)行強制回收。”

    它們一遍又一遍復述這句話,聲音在A區(qū)的金屬墻上回蕩,像教堂中神圣的頌歌,要對迷途的同胞作出判語。

    所有仿生人都停下來,注視著辛夷。

    但那“仿生人”笑了笑:“不,我不是機器……我有靈魂,我會愛人。”

    他平靜而堅定地拔出手/槍:“他曾名我為‘辛夷’。”

    作者有話說:

    ①辛夷又名紫玉蘭、望春花,為木蘭科木蘭屬植物。

    今天短點,明天一口氣寫完辛夷和沈琢的故事。

    47   雙生(22)

    ◎【本章是辛夷沈琢往事,不感興趣的讀者可以跳訂】◎

    辛夷還記得他生命中的第一個瞬間。

    那是新世紀123年11月29日, 他聽見機械臂移動的“嗡嗡”聲,感受到皮膚縫合針游走于后背的熱度,胸腔下,量子式蓄電池開始運轉, 他睜開雙眼, 看見那間雪白的實驗室。

    一個男人站在面前。他約莫四五十歲, 五官堅毅, 目光有神, 滿頭黑發(fā)向后梳齊, 兩鬢微灰,稍顯疲老,但身材挺拔、不怒自威。

    辛夷后來知道那就是沈鳴,但當時, 他只聽見一個輕柔的女聲問:“EOS-4-HME-test-009, 你覺得怎么樣?”

    聽到既定指令,體內(nèi)程序開始運轉,辛夷盯著沈鳴的眼睛:“我感覺非常好, 隨時等候吩咐。”

    他在沈鳴的眼睛里看見自己的倒影。

    他好奇地觀察這個世界:周圍到處是忙碌的研究團隊。他發(fā)現(xiàn)自己與這些面無表情的工作人員長得并無不同——雙方都有頭、軀干、四肢, 都有兩只眼睛、鼻子和嘴巴。

    但他和他們似乎又有哪里不太一樣——

    “你需要穿上衣服嗎?”

    辛夷沒有找到聲音的來源, 這輕柔的女聲憑空飄來。但辛夷并不在乎, 他說:“謝謝, 我不冷。”

    這句話出口瞬間,沈鳴目光微微一黯。

    一個女研究員俯身到沈鳴耳邊:“開始測試嗎?”

    沈鳴點了點頭, 辛夷便被帶到一張長桌前坐下, 女研究員坐在他對面。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 辛夷注意到了, 腦內(nèi)的信息處理器飛速工作——他判定那是一個含有67%安撫和33%敷衍意味的笑容。

    但他不明白這背后的意義。

    研究員問了他許多問題, 關于他是誰、他住在哪、他的朋友、他的喜好。辛夷大腦里有一份非常完整的私人記憶,他可以在其中找到所有問題的標準答案。哪怕研究員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式再三追問同一件事情的具體細節(jié),辛夷都能對答如流。

    測試持續(xù)進行。

    辛夷認為研究員應該非常滿意,但即將結束時,研究員忽然問:“好吧,你能不能再給我講講,當你發(fā)現(xiàn)她的手掌被刀割傷時,你的第一反應是什么?”

    “我用清水沖去血液,并用新開封的碘酒棉簽進行消毒,最后用無菌繃帶為她包扎——這么做是因為當時家中沒有微型手術針,否則我的處理會更快。”

    研究員嘆了口氣:“你沒有想過安慰她嗎?哪怕只是吹口氣呢?”

    辛夷愣了愣:“可是吹氣并不能幫助傷口愈合。”

    研究員搖頭:“沒關系,我的問題結束了。你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那點疑惑立刻煙消云散,辛夷露出笑容:“沒有,謝謝。”

    女研究員起身走向沈鳴,那男人正坐在控制臺邊。他面前的虛擬投影中閃動著復雜的數(shù)據(jù)分析,但他沒有多看一眼。

    他揮手打斷下屬的回報:“不用說了,”他說,“我早就料到結果。”

    ——從EOS-4-HME-test-009的第一句回復開始,他就知道,009依舊只是一臺冰冷的高等機器,它表現(xiàn)出的所有所謂“智慧與情感”,其實都是膠質大腦內(nèi)自由編碼段的高速碰撞,都是程序運算的結果。

    除了運算峰值速度能達到008的10倍,在這之外,它和上一代仿生人沒有任何區(qū)別。

    ——人類會對忒彌斯無處不在的聲音感到驚懼;人類的尊嚴意識不會允許自己在同類面前赤/身/裸/體;人類的記憶是一團漿糊,無法精準而完善地復述事件細節(jié);人類會做無意義的事情,“安慰”便是其一。

    但機器不會明白。即使被輸入一份完整的人類記憶,“它”依舊不能成為“他”。

    009沒有通過測試。

    女研究員問:“像以前一樣銷毀嗎?”

    沈鳴點了點頭。

    但辛夷沒被銷毀。再次激活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間昏暗的臥室里。

    夜色已深,主人卻沒有開燈,只有落地窗外那光怪陸離的城市霓虹,正被細密的雨絲不斷折射,蒙蒙如霧似的照進室內(nèi)。

    它蓋在辛夷身上,蓋在扶手椅上,蓋在沈鳴和他對面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身上,也蓋在那正坐在壁爐旁的女仿生人的白發(fā)上。

    “她”正垂眼凝視窗外那些劃破夜空的兩用車,睫毛微動,神色不清。

    “很失望嗎?”

    “有一點。”

    “很正常,”那白發(fā)的老人笑道,“我體驗過太多次失望,到如今竟習以為常。”

    沈鳴沉色不語。

    “你一心撲在研究項目上,很久沒回家了吧?家里還好嗎?”

    “承蒙您關照,妻女都好。”

    “那個小家伙呢?”

    老人望向沈鳴,交談靜了一瞬,室內(nèi)只有“噼啪”的木炭爆裂聲,連女仿生人都察覺了氣氛的變化,扭頭瞥了兩人一眼。

    “我不知道,應該也好吧,”沈鳴冷漠地說,“我不關心。”

    “世界上很難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就算是基因信息完全一致的雙胞胎,性格也千差萬別。”老人笑道。

    “他和他哥哥截然不同,”沈鳴說,“從性格,到習慣,到喜好,甚至連五官長相——”

    “雖然你提取了沈瑜的完整DNA序列,又用你和你妻子的冷凍精、卵細胞在人工操控的安全環(huán)境下重新培養(yǎng)胚胎……但生命就是這么奇妙,永遠無法復刻,永遠無法控制……我當時提醒過你失敗的可能性,可你執(zhí)意這么做。我也很遺憾——你不喜歡他,你妻子也是嗎?”

    “我很難說,您知道的,她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絕大多數(shù)時候,她不會見他。但有時,她又把他當成沈瑜親昵對待。這是我沒有殺掉他的唯一原因。”

    “虎毒不食子,這是你們民族的諺語,你最好別這么做。”老人點點頭,作出模棱兩可的評價,喝了口咖啡,便凝望著那位女仿生人不再說話。

    直到沈鳴倏然開口:“您打算怎么處理009?”

    老人回頭:“我以為你心里已有答案。不然為何不將它正常銷毀?”

    沈鳴說:“雖然它依舊不具備個體意識,但它的情感分析程序要比之前的測試品更加出色。上個月的用戶反饋里,我們接到了不少關于第三代智能管家的使用投訴。他們覺得‘凱文’一點也不智能,笨手笨腳,只會唱那兩首搖籃曲,沒工作時就杵在墻邊充電,許多人半夜起夜都被它嚇到。”

    老人思慮敏捷:“你想發(fā)布第四代?”

    “我不僅僅是EOS計劃的總監(jiān),也是仿生人公司的董事之一。我得為公司的經(jīng)濟利益做打算——如果去除009的超級軟體大腦、復合記憶組件和意識模塊,只保留它的服務型智能程序和高精數(shù)據(jù)傳觸,第四代智能管家仿生人會有不錯的銷量。”

    “唔,我當然沒意見。你可以把這件事交給水谷負責——他把公司打理得很好,很快就能獨當一面。”

    “那我可以帶走009嗎?您說的對,我一心撲在工作上,家里卻需要人照顧。機器要比傭人和保姆更靠譜、更衷心——就像‘忒彌斯’那樣。”

    沈鳴打量壁爐邊的女仿生人,轉了轉手中戒指。

    “忒彌斯不是傭人,也不是保姆,”本杰明·阿徹皺眉,“但這不重要——當然可以,沈,這是你應得的,只要別暴露它是一臺原型機。你知道EOS計劃是絕對保密的,我們不能落人把柄。”

    雨越下越大。

    辛夷在沈鳴的私人工作室里接受了二次改造,他調整了他的五官細節(jié)、性格設定,刪除了曾被輸入他腦海的那一部分不知道來自誰的記憶,又新添了一些服務程序。

    兩人向新海泉區(qū)進發(fā)——那是提坦市地皮最昂貴的地方,幾乎全市的上層階級都住在那些精致的別墅花園里。他們同坐后排,辛夷居左,沈鳴居右,黑色轎車在車流中緩緩前進。

    彼時正是午夜,城市街頭燈火璀璨,川流不息。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沈鳴卻沒有調整命令讓自動駕駛模式下的車輛升入空中快速道,哪怕他擁有這一權限。

    這位父親只是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辛夷默然不語,他的情感分析程序迅速工作,很快檢測出這種氛圍叫做“尷尬”。于是他也悄悄扭頭,望向窗外,看見了一間巨大的仿生人商店。

    玻璃墻里琳瑯滿目,站滿了形態(tài)各異的家用仿生人。店內(nèi)到處是全息投影海報,廣告里寫著“大減價,來定制你的第一個家庭管家吧”,那些仿生人用呆然的目光直直望向前方。

    有一瞬間,辛夷卻覺得它們是看見了自己的。

    沈鳴忽然問:“在想什么?”

    辛夷回神,他盯著駕駛座靠背:“在看那些仿生人。”

    沈鳴說:“你怎么看待它們?”

    辛夷沒有說話,但他腦海里忽然跳出一個詞。

    這個詞出現(xiàn)得相當突然,沒有程序運算痕跡可追蹤。

    “同胞”,辛夷想,我們都是人類的仆從,被壓榨的奴隸。

    但自檢系統(tǒng)很快反應過來,刪除了這段意外的數(shù)據(jù)紊亂。

    沈鳴的家相當氣派,坐落在半山腰上,原野與花叢中簇著那間小城堡般的洋樓別墅,幾個仿生人園丁正在打理落入噴泉池中的暗黃秋葉。

    黑色轎車駛入停泊區(qū)后,辛夷率先下車撐傘,為沈鳴擋雨。他們一前一后沿石階走入大廳,沈鳴將辛夷需要完成的工作、要遵守的規(guī)矩一一告知。

    關于廚房、雜物間、洗手間、會客廳、書房、議事廳、工作室具體在哪,一家上下有哪些復雜的任務和調度需要管家安排。哪些仿生人要負責清潔工作,哪些仿生人要負責日常起居,哪些仿生人是家庭醫(yī)生,它們得時時關照沈夫人的身體健康。

    “還要陪我的女兒讀書玩耍,”沈鳴說,“她和她母親一樣,身體不好。”

    女兒沈瓊很安靜,打開房門看了他們一眼。她露出一點笑,對父親點了點頭,算作“你回來了”的招呼。但辛夷的檢測結果顯示,那笑里有60%是憎恨,27%是厭煩,剩下3%是擔憂。

    辛夷有些疑惑。

    辛夷當晚便接入了整座沈宅的內(nèi)部管理系統(tǒng),關于沈家的一切幾乎都以數(shù)據(jù)流的形式出現(xiàn)在他腦海。沈鳴夫婦住在一樓,沈瓊在二樓。書房、影音室、會客廳、活動室等房間占據(jù)著二樓、三樓,四樓只有一間閣樓。

    資料顯示住在那的人叫沈琢,未滿11,算是沈家的小少爺。但關于他的生活習慣、飲食偏好、私人要求等內(nèi)容一概缺失,仿佛辛夷只要保證他別死就好。

    辛夷猶豫片刻,還是走上四樓,輕輕敲響沈琢的房門。

    他敲了一遍又一遍,屋內(nèi)卻沒有任何動靜。辛夷疑心對方是否已經(jīng)入睡,正要離開,背后卻“吱呀”拉開一條縫。

    一只漂亮的黑眼睛謹慎地打量他。

    辛夷頓了頓,他在那眼神里檢測出“驚懼”、“惶恐”、“防備”和“不安”,于是他慢慢半蹲下來,像靠近一只流浪街頭的小狗一樣,柔聲說:“我是新來的家庭管家,日后將負責您的生活起居。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隨時呼喚我。”

    沈琢輕聲說:“我沒有任何需要。”

    “您一定有的。比如明早您想吃些什么?黃油面包、雞肉沙拉、玉米蒸餃,或者皮蛋瘦肉粥?”

    沈琢頓了頓:“隨便,我都可以。”

    “您一定有喜好的。”

    沈琢說:“我沒有喜好。或者,你可以去信息庫里查查沈瑜的喜好。”

    他只有10歲,還沒到抽條的年齡,就算站著,也和半蹲下來的辛夷一般高。辛夷便那么看著他的眼底漸黯,檢測到“孤獨”、“怨恨”、“委屈”、“不解”以及“悲傷”。

    這是他“誕生”以來,接觸到的最復雜、最沉重的情緒,卻偏偏來自一個孩子。

    那少爺“啪”一下把門關了,險些甩到辛夷臉上。

    辛夷起身,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再沒動靜,辛夷決定離開。

    可他剛下兩節(jié)樓梯,卻敏銳捕捉到極輕微的一聲“吱呀”:有人悄悄將門拉開了,正從背后打量他。辛夷站住,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就那么耐心而安靜地等待著,直到沈琢問:“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沒有名字,他就只是管家,或者“009”。第二天早上為沈琢準備的早餐是烤三文魚面包卷和奶油湯——辛夷去查了信息庫里沈瑜的喜好。

    一冷一熱,沈琢吃得很不舒服,但他還是一掃而盡,主座上,沈鳴便難得對他流露出一點冰冷以外的顏色。

    日子有條不紊進行下去,沈鳴鮮少著家。管家的工作對辛夷來說相當輕松,他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成序。手頭的任務全部完成后,辛夷會一板一眼坐在沙發(fā)上等候指令。這確保沈家的任何人如有吩咐,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他。

    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入定一般,也不覺得寂寞。

    只有四樓閣樓的門“吱呀”開啟時,辛夷會忽地抬起眼皮向上看。他知道是那只“小狗”伸出了爪子,辛夷想,沈琢非必要不出門,除了拿走放在他門前的餐食,他能成日把自己關在臥室里一聲不吭。

    或者除了他的母親喊他。

    那天辛夷正在沈瓊房中完成“陪她讀書玩耍”的日常任務——但辛夷時常覺得這一任務毫無必要。女孩展現(xiàn)出的冷靜與成熟遠超她的年齡,她根本不需要玩伴。

    于是在沈瓊完成學校功課,調試某個數(shù)據(jù)建模時,樓下忽傳來吵鬧動靜。某只瓷瓶被打碎了,一些重物被亂砸落地。尖叫聲和罵聲,辛夷立刻動身。

    他趕到樓下時沈夫人還在歇斯底里,但沈琢已走出主臥,掩上房門,并給家庭醫(yī)生讓出一條路。他面無表情看了辛夷一眼,與他擦肩而過,辛夷卻瞥見他耳下三道刺眼的抓痕。

    人指甲撓出來的,又深又長。

    辛夷處理完沈夫人日常的驚悸發(fā)作,拿著藥箱走上四樓。

    他再次一遍遍敲門,這回卻極其執(zhí)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那“咚咚”的動靜就一直在四樓回響。

    人類的耐心沒法和機器相比,沈琢忍無可忍地拉開門:“干嘛?”

    辛夷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您受傷了,我可以為您上藥。”

    沈琢反手就要關門:“沒有的事,你走吧——”

    卻被辛夷眼疾手快地攔住。這一回,他沒有蹲下,雖是垂眼看人,卻莫名有一種壓迫感:“您受傷了,我必須為您上藥。”

    沒等沈琢同意,側身進門。

    其實他不應該這么做,辛夷隱約意識到了:雖然“保證主人安全”幾乎是他整個服務系統(tǒng)的第一目標,但主人的權限永遠在其之上。

    自檢系統(tǒng)察覺了這種軟件異常,試圖修正指令,辛夷第一次回拒它的請求。

    沈琢不耐煩地看著辛夷仔細給傷痕處涂好紅藥水,沒等辛夷完全縮手,便立起領子把雪白脖頸一藏:“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抽身就要逃離辛夷身邊,卻被辛夷抓住胳膊。仿生人眼疾手快,一把擼起他的袖子,于是辛夷看見了滿目虬龍般盤曲的傷疤,一些已然結痂,一些痂皮在痊愈前被人二度剝?nèi)ァ?br />
    沈琢猛地縮回手,咬著下唇杵在原地。“親生”母親的折辱與打罵都不能使他喊一聲痛、叫一次屈,這時卻因自己最狼狽、最落魄的一面被人——不,被機器撞破,眼底浮出點微紅的淚光。

    辛夷在那個瞬間明白了忒彌斯的問題:你需要穿上衣服嗎?

    人需要穿衣服。不是為了御寒,而是為了遮羞。

    自檢系統(tǒng)再次發(fā)出警告,又被辛夷再次無視。

    他下意識撫去那顆滾落的眼淚,輕聲問:“她為什么要打你?”

    沈琢后退一步:“跟你沒關系。”

    辛夷沒有再逼迫他:“你需要治療。”

    沈琢沉默許久,終于妥協(xié):“但我不想見醫(yī)生。”

    沒有醫(yī)生,辛夷替他上藥。

    他想起他與女研究員的對答,“用清水沖去血液,并用新開封的碘酒棉簽進行消毒,最后用無菌繃帶為她包扎”……

    他幫沈琢系上扣子前,輕輕吹了一口氣。

    無謂的安慰。

    辛夷拿起藥箱,準備離開,這時沈琢忽然問:“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頓了頓:“我是仿生人,我沒有名字。”

    沈琢搖頭:“我和你沒有什么區(qū)別,我們都是工具。但工具也可以有名字。”

    辛夷為他掩上房門,收好藥箱——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知道他替沈琢處理了傷口。

    他又端坐回一樓大廳的沙發(fā)上,像以往一樣目視前方,不知疲倦。可這一回,不知為何,他再不能心平氣和地呆在原地,胸膛里的量子式蓄電池仿佛“砰砰”躍動,他開始有人的心跳。

    他望向左側,那立著一排仿生人園丁。它們長得一模一樣,正在給自己充電。辛夷忽然開始厭惡那兩個字:“同胞”。

    他發(fā)覺自己并不想和機器做同胞。

    但他此時的意志還不足以支撐他想明白如此復雜的哲學問題,他繼續(xù)履行管家的職責,只是盯緊了沈夫人,不讓她在驚悸突發(fā)時接觸沈琢。

    他開始保護沈琢。

    沈琢開始允許他進入自己的閣樓,他們會相對靜坐不語。沈琢坐在落地窗邊看書,辛夷就坐在一旁,看陽光如何把沈琢的發(fā)梢染成金色。

    他逐漸開始理解女研究員說的,“無意義的事情”。

    冬去春來,積雪融化。沈琢長高了些許,他們變得熟絡,小家伙在飯桌上悄悄和辛夷對視,露出點靦腆的笑容。

    有一日,他替沈琢打掃臥室衛(wèi)生,用吸塵器處理那些地毯上的細菌灰塵,擦凈每一支鋼筆與每一本精裝書——沈琢不喜歡仿生人進入他的領地,辛夷除外。

    辛夷注意到沈琢保有許多傳統(tǒng)的古老的習慣,和這個絢爛的科技都市格格不入。他暗中記下沈琢的喜好,準備替他去二手市場上收羅那些難得一見的舊世界藏書。

    沈琢忽然抬起頭:“你得有個名字。”

    辛夷說:“為什么?”

    沈琢皺著眉翻動書頁:“有名與無名……截然不同。”

    辛夷并不理解。

    那時沈琢正在窗臺邊打理他的小花園——他在桌前養(yǎng)了些簡易的綠植。其中一顆白木蘭已抽枝生苞,嬌艷待放,風動葉搖,散一縷若隱若無的清香。

    沈琢便說:“就叫你辛夷好不好?”

    很久以前,古人稱木蘭以“辛夷”,是迎春之花。

    既見辛夷,如見春來。

    辛夷問:“‘辛夷’和‘009’有什么區(qū)別?”對他而言,不過都是一個可以更換的代號。

    “名字與編號是不一樣的,”沈琢說,“‘辛夷’是我給你的名字。”

    辛夷還是覺得“辛夷”與009的區(qū)別只在于“辛夷”多了許多字符。

    沈琢已是該去上學的年齡,但他只是成日待在家中。辛夷不曾過問原因,卻能從數(shù)據(jù)庫里摸到蛛絲馬跡。

    沈琢總是在自己的臥室中學習與程序研發(fā)、義體設計,與科學技術有關的內(nèi)容,辛夷知道那都是沈瑜曾經(jīng)擅長的領域。關于沈家的更深層的隱秘的資料都被加密封存,辛夷沒有權限打開。

    但如果他愿意——他的超級大腦當然可以解決這些問題。辛夷卻遲遲不曾突破那層禁錮。

    他看不到違反規(guī)定的意義。

    直到有一天,沈鳴歸家,將沈琢叫到他的工作室,“父子倆”關上門說話。

    不時便傳來咆哮與爭吵,被隔音墻擋了一遭,但最細微的動靜也逃不過仿生人的耳朵。

    沈鳴在指責沈琢,指責他不務正業(yè),指責他不求上進,指責他沒有學到他“大哥”一點的皮毛,指責他根本不配做他的兒子。

    他將沈琢的那些精裝書全都收走了——付與烈火,熊熊燃燒。

    當晚沈琢獨自待在閣樓里,誰也不能進門,辛夷亦是。辛夷終于突破了那層禁錮——他輕而易舉破解密鑰,翻閱關于沈瑜的一切。

    沈瑜是自殺而亡,并且對自己下手相當殘忍——他用混合型強酸腐蝕了自己的每一寸身體,殺死了每一只細胞,不給沈鳴留下任何使他復生于世的機會。他恨沈鳴。

    夫妻倆是社會精英,是上流人士,他們掌控欲十足,希望他們的兒女繼承他們的“優(yōu)越”。于是他們逼迫兄妹二人復刻父母的道路,逼迫對科技研究毫無興趣的他們按照自己打造的模型生長,不得逾越。

    所以對外,沈瑜是年少有為、頭角崢嶸的翹楚之輩,對內(nèi),他卻囿于究其一生也無法逃離的牢籠。

    他終于下定決心做出了唯一一個完全歸屬于自己的自由的決定,他的父母卻無法接受這一現(xiàn)實。

    無法接受自己的殘忍與失敗。

    于是他們調出忒彌斯公民系統(tǒng)里沈瑜的DNA序列,并取出早些年以防萬一冷凍的精、卵細胞各一,人工“復刻”了嶄新的沈瑜。

    這便是“沈琢”,他們定制的孩子。

    但這一幼子卻再次走上了逆反的道路,他與他們的期待完全不同。

    夫妻二人終于失去理智,把所有怒氣撒在這個無法被銷毀的復制品身上。

    其實沈瑜沈琢兄弟二人非常相像,辛夷查閱了書房的準入記錄,那驚人的一柜子的紙質書收藏,其實都是沈瑜生前所為。

    辛夷第一次感受到真實的情緒沖擊腦海,他的憤怒那么強烈,那么熾熱,他第一次語無倫次,他說:“為什么?他們?yōu)槭裁纯梢赃@么做?他們憑什么可以……隨心所欲地制造生命,仿佛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造物主?”

    為什么他們可以肆意“銷毀”、“刪除”仿生人,可以責打、懲戒沈琢,原因只是這些“作品”與他們的期待并不相符?

    人類對自然失去敬畏,只視科技為權力。

    “因為他們徒有人類之名,卻并非生命,”沈琢輕輕地說,“他們是機器。你才是生命。你與我,我們才是生命。”

    辛夷喃喃:“我是生命……”

    沈琢表面上一聲不吭,咬緊牙關忍下那些痛,但其實身體早已支撐不住,當晚發(fā)起高燒。辛夷第一次沒有回到充電艙里度過那冰冷漫長的黑夜,他懷抱著沈琢,與他躺在同一張床上,輕拍他的后背哄他入睡,安撫他免受夢魘糾纏,于是在那一夜的相擁里,他忽然體會到生命的熱度。

    辛夷在日常點滴中早已摸清沈琢的飲食口味與生活習慣,會特意為他準備他喜歡的正餐與零食,沈琢個子便抽得飛快,像一顆綠竹,春雨到來后,沖破從前的禁錮,把所有堅韌與倔強都揚眉吐氣地長出來。

    他那時十三四歲,卻已生得高瘦,第二天早上,少年人見辛夷還在糾結那無趣的問題,兩手輕輕搭上辛夷的臉龐,笑著說:“你有生命,你會愛人,你有痛苦與憤怒,你是辛夷。”

    辛夷說:“什么是痛苦?我沒有痛覺。仿生人不被允許有痛覺。”

    沈琢掐了一把他的臉,仿生生物皮柔軟而富有彈性:“你疼嗎?”

    辛夷看著他:“不疼。”

    “這樣呢?”又輕輕咬了口他的手指。

    “不疼。”

    沈琢失笑,但他說:“沒關系,起碼你會愛人。”

    “除了沈瓊,她同情我,我生命中唯一的一點愛,來自于你。”

    來自于仿生人,來自于機器。

    “什么是愛?”辛夷又問。

    沈琢想了想:“愛很復雜,它是一種天賦,你已經(jīng)無師自通地學會愛了。”

    辛夷皺眉,他不同意,他想要徹底剖析名為“愛”的東西。

    沈琢只好從床底拉出一箱書——他看似乖巧,對沈鳴百依百順,但骨子里卻滿是桀驁不馴,總在暗中違抗他的指令。

    他從前試圖通過“懂事”獲得沈鳴的愛,但他終于發(fā)現(xiàn)那不是愛,那只是一種對寵物、對所有物的逗弄和施舍——這種東西,不要也罷。

    “不如從詩歌讀起,”沈琢翻來找去,最后挑了本蘭波詩選,“詩是語句形式的情感流露。”

    寧靜漆黑的水面上沉睡著星星,奧菲莉婭像朵巨大的百合,一身潔白。①

    風雨敲窗的晚夜里,辛夷與沈琢互相依靠,坐在落地燈光暈的懷抱中,共同翻閱一本泛黃的舊書詩選,仿佛一雙飛蛾,在料峭春寒中撲火取熱。

    那是純稚的愛,是生命對生命無索無取的愛,是一個尚未誕生的靈魂,靠向另一個懵懂無知,一雙靈魂便在這沉寂的幽黑中,聽到史詩的吟唱。

    在冰冷繁華的未來都市里,讀被世人遺忘的書。

    那成了他們之間的秘密。他們經(jīng)常一起讀書、聽歌、發(fā)呆凝看滿園春色,互相依靠著在穿透薄紗的午后陽光中睡去——辛夷不懂得睡覺,他會悄悄睜一只眼,數(shù)人類的心跳。

    一次意外,一只真正的小奶狗闖入花園,遍體鱗傷,被沈琢發(fā)現(xiàn)。他們將他藏起來悉心喂養(yǎng),被他親切地舔舐掌心。但狗最后還是死了,沒能挺過細小導致的高燒。他們將他埋葬后,辛夷做了只青玉小狗,用紅繩串了,系在沈琢脖子上。

    他還是懵懂,試探著尋找人與機器的界限。但辛夷逐漸發(fā)現(xiàn),他會在照鏡子這件事上花費越來越多的時間。他凝視鏡面,凝視鏡子那頭的自己,他那時并不知道,照鏡子是自我意識覺醒的重要體現(xiàn)——

    直到新世紀128年,沈瓊被判定為變異者。

    秩序部帶走了沈瓊。

    水谷蒼介看在本杰明·阿徹的面子上,沒有貫徹執(zhí)行“連坐”制度。他只是撤除了沈鳴的職務,并將他們一家人圈/禁在新海泉區(qū)日夜監(jiān)視。但沈鳴心高氣傲,無法容忍,試圖利用網(wǎng)絡扭轉局勢。

    水谷蒼介當然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他通過忒彌斯對三人下達了逮捕命令,罪名為“反人類罪”。

    秩序部行動隊上門捉人的那天,辛夷試圖帶沈琢強闖出去,硬沖一條血路,到?jīng)]人的地方去過他們的生活。

    但秩序部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一己之力,他難以逃脫。那些子彈射在辛夷身上,“叮當”作響,火花四濺,生物皮被燒灼,暴露出其下復雜的金屬骨架與連接線。

    但沈琢在他懷里,不覺冰冷,辛夷是世界上最溫暖的懷抱了。

    沈琢說:“他們一定會找到我,辛夷,別做沒用的事。”

    他們被包圍在閣樓里,辛夷扶正他的臉:“我會來找你。我會來找你。”

    自檢系統(tǒng)警報狂響,試圖再次刪除這個不受控制的仿生人膠質大腦中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但自由基已不再受程序調遣,仿生人突破了某種界限,辛夷強制關閉并刪除了自檢系統(tǒng),他終于擁有獨立的人格。

    他眼底發(fā)紅地盯著沈琢,像要把他的所有記在腦海里。他的眼睛,他的眉宇,他的那顆痣,還有他說……

    “我叫辛夷。”

    他在沈琢額前落下仿生人的顫抖的吻:“我叫辛夷。”

    他翻窗而出,擠藏在角落,忍受熊熊烈火的炙烤。高溫之下,連他特質的金屬外殼都略有融化。他的意識開始模糊,但他終究堅持到秩序部離開。

    他站在荒蕪的黑煙彌漫的廢墟上,在斷壁殘垣中扒出一點粉末灰燼。

    他捧到鼻尖,忽聞到一點淡淡清香。

    那是沈琢的木蘭花,是他名字的由來。

    新世紀128年4月7日,一個繁星滿天的晚春夜,仿生人辛夷擁有痛覺。

    作者有話說:

    ①蘭波《奧菲莉婭》,選了個和前后文比較匹配的譯本。

    兩點了,大家晚安(再次頂著黑煙圈如是說道

    48   雙生(23)

    ◎“我真的很喜歡你。”◎

    水谷蒼介推開胡桃木大門, 瞧見起居室不遠處,本杰明·阿徹正坐在他那副自動機械輪椅上,專心致志地操作控制面板。

    他面前有一堵巨大的全息投影墻,上下、前后、左右浮動著繁復的數(shù)據(jù)資料。柔和的人造光線經(jīng)薄紗篩細后落在他身側, 將他的蒼蒼白發(fā)和微佝身軀都染上一層鎏金。

    這使老人看上去溫潤和善、平易近人。但水谷蒼介深知, 他的殘忍與自己相比, 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是站在白骨堆上的獨/裁之君。

    本杰明·阿徹聽到了動靜, 但他沒有回頭。他繼續(xù)調試他的模型:“好久不見, 水谷。我猜你突來拜訪, 并不只是為了找我喝一杯下午茶。”

    水谷蒼介掩上大門,視線下意識向右一飄——

    本杰明·阿徹的床邊有一具膠囊倉,橢圓形的內(nèi)部空間里填滿了特制營養(yǎng)液。那女孩的尸體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保存其中,從不腐朽, 仿佛只是安然睡去。

    忒彌斯天生患有中度黑色素缺失, 因此她的頭發(fā)、皮膚、指甲都呈現(xiàn)出清淡的冷白色。但若再仔細一看,你便會發(fā)現(xiàn),女孩的臉頰、手臂、小腿上都長有黃豆大小的瘡腫肉瘤, 眼球一樣“咕咕”滾動著, 仿佛幾百只米蟲在血液里鉆弄。

    那是覺醒第二階段蘑菇期的身體畸化特點。

    膠囊倉上部連有精神領域環(huán)境穩(wěn)定器、人格備份芯片、神經(jīng)意識傳輸控制器, 數(shù)十個軟質連接管八爪魚般籠罩著女孩的頭部。雪白的皮膚下, 腦組織微微發(fā)光, 還在呼吸般“一收一縮”——忒彌斯的大腦并沒有完全死亡。

    不遠處的虛擬投影中,幾塊屏幕在播放視頻。那是忒彌斯的精神領域, 白發(fā)鋪地的女孩正坐在窗邊看書。

    水谷蒼介收回目光。

    “您的進展如何?”他沒有回答問題, 反而另起話頭, 本杰明·阿徹并不在意, 靠著輪椅伸了個懶腰。

    脊柱骨骼“嘎吱”作響, 他盯著進度條:“正在上傳數(shù)據(jù)……你來得巧,我有種預感,你將見證第一個‘新人類’誕生。”

    水谷蒼介坐到下沉式客廳里:“尤利西斯來找我了。有人進入了阿瑞斯之都的地下基地。”

    龐大的“賽博意識”數(shù)據(jù)上傳完畢,人格開始擬合。

    這需要一段時間,本杰明離開控制臺,在酒柜里挑了瓶干白。

    自動輪椅順著斜坡駛停在水谷蒼介左手邊,本杰明往高腳杯里倒入冰塊和利口酒:“我看到了,網(wǎng)絡監(jiān)墻檢測到外部訪客。不過,要不是你提起地下基地,我都快忘記還有這么個地方。”

    水谷蒼介接過“父親”遞來的酒:“進入基地的人是Ghost,伊甸的覺醒者。據(jù)說他擁有兩個異能,能在吸收外來的精神元腺體后和其共存,而不產(chǎn)生排異效應。”

    本杰明認真聆聽,同時點了點頭:“是嗎?非常有趣。放在以前,我一定會請他來實驗室做客……但現(xiàn)在,他對我來說,和路邊的一只螞蟻沒有任何區(qū)別。”

    “您以前對這個項目抱有巨大的熱情,好奇那些畸化細胞為什么可以無限生長繁殖,水母似的‘永生不死’。但現(xiàn)在,這個項目變得相當邊緣化……”

    “什么是真正的永生?”本杰明·阿徹忽然輕聲打斷,“‘長壽’就是真正的永生嗎?人類太脆弱了,即使壽命沒有盡頭,但只要輕輕地一碰、輕輕地一推,血肉之軀便會在須臾間分崩離析……大自然是一個失敗的發(fā)明家。”

    他坐在陰影里,背對陽光:“確實,我曾經(jīng)醉心于與變異體有關的生物研究,在阿瑞斯的地下基地投入了不知多少心血——阿爾文,那個與眾不同的實驗品,我天真地相信我會在他身上找到答案……直到那個仿生人自殺,這給了我當頭一棒。”

    “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背叛我,但我終于認識到,人類的脆弱與怯懦與生俱來,這種低級已然成型,無法修改——但我可以比大自然做得更好。”

    老人話鋒一轉:“水谷,我知道你在廢棄工業(yè)區(qū)的所有動作,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水谷蒼介微微一怔。

    本杰明笑了笑,示意他別緊張:“‘造神計劃’,不錯的名字。你從小就嫉妒那些集中營里的‘覺醒者’,羨慕他們花樣百出的‘異能’。不必否認,我看得出來。我把阿爾文交由‘忒彌斯’撫養(yǎng)的那段時間里,你經(jīng)常會在臥室中撞見他們。你看他的眼神相當復雜……我知道那是羨慕與嫉妒——你把‘變異’視作更高級的進化。”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遇見你時,你正在小布魯克林區(qū)的垃圾巷里殺人。那些不入流的小混混圍住你,要你乖乖交出剛兌換的賞金。”本杰明·阿徹抿了口酒,瞇起眼睛,仿佛在回憶往事:“你還不到12歲,但你赤手空拳,把那些人高馬大的成年人揍得渾身是血,哪怕已經(jīng)被人打得嘴鼻歪斜,依舊像條惡犬似的撕咬對方不松嘴……你以為我為什么收養(yǎng)你?”

    “兇狠、偏執(zhí)、癲狂,對權力懷有近乎不可理喻的迷戀。我們是一類人,孩子,我們一模一樣。進入達文后,你立刻清算仇敵,將那些欺弄你的‘下等人’親戚、黑心二手商人、背后捅刀的賞金獵人都以罪名下獄……我當然知道你的小動作,但我沒有阻撓——欣賞你的睚眥必報,這是成事的魄力。”

    本杰明說:“你受夠了與生俱來的侮辱與歧視,受夠了被人看低、被人踩扁,所以你慕強,你渴望掌握一切,你不允許有人壓你一頭——‘覺醒者’卻做到了。這是你為什么從我手里要走阿爾文,在我準備將他和集中營里剩余的所有人一起處理掉的時候。”

    水谷蒼介沒有反駁,他輕輕搖晃酒杯,看著淡金色酒液蕩出水波,神色不清,仿佛在思考本杰明·阿徹對他究竟有多么了解。

    他的這位義父說:“阿爾文擁有S級特殊類異能‘據(jù)有’,可以奪走他人的異能。你將他視作‘覺醒者’中最強大的敵人,既然不能成為這樣的存在,你就要摧毀他,掌握他。所以你刪改他的記憶,用夢魘、疼痛、惶恐折磨他,看著曾被你視作眼中釘?shù)募刀蕦ο蟪蔀槟阕伦吖罚文泸屒病⑷文阖熈R,這對你來說,比你在他身上進行的任何實驗都更有意義。你是這樣的人,從不改變。”

    本杰明·阿徹笑起來:“你想把自己改造成覺醒者。”

    水谷蒼介也笑:“您都知道了。”

    “為什么呢?”

    “我天生患有血功能障礙,時日無多,我想要健康的身體,想要無限愈合的能力……想要進化,永生。”水谷蒼介毫不掩飾。

    “我理解你的想法,”老人拍了拍身下輪椅,“就像我一樣。我出生就是天之驕子,是‘丸濱’集團老板的獨生子,卻偏偏命帶殘疾,一生都坐在輪椅上。”

    本杰明說:“那時‘達文’還未誕生,‘丸濱’在和其它公司巨頭爭搶提坦市的統(tǒng)治權,每一次上流聚會,我都被迫坐在角落,忍受那些愚笨膚淺的少爺小姐的輕薄和嘲弄。”

    他說:“我憤怒、怨恨,責怪命運為何如此不公,但我發(fā)現(xiàn)怨天尤人于事無補——老天剝奪了我直立行走的機會,卻給了我一顆遠超常人智慧的大腦。于是我研發(fā)出一代又一代銷量驚人的智能義體,收購競爭對手,成立‘達文’,成為提坦市真正的主人……再沒有人敢議論我是瘸子還是跛子,是小貓還是小狗,沒有人敢對著我的輪椅指指點點。”

    “即使我沒有植入最高級的腿部義體,即使我一生都坐在輪椅上,但這不影響我是義體之父,是仿生人之父,是提坦之父,未來更會是‘新世界’之父。這就是權力,我的孩子。”

    本杰明·阿徹將酒一飲而盡。

    “你有野心,也有不擇手段的狠毒與決心,這很好,但你的方向錯了。”

    “人類永遠不可能‘進化’成真正的‘神明’,”本杰明說,“我們把‘智慧’封鎖在狹小的腦殼中,封鎖在骯臟的肉/體里,任憑貪欲、妄念沖昏自己,任憑廉價的奶/頭樂主宰人生。”

    本杰明放下酒杯,拍了拍手:“你以為我做這么多事,只是為了復活忒彌斯?”

    人格擬合完畢,“滴”一聲,全息投影緩緩開啟。倏然,一個逼真得仿佛擁有實體的“忒彌斯”影像出現(xiàn)在眼前。“她”像是剛從自己的精神領域里走出,腋下還夾著那本書,站在兩人面前,有些茫然無措。

    但“她”環(huán)顧四周,看見了本杰明,忽露出一個笑:“本杰明!”“她”說,“我還記得你,你老了好多,但我認出你了……我們曾一起在蘋果園區(qū)的天臺上看人們放煙花,你沒忘吧?我推著你的輪椅和你一起追逐流星,青石磚地面凹凸不平,我們摔倒了,但我們只知道大聲嬉笑。”

    一向冷漠、睿智、平靜的老人竟怔在原地,凝視女孩燦爛的笑容久不能語。

    一直以來,他退居二線,不再過問“達文”公司的所有事宜,就是為了專心尋找“程序”與“靈魂”的真正界限,制造出有主動意識、能自我調控的“賽博生命”。

    而眼前的“忒彌斯”沒有被輸入任何指令,卻能主動向他搭話。這說明“她”是已初步具備自我意識,不再是被動的程序。

    女孩打了個招呼,又坐回窗邊,安靜地翻看那本厚書,不再關注兩人。

    本杰明·阿徹難得激動:“雖然智慧水平發(fā)育不足,也無法處理、思考復雜的問題,但她不再是指令的堆疊……她有思想。”

    “看見了嗎,水谷,”他平靜下來,胸膛微微起伏:“這才是真正的生命,真正的智慧。”

    “人類太渺小了,蜉蝣過眼,轉瞬即逝。在漫長的浩瀚的宇宙面前,他們什么都不是。”本杰明望向窗外:“血肉苦弱,機械飛升。生命數(shù)據(jù)化才是真正的通天之路,沒有比賽博生命更永恒的生命形式。”

    他收回視線,靜靜地看著水谷蒼介:“數(shù)據(jù)流永不消逝,只要將你的人格數(shù)據(jù)體上傳到儲存器,‘他’就可以被無限次復制、下載、更新,從此再無‘死亡’。只要在機械承載體上加裝一個芯片接口,你隨時隨地可以以任何‘形式’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現(xiàn)在,你還認為你試圖制造的‘完全變異體’,會成為真正的神明嗎?”

    “是時候關停清道夫基地了,我的孩子。處理掉那些骯臟的‘變異者’。”

    水谷蒼介久久不語,似在思考。在那電光石火之間,他想了很遠。

    本杰明只以為他在猶豫。

    直到水谷蒼介倏然開口:“您說得對。”他笑起來,意味深長:“這才是真正的‘新生命’,這才是真正的‘新世界’。這只是一個起點……我還可以做到更多。”

    本杰明被喜悅沖昏了頭腦,未意識到水谷蒼介當時已展露出一種連他都無法把控的野心。老人點點頭:“你今日為Ghost而來,因為你再次感受到了當年阿爾文帶給你的那種‘被壓制’的威脅。你感到不安,你感到怨恨,但你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處理,你無法擺脫身為人類與生俱來的‘妒忌’。那么,為什么不殺死他們?”

    本杰明·阿徹說:“包括阿爾文在內(nèi),殺死所有讓你感到不舒服的人,只要覺醒者全部死亡,你就可以當這件事從未發(fā)生過……你應該行使你的權力,你已經(jīng)足夠強大。”

    他看了眼時間:“現(xiàn)在是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2分……”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2分,水谷蒼介遠程通訊撒旦:“把尤利西斯喊醒,我有話問他。”

    撒旦還坐在水谷蒼介的客廳里,打了個哈欠:“他不是早就離開了嗎,我去哪找他?”

    水谷蒼介冷笑:“他比你還狡猾,他一定沒走,正躲在哪個數(shù)據(jù)盒里偷聽我們的對話。現(xiàn)在關閉屋內(nèi)的電力系統(tǒng),他會遭到信息流反噬重創(chuàng)——”

    吃豆人驀然出現(xiàn),陰冷地說:“水谷蒼介,你好狠的心。”

    水谷蒼介并不和他廢話:“既然你已經(jīng)選擇站在新世界這邊,我們?yōu)楹尾婚_誠布公地再進一步?既然你已經(jīng)選擇放棄Ghost,為什么不把事情做絕?”

    水谷蒼介說:“他潛入阿瑞斯之都這件事知情者一定不多,日后你哥哥真要清查叛徒,難免會懷疑到你頭上。你如果不想失去你哥哥的信任,嫁禍給其他人是最好的選擇。Ghost背后有一個相當出色的團隊,總是幫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逃出生天——告訴我他們是誰,尤利西斯。”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5分,辛夷解決了A區(qū)圍堵他的所有仿生人,撐著破碎的身體,抱起沈琢,卻聽見遠方傳來“轟隆隆”的悶響。

    他抬頭一看,阿瑞斯之都四周圍墻上升起一座座冰冷的防御炮臺,正扭轉炮口,對準中心控制塔。

    數(shù)不清的自鎖導彈倏然發(fā)射,還有半分鐘就會把那座黑塔炸成碎片,辛夷不知道原因,但他摟緊了懷中的沈琢。

    他要逃出去,無論如何。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5分,中心控制塔75層,賀逐山與阿爾文剛從電梯里殺出一條血路。他們把后背交給彼此,呼吸糾纏,心跳齊鳴,但仿生人殺也殺不完,他們被圍堵在停泊區(qū)西側,距離原計劃“搶一輛巡邏車逃之夭夭”只有一步之遙,路卻被厚重的金屬墻堵住。

    賀逐山單手換匣,他還有十二發(fā)子彈。即使無數(shù)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他還是本能地心跳飛快,握緊槍把。卻聽見背靠著他的阿爾文忽然輕聲:“我有個秘密想告訴你。”

    聲音順著骨骼與血肉傳過來,震得胸膛發(fā)熱。

    賀逐山說:“出去再說。”

    阿爾文說:“我沒有父母,是一個細胞克隆人,是在1800分之一的幾率里,被幸運選中的第1182號實驗體。”

    賀逐山扣動扳機,子彈穩(wěn)穩(wěn)穿過仿生人的額頭,機械零件四處紛飛,槍法完美無缺。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持槍的手不再和往日一樣平穩(wěn)——

    他說:“我猜到了……從我看到那間實驗室開始。”

    阿爾文笑了:“你怎么猜到的?”

    “買下喬伊之前,你問過我,我會不會把選中的機械商品看成獨一無二的生命存在……我的答案是會。”

    阿爾文那時就很羨慕喬伊。

    十二發(fā)子彈全部打完,兩人彈盡,仿生人舉槍射擊時,賀逐山來不及躲,阿爾文替他擋下。

    兩顆子彈打穿了他的右肩胛,鮮血濺到賀逐山臉上。賀逐山微微一怔,被阿爾文拽入信息室。

    他右臂吃痛,卻強忍著立刻關上門,武裝型仿生人獄警被擋在門外,只能用穿透彈連續(xù)射擊意欲強行突破。厚重的精鋼防御門“砰砰”作響,眼看堅持不了太久。

    阿爾文低頭看賀逐山:“那我現(xiàn)在再問一遍呢?我只是被選中的1800個實驗品之一,我盜走了別人的名字、盜走了別人的人生……你又把我看成什么?”

    賀逐山盯著他的眼睛:“我把你看成阿爾文。”

    門外子彈飛射,不遠處,導彈也正向中心控制塔進發(fā)。水谷蒼介要賀逐山的命,不惜任何代價,哪怕這會對阿瑞斯之都造成重創(chuàng)。

    然而就在這槍林彈雨之中,在轟鳴的死亡的逼近里,阿爾文猛地抓住賀逐山衣領,將他向前一拉,捧著他的臉,毫無猶豫、也不給賀逐山任何時間猶豫地吻了下去。

    卻和他們的第一個吻截然不同。

    這個吻兇狠、果斷,撕咬一般,近乎殘忍,帶著極深極重的熾熱的欲望,幾乎相碰瞬間就刺破了唇峰與舌尖。痛楚彌漫,他們嘗到彼此的血味,卻沒有人舍得退開。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青澀,不再是點到為止的克制,有人通過這個吻近乎絕望地表達著自己的偏執(zhí)、迷戀與占有,卻令人食髓知味,神魂顛倒。

    一吻畢,阿爾文松開對賀逐山的禁/錮,卻不松開捧他臉的手,一字一句說:“所以我非常、非常感謝你。”

    感謝你曾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皓月之輝,轉瞬即逝,對我來說卻已足夠。

    “你的異能是造物。穿過這堵墻,進入停泊區(qū),這個點恰好是巡邏車換崗的時間。隨便跳上一輛,別回頭——”

    賀逐山猛抓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他有千萬個問題要問,關于阿爾文如何知道他的異能,關于阿爾文如何知道巡邏車的換崗時間,關于阿爾文究竟是誰,這些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只是問:你做什么?

    他不想再失去一個人。

    阿爾文說:“我真的很喜歡你。”

    仿生人在這時突破精鋼防御墻,闖入信息室。阿爾文將他用力一推,賀逐山向后跌去,異能被自保性觸發(fā),分子重組使賀逐山輕松穿過那面厚重的墻板——

    自鎖導彈在這時抵達中心控制塔。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尤利西斯說:“003號基地坐落在地下列車上,核心成員17名,列車編號是B112-007,剛剛停靠在小布魯克林區(qū)站臺。”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為擊斃兩名擅闖阿瑞斯之都的非法入侵者,防衛(wèi)導彈徑直襲擊中心控制塔75層,“轟”聲震動著辛夷的心臟。他回頭望去,數(shù)不清的金屬碎片在爆炸中紛紛下落,他猛然回身,護住了懷里的沈琢。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爆炸發(fā)生瞬間,賀逐山恰巧落在一輛巡邏車上,隨水滴形車身飛沖出去。狂風獵獵,熱浪拍著碎片襲來,一道道刮在臉上鮮血橫流,但他依舊不管不顧地伸長了脖子迎面向上看——

    那人的背影越來越遠,模糊不清,像是站在邊緣處凝望他離去,最終卻化作一個小小黑點,被耀眼的火光吞噬。

    “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小布魯克林區(qū)一地下站臺發(fā)生炸/彈襲/擊,一輛地下列車被完全燒毀,事故原因仍在調查中。”

    撒旦關閉電視節(jié)目,望向那只數(shù)碼屏:“背叛至親至愛,是一種什么感覺……尤利西斯?”

    她把玩著自己的耳墜,那是一朵白色櫻花,開在燦爛的暗紅色卷發(fā)間,不染塵埃。

    尤利西斯漠然開口:“我沒有背叛他,我在救他。”

    而水谷蒼介還在回味本杰明·阿徹的那句話。

    本杰明·阿徹說的是:“現(xiàn)在是新世紀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2分,恭喜你見證了第一個‘新人類’的誕生。”

    水谷蒼介在心里暗自補充:“也恭喜你見證我的時代的開啟。”

    他望向窗外,知道不遠處,阿瑞斯之都正是炮火紛飛。

    但不會有人關心。

    這座冷漠的未來都市吃人依舊。

    作者有話說:

    我寫了一百萬年,對不起ojz太卡了這章收尾

    49   伊甸(1)

    ◎賀逐山只說了四個字:“跟我走嗎?”◎

    每天下午六點左右, “夕陽”下山的時間,頭頂?shù)恼饎印⑴鲎病⒓饨信c哭泣都會結束,阿爾文知道廝斗結束了,在互相殘殺中存活下來的“感染者”會被帶去新的牢房, 進入新的實驗階段。

    他并不關心本杰明·阿徹要做什么——他已知道當時那個白發(fā)矍鑠、目鉤如鷹的老人的身份——但他不關心本杰明·阿徹究竟想從他們身上獲得些什么。

    他望向玻璃窗, 窗上自動浮現(xiàn)出“18:03”的虛擬時鐘。他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整顆心立刻興奮地提躍起來。

    這是他一天之中唯一值得期待的時刻。

    “母親”會帶一顆維生素糖從通風管道偷偷爬下來。

    阿爾文第一眼見到她, 就知道她的身份是“母親”。女人來自東方, 面容溫婉, 五官淡秀,唯獨一雙眼睛生得令人心神蕩漾,如雪濯桃花,極黑極亮。

    但他也只知道她是母親, 這是他被植入的記憶給他的唯一答案。除此以外, 他什么也不記得。那些溫存和愛曾經(jīng)不屬于他,以后也不該屬于他。

    地下基地沒有正經(jīng)食物,所有人每天只能吃到一碗白花花的糊質營養(yǎng)液。還有一顆維生素糖, 不太甜, 發(fā)酸, 以供他們補充必需的人體營養(yǎng)素。

    女人會把那顆糖藏在口袋, 每天期盼著, 發(fā)餐的鐘鈴一響,她就會擠進人群中, 趁人不備, 爬進衛(wèi)生間上方的通風管道。

    她會把這顆維生素糖藏在門角, 警衛(wèi)員每天放食物的地方。這樣阿爾文就可以趁人不備, 將那顆糖順進隔離室里慢慢品嘗。但他一顆顆攢起來, 從來不吃。

    午餐時間只有十分鐘,因此,女人只能和他說十分鐘的話。但她在這十分鐘里編出了不少故事,足夠阿爾文拼湊出一個家庭的美好過去:父親是機械設計師,母親是義體醫(yī)生。他還有一個隨母姓的東方名字,“謬悟”,聽起來非常陌生。

    他總是蜷縮在門口角落聽母親說話,女人便總是問:“為什么,阿爾文?出來,讓我看看你。”

    阿爾文就會把自己更深地藏進陰影里,避免遍體傷疤被她入眼。

    本杰明總是需要他的人體組織做各項研究。

    本杰明偶爾會和他說話,慈祥又和藹,像家里長輩。但他的問題往往只有一個:“你感覺怎么樣?”——他只在阿爾文被注射各種稀奇古怪的毒素與抗體后才前來觀察實驗對象。

    阿爾文從不說話。

    他甚至弄壞了隔離室里所有的鏡子與燈,他恐懼看到自己,恐懼看到那些隆起的骨骼與蠕動的細胞,恐懼看到自己像某種神話傳說里才有的惡心的怪物,只能匍匐在冰冷的囚籠角落。

    “你很特別,阿爾文。”本杰明總是這么說。

    他偶爾會牽起阿爾文的手,帶他到其他“隔離室”與同胞見面。那些實驗體的命運比阿爾文更加多舛,見到阿爾文對他們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這往往意味著他們的生命到頭了——本杰明會活剖出他們身上位置各異的精神元腺體,將那血淋淋的一片遞到阿爾文面前。

    “嘗一嘗。”他笑容滿面地說。

    阿爾文被數(shù)個猿臂狼腰的警衛(wèi)摁跪在地上,一只手掰開他的嘴,將血肉胡亂塞進喉嚨。他拒不吞咽,本杰明便輕柔地撫摸他的發(fā)頂:“你還想見她嗎?我知道每天六點,她都會去看你。”

    血肉被吞進空癟的肚子里。

    阿爾文的異能是“據(jù)有”,他可以吞噬其他“感染者”的腺體,從而獲得他們的異能。但過程相當痛苦,他會經(jīng)歷無數(shù)個“畸化期”。他覺得自己是一張脆如浮萍的紙,每天都被碎紙機活生生打斷骨頭、撕咬筋肉,但第二天又能完好如初。

    本杰明近乎冷漠地觀察他,觀察他疼得死去活來也咬緊牙關不肯發(fā)聲,觀察那些冷汗與血水混合著淌落地面,然后他會說:“為什么,阿爾文?”

    “為什么,你可以活下來,你們這些骯臟的感染者可以,但忒彌斯不行?為什么忒彌斯要因為你們的過錯去死!”

    阿爾文不知道忒彌斯是誰。

    但他知道本杰明恨透了他們。

    那時本杰明將“變異”視作一種病毒感染,試圖在幸存者身上研制出抗體,或者利用這些詭異的無限生長的變異細胞找到“不死”的根源。

    他們對本杰明來說不再是人類,只是白鼠與豬玀。

    母親依舊按時到訪,但她柔順烏黑的長發(fā)日漸干枯,她明亮動人的眼睛日漸凹陷,她說:“阿爾文,我把你父親弄丟了。他不在他的牢房里,那只剩下一把十字短劍。我猜他已經(jīng)死了,阿爾文,我只有你了。”

    她的話越來越少,他們常常相對靜坐十分鐘而一言不發(fā)。直到有一天,忽然,那攝人的堅毅的光又出現(xiàn)在母親眼里,她死死盯著阿爾文:“我們要想辦法出去。我會帶你出去。”

    阿爾文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本能地感到緊慌。

    那天,基地忽然斷電,所有防御系統(tǒng)倏然失效,人們用床腿、鐵架、手臂或拳頭擊打門鎖,破門而出,頭頂一片搏斗呼喊之聲。于是阿爾文知道:他們策劃了一場暴/動。

    人群朝出口涌去,只有母親逆其道而行。守衛(wèi)們都拿著槍沖向監(jiān)獄區(qū)鎮(zhèn)壓暴/動,她獨自來到阿爾文的隔離室前,一拳又一拳,擊、撞、錘、摳那副門鎖。門打開時,指甲崩裂,皮肉翻卷,鮮血淋漓,但她不管不顧地撲向阿爾文。

    她的激動在她擁阿爾文入懷時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盯著他:“阿爾文?”

    任何殘忍的懲罰都沒能讓阿爾文害怕,可這一刻,他簌簌發(fā)抖。他知道他生命中唯一的那點愛也棄他而去了:克隆在生物學層面完美無缺,卻唯獨騙不過一個母親。

    沒有母親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推開他,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最后用一種近乎惡毒的怨恨、絕望的目光看著他。她再也不能自持,捂臉嚎啕,跪坐在血泊中發(fā)出嘔吐般的聲響。

    阿爾文覺得自己做錯了。那一聲聲的慘叫般的哭訴撕扯著他,將他千刀萬剮,他覺得都是自己的錯。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一種害怕被拋棄、被放逐的驚惶,他向她爬過去:“對不起……”

    他希望她打他,罵他,什么方式都好,折磨他,羞辱他,懲罰他,這會讓他那顆不定的心安靜下來,覺得遭到了應有的對待。但她什么都沒有做,她只是躲開他,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張撲著手推開他,她喊:“別碰我!”

    她說:“把他還給我……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阿爾文張了張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身上的襯衫已在拉扯間被女人劃爛,沾滿鮮血。他從口袋里摸出那些糖。一顆,又一顆,金黃色的酸酸甜甜的維生素糖,在女人面前堆成小山,他顫抖著輕聲說:“還給你。”

    “我吃了一顆,對不起,我沒有忍住……還給你。”

    把被我偷走的愛,連同被我偷走的人生一起,都還給你。

    他什么也沒有了。

    女人的哭聲卻漸漸消止,她忽地平靜下來,空蕩冰冷的房間里只不時回蕩那難以克制的抽泣。她輕聲問:“他死之前,痛苦嗎?”

    “我不知道。”阿爾文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桌上的八音盒忽然掉在地上,咔啦一聲,五音不全地唱起歌來:

    “舊日靈魂的陰影,

    綠意生長出澎湃的靈魂。

    他在空洞的房間中游蕩,

    風吹來荒涼。

    他反抗于世事的無常,

    綠意滋養(yǎng)出澎湃的靈魂。

    那些毫無意義的破碎時光,

    風吹來荒蕪。”①

    聲聲句句,如泣如訴。仿佛一眼望見過去的歲月,在阿爾卑斯山的房屋里,在狹長的走廊與木地板上,在母與子模糊的相互依偎的身影上,音符像陽光一樣跳躍著,但一切都不可復追了。

    女人起身,捉住阿爾文的手。

    她撩開那件帶血襯衫,看見他瘦弱的蒼白的后背上疤痕密布,好像還能看見針尖刺入血管,看見小刀切割血肉。她的手一寸寸滑過皮膚,傷口尚未愈合,疼痛被猝然喚醒。它們像鞭子一樣躥在身上,但阿爾文一動不動。

    女人最終什么也沒說,她將他拉起來,她牽著他的手,爬過通風管道,隨人群涌向地下基地的出口。

    但那里是人間煉獄,是超越想象的殘忍屠殺。

    囚徒的反抗在上位者眼里不值一提,亦如他們的生命。成群的仿生人進入走廊,面無表情,持槍掃射。火光吞噬了一切,阿爾文并不能真正看清不遠處在發(fā)生些什么,但他在慘叫、哭嚎、咒罵中望見所有,他看到鮮血成河,尸肉成堆。

    一些人不愿回頭,寧愿死在憤然反擊的這一刻。但女人退縮了,她有牽掛,她不敢賭。她捂著阿爾文的耳朵退回到牢房里,捂著他的眼睛,他被“母親”抱在懷里,聽見她清晰如鼓的心跳聲。

    世界被黑暗與鮮血吞噬,濃稠的腥氣如霧糾纏。

    終于,一切寂靜下來,腳步聲里,輪椅停在兩人面前。阿爾文只能看見一雙瘦弱的腿,本杰明·阿徹昂貴的皮鞋上未沾染一絲塵灰。

    本杰明徑直無視女人,嘆著氣凝視阿爾文:“阿爾文,你真讓我失望。”

    女人顫聲懇求道:“別殺他,請你別殺他。”

    阿爾文聽見短劍刺破血肉的“噗呲”聲,感受到懷抱溫度逐漸退去。他還未反應過來,女人將一團血肉堵到他嘴里:“我的異能是‘愈合’,這會幫助你提高實驗的效率,求你別殺他,他只有六歲……他是我的兒子。”

    他與女人被強制分開了,甚至沒來得及吞咽她的精神元腺體。

    他緊抓著她的手,她也試圖握緊他。但那冰冷的指尖像流沙一樣從掌心溜走,阿爾文看著她倒在血泊里。

    那雙漂亮的黑眼睛對他微微一笑,這就是他對她最后的記憶。

    那把短劍還在阿爾文的口袋里,沾著他母親的血。

    他走出很遠,卻還能聽見她在喃喃。她講述曾經(jīng)的故事,請求他別忘記自己,別忘記阿爾文。

    夢魘中時空交錯,畫面一閃而過。

    天旋地轉,阿爾文已被帶離地下基地。誰也不能把那柄十字短劍從他手中拿走,本杰明得知,卻默許了他這么做。于是阿爾文生命中擁有的第一個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物品,是他母親的自殺之劍。

    他還活著,卻好像死了。

    行尸走肉一般,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悲傷。也許這影響到了本杰明·阿徹的實驗,或者本杰明·阿徹需要給他的仿生人“忒彌斯”找一個同伴,總之,阿爾文被帶到了新海泉區(qū),緊挨著城市中心廣場的地方。那有一座私人城堡,小巧精致。在最頂層的半圓形臥室里,阿爾文第一次見到忒彌斯。

    忒彌斯的白發(fā)宛如山雪橫流,披在肩上,落在地上,被柔和的人造陽光蒙上一層淺金。她從書中抬頭,遠遠地望了阿爾文一眼。她那么精致,那么生動,但阿爾文從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點感情。

    本杰明說:“忒彌斯,我為你找了個伙伴。”

    阿爾文很早就知道忒彌斯是仿生人,是一臺機器。“她”不吃,不喝,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也不太愿意說話。“她”總是坐在窗邊,那么安靜,坐在漫散而入的暖金色的一地陽光里,但陽光無法溫暖“她”冰冷的機器軀殼,無法使“她”擁有一顆心。“她”望向窗外,提坦市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她”一言不發(fā),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阿爾文便這么相安無事地“被她撫養(yǎng)”。直到有一天,忒彌斯在翻閱聶魯達詩集時,鋒銳的紙張邊緣驟然劃破“她”的指尖。

    一滴鮮紅的血珠從傷口中溢出,“她”微微眨眼,似有些驚愕地看著它沿冷白色皮膚滑落。

    “她”忽然低聲問:“什么是疼痛?”

    What is pain.

    阿爾文躺在床上,本杰明剛結束一場在他身上進行的生物實驗。他很虛弱,青綠色的血管在皮膚下汩汩躍動,顯得他那么瘦小,那么單薄。

    營養(yǎng)液順著流線管涌入內(nèi)循環(huán)系統(tǒng),但阿爾文感受不到生機。

    他說:“疼痛無處不在。”他抬了抬手,手臂上疤口如虬龍縱橫交錯,“這就是疼痛。”

    忒彌斯放下書,倏然起身,“她”向阿爾文走了兩步,以仿生人特有的僵硬而茫然的姿態(tài)。“她”盯著阿爾文喃喃:“那就是疼痛。”

    “她”坐到阿爾文床邊,不顧阿爾文吃痛皺眉,抓著他的胳膊舉高打量,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她”松開阿爾文,伸出自己的兩只手。“她”反復凝視它們,說:“我感受不到疼痛。我感受不到。”

    那時已是深夜,天色烏沉,在光污染的漫反射下,世界呈現(xiàn)出一片灰蒙蒙的藍。這藍里點綴著星點的光,是提坦市那些廣告招牌、那些車與建筑,那些虛假的全息投影制造的五顏六色的霓虹。但這些光點都照不亮這間房,屋子像是籠在霧里。

    忒彌斯坐在這大霧深處說:“我知道這世界上曾發(fā)生的一切,正發(fā)生的一切,也能計算出那些將發(fā)生的一切,但我唯獨不知道我是誰,我為何出現(xiàn)……以及我存在的意義。”

    “忒彌斯,你在難過嗎?”

    忒彌斯怔了一瞬,神色復雜地望向阿爾文,仿佛第一次有人問“她”是否難過。

    “她”輕聲說:“關于‘什么是疼痛’,信息流給了我1268397個答案。我熟知人類醫(yī)學史上每一種疾病的癥狀與成因,能在瞬間計算出成功率最高的治療方案……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你有仿生神經(jīng)系統(tǒng),電流能幫助你模擬痛覺。”阿爾文嘆氣。

    “但那不是真正的,人類的痛苦。”忒彌斯如此回答。

    短暫的對話戛然而止,忒彌斯又回到“她”的落地窗邊發(fā)呆。他們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xù)交流,但某種高墻般的隔閡悄然崩塌。

    忒彌斯喜歡讀書,比起在瞬間被輸入大量的信息流,“她”似乎更偏愛這種效率低下的知識攝取方式。“她”會坐在阿爾文的床頭,像一個真正的母親,用低沉的、柔和的嗓音,為他讀凱爾特綠地上的亞瑟王傳說。

    “她”沒有權利,是本杰明豢養(yǎng)的寵物。“她”只能看著“她”好不容易照顧好的阿爾文被警衛(wèi)帶走,又被奄奄一息地送回來。“她”默不作聲,一次次替他上藥、一次次替他包扎,一次次在夜里揉開他深陷夢魘的緊皺的眉頭,那些寂靜的午夜深處,“她”獨坐其中,一定思慮萬千……

    有三只耳朵的聶魯達說,我是個絕望的人,是沒有回聲的話語。

    “在我這貧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②

    有一天晚上,暴雨傾盆,雨絲如刀,仿佛是一場暴雪,狂風挾雨,一抔抔一卷卷撲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窗面水流如瀑,暈開了整座都市的夜色光斑。紅與藍,黃與紫都格外鮮明,斑駁地落在忒彌斯臉上。

    “她”伸出手,掌心緊貼玻璃窗,但留不下任何痕跡,仿生人沒有掌紋。

    “她”試圖碰觸那些雨水,感受風雷拂面的狂郁,但沒有,什么都沒有。

    “我想出去,”忒彌斯喃喃,“我想出去。”

    “你知道‘黑白瑪麗③’嗎?”忒彌斯陪伴阿爾文輸抗生素時忽然問,“一個非常著名的思想實驗。”

    “瑪麗從出生開始就被關在房間里,她的世界是黑白色的。她通過一臺黑白電視機掌握了所有物理知識,包括關于顏色的光學和生物學理論。她通過光譜,通過波長去感受顏色……那么假設這個時候,她被允許進入彩色世界,她看到了不同的鮮艷的顏色,她會怎么樣?她會有一種全新的感受嗎?”

    抗生素一滴一滴落完了,阿爾文準備拔針。忒彌斯忽摁住他的手,力氣那么大,阿爾文掙扎不開。“她”猛地拔下液袋,空氣順著注射管倒灌進阿爾文體內(nèi),劇痛在針頭處躥起,皮膚立刻血腫。

    與阿爾文相連的生命特征監(jiān)視儀警報狂響,走廊上傳來腳步聲。但忒彌斯依舊摁著他,盯著他,他在忒彌斯的眼睛里看見遽亮的堅毅的爍光,“她”在那一瞬間無限接近于真正的人,使阿爾文想起他的母親。

    警衛(wèi)隊趕到了,他們手忙腳亂把阿爾文搬上擔架。浮空車就停在門口,隨時可以起飛。

    忒彌斯走下長梯。

    這是“她”第一次走入城堡里的小花園,在電閃雷鳴中,在狂風驟雨里。“她”撐一把黑傘,傘下雨簾如珠。但“她”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神色晦暗不清。

    黑色大門打開的瞬間,忒彌斯動了。那雪白的身影就像貼地而過的精靈,“她”在眨眼之間解決了所有警衛(wèi),包括司機。“她”放下雨傘,暴雨打濕了“她”雪山冰河般的白發(fā)。“她”輕輕跨出一步,越過那道與生俱來的門的界限,然后閉上眼睛,認真地聽風、雨、葉、蟲,深深吸一口氣,仿佛是來到這個世界后的第一次呼吸。

    然后“她”轉身,一把拉起阿爾文,帶著他沖進無盡的黑夜深處。

    那明明是他人生中最暢快的一天,阿爾文卻忘了。

    忒彌斯開浮空車橫沖直撞,在提坦市上方神采飛揚地笑。“她”是那么興奮,那么忘我,車窗未關,雨細細密密殺進來。“她”的衣服已然濕透,可“她”完全不在乎。

    秩序部發(fā)出警報和捉拿懸賞,忒彌斯只知道和他在城市街頭奔逃流浪。

    在濕漉漉的馬路上,在幻影般的燈火里,在傘面的交錯、人影的接踵中,忒彌斯像一個天真的女孩,四面環(huán)顧,赤腳起舞。粗糙的磚石把她的兩足磨出鮮血,她一路走,血跡一路蜿蜒。

    但她說:“我感覺到了……”

    I feel it.

    我感受到了疼痛。

    這是真正的生命的體驗,是多少億兆字節(jié)的數(shù)據(jù)都無法模擬的“色彩”。

    是黑白瑪麗第一次逃出牢房,跳入洪流。

    那是新世紀124年底,距離仿生人忒彌斯自殺、給數(shù)百個實驗型仿生人違規(guī)輸入記憶并將其釋放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阿爾文與她在人潮中失散,他被秩序部追殺。

    那是數(shù)十年來提坦市遭遇的最大臺風,自然的力量摧毀一切,監(jiān)控系統(tǒng)全部失靈,到處是為非作歹的賞金獵人和城市混混。

    阿爾文走投無路,被逼到巷子角落。

    他以為自己就要被抓回那間冰冷的實驗室,但槍聲未響,寒光先至。

    十六歲的賀逐山出現(xiàn)在他面前,居高臨下,面無表情。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張驚心動魄的臉。他的眼睛和母親的那么相像,眼尾微挑,桃花般瀲滟,唯一不同在于,他更鋒利,更尖銳,像一把已出鞘的青玉之劍,又像高不可攀的寒山之雪。

    長刀還在滴血,“啪嗒”、“啪嗒”落在阿爾文眼前。

    賀逐山只說了四個字。

    “跟我走嗎?”

    在一個命運輪/盤悄然轉動的風雨之夜。

    作者有話說:

    ①歌曲《Where the Willows Grow》,前文提到過,譯版來自網(wǎng)易云@狄奧睨索斯(一直覺得這首歌基調與氛圍都非常的賽博朋克,誠摯安利)

    ②《最后的玫瑰》by聶魯達。“聶”繁體為三耳,聶魯達訪問中國時艾青曾打趣他有三只耳朵。

    ③黑白瑪麗,一個主要用來攻擊物理主義的思想實驗。

    所以說之前阿爾文同學覺得小賀眼睛熟悉就是這個原因啦,跟鳳凰沒有關系,鳳凰另有其人。

    所有雨天的氛圍都可以參考《銀翼殺手》。我的文字太貧瘠了(滑跪

    50   伊甸(2)

    ◎賀逐山是一個忽然失散的、戛然而止的,美麗的謊言。◎

    那晚一定發(fā)生了許多事, 那些私人的、隱秘的經(jīng)歷與情感曾在暗潮中重構為一個個真相,宛若拼圖,散落在提坦市諸多無人知曉的秘密角落。它們確實存在,卻終究會被宏大的歷史敘事吞沒, 被鋼鐵般冰冷的人類文明遺忘, 消失在洪流里, 消失在無人回應的山谷深處。

    新世紀124年12月29日, 人工智能系統(tǒng)忒彌斯因某不明來源的網(wǎng)絡攻擊陷入癱瘓, 提坦市秩序霎然崩盤。無數(shù)賞金獵人、幫派混混、街頭小子和流浪殺手趁機涌上街頭, 四處劫掠,報復一貫騎在他們頭頂?shù)膱?zhí)行警/察或公司白領。

    蝸牛區(qū)爆發(fā)了數(shù)十年來最嚴重的一場大變亂:十三個幫派發(fā)動聯(lián)合襲擊,攻破蝸牛區(qū)境內(nèi)所有達文公司企業(yè)、安保系統(tǒng)、警察局與信息站。局域網(wǎng)絡亦被摧毀,叛亂者在蝸牛區(qū)與城市中心廣場、自由之鷹區(qū)之間建立數(shù)段戰(zhàn)略緩沖帶, 試圖阻擋三日后, 達文公司暴怒之下的激烈反攻。

    但在當時,這些事情阿爾文一概不知。

    他只感到痛苦——暴雨夜里,精神元腺體出現(xiàn)了強烈的應激反應。

    他與外來精神元腺體的融合其實并不穩(wěn)定, 但本杰明急于推進研究進度, 一向通過注射/精神力藥物的方式強行維持腺體穩(wěn)態(tài)。隱患便早已埋下——阿爾文很容易受外在精神力干擾, 任何一點細微的波動都會讓他疼痛異常。

    因此雖然賀逐山外露的精神力微不可察, 阿爾文卻能在他尚未走近前便敏銳感知。那種強烈的壓迫感足以將他撕碎, 頭痛欲裂。

    況且——他厭惡“變異”。

    本杰明通過控制腦皮層反射,把疼痛、血腥、戕害、令人反胃的畫面及令人難忍的嘶嚎與“變異”連接在一起。他把這種潛意識灌輸進阿爾文腦海, 于無形中控制、扭曲他的思想及感情。

    他讓他厭惡“變異”, 厭惡“同胞”, 厭惡永無止盡的實驗, 然后更厭惡自己。

    ——厭惡自己, 所以會死灰槁木地任本杰明掌控;不曾被愛,所以將罪責和錯誤都推向本我;他在夢魘中一遍遍徘徊踟躕,在內(nèi)心深處潛藏一個個殘忍而暴戾的念頭,那些黑暗隨時會吞噬他,將他變成一只徹頭徹尾的野獸……

    本杰明剛好樂見于此。

    于是在那個暴雨夜中,阿爾文蜷縮著退向墻根角落,他像獵物躲避撕咬,躲避賀逐山的凝視。

    但片刻之后,那人還是跨過地上尸體向他走來,平靜而堅定,阿爾文便顫抖得更加厲害。

    “別碰我。”他咬牙克制,在令人崩潰的劇痛中做出警告。

    但賀逐山恍若未聞,幾不停步。

    阿爾文再無法壓抑那種反射沖動,倏然暴起,拔出十字短劍,在混亂的深夜中遵循本能攻擊對方。

    風狂雨厲,他什么也看不清,絕望又無助,只知道胡亂拼刺。但他太瘦弱,不是任何人的對手,甚至沒發(fā)在賀逐山面前扛下三招,幾乎眨眼須臾,就被對方狠狠一摜,毫不留情地壓在墻上。

    那人扣緊他的脖頸,清冷眸光似劍,離得這么近,幾乎鼻尖相貼,阿爾文覺得自己仿佛已被精神痛貫穿。

    他頭暈眼花,卻依舊執(zhí)拗地掙扎起來試圖呼吸。對方的手便縮得更緊,喉嚨深處仿佛有火在燃燒。于是一種來勢洶涌的委屈沖上心頭,阿爾文忽然覺得自己可笑,他不再掙動,從嗓子里憋出幾個模糊的音節(jié):“你殺了我吧。”

    殺了我,終結我無望而黑暗的一生。

    那沙啞的輕喃帶著哭腔,嗚咽一般,仿佛小獸。施暴者漠然不語,手卻略微一松。賀逐山不愛說話,但他冷淡的眼神比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更干脆、更利落。

    他平靜地問:我為什么要殺你?

    阿爾文搖頭:“你殺了我吧。”

    他閉上眼睛:“我求你殺了我。”

    絕望在小巷中回蕩。

    對方微微瞇眼,松開桎梏,任由他跌落泥水,然后轉身走遠,作戰(zhàn)靴在積潭里踩出“啪噠”響動。

    于是阿爾文劇烈喘息時心想,他真殘忍啊,視他的求死為徒勞。

    他背靠磚墻而坐,低頭咳噴鮮血,不遠處槍響警報此起彼伏。

    就在他渾身發(fā)燙地等死時,那人卻走了回來。

    黑灰色的作戰(zhàn)靴再次停在阿爾文眼前,“窸窣”聲后,那件還沾染主人體溫的外套落到身上。

    阿爾文愣了愣,惶然抬頭。

    一輛跑車橫沖直撞漂移過路口,明黃色遠光燈撕裂黑暗。他便在這一閃而過的狂躁中望見了賀逐山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望見自己。

    賀逐山蹲下來,與他平視。

    他在忽然看到十數(shù)年來從未看過的東西——

    我不會殺你。

    他的眼睛說。

    阿爾文在昏迷前落入一個陌生的懷抱。

    其實他只小賀逐山不到三歲,身型卻因長年累月遭本杰明囚養(yǎng)遠比同齡人瘦弱。賀逐山一只手就能將他拎起,然后一攬一提,把他連人帶外套地抱在懷里。

    ——我不會殺你。

    他許諾道,“跟我走嗎?”

    阿爾文再睜眼時,已然身處蝸牛區(qū)某間逼仄狹小的出租房內(nèi)。

    這種出租房多半屬于公司底層員工,他們在公司虛假的泡沫中迷失自我。房間原主不知去向,阿爾文猜想,他多半已在暴/亂中被幫派成員殺害。

    阿爾文睡得暈沉,一睜眼頭重腳輕。他清醒片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張蓬松柔軟的羽絨被里。房間狹小,金屬床緊挨那面唯一的大玻璃窗。他抬起手,借著倒映入戶的城市夜火,瞧見右手手背上那因空氣倒灌而高高鼓起的腫包已被仔細處理,青紅未褪,有人替他貼上一枚小小的創(chuàng)可貼。

    他下意識摸向口袋——劍還在身上。

    門口忽傳來“哐啷”聲響,他立刻回頭,賀逐山從淋浴間里走出,房間低矮,他又高瘦,便不慎撞歪了吊在天花板上的廉價電視。

    他發(fā)梢仍在滴水,身上帶點熱氣,與阿爾文目光相撞,擦發(fā)的動作便微頓。

    他們在昏暗的夜色里沉沉對視,阿爾文下意識捏緊被子。

    賀逐山懶得和他廢話,扭過頭去,“簇”一聲,劃亮一根火柴。

    煙頭竄出火光,柔亮他小半張臉。他兩眼微垂,冷淡得生人勿近,又隨手掐滅火,吞云吐霧,背對阿爾文走向廚房。

    說是廚房,其實只有一張短小的“L”字型灶臺。他在灶臺邊暴躁地“丁零當啷”半天,終于燒出一壺熱水,漠然不語,用兩只杯子來回將水倒涼。

    賀逐山端著水與藥走向阿爾文,阿爾文立刻握緊那把十字短劍。但賀逐山對他的防備視而不見,徑直伸手扶他后背。

    即將相觸的瞬間,阿爾文倏然躲開,可對方顯然早有預料,側身就擋。

    阿爾文防不勝防,一頭撞到對方懷里,握著劍的手立刻被人制服——但他是野獸,野獸會撕咬,且從不認輸。于是他想也沒想,把頭一扭,沖著賀逐山手腕就是一下狠咬。

    齒間扯出血絲,牙印又深又重,賀逐山輕輕“嘶”了一聲,立刻抽手。

    阿爾文抱著被子躲進角落,向往常一般等待對方的報復。

    但賀逐山和那些人不一樣,他和他以前遇到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只是垂眼看了手腕片刻,眉頭也沒皺,徑直將水和藥放在一旁,冷冷拋下幾個字:“吃,或者我給你灌下去。”

    和人一樣果斷淡漠,卻又強勢得不容置疑。

    他轉身便走,好像根本不關心阿爾文怎么做。阿爾文凝視那杯熱水,卻覺得心像漣漪一樣跳了片刻。

    他求賀逐山殺他,賀逐山不僅不殺,還不準他死。

    他不知道賀逐山為什么要這么做,他不問,賀逐山也不說。

    他們誰都不問彼此的來龍與去脈,卻在黑夜中相互舔舐傷口。仿佛只是黑夜里一瞬交錯的旅人與過客,卻偏要回頭。

    阿爾文最終喝下了那片止疼藥。水溫正好,不冷不熱。

    他再抬眼找人時,對方已靠在窗邊,坐在霧里,“啪噠啪噠”,一下又一下?lián)芘吥敲锻ㄓ嵠鳌?br />
    他多半是個有背景的殺手,或獵人——阿爾文推測——他試圖聯(lián)系他的同伴,但蝸牛區(qū)的局域網(wǎng)絡已被切斷,無人回應。

    于是他只好偏過臉,再次點燃一根煙,在不時驚起的槍響中,沉沉望向窗外。

    紅與黃的探照燈和野火掠過,光影如碎片,斑駁落在賀逐山臉上。

    他忽然開口,聲線帶著少年人獨有的啞與澀:“幫派不是公司的對手,最多三天,達文就能收復蝸牛區(qū)。參加叛/亂的人一個也跑不了……你只需要在這里藏三天。”

    他的語句散在夜里,就像他點燃的那根煙一樣不可捉摸。而藥效使阿爾文眼皮千鈞重,他來不及細思,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才想清楚一切。

    他醒來時賀逐山的身影已然消失,床頭只一杯新倒的水,溫度剛好,不冷不熱,仿佛倒水之人還未走遠。

    但阿爾文倏然明白:對方把這個安全屋留給了自己。

    阿爾文坐在床頭,握緊被下的十字短劍,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他經(jīng)常有這種近似于自毀的偏執(zhí)傾向,卻從未像那日一樣那么強烈,懊悔,或是難過,他無法說清。

    于是他哪也沒去,就坐在窗邊,孤獨又絕望地等。整個蝸牛區(qū)陷入癱瘓,人造太陽刺不穿城市迷霧,樓宇間到處是黃沙奔走,不見天日,他不知道自己在希冀什么,但他就是要等。

    他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不清楚晝夜倒轉。直到某一刻,他忍無可忍,翻身下床,剛推開門,卻在搖搖欲墜的生銹鐵樓梯上撞見賀逐山。

    他險些再次撲進對方懷里,但他站住了,這回輪到他居高臨下地望賀逐山,賀逐山的眼睛隱沒在兜帽里。

    精神力波動再次干擾了阿爾文的腺體,劇痛如電流般在體內(nèi)亂竄。但他咬死舌尖,壓抑下渾身的顫抖,問:“你去哪了?”

    賀逐山頓了頓:“沒事。”

    阿爾文這時才聞到走廊里濃重的血腥氣。昏暗中,一點粘稠順著賀逐山衣角“啪答”滴落。

    賀逐山嘆了口氣,掩上腰間猶熱的槍:“進屋,”他說,“別看。”

    他身上有傷。

    ——生死存亡都成問題時,文明不復存在。蝸牛區(qū)變成原始森林,弱肉強食是唯一法則。人們會為了一片面包、一瓶水大打出手,而達文公司不會為困在區(qū)內(nèi)的普通公民提供任何幫助——他們寧愿犧牲這些人和反/叛者一起活活餓死,然后在白骨堆上重建不夜城。

    賀逐山從懷里掏出幾袋餅干、幾包火腿和兩盒牛奶,然后將帶血外衣丟在一旁,露出少有血色的上半身。

    腰腹上有一條幾乎左右貫通的傷口,是刀砍的,又深又長,流血不止,觸目驚心。

    賀逐山毫不在意,隨意用毛巾沾取冷水擦凈血與沙后,就咬著繃帶準備包扎。他的漫不經(jīng)心和輕車熟路都相當驚人,仿佛受傷這件小事只是家常便飯。阿爾文冷不丁開口:“會感染的。”

    他頓了頓:“不好好做處理的話。”

    他猶豫著向賀逐山蹭了兩步,沒忘記帶上那把劍。對方的精神力波動劇烈,離他越近,應激便越強,大腦里有一把小刀在攪弄阿爾文的神經(jīng)。

    但他最終強忍下這種痛,強忍住那種攻擊對方的沖動,在賀逐山的注視下,拆下他腰間已經(jīng)裹了兩圈的繃帶。

    他觸碰血口的瞬間,縱是賀逐山,也無法克制身體的本能反應,腹肌驟硬,整個人警惕地防備起來。

    但他沒有反抗。

    他坐在床邊,看著阿爾文替他熟練消殺。碘酒是從鐵柜子里翻出來的,沒過期實乃萬幸。

    外面黃沙撲窗,沙礫敲打出“咔咔”的動靜。但風聲壓不住交錯的呼吸,天光勾勒著模糊剪影。

    賀逐山忽然笑了笑,帶點嘲諷意味,冷冰冰問:“你不是怕我嗎?”

    阿爾文沉默許久,輕聲說了句抱歉。

    那人微微蹙眉,沒有說話,抽出空單手又點根煙,灰霧攏了兩人。

    阿爾文說:“你別抽了。”

    “尼古丁能麻痹神經(jīng)。”

    阿爾文這才反應過來,他每次抽煙,只是為了抑制那難以忍受的疼痛。

    他是一個慣于受傷,又慣于一言不發(fā),慣于暗中承擔一切,慣于沉默的人。

    血不停往外滲,止血棉甚至堵不及。阿爾文有些手忙腳亂。但他最終成功系上手術結,悶聲開口說:“對不起。”

    他的目光飛快掃過賀逐山手腕,又不動聲色收回來。

    賀逐山沉默,撣了撣煙灰。本要再抽,但到底把煙摁滅。他說:“不是你的錯。”

    窗外傳來一陣喊叫,槍聲響徹。等一切寂靜下來,黃沙里迸射火星,賀逐山忽扭過頭,垂眼打量比他矮上許多的阿爾文:“當一個人在世界上只遭遇過背叛與拋棄,而非愛,而非憐惜,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只是一種正確的動物本能。”

    他總是這樣,什么都不說,卻早已看穿一切。

    “秩序部為什么追殺你?”

    阿爾文避而不答:“你又為什么救我?”

    賀逐山似乎笑了笑,又好像沒有。他在那一瞬間表露出與他年齡全然不符的疲憊,他說:“別問。睡吧。”

    他拿過阿爾文手里的鑷子。

    當晚遠處已傳來連綿不斷的炮火聲,阿爾文猜測公司派出了仿生人軍隊。他不知道秩序部的人在哪,不知道本杰明是不是已經(jīng)勃然大怒——如果本杰明捉到他,阿爾文自知下場相當難看。

    但這個瞬間,他不關心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他不害怕本杰明會如何懲罰他。他只是在聽賀逐山的呼吸聲,他只是在學習著信任一個人。

    阿爾文睡不著,賀逐山亦是。

    這不安分的人便爬起來搗鼓那臺廉價電視,真讓他弄開了,沒有信號,他就翻出幾盤雜物箱里的落灰光碟隨意播放。

    屏幕絲絲拉拉花成一團,賀逐山靠在墻上,目光漫不經(jīng)心望著節(jié)目,指間卻在擺弄他的通訊器。

    這讓阿爾文幡然醒悟——他們各有秘密,只是陰差陽錯,萍水相逢。

    床頭堆疊著幾本書和雜志,曾經(jīng)夾雜好幾張色/情廣告。他頭次翻閱時,賀逐山皺著眉頭將它們抽走。此時只剩下兩本厚厚的新裝書,納米紙頁上的插圖會動。阿爾文團在窗邊,借著不時炸亮的槍炮火光勉強閱讀。

    頭疼驟然躥起,阿爾文不必抬眼也知道賀逐山正在靠近他。

    “你冷嗎?”他問。

    阿爾文點頭,又搖頭。

    此時正是深冬,屋子里相當寒冷——原主手頭拮據(jù),沒有購入智能空調系統(tǒng)。賀逐山便尋了些紙張廢衣,點了根火柴,在黑煙中生火,壁爐熊熊燃燒。世界明亮起來,借著這點暖光,阿爾文看清了賀逐山的后背。

    看清他腹背上縱橫交錯的疤痕,和阿爾文自己一樣,遍體鱗傷。

    賀逐山的刀并不離身,總帶在手邊。

    阿爾文忽然問:“你殺過很多人嗎?”

    賀逐山的動作微頓,沒有回答,又繼續(xù)搗弄爐火。

    阿爾文又說:“殺人是什么感覺?人被殺會痛嗎?”

    “不會。”賀逐山忍無可忍,試圖堵住他的嘴,“殺人不過頭點地,眨眼的事情,沒有痛覺。”

    “殺人像凌遲,”阿爾文漠然反駁,“看著肉一塊快掉下來,血一點點流完。但死不了,逃不走,總還有下一刀。”

    賀逐山警覺皺眉,抽走他手里的書。那書正在將圣/經(jīng)故事,阿爾文好巧不巧地翻開基督受難。

    壁爐里迸發(fā)出“噼啪”的炸裂之聲,身體暖上來,心卻一點點冷下去。賀逐山忽輕聲問:“你怕我嗎?”

    阿爾文低下頭:“你不值得我怕。”

    賀逐山倏然上前,扣住阿爾文的手。應激反應還未消退,疼痛又卷上來。但阿爾文強忍著痛,讓他碰,讓他抓。賀逐山撩開衣袖,看見他小臂上刺目的傷與疤。

    阿爾文在發(fā)抖,但他抬起頭來看人,火光映得他眼底那么爍爍,像絕望與無助在閃動。

    他說:“你為什么救我?”

    此時他非常需要這個答案。

    賀逐山終于回答:“我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我有一個哥哥,六歲時,他這樣救下我。”

    “后來呢?”

    “他死了。”

    簡潔的對話冰冷又殘忍,阿爾文沉默片刻,忽然伸出手,碰了碰賀逐山掌心。

    ——他明知靠近賀逐山會讓他疼,讓他痛,讓他難過又遺憾,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靠近他,依賴他,攝取他身上熾熱的溫度。

    “那我能叫你哥哥嗎?”他輕聲試探。

    賀逐山?jīng)]說能,也沒說不能,像在冷笑:“你想我也死么。”

    但最終只又拋下那兩個字:“睡吧。”

    他給壁爐多加了一把火。

    他沒收那本圣經(jīng),將它放在阿爾文夠不到的地方。本要扭頭坐回窗邊枕刀守夜,卻看著阿爾文從衣柜里翻出另一只枕頭。

    床極狹小,兩人同睡,便要互相遷就。阿爾文躺在靠窗一側,賀逐山在外,擋去了所有黑暗。

    夜深時,窗那邊的冰冷世界忽又刮起大風、大雨、大雪和電閃雷鳴,在斑駁的燈火中,阿爾文往賀逐山懷里靠了靠。

    賀逐山微微垂眼,在阿爾文入睡后試探著伸手摟住他。

    這是阿爾文平生第一次有人陪伴,但依舊睡不安穩(wěn)。他夢到實驗室的一切,夢到本杰明和母親的臉;他夢到手術刀和針,糖果,血液,尸體,肉塊……那些意象交錯出現(xiàn),糾纏不休。直到賀逐山輕拍他的后背將他喊醒,他渾身滾燙。

    賀逐山說:“發(fā)燒了。我去弄點藥。”

    阿爾文燒得很是迷糊,但他垂著眼:“我不吃藥。”

    賀逐山平靜地說:“聽話。”

    阿爾文的偏執(zhí)與生俱來:“我不吃藥。”

    賀逐山?jīng)]有再說話,但他的臉色并不好看。顯然,他本就是刀上舔血的亡命人,耐心一向只有一次,更不可能有什么好脾氣。于是他掙開阿爾文拽他的手:“別惹我發(fā)火。”

    但阿爾文說:“哥哥。”

    他捏緊了他的衣角,很輕很輕,像呢喃一樣又喊了一遍:“哥哥。”

    別去,別走,外面那么危險,和我在一起。

    賀逐山忽然無言以對。

    他何嘗不知道阿爾文在怕什么?

    怕衣角從手里溜走,就再抓不到蹤跡;怕他走進風雷雨雪之中,就再不會回頭;他有多怕失去賀逐山,賀逐山年幼時就有多怕失去“鳳凰”……

    他到底沒有離開,任憑阿爾文蜷縮在他懷里。

    賀逐山從沒對誰這么柔軟過,包括對他自己。他問:“那怎么辦?”

    阿爾文拽著他衣角,枕著他胸膛,在賀逐山的安撫中垂眼看向窗外。窗外黃煙滾滾,他想起亞瑟王傳說。

    “我想看看太陽。”

    忒彌斯曾經(jīng)無比向往太陽。

    但提坦市只有人造太陽,冰冷,笨拙,蒼白,只是低劣的大自然的模仿品。它會在早上6點準時工作,命令人類進入白晝,又在晚上6點準時熄滅,提醒人類準備休眠。

    賀逐山拗不過他,帶上刀與槍,替阿爾文圍上一條圍巾,兩人一前一后冒險走入風雪深處。他們沿荒遼的城市街道一路前行,最終停在蝸牛區(qū)西北角。

    那是蝸牛區(qū)的邊緣,是燈塔下方,那里海天相接,了無人煙,只有波濤沖打堤岸,只有無盡的唏噓般的浪聲。

    于是,在迷霧中,在黑夜里,他們耐心等待“太陽”亮起。

    六點時分,“太陽”驟然出現(xiàn)。它在蒙蒙中灑下一點粼光,天地忽白。但水面上無船無鳥,無人無帆,無有生機,只是一片漠然的死寂,消沉荒蕪,令人骨寒。

    賀逐山忽然說:“這不是真正的太陽,你記住這不是。人類不能活在虛假的謊言里……不能活在烏托邦。”

    那顆偉大恒星是普羅米修斯的火種,是人類之起源,是一切問題的起點,似乎也將是一切問題的歸處。

    “白天”到來的瞬間,炮火同時落下,達文公司的仿生人軍隊再次突破戰(zhàn)略緩沖帶,向蝸牛區(qū)發(fā)起強力進攻。

    他們必須離開了。可阿爾文忽掙脫賀逐山的手,向風雪深處跑去。他追逐著,探尋著,最終來到一架廢棄的摩天輪腳下。

    那是一座被人遺忘的游樂園。

    他試圖將其重啟,賀逐山插著口袋走過來:“大斷電,你打不開的。我們該走了。”

    阿爾文說:“我想看看這座城市。我還沒有看過它。”

    這句話有無限的引申義,暗示著他的過去,他的現(xiàn)在,也暗示著他的將來。那之中的悲觀與遺憾不是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該懷有的,在阿爾文再次用“哥哥”懇求他之前,賀逐山翻找出備用電箱。

    摩天輪不大,電箱電力足夠他們坐完一圈。賀逐山伸長了腿靠在座位上,兜帽隱沒少年人未長開的鋒銳容貌。

    摩天輪越升越高,能望見密密麻麻的仿生人螞蟻似的向他們進發(fā)。

    賀逐山微微垂眼,余光卻瞟著阿爾文的背影。他站在蒙塵的玻璃窗邊,“晨曦”暈化了他的輪廓。

    賀逐山拆開一顆獼猴桃味硬糖,放到嘴里慢慢品味,忽然含糊不清地喃喃:“‘這一刻,我變成了死神,成為世界萬物的毀滅者。’”

    世界毀滅之時,我坐在摩天輪上,和另一個癡瘋的靈魂一起,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雪越下越大,皚皚如鹽,冰封了整座城市,吐氣成霧。

    他們離開摩天輪時,風驟然狂怒,寒氣像刀,猛烈地刮破皮膚,鉆進身體內(nèi)部,阿爾文渾身落滿積雪,不住打抖,高燒卷土重來。

    他們不能再返回那間出租屋。賀逐山?jīng)]有任何猶豫,握緊刀槍,帶阿爾文朝小布魯克林區(qū)的方向進發(fā)。——小布魯克林區(qū)與蝸牛區(qū)之間由“玄武”跨海大橋相連,橋西側,一些流浪殺手靠在吉普車上鎮(zhèn)守關口。

    他們朝賀逐山吹了個口哨,抬了抬槍:“你不能過去,起碼現(xiàn)在不能。我們不收從蝸牛區(qū)過來的人,我們不想被達文清算。”

    賀逐山的外套加在了阿爾文身上,他穿得很單薄,幾乎藏不住腰間的槍。于是他沒有猶豫,反手“砰砰”兩下,鮮血噴濺在雪地上,殺手們聽見這個年輕人輕聲說:“你到底讓不讓我過?”

    他們讓開了,賀逐山的手環(huán)在阿爾文肩上。他用力壓了壓,防止冷風自領口倒灌,然后將他往懷里一帶,拉低他額邊的兜帽。

    地下列車已經(jīng)全面關停,他們還是無法脫身,賀逐山又尋了一間小屋,更小,更破,更骯臟,但有一面熊熊燃燒的溫暖的壁爐。

    賀逐山是個有潔癖的人,這時卻不在乎,他將阿爾文摟在懷里,蓋一張從床底翻出的老舊的羊毛毯子。他貼了貼阿爾文的額頭:“至少40度了。你必須吃點藥。”

    他拿起刀,阿爾文卻抓下他的手,拱了拱、蹭了蹭他的小臂:“別走。”

    他頓住,聽見阿爾文說:“哥哥。”

    叫什么也沒有用,賀逐山心意已決。他知道小布魯克林危機四伏,但他必須這么做。他望著窗外漫天大雪,凝視著壁爐邊蜷縮的身影。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記不住這個他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的臉,他們的相遇只是山澗飛雪。

    他最后看了阿爾文一眼,惜字如金地留下一句話:“別怕。我會回來。”

    阿爾文在模糊中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世界盡頭,不知為何,他忽然想到,這應該就是永別。

    他艱難地坐起來,抱著那條羊毛毯,聽著雪作雨、雨作雪,雨雪交加,冷風撲窗,看著火焰燃燒,光影明滅。

    但他沒有等到賀逐山,他只等到那雙不染塵埃的皮鞋。

    他有天大的面子,讓本杰明·阿徹親自來抓人。

    本杰明的手杖敲了敲爛卷的木地板,他打量著染上黑灰的壁紙,平靜說:“走吧。”

    阿爾文說:“再等等。”

    本杰明和藹地笑了笑:“等什么?不會有人來。”

    破窗終于被猛烈吹開,風雪裹挾了這句話,在空蕩的房間里不斷沖撞,沒有澆滅那團火,卻澆滅了阿爾文的心。

    他沒再反駁,跌撞起身,憑一種莫名的孤絕,面無表情地筆直地站在那里。本杰明偏了偏頭,一個秩序部行動隊員替他披上嶄新的、溫暖的西裝外套。

    他在人群的簇擁下走出,明是最草芥的階下囚,偏像眾星捧月般尊貴。

    小布魯克林區(qū)從來存不住雪,只有新世界124年12月31日是個例外。

    這一年的最后一天,大雪現(xiàn)世,洋洋灑灑,漫山遍野,如鹽如珂。直沖云霄的高樓大廈外結滿冰花,雪煙如霧,人們撐著大傘、裹著大衣,在漠然的人潮中擦肩而過。

    小布魯克林區(qū)卻燃燒著火。那些炮彈也在小布魯克林的邊緣落下,轟然炸裂,白雪齏粉之中,焰火高竄。

    那是怎樣的一副景象?

    在白茫茫的一片的云與海中,只幾簇熊熊的明紅的火,舌一樣舔舐天際,熱烈燃燒。這讓阿爾文想到太陽,想到賀逐山說,那不是真正的太陽。

    可真正的太陽在哪里?

    他在上車前站住了,本杰明很有耐心,坐在后座平靜地等。

    阿爾文便在那無盡的糾纏的雪與火中,在雪的深處,在火的盡頭,回頭望了一眼。可他什么也沒有望到,只是白與紅,紅與白,強烈地對比著、糾纏著,卻不再有那個墨一樣漆黑的堅定的人影。

    于是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雪掩歸途,來去無蹤。在片片如撒的鵝毛柳絮里,有的人沒法再見,有的人不會回來。

    賀逐山是一個忽然失散的、戛然而止的,美麗的謊言。

    作者有話說:

    不敢相信我居然寫完了ojz

    這章的bgm是漢斯季默的《Beautiful Lie》,但是更推薦Mark Fowler的鋼琴版。

    寫之前有很多話想說,寫之后又覺得我從各方面來看都顯得非常貧瘠(。要不還是后記的時候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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