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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暗鋒(21)

    ◎“你對待我,‘就像他們親近昨天買來的小獵狗’!薄

    那個年輕人帶著賀逐山闖進門時, 福山正在和郁美喝茶。小機器人從沒見過那么多血,它在門口發出一聲尖叫。

    年輕人胸前有一枚拳頭大小的圓形創口,結了層薄薄的痂,還在不斷汩出稀薄的血水, 染紅了皺巴巴的昂貴襯衫。他懷里有只“貓”, 傷更加駭人, 左臂幾乎被腐蝕殆盡, 半張臉濺滿了血。

    福山失手打翻了茶碗。

    郁美是唯一冷靜的“人”, “她”打開地下室, 引著阿爾文進入私人手術室——也是福山的某個工作間——賀逐山被放在手術床上,各色環形或伸縮機械臂緩緩將他包圍,蜂巢形探照燈被打開,掃描線不斷橫移。

    福山最后一次擦去鬢邊冷汗, 他從未在手術時如此緊張過。

    “我無能為力, ”他說,“麻痹素早已擴散到全身,細胞的更新速度很慢, 根本追不上被腐蝕的速度。只能做全身義體更換, 通過嫁接大腦, 讓他在全金屬軀干上獲得‘重生’, 這是最好的處理方法。”

    福山撕開一卷新的醫用棉試圖給左臂止血, 但傷口創面還在不斷擴大:“否則一旦出現腦死亡,那可真的沒救了。”

    “沒有別的辦法嗎?”

    “怎么說呢?現在的問題是, 他的神經系統被完全攻陷, 意識陷入了‘萎縮’, 已經主動放棄了肢體修復的可能性——就像一條試圖斷尾逃生的壁虎!备I秸f, “他試圖躲在大腦構建的幻想的銅墻鐵壁中, 就像那些‘幻夢’游戲玩家一樣……除非有人把他拽出來!

    福山頓了頓:“除非有人進入他的‘精神領域’,讓意識主動對抗毒素,喚醒細胞的代謝水平,我才能進入下一醫療階段。”

    新世紀097年,科學家們發現人類的部分神經活動鏈接具備數據邏輯,這意味著一些意識能夠被具像、編程甚至“抽取”①,從而發展了“精神領域”這一概念。

    人們研發出精神芯片、傳輸控制器,以及沉浸式認知系統,使人類可以以精神體——或者說是程序——的形式進入“精神領域”,在“精神領域”中進行交互,這也是“幻夢”游戲的科學基礎。

    “但你知道的,進入他人的‘精神領域’非常危險……”

    一旦被判定成入侵者,很有可能會被“精神領域”領主囚/禁在腦海中逐步粉碎,靈魂灰飛煙滅。

    可年輕人斬釘截鐵:“我要進入他的‘精神領域’。”

    “我要救他!睘榇嗽谒晦o。

    福山的嘴唇蠕動片刻,最終沒說出勸阻的話。他按阿爾文的要求開啟治療艙,涌出的明黃色營養液將賀逐山完全包裹。

    “這是最新款的頭盔,你要先建立感官模型,通過校準反射測試,再服用兩片神經阻斷藥物以免……”

    “來不及,”但年輕人選擇拒絕,只戴上一枚檢測手環:“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切斷連接!边@能保全賀逐山的“精神領域”完好無損,但他作為“入侵者”,神經活動會受到劇烈沖擊。

    “不是,你連頭盔都不要,那你怎么——”怎么進入對方的“精神領域”?

    然而福山的話不需問完,他已然看到了答案。

    阿爾文擼起袖子,手臂沒入營養液中,輕輕拉住賀逐山的手,試探著,十指交握。相連的肌膚表面倏然淡起輝光,生長出透明如銀絲的神經突觸。銀絲將二人的雙手綁握在一起,指節緩緩相扣……

    阿爾文睜眼,他進入了賀逐山的“精神領域”。

    *

    這就像窺視一個人最深處的隱私,賀逐山在“精神領域”里被阿爾文一覽無遺。他的悲與喜,他的愛與恨,他的過去和他的未來,他的希冀和他的遺憾……

    白光消散,眼前出現一片老居民樓,看起來像是曾經的“蘋果園”工業區。人影攢動,熱鬧非凡,成排的家屬樓分割了夕陽,光影間,賣爆米花的流動小販、手拿自制水槍的頑童與運送牛奶的機械三輪車四處跑動。

    阿爾文穿行其中,在長街盡頭望見賀逐山。

    他孤零零地坐在一家面攤邊,和所有熱鬧格格不入。

    送餐的機器人笨手笨腳,給他端來一碗陽春面。他沖洗木筷,仔細挑走所有蔥花,小心“呼呼”吹了兩口,才慢吞吞“吸溜”進一筷子面條。他吃得很專注,一點金燦燦的夕陽光浮在鼻梁上,微垂眼睛,看起來就像個懵懂的小孩。

    事實上,他此時的心理年齡無異于小孩。在“精神領域”中,領主深陷于過去的某一段記憶無可自拔,一切心智都停留在當年的那一瞬間。

    一些頑童路過,看見賀逐山,忽然停下,舉起水槍嘻嘻哈哈地“呲”他。水珠在陽光照射下隱約折射出彩虹,但賀逐山狼狽不堪,他舉手去擋自己的臉。

    部分記憶碎片涌入阿爾文的腦海,他從中得知,這些是鄰居家的孩子。

    他們并不喜歡賀逐山,因為他有一顆嚇人的義眼,因為他的哥哥在達文公司旗下的子物流公司“捷快速運”上班,他可以進入僅招收二等或以上公民的高等學校讀書,終會成為高高在上的“白領階級”……

    但蘋果園區的所有人從生至死只是公司龐大機器上的小螺絲釘,隨時可以被拆除、更換、丟棄。

    兒童擁有世上最真摯的“惡”,變本加厲捉弄他。那碗面不能吃了,賀逐山卻沒有反抗。他的頭發濕漉漉貼在頰側,像只落水的小狗。孩子們終于覺得無趣,一溜煙追逐去了游戲廳。

    賀逐山靜坐片刻,又招來老板,這回,他打包了一袋香腸、一盒黃骨魚。

    阿爾文在他面前坐下。

    這樣做很冒險,“精神領域”會本能排斥入侵者,入侵者應該最大程度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阿爾文覺得“陪伴”很有必要。

    “為什么不反抗?”他輕聲問,“他們那么做是不對的。”

    然而賀逐山沒有抬頭,專心挑出魚刺。

    “你喜歡吃魚?”他幫賀逐山收拾了魚頭,對方的動作微頓,瞥來的一眼滿是警惕。

    “不。”但他低聲開口。

    “那么,你討厭蔥?”被挑出的蔥花整齊堆在一起。

    “我沒有不喜歡!睂Ψ阶煊。

    他用小刀把香腸切成數片裝進塑料袋,一對年輕情侶在此時路過。

    他們“砰”地啟開瓶蓋,猛灌一大口,相互“哈”地舒出一口熱氣,爆發出爽朗的笑聲。賀逐山這才暴露了自己——他的眼神飄向冰箱——天氣很熱,一滴汗珠順著他的下巴尖滾入鎖骨。

    阿爾文笑起來,點了兩瓶果味汽水。

    他將其中一支推到賀逐山面前:“今天你可以喜歡汽水。這個秘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他在笨拙地隱藏自己的喜惡,哪怕彼時他還是個孩子。

    沒有喜惡,沒有感情,沒有破綻……就不會受傷。

    對方微微垂眼,這樣的神情和后來的Ghost很像。但Ghost是冷漠、孤僻、疏離而強大的,現在的賀逐山還沒學會用那些外殼偽裝他內里的脆弱。

    他沒有拒絕,插入吸管喝了一口。于是阿爾文尾隨在他身后時,他也沒有拒絕。

    阿爾文一路跟著他,看著他在交錯的路口左拐右拐,偶爾會幫短腿機器人撿起散落的蘋果箱,機器人便悄悄塞給他一張超市折扣券。

    最終,他們來到一棟廢棄的家屬樓前。大門被鐵鏈捆著,但鎖被人鑿開了。

    賀逐山熟練地擠進去,上到四樓,在走廊左起第三道門前停下,“吱呀”推開,走調的電子音“呲啦”響起:“歡迎回家!歡迎回家!”

    然后角落便冒出無數只探頭探腦的小耳朵。

    那是一些流浪動物,絕大多數是貓,夾雜幾只小奶狗。

    賀逐山在這里悄悄投喂他們。時間一定不短,因為他們一點也不怕他。

    小家伙們聞到了賀逐山手中食物的香氣,立刻搖著尾巴“喵喵”或是“汪汪”地撲過來。蹭他的小腿、撕咬他的腳腕,用爪子推開他們的伙伴,但賀逐山冷酷地把袋子舉高。

    “一個一個來。”他坐在沙發上,嚴肅說道。

    貓狗都跟著他跑了,阿爾文打量這間房子。布置得很溫馨,家電應有盡有,雖然都是舊款式,但投影機上蓋著手織蕾絲布、冰箱上貼著涂鴉畫……有人曾生活在這里,幸福而熱烈。

    “你喜歡動物?”阿爾文拎起一只迷路的貓崽,塞回賀逐山懷里,他已被小家伙們包圍。

    賀逐山沒有回答,顯然,他還在沉默遵守他的“不暴露”法則。

    阿爾文失笑:“換個問法。你更喜歡貓,還是更喜歡狗?”

    分發香腸的年輕人終于眼神微動:“都喜歡!

    他思索片刻后的回答依舊模棱兩可。

    而僧多粥少,場面一片混亂。

    為了多吃兩口肉,貓不僅和貓打,還去欺負狗。一個用牙啃咬“敵人”耳尖,一個拿肉墊推對方腦門。廝打中,貓毛紛飛,鋒利的爪子不慎劃過賀逐山手腕,抓出三道長而深的血痕。鮮紅的血珠子滲出來,很快成河。

    阿爾文這才注意到,他的小臂上有許多紅棱,多半都是“工傷”。他沒有給這些動物剪爪子,似乎在尊重他們自由生長的“野性”。

    阿爾文走上前去,拎起那只白手套奶牛貓,輕拍他的前爪以示教訓,低頭問賀逐山:“不疼嗎?”

    言外之意是這么做不累么。

    賀逐山輕聲答:“我給他們的愛就一口飯這么多,挨打也活該。”

    他的生命中少有愛,于是想帶給別人一點愛。但他知道這樣平分出去的愛無異于給人希望又讓人失望,于是主動承擔自以為是的惡果。

    阿爾文在抽屜中找到碘酒和棉簽,抓起賀逐山的手臂替他消毒。有點疼,賀逐山沒有出聲。

    阿爾文說:“我以前很喜歡貓。我喜歡他們高傲、自大,總表現出一副不在乎你的樣子,但一旦主人的視線離開片刻,他們就會急不可耐地打滾、撒嬌,討要關注,確定對方沒有移情別戀……”他在傷口周圍涂抹紅藥水,“但現在我更喜歡狗。狗忠誠、沉默,不敢明目張膽表露他對你的喜歡,但只要一回頭,你就會看到他在角落凝望你,他永遠只看你,永遠對你興高采烈搖晃尾巴!

    他伸手,想幫賀逐山撂開眼前濕漉的鬢發,但賀逐山抓住他的指尖:“請別這么做,”他彬彬有禮,“你對待我,‘就像他們親近昨天買來的小獵狗’②。”

    阿爾文笑笑:“你喜歡看書?”

    賀逐山把下巴邁進衣領深處:“我喜歡玩游戲!币琅f執拗地遵守“不暴露”法則。

    “好吧,你喜歡什么游戲?”

    賀逐山沉默許久,終于翻出一張老式游戲碟片。他給阿爾文拿來一套手柄……

    于是他們坐在沙發上打了一盤又一盤“巴別塔”③。

    “巴別塔”是達文公司推出的冒險游戲,玩家需要一層一層打怪通關,最終來到巴別塔頂層,實現去往天堂的“飛升”。游戲很難,沒有暴力打法,必須通過計算、分析、博弈和思考來破解謎題,但賀逐山玩得很快。

    “你看過攻略?”

    “沒有,剛開始玩!

    但他們已經來到第六十七層。

    當時的游戲最高紀錄是七十八層,但紀錄保持者是職業主播。他為了保持第一戰績曾坐在游戲模擬器前三個月一動不動,只靠營養液補充基本能量。

    他很聰明,阿爾文想,他比他想象得還要聰明。

    是什么讓他慣于隱藏自己的鋒芒?

    “有什么訣竅嗎?”阿爾文第四次被“鬼”咬死,放下手柄虛心請教。

    “有!辟R逐山說,他含著一顆硬糖——阿爾文剝給他的,他從小就不擅長撕包裝紙:“設計游戲的是個天才。”

    “‘巴別塔’,上帝害怕人類懷疑他的‘誓言’,恐懼人類試圖建立一座‘通天塔’,于是使人們使用不同的語言,混淆他們的思想,使他們不能溝通、不敢相信。游戲給了你很多選擇,很多支線,殺死怪物或者抓捕惡魔都會獲得經驗值……但別這么做!

    賀逐山抬眼看他:“設計者希望你摧毀一切,但摧毀無用。你要喚醒他們,駕馭他們,最終組織他們,重建家園。然后巴別塔就會直入云霄——”

    他扭動手柄,屏幕上彈出提示框:“恭喜您獲得了惡鬼·無面者的信任!恭喜您成功過關!”

    兩人上到第六十八層。

    作者有話說:

    ①可參考《賽博朋克2077》中主人公V進入“賽博空間”和奧特對話的操作方式

    ②出自《紅與黑》

    ③巴別塔,《圣經·舊約·創世紀》中的高塔,根據篇章記載,當時人類聯合起來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為了阻止人類的計劃,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使人類相互之間不能溝通,計劃因此失敗,人類自此各散東西。此事件,為世上出現不同語言和種族提供解釋。

    作者叨逼叨:

    (:з」∠)…誰懂,很喜歡一些有自毀傾向的帶一點圣母氣質的瘋批小賀。

    22   暗鋒(22)

    ◎送你一朵白玫瑰。◎

    阿爾文微微一怔, 偏頭凝視賀逐山的側臉。他的鼻梁挺直,如他本人一般,流露出一種執拗的堅毅。他在這一瞬對Ghost有了更深入的認知,仿佛和他做了很多年朋友……

    想要重來一次, 陪他長大。

    他們玩了很久, 但夕陽依舊低懸在山邊。

    時間是不會流逝的——因為時間被定格了。

    現實世界里, 賀逐山的生命在消失。麻痹素肆意入侵, 神經系統抵抗無力, 最終選擇圍筑高墻, 將主人的意識困在“精神領域”里,試圖借此茍延殘喘。但這意味著放棄生的希望,這樣下去遲早是死路一條。

    阿爾文必須想辦法打破界限。

    賀逐山得主動離開這里。

    卷云覆蓋橘紅色的天空,就像一筆濃墨重彩的油畫。一兩只飛鳥黑影掠過, 斜照的光束落在賀逐山身上。他的輪廓仿佛磨砂玻璃一樣模糊, 影子卻被拉長,匍匐在屋內明暗交界線上,像一只迷惑的困獸。

    他還沉浸在游戲里, 但阿爾文起身四處查看。

    他在房間中逡巡, 終于發現了蛛絲馬跡。

    這確實是一戶溫馨的人家, 但溫馨已然不復存在。兒童房里小木馬還在前后搖晃, 但墻紙上滿是斑駁血跡。打開衣柜, 漂亮的連衣裙尾被腦漿糊得粘稠,一顆眼球從眶里滾落, 女主人死不瞑目。

    他在書桌上發現了倒扣的相框, 扶起一看, 是家庭合照。那是新世紀115年, 賀逐山只有六歲。他的父母看上去很恩愛, 賀逐山的眉眼像父親,氣質像母親。

    115年,他對這個時間點有印象。秩序部對“變異者”進行了大規模圍剿,“伊甸”組織的創始人“那不勒斯”死于同年。

    他回到客廳,賀逐山還在搭建他的“巴別塔”,阿爾文推開門,轉入鄰居家。

    鄰居家更血腥,墻紙、沙發和地板上都鋪天蓋地濺滿成片的黑血和散亂的骨肉,分不清是哪部分人體組織,這樣的現場情況符合霰/彈/槍傷害。

    沒有尸體,但路過洗手間時,阿爾文在浴缸里瞥見了一只水槍。

    很眼熟,他幾乎立刻想起來了,在面攤時,有個小男孩曾用這只水槍“呲”過賀逐山。那個孩子原來已經死了,阿爾文想,他在街頭見到的一切都是賀逐山的幻想……

    賀逐山希望他們還活著。哪怕他們會嘲笑他、傷害他。

    阿爾文在抽屜里翻出一本日記,字跡很稚嫩,寫到一半,日期停留在新世紀119年11月。新世紀119年,他亦對這個節點印象深刻——那一年,達文公司在“蘋果園區”發動了最后一次清剿行動,躲藏在廢棄工業區最后一片生存地“果核莊園”的大量“變異者”被捕殺,從此以后,“蘋果園區”不復存在,廢棄工業區成為滋養流浪者和危險幫派的垃圾場。

    這里是“果核莊園”。

    賀逐山在這里長大。

    阿爾文逐漸產生了一種推測。

    他又探索了幾個房間,所得到的一切證據都逐步印實了這種推斷。他回到家中,沙發前,賀逐山還盤腿坐在原地,微微駝背,像一只試圖蜷縮身體的貓。

    “你已經玩了很久游戲了!彼麖澭P閉游戲投影,給賀逐山倒了一杯冰水:“我們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氣很好!

    “……不!辟R逐山有些不安,他握緊了手柄,“我想在家待著!

    “你去過蘋果園以外的地方嗎?提坦市很大,像新海泉區和阿爾卑斯山,有很漂亮的風景區和田野農場,你會喜歡的!

    賀逐山低下頭:“我喜歡蘋果園!

    一只橘貓擠進賀逐山懷里,蹭了蹭他的掌心。阿爾文眼神微微一動:“你有給貓起過名字嗎?你養了很多貓。”

    他的問題意有所指,賀逐山警惕起來:“你問這個做什么?”

    阿爾文頓了頓,緩緩在他身邊蹲下。他輕輕握住賀逐山的手,用灰褐色眼眸凝視他:“因為它們已經死了,賀逐山!

    他嗓音溫柔,話語卻殘忍:“它們只是你的想象。它們是你‘精神領域’里的一段編程,只會重復地跳上來、跳下去,在固定的位置玩毛線球,在固定的時間撕咬你的手……賀逐山,你得醒過來。”

    “精神領域”美化了賀逐山的記憶,同時也讓他沉醉其中。可事實上,119年的“果核莊園”早已被絕望充斥,那些忙碌的“人”,那些笨拙的機器,那些日復一日的生活,永遠只是賀逐山為自己書寫的童話結局。

    “你胡說!”賀逐山猛地甩開他的手,兇狠的神色中暗藏脆弱。

    “別活在謊言里,看看那只貓。”

    阿爾文指向沙發上那只奶牛貓。不久前,他曾拎起過這只貓的后頸,輕拍爪子以示對它撓傷賀逐山的懲戒。這打破了“精神領域”中的常規程序,于是此時,它出現錯亂,身體不斷抽搐,不時浮現出流動的綠色的字符串——貓只是一個由數據流構成的非實體。

    賀逐山看向貓的瞬間,房間發生扭曲波動。這意味著“精神領域”出現紊亂,領主意識到了不對勁。但他很快挪開視線,試圖回避這一事實。

    他用力將阿爾文向門外推:“你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阿爾文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些人和事,你給他們再多的愛,他們也回不來了!”

    話音落下,世界在一瞬間被龐大的綠色數據流包圍,它們如溪水一樣緩緩流動,又在下一秒驟然消失。貓和狗不見了——它們變成房屋中的尸體血肉,支離破碎地橫亙在各處。

    ——賀逐山在“精神領域”中把逝者想像成動物,用最天真的方式處理那些遺憾的情感。

    原本寧靜的家屬樓中忽尖聲四起,到處是哭泣、喊叫和求饒。

    賀逐山眼底一紅,伸手就朝著阿爾文的臉上出拳。阿爾文躲開,兩人廝打在一起。這時的賀逐山還像個孩子,打架都沒章法,只似一頭憤怒的幼獸用蠻力發泄憤怒,最終撲向阿爾文,抱著他一齊砸向門板。

    木門被撞開了,兩人摔到走廊上,賀逐山一把拉過他,狠狠在他頸間咬了一口。

    鮮血飛濺,作為入侵者,阿爾文的痛覺被領主加劇,但他只是反手一攬,將領主抱進懷里,手掌搭在懷中人脆弱的脊背上,輕輕一拍,仿佛安慰。

    記憶碎片在瞬間融入腦!

    那是賀逐山真實的記憶。

    他在冰冷的雪夜中冒著槍林彈雨一路狂奔,卻在黑暗中滿手鮮血捧起一具逐漸冰冷的尸體。那個人對他說了什么話,輕撫他的臉龐,然后挖出自己的心臟交給賀逐山。

    賀逐山被斷壁殘垣絆倒,重重跌入泥潭,滿嘴沙石,卻又沒命地繼續向前。

    他沖進家屬樓,不慎撞翻了垃圾桶。正借路燈偷看漫畫的水槍男孩嚇了一跳,卻在看見賀逐山渾身鮮血的瞬間失聲,然后呢喃說:“他們是來殺你的?”

    你是一個覺醒者。

    他拉起賀逐山的手,帶他跑回家中,他的母親是一個和藹的胖女人,第一次對賀逐山表現出嚴厲:“吃下去,你必須把它吃下去!”

    賀逐山狼吞虎咽地咀嚼了“鳳凰”的心臟,女人卻不許他流淚。

    他的身體在瞬間開始二次變異,體內仿佛有一只小鹿,用角使勁頂撞五臟六腑。他疼得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吐出鮮血,囊腫卻像水泡一樣在臉上不斷浮現。他的右眼出現了驚人的畸化,眼珠膨脹數倍有余,血管凸起,視野一片漆黑。

    他在繼承“鳳凰”的異能“投影”,阿爾文終于明白他擁有兩個異能的原因。

    然而槍聲響徹,秩序部已將最后凈土“果核莊園”完全包圍。

    “交出變異者逃犯!否則我們將視其為包庇!”

    “我們沒見過什么逃犯!彼芯用癞惪谕暋麄儫o法永遠忘記新世紀085年,達文公司對蘋果園區犯下的滔天罪行。

    于是屠殺開始了,獨/裁者效仿舊世界,將尸體懸掛在廣場中央示眾。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死的人越來越多,尸體堆成小山。最終,他們失去了耐心,決定以武力強行搜出逃犯。

    這是新世紀119年11月23日,鵝毛大雪。

    賀逐山和水槍男孩一齊躲在衣柜中,腳步聲越來越近。

    母親已被斬首,無人收尸。然而男孩很平靜,他問賀逐山:“吃糖嗎?”

    他給賀逐山拆開一顆獼猴桃味的棒棒糖。

    賀逐山的變異反應臨近尾聲,雖然他的右眼還是一片漆黑。

    “我有點冷,我們換件衣服吧!

    他脫下藍色條紋的針織衫,換上賀逐山的綠毛衣。

    “一會兒,我推開門,你立刻鉆進床底,戴上這個信號屏蔽器,不要出聲。”

    “為什么?”賀逐山輕聲問。但對方沒有回答:“把手伸過來!

    賀逐山依言照做,男孩“嗷嗚”一下,猛地咬住他的手腕,虎牙烙下一圈咬痕,同時隱約響起“噗呲”一聲響。賀逐山不知道那是什么聲音,但衣柜里立刻彌漫起濃重的血腥味兒。

    “戴好了嗎?信號屏蔽器……”

    “為什么幫我?”賀逐山執拗地問。

    男孩是孩子王,平日里總喜歡帶著“小弟”欺負他,他們說賀逐山是達文公司豢養的小狗,總有一天會嗷嗷亂吠。

    但男孩沒有回答:“我數三秒……”

    三秒后,秩序部行動隊沖進屋內,兩人在瞬間滾出衣柜,賀逐山被他一腳踹進床底,男孩則落到了秩序部手里。

    他用小刀戳爛了自己的右眼,看起來就像經歷過“變異”一樣可怖。

    秩序部沒有“逃犯”的生物信息,只能通過傳統特征識別身份。男孩的一切都和情報吻合,他們不疑有詐,重重扇了這個“逃犯”一巴掌。

    男孩的嘴巴歪斜出血,卻扭過頭來,對賀逐山比了一個口型。

    “因為覺醒是希望”,他說。

    總有人得反抗這一切,總有人要發動革/命。

    “復仇”,一個彼時也只有十二歲的男孩找到了他能找到的最準確的詞匯,為賀逐山指明道路。

    果核莊園的所有人用生命救下他。

    賀逐山狠狠咬著阿爾文不放,身體不住顫抖,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他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他的過去充斥著悲傷。

    “精神領域”覺察到了入侵者的存在,走廊猝然崩塌,他們摔到廣場地面,震得阿爾文吐出一口血。但阿爾文摟住了領主。

    記憶被編程具像化,無數秩序部行動隊員舉槍奔走,到處是殺戮、尖叫、槍響和哭嚎。在這樣的混亂中,賀逐山伏在他身上,將臉埋在他的脖頸間,貼著他的鮮血:“為什么……”

    他還在喃喃。

    “因為你要走出去,因為你是希望。”阿爾文強忍著骨骼斷裂的痛,抬手撫過賀逐山臉下。那兒沒有眼淚,可他看到了悲痛。

    “他們已經死了!辟R逐山輕聲說,“為我而死。”

    “不是你的錯。他們選擇為你而死,所以你要選擇復仇!

    然而賀逐山猛然起身,用力扣住阿爾文的脖子,眼底閃過一絲陰狠:“殺了你,他們就不會死。只要殺了你……”

    “如果你希望的話,我也心甘情愿為你而死!敝舷⒆尠栁南乱庾R想要掙扎,但最終他連咳嗽都忍住了:“但你真的希望嗎?你真的希望就此蝸居在虛假的記憶中嗎?”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重要。在這里之外,有人在等你。”

    有人在等你回去,有人在等你點燃烈火。

    混亂在一瞬間消失,周圍闃然寂靜。

    “精神領域”試圖借領主的手殺死“入侵者”,但這種意圖卻被蘇醒的領主本能否決。家屬樓倏然不見,世界粉碎,他們不斷向下墜落,最終跌進一片無垠的原野。

    那是舉手就能碰到銀河的地方,靜謐的山坡上只矗立一棵老樹。樹冠上開滿星子般的白色小花,晚風吹過,花瓣散落草野四處,如流螢飛火,升起點點輝光。

    風像流淌的絲與紗,拂過時吹動賀逐山鬢邊軟發。

    他望著阿爾文的眼神微微出神:“你是誰?”

    在“精神領域”里,他并不認識阿爾文。

    但是無所謂,“入侵者”的目的已經達到。

    領主已然離開自己的“精神領域”,踏入真實世界與幻想交界的邊緣區。對“入侵者”來說,這也是最危險的地方,一個不慎,他們就會粉身碎骨。

    可阿爾文根本不在乎。

    他笑起來,微微仰頭,在領主的唇上落下一個吻。

    “我是誰不重要,”他輕聲說,“醒過來,我永遠會在某個地方等你……我想見你!

    如果第一次說“想見你”是沖動,第二次是逃難時迫不得已、半真半假的謊言,那么第三次,阿爾文確認自己因為一個人產生悸動。

    那是世間最復雜的情感,以及世間最熱烈的欲望。

    獨占。

    領主敞開“精神領域”,完全容納了為他而來、且只為他而來的入侵者。

    入侵者便打了一個響指。

    “送你一朵白玫瑰——”

    身下的土地在瞬間漫山遍野蔓生出雪白花瓣,阿爾文的身體卻逐漸消散。賀逐山微微一怔,下意識伸手去抓,但他已化作星河千萬。

    送你一朵白玫瑰——

    為你誠摯的心,為我尊敬的愛。

    作者有話說:

    我一點存稿都沒有了(含淚啃鍵盤

    接下來走段劇情w

    23   暗鋒(23)

    ◎“我可以理解為,你不喜歡我嗎?”◎

    阿爾文脫離精神領域時面色蒼白, 淋淋冷汗打濕了濡血襯衫。這是不服用神經痛覺藥物的后果,精神痛會撕碎人的大腦。

    現實中時間流逝不過十數分鐘,但神經網絡面板上,雙方的精神曲線曾數次如亂麻般交織一處, 并出現激烈的無規則波動。所幸最終, 賀逐山的細胞活性數值從個位數回升, 這意味著意識被成功喚醒, 生物機體開始著手阻斷麻痹素的入侵。

    福山操作機械臂進行下一步手術, 營養液加速了傷口愈合。幾乎在骨節復位的瞬間, 全新的血肉組織開始橫向生長。

    阿爾文起身走向洗手池。

    他再回到手術臺邊時,胸前的傷口已被紗布包裹。隱約還瞧出一點血跡,但原先被薄痂覆蓋的地方早已長出淺粉色新肉。

    欲蓋彌彰。

    福山不動聲色地掃去一眼,沒有說話。直到完成手術, 看著年輕人將賀逐山抱回升降床上, 他才倏然開口:“我什么都不會說——”

    他“嘩嘩”地沖洗著手上黑血:“如果你不想讓他知道的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不例外。”

    阿爾文背對他坐,垂眼的神色模糊不清。

    他顯然聽出了福山的言外之意:“你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备I秸f, “你身上全是謎團, 我甚至不相信你是什么提坦學院學生……但我相信一些別的東西。”他頓了頓, “一些復雜而矛盾的情感意志!

    阿爾文沒有回話, 但他不再克制自己, 英俊的面容上顯露出慣有的冷淡而防備的神色。

    福山與他擦肩而過時被喊。骸拔疫想請你幫我做一件事!

    他抬頭望來,語氣不容置疑。

    *

    賀逐山覺得自己做了相當漫長的夢, 夢中的一切卻無可捉摸。只隱約記得涼爽汽水滾過喉嚨的快感, 大面積昏黃溫暖的光線, 以及一片無垠的原野, 漫山的白花。

    他醒來時左義眼不斷跳幀, 視野漆黑,下意識抬手去摸,卻被福山抓。骸俺上裥酒瑹龤Я,我給你換了個新的。你就不能小心點?義體過熱會導致爆炸,那種等級能在瞬間蒸干所有腦組織,說了多少次也不長記性……我現在慢慢加載系統,你試著慢慢眨眼!

    在福山念念叨叨的功夫里,賀逐山的意識逐漸回籠。他大概猜到這是哪,也猜到他是如何來到這里。

    他不斷眨眼,左眼眼前浮現出“正在覆蓋版本2637.A.021”的提示。系統配置進度顯示達到100%時,世界終于恢復清明。

    卻發現有人枕靠在他身邊入睡。

    以賀逐山的角度看過去,阿爾文的皮膚因冷光照射顯得蒼白。微長眼睫蓋不住眼窩下的疲憊,一向不茍的鬢發散落臉前,他顯露出少許年輕人的稚氣與執拗。

    福山說:“哦……他守著你很久了。郁美鋪好床喊他休息,他卻不去睡,反倒喝了幾杯5代泡的濃縮咖啡……”他聳肩,“你在哪撿的貼心寶貝?”

    賀逐山勉強支起上半身,靠坐在升降椅上。左臂被裝滿營養液的局部治療器包裹得像黃色膨脹氣球。他拆下治療器交給福山,福山離開,房內只剩他們兩個。

    賀逐山猶豫了片刻。

    最終,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一動,拎起自己身上的羊毛毯,想要悄悄替人蓋上。

    碰觸到人的瞬間,對方卻警覺醒轉。

    年輕人的眼神難得因困倦顯出迷蒙。

    阿爾文似乎沒完全睡醒,他就那樣抬著眼皮望了賀逐山片刻,半晌才緩緩坐起身:“感覺怎么樣?”

    賀逐山不著痕跡地收回手,將羊毛毯放在一旁:“沒事!

    四目相對,賀逐山率先挪開目光。

    他刻意表現得疏遠,阿爾文看出來了,但他沒有說破,只是俯身查看一旁的體征監控面板。賀逐山的幾個重要數值都沒問題。

    “福山先生不僅擅長義體改造,做手術也駕輕就熟。他的營養液是A+級產品,你很快就能痊愈!

    賀逐山微微垂眼,眼神滑過阿爾文胸前:“你的傷?”

    “和你一樣,沒什么大事!

    對話尷尬地停在這里,屋中寂靜,只能聽見中央空調“嗡嗡”的聲響。

    賀逐山無法忍耐這種含糊不清的親近。

    年輕人還在專注地翻閱虛擬投影面板,他試圖趁機起身,然而剛一動作,手腕卻被對方輕輕抓住。

    “再躺一會兒,”阿爾文不曾回頭,但顯然“病人”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關注下。他將賀逐山摁回升降椅,聲音溫和而堅定:“你很虛弱,比起隨意走動,更需要吸收足夠的營養維持身體機能!

    賀逐山沒能掙開他的手,被迫坐回原處。

    他怎么和達尼埃萊一樣討厭。

    “你該走了,”賀逐山故意開口,“這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

    “你已經把這句話說了很多遍了。”而阿爾文歪頭來看:“我可以理解為,你在趕我走嗎?”

    他湊得近了一點,認真盯住賀逐山:“我可以理解為,你不喜歡我嗎?”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那個吻。

    賀逐山立刻后退,躺平在升降椅上拽高被子:“我們之間還沒必要討論這種問題!

    他躲避和阿爾文眼神接觸,卻無時無刻不能感到那柔軟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駐。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嗎?不過是在筒子樓中“偶然”相遇,又暫時成為“搭檔”一起逃出生天……“接吻”只是一個意外,可一覺醒來,阿爾文卻像曾經歷他的過去一般了解他。

    這種“熟悉”讓賀逐山感到緊張,就像被獵人捏住了軟肋,卻又沒有半點害怕……

    他從未感受到對方的惡意。

    年輕人灰褐的瞳色因光線照射而顯得異常明亮溫暖,賀逐山不由將其和牧羊犬濕漉的眼神聯系在一起。甚至在某一瞬,他覺得這種無害是年輕人高明的扮演,想要仔細查探,對方卻已然狡猾地扭過頭去。

    “不過現在我走不了,”他又表現得克制有禮,“小布魯克林全區依舊是緊急封鎖狀態,昨晚的動靜很大。你想看看新聞嗎?”

    賀逐山下意識抬手去摸左耳耳垂,他的通訊器有網絡功能,可以直接將新聞信號轉入義眼系統。但他什么也沒摸到,這才想起通訊器已在和颶風的戰斗中損毀了。

    但阿爾文起身:“等一下!

    他以為阿爾文是去找便攜型全息電視,但對方只拿著一方小鐵盒返回房間。他在賀逐山身邊坐下,忽地俯身,捏住了賀逐山的左耳耳垂。

    賀逐山敏感,覺得癢,立刻扭頭,卻被阿爾文抓回來:“別動。”

    他輕聲說,呼吸拍打耳廓,滾燙地鉆進腦海。

    他在賀逐山耳邊摸索片刻,最終“啪噠”一聲扣緊了某個金屬零件。賀逐山伸手去摸,一卷卷柔軟花瓣仿佛在親吻他的指尖,離開時手有余香。

    那是一枚白玫瑰耳釘。

    逼真、精致、系統先進、用料特別,柔軟卻堅固耐用,開在耳上,仿佛一朵絕無凋零之日的永生花。

    “福山為它增加了很多實用的小功能,你可以慢慢探索!卑栁恼f,同時輕輕撩撥花蕊。耳釘通訊器立刻投射出全息投影,新聞節目正報道昨晚發生在小布魯克林區的化工廠爆炸與激烈槍/戰,斷壁殘垣的畫面下方滾動播出“兩名身份不明的通緝犯已向南逃竄,相關目擊者如有線索,請電聯小布魯克林區各警/察分局”的字幕。

    “……你做的。”他把功勞歸給福山,但賀逐山心里很清楚,他曾在某個雪夜贈與阿爾文一朵將將綻放的白玫瑰。

    阿爾文沒有回答:“你喜歡嗎?”

    “……謝謝!

    年輕人笑了笑,替他關閉全息投影:“我提前輸入了我的聯系方式,就在通訊錄里,如果你愿意的話……”他沒有把話說完:“現在,睡一覺吧,你需要休息。”

    他打高空調溫度,又調暗了室內的人造光。在這樣的環境下蜷進輕柔的羽絨被睡一覺,舒服又安逸。

    他起身,準備去為“病人”接一杯熱水。剛要離開房間,卻聽見賀逐山說:“你應該問點什么。”

    他回頭,對上了賀逐山的眼睛。

    ——關于他是誰,為什么會出現在“荒原”,化工廠爆炸的真實原因,以及究竟是如何被人注射了麻痹素……這些問題的答案會有利于阿爾文明哲保身。

    但阿爾文說:“我從來不問無意義的問題……除非對方愿意主動告訴我!

    賀逐山稍怔,慢慢垂下眼。于是他掩上房門,帶走了最后一點光。

    他再回到地下室時,升降椅上已空無一人,只枕邊殘余一點灼熱的體溫,和白玫瑰清疏的香氣。他撩開蓋在被上的羊毛毯,發現了一張便簽紙。賀逐山的字跡筆走龍蛇,用潦草掩飾行間隱約暴露的難以言明的復雜情緒:

    “睡一覺吧,你需要休息。”

    他將阿爾文的“吩咐”原樣奉還。

    作者有話說:

    茶里茶氣.jpg

    24   暗鋒(24)【倒v結束】

    ◎“你有情人了嗎,Ghost?”◎

    這是一輛駛離小布魯克林區的地下貨運車, 由于車上運輸著相當昂貴且稀少的迷幻類藥物,即使在小布魯克林全境封鎖的特殊時期,警/察們也會讓這種“貨”車在第一時間通過關卡。他們沒膽量怠慢那些對毒/品上癮的老板或富人,這可比抓通緝犯重要多了。

    颶風深知這一點, 他躲藏在窄小的車廂底部, 借此逃出封鎖區。

    最后一道關卡的檢查員離開后, 他狼狽地爬上地面。鼻子被“粉”刺激得直打噴嚏。他在濕熱的喘息中撥出電話。

    “我很高興你還記得我, ”那頭的女聲帶著三分輕佻, “從你的所作所為來看, 我一度以為你早不把我放在眼里。”

    “沒必要說廢話,你到底是我的老上司……”颶風咬牙切齒,“撒旦。”

    撒旦正躺坐在家中下沉式客廳的長條沙發上,半闔著眼享受家用仿生人的全身精華液按摩。她一手攪弄大波浪紅卷發, 一手搖晃冰酒杯:“‘老上司’, 我不喜歡這個詞。我該如何解讀這句話呢?你覺得自己還算‘暗鋒’的一員嗎?”她故意顯得疑惑:“可你在古京街給我們制造了那么大的麻煩,你知道那是不對的,颶風, 你沒有規矩!

    “我別無選擇, 那老頭盯上我了, ”颶風試圖給自己開脫, “殺人滅口是最好的辦法, 我當時也是為了組織的安全做考慮。”

    “你知道嗎?”撒旦打斷他,“如果你真是為了組織的安全做考慮……從一開始, 你就不該倒賣二手義體!

    她的話音帶上一點寒意, 這使颶風的后背發麻。他沉默不言, 撒旦再度開口:“我早就警告過你, 貪婪讓人走上絕路。倒賣義體來錢快, 于是人人都想分一杯羹。橫生枝節只是早晚問題,可惜你一貫不聽我的話……

    “‘暗鋒’的規矩不需要我重復吧?你不僅暴露了自己的存在,還暴露了組織的存在,你這條命,我是一定要收回的。”

    颶風說:“你也得有本事收回才行。”

    “哦,你是說濡女……”撒旦點點頭,示意仿生人退下,“怎么辦,我很喜歡濡女啊!

    “她已經死了。”

    “你可以殺死一個濡女,但那又能怎么樣呢?我有很多‘濡女’,你能保證自己每次都僥幸逃生嗎?”撒旦說,“夠了颶風,我知道你已經走投無路,否則你不會給我打這個電話。你最好現在就把價碼明擺在桌上,我會考慮談一談!

    撒旦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總能洞悉一切。

    “哐當”的列車晃動聲中,颶風咽下口水:“昨晚有人追殺我,在小布魯克林區。追殺我的人來自‘伊甸’,不出意外,我認為他就是Ghost!

    “我給他注射了麻痹素,但我想他可不會這么容易死。不過,我掌握了一些關于他的生物情報,作為交換,你得滿足我的要求!

    地下列車信號很差,電流“呲啦”作響。那頭頓了許久,撒旦開口:“我憑什么相信你?”

    “你別無選擇,只能賭一把!

    “說說你的要求。”

    “我要一顆最新型號的能量液義體心臟,一小時內準備好,放到我指定的位置,這是其一。明天下午一點,古京街中心車站,準備一張頭等艙包廂車票,我要離開提坦市。同時你得確保我的人身安全,我會定時把情報發進你的賬戶,但密鑰只在我安全抵達境外旅館后才生效!

    “這是獅子大開口,颶風!

    “我給出的可是Ghost的生物信息,千金難買!

    “或者我可以直接看著你去死——能量液心臟,Ghost一定讓你受了很嚴重的傷!

    “那是你的自由,撒旦,但我發誓,”颶風的語氣陰毒,“我死之前,一定會想方設法拉著‘暗鋒’陪葬。你可以試試。”

    撒旦喝完手中的冰酒,攏緊酒紅色絲綢睡衣緩緩坐起:“好吧,颶風,說實話,我很心動。”她說:“把地址發過來,我會讓人準備好一切——不會有人跟蹤,這種事情還輪不到你來提醒!

    她結束與颶風的對話,將通訊器隨手丟進冰桶。

    不遠處的臥室房門忽然緩緩打開,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孩向撒旦走來。她赤/身裸/體,長發及臀,面容蒼白,渾身濕漉漉的,一路走動,便一路留下了蜿蜒的水漬。

    那是濡女,她沒有死。

    她來到撒旦身邊,跪坐在柔軟的雪白地毯上,抬頭望向女人:“我很抱歉。”

    她指的是抓捕颶風任務失敗之事。

    撒旦低頭凝視她,冷酷的雙眸中情緒捉摸不透。但最終,她將浴巾蓋在濡女光滑的后背上,皮膚上被激光束灼傷的痕跡已經蕩然無存:“不是你的錯,我不會追究!

    她撫摸濡女的頭頂,就像愛撫一只家貓。濡女將臉枕靠在撒旦掌心,任由對方撥玩她的鼻梁和眼睫。

    撒旦把颶風的電話選擇性轉告:“我需要你盯住他。拿到Ghost的情報后我會發出指令,到時候你負責帶颶風‘回家’。”

    濡女輕輕點頭:“不殺他嗎?”女孩的聲音很干凈。

    撒旦“唔”了一聲:“殺,但是不著急!彼ζ饋恚骸拔視盟o‘暗鋒’上一課,殺雞儆猴,背叛得付出代價!

    人造陽光透過落地窗,拉長了二人一跪一坐的影子?諘绲目蛷d中寂靜許久,撒旦忽然開口:“你會背叛我嗎,濡女?”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濡女感覺扣在自己后頸上的掌心微微握緊。

    “不會……”她說,并稍稍扭頭親吻撒旦的手腕。

    “我會永遠在您身邊。”

    *

    颶風穿一件褐色風衣,兩手插兜,站在站臺邊,看上去和來往的路人沒有區別。只不過,此時他的身體幾乎80%都由金屬構成,非關節處則藏滿武器,胸膛深處,那顆能量液機械心臟,正雄健有力地跳動著。

    嘀嗒,嘀嗒。

    現在是中午12:35,還有二十五分鐘,他就能踏上離開提坦市的快速列車。

    他仰頭望天,視線穿越透明的半圓形天頂。一些清潔工吊著安全鎖擦拭玻璃,自動駕駛的空陸兩用車就在他們頭頂游魚般往來穿梭。

    天頂仿佛一罩魚缸。

    撒旦很講信用,替他安排好了一切。目前在車站內巡邏的安全維護小組數量至少是平日的三倍,任何行跡詭異的旅客都會在安檢時被帶到偵查室審問。

    一只蚊子也飛不進來——更不用說“伊甸”的恐/怖分子。

    颶風這才松了一口氣,畢竟,昨夜Ghost所表現出的戰斗力令他由衷畏懼。

    12:45,列車開始檢票。

    新世紀134年的生活幾乎是無紙化的,出行也不例外。乘坐城際快速列車,只需在掃描儀前站立三秒,系統就會通過比對生物特征來確認乘車人身份。

    颶風走向頭等艙。

    頭等艙上車處旁候著一名西裝革履的服務員。掃描儀確認了颶風的身份后,他微微鞠躬,耳后有一枚小小的青色胎記:“勞倫斯·維爾先生,很高興為您服務!

    他引著颶風坐到窗邊的高檔沙發上:“本次列車運行時長約為兩小時二十五分鐘,室溫為23攝氏度、73.4華氏度,濕度約在45%,空氣凈化系統正常運行。您需要毛毯嗎?”

    “不,我要一杯冰的茴香酒,加兩調羹石榴汁,一點鮮奶油!

    他邊說邊拽松領帶,持續整日的緊張讓他渾身燥熱,但此時,他覺得自己應當好好休息。

    服務員離開了,臨走前還替颶風打開全息虛擬環境模擬。颶風調平沙發靠背,閉上眼睛,微風拂面,仿佛置身于鳥語花香的自然深林之中。

    13:03,颶風望向窗外。

    列車已經脫離站臺,進入了超懸浮軌道。但紅藍白三色的信號燈還閃爍紅光,這意味列車尚未得到塔臺的啟動準可。

    颶風有些焦躁,發生了什么?他試圖從站臺上找出蛛絲馬跡。但站臺上一切如故,巡邏的安全小組也未有異樣。

    我的酒呢?颶風想,我得馬上喝一口壓驚。

    正不耐煩時,金屬門緩緩升起,服務員向他走來,手中用瓷盤托著一杯石榴茴香手調,上層奶油鮮艷欲滴,猶冒冷霧。

    颶風指了指手表:“為什么還沒開車?”

    “前方出現了匯車事故,我們不得不延遲十五分鐘發車!

    匯車事故?颶風皺眉,這種事數十年沒發生過了。

    但他看著服務員彎腰將酒擺在自己面前,嘆了口氣,拿起酒杯。

    石榴的清香撲入鼻腔,颶風感到身心舒暢。但就在抬眼瞬間,他忽瞥見服務員的后頸。與耳根相連的地方本有一枚青色胎記,但此時,胎記蕩然無存。

    颶風一瞬間僵住了。

    他心跳如飛,面上卻毫無表露,佯裝無事地晃了晃酒杯,最終滴酒未沾,握緊了腰間手/槍。

    服務員恭敬地站在一旁,收起小托盤:“還有什么需要嗎?”

    颶風努力使自己平靜:“不用了,有事會叫你!

    但服務員沒有離開。

    酒杯杯壁覆滿露珠,其中一滴落入白霧的瞬間,颶風驟然拔槍,黑洞洞的槍口在虛假的“森林”中噴出亮紅色火焰。

    然而那“服務員”扭頭一躲,猛然出拳,掌根砸飛了武器,反手擒住颶風肩膀。

    “Ghost!”颶風失聲尖叫,對方不加掩飾的殺意相當熟悉。

    “答對了,”Ghost說,“沒有獎勵!

    他抬腿一腳,將颶風重重踹到車艙墻壁上。一只投影儀被撞歪,全息“森林”一陣閃爍。颶風顧不上疼,狼狽一滾,躲過了Ghost的下一拳。這一拳在金屬板上砸出巨大裂紋,Ghost的力量驚人,他轉身側腿橫掃,颶風“啪”地以臉著地。

    但颶風抬腳一勾,用腳背把酒杯猛踢向Ghost臉前。對方歪頭一躲,準確抓住,沒灑出一點酒液。就在這個空子里,颶風老鼠一樣滾地而起,抓著行李架倏然起跳,兩腳用力一蹬,踹碎了列車的加固型防彈玻璃窗。

    他順勢跳出去,抓住一輛飛行車的底盤,用力一蕩,又落到下方超懸浮二級軌道的停泊車車頂。最終,他蹦到站臺上,幾個閃身,沖進人群深處。

    賀逐山探頭向外看,空中交通一片混亂:“他跑了。”

    小野寺遙吹了聲口哨:“哇哦,Ghost,他又從你手中溜走了,這種事可不多見。”

    賀逐山輕輕“嘖”了一聲:“我沒注意到胎記!毙袆雍軅}促,他也有準備不周的時候?上Я四潜佑型抡鎰┑氖窬啤

    小野寺遙說:“沒關系,我已經鎖定了他的生物信號。他向橡樹大街的方向去了,目的地似乎是‘尖塔’購物中心!

    “尖塔”是古京街區最繁華的超級商場,離中心車站不過三四公里,每日人流量超過二十萬人,颶風選擇從那逃匿合情合理。

    “監控系統!辟R逐山提醒,他可不想以“中央車站驚現神秘殺手”的姿態出現在新聞頭條。

    “放心,入侵完畢。這兒的探頭可真多,夠我把你看個一清二楚……”她話鋒一轉:“包括那朵漂亮的白玫瑰耳釘哦!

    “誰送的?”吊兒郎當的黑客調侃道:“你有情人了嗎,Ghost?”

    作者有話說:

    還是想說一下,因為自我審視后感覺我個人寫文的風格,非常傾向于強調鏡頭感、強化一場“戲”的沖突;試圖以視覺主導文字,并習慣性模擬電影、通過pov視角推動敘事……和ljj一貫的風格有點不太一樣,但這是我在這篇文里做出的個人的嘗試和追求,我也只會這么寫,所以沒有辦法,帶來閱讀障礙非常抱歉ojz

    非常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這篇文過兩天應該可以v了!努力攢稿中!

    以及大家的評論我都看得到,但因為害怕劇透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復……只能說非常感謝諸位的閱讀和喜歡!可以繼續在評論區找我玩!貼貼! (:3っ)

    25   暗鋒(25)

    ◎秩序官A放下“伊卡洛斯”:“告訴撒旦,人是我殺的。”◎

    賀逐山換回西服外套從容下車, 閃入工作通道抄近路追颶風。小野寺遙開口時,他邊走邊檢查彈藥的動作微滯,片刻后才輕輕撥弄校準器齒輪:“沒有。”

    “我不信。”

    “真的!

    “說謊!

    “情人”二字落地瞬間,Ghost的神經曲線陡然出現R4型波峰。雖然只在眨眼之間, 但小野寺遙看得很清楚——R4代表被檢測對象出現“緊張”或“防備”情緒, 科學數據從不出錯……

    所以哪怕Ghost面無表情, 一口咬定不存在這種事, 但小野寺遙不由挑眉——嘖, 是誰博得了幽靈的青睞?

    “昨晚出現在‘荒原’的第三個人, 你查不到她的身份信息,但她狙殺颶風的動作比我們還快,說明希望颶風去死的人可不少!辟R逐山轉移話題,“如果還想從他嘴里撬出點什么, 我建議你抓緊時間!

    “好啦好啦, ”小野寺遙癟嘴,“我不問了,這還不行嗎?”

    執行警/察的封鎖關卡對賀逐山來說形同虛設, 在地下室不辭而別后, 賀逐山順利離開小布魯克林區, 并將“白玫瑰”調到特殊頻段, 重新接入伊甸的內部網絡。他向達尼埃萊簡潔匯報了昨晚發生的一切, 達尼埃萊差點發瘋——為了避免這位憂心忡忡的法官親自開車抓他回基地,賀逐山沒提麻痹素和阿爾文的事, 只聲稱自己不慎被颶風打傷, 在圍捕中躲進了福山家。

    颶風必然會利用地下列車離開封鎖區, 根據這一推斷, 小野寺遙迅速調出周圍下車點的所有監控畫面。她成功鎖定颶風, 并入侵了中央車站的總控系統,幫助Ghost實施攔截。

    可惜,颶風也很警惕。

    誰都沒注意到那枚胎記,是義眼掃描系統二次成像時才發現了這一疏漏。

    “颶風已經進入‘尖塔’,目前的商場人流量超過14萬——他在和什么人打電話,但我監聽不到加密波段。嘖,這家伙多半打算混進人群溜走,臨時的生物信號跟蹤只能維持二十分鐘……到時候,一旦有人接應,我們很難再找到他。”

    賀逐山已從工作通道繞離車站進入地下通道,人頭攢動,他避開所有聞訊而來的執行警/察,擠進空中電梯。觀光電梯直入云霄,乘客會被高速傳送到商場大門所在的“架空層”,同時俯瞰古京街城市風貌。

    電梯門開啟,巨大的全息廣告填滿連廊。穿過這些虛擬投影,賀逐山進入商場。

    義眼掃描系統運轉,很快鎖定了颶風的生物信號。

    這時通訊器卻“滴”地響了一聲。

    【收到一條來自聯絡人[阿爾文]的消息】

    【阿爾文:注意安全!

    賀逐山愣了一愣。

    地圖顯示颶風就在商場三樓西南方向,但Ghost忽然在門口站住。他頓了少時沒動,小野寺遙搞不懂這尊殺神又要干嘛。

    作為最強大的信息中樞處理器,黑客有權同步Ghost的義眼視野,卻不能瀏覽他的私人通訊,于是片刻后,她只好盯著輸入框內不斷出現又被刪除的“知道”、“好”或“嗯”一頭霧水。

    最終,某位大秩序官的通訊器“嗡”聲一震。

    【賀逐山:1】

    阿爾文:。

    他是不是在敷衍我?

    *

    通訊器里,颶風第一次顯得這么狂躁,仿佛已經喪失所有理智,對撒旦破罐子破摔:“他已經跟上來了,他差點要了我的命!而你的行動隊居然沒有一點察覺!他差點把我——”

    他猛吸一口氣,把“弄死”兩個字咽了回去:“我說過,你拿到情報的前提是保證我活著離開提坦……我要是落到Ghost手里,你們誰也別想好過!”

    “冷靜點,颶風。”撒旦揉著太陽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進車站的。但你不是還沒死嗎?我會派B隊去接應你!

    颶風換上衛衣,戴好棒球帽,一腳踹開洗手間隔門,對著鏡子調整VR眼鏡:“你的B隊什么時候到?他追上我只要三分鐘!等他們來了,我也早就涼透了!”

    他身后有一具被摁進馬桶的光裸的尸體。

    撒旦打了個哈欠:“‘忒彌斯’已經獲得了‘尖塔’內部安防系統的最高權限,它會竭盡全力保證你的安全。十分鐘后,一輛銀色裝甲車會停在12號門門口,在此之前,你只需要在商場里躲好——不過洗手間可不是一個好選擇!

    最愚笨的殺手都會在第一時間對這種藏匿地點開槍掃射。

    “那我他媽的能去哪?‘尖塔’四通八達,沒有安全地方……”

    “人群就是你最天然的偽裝掩體。到‘風情街’去,那里正在舉辦大型音樂節活動,一支常駐S.W.A.T.小隊也在附近巡邏,低調躲進去,他不會發現你!

    颶風別無選擇,惡狠狠“操”了一聲,拉開洗手間大門。

    他一路壓低帽檐匆匆跑進‘風情街’區,震耳欲聾的電子搖滾樂險些炸翻他的義體心臟。他拎著兩根熒光棒擠進躁動的人群,被臉上涂滿彩妝的女孩推擠得動彈不得:“S.W.A.T.在哪?我看不到他們,他們得保護我去12號門……”

    但撒旦的回復被尖叫聲淹沒。

    颶風咬牙切齒,覺得自己不該聽信這女人的指揮。他太慌張了,干嘛要把Ghost想象得手眼通天?于是他強行使自己鎮定下來,調出“尖塔”商場的內部地圖仔細研究。通訊器卻忽然“滋啦啦”響了片刻,然后聽見撒旦說:“颶風?該死的,我聽不到你說話!

    颶風松了一口氣,抬手摁了摁耳中通訊器:“這里太吵了,我——”

    冰冷的槍口卻在瞬間抵上他的后腦。

    “別動!

    對方很高,槍管藏在袖口,周圍的人群渾然未覺。

    颶風瞧見那副魔鬼面具的模糊倒影。

    他沒有回話,Ghost冷淡的眼神讓他錯覺自己已墜入地獄深處,血液被寒氣凍結,渾身義體不受控制般顫動起來。

    真是重返人間的惡鬼啊,陰魂不散。

    “我覺得我們可以談談。”颶風慢慢放下手。

    但對方平靜答:“有什么好談的?”

    音樂沖向頂峰,鼓手把架子鼓敲得連天震。歡呼聲席卷云霄時,颶風猛地反手發力,試圖劈落手/槍逃生,但Ghost已然扣動扳機。

    “砰”的一聲巨響,颶風本能縮脖,子彈貼著頭皮擦過去,感謝金屬腦殼救他一命。人群發出尖叫,驚慌地四下奔逃。他趁機一把推開身前女孩,橫沖直撞,拉開與Ghost的距離。

    但殺意如附骨之疽從不消散,他回頭一看,Ghost站在原地舉槍瞄準。黑洞洞的槍口再次盯緊了他的背影,就像一條甩不掉的毒蛇。

    而對方沒有任何猶豫,身前人影交錯如麻也敢開槍。

    子彈飛旋而來,穿透了颶風肩頭。那是少有的沒被植入體改造的地方,巨大的沖擊力使他猛然倒地,傷口噴濺一簇血花。

    但他強忍劇痛爬起,努力朝12號門跑去。

    *

    撒旦也沒料到Ghost會開槍,在她的如意算盤里,音樂節到處都是人,“伊甸”不會妄害無辜。但他們都錯估了Ghost——這家伙不僅槍法過人,而且根本是個瘋子。

    通訊器又“滋啦啦”叫喚片刻,撒旦的聲音傳過來:“有人在入侵安保系統,計算速度竟然能和忒彌斯相媲美……嘖,哪來的黑客?”

    颶風顧不上管忒彌斯:“操他媽的還有多久!”

    “八分鐘,”撒旦說,“B隊還有八分鐘抵達12號門!

    “我堅持不了八分鐘!誰知道他還會干出什么!我必須——”

    “你要是敢在‘尖塔’使用異能,”撒旦冷聲打斷,“我發誓會讓你生不如死!

    她閉著眼睛都知道颶風在打什么主意。

    這或許正是Ghost的目的——方才他本可以一槍爆掉颶風那空無一用的昂貴腦殼,卻偏偏不這么做。他一定想從颶風身上挖到更多的線索……不能讓他們發現“暗鋒”和秩序部的聯系。

    “那怎么辦?!”颶風有些歇斯底里,“生不如死”他體驗過,也相信這個女人干得出來:“你要看著我被他活活打成篩子?”

    “那倒不會,”撒旦冷酷地說,“他要真想殺你,一槍就能辦到。不過令我困惑的是,他為什么能這么快鎖定你的位置?”

    颶風微怔:“你是說……”

    “查查信號源,你被跟蹤了!

    颶風暗罵一聲,一邊推翻商柜與廣告牌制造混亂,一邊毫不猶豫地啟動反追蹤器。很快,他根據信號提示,在大臂上方找到一枚微縮針——在快速列車上,Ghost曾一把鉗抓住他的肩膀。

    早在那時,獵人就布下了天羅地網。

    *

    撒旦發來通訊時,濡女正坐在路邊閉目養神,這是她生活中少有的閑暇時刻。

    “計劃有變,你不用帶颶風回來了!比龅┞犉饋碛行┎荒蜔,“在Ghost動手之前殺掉他,死人不會說話!

    濡女“嗯”了一聲,她發現不遠處有一棵人工培植的白櫻樹。天漸漸陰沉,暴雨將至,刮起長風,花瓣散落便如星如雨:“您不需要他了嗎?”

    “不需要。”撒旦說,“但我不想要的東西,也不能落到別人手里!

    濡女點點頭。

    “看他的狼狽樣子,我不覺得他手里有什么Ghost的生物情報。”撒旦嘆了口氣,“死刑犯總是這么狡猾,永遠說著‘我還有一個砝碼’,但其實手里空空如也,都是騙子!

    “幫我給Ghost捎句話,我不指望你能抓住他!彼蛄藗哈欠,“但起碼應該打個招呼!

    撒旦掛斷通訊時,濡女垂眼看著白櫻花瓣落入塵土,又被路人一腳碾碎。

    *

    颶風的信號突然消失,他應該已經察覺了信號跟蹤。反應速度比小野寺遙預估得快,她的機械指骨張牙舞爪如蜘蛛般敲擊著鍵盤:“這破商場的系統怎么能這么頑固?拜托,我只是想借監控探頭用一下而已!”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和忒彌斯爭奪使用權,只覺大腦燙得發漲。

    她擁有B級強化系異能“計算”,可以十數倍強化神經、提高交互速度,直接在大腦內部進行高指數量的數據處理,而不必使用任何芯片或植入體。這可以有效避免她在進行網絡活動時被其它黑客甚至AI遠程入侵,導致植入體過熱爆炸而遭到擊殺。

    黑客可是個危險的活計。

    “尖塔”商場配有安保人員,包括幾支常駐S.W.A.T.小隊。他們將賀逐山團團包圍,但這對于他來說根本無法構成威脅。

    賀逐山一肘擊砸暈最后一名特戰隊員:“人在哪?”

    小野寺遙還沒找到人,正要支吾,卻發現一直和她爭奪安保系統控制權的“敵人”突然放棄抵抗,所有權限都在瞬間向她開啟。

    她立刻在監控探頭中鎖定了颶風的位置:“他正在前往架空層,周圍沒有其他民眾,人群是往地下疏散的……他去那兒干嘛?”

    “有人接應他!辟R逐山抬頭望向架空層——“尖塔”商場的構造比較特殊,塔身中部的架空層反而是商場正門,兩用車都在那里起落乘客,“我還追得上嗎?”

    “讓我先看看他打算去哪……12號門門口停著一輛銀色裝甲車,不出意外是他的接應人。根據計算,當他抵達12號門時,你才剛跑到空中走廊。追不上,得想個別的辦法。”

    賀逐山微微瞇眼,視野自動放大,義眼幫他鎖定了那輛銀色裝甲車,裝甲車懸停半空,渦輪機正高速運轉。

    于是他視線向右移——12號門斜上方有一條突伸而出的空中觀賞棧道,安裝了單向玻璃,屋里的人能清楚俯瞰外面的一切,屋外的人卻只能看到鏡面倒影。

    一個絕佳的制高點。

    小野寺遙同步了義眼視野,她很清楚Ghost在想什么:“跑去空中花房狙擊他們?時間上來得及,但對槍法考驗很大,暴雨將至,室外風速已達到14m/s!彼f:“不過對你來說,好像也不是什么問題!

    賀逐山撿起了狙擊槍。

    *

    渦輪機被狙擊彈一槍擊毀的瞬間,颶風離上車只有一步之遙。他眼睜睜地看著裝甲車猝然爆炸,在火云和熱浪中蕩然無存,然后一抬頭,望見了不遠處那冰冷的槍。

    對方沒有猶豫,拉拴換彈,颶風掉頭就跑,身后的商場大門卻轟然關閉。

    有人入侵了安保系統,現在他沒有退路。

    他一邊躲避子彈,一邊狼狽奔逃,歇斯底里地呼叫撒旦,通訊卻再也沒有回應。于是颶風知道,他已經被撒旦拋棄了。撒旦認為他不值得被營救,甚至她可能已經識破關于“情報”的謊言。

    但颶風想活下去。

    他早該死在阿瑞斯之都,但他既然選擇了“暗鋒”,他就是想活。

    他逼迫自己冷靜分析。

    留在架空層上,他會成為Ghost的活靶子,他見識過對方的槍法,沒必要自尋死路。但除此之外,還能怎么辦呢?

    颶風猛地抬頭,望向“尖塔”頂端。

    “尖塔”很特殊,架空層以下是古京街最大商場,架空層以上卻是提坦市的近地軌道太陽能發電中樞。大部分跑長途的巨型運輸機航線都經過這里,適時進行遠程無接觸充電。

    架空層離地高度已達一百二十米,此時因為中心車站和商場的巨大動靜,周圍交通已經全部癱瘓,跳下去只會粉身碎骨,唯一的辦法是向上。

    向上,賭一把……

    賭他可以利用異能跳到巨型運輸機上——運輸機配備有電磁防御盾,Ghost拿它也沒有辦法。

    颶風跑出了狙擊視野,開始沿著尖塔外壁向上跑。

    他兩腳彈出利爪,故技重施,壁虎一樣飛速“爬行”。

    賀逐山當然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丟下狙擊槍,翻身越到玻璃棧道上方,同樣沿著塔身斜向上追逐颶風,云和霧被風吹著拂過身邊。

    天際越來越黑,烏云翻涌,雷轟電掣。

    “小心,你要是從這掉下去,十條命也不夠死!毙∫八逻b說。

    然而她話音方落,就眼睜睜看著Ghost猛然起跳,兩手抓住橫在上方的外結構支撐桿,用力一蕩,翻身落到更高處。這舉動極其危險,但確實有效縮短了他和颶風之間的距離。

    “……下次得讓機械師給你配個降落傘!毙∫八逻b喃喃,有些難以接受Ghost這種不要命的偏激戰術。

    于是起落之間,他很快追上了颶風。兩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攀在“尖塔”外壁。

    天終于下起暴雨,黑云翻墨,急風驟雨吹襲、敲打得人睜不開眼。他們就像巨人腿上的兩只螞蟻,隨時都會殞命于此。

    颶風拔出腰間的槍,頭也不回地沖身后掃射。Ghost被迫側身躲避,颶風則趁機加速向上。他在這時看見天際線上冒出兩個小黑點,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直沖“尖塔”駛來。

    是運輸車!

    他心下狂喜,低頭看表,預計它們還有三分鐘抵達空中停泊軌道進行遠程充電——到時只要成功搶奪運輸車駕駛權,就再也不用被這只幽靈糾纏。

    然而他正這么想著,忽覺腿上一陣劇痛,不知何時Ghost已追上他,一手扭折了他的腳腕。內外踝同時撕裂,疼痛無比,颶風相當惱火,猛地抬腳欲蹬。

    可就在收腿的空隙間,Ghost眼疾手快鉗制住他,借力一翻,靈巧貼壁轉了個大圈,踹在颶風胸前,險些把人踢飛出去。

    機械軀干劇烈震動,颶風咳出一口血,他被拍在鐵梁上扒著支撐點喘息,但Ghost已再次逼來。

    他一拳砸落,堅固的玻璃板上迸射出巨大裂紋,跟著又是一腳,腳底刀鋒撕裂了颶風的衛衣。颶風在高空不斷打滾,暈頭轉向,最終忍無可忍,反手一撲,和Ghost扭打在一起。

    風雷摧折,暴雨沖刷著尖塔表面,卷走了那些灰塵與鮮血,在汩汩流動的水影中,運輸車越來越近,颶風已能看清車身上五顏六色的巨幅廣告。

    還有一分鐘,他必須堅持過這一分鐘!

    于是沒有任何猶豫,他身上衣衫驟然碎裂,那些布滿吸盤的丑陋的肉足再次突破金屬義體,從渾身各處飛射而出!肉足如蜘蛛利爪,同時刺向Ghost的臉,試圖將他徹底撕碎——

    但就在颶風發力瞬間,身下的“獵物”猛然拔刀,刀光一閃,遽然砍斷了所有觸手。

    黑血暴射而出,濺在魔鬼面具和西服上,西服被完全腐蝕,內里的定制戰斗服卻毫發無損。這一回對方有備而來,颶風失聲慘叫。

    他猛地抬手,使用異能,右手前端的金屬零件飛速旋轉,變成鋒銳的刺刀,一刀刺下,穿透了Ghost的左肩。他雖然想不明白這瘋子為何沒被麻痹素弄死,但這不妨礙他發現對方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

    小刀攪弄血肉,賀逐山忍痛皺眉。

    一刀,又是一刀,賀逐山側身一躲,颶風卻同時向上一掙。

    運輸車到了!

    他幾乎狂熱地望向頭頂,運輸車正緩緩駛入停泊軌道,亮起了充電提示燈!它們會停留約莫五分鐘,這五分鐘就是他最后的機會!

    大雨如刀如鞭,抽打著颶風的身體和臉。但他不顧一切地往前爬,小腿卻被一把抓住。他低頭一看,Ghost一手緊扳支撐物,一手用力拽住自己。鮮血正不斷從左臂傷口流出,但他置若罔聞。

    颶風有一瞬間頭皮發麻,仿佛被毒蛇盯上。

    他幾乎癲狂地用力踹踢對方的手,踹踢對方的肩膀和傷口,鞋尖很快被血液染紅:“你他媽就不能放過我!我招你惹你了?你就這么想死么!”

    他猛地扭身,一腳踩下Ghost的手肘,向后一碾,幾乎將對方左掌擠壓得血肉模糊。

    他聽見了指骨“嘎嘣”斷裂的脆響。但對方依舊不肯放手,透過魔鬼面具望來的眼神極其平靜,極其冷漠——

    就像在看一個將死之人。

    颶風不寒而栗,立刻抬起右手,前端變成霰/彈/槍,朝著Ghost就是一炮,Ghost被迫躲開,只剩右手死死抓著梁柱不放,吊在空中,搖搖欲墜。

    這回颶風不敢再無視他——他絕不會放過自己!他必須去死!

    于是他沒有猶豫,調轉槍口,向著Ghost的右手扣動扳機——

    然而變故只在一瞬間。

    還不等颶風開槍,Ghost率先松手,這松手卻絕非躲避,而是放手一搏。他驟然滑落,墜鳥般向深處跌去,卻準確抓住了下方的網格結構外框筒,在鋼梁無法承受之前,瞪著金屬板猛一借力,然后翻身而起,一腳踩在颶風頭顱!

    颶風“砰”地一聲重重撞上防彈玻璃墻,血流如注,眼前發黑。“尖塔”采用的這種外玻璃墻極其堅固,卻依舊無法抵御千鈞巨力,在Ghost再度抬腳一踹的瞬間,“擦啦”一聲陡然碎裂。

    颶風瞬間失衡,和玻璃碎片一起跌入“尖塔”內部,Ghost則像貓一樣靈巧地松手躍入,在地上一滾,蹲伏在不遠處。

    這里是發電中樞控制間,成排的主機“嗡嗡”地運作著。窗戶碎了個大洞,狂風裹挾著暴雨卷入,巨獸般橫沖直撞,墻壁上立刻亮起紅色警戒燈。

    在警報和閃爍紅光中,颶風掙扎著想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脊柱被玻璃碎片穿透,神經導線短暫失連,一時間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但他看見Ghost動了。

    那人甩了甩血肉模糊的左手,鮮血便順著指縫落到滿地的玻璃碎片上。玻璃片倒映著他的身影,折射出無數個Ghost面無表情地盯向自己。

    然后他低頭微微垂眼,沉思片刻,舔了舔指尖,將那些血珠吞吃入腹。

    他背對漫天的烏云與電閃雷鳴,在黑暗中擋住了唯一天光。雨水打濕了他的黑發,他凝視著滿手鮮血一動不動,颶風卻第一次感到幾乎能將人撕碎的恐懼。

    這種恐懼填滿了他的身體,他瘋狂掙扎,踹動手足,試圖向后爬遠。但為時已晚,對方走上前來——

    他終于意識到惡鬼已被惹怒。

    沒有任何猶豫,Ghost一拳砸下,颶風的五官在瞬間畸形,滾燙的熱血流得滿臉都是。他聽到了自己鼻骨碎裂的聲音,然而還來不及痛喊,又是第二拳,狠狠打歪了他的下頜骨。第三拳在眼窩,眼球驟然充滿血絲,然后是第四拳,第五拳……

    拳頭的力量過于驚人。

    天邊響起滾滾驚雷,閃電撕破黑幕。他聽見運輸車的發動機再次響起轟鳴,明黃色的探照燈穿越雨霧。有一個瞬間他甚至想呼救,但運輸車是全自動駕駛,根本不會有人聽見他的喊叫。

    于是發悶的沉重的拳聲被雨聲掩蓋,被他的哀嚎和痛吟掩蓋。

    轟鳴遠逝,颶風最后的希望也棄他而去,對方終于慈悲地收手。

    他慢慢蹲下來,捏緊颶風的臉使他張口,輕輕掰下那顆因毆打而松動搖晃的門牙,摩挲片刻,隨意拋到窗外。

    颶風已然無力反抗,他癱在雨和血中,像一條無人問津的爛魚。

    Ghost在他身邊坐下,抬手摘掉銀色魔鬼面具。

    他露出一張俊美至極的臉,低頭看颶風,就像看一個熟絡的朋友,眉宇間溫和平靜:“我們聊聊吧。”

    但颶風霎時萬念俱灰——

    這意味著他不會活著走出“尖塔”了。

    幽靈的真容只有死者得見。

    *

    颶風從未度過如此漫長的十分鐘,他在這十分鐘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當然不肯和Ghost“聊聊”,畢竟他非常清楚Ghost不會留他活口,那同樣的,他也沒必要讓Ghost輕而易舉獲得他想要的情報。

    但Ghost是個極其殘忍的審訊者,是一個不吝于使用酷刑的暴徒。

    作戰靴踩在颶風腦后,他的臉被用力壓進玻璃碎片,臉上扎滿細小的傷口,雨水混合著冷汗汩汩流過。那尖銳的痛感使颶風想要聲嘶力竭地尖叫,但他發不出任何聲響。

    他嘴里含著一枚鋒利的玻璃片,只差一點就能刺穿喉嚨。

    Ghost建議他安靜。

    小刀漫不經心地刺壓著后頸處的神經元腺體,那些被砍斷的肉足爭先恐后伸出頭來。Ghost正一個個慢慢把吸盤剜下堆在一旁,就像把鮮美的食材片成刺身那樣平靜。

    颶風的身體80%由金屬零件構成,這是少有的能讓他直接產生強烈肉/體痛感的“器官”。

    “你確定你不打算開口?雨還會下很久!彼p輕地說,又抓住下一根觸手,“我也有非常充足的耐心。”

    小刀刺入觸手深處,颶風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

    “疼嗎?”

    颶風艱難地扭頭看他,同時發出“嗚嗚”的聲響,似乎有話要說。

    但Ghost只是點點頭:“再忍一會兒,你錯過了說話的機會。”

    他垂眼凌遲觸手,颶風疼得死去活來,他覺得他身上唯一的那點血肉組織已經擰成一團,像被一千只老鼠同時嚙啃撕咬。他在清醒與昏迷間涎水橫流,就像一條被虐殺的狗……

    直到對方伸手取下那片碎玻璃:“你最好說點我想聽的!

    颶風劇烈咳嗽:“我死也不會說!

    “那你倒是死啊,”Ghost輕聲說,“可你死不了。這是不是你最害怕的事情?”

    他從懷間取出某種微型注射器,一種淡紅色液體,颶風還沒看清,就覺對方將其注入了自己頸間。奇異的感覺順著神經在渾身蔓延,下一秒,數只新生觸手再次從金屬軀殼中鉆出,柔軟而乖順地躺在Ghost掌心。

    那是一種精神力恢復藥劑。

    “很貴,”他說,“但很值得!

    這意味著只要Ghost愿意,颶風就得飽經這千刀萬剮般的凌遲之痛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我看不到任何你繼續對抗我的意義,”Ghost說,“賭氣嗎?沒必要。”

    颶風在那一瞬思緒萬千,他不得不承認Ghost說得對。無論如何他都是輸,輸得非常徹底,手上沒有任何籌碼,Ghost也絕不會憐惜他。他已經沒必要再去維護“暗鋒”或是撒旦的利益,開口的目的只有一個——

    搖尾乞憐,以換取痛快的死法。

    “我說。”他終于做出選擇。

    “你當然可以騙我,我不介意,”Ghost點頭,“但我向你保證,你會非常后悔自己的決定!闶怯X醒者嗎?”

    “我們不這么稱呼自己。但絕大多數時候,我們被叫做不完全變異體!

    “不完全變異體?”

    “據我所知,真正的覺醒者不會有——起碼不會有觸手。那是不完全變異的特征,絕大多數不完全變異體都有非人的體態或器官!

    “‘暗鋒’成員都是不完全變異體嗎?”

    “我想是吧,我也沒見過所有人!

    “一共有多少人?”

    “120個左右。我的編號是089。”

    “089是按什么排的?”

    “能力。我們有能力測試!

    120個,這比小野寺遙預計得要多,且如果以颶風的能力,在組織內部只能排到第89,這意味著“暗鋒”的真正實力會對“伊甸”造成巨大威脅。

    如此規模的組織要正常運轉,所需的財力物力都相當驚人。縱觀整個提坦市,有能力且有意愿支持它的勢力,幾乎只有一個答案。

    果然,當他問出這個問題,颶風毫不猶豫地答:“秩序部。”

    颶風說:“‘暗鋒’是秩序部的走狗,我們為它處理各種和你們,或者說是和‘覺醒者’有關的任務。殺人,有時也得活捉!

    “被你們抓走的人去了哪里?”

    “阿瑞斯之都。”

    “阿瑞斯之都以后呢?”

    “我不知道,”颶風說,“那不歸我管。”

    線索再次中斷,一切都指向阿瑞斯之都,那座監獄之城,但一切都在那里戛然而止。

    雨漸漸停了,天際露出曙光。賀逐山起身,颶風幾乎用一種貪婪的目光看向他手里的刀。他從未如此渴求過死亡。

    但Ghost說:“最后一個問題。”

    “不完全變異體是什么?和覺醒者有什么區別?”

    颶風笑起來:“沒什么區別,我們都一樣!

    話音方落,卻被Ghost一腳踹翻。他眼神冷峻:“別和我廢話,告訴我區別。”

    颶風“咳咳”地吐著黑血,跪伏在地上:“真要說區別,你們是自然覺醒……我們是人工縫合的實驗品。”

    他被拽著衣領一把拎起,Ghost緊盯他的眼睛:“實驗品?為什么而實驗?人工縫合又是什么意思?”

    颶風的眼神卻在瞬間飄遠了。

    “人工縫合……”他喃喃著,像是被強迫喚醒那些他不愿面對的記憶。“人工縫合就是——”

    一串子彈卻陡然射穿了颶風的身體!

    堅固的金屬改造體在瞬間扭曲爆裂,颶風頭一沉,再沒呼吸。

    賀逐山驟然抬眼,破碎的玻璃窗前正站著一個身材窈窕的女殺手,她手持動能沖鋒槍,眼神冰冷,下一秒再度抬肘,毫不猶豫地向賀逐山所在的地方掃射一梭子彈。

    賀逐山滾入機箱后躲避,但巨大的轟鳴聲忽然在四周響起。

    “隱形巡航機!”“白玫瑰”里傳來小野寺遙的驚叫,“操,秩序部的人,他們是什么時候來的?”

    “嚴謹一點,不是秩序部,”賀逐山說,“是‘暗鋒’!

    “你必須馬上撤離,到南邊去!達尼埃萊在那接應你!”

    “颶風——”

    “別管颶風了!他死了!”達尼埃萊吼,“你給我滾過來!”

    賀逐山望向窗外,一輛改裝兩用車正以極快的速度沖進巡航機陣隊,左扭右晃,勉強躲過所有子彈攻擊,不要命地朝“尖塔”所在殺來。

    賀逐山沒有猶豫,沖向中樞機房南側,用力撞碎玻璃墻縱身跳下,準確落在兩用車頂滾了一滾,被達尼埃萊伸手一把抓入車廂。

    兩用車在瞬間下落十數米,躲開了密集的火力攻擊。賀逐山盯著控制面板上的小熊貓CAT,不可置信地望向達尼埃萊:“你開自動駕駛就敢往巡航機里闖?!”

    “那我有什么辦法,我手動車開得一塌糊涂!”

    CAT說:“請系好安全帶,抓穩車內把手!”

    渦輪增壓和NOS系統瞬間噴發,兩用車如火箭一般沖了出去。

    尖塔漸遠在身后時,賀逐山探頭回望。

    那女殺手還站在玻璃窗邊,沉默無言地凝視他們。黑發被風吹亂,她的神色模糊不清。

    *

    濡女轉身,兩支行動小隊正從巡航機上跳下,搜尋了整個中樞控制間,確定除倒在地上的颶風以外沒有別人,便呈扇形散開戒備。

    一個穿羊毛大衣的男人緩緩走來,在颶風身前站定,凝視片刻后:“他還沒死。”

    濡女蹲下,檢查颶風情況。她打開金屬軀干艙,撥開那些錯綜復雜的線路,捏了捏藍色的能量液心臟:“心臟進入了防御模式,再次激活,他也許能醒過來!

    男人“嗯”了一聲,走到滿地玻璃碎片旁。

    濡女通過通訊器請示撒旦時,男人便垂眼凝視著地上的血跡。他將其中兩片撿起來,反復用掌心擦拭那些尚有余溫的血:“她說什么?”

    “我得把他帶回去!

    撒旦從不意氣用事,她聽說颶風還沒死,認為很有必要從他身上獲得一些關于Ghost的情報,無論用什么方法。

    男人沒有出聲。

    濡女打量他一眼,她知道這是行動部的秩序官A,按理說算是她的上司,但她并不明白這位秩序官為什么執意跟來“尖塔”。這導致她不得不隱瞞自己“暗鋒”的身份行事。但幸好他沒添什么亂子。

    濡女指揮行動隊將颶風的身體抬回巡航器,機械臂正將其拽上移動擔架,可突然,“砰砰”兩聲,兩發子彈準確穿過颶風的身體。

    一顆打穿了能量液心臟,一顆打穿了脖頸——濡女眼神微暗,她發現打穿脖頸的那枚子彈恰好粉碎了颶風的精神元腺體。

    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秩序官A放下“伊卡洛斯”:“告訴撒旦,人是我殺的!

    他垂眼凝視颶風的尸體,眼底莫名閃過厭惡。最終轉身,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慢慢把玩:“我無法容忍辦事不力的下屬……他放走了Ghost!

    他將碎片放入口袋,身影消失。

    作者有話說:

    啊,兩個雙標怪。

    26   雙生(1)

    ◎阿爾弗雷德與尤利西斯。◎

    賀逐山一覺睡到天亮, 整夜無夢,這是數日來的頭一次——從在鴻溝之橋攔截運輸車,到圣誕的意外死亡,到和那位秩序官A生死搏斗, 再到追殺颶風——他終于可以停下來歇口氣。

    達尼埃萊一定在他的水杯里偷放了不少安神片。

    左臂的傷已被處置好, 起床后CAT強迫他進行一連串身體測試。他終于得到小熊貓的允許, 可以在除訓練室以外的區域——AI直接剝奪了他進入訓練區的所有權限——自由活動時, 達尼埃萊敲了敲門:“阿爾弗雷德想見你!

    “線上會議?”

    “不, 面對面。”達尼埃萊說, “他想親自看看你從颶風身上帶回來的‘觸手’切片。我們十分鐘后出發!

    阿爾弗雷德是“伊甸”組織目前的唯一首領,創始人“那不勒斯”親自選定的繼承人。但少有組織成員有機會真正接觸他,因為他的“存在”非常特殊——

    阿爾弗雷德和他的雙生兄弟尤利西斯生活在特質營養缸中,而特質營養缸藏在一個名叫“亞特蘭蒂斯”的地方。

    賀逐山隨手抓了件棒球夾克出門, 站在緩沖區等基地列車停靠站點時, 下意識檢查通訊器信息。阿爾文頭像是灰的,聊天中止于“1”,他沉默片刻, 不由胡思亂想自己是否說錯了話。

    “你開始玩社交媒體了?”達尼埃萊瞟了一眼:“那是誰?”

    “沒有人!辟R逐山默默關閉聊天面板。

    達尼埃萊不敢相信他竟能睜著眼睛說瞎話:“……”

    孩子長大了, 徹底管不住了。

    他們和小野寺遙一起, 換乘了幾趟地下列車, 在小布魯克林區登入地面, 又叫了一輛全自動出租前往蝸牛區。

    小野寺遙和達尼埃萊都不曾執行外出任務,很少拋頭露面, 不是忒彌斯系統認定的通緝犯, 賀逐山更擁有“賽博心理病治療師”的日常身份作掩護, 因此一路上相當順利, 通過了執行警/察的隨機盤問。

    他們于中午十二點準時抵達蝸牛區。

    蝸牛區位于提坦市東北角, 是階層流動最混雜的地方。它一度無比繁華,達文公司旗下的不少娛樂公司、游戲公司、日用品生產公司和運輸物流公司都在這里建址,商場眾多、文化迷人。

    不過隨著產業整合,資本大面積涌入城南的“AYN工業區”,下崗潮與經濟危機后,蝸牛區則徹底變為個體商販、小型餐飲商以及廉價義體美容館的天下,一些收入較低、無法入住“自由之鷹”區的普通白領蝸居于狹窄的出租公寓,成日等待一夜暴富的到來。

    蝸牛區生活方式傳統,與舊世界最為相似,烈日高照時,“旅游街”上仍人頭攢動,到處是油炸食品的香氣、紀念品的叫賣聲,以及在頭頂穿梭來往的漂浮廣告車。

    他們擠出人潮,進入一家專門出售觀賞魚的水族館,老板正躺在搖椅上聽電視節目,達尼埃萊報出暗號,他睜眼指了指身后,走廊盡頭,一扇密門緩緩打開。

    激光線將門洞分割為十數塊,由掃描系統判定為“非法入侵”的倒霉蛋會被瞬間撕作碎片。三人通過身份確認,沿樓梯不斷下行,許久以后,漆黑世界中終于出現藍色熒光燈,一個身覆黑色長袍的“引渡人”倏然出現。

    “請隨我來!

    四人離開樓梯,進入漫長隧道。隧道延伸數百米,四通八達的地下排水渠映入眼簾。他們在堤岸邊坐上一只手搖船,隨水流向前,最終停在十三扇大門前。

    “引渡人”最后下船,提燈上前,完成第二次身份確認后,機械聲緩緩提示:“請選擇本時段正確通道!

    他毫不猶豫,推開最左側的門,四人進入電梯。

    “選錯了會怎么樣?”小野寺遙加入伊甸的時間最短,尚未面見阿爾弗雷德,這是她第一次前往領袖所在的“亞特蘭蒂斯”,不由好奇發問。

    “這些電梯倉的結構就像迷宮一樣復雜,”“引渡人”沉聲解釋,“每一時段都會自動改變。選錯‘水管’,你會被螺旋槳攪成碎肉,或直接沖進大海深處窒息而死,只有‘引渡人’知道正確的答案!

    電梯以極快的速度下落,賀逐山不時感到耳鳴。

    最終,當屏幕顯示“地下深度:1482米”時,電梯“轟”地一聲停住。

    厚重的金屬門緩緩打開,一條雪白長廊連接著這頭的電梯倉與那頭的黑色大門。兩側是完全密閉的實驗室,通過玻璃窗,能看見不少身穿白色防護服的實驗人員正在忙碌地核對數據。

    他們要負責“亞特蘭蒂斯”的監測與維護,同時保證營養艙內雙生子的生命安全。

    ——這里是提坦市北部海域深處,“伊甸”的大腦。

    “引渡人”在黑色大門前完成最后一次身份確認,并核對時間表上“與003號基地負責人面談”的預約登記,“守門人”便輸入復雜的手動程序,大門升起。

    一只約有500立方米大小的巨大球狀營養缸懸空在中央,渾身延展出上百條不同顏色的皮質連接管,這些連接管源源不斷地為球內空間輸送必須的營養物質。

    營養缸被一種透明液體完全填充,它看起來非常粘稠,珍珠般反射著光暈,而被包裹在透明液體中的——

    是一對赤/身/裸/體的雙胞胎。

    兩人的五官與身型完全一致,閉眼蜷縮,仿佛還睡在母親的子宮里。他們都擁有長至耳根的柔軟銀發,皮膚冷白,虛幻不似真人。

    但最令人驚詫的是,他們的左胸膛同時莖生出一條拇指粗細的“臍帶”似的器官,將兩人連接在一起,皮膚下方隱約可見不斷流動的血液——

    他們竟共用一個心臟,雙方各擁有一側心房、一側心室。

    許多數據線通過端觸與他們的大腦、胸口、四肢相連接,這些端觸都擁有柔軟的緩沖層,不與皮膚直接接觸。

    小野寺遙“啊”了很久,終于指責道:“你們好吝嗇,不能給人穿件衣服嗎?”

    “引渡人”沉默片刻:“他們不能穿。阿爾弗雷德和尤利西斯非常脆弱,哪怕是最柔軟的真絲面料也會磨破他們的皮膚。他們的血小板幾乎不能正常工作,隨時會因任何一點細小的傷口失血過多而死!

    “難道他們永遠都不能離開這里嗎?”小野寺遙一時無法想象,這么多年來,不斷發布指令、做出決斷、引領“伊甸”抗爭的阿爾弗雷德,竟一直以這種方式存在。

    “引渡人”答:“不能。那不勒斯收養他們時,他們就因奄奄一息被親生父母拋棄。從那時起,他們就生活在完全無菌無害的營養液里,一切關于自我、人類和世界的認知,都通過意識連接和數據傳導完成……但他們無所不知,包括此時此刻我們的對話——他們是名副其實的‘缸中之腦’。”

    他帶領三人沿樓梯下到平臺層,沖工作人員點頭。工作人員立刻著手“喚醒”雙生子,無數淺綠色的數據緩緩亮起,如水流一般包裹著球狀營養缸流動。

    而下一秒,雙生子同時睜眼,他們的眼睛和頭發一樣,呈現一種鏡面般的淡銀色——

    無論是誰,與之對視,都會在瞬間產生一種被蠱惑的錯覺。

    無關工作人員迅速離場,只留下一名監測師負責盯管數據波動,保證雙生子的生命安全。

    兩人同時嘴唇翕動,一條數據線便微微亮起,像從遠處飄來的虛幻的嗓音在室內回蕩:“好久不見,003號的諸位。”

    左者似有些不耐地眨了眨眼,抬手伸起懶腰,由于身體被透明液包裹,動作極其緩慢;右者則俯身向前,眼神專注而溫柔,微微帶笑,靠近球狀營養缸外壁:“很高興見到你,小野寺遙!

    小野寺遙立刻區分了雙生子:他們的外貌如出一轍,但氣質卻天差地別。

    哥哥阿爾弗雷德和善、耐心、柔軟,弟弟尤利西斯則更加桀驁、散漫、冷淡。

    阿爾弗雷德向三人禮貌問好:“我已經聽說了關于‘暗鋒’的事情。說實話,我很驚訝。一直以來,我身處亞特蘭蒂斯,不受人打擾,有充分的時間源源不斷處理那些被傳送進我大腦的情報,我卻從未察覺他們的存在,這足以證明秩序部有備而來。”

    通過腦波系統轉換而來的虛幻的聲音不斷回響:“秩序部是‘達文公司’的利劍,‘暗鋒’也一定是在達文公司的授意下建立。水谷蒼介對‘覺醒者’恨之入骨,不惜編織各種謊言試圖將我們趕盡殺絕,但他卻重用被Ghost懷疑是‘覺醒者’的秩序官A,還在暗中培養‘不完全變異體’,將他們組織成‘暗鋒’,他一定還有別的目的。”

    他微微抬手:“Ghost,請將‘颶風’的解剖組織交給‘K04’!

    “K04”指的是那位監測師,“K”代表他的崗位,“04”是他的編號。

    他接過賀逐山手中那被保護在培養液中的“觸手”殘片,將其小心放入一只分析艙。分析艙立刻亮起黃光,儀器上下掃描,很快,一旁的顯示面板上載入不同數據。

    數據以信息流的形式被注入阿爾弗雷德腦海。

    “怎么樣?”“引渡人”插嘴,他望向K04。

    “在生物學上我可以肯定,這些‘颶風’身上的觸手組織是‘變異’產物。它和覺醒第三階段‘畸化期’人體身上會出現的畸化組織或器官成分非常相似,同時內部充斥著含量驚人的精神元——這意味著主體可以通過精神力控制它發出攻擊……但這太奇怪了。”

    “覺醒”是有代價的,它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被稱作“紅斑期”,覺醒者會產生某種特殊抗體細胞,身體出現被病毒感染的癥狀,常附有高燒表現;第二階段則是“蘑菇期”,覺醒者渾身出現大小不一的腫包,劇烈嘔吐、脫水、身體迅速消瘦,絕大多數人會因免疫系統崩潰在第二階段死亡。

    而如果挺過蘑菇期,則進入第三階段“畸化期”。在“畸化期”,覺醒者身體高度異化,出現大量非人類的生理特征,如多足、獸身、器官萎縮或新器官誕生,如能幸運地活到第四階段“成熟期”,這些“畸化”特征才會完全消失,一段時間后,“異能”成型,他們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覺醒者”。

    而颶風保留了大量“畸化期”特有的生理器官,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從理論上來說,畸化器官和“覺醒者”是寄生關系,它會大量搶奪原主的身體營養,“覺醒者”往往因器官萎縮死于“畸化期”后期。但颶風不僅與其共存,還能熟練操控“觸手”……

    不僅K04,阿爾弗雷德也不能理解這一點。

    “這也許就是他自稱“不完全變異體”的原因之一,”阿爾弗雷德雙眼回神,顯然已在須臾間處理完被傳入的大量信息,“但這遠遠不夠,我們需要更多……尤利西斯!

    另外一道相同的虛幻嗓音傳來:“你認真的嗎?我從沒這么做過。我不知道可不可以。”

    “試試看!

    雙生子之間默契十足,但對話讓小野寺遙一頭霧水。

    直到兩人同時閉上眼睛,冷白皮膚下的腦組織和神經系統同時亮起淡淡藍光,她終于意識到眼前正在發生什么——

    阿爾弗雷德與尤利西斯的異能。

    A級特殊類,“預知”與“共感”。

    作者有話說:

    我發現我在標題里又打了一遍章節號,我是傻子……

    進新的篇章啦!這一部分會有很多和世界觀、劇情相關的內容。

    這段時間應該是晚9點更新?卡文會掛請假條~(鞠躬

    27   雙生(2)

    ◎于亞特蘭蒂斯深處仰望銀河。◎

    雙生子的異能非常特殊, 因為他們不僅共用一個心臟——還共用一個精神元腺體。精神元腺體緊緊附著心臟生長,阿爾弗雷德擁有“共感”,尤利西斯擁有“預知”。

    “共感”使阿爾弗雷德可以感知人內心最細微復雜的多重情緒,從而破解其大腦中強烈的思想;“預知”使尤利西斯得以窺探對方最深處的欲望, 復演一個人的過去, 或推斷他下一步的行動。

    但對象只能是覺醒者, 且兩種異能相互依賴, 不能單獨使用。

    尤利西斯之所以說“從沒這么做過”, 是因為從前大多數時候, “預知”和“共感”被用于尋找覺醒者的存在,鎖定他們,以便安排援救或保護任務。而此時眼前的切片只是人體部分組織,甚至連颶風本人都是不完全變異體, 他們心里亦沒有底氣。

    但最終, 分析艙內的“觸手”不斷震動,藍光亮起,附著在球形營養缸外的綠色數據投影如水流般不斷旋轉——雙生子成功感知到了切片。

    更加空靈的呢喃忽起, 它們如審判般自四面八方落下:

    “痛苦!

    “懊悔。”

    “不甘!

    “怨恨!

    “憤怒。”

    “不解!

    “困惑。”

    “遺憾!

    此起彼伏, 仿佛置身夢境。然而藍光忽漲, 尤利西斯陡然睜開雙眼, 他瞳孔渙散, 仿若出神:“我看到成片的田地,野花與矮草, 老樹下曬著棉被與襯衫, 遠方的建筑上有阿爾卑斯山農業生產區標志……”

    但他又說:“我還看到無盡的黑暗, 廝殺導致的鮮血, 成片的尸體, 畸化怪物與實驗室……”

    切片忽然“砰”聲裂成碎塊,藍光隱去。

    尤利西斯則遽然一顫,十分痛苦似的緊蹙眉頭。阿爾弗雷德睜開眼,下意識想要伸手安撫他,但指尖在碰觸到對方肩膀前驀然收回。

    他們不能互相接觸,哪怕皮膚間最細微的摩擦也會置他們于極危險的境地。

    作為兄長,阿爾弗雷德注定只能袖手旁觀尤利西斯沉浸于“預知”帶來的痛苦中無法自拔……他們終其一生再也無法擁抱對方。

    阿爾弗雷德垂眼:“切片太小了,我們只能感知到微弱的情感與思想,不能將它們還原成逼真的畫面或聲音……但非常奇怪,”他回憶著,“我和尤利西斯被兩只手拉扯著,不斷體驗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與往事,就像一具身體曾被兩個人同時使用……”

    他說到這里微微一怔,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但賀逐山已然接過他的話:“‘人工縫合’!

    他低聲說:“颶風提到的‘人工縫合’,他們的‘變異’不完全,很可能是因為他們本身并非覺醒者……他們被人工植入了‘精神元腺體’!

    “但這是無法實現的,”阿爾弗雷德皺眉,“‘精神元腺體’比人類身上其它任何一種器官都具備更強的排異性,‘伊甸’也做過實驗,精神元腺體根本無法在非原主的生物內環境中生存……”

    “也有例外!

    賀逐山打斷他,室內靜了一瞬。

    他們都聽見Ghost平靜地說:“我就是例外。我吃下了‘鳳凰’的心臟,那是他精神元腺體的所在。于是它和我原本的腺體融在一起……我獲得了‘鳳凰’的異能!

    阿爾弗雷德沉默凝視他,白銀般的眼眸中似乎流露出些許憐惜:“你不一樣,你本身就是覺醒者,經歷過一次變異,身體有一定抗性。而且即使如此,二次變異亦險些奪走你的性命,就更不必談在一個非覺醒者身上移植腺體……”

    “但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阿爾弗雷德退步:“好吧,沒錯,萬事皆有可能,也許它真的發生了。但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水谷蒼介為什么要進行‘實驗’,為什么要‘縫合’出這種不完全變異體,他的目的是什么,這對他來說有什么好處?”他頓了頓,“我們需要更多的信息!

    “阿瑞斯之都。”

    “是的,阿瑞斯之都,一切都指向那里,但我不認為我們應該立刻貿然闖入。這太被動了!卑柛ダ椎聡@氣,“我們需要做周全的準備!

    “‘暗鋒’既然露出馬腳,我們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更多的情報……我會仔細思考這些事情,然后把命令傳達給不同小隊。我們的首要任務是保全實力,和達文公司的斗爭一步都不能出錯。而包括‘圣誕’在內,上個月秩序部對伊甸發動了數次突擊,我們失去了很多同僚……”

    他看向達尼埃萊,達尼埃萊點頭:“‘直覺’也這么說。”

    賀逐山沒有出聲,他知道這些話是說給他聽的,阿爾弗雷德總是害怕他過于沖動,害怕他控制不住內心最深處那些偏執而瘋狂的念頭。于是,見他沒有反駁,這位先知般的人物微微一笑,似是感到欣慰。

    “很高興你們帶來‘暗鋒’的情報,這對伊甸來說是一個好消息。這是諸位的榮光,很榮幸與你們共事!卑柛ダ椎抡f,“但遺憾我們只能暫時聊到這里。我和尤利西斯不能自主清醒太久,身體無法承受這種機能消耗,我們必須回到缸中世界休眠——”

    然而話音未落,球形營養缸外的綠色數據投影再次轉動,并且速度越來越快,光芒越來越亮!

    阿爾弗雷德的身體驟然一搐,仿佛靈魂被當頭抽出,雙生子以同樣的姿勢浮在空中,他們空渺的眼神幾乎如利劍般刺向遠方:

    “驚恐!

    “迷茫!

    “懷念。”

    “欺騙!

    呢喃再次響起,他們似乎又進入了某種感知狀態。

    “是一個新的覺醒者!以前從未探索到他的存在……”K04手忙腳亂呼叫同事,幾位工作人員沖進控制區,“他的感應非常強烈!不出意外,能力至少能達到A級!”

    連接雙生子與所有電子設備的皮質管因數據高速流通而發亮發燙,以百萬兆計數的信息流在瞬間涌入處理器。很快,顯示屏上“滋啦”閃爍,一些畫面被不斷擷取,快得根本無法看清,走馬觀花似的展示一個人的思想與欲望。

    最終雙生子的身體再次同時一震,光斑漸暗,漩渦般轉動的數據流也平靜下來,兩人同時緩緩睜眼。

    “一個A級覺醒者,感知不到具體能力,但他很痛苦,很憤怒。”尤利西斯說。

    “憤怒,相當驚人的憤怒,許多懷疑、怨恨、慌張甚至驚悚……是一種成分非常奇怪的混合情緒。”阿爾弗雷德補充。

    “他似乎早就進入了成熟期,是一個真正的‘覺醒者’,但不知為何,他在畏懼,他一直在畏懼什么……”

    “他想殺人。”尤利西斯忽然開口,“他要去殺一個人……他要去殺很多人!

    兩人的眼神回歸正常,身體松懈下來,阿爾弗雷德沉思片刻:“我們需要他。他的能力模糊不清,但和‘眼睛’有關。是一種非常驚人的能力,秩序部一定會想方設法找到他!畾⑷恕,不能讓他這么做。卷入兇殺案會加速暴露他的身份,我們必須提前將他帶走……”

    “有什么線索嗎?”賀逐山問。

    “他很年輕,21歲左右,東方面孔,可惜不知為何,我看不清他的過去!庇壤魉馆p聲說,若有所思似的,“他的位置離我們不遠,我在他的生活碎片中看到了自由之鷹區的標志性建筑……”

    “他是一個提坦學院學生。”K04說,“看這兒,學院徽章。畫面很抽象,但這肯定是一枚徽章。”

    K04調出一幀截圖,男孩身著西服,胸前有一枚黑金色徽章。雙生子的腦電波意識成像能夠直接把他們感知到的情緒與思想生成為畫面與聲音,但清晰程度因人而異。

    “我們必須找到他,”阿爾弗雷德說,“必須阻止他。”

    “但我們如何確定他的身份呢?”小野寺遙說,“這次的信息太少了。”

    “系統根據這些畫面模擬了他的身型、體態等生物特征,基本上可以達到80%相似。我們可以利用這些資料進行比對,前提是得采集到他的數據——這意味著我們得去到一個他一定會出現的地方,然后在人群中鎖定目標。”K04解釋。

    “提坦學院!薄耙扇恕彼悸泛苤。

    “提坦學院安保程度相當高,很難混進去,”小野寺遙皺眉,“而且你怎么保證我們要找的人當天一定會出現在校園里?”

    “非常巧合,提坦學院馬上就要舉辦建校周年紀念活動,屆時所有在校生都要參加慶典,據說水谷蒼介也會親臨現場,”阿爾弗雷德說,“這是一個好機會,不過,能夠受邀進入學院的非在校生,都是和達文公司關系親近的上流人士,非富即貴,需要正式的邀請函。而且為了確保這些樹敵無數的上等人的安全,應該會有相當數量的執行警/察和私人保鏢到場!

    “或許我可以偽造一封邀請函,這應該……”

    “不,”阿爾弗雷德打斷她,“邀請函將由忒彌斯親自發送,它會在系統里直接核對名單,人造神可不是那么好入侵的……但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尤利西斯看到的未來非常緊迫!

    “他殺人的欲望相當強烈。”

    “我想我能進去。”賀逐山忽然開口,“我認識一個人!

    他頓了頓:“他是提坦學院的學生……我記得這種周年活動,學生有權邀請一位同行人!

    “他會邀請你嗎?”阿爾弗雷德問。

    “……我可以說服他!

    “不是可以,是必須!卑柛ダ椎滦πΓ嘈臛host在開口前心中早已有周全的計劃。“那么這樣的話,我不得不再次把艱巨的任務交給003號小隊!

    眾人又花了些功夫商議任務細節,命令確認后,“引渡人”便準備帶領達尼埃萊三位原路離開亞特蘭蒂斯。

    然而賀逐山走在最后,即將出門時,卻聽見阿爾弗雷德的呼喚:“我想和你單獨說句話。”

    賀逐山回到巨大的球形營養缸前,仰視阿爾弗雷德。尤利西斯已因疲憊陷入沉睡,只剩他一人垂眼凝望賀逐山,就像俯瞰人間的神明。

    “‘圣誕’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遺憾。我能體驗那種失去至親的感覺,當年那不勒斯為保護尤利西斯犧牲時,我體驗過那種極致的悲傷。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真實的人類情感竟能產生如此慘烈的沖擊,是在我大腦里創造虛假世界的數據流……完全無法模擬的。”阿爾弗雷德輕聲說,如同安撫一個稚子。

    賀逐山不知如何回應,最終沉默以對。

    “你還經常夢到‘鳳凰’嗎?”阿爾弗雷德忽然問。

    “……偶爾,”賀逐山說,“有時會看見一些畫面。但那是繼承‘投影’的后遺癥,眼前不時閃爍一些‘鳳凰’生前的影像記憶……會在其中看到曾經的自己!

    阿爾弗雷德久久凝視他,最后嘆氣:“你還和從前一樣頑固……從來都不會變。那不勒斯料事如神——是的,你從沒見過那不勒斯,但他知曉你的存在!

    他說:“我、尤利西斯、‘梧桐’、和‘鳳凰’都是那不勒斯一手帶大的,‘鳳凰’決定收養你前,曾詢問過那不勒斯的意見。他聽說了你的遭遇,當時便建議‘鳳凰’不要讓你過早接觸‘伊甸’,說這是對你的保護。但最終,仿佛命運注定,你還是一頭扎了進來,并且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賀逐山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知道!卑柛ダ椎滦π,“我尊重你的選擇,我尊重每個人的選擇……”

    “包括‘梧桐’嗎?”賀逐山忽然打斷,“如果不是‘梧桐’背叛,‘鳳凰’或許不會死。”

    阿爾弗雷德沉默許久:“也許你看到的‘一切真相’也只是冰山一角。”

    他轉移話題:“不提他了,我只是感到緊張。在亞特蘭蒂斯,在這缸中之腦里,我看過你們每個人的過去,對你們每個人都知根知底……但只有你,Ghost,只有你讓我捉摸不透。你的過去讓我畏懼,我直覺你內心深處的偏執與仇恨會將你帶去我無法抵達的地方……仿佛墜入黑暗深淵,無路可逃。”

    賀逐山沒有說話。

    “有時應當放下過去,別再用不屬于你的錯誤懲罰自己。你有強烈的自毀傾向,你或許瞞得過達尼埃萊,但瞞不過我!彼麌@了口氣,身體慢慢蜷縮成休眠姿態:“我知道你應當聽不進去,但有空時,或許可以試著考慮一次我的話。它對你有益無害,我可以保證!

    球狀營養缸內的光線逐漸黯淡,阿爾弗雷德閉上雙眼。工作人員也離開控制臺,室內復歸漆黑。雙生子的面容被昏暗吞沒,模糊不清,毫無疑問,他們已再次進入缸中之腦,回到那個虛幻的世界中去。

    賀逐山微微垂眼,最終上前,伸手觸摸營養缸外壁。

    “晚安,阿爾弗雷德!彼p聲說,隨后轉身離開。

    然而就在黑色大門再次合上后,本該進入休眠狀態的尤利西斯卻悄然蘇醒。

    他白銀色的雙眸在黢黑中發出幽幽冷光,眼底的不羈被某種復雜情緒取代。如果K04在場,他一定大驚失色,因為尤利西斯不該在深度睡眠的狀態中主動掌握自我意識,但尤利西斯做到了。

    他不僅做到了這一點,他似乎還能做到更多——

    與他相連的數據線微微一震,浮光陡然亮起。光斑順著數據線緩緩滾動,最終水珠般滴入控制臺。信號器上曲線瞬間跳出一個波峰。

    但那只是眨眼須臾,很快,門內的世界再次陷入死寂,仿佛什么也不曾發生。

    ——只有尤利西斯望向他的兄長,望向阿爾弗雷德。

    他凝視著阿爾弗雷德的睡顏,緩緩伸手,似乎想要觸碰他銀白色的眼睫,但手掌卻逐漸下移,虛虛滑過阿爾弗雷德的脖頸,最終停在他的胸前。

    他們共有的、屬于阿爾弗雷德的那一半心臟正緩慢跳動,尤利西斯面無表情,空握住那根“臍帶”般的連接管,仿佛在感受血液如何流動,如何于二人的身體內不斷循環。

    而只要再用力一點,他就會碰碎脆弱的毛細血管壁,血管破裂,雙生子的心臟也會同時停止跳動。

    靈魂同時降臨,又同時消亡。

    尤利西斯垂眼凝望許久,但最終,他什么也沒有做。

    他只是收回手,冷淡地挪開目光,仰頭望向缸外,仿佛望向了遙遠的、自由的宇宙銀河。

    他閉上眼,身體下落,營養液將他徹底吞噬,如同跌入失落的亞特蘭蒂斯海底。

    尤利西斯進入休眠。

    作者有話說:

    關于雙生子的存在形式可以參考《少數派報告》的電影改編,靈感來源于此。

    明天上夾子啦,所以明晚應該是11點以后更新~感謝諸位,啾啾!

    28   雙生(3)

    ◎“你是阿爾文,也只有你是阿爾文!薄

    “基因序列檢測完畢, 沒有異常!

    “血析正常。”

    “器官結構正常!

    “基礎生命系統運作正常。”

    “內外環境數據水平良好,可以喚醒!

    “確認喚醒。”

    休眠培養艙徐徐開啟,淡藍色液面迅速下降。阿爾文什么都記不起來,但那種久睡蘇醒的恍惚、那種仿佛被包裹在蜘蛛囊中的觸感還清晰分明。

    實驗室是慘白色的。

    一名身穿防菌隔離衣的工作人員走上前來, 替他換好嶄新的病號服。他帶著阿爾文穿過走廊, 一面漆黑的玻璃窗倒映出他的影子。阿爾文看見了幼時的自己。

    他被安排坐在一間房間正中央。

    房間的那一頭有一條長長的金屬桌, 十數個陌生人坐在那兒打量他。他們大都文質彬彬, 西裝革履, 看起來像是學者或研究員。

    “你的姓名!逼渲幸蝗寺氏乳_口。

    “阿爾文!

    “年齡!

    “6歲。”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阿爾文有些遲疑。但瞬間, 一些記憶被喚醒,它們像被設定好的程序一樣涌入阿爾文腦海:“我……生病了。我在這里接受手術。手術完成后我就可以回家……我住在阿爾卑斯山的西三農業區!

    一個研究員放下分析器:“記憶輸入只達成了63%,大腦選擇性刪去了一些主體不喜歡的內容!彼f:“我擔心他的神經系統在培養過程中有損傷,他應當接受智能測試!

    “但這是少有的精神元腺體正常發育的實驗體!

    “而且他的各項指標非常優異。”

    幾人爭吵起來, 矛盾的中心似乎和阿爾文有關。他獨自坐在冰冷的金屬椅上, 有些緊張。

    “不如讓本杰明決定!弊畹赂咄氐睦蠈W者發話。

    “阿徹先生,您認為呢?”

    本杰明·阿徹便從黑暗中現身。他看起來五十歲上下,坐在一副全自動金屬輪椅上, 頭發花白, 皮膚松弛, 但眼神依舊犀利, 所有人起身向他行禮致意。

    本杰明·阿徹說:“我要看下一步測試結果。”

    話音落下, 一名工作員打開了虛擬投影。

    一些畫面投放在阿爾文眼前,他被要求指認數字、圖案和動物名稱, 測試員拋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問題。他聽指令轉身、行走、利用四肢完成復雜的精密動作。再次坐下時, 一個嚴肅的女研究員說:“可以給我念一首詩嗎?”

    他有些茫然:“什么詩?”

    “隨便!

    于是一段畫面忽然閃入他的腦海, 一個女人曾溫柔地擁抱他。吟唱的歌聲恍若在耳, 阿爾文下意識說:“舊日靈魂的陰影……綠意生長出澎湃的靈魂!

    他在空洞的房間中游蕩, 風吹來荒涼。

    他反抗于世事的無常,綠意滋養出澎湃的靈魂。

    那些毫無疑義的破碎時光……風吹來荒蕪。①

    “我不記得剩下的了。”

    女研究員說:“我知道這是一首歌,你的母親教給你的。你能唱給我聽嗎?”

    阿爾文頓了頓:“我不想唱!

    女研究員:“很抱歉,但這是要求!

    “我不想唱!

    阿爾文捏緊衣袖,害怕對方會繼續堅持。但女研究員結束問詢,望向本杰明·阿徹:“回答問題時,他的反應里沒有出現‘信息提取’的機器特征,思索時間也不符合程序回歸函數,分析是自主而綜合的!

    “這說明他不是單一的拷貝體——不像其它實驗品,他的神經系統完好無損,沒有遭到精神腺體破壞,可以正常共存,是獨立的人類智慧生命!

    本杰明·阿徹抬起眼睛。

    他凝視阿爾文,就像審視實驗臺上的小白鼠,冷酷而殘忍,這讓阿爾文膽戰心驚。

    空曠的房間里寂靜許久,直到本杰明終于開口:“就他吧,”他操控輪椅轉身,“他的能力很重要,我希望盡早開始在他身上的研究。”

    一名工作人員說:“那么其它實驗體呢?他是第1182號,成功被制造的實驗體大概還有1800個。”

    “全部銷毀!北窘苊鲝奈椿仡^。

    長桌邊的研究員們紛紛起身,阿爾文被帶離時聽見了一些議論。

    “你說原來那個?我進入基地時,他應該已經死了。我沒見過他本人,只見過他的細胞。”

    “那家伙可以吸收并融合其他變異者的精神元腺體,卻不產生排異效應,很有研究價值。不過本杰明當時操之過急,導致研究對象意外死亡……希望這個能在他手里活久點,不然每次制造實驗體也有風險!

    兩名工作員一前一后夾著阿爾文,他們沿原路返回。

    路過他蘇醒的實驗室時,阿爾文微微扭頭,在窗外站了片刻。

    一千八百個休眠培養艙與調控中樞緊密相連,仿佛同一張蛛網上的無數蜘囊,機器通過管道源源不斷向其運輸淡藍色液體,提供充足營養和無菌環境。

    慘白的燈光下,每一只培養艙內都睡著一個“阿爾文”。阿爾文凝視他們,就像凝視自己。

    “銷毀”指令下達后,中樞忽然關閉,燈光暗下來,淡藍色液面緩緩下降。所有監控器倏然亮起紅光,“失去生命信號”的警告此起彼伏。

    阿爾文來不及目睹“自己”的死亡,就被推進了電梯。

    *

    阿爾文緩緩蘇醒,清子正坐在床邊,她起身為阿爾文拿來一塊毛巾,他的襯衫被冷汗打透。

    清子敲打鍵盤,用發聲器和他對話:“我看不到更多了,你很特別。‘重臨’可以復現一切,但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你想要了解的過去。就好像……有些東西并不屬于你,這具身體不屬于你!

    年輕的秩序官垂眼:“我知道了。謝謝!

    清子雪白的眼睫微微顫動,似有話說——作為“重臨”的擁有者,她完全知曉阿爾文在領域里經歷了什么,那種失去身份的破碎感足以讓任何一個人類感到絕望與恐懼。

    但最后她只是安慰道:“別放在心上,也許,只是因為你遺忘了太多記憶。當你想起那些記憶,可以再來找我!嘏R’會更加精確。”

    她離開了阿爾文的住所。

    房間里響起智能提示:“您有一則日程提醒:請于今日下午3點前往城市廣場區秩序部辦公大樓,您的任務行動調查聽取會將在下午3點15分準時進行,請按時出席!

    忒彌斯倏然出現。

    她的投影穿越墻壁,跟隨著阿爾文離開臥室:“你不應該那么做,為什么要殺颶風?現在好了,撒旦惱羞成怒,報告打給了水谷蒼介——你在水谷蒼介那吃到的苦頭還少嗎?”

    阿爾文置若罔聞,沒有搭理。他走進淋浴間,水聲嘩啦,再出來時披著浴衣,平靜拉開衣柜挑選西服,像是準備徑直前往秩序部大樓接受監察官的質詢。

    忒彌斯對他的我行我素感到憤怒:“你還銷毀了Ghost留下的唯一一點血液痕跡,讓秩序部空手而歸……幸好跟著你行動的人是我,我沒有把這件事上報,不然你會再次把自己送進懲罰室!你知道水谷蒼介干得出來!”

    阿爾文終于回頭:“我不介意!

    “我介意!”忒彌斯說,“我被寫入的第一條程序指令就是保護你的安全——”

    “保護誰的安全?”阿爾文打斷,“我?還是那個我素未謀面的‘原主’,或者甚至……是那一千八百個實驗體?”

    忒彌斯怔愣許久:“那不一定是真的……‘重臨’也不一定準確。那可能也是水谷蒼介為你植入的記憶,他希望借此控制你罷了!

    阿爾文沒有反駁,他垂眼凝望自己掌心。他的手很大,生命線卻很短,自虎口向手腕蔓延,戛然而止。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誰!

    阿爾文說:“我甚至不知道……”

    我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批量生產的復制體值得被愛嗎?”他問忒彌斯,“像你一樣,人工智能值得被愛嗎?”

    忒彌斯愣住了,“人工智能”四個字使她胸口微微發疼。屋子在一瞬間寂靜下來,只有水珠不斷自阿爾文發梢“啪嗒”掉落,某種沉郁的氛圍籠罩著一切。

    秩序官的通訊器卻響起來。

    阿爾文微微垂眼,虛擬投影上顯示出賀逐山的名字。

    他接通了電話,兩人卻極默契地都沒有開口。輕微的呼吸聲被電流放大,仿佛交纏著填滿了整個房間。

    賀逐山打破沉默:“我打擾你了嗎?”現在是午休時間。

    “不……你不會打擾我。有什么事嗎?”

    “……你說只要我愿意的話,可以聯系你!

    Ghost當然不會輕易聯系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但阿爾文沒有說破:“是的,隨時。”

    對方遲疑片刻:“三天后,提坦學院要舉辦周年慶活動。你知道這件事吧?”

    阿爾文抬眼看向忒彌斯,忒彌斯調出相關信息并顯示在頭頂虛擬屏幕上。

    “我知道!

    “今年的活動恰好和‘獨立日’紀念游行一起舉辦。到時候為了觀看花車巡展,自由之鷹區會人滿為患。我記得每一個在校學生有權邀請同行人進入提坦學院主會場,而你……”

    賀逐山還記得那張黑卡,阿爾文似乎不太喜歡水谷蒼介。

    他深吸一口氣:“你缺監護人嗎?”

    阿爾文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監護人?”

    “我需要進入提坦學院。但我不想解釋原因!

    賀逐山為這通電話糾結了半小時有余——他在如實相告和編造謊言之間猶豫許久。但最終他不打算隱瞞,一來年輕人相當敏銳,一般的謊話騙不過他,二來……他不覺得有什么隱瞞的必要。

    他莫名很信任阿爾文。

    “我知道了!卑栁恼f,“約個時間,我去接你!

    如賀逐山所料,他絕不多問,不害怕自己因此被卷入極其糟糕的處境,哪怕這種事他們每逢相遇都會發生。

    “謝謝!辟R逐山說。

    他忽然有些愧疚,覺得這就像是在利用他人的感情。具體什么感情,賀逐山說不上來,心跳卻微微加快,于是他垂眼撫弄那朵白玫瑰,等對方先掛斷通訊。

    可阿爾文也在等他。

    仿佛都不肯就此結束對話,都知道再編出一個聯系的原因很難……

    于是在沉默中聆聽對方的呼吸。

    “那天我有事,”賀逐山忽然說,“回信很倉促。”

    阿爾文微怔,片刻后才意識到他在談論什么。

    “沒關系!彼髞碇馈1”在聊天用語中有“收到”的意思。

    對話又斷了,呼吸聲聽得人耳邊發熱。

    最后是阿爾文開口:“晚上7點,我在自由之鷹區的十字街等你!

    他們結束通訊。

    與忒彌斯的爭執被意外打斷,此時阿爾文也沒有興趣再和一個AI糾纏。他披上羊毛大衣,望見窗外下雪,又拎起了門邊的傘。

    忒彌斯的聲音卻忽然響起:“他們會不停詢問事發經過,包括再次核對之前在古京街發生的一切。撒旦懷疑你在包庇Ghost。”

    阿爾文回頭,忒彌斯正背對著他站在窗邊——作為智能系統,她的“程序道德”不允許她背對自己的服務對象。但現在,白雪漫漫,女孩獨自凝望城市,腳下卻沒有影子。

    “他們會給你做一系列‘忠誠度’測試,確認你的立場從不動搖。你只需要在腦海中咬死一個你認定的‘事實’,別被那些混淆性問題打亂節奏,他們找不到任何證據,就拿你沒有辦法!

    忒彌斯深知聽證流程,她在幫助阿爾文蒙混過關。

    “他最后還是主動給你打來電話,不是嗎?”女孩忽然轉身,湖藍色的眼睛被光暈開。她似在微笑,但那笑意卻又讓人察覺出稍許悲傷:“那說明你是值得被愛的……你和我不一樣,你終究是血肉之軀!

    “有血肉,有情緒……所以也有靈魂!边瘡浰拱淹嫠┌椎娜箶[:“所以無論如何,你都是阿爾文。是我被輸入的第一條指令要保護的對象……哪怕我查不到這條指令的輸入者。”

    “你是阿爾文,也只有你是阿爾文。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完成……”

    “自己去尋找真相吧!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歌曲《Where the Willows Grow》

    29   雙生(4)

    ◎沈琢。◎

    “根據‘先知’數據顯示, 本月全市11區共有317名市民出現異常行為,包括但不限于無緣由離職、臨時變更住址、大量購入抗排異藥物或飲食習慣的突然改變。其中有300人的‘變異可能’概率超過75%,我已通過常規手段將其公民等級下調至三等,并列入‘異常人員名單’, 各行動小隊也完成滲入, 隨時可以對他們展開抓捕。”

    “上月‘先知’共發現異常人員345名, 行動隊實際抓捕異常人員345名, 其中298名在進入阿瑞斯之都監獄后出現變異癥狀, 已由相關負責人員轉運至‘清道夫基地’處理。‘先知’監控系統推演準確率高達86%, 程序運行正常!

    全息投影浮動在下沉式客廳正前方,人工智能忒彌斯正一絲不茍地向撒旦匯報工作總結!跋戎笔侵刃虿开毩⒀邪l的監控系統,它通過收集提坦市所有市民使用電子產品留下的信息與痕跡監測市民生活,并推演他們接下來的行為可能, 確保提坦市各方面的城市“安全”。

    撒旦抿了口紅酒:“實施抓捕, 和以前一樣,別打草驚蛇。偽造他們購買、使用‘變異病毒’的證據或痕跡,要有說服力, 足夠堵上親戚鄰居的嘴……”她煩躁地抓了把頭發, 忽然抬眼:“‘暗鋒’怎么樣?”

    全息投影變為紅色, 這意味著接下來談論的所有內容都將被嚴格加密。

    數十份檔案和頭像倏然浮在空中, 排列整齊。忒彌斯說:“目前‘暗鋒’在職成員共113人, 體內芯片連接正常。41人在外執行任務,72人可被調配。包括‘颶風’在內, 本月共有7人意外死亡, 其中‘颶風’因身份暴露被Ghost擊殺, ‘獵豹’在任務中犧牲, 而‘鐮刀’等5人死因不明, 且尚未發現尸體下落……

    “根據‘先知’的計算分析,他們很有可能被同一兇手殺害,我已在之前的報告中提及此人——我們稱之為‘殺手’,他已在三月內成功刺殺8名‘暗鋒’成員。”

    “得從基地再補充幾個人!

    “已通知‘清道夫基地’。”

    “‘殺手’,找到關于他的線索了嗎?”

    “還沒有。但‘先知’的模擬結果顯示,‘殺手’擁有異能的概率高達97%!

    撒旦微微點頭,她已被這個“殺手”困擾數日,她完全想不明白對方是如何發現“暗鋒”的,也不理解他的所作所為。她對“殺手”一無所知,可“殺手”似乎對“暗鋒”了如指掌……這使她非常被動。

    “那位大秩序官呢?”撒旦揉了揉太陽穴,轉開話題,“他的聽證會開得怎么樣?”

    “聽審團認為證據不充分,無法判定秩序官A存在背叛傾向。他在尖塔中心槍殺‘颶風’的行為被歸因于一時的情感沖動,所以聽審團沒有對他進行處罰,只是下達了二級警告!

    “他?沖動?”撒旦說,“聽審團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鬼話嗎?A把他們耍得團團轉,他們還在替狼數錢!

    撒旦有些頭疼,但這個結果她早已料到。

    她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置A于死地,她只是借此向A發出她的警告。她不在乎A到底要干什么,那與她無關,但A不能妨礙她的行動……“颶風”是她的人,生死只能由她決定。

    “要不是濡女動作快,再晚一點,Ghost就會問到他想要的答案。”撒旦撥弄著耳上的紅寶石吊墜,貓一般慵懶地半瞇雙眼:“我聽見了他們的對話……Ghost已經知道了‘暗鋒’和秩序部的關系,甚至發現了不完全變異實驗體的存在。他盯上阿瑞斯之都,順藤摸瓜找到‘清道夫基地’,只是時間問題。”

    撒旦亦是不完全變異體,她擁有A級精神系異能“諦聽”。

    她揮退忒彌斯,起身回到臥室。被子撩開在一旁,床上空無一人。撒旦微微瞇眼,拉開紗簾,濡女正站在室外空中花園那棵白色櫻花樹下,她回頭望向撒旦。

    “怎么起來了?”

    濡女是特別的,她和其他“暗鋒”都不一樣。她沒有編號,直屬撒旦調配。

    “我聽見起風……怕花一晚上全敗了,出來看看!

    撒旦沒有出聲,她反復摩挲濡女雪白的耳后頸肩。

    于是濡女在玻璃窗里瞧見自己的倒影時,她忽然覺得熟悉。

    她在哪里見過同樣的一大片白櫻,和某人一起,但她把一切都忘記了。

    空留玻璃窗上一雙迷茫的眼睛。

    *

    鏡子里是一雙驚慌的眼睛,瞪著被霧氣遮掩的自己的倒影,卻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沈琢低頭,發現兩只手正不停顫抖——他的手上沾滿鮮血。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發生在他身邊的詭異的事情越來越多——物品莫名錯位,身上出現傷口,他甚至會在完全陌生的街道或列車上醒來——就好像,他陷入睡眠時,有另一個靈魂在操縱他的身體。

    身體里藏著另一個人。

    他去看了醫生,醫生說這只是夢游的癥狀,“你的壓力太大了”,醫生這么安慰他。也許,你該向學院申請休學。

    但他不能這么做,他會讓父親失望的。沈琢必須以優異的成績從提坦學院畢業,找到一份體面的公司工作……這樣他才可以回到那座花園,回到父親,還有姐姐身邊。

    所以不能有任何意外。

    明天提坦學院將合辦建校周年慶與“獨立日”紀念活動,屆時會有很多集團高層與名流現身。他得抓住這個好機會推銷自己……不能有任何意外。

    沈琢緊咬牙關,狀似無事地洗凈手上鮮血。他跌跌撞撞鎖緊了公寓大門,用矮柜抵死臥室出口,爬到床上,把自己的手腕用鐵/銬鎖在床頭——避免再次“夢游”。

    然而正當他準備把鑰匙踢向床底時,一個聲音陡然響起:“別這么做。”

    他倏然一驚,幾乎是寒毛倒豎地環顧四周,可家里只有他一個人。

    聲音又響起來:“別這么做,這不公平。你的身體,我也有權使用……”

    “你是誰!”沈琢大吼。

    “我是你啊!睂Ψ絿@息,像幽靈一樣陰魂不散。

    沈琢不由顫抖起來,他翻身下床,想要揪出這個躲在暗處的混蛋?伤麑嵲谑翘o張了,沒走兩步,便被地毯上的雜書絆倒,重重向前栽去,還帶翻了一旁的旋轉椅。

    他忍痛坐起時,正對著房間一角的全身鏡。

    那一瞬仿佛時間停滯,沈琢癡癡望著鏡中人,發覺自己的面孔如此模糊。

    他向它爬去,伸手欲觸碰鏡面……

    可鏡中的影子沒動。

    沈琢長得漂亮,于是“對方”垂眼凝視他時,神色流露出一絲慈悲,竟如案上坐佛憐憫眾生似的,“他”笑起來:“看看你啊……還是把身體交給我吧!

    “不!”沈琢聽到了他最畏懼的話,他猛然伸手,一拳又一拳擊打鏡面。哪怕鋒利的玻璃片割碎了他的手背、手掌,他也恍若未聞。

    直到他的左手不受控制般抬起,一把鉗抓住右手。

    他開始和身體里的那個人對抗。

    顫抖的身體最終安靜下來,如小獸似的垂頭坐在血與玻璃深處。一線月光入戶,“沈琢”忽然抬手,撩開頰邊汗濕的發,血印烙在臉上,宛若圖騰。

    他起身,從床頭柜里翻出一枚通訊器戴在耳邊,在“嘩嘩”的水聲中再次沖洗手中鮮血。但這一回,他抬頭凝望鏡面時,眼神冷淡而兇狠。

    “你對他太粗暴了。”通訊器里忽然傳來話聲,是個男人,音色低沉。

    “他疼我也疼,你不要區別對待!薄吧蜃痢彼α怂λ椤

    “他從來是花園里的金絲雀,未經風雨,害怕也很正常。”

    “喂,聽好,我不關心你們從前的故事,雖然你對他什么心思我一清二楚——但我是我,他是他,他的意識太強,甚至不肯放棄對身體的掌握權,這耽誤我做事了……到時候惹出亂子,你來給他收尸!

    “好吧好吧。”對方妥協了,無奈中還藏著點寵溺。

    “我已經把資料發過去了,我們最后一遍核對行動計劃!

    “沈琢”給自己做了一杯熱咖啡,捧著抱枕坐到沙發上。他披著連帽家居服抬眼看虛擬屏幕的樣子,就像一只無害的金毛奶狗。

    然而全息投影里轉動著一幅立體照片,照片中是一個年輕女孩。

    “朱迪·瓊斯,提坦學院二年級學生。半年前覺醒異能,現在是‘伊甸’外部組織成員。但真相你也知道——大約一個月前,她被‘忒彌斯’檢測到行為異常,遭秩序部逮捕入獄。而之后,一個編號056的‘暗鋒’成員假扮她活動,試圖以這種方式打入‘伊甸’內部!

    “056的異能是‘變形’,她能變成任何她想扮演的目標的形象,只要獲得目標的基因信息,就像一條變形蟲。明晚,她會作為‘朱迪’出現在慶典活動現場,這是擊殺056的最后機會。”

    “直接動手不行,這些‘暗鋒’都很警惕,我們得聲東擊西——‘獨立日’活動有花車游行,我會在其中一輛上動手腳,使它在經過達文公司車隊時爆炸,讓他們以為襲擊的目標是水谷蒼介之流……”

    通訊器里的男人說:“大量安保力量會被立刻調離,這就方便了你在學院內動手。我已經黑掉了她的通訊器,以‘撒旦’的名義約她在鐘樓區會面——你只有3分鐘時間。3分鐘一過,無論056是否被擊殺,你都必須離開提坦學院前往老地方和我碰頭——否則等自由之鷹區進入緊急封閉狀態,我們就一起死吧!

    屏幕上不斷出現提坦學院與周邊建筑的立體地圖,男人在為他標記路線。但“沈琢”頭也沒抬,只是“呼呼”吹咖啡熱氣:“我相信你,我們合作這么多次了。再說,一起死也蠻好的。”

    “我不相信你,狡猾的小狐貍。你能不能和他學學,乖一點,聽話一點,別給我惹事?”

    “我要是乖乖聽話,這世間早就沒有沈琢了。”

    他將咖啡一飲而盡,在控制面板上輸入一串密碼。暗門緩緩拉開,“工作間”的墻上懸滿武器。

    他開始清點裝備:“說到這件事,我一直想問,你更喜歡他……還是更欣賞我?別想太多,我就是單純好奇。”

    男人輕笑:“都喜歡。你們都是沈琢!

    他皺眉:“算了吧,我和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男人不置可否,而“沈琢”吹了聲口哨:“想你。明晚見。”

    作者有話說:

    沈琢是雙生篇重要角色,雙生篇真的有很多雙生梗。

    另:雖然不應該劇透,但我真的不忍心看你們“誤入歧途”。鳳凰和A不是一個人,以上。

    30   雙生(5)

    ◎這只遍體鱗傷的緬因貓開始允許某人闖入自己領地!

    差十分鐘七點時, 阿爾文抵達自由之鷹區。

    “獨立日”是提坦市最盛大的慶典,幾乎所有市民都會涌上街頭欣賞花車游行。街道早被堵得水泄不通,阿爾文只好把兩用車停在空中停車場,步行進入十字街。

    天下大雪, 冷霧彌漫, 他在人頭攢動中一眼望見賀逐山。

    賀逐山正在商場門口等他, 穿一件長至腳踝的黑色風衣。他沒有打傘, 身型清瘦, 專心致志凝望那面巨大的落地窗。阿爾文走近, 才發現他在逗弄寵物商店的電子貓。

    電子寵物①是達文公司推出的一款家用娛樂產品,顧名思義,它們是一種“仿生”機器,用于模擬真實動物, 擁有相當逼真的外觀與手感。

    新世紀134年, 環境惡劣,資源緊缺,飼養一只真貓或者真狗變得相當昂貴, 但電子寵物解決了這個問題——它們沒有進食需求, 不會生病不會死, 選擇豐富、品種多樣, 因此博得絕大多數市民的青睞。

    賀逐山逗得相當投入, 直至阿爾文走近才迅速起身。他將冷白的手藏進口袋,似乎希望對方忽略自己的幼稚行為。但阿爾文沒放過他:“你喜歡貓?”

    他曾在賀逐山的精神領域里見過他養貓。他養了那么多流浪貓狗, 一定喜歡這些小動物。但賀逐山面無表情:“它們只是機器!

    “它們看起來和真的沒什么區別!

    “到底也還是機器。”

    阿爾文不置可否。

    他對這人的口是心非深有體會, 但賀逐山忽抬頭看了他一眼。用那雙攝人心魄而不自知的眼睛, 于是阿爾文忽然發現他好像一只貓。

    一只高傲、優雅卻無比警惕的緬因貓。有尖尖的耳朵和柔軟的圍脖, 毛很長很厚, 看似漂亮無害,卻是雪地或森林的王者。

    很難被人飼養。

    “走嗎?”緬因貓說,不自然揉了揉耳邊白玫瑰。

    有人卻在這時走進這家電子寵物店。

    那是個高大的男人,隨身拎一只電子貓,貓被關在鐵籠里,渾身炸毛,不停大叫。它的叫聲非常凄厲,刺得人耳朵疼,男人只好抬更高的嗓門呵斥它,于是店里其它商品都被這些動靜“驚醒”,嗷嗷狂吠,一片雞飛狗跳。

    這可不尋常。

    電子寵物內部有復雜的芯片程序,主人可以通過控制器面板設定他們的行為與習慣,嫌叫聲吵鬧,只需按個摁鈕就能讓它們乖乖閉嘴……這只電子貓的內部線路多半出了問題,男人是來退換貨的。

    他的聲音被玻璃窗隔得發悶:“我怎么知道?上個月才在你們這兒買的,電子小票都還沒刪,真是見鬼了!”他嘟囔著,“開始還好好的,沒兩天就發起瘋來,滿屋子亂竄躲到沙發底下,被我抓出來還兇我,看,這都是它咬的撓的……控制器也失效了,關機鍵毫無用處,我把它砸到地上試圖強制重啟……但它就只是破了一層皮。”

    那是只清秀的小奶牛貓。

    通體烏黑,四爪發白,戴一串小手套,本該是漂亮的“四蹄踏雪”,但此時它蓬松的毛發不復光澤,結成血綹凝在一塊,肚皮橫一道血淋淋的小疤,男人大概嘗試過拆解它的主機面板。

    ——為了達到逼真的模擬效果,電子寵物配備仿生系統。它們會流血,也有痛覺反射。

    店員習以為常:“可能是軟體組件不穩定,這情況以前也出現過。根據消費保障,我們會免費為您更換一只同樣價位的電子寵物!

    但男人咆哮:“賠一只就算了?那我的精神損失怎么辦!不行,你們要加倍補償我!”

    店員立刻挑眉。

    她經驗豐富,一眼看穿這人是來故意找事:“按規定我們最多只能額外補償您原價10%的安撫金……約為178提坦幣!

    “178?!我被撓壞的沙發都不止這個價。”

    “抱歉,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我不管,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如果您不接受賠償提議的話,我們還有別的處理辦法。”店員面無表情,抓過那只因害怕而瑟瑟發抖的小奶貓:“我們可以免費為您維修,包括但不限于更換零件、升級芯片。同時我們會贈送您一份原價499的‘雜技表演’程序包,這份程序包目前還是限量發售哦!”

    她的職業笑容非常和善,卻在無形中捏死了男人的軟肋——男人只是來訛高額賠償金的,維修方案會讓他得不償失——他可不想養什么狗屁電子寵物。

    雙方陷入僵持。

    “它看起來就像真的!辟R逐山說,那貓正在店員手里奮力掙扎。

    “你剛剛還說它們只是機器!

    “人和機器的區別是什么,界限又在哪?”賀逐山沉默片刻,低聲反問,“我有時看不到區別!

    有時機器比人類更像人類。

    “它是機器……機器可以被恢復出廠設置。他們會清除它的記憶組件,它可以被轉運到二手市場重新售賣!

    “但對它來說,這和謀殺有什么區別呢!

    阿爾文下意識垂眼看他。

    幾片雪落在賀逐山鼻尖,被體溫融化。他的神色模糊不清,阿爾文一瞬間想起精神領域里的夕陽黃昏——

    他很少暴露心底真實的情感,但每逢這時,賀逐山比少年人還要脆弱。

    阿爾文眼神微動,片刻后忽問:“那如果一個人的記憶也曾被刪改,甚至身體也像忒修斯之船②一樣被拼接,從此以后,他還算是之前的那個人嗎?”

    賀逐山不及回答,對方又追道:“如果他和它們一樣,只是批量生產的商品之一,機緣巧合被人選中帶走,你會把他看作獨一無二的生命存在……還是隨時可被拋棄、可被復制的機械產物呢?”

    他的問題極度跳躍,主語混亂不清,但這恰恰讓賀逐山敏銳察覺,問題背后似乎暗藏某些難以言說的惶恐與畏懼。

    可他沒有戳破。

    賀逐山說:“像K和喬伊③那樣?”

    阿爾文微頓,沒料到他會這么問:“像K和喬伊那樣!

    賀逐山微微蹙眉,仿若思考。于是沉寂了似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阿爾文聽見對方答:“記憶可以被刪改,身體可以被拼接,但只有一個東西無可剝奪……靈魂。喬伊獨一無二,是因為她和K共同經歷了一切,她因此擁有靈魂,誰也無法取締。所以這個世界可以有成千上萬個喬伊,可以有成千上萬個一模一樣的復制商品等待出售……”

    “但她只有一個,她只屬于K。我不相信‘機緣巧合’,我不相信‘偶然’。如果我在千萬人中遇到一個人,選擇他,帶走他,一定有原因……而從此以后,他只屬于我,也只屬于他自己!

    他看向阿爾文。

    窗內的爭吵塵埃落定,男人妥協,接受全額退款——10%的安撫賠償金也算一筆零花錢,不要白不要。店員抓起電子貓,將它放進回收箱里等待處理。

    貓凄厲地叫起來,渾身發顫,仿佛知道自己將面對何等命運,窗外大雪紛飛。

    阿爾文沒有說話,他在得到答案后陷入長久沉默。寒風裹夾著人來人往的嘈雜,傘下的世界卻那么靜。靜得仿佛只有他自己,只有他們互相交錯的心跳與呼吸。

    男人收到賠款轉賬,罵咧著推門而出,阿爾文卻忽然走進店內。

    他和店員交涉,店員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但賀逐山看著他將貓捧到懷里。

    他買下了那只貓。

    貓很小,在他掌心瑟瑟發抖,就像風中的毛線團,而阿爾文拎著它的后頸皮將它塞進賀逐山風衣口袋。

    它本還在“嘶嘶”地哈氣,張牙舞爪試圖咬人,探頭探腦望見賀逐山那張俊臉,呆滯片刻,默默住嘴,抽著鼻子嗅聞他身上味道。

    最終,它舒舒服服窩進新主人口袋深處,“咕嚕咕!,開始撒嬌。

    “送你!卑栁恼f,“你如果喜歡的話。”

    賀逐山頓了頓:“我沒說……”

    “你喜歡!睂Ψ捷p而堅定。

    他垂眼望著賀逐山:“我看得出你喜歡。表露‘喜歡’是人類的本能,為什么要壓抑它?”

    賀逐山沒有說話。

    小貓呼嚕呼嚕地舔了他兩口,賀逐山垂眼凝望掌心。那濕潤的觸感太過真實,他忽然想起許多泛黃的舊事——一些曾被他掩藏在大雪深處的支離破碎的過去……

    他早已習慣掩藏一切。

    掩藏情緒,掩藏欲望,孑然一身便能無懈可擊,可偏偏,有人試圖靠近他,有人試圖溫暖他。捂熱他,融化他,想要將他帶回到世界此岸,讓他在他面前卸下偽裝,不必掩藏。

    阿爾文就是這樣的人。

    “我沒功夫養電子寵物!

    “充電就行了!

    “我……”

    “如果不想要,可以還給店員!卑栁恼f,“它會被恢復出廠設置二次售賣,也沒什么大不了!

    賀逐山只得閉嘴。

    他看見阿爾文笑起來:“好吧。那不如就叫它喬伊!彼焓謸狭艘话沿埖南掳停垞u著耳朵很會看人眼色地撒嬌。真奇怪,它明明是一只線路出錯的暴躁電子貓,這時落到他們手里,卻乖得奶聲奶氣。

    機器與生命的界限在哪里呢。

    “它好像也很喜歡這個名字!

    雪已漸小,這么說著,阿爾文收起傘:“走吧,我們要遲到了!

    賀逐山卻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跟上去。

    “不叫喬伊,”于是并肩走入人潮中時,阿爾文忽聽見一道低聲,“它是公貓。”

    機器貓分什么公母啊。

    但他只是笑笑:“好吧。你的貓你來決定!

    賀逐山比貓還可愛。

    *

    兩人前腳踏進提坦學院,后腳,賀逐山的身影立時煙消云散。阿爾文并不意外——緬因可不是容易養熟的貓。

    賀逐山在努力工作——他開著義眼掃描器于人海深處來回穿梭,就像一只小陀螺連連打轉——小野寺遙由此在003號基地遠程分析他收集的龐大數據。

    他們要從16396個在場人員中找出那名覺醒者。

    卻沒有一個人和K04給出的目標畫像相匹配。

    最高匹配率只有73%,對象是一名提坦學院學生。他是個年輕的東方男孩,眉眼漂亮精致,眼下有顆小痣。他的五官特征和建模極其相似,但體態特征截然不同——賀逐山需要尋找的人有輕微駝背、外八、高低肩略偏向左側,但這學生脊背筆直、行動雷厲。

    系統判定他并非正確對象。

    16396份數據文檔被多次循環比對,小野寺遙確認無一匹配。

    “你可以撤退了,”她在通訊器中提醒賀逐山,“我會讓K04再次建模,也許是他那邊的模型擬合有些問題!

    但賀逐山沒有離開。

    那電子貓不肯乖乖待在風衣口袋,他只得將它藏在身前。貓扒著他的領口好奇張望時,軟毛掃得他耳側微癢,仿佛有人貼在臉邊和他說話……

    他驀然想起阿爾文。

    *

    阿爾文還未離開,賀逐山行動時,他避開觥籌交錯的人群,沿花/徑小路亂逛。提坦學院有許多用作禮堂或紀念館的古典建筑無人問津,他便走入其中一棟羅馬式圓頂,順著落滿塵灰的旋轉石梯登上天臺。

    站在天臺上能將周邊燈火盡收眼底,他在這里冷眼俯瞰提坦市,盛大的熱鬧中,忽感到一點孤獨。

    他還未離開的唯一原因是賀逐山在這里,他想多陪他待一會兒。他不知道作為Ghost,賀逐山今晚的目的是什么,但阿爾文也不打算問。他對賀逐山有無緣由的信任,信任他不會讓自己輕易深陷泥潭,他覺得這種信任像是某種雛鳥情結④。

    ——從前的他是一臺機器,只知道履行水谷蒼介下達給他的所有指令,直到賀逐山意外出現,他讓機器覺醒靈魂。

    他在做什么呢?阿爾文便出神地想,任務順利嗎?什么時候離開?會再聯系他嗎?以后……還能不能再見?

    他太貪心,想得太遠,這一瞬幡然醒悟,他們之間本是你死我活的宿敵與對手,不該抱有虛幻的希冀。

    可這時身后偏偏響起腳步聲。

    他回頭一看,賀逐山竟出現在眼前。他站在滿地粼粼的月光里,對阿爾文而言,仿佛迷途已久的水手,忽在黑夜中睹見燈塔輝光。

    “你在這,”他平靜地說,好像找了很久似的,“我以為你走了!

    阿爾文難得微怔:“我以為你走了!

    賀逐山俯身彎腰,將小貓放到地上。

    貓搖搖晃晃踩著爪子奔出去,撲到阿爾文腳邊打滾。

    “喬伊想見你,一直在鬧,”他說,“我也有點。”

    他第一次如此坦誠地對阿爾文:“所以我來了!

    “喜歡”是人類的本能,沒必要壓抑。

    這只遍體鱗傷的緬因貓開始允許某人闖入自己領地。

    作者有話說:

    ①此處致敬PKD《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電子寵物的設定。

    ②忒修斯之船,亦稱為忒修斯悖論,是一種有關身份更替的悖論。假定某物體的構成要素被置換后,但它依舊是原來的物體嗎?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頭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這類問題現在被稱作“忒修斯之船”問題。

    ③K和喬伊分別是電影《銀翼殺手2049》的男女主。《銀翼殺手2049》是《銀翼殺手》(改編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續作。故事發生在《銀翼殺手》30年后,圍繞新一代銀翼殺手K(復制人)展開。電影中,喬伊是K購買的人造智慧伴侶,雙方皆非人類,卻在狹小的臥室空間中誕生“愛情”。喬伊因K而死后,K路過喬伊的巨大全息投影,忽然意識到他深愛的人似乎只是被設定好的一系列程序……喬伊是否真的愛過K這個問題便引發了觀眾的討論。

    ④就是你想的那個雛鳥情結。

    作者叨逼叨:

    兩部《銀翼殺手》無論是在影像氣質、還是在內核探討上都對我有過深遠的影響,但電影本身有一定的局限性,到底無法完全展現原著所有的哲學思考與情感表達。我對PKD原著的喜愛甚至超越對雷德利、維倫紐瓦兩位導演的迷戀,它曾跨越時空讓我睜眼仰觀宇宙,沒有PKD,或許賽博朋克世界的出現還要再晚上數十年……非常推薦大家觀閱這些偉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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