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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1章

    “我決定了。”烏爾寧加爾向所有人宣布, “我要促成西杜麗和塔蘭特之間的感情。”

    藤丸立香、馬修、加雷斯和莫德雷德都感到不明所以——尤其是莫德雷德,他早就注意到烏爾寧加爾今天看起來格外雀躍,還以為對方有什么重大消息要公之于眾,結(jié)果最后只等到了“你把大伙叫出來就是為了這點事啊?”

    最后是御主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死寂:“為什么您會突然有這種想法呢?”

    “迦勒底的御主啊,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烏爾寧加爾佯裝自然(實則非常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自從回到母親身邊后,我就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然而,只接受饋贈卻不還禮并非我的作風, 能夠讓母親感到高興也是我的心愿。”

    “我覺得殿下只要像平常那樣好好工作, 猊下就會很高興了……”

    “愚蠢至極,盾女,像這種平日就會去做的事情怎能恬不知恥地當作禮物送給別人?你會把早餐吃剩下的馕餅當作禮物送給你的御主嗎?”烏爾寧加爾冷哼一聲,“這個決定自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如果是物質(zhì)上的禮物,所以我能送的東西,父王也都能送……”

    聽到某個關(guān)鍵詞, 莫德雷德鼓了鼓掌以示對他的鼓勵,烏爾寧加爾則勉強點了點頭表示領(lǐng)情。

    “所以我決定另辟蹊徑。”他繼續(xù)道, “經(jīng)過這幾天的觀察, 我發(fā)現(xiàn)母親每次看見西杜麗和塔蘭特相處時的場景便會長吁短嘆,想必母親也和我一樣, 對他們這種無時無刻不在散發(fā)出戀愛的酸臭,卻遲遲不在一起的可悲關(guān)系感到苦惱。”

    “只有烏爾自己感到苦惱吧?”莫德雷德聽見一旁的加雷斯咕噥道, “畢竟母親是自由戀愛派的家長嘛……”

    莫德雷德深以為然,但他認為母親有時對這方面實在管得太松了。要是他的話, 絕對不會允許西爾菲像小狗一樣成天跟在格蕾身后, 妄圖用乖順可憐的面孔博取她的憐愛,這種圖謀不軌的家伙當然應該第一時間被發(fā)配到斯堪的納維亞島去晾鯊魚肉。

    不過, 雖然烏爾寧加爾至此說過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很惹人發(fā)笑,但他對西杜麗和塔蘭特的評價并非是空穴來風——或者說,很難不看出他們其實對彼此有意。

    通常來說,從小一起長大的熟悉感會消磨男女之間由于性別不同帶來的吸引力。莫德雷德見過始終保持著純粹友情的青梅竹馬,比如格蕾和加拉哈德——當然,加拉哈德的情況要復雜一些,畢竟塔蘭特不像是那種年少時背著同伴偷偷看黃書最后被當場抓包的類型。

    西杜麗和塔蘭特的情況和他們又有一點不同,至少從莫德雷德的角度來看,他們經(jīng)常有一些非常過界的親密舉動,但他們本人似乎對此毫不自知。他們時常湊在一起說悄悄話,并因此發(fā)生肢體接觸。他們思維非常同步(可能因為他們都是母親的學生),旁人很容易被他們過于高效的對話弄得摸不著頭腦——顯然,他們有一個獨屬于他們的小世界,其他人是進不去的。

    此外,莫德雷德還發(fā)現(xiàn)了兩人之間一些有趣的小互動。塔蘭特很少吃加雷斯準備的食物,一日三餐基本都是西杜麗給他帶的——公允地說,他認為加雷斯做的比較好吃——而塔蘭特記得西杜麗的生理期,莫德雷德甚至撞見過他在河邊幫西杜麗清洗沾了經(jīng)血的衣物。

    這些都是很早以前發(fā)生的事情了,所以當?shù)弥麄兙谷徊皇欠蚱蓿踔烈呀?jīng)幾十年沒有見過面了(掃墓算嗎?),莫德雷德其實是有點驚訝的,因為他們看起來就像一是輩子都在生活在一起,從未和對方分開過一樣。

    “西杜麗小姐和塔蘭特先生對彼此的感情倒是不難發(fā)現(xiàn),可是……”藤丸立香面露遲疑之色,“塔蘭特先生終究只是為了順應特殊時期的需要而存在的逝者,等特異點結(jié)束后就會消失。明知最后會分別,能夠相互陪伴的時間又是如此短暫……何必去促成一段注定要逝去的感情呢?”

    “迦勒底的御主啊,你和那個盾女一樣愚鈍!”烏爾寧加爾反駁道,“因為不敢面對命運的冷酷而選擇放棄?懷有這種懦弱的心態(tài)才是烏魯克人的恥辱!正因為這是此生唯一的機會,是絕對不可能重現(xiàn)的奇跡,才絕對不能有任何退卻的念頭。如果不趁現(xiàn)在抓住機會,難道要等奇跡消失后沉浸在什么也沒做的后悔中嗎?”

    莫德雷德搔了搔臉頰:“道理我能理解,不過這番話從你嘴里說出來感覺還挺詭異的呢……”

    “嘛,我倒也不反對。”加雷斯溫和地說道,“不過我畢竟是炊事官,每日都要負責那么多士兵的食物,實在是抽不出空來……所以這次行動就先把我排除在外吧。”

    與其說是太忙,不如說是嗅到了不妙的味道決定提前跑路吧……

    莫德雷德偷偷對他做了個鬼臉,加雷斯則回以看似天真無邪的笑容,愈發(fā)證實了他的猜測。

    “前輩和我可能也不行。”馬修有些為難地回答,“按照西杜麗小姐的安排,我們明天需要去牧羊場照顧剛出生的小羊……”

    “不不不。”立香打斷了她,“我們完全有空,殿下。”

    “誒?”馬修愣了一下,在他耳邊小聲問道,“可是前輩,您不是也想去看小羊嗎?”

    “話是這么說啦……”立香也小聲回答,“可是從過去的經(jīng)驗來看,任何情感相關(guān)的事情小殿下最后都會搞砸。如果沒有人在一旁及時阻攔的話,鬼曉得他會一拍腦袋做出怎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決定……”

    不愧是經(jīng)歷過六個特異點的人類最后的救世主,一眼就看出t了問題的關(guān)鍵。

    莫德雷德也有同樣的想法:“我也有空,可以陪你胡鬧。”

    不僅是因為他不想見到一對有情人因為別人的搗亂而沒能終成眷屬,也因為他將烏爾寧加爾視為兄弟(雖然嚴格來說對方其實比他大幾千歲),看好自己的弟弟不給別人添麻煩是身為兄長的職責。

    烏爾寧加爾翻了個白眼,顯然很不滿意他的用詞,但可能是因為最近在母親身邊過得比較開心,他的神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樣緊繃,也不會動不動就想把別人大卸八塊了。

    事實證明,烏爾寧加爾不愧是他所有兄弟的集合體——過界卻不自知的戀母情節(jié),做事一定要先有個計劃的死板習慣(以及備用計劃,以及備用計劃的備用計劃) ,如蛇一般口吐毒液的說話方式,以及不知何時就會驟然爆發(fā)的迷之行動力。他已經(jīng)準備了一張詳細且循序漸進的計劃表,并打算立即付諸實踐。

    但就像他們先前預料的那樣,烏爾寧加爾的計劃執(zhí)行得并不順利。

    首先,烏爾寧加爾借由王儲的特權(quán)為他們安排了更多的私人時間——這簡直是莫德雷德見過最無用功的無用功,比加雷斯每年圣誕節(jié)在許愿卡上寫的“希望明年我發(fā)現(xiàn)的新蘑菇都是美味且無毒的”還要無用。因為西杜麗和塔蘭特平日里就經(jīng)常待在一起,時間多一點或少一點都不影響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

    接著,烏爾寧加爾在西杜麗和塔蘭特一起享用晚餐時找來了幾名樂師,隔墻演奏月神寫給妻子尼卡爾女神的愛情詩,想要營造一些浪漫的氛圍,結(jié)果妨礙到了正在工作的吉爾伽美什王。可憐的樂師們就這樣無端遭受了王的怒斥,最后灰溜溜地離開了王宮。

    遭遇了兩連敗的烏爾寧加爾并沒有死心。他特意從埃安那的紅廟里找來了一名神妓,命令她接近塔蘭特,并對其施以誘惑,讓西杜麗在給塔蘭特送飯時恰好目睹這一幕,使她心生醋意。

    毫無疑問,某人的“情感殺手”體質(zhì)在這個階段已經(jīng)初現(xiàn)端倪,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塔蘭特是比烏爾寧加爾更高一級的“情感清道夫”——在被神妓搭訕后沒多久,塔蘭特喊來了衛(wèi)兵,將她以間諜罪的名義逮捕。如果不是西杜麗聞訊趕來,這位不幸的神妓早就被戴上鐐銬送往監(jiān)獄了。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是其他國家派來的間諜。”塔蘭特抱怨道,“你一定還記得,西杜麗,拉伽什王和烏爾王都做過這種事,派神妓偷偷接觸烏魯克的人,好偷走我們的灌溉系統(tǒng)設(shè)計圖。”

    “塔蘭特……”西杜麗嘆了口氣,“如今其他國家連自保都難,怎么可能還有精力把手伸進烏魯克?”

    聞言,塔蘭特恍然大悟:“你說的對!”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fā),“抱歉,我有時候總是忘記情況和以前不一樣了……唉,西杜麗,我真的很想念老伊爾蘇。”

    “我們都想念伊爾蘇大人,他永遠是烏魯克最好的工匠。”西杜麗說,“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先把這位女士放了。”

    在第三次恥辱性的大敗后,藤丸立香好心勸他:“要不還是到此為止吧,小殿下。”

    “不行!”可能是因為過去很少遇見自己無法解決的難題,烏爾寧加爾不愿意接受這樣的失敗,“計劃表上的內(nèi)容還沒有執(zhí)行完畢,還不到放棄的時候!”

    如果不是知道前情,光看這一幕大概會以為他們在討論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吧……

    計劃表上的最后一條是找一個景致優(yōu)美的約會地點,讓西杜麗和塔蘭特在浪漫的氛圍中一同欣賞日落。而這條計劃之所以如此普通,是因為這是烏爾寧加爾構(gòu)想中吹響勝利號角的最后一步,但由于先前的計劃全部落空了,就像是把辛香料灑在一個空蕩蕩的野餐籃里,顯得非常滑稽。

    果不其然,遵循烏爾寧加爾的命令來到指定的地點后,西杜麗和塔蘭特看著日落——下方的麥田,開始討論起了烏魯克明年的收成。

    他聽見烏爾寧加爾魔怔般的喃喃自語:“我……夠了……”

    “哈?”莫德雷德掏了掏耳朵,“你剛剛說什么?”

    “我真是受夠了!”對方猛地站了起來,“我要親自戳穿他們之間那層可笑的薄紗!”

    “等等,烏爾寧加爾——”立香急得差點咬到舌頭,“攔住他!馬修!”

    遺憾的是,烏爾寧加爾是比馬修更加優(yōu)秀的戰(zhàn)士,當后者反應過來時,他早就沖了出去。莫德雷德雖然察覺得更快,但他在御主旁邊,和烏爾寧加爾中間隔著兩個人,連他的衣角都沒抓到。

    “殿下?”兩人不明所以地看著突然沖到他們面前的烏爾寧加爾,西杜麗和烏爾寧加爾關(guān)系更親近,所以率先問道,“您有什么急事嗎?”

    “一定是對那名神妓的調(diào)查有結(jié)果了。”塔蘭特高興地說,“我就說她是間諜嘛!”

    可能是因為塔蘭特提起了他最不想面對的黑歷史,也可能是因為塔蘭特臉上天真爛漫的笑容刺激到了他,烏爾寧加爾的最后一道心靈防線似乎也被擊潰了。

    “西杜麗!塔蘭特!”他用手指著他們,“我——烏爾寧加爾,以烏魯克王儲的名義命令你們現(xiàn)在就結(jié)婚!”

    ……完了。

    這是莫德雷德此刻腦海中唯一的想法。

    最后,這出鬧劇不出所料地被母親知道了。

    除了御主和馬修這兩個明顯是被拖進渾水的倒霉蛋,其余人都接連被母親叫進書房里單獨進行談話,莫德雷德當然也不例外。

    加雷斯啊,其實你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幕了吧……可惡,這就是冒險家的直覺嗎?

    在他前面被叫進去的是烏爾寧加爾。莫德雷德抵達書房的時候,剛好撞見對方從書房里出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不過他挨訓也是應該的,這家伙最近有點過于春風得意了,得有人給他潑點冷水才行。

    進門后,莫德雷德心中并沒有多少不安……這么說可能很奇怪,但他甚至還隱隱有些高興。自從母親回到烏魯克后,他們雖然時常能見面,但身邊總是圍著一大群人,極少有這樣單獨相處的機會。

    “緹克曼努”長得和他記憶中的母親很不一樣。老實說,如果只是遠遠地看著,他難免會覺得有點陌生。

    然而,當對方抬起頭,由靜態(tài)轉(zhuǎn)為動態(tài)時,那點陌生感便消失無蹤了。她沉思時用食指輕點桌案的習慣,嘆息時斂起的目光,以及最后微笑時的神態(tài),無一不令他感到熟悉。

    人有時候就是這么奇妙——格蕾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但他從來不會將兩者混淆(就像其他人也不會混淆他和父親一樣)。緹克曼努和摩根在長相上截然不同,但他就是能強烈地感受到她們擁有相同的靈魂。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從烏爾那里聽說了。”母親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我知道主要責任在他身上,你們只是被迫陪他胡鬧……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們了。 ”

    說罷,母親站了起來,繞過書桌——莫德雷德的目光隨著她的步伐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最后母親來到他跟前,給了他一個擁抱。

    不同于“摩根”,“緹克曼努”的身高稍矮一些,無法像過去那樣靠在他的肩頭,只能用臉輕輕貼著他胸口。

    “坦誠說,之前我一直擔憂你和烏爾難以相處融洽,現(xiàn)在看來是我多想了。”母親說,“你已經(jīng)完全是一名值得信賴的兄長了,莫迪。”

    為了掩蓋內(nèi)心的羞澀,莫德雷德故意搞怪地吐了吐舌頭:“可能比不上高文和阿格規(guī)文,但比起加荷里斯還是綽綽有余的。”

    聽到他的話,母親笑了一聲,身體的顫動隔著布料傳遞到他的胸口:“你和格蕾自生下來就背負著比常人更多的痛苦……盡管如此,你們最后都成長為了出色的大人,再多的言語也無法表達我對你們的驕傲,孩子。”

    “我比小妹可差遠了。”莫德雷德不禁揶揄,“她是北方的女主人,我只是'米斯里爾公爵的舅舅'①。”

    話音落下后,他忽然想起母親可能還不知道格蕾的情況……可即使要解釋,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格蕾遵循自己的意愿做出了選擇,他也尊重她的選擇,但一想到這個選擇不可避免地會讓母親感到內(nèi)疚和t痛苦,他的喉嚨就一陣發(fā)澀。

    短暫的沉默后,他感受到了母親胸口緩慢的起伏。雖然沒有聽見聲音,但他能猜到她在嘆氣……小妹啊,看來你終究還是在未來等到了母親。

    “別難過,母親。”他小聲說,“我們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當然也想再一次見到你們,可是……這么做不值得,孩子,這不值得你們?nèi)淌苋绱硕嗟耐纯唷!边@一次,母親的回答里摻雜了更多苦澀,“一想到那孩子時不時陷入混亂的自我意識,一想到第六特異點里你被狂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樣子……我打敗了神明,平息了瘟疫,可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我真是一個糟糕的母親。”

    “別這樣……母親,別這么說……”她的痛苦也勾起了他的痛苦,但他還是假裝輕快地回答,“反正我現(xiàn)在就站在這里,就算您要趕我走,我也要賴在您身邊一輩子都不離開了。”

    “傻瓜,我怎么會趕你走呢?”母親捧起他的臉,親吻他的額頭,“莫德雷德,我的星星,我的小龍……如果可以的話,我多么想一直一直陪伴著你們啊……”

    莫德雷德已經(jīng)記不得上一次萌生出這種想要哭泣的沖動是什么時候了。

    葬禮上,烈火吞噬了母親的遺體,鑄造出了拂曉之劍,也蒸發(fā)了他的眼淚。他能夠忍受很多痛楚,無論是肉軆還是精神上的,唯獨難以承受這份深情——來自他的母親,來自他最愛的人。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還是那個小小的男孩,可以毫無顧忌地投入母親的懷抱中,尋求關(guān)注和愛護。

    真奇怪……明明是他抱著母親,卻還是有一種被母親抱著的感覺。

    “母親……”他吸了吸鼻子,“御前會議的那群老家伙都好壞,總是反對我……還不讓我對洛錫安宣戰(zhàn)……”

    其實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即便現(xiàn)在說出來也無濟于事。

    但他還是忍不住喋喋不休,就像他以前抱怨加荷里斯嘲諷他是笨蛋,抱怨西爾菲對格蕾圖謀不軌,抱怨阿格規(guī)文老管著他一樣。他總是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廢話,而母親總是耐心地聆聽。

    唯一糟糕的是,他以后沒資格嘲笑烏爾寧加爾是在媽媽懷里哭鼻子的愛哭鬼了。

    第382章

    實驗區(qū)位于烏魯克西壁的外緣,那里是魔獸軍團第一次襲擊烏魯克的地方,損失也最為慘重。所有農(nóng)田都遭受了踐踏和摧殘,如今只能看到一片坑坑洼洼的泥沙地,河渠灌溉留下的水坑被死者的血染成了渾濁的紅褐色,有許多以吸食血液為生的蚊蟲在水面上產(chǎn)卵,密密麻麻,像是人感染后皮膚長出的燎泡。

    一片很適合用魔獸做實驗的土地。

    當緹克曼努抵達實驗區(qū)時,伊什塔爾正一臉焦慮地圍著天舟打轉(zhuǎn),像是一只在追尋自己尾巴的小狗——盡管距離她回到烏魯克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伊什塔爾近期的工作也都是由她分配并主導的,但這是她們在各自死而復生后的第一次正式見面。

    其實連緹克曼努自己也說不準見到伊什塔爾之后會是什么心情。

    她習慣了同對方虛與委蛇,習慣了與對方明里暗里的對抗,至于合作……她甚至不記得上一次和伊什塔爾達成一致意見是什么時候了,也許從未有過,畢竟伊什塔爾是安努的愛女,在遵循命運的指引將埃列什基伽勒送往死者的國度后,安努將那份缺失的愛加倍補償給了另一個女兒,導致她完全被寵壞了。自伊什塔爾第一天降臨紅廟起,埃安那就再也沒有安生過,緹克曼努只對她的存在感到疲倦和厭煩。

    不過, 這些五味雜陳的心情對于眼前的“伊什塔爾”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對方看起來和她記憶中的那名女神相差甚遠——這個伊什塔爾更加年輕, 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仍是一名少女, 神情中依稀能窺見往日的驕傲, 但缺少了那種常年縱情酒色帶來的狂放和強欲,多了幾分聰穎與靈動。由于割裂感過分強烈, 對方已經(jīng)無法牽動她內(nèi)心的任何愛與恨了,只是令她感到陌生。

    很難說這是否是那位被伊什塔爾依憑的少女帶來的影響,畢竟她不曾見過伊什塔爾少女時期的模樣,也不知道她性格中的驕縱和自私究竟是天性所致,還是失敗的后天教育所引發(fā)的惡果。

    時間不等人,緹克曼努很快收斂了內(nèi)心復雜的情緒:“許久不見了,伊什塔爾。”

    對方嘴里似乎嘟囔了什么,但聲音太小,沒有任何人能聽清。

    緹克曼努也不是很在意:“報告在哪里?”

    聞言,伊什塔爾反射性地顫抖了一下,本就不見血色的面龐變得更加蒼白了。她往前走了幾步,但重心全在后腳跟上,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生拉硬拽著向前,因此姿勢顯得有點奇怪。當她們的距離近到足以讓伊什塔爾將手中的草紙遞給她時,對方的額前已經(jīng)滲出了冷汗,仿佛這幾步路已經(jīng)耗盡了她畢生的氣力。

    “都在這里了。”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道,“我……我已經(jīng)把草紙上的墨水晾干了,所、所以哪怕疊在一起,草紙上的字跡也不會互相滲透……”

    緹克曼努微微頷首,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低頭審閱伊什塔爾遞交的實驗報告。

    其實大致的內(nèi)容她昨晚已經(jīng)聽迦勒底的工作人員匯報過一遍了,今天之所以來到實驗區(qū),一是為了確認實驗結(jié)果的可靠性,二是為了視察伊什塔爾是否在認真工作。

    因為有相當一部分數(shù)據(jù)已經(jīng)超過了楔形文字的表達范疇,所以實驗報告用的是現(xiàn)代英語和阿拉伯數(shù)字。也許是被附身者生活的時代比較靠近現(xiàn)代,伊什塔爾對于這種書寫方式似乎適應良好,字跡十分工整,目錄的分類也極有條理。緹克曼努并不想輕易稱贊對方,但不得不承認她在這方面做得很出色。

    在這次魔獸活體實驗中,迦勒底發(fā)現(xiàn)了幾個非常耐人尋味的實驗結(jié)果。

    首先,如今活躍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域的魔獸,幾乎都是提亞馬特在諸神大戰(zhàn)時誕下的十一子的劣化版本。其中實力最兇悍,體型最龐大的巴修穆,也遠不及遠古時代雙翼神蛇姿態(tài)的千分之一——顯然,拉瑪什圖雖然暫時掌握了提亞馬特的部分神權(quán),但她本身的神格太低,連帶著百獸母胎的權(quán)能也有所下降,即便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只能創(chuàng)造出一些質(zhì)量低劣的仿冒品。

    其次——也是最出乎她意料的發(fā)現(xiàn),盡管魔獸們會主動狩獵人類,但不會享用人類的尸體。它們會展現(xiàn)出一些類似進食的行為,但這種行為本身更像是為了對敵人進行羞辱和恐嚇,亦或是單純的本能,就像水獺有時會莫名把池塘里的魚都咬死,但并不會吃掉它們,或者只吃很少一部分,然后將死去的魚陳列在岸邊,沒有什么復雜的原因,只是它們的一種習性。

    為了驗證這個猜想,迦勒底在伊什塔爾的協(xié)助下對魔獸進行了解剖,發(fā)現(xiàn)它們確實沒有消化器官。

    針對這一情況,有許多可供解釋的推論方向——可能是因為拉瑪什圖尚未完全掌握百獸母胎的權(quán)能,所以在生產(chǎn)魔獸時出了差錯,她所創(chuàng)造的魔獸軍團全是提亞馬特十一子的劣等品可以佐證這一點。也可能是拉瑪什圖意識到了自己無法創(chuàng)造出高品質(zhì)的魔獸個體,所以將重心轉(zhuǎn)移到了魔獸的量產(chǎn)上,將魔獸們視作高淘汰率的消耗品,不在乎它們的續(xù)航能力,選擇以數(shù)量彌補質(zhì)量上的不足。

    然而,無論采用哪種推論,這項實驗結(jié)果都與烏魯克偏低的遺體回收率相悖。根據(jù)梅林的觀測,在其他已經(jīng)被魔獸攻陷的城市里也沒有殘留多少死者的尸體,這似乎證實了魔獸們有將食物——包括獵物以及死去的同伴——拖回母巢的習慣,這樣可以為拉瑪什圖提供養(yǎng)料,用來生產(chǎn)新的同伴。

    但無論如何降低生產(chǎn)成本,魔獸畢竟不是真的一次性消耗品,只要它們沒有被人類射殺,就要繼續(xù)為拉瑪什圖作戰(zhàn),如果要讓它們持續(xù)進行戰(zhàn)斗,就要不斷補充能量。

    有趣的是,魔獸軍團除了以相同的種類為基準進行團體行動外,每個團體中都會有兩到三只不同種族的特定魔獸,名為“拉赫穆”,也是所有魔獸中與其原型相差最遠的。

    在諸神之戰(zhàn)t中,提亞馬特麾下的拉赫穆是一位身穿紅袍,有著濃密長發(fā)的成年男性,而如今的魔獸拉赫穆不過是類似章魚的軟體動物,光溜溜的體表上附著了一層淡紫色的粘液。盡管它們實質(zhì)性的進食口在腦袋的正下方,但它們的腦袋上還長了兩排和人類相似的裝飾性牙齒,沒有嘴唇覆蓋,卻始終保持著形似咧嘴微笑的表情,丑陋而詭譎,光憑外表就能讓人不寒而栗。

    “可能是因為拉瑪什圖對拉赫穆的再現(xiàn)僅限于最原始的狀態(tài)。”伊什塔爾解釋道,“拉赫穆剛誕生時是由淡水和咸水混合而成的淤泥,被啟迪了靈智后才升格成了河神。”

    與給人帶來不祥之感的外表一樣,拉赫穆的觸須會分泌出一種溶解液,用于去除尸體表面的毛發(fā)、纖維織物和角質(zhì),將其變成松散糜爛的血肉。

    經(jīng)過這一步驟后,它們會將軟化的尸體吞食,但不會進行吸收,而是把它們儲存在身體里(這應該就是魔獸們在戰(zhàn)場距離巢穴較遠時用來運送養(yǎng)料的方法),然后將一部分肉塊進行二度消化,反芻出肉漿般的流體,供其他魔獸們食用,又由于魔獸沒有消化器官,這一過程其實不太像是動物喝水,更接近于往一塊干海綿里注入水分。

    另外,拉赫穆還有一個不同于其他魔獸的顯著特質(zhì),就是它們在持續(xù)不斷地演化——在不到一周的時間里,拉赫穆們身上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屬于人類的特征,甚至開始懂得人類的語言。考慮到它們在未被捕獲時的演化速度并沒有如此之快,緹克曼努推測這和它們近期頻繁地與人類發(fā)生接觸有關(guān),拉赫穆在以人類為原型對自己進行改造。

    之所以說是“演化”而非“進化”,是因為它們的某些演化方向是不符合常理的。

    比如說,最早被捕獲的時候,拉赫穆的眼球和章魚相同,感光細胞在外,血管和視神經(jīng)在內(nèi),但在經(jīng)歷演化之后,它們眼球的結(jié)構(gòu)變成了感光細胞在內(nèi),血管和視神經(jīng)在外,和人類一模一樣——然而這恰好是錯誤的,因為血管和視神經(jīng)會擋住光線,降低感光效率,而感光細胞內(nèi)置的結(jié)構(gòu),會使得神經(jīng)纖維無法為視網(wǎng)膜提供支撐,只有感光細胞頂部與色素細胞層松散的接觸,因此人類的視網(wǎng)膜非常容易脫落。

    有時生物所處的環(huán)境也會致使該物種進行錯誤的演化,但拉赫穆的改變顯然不是出于這個理由。迦勒底的工作人員為此苦思冥想了很久都沒能得出答案,緹克曼努認為這可能是因為他們不常接觸這些遠古時期的自然神,習慣用獨一神那套“去人性化”的宗教理念揣摩諸神的想法……

    簡而言之,他們會無意中把神明想象得太過理智和聰明。

    “原因其實很簡單。”她說,“既然要毀滅人理,說明人類這個物種會被徹底淘汰。然而,諸神也不能放任星球一直空蕩蕩的,毫無生趣可言。它們需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物種來取代人類曾經(jīng)的位置。很顯然,拉赫穆就是諸神創(chuàng)造出的新一代文明主宰者。”

    此外,這種類似深海生物的外形也與提亞馬特的處境息息相關(guān),它們在模擬提亞馬特從虛數(shù)之海回歸地表的歷程。

    “呃……”迦勒底方負責對接工作的是穆尼爾,雖然緹克曼努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但能猜到對方此刻正在抓耳撓腮,“我倒不是什么'人類主義至上'派啦,不過……我是說,既然諸神那么言之鑿鑿地表示人類是低劣的物種,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更好的物種取代我們,那它們的新寵兒難道不是應該更加……美麗?睿智?或者至少有點令人敬佩的品德?而不是眼前這些……呃……”

    緹克曼努替他說完了剩余的話:“就像是一群從克蘇魯小說里走出來的丑陋怪物?”

    “就像是一群從克蘇魯小說里走出來的丑陋怪物。”穆尼爾用肯定的語氣重復了一遍,腳步聲的變化暗示了他正在另一頭來回走動,“光是外表也就算了,權(quán)當是不同物種之間審美也不同,可是——拜托!哪怕它們有點心靈美也好啊!這就像是有個人莫名其妙跑出來說你的論文是一坨狗屎,于是你懷著謙卑之心細細地品鑒了對方的論文,最后發(fā)現(xiàn)是一泡水牛拉的稀,還剛好拉在你的眼睛上!”

    “Eww——”伊什塔爾發(fā)出嫌棄的聲音,“不準在女神面前說出這種粗鄙之語。”

    作為更高等的魔獸,拉赫穆在團體內(nèi)部擁有支配權(quán)(只要作為總指揮的金固不進行直接干涉),可以指揮它所在的魔獸軍團前往特定地點。由于本身具備一定的智慧,拉赫穆內(nèi)部形成了一套相當完善的語言系統(tǒng),又因為它們的生物習性正在不斷向人類靠攏,那些曾經(jīng)意義不明的嘈雜叫聲也有了破譯的可能性。

    至此,緹克曼努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個計劃的雛形。介于拉赫穆逐漸演化到了可以聽懂人類語言的程度,而他們暫時無法判斷拉赫穆最遠的交流距離是多少,為了避免計劃暴露,她決定等回到王宮后再向盧伽爾陳述這個想法。

    “這份實驗報告對烏魯克非常有用。”她將草紙收了起來,“感謝你們的幫助,迦勒底的諸位,你們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工作。”

    “您太客氣了。”穆尼爾用一種驕傲又謙虛的奇妙語調(diào)答道,“只愿您回到現(xiàn)代后在默勒校長面前為在下多美言幾句。以防您把我和我的表兄搞混——他畢業(yè)后留校任職了,現(xiàn)在是瑪格絲學院的古典學教授——我的全名是金格爾·阿貝爾·穆尼爾,您也許在晨星獎學金的名單上見到過我的名字……”

    “這算是公然行賄嗎?”藤丸立香忍不住吐槽。

    “好像是這樣的,前輩。”馬修附議道。

    “嘿!這是什么話?難道我不應該得杰出歷史學家金獎嗎?難道我不值得成為廷塔哲大學的榮譽校友嗎?難道我不該成為瑪格絲學院名人墻上的一員嗎? ”

    “好啦好啦,冷靜一點穆尼爾……”一個聲音有點陌生的年輕男性安撫道。

    就在迦勒底那邊徹底亂成一鍋粥的時候,緹克曼努看向了旁邊心神不寧的伊什塔爾。

    “你也是,伊什塔爾。”她說,“做得不錯。”

    聽到她的話,伊什塔爾看起來有點受寵若驚,似乎沒料到她會這么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曾經(jīng)犯下的罪孽。”緹克曼努補充道,“蠱惑阿達德降下洪災,唆使埃安那的長老會議與王室為敵,致使烏魯克差點分裂,以及釋放古伽蘭那……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在這種關(guān)乎人類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前人的恩怨要先放在一邊。既然我已經(jīng)決定接受你的幫助,再惺惺作態(tài)地對你橫眉冷對未免太可笑了。若你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我當然也會公允地予以評價。”

    在她即將啟程返回王宮時,伊什塔爾突然叫住了她。

    “緹、緹克曼努!”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如果……如果我當初也是這樣,你是不是就會……像認可像埃列什基伽勒一樣認可我?”

    緹克曼努沉默了片刻:“也許吧。”隨即是一聲嘆息,“可惜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伊什塔爾,當一切都已覆水難收之際,再問這些也不過是尋求一些自我安慰… …話雖如此,我們的故事只是這座城市的'過去',而這座城市里的人們活在'當下',他們擁有'未來'。別讓那些早就被時光銹蝕的老船錨絆住一艘正要揚帆起航的新船。”

    離開實驗區(qū)后,緹克曼努聽見了身后立香和馬修之間的小聲交談。

    “前輩,怎么了?”

    “醫(yī)生那邊又沒聲了。”立香抱怨道,“真是的,最近他老是突然玩失蹤,一定是趁我們不注意跑去偷懶了……待會兒絕對要向達芬奇親告狀。”

    第383章

    生物鐘準時地在清晨七點將緹克曼努從睡夢中喚醒了——她自認為算是一個勤勉的人,無論“埃斐”還是“摩根”都是勤于政務的君主,但“緹克曼努”的生物鐘似乎永遠是三者之中最準的……盡管她生前仗著擁有不死之身,生活作息相當不健康。

    緹克曼努挪開了吉爾伽美什搭在她腰間的手:“該起床了,盧伽爾。”

    烏魯克的國王陛下模糊地應了幾聲,閉著眼把她拖回來,低聲道:“讓他們把早餐端到臥室里來。”

    “烏t爾寧加爾一早就要去監(jiān)督東壁的修復工程,直到晚上才回來。”她提醒道,“我們答應過至少與他一同享用早餐。”

    “是'你'答應過。”吉爾伽美什終于睜開了眼睛, 小聲抱怨道, “他已經(jīng)成年了,不需要別人用勺子喂他吃東西。”

    “關(guān)心孩子的生活是我們身為父母的義務,就像處理國家大事是王的義務一樣。”緹克曼努捏了捏他的鼻尖,“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吉爾,我知道你不討厭小孩。”甚至很喜歡——西杜麗向她提起過,吉爾伽美什偶爾微服私訪(雖然所有人都認得出他)時經(jīng)常會和街邊的孩子們一起玩耍,“為什么你就是不肯對那孩子好一點呢?”

    雖然這是一個疑問句, 但她也不是完全猜不到吉爾伽美什的心思——準確地說, 這可以稱作是烏魯克王室的遺傳。

    盧伽爾班達過去也時常躲避與兒子的感情交流,因為他總是能從這個男孩身上回想起一些糟糕的過往, 回想起這是他對神明屈服的結(jié)果,是他對他們理想的背叛。吉爾伽美什對烏爾寧加爾本質(zhì)上也是如此, 他們太過相似了,讓吉爾伽美什難以面對往日的自己。

    更糟糕的是,他們不僅是“父親” ,還是“父王”。一旦他們遇見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情,又不能用強硬的手段解決(用“消滅”或許更準確一點) ,他們就漠視它,當它不存在,就算這件“不順心的事情”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例外。

    除了金發(fā)紅眼之外,這種流淌于血脈中不變的驕傲與任性,大抵也是烏魯克王室種姓強韌的證明……

    一種比較負面的證明。

    “本王還不想起床!”吉爾伽美什堅持道。

    這當然不是為了躲懶,畢竟他是一位勤政的國王,她知道他只是單純想要逃避那種溫情脈脈的家庭氛圍。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她不可能長久地待在烏魯克,沒有不列顛時期那種徐徐圖之的余裕,所以在這件事上決不會縱容對方的任性——何況,吉爾伽美什早就過了可以耍孩子脾氣的時候(年輕貌美的皮相并不會讓她忘記他的實際年齡),是時候要求他拿出大人的擔當了。

    “盧伽爾……”

    “別妄圖改變我的想法。”對吉爾伽美什而言,自稱從“本王”變成“我”有時并不是什么好跡象,因為這意味著他變得更加情緒化了——果然,下一秒他就轉(zhuǎn)身背對著她,順便還搶走了她的毯子,真是一個幼稚鬼。

    “盧伽爾?”

    吉爾伽美什只給了她一聲響亮的冷哼作為回應。

    緹克曼努不禁嘆息一聲。她低頭湊近他,吻了吻他的耳垂:“你總不可能一直這樣逃避下去,吉爾。”

    吉爾伽美什的身體動彈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回頭,于是她繼續(xù)親吻他,用指甲輕輕刮擦他肚臍附近的皮膚,直到他的耳朵因為充血而發(fā)紅,肌肉越來越緊繃— —這不會花費太久,吉爾伽美什也許是美索不達米亞最強勢的君主,但緹克曼努可以像讀一本書那樣讀懂他,她明白某些細微的肢體語言是他軟化和屈服的前兆。

    不出意料的,吉爾伽美什很快就忍不住轉(zhuǎn)過身,把這變成一個真正的親吻,先前被他搶走的羊毛毯滑落到了地上,但他毫不在意。

    一吻結(jié)束后,他也沒有完全離開,仿佛在享受那種彼此氣息交織在一起的親昵感。他的嘴唇仍貼在她的嘴唇上,發(fā)出沙啞而模糊的笑聲:“一大早就如此熱情,真不像是你的風格。”對方的睫毛末梢在眨眼時輕輕拂過她的眼瞼,“雖然我不討厭就是了。”

    緹克曼努也回以微笑:“您好像打起精神來了,真是令人欣慰。”說罷,她拍了拍他的臉頰,“現(xiàn)在睡不著了,對不對?那就起床吧,盧伽爾。”

    當她越過他打算下床的時候,吉爾伽美什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難道不打算——等等,你要這樣丟下我就走?!”

    “當然,畢竟我們不能錯過早餐。”她的微笑變得更加鋒利,低聲威脅道,“我理解您在洗漱之前需要一點私人時間,希望我能在餐桌邊準時見到您……你最好這么做,吉爾,否則以后你就回自己的臥室過夜吧。”

    直到開始用餐,吉爾伽美什依然面色鐵青,在餐桌前板著臉生悶氣,但既然他履行了對孩子的承諾(并且很守時),緹克曼努認為可以忽略一些不重要的小細節(jié)。

    她看向烏爾寧加爾——可能是習慣了父親的冷臉,這孩子并沒有感到不自在:“這段時間和阿伽相處得怎么樣?”

    烏爾寧加爾歪了歪腦袋:“我不喜歡基什人,不過那家伙還算有才干。”

    阿伽畢竟是建筑學領(lǐng)域的天才,當初參與哀悼之塔工程時都游刃有余,單純的城墻加固自然也不在話下。唯一令她擔憂的是,阿伽有時說話未免過于……直白,而烏爾寧加爾又是一個不喜歡被別人點出心思的人。

    好在他們似乎合作得不錯,與莫德雷德的相處似乎鍛煉了烏爾寧加爾在這方面的容忍度,緹克曼努很高興見到他與越來越多的人建立情誼。

    隨后則是一些瑣碎的生活日常。烏爾寧加爾提到加雷斯背著他們偷偷解剖了一只拉赫穆,想搞清楚它們大腦內(nèi)側(cè)的那層紫色薄膜是不是海蜇里子(事后證明那是它們毒囊),伊什塔爾在嘗試克服自己對肥料的厭惡,立香和馬修因為熟練的剪羊毛技藝得到了牧羊場上下的一致好評,莫德雷德有時會控制不住自己的龍息,把牲畜棚搞得雞飛狗跳,昨天針對他把圍欄里的雞嚇到飛走的罪行進行了罰款。

    這些事情緹克曼努已經(jīng)知道了,不過從烏爾寧加爾口中再聽一遍也很有趣。

    “閑聊就到此為止吧。”吉爾伽美什不出意外地做了在場最煞風景的那個人,“你不是還有事情要交代給他嗎?沒時間再……啊!”

    “父王?”

    “沒什么。”緹克曼努面色如常地收回了踩在某人腳背上的腳,“你父親說的沒錯,孩子,魔獸清剿計劃的作戰(zhàn)地點已經(jīng)確定了,位于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的交匯處。”

    烏爾寧加爾思索了片刻:“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的交匯處……那不就是拉伽什和烏爾附近嗎?”

    她微微頷首:“不錯,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需要尋求拉伽什王和烏爾王的幫助。我打算讓你來負責這件事,孩子。”

    聞言,年輕人的表情略顯遲疑:“前者還好說,烏魯克有恩于拉伽什,而且拉伽什王現(xiàn)在肯定很想找回一點面子……但是烏爾王就說不準了,那家伙的做事方式總是難以預測。”

    “無需擔心,只需按照禮節(jié)派信給他即可。”

    畢竟他會是你日后最大的敵人……她在心里默默補充,就連登基后的烏爾寧加爾都不得不視之為威脅,這樣的君主不可能甘愿忍受魔獸的侵襲而不還以顏色。

    “詳細的布局等到召開朝會后再作解釋。”緹克曼努繼續(xù)道,“清剿完魔獸之后,我和你父親都要離開烏魯克一段時間。”

    烏爾寧加爾大吃一驚:“什么?!”

    “關(guān)于如何處理剩下兩名女神的問題,我和你父親一直斟酌不定……可惜我們所剩的時間也不多了,最后還是決定兩邊的計劃同時進行。”她說,“莫迪、阿伽、御主和馬修將前往埃里都解決那名未知的女神。同時,梅林、你父親和我則會前往拉瑪什圖的巢穴將其消滅。”順便解決一下金固和恩奇都的問題,“孩子,我們不在的這段時間里,你需要代替你父親處理國事。”

    “可是……”他面露難色,“我并不是抗拒您的安排,只是……我擔心自己作為王的氣量還不夠。”

    緹克曼努正想安慰他,卻聽見某位情感屠夫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哼,就因為你做事總是這樣瞻前顧后,才恰恰證明了你缺乏膽識,還不夠資格成為王。”

    她不悅地瞇起眼睛:“盧伽爾?”

    “干、干什么?本王又沒有說錯……”話雖如此,吉爾伽美什還是不自覺地收斂了的聲音,“這個眼神……好像比以前更有壓迫感了,果然是因為當了女王的關(guān)系嗎……”

    烏爾寧加爾似乎也不覺得父親的話有什么問題,只是如往常一般情緒低落地看著餐盤,可能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挫折式教育。

    “吉爾。”她看著他,“放下你的餐具。”

    吉爾伽美什有些不明就里,但還是下意識地遵循了她的指令。

    “現(xiàn)t在離開餐桌,去那邊面壁思過。”

    “什么?!”他說,“等、等等!我剛才只是想用激將法——”

    “我剛剛說面壁思過。”她用食指點了兩下桌面,加重了語氣,“難道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在烏爾寧加爾惶恐又震驚的目光下,吉爾伽美什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走到了墻角,背對著他們。

    “母、母親……”烏爾寧加爾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您沒必要為我這么做……”

    “孩子,我不僅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父親的撫養(yǎng)者。”緹克曼努回答,“沒有教會他作為父親的責任是我的失職,很抱歉他對你說了這樣刻薄的話。遺憾的是,盡管近來我一直想彌補這點,可惜我的教導顯然已經(jīng)不被你的父親放在心上了。”

    吉爾伽美什咕噥道:“我哪有……”

    “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一定很不安。”她握住了烏爾寧加爾的手,“別把這件事歸咎于自己。你父親之所以陷入這樣的窘境,是因為他在王座上坐了太久,以至于忘記了如何真摯地與他人進行交流。雖然你的父親更為年長,但這不代表他在所有事情上都比你更成熟。事實上,他身上不乏幼稚和任性之處,所以難免會傷害到他身邊的人,但這不代表他討厭或憎惡你,孩子,恰恰相反,他心里是愛著你的,只是因為你父親在某些事情上非常愚蠢,簡直到了可悲的程度,所以無法很好地向你表達這份心情。”

    烏爾寧加爾點了點頭,但表情看起來還是不太自在:“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父王在墻角罰站的畫面實在太詭異了,讓人有點食不知味……還是請您讓父王回來用餐吧。”

    “你有一顆寬容的心,孩子,我真為你感到驕傲。”緹克曼努說,“想必你也聽到了,吉爾,現(xiàn)在你可以回到餐桌邊了。”

    雖然吉爾伽美什還沒轉(zhuǎn)身,但從對方耳后根的肌肉變化,她知道他肯定在偷偷吐舌頭。

    “在你回來之前,需要先向你的孩子道歉。”

    吉爾伽美什做了一個深呼吸——也可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氣。不過,可能是因為他的精神狀態(tài)更接近少年時期的自己,在最初的尷尬過后,他已經(jīng)能坦然接受她的教導了,盡管語氣還是很僵硬:“……抱歉,孩子。”

    “然后是道謝。”她指出,“畢竟你是因為這孩子的求情才得以免除處罰的。”

    只要克服了第一次的羞恥感,后續(xù)開口也沒那么艱難了:“謝謝。”

    “烏爾,你會原諒他嗎?”

    “當然!”烏爾寧加爾飛快地回答,仿佛晚一秒都會被這兩個字燙到舌頭——顯然,無論是父親難得的低姿態(tài),還是他言語中罕見的溫情,都讓他感到頭皮發(fā)麻。

    對于他的反應,緹克曼努長長地嘆了口氣。

    “別看你父親活了那么久,其實性格還是那么任性,在孩子面前一點也不成熟。”她緩和了語氣,向他伸出小指,“你的父王也許是一位了不起的盧伽爾,但作為父親而言只是一個笨蛋,但就讓我們原諒這個笨笨的老小孩,好嗎?”

    烏爾寧加爾的臉蛋看起來紅撲撲的,神情雀躍地與她拉鉤:“好的,母親!”

    看到這一幕,吉爾伽美什好像有一瞬間不知該露出怎樣的表情,但最后他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將所有復雜的感情歸于一個無奈的微笑。

    “話歸正題。”緹克曼努說,“政務上的困難,西杜麗和塔蘭特都能為你解決,但在軍隊管理方面,只有加雷斯一人恐怕還不太夠,所以稍后你父親會用大杯再召喚一名新的英靈協(xié)助你。”

    “就不能讓阿伽留下來嗎?”

    “不行,必須以御主的安危為第一優(yōu)先。”

    誠然,莫德雷德的實力很強,馬修也是值得信賴的保護者,但目前他們對這位女神的情況一概不知,她不想為了節(jié)省一點資源而讓御主冒更大的風險。

    阿伽不僅在實力上足以與吉爾伽美什抗衡,而且很熟悉美索不達米亞的地理環(huán)境,知道該如何在野外生活,哪怕大杯召喚出了實力毫不遜色的新英靈,他依舊是護送御主前往埃里都最佳的人選。

    而讓莫德雷德留下也是不妥的——萬一出現(xiàn)了最糟糕的情況,莫德雷德還可以借助紅龍的高機動性帶著御主脫離險境。

    告別烏爾寧加爾之后,緹克曼努和吉爾伽美什來到了白廟,準備進行召喚。

    可能是為了讓神廟的祭司們保住些許顏面,白廟在重建后依然保留了安努的石制神像(盡管他的神格已經(jīng)隨著天國隕落一同消逝了)。話雖如此,在一旁規(guī)格超大,幾乎有石像兩倍高的“王者中的王者,英雄中的英雄,烏魯克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賢主明君吉爾伽美什王”銅像的金色光輝下,這位曾經(jīng)的眾神之王著實沒有什么存在感。

    很難不懷疑這其實是吉爾伽美什的刻意羞辱,以此告誡祭司自己比他們的神明更加偉大。

    本該由吉爾伽美什進行英靈召喚,但不知為何,在看到烏魯克大杯的一瞬間,緹克曼努心頭驟然生出一股強烈的預感,也許她能通過這次召喚見到某位熟悉的故人。

    “可以由我來召喚嗎?”她問道。

    吉爾伽美什當然不會在意這種小事,但在將大杯交給她之前,他非常嚴肅地說道:“如果你敢召喚騎士王,我就當場讓他的頭顱滾落到你腳下。”

    怎么可能……如果她真的召喚出了亞瑟,別說是吉爾伽美什,光是考慮到梅林就夠麻煩了。

    將儀式用的圣池灌滿凈水后,緹克曼努將烏魯克大杯至于法陣的中心。

    “宣告——”她念出召喚咒文,“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運附汝劍上。”

    由于提供魔力的是大杯,即使是毫無魔力的她也可以催動法陣生效。

    大杯滿溢的魔力成了液體,沿著杯壁流淌而下,滲入用血液繪制的法陣——下一秒,盛大的光芒照亮了整座白廟,圣池水在魔力的沖擊下掀起陣陣浪潮。

    與此同時,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劇烈,越來越不受控制。命運猶如千萬條絲線,在她面前錯綜復雜地展開,好似一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危機四伏……但她絕對不會錯漏任何一個機會,她一定會抓住正確的那條線。

    “響應圣杯之召喚,遵從這意志、道理者,回應我!”白光愈發(fā)刺眼,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的雙眼感到刺痛,但她的胸口只有期待與亢奮,“吾乃成就世間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間萬惡之總成者!纏繞三大言靈之七天。穿越抑制之輪出現(xiàn)吧,天平的守護者!”

    話音落下的瞬間,熾熱的白光轟然炸裂,猶如一顆爆炸的超新星,吞噬了周圍的一切。緹克曼努感受不到任何東西,只有沖刷著皮膚的熱浪,黑白兩色在眼前交錯閃爍,以及不遠處吉爾伽美什焦急的呼喚……然而,在感官幾乎泯滅的情況下,她還是體會到了一種強烈的聯(lián)系,仿佛一根看不見的紐帶,將她與那名未知的英靈綁在了一起。

    對方的靈基讓她感到很熟悉……女性,柔和又剛強,用的武器是劍……是艾斯翠德嗎?確實很像她,但還是有哪里不太對勁……不,那是……那是……

    “Saber 帕提,應召而來,你就是我的御主——”那名身材高挑,皮膚黝黑的年輕女性霎時怔住了,雖然右眼被眼罩遮蓋,但僅剩的那只綠眼睛依然很好地表達出了主人的迷茫之情,“猊……下?”

    第384章

    “左轉(zhuǎn)!”

    推車的士兵遵循指令改變了方向,車里滿載新鮮魔獸的尸體,沉重的車輪壓過凹凸不平的泥沙地,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響,好似許多枚齒輪在以不規(guī)則的節(jié)奏轉(zhuǎn)動。山谷間猛烈的熱風撫平了烏魯克旗幟上的褶皺——這次行動聚集了三個國家的軍隊,為了方便辨認及調(diào)度,不同軍隊之間都有各自相應的標志。

    對于這次行動,無論拉伽什王還是烏爾王都答應得很痛快,尤其是后者——在信中,他提出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提議,例如把它們的尸體做成標本用于紀念,或是生啖它們的血肉,用剔下的骨頭來制作餐具……

    順帶一提,加雷斯很贊成這個想法,只是在烹飪方式上與對方存在一些分歧。

    雖然能夠理解對方在魔獸日以繼夜的侵襲下對它們積怨已久,但烏爾寧加爾還是忍不住這樣評價:“感覺我跟這家伙很不對付, 以后多半會成為敵人吧。”

    片刻t后,帕提騎著駱駝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神情堅定,步態(tài)沉穩(wěn),有條不紊地向前方的部隊發(fā)出指示。盡管不久前才受到召喚,但她顯然已經(jīng)適應了特異點的生活,甚至稱得上如魚得水。

    緹克曼努是看著她長大的,視她猶如自己的女兒,見到此情此景,心里不禁為她感到驕傲……如果約哈斯和瑪西亞夫婦也能看到這一幕就好了。

    誠然,這姑娘是在海邊長大的,但非利士人都是天生的戰(zhàn)士,他們在船上表現(xiàn)得英勇不凡,在陸地上也毫不遜色。何況帕提絕非空有勇武的莽夫,她是哈蘭和烏利亞的學生,自幼接受他們的教導,是真正獨當一面的將領(lǐng)。最重要的是——帕提陪伴著三名性格迥異的王族成員一起長大,緹克曼努確信她應付得了烏爾寧加爾(遺傳自他父親)的偶爾任性。

    她背后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猊下。”

    緹克曼努回過神,愉快地朝來者招了招手:“請到這里來,御主。”

    藤丸立香走了過來,皮膚被毒辣的陽光曬得發(fā)紅,緹克曼努提醒自己稍后讓阿蘇準備一些預防皮膚皸裂脫皮的藥膏:“馬修說您找我,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嗎?”

    “當然不是,只是希望您最好能待在我附近,這樣比較安全。”她細細端詳他,“我能感受到您心中的迷惘,有什么問題在困擾著您嗎?”

    “其實也沒什么啦……”立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頰,“只是不太明白為什么把作戰(zhàn)計劃定在這里,而且也不理解大家都在忙碌什么……明明是為了拯救人理才來到這里的,但好像一直沒能幫上大家什么忙,除了偶爾做點農(nóng)活,也沒干過其他有意義的事情。一想到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了,只有我在悠閑度日,就覺得很不好意思……”

    “沒必要為此內(nèi)疚。”她安慰道,“迄今為止,迦勒底已經(jīng)解決了六個特異點,您和馬修一路走來想必也很不容易。相較于之前的特異點,烏魯克還保留著罕見的生機與活力,若您能在這種生活氣息的包圍下得到些許放松,那就再好不過了。”

    說罷,緹克曼努的目光回到了山谷底。一名士兵正在往一枚圓形的巨型印章上涂抹紅色的顏料。隨后,幾個人合作將印章蓋到地上,留下深紅色的印記,待顏料干涸了,再用雜草和沙土掩埋起來。

    印記由一個紅色的圓圈和中央的幾行楔形文字組成,非常簡潔(或者說簡陋),印章是工匠坊用木頭雕刻而成的,紅色顏料是用豬、羊、雞等家畜的血混合調(diào)制的,加了一些可以減緩血液凝固速度的草藥……大抵是世上最廉價的魔術(shù)了。

    “那是一種煉金術(shù)法陣,作用有點像錄音機,可以重現(xiàn)并放大它事先錄入的聲音,但具體內(nèi)容可以根據(jù)法陣上撰寫的文本進行改變。”她解釋道,“事實上,在煉金術(shù)領(lǐng)域被奉為圭臬的幾大原則基本都有可簡化的空間,只是那個時代的人們對于數(shù)學的理解還很有限,才會以為前人的研究都是不可被推翻的真理。”

    和其他爭吵不斷的科學研究領(lǐng)域一樣,在廷塔哲修道院,煉金術(shù)學內(nèi)部也有不同的學派。其中特勒學派就立志于推翻古代煉金術(shù)的陳舊觀念,利用科學的進步輔佐神秘學的研究,并因此創(chuàng)造出了著名的煉金序列魔術(shù)。

    煉金序列和盧恩文字類似,只需幾個字母便能使魔術(shù)生效。許多煉金術(shù)學者會將那些序列字母當作刺青紋在身上,這樣他們就可以像那些習慣用魔術(shù)進行戰(zhàn)斗的魔術(shù)師一樣在戰(zhàn)場上發(fā)揮作用。在二十一世紀的不列顛南部,仍有許多魔術(shù)世家的魔術(shù)刻印中保留著煉金序列的痕跡。

    當然,這類研究是有瓶頸的,因為科學與神秘之間是此消彼長的關(guān)系,厘清神秘的必然代價是神秘本身的衰退——這也是布蘭黛爾后期放棄這一學派改為主攻草藥學的原因之一,煉金序列會隨著神秘的衰退而失效,藥理卻不會。

    立香做出發(fā)誓的手勢:“我保證回去之后一定認真上數(shù)學課!”

    緹克曼努知道他在說先前發(fā)生在第六特異點的事情,因而只是會心一笑。

    “至于為什么把作戰(zhàn)地點定在這里……”她繼續(xù)道,“首先,這里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山谷。兩軍交戰(zhàn),占領(lǐng)高地永遠是一項先天優(yōu)勢,有利于我們觀察敵方的動向。其次,部分魔獸的尸體如果不及時進行火化處理,腐爛后血肉里的毒性就會污染土地,妨害農(nóng)耕。特異點被解決后,這里的百姓仍要生活下去,因此我們必須做一些長遠的打算。最后… …”

    說到這里,她示意他眺望遠方的海面:“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或者用您更熟悉的名字,底格里斯河與幼發(fā)拉底河,它們流入的海灣名為波斯灣。御主啊,如今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在遙遠的未來會擁有一個新的名字,叫作伊拉克。究竟是什么東西讓這個國家突然富有了起來,旋即又陷入無窮無盡的戰(zhàn)火之中,您應該和我一樣清楚才是。”

    聞言,立香愣了一下,似乎有什么熟悉的詞匯即將從他的喉嚨里涌出。就在此時,一道熾熱的金光劃過天際,裹挾著雷霆之勢,吞沒了他的話語——在地球軌道上待命七日后,終結(jié)劍·寧馬赫的能量已經(jīng)逼近臨界點。

    與此同時,軍隊陸續(xù)撤退,山谷各處被掩埋在陷阱下的法陣開始生效。整個山谷都回蕩著拉赫穆詭譎而尖銳的叫聲,呼喚它們的同伴前來搬運食物,為母神的巢穴帶去新的養(yǎng)料。無論此時身處何地,美索不達米亞的魔獸軍團無一例外地響應了召喚,紛紛向山谷進發(fā)。

    計劃的第一階段自黎明時分啟動,直到落日西沉時才結(jié)束。當山谷上方的天幕只剩下幾片緋紅的晚霞時,谷底已經(jīng)黑壓壓地擠滿了魔獸,如同一群螞蟻在狹窄的巢穴里緩慢前行。黯淡的霞光穿過山巒間的罅隙,使得山谷底部魔獸群的行動軌跡依稀可見,但已然無法看清其中個體的輪廓,只有一片片漆黑的陰影粘稠地向前流淌,仿佛是山谷的陰影在蠕動。

    她看向不遠處的阿伽:“開始吧。”

    下一秒,終結(jié)劍應聲而落,耀眼奪目的金色光輝照亮了整個山谷,浩瀚的能量洪流將暗紅色的天空攪成了火焰般的橙紅。氣流如潮涌般向周圍溢散,在穿過山谷時發(fā)出哀鳴般的呼嘯,滾燙的溫度僅僅是拂過皮膚就能引起一陣綿密的刺痛。

    察覺到這不同尋常的動靜,山谷下方的魔獸群騷動起來,埋伏在各地的軍隊也用弓箭點燃了炸藥桶,炸藥又引燃了谷底的油田——眨眼間,這座山谷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熔爐。外形各異的魔獸在熔爐中燃燒、咆哮、翻滾,最后悉數(shù)在火海中化為灰燼。

    看到這陌生又熟悉的一幕,緹克曼努忽然心生感慨:“火焰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不是嗎?既能在黑暗中為人們照亮前路,帶給人們溫暖,也能成為焚盡一切的毀滅者,頃刻間便讓塵世化為人間煉獄。”

    立香明顯意識到了她的情緒不太對勁:“猊下?”

    “抱歉,我對火有一些不太好的記憶。”她嘆了口氣,“可即使害怕,也不能因此而逃避,就算逃避了第一次、第二次……難道要一輩子這樣逃下去嗎?如果人的一生僅僅是在不斷逃避自己不想面對的東西,這樣人生又有何意義呢?”

    聽到她的話,立香似是陷入了沉思。

    緹克曼努適時地詢問:“話說回來,自從抵達特異點后,我似乎一直沒能得到與貴司的代理所長進行交流的機會。”

    “啊!您是說羅曼醫(yī)生嗎?”可能是擔心她誤解對方,立香絞盡腦汁地答道,“醫(yī)生絕對不是故意怠工的!是因為——對了,最近迦勒底工作很多!壓力很大!而且穆尼爾先生對和您一起工作很有熱情,所以大家一般默認由他負責接洽,以及……呃,冰箱里的草莓蛋糕也沒有了,而醫(yī)生又是一個沒有甜食補充能量就打不起精神的草食系宅男,所以……”

    “他今天也不在嗎?”

    “在的!他肯定在!”對方忙不疊答道,“醫(yī)生其實一直都在管制室里,只是很少開口說話!”

    “是嘛……”她低頭凝視山谷里不斷蔓延的橙紅烈火,“那就好。”

    這場大火燒t了幾天幾夜才徹底熄滅。

    高溫將魔獸的尸體燃燒殆盡,甚至沒有留下成型的尸骨,只有些許黑色的骨頭碎片散落在灰燼里,像是粉末受潮后結(jié)成的塊。

    石油燃燒難免會導致污染,但相比處理魔獸本身要花費的成本,這點代價是可以接受的。

    魔獸清剿計劃結(jié)束后,立香、馬修一行人就將直接前往埃里都。

    在分別前的最后一個晚上,馬修來到她的營帳前請求覲見。緹克曼努對此并不意外,很快便予以了許可。待對方走進營帳后,她神情中不同于以往的超然物外也側(cè)面證實了她的推測。

    “猊下。”馬修——或者說她體內(nèi)的加拉哈德單膝下跪,謙恭地行了一個騎士禮,“迦勒底的羅瑪尼·阿基曼醫(yī)生提出想要與您見上一面,我擅自應允了他的請求,還請您原諒。”

    “無妨。”她說,“馬修還好嗎?”

    “她安然無恙,只是暫時陷入了沉睡。”加拉哈德回答,“這個特異點所處的時代太過久遠,迦勒底想要準確觀測這里的動態(tài)并不容易,因此通訊信號無法離開圓桌太遠,必須讓馬修小姐親自到場……但那位醫(yī)生表示,他與您之間的談話內(nèi)容,恐怕不方便讓馬修小姐知曉,所以只好拜托我代為行事。”

    她了然地點了點頭。

    打開通訊后,細微的雜音證明了這項功能正在運作,但很長一段時間里,對方都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盡管他才是那個主動求見的人。

    好一會兒過去,通訊另一頭的人才開口:“好久不見,猊下。”

    這是一個非常模糊的說法,因為他們在第六特異點也有過短暫的交流,那時她以摩根的靈基現(xiàn)世,尚未回想起前塵的記憶。

    古怪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法想象出對方說這句話的畫面——無論是耶底底亞還是所羅門,他們的形象都沒有浮現(xiàn),留在她腦海中的只有一個模糊的、看不清面貌的人影。

    “我猜我們很快就會正式見面了?”她收起了內(nèi)心的悵然,“我是說……真正意義上的那種'見面'。”

    “……嗯。”

    “是嘛,那就好。”她重復了一遍幾天前說過的話,這次對方?jīng)]有回應,但她知道對方聽見了,無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那么到時候再……”

    不止一個名字流淌到了她的舌尖。

    不知為何,她忽然很想抽一支煙——現(xiàn)代生活殘留的壞習慣,考慮到她要和孩子們一起生活,是時候把它徹底戒掉了。

    等到那股煙癮漸漸消退后,她閉上眼睛,允許自己在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最后一聲嘆息,才終于說完了那句話:“那么到時候再見,羅瑪尼醫(yī)生。”

    第385章

    回到烏魯克之后, 他們花了兩天時間交接和囑咐接下來的工作。

    烏爾寧加爾變得比往常更加粘人了,時時刻刻都要跟在她身邊,只要稍微離開他的視線幾分鐘,就會露出那種仿佛在下雨天被遺棄在街頭的小狗般的眼神……眾所周知,緹克曼努一向不擅長應付這種眼神。

    但在出發(fā)前的最后一晚,她沒有把晚餐時間留給那孩子,而是西壁去找了帕提。

    英靈化后的帕提比她記憶中要年長一些,可能是蛾摩拉毀滅后她又獨自生活了一段時間,也可能是受到了艾斯翠德靈基的影響……緹克曼努曾經(jīng)希望是前者,直到她親眼目睹了帕提英勇而壯烈的最后一戰(zhàn)——御主和英靈之間會夢見彼此的記憶,她知道這個女孩在她死后很快也離開了人世。

    “我知道我沒有哈蘭師父那樣的幽默感,但您也不用露出那么傷感的表情吧?”帕提朝她擠眉弄眼,緹克曼努則配合地笑了笑,于是帕提也笑了起來, “加雷斯和莫德雷德說您和他們記憶中的模樣差別很大,不過我只覺得您的身材瘦小了一些,皮膚白了一些。”

    畢竟“埃斐”是阿賴耶依據(jù)她的本體塑造出來的, 只是額外添加了一部分地中海人種的基因, 與她原本的相貌非常接近。

    “對了,猊下……”帕提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 “您知道……噢,巴爾啊, 我真不知該如何開口……關(guān)于迦勒底的代理所長……他其實是……”

    緹克曼努輕輕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

    帕提似乎松了口氣——勇敢、忠誠、堅韌都是她的美德,但能言善辯不是——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她的神情卻更加低落了:“我不確定您是否知道真相,畢竟您當時已經(jīng)……”她艱難地將“死”這個字咽了回去,“不在了。當初偷偷支持索多瑪王,為他提供兵器、戰(zhàn)車和白磷的幕后黑手就是所羅門。”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

    “猊下,我……我不明白。”帕提終于徹底泄了氣,“難道只是因為權(quán)力嗎?因為他坐上了那個位置,我們曾經(jīng)認識的那個孩子就變成了一個心狠手辣,詭計多端的陰謀家?我不認為比拿雅騙了我,當時的我已經(jīng)是半個死人了,他沒必要對死人說謊。可這究竟是為什么呢?蛾摩拉在當時甚至不是對以色列威脅最大的國家。我恨所羅門,如果可以的話,我渴望著有朝一日能親手將他碎尸萬段,可是……為什么他要這么做?難道我們記憶中的耶底底亞殿下只是一個虛假的幻影的嗎?猊下,我真的不明白!”

    緹克曼努只好向她闡明了真相,關(guān)于耶底底亞、所羅門和雅威……她不認為這些信息對于開解帕提內(nèi)心的矛盾有幫助,但這孩子有權(quán)利知道一切。

    果不其然,在得知真相之后,帕提不僅沒有釋然,反而看著愈發(fā)痛苦了。

    “我……”她的呼吸異常沉重,像是被什么東西壓得喘不上氣,“抱歉,猊下,我感覺心很亂,我……我什至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知道這些……”

    緹克曼努能夠理解這種感受。她攬過帕提的肩膀,讓她枕在自己的肩頭,好讓這艘在風雨中飄泊的小船擁有一處避風港。

    “至少我原本還能全心全意地憎恨他,告訴自己是權(quán)力腐化了他的心,是以色列的繁華和奢靡讓他忘記了過去的歲月,讓我們曾經(jīng)都敬愛的小王子變成了一個卑鄙殘忍,毫無良知的混蛋……盡管相信這件事會讓我非常痛苦。”帕提沙啞地說道,“結(jié)果我現(xiàn)在知道了真相,知道并不是耶底底亞殿下變壞了,只是因為他被雅威消去了人性,淪為了它的傀儡……我本該感到寬慰才對,可是猊下,我的心里只有困頓和掙扎……”

    緹克曼努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對帕提而言,這是一個陌生的時代,陌生的國度,如今也只有她能夠理解她的心情了。

    即便知道了真相,她也無法忘記往日的仇恨,無法忘記蛾摩拉人的血與淚,無法忘記那座如流星般隕落的文明之城,曾經(jīng)如此璀璨、耀眼,最終卻沒能留下任何痕跡……除了一片焦土。

    是了,過去的愛不曾被辜負,可那份愛又該如何抵消今日的恨呢?

    “我究竟該怎么做?”帕提懇求地看著她,“拜托了,猊下,請像過去那樣用您的智慧為我指明前路吧!”

    “當聽見那位醫(yī)生的聲音時,你的第一感受是什么?”

    “我很快就察覺到他是耶……所羅門。”她答道,“隨后——幾乎是在我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我無法遏制地萌生出恨意,并且想要殺死他,但是……不知為何,他的聲音里又有一些讓我感到熟悉和懷念的東西……”

    說到這里時,她的腦袋垂了下來:“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竟然會因為那些舊時光的產(chǎn)物而柔軟下來時,我感覺很惡心……就好像我辜負了蛾摩拉,辜負了您和塔瑪?shù)钕隆!?br />
    緹克曼努搖了搖頭,并給了她一個微笑:“沒必要為此而內(nèi)疚,帕提,這不過是人之常情。”

    可能是鮮少對外表現(xiàn)出這樣脆弱的一面,待情緒略微緩和后,帕提的臉慢慢紅了起來。

    “對、對了!雖然我當時有點激動,但是請您放心,立香和馬修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她補充道,“我知道所羅門如今是迦勒底的主心骨,揭穿這件事只會讓雙方都難堪。何況立香和馬修都是好孩子,我不想讓他們?yōu)殡y——巴爾在上,我在這個年紀還喜歡往兄弟姐妹身上扔泥巴玩呢,他們卻已經(jīng)在拯救世界了。”

    “你做的很對,孩子。”緹克曼t努揉了揉她的發(fā)頂,“無論如何,我們之間的恩怨不應該凌駕于拯救全人類的使命之上……不過坦誠說,其實連我也不知道該拿那位醫(yī)生如何是好。”

    “您也會有想不清楚的事情嗎?”

    “當然,而且還有不少呢。”比如說,她至今都沒想清楚自己對吉爾伽美什的教育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才會讓他從曾經(jīng)聰慧謙遜的少年王儲變成日后那個令所有人頭痛的暴君,“如果與迦勒底接觸會使你感到困擾的話,以后我會盡量讓烏爾或加雷斯負責和他們接洽工作……當然,我猜對方也有同樣的想法,會盡可能避免跟我們產(chǎn)生交流。”

    “其實還好,雖然我不想和所羅門說話,但和迦勒底的其他人聊天都很有意思。”帕提掰著手指,“穆尼爾是一個有趣的人,有種獨特的冷幽默。達芬奇有時會讓我想起耶米瑪,您也知道,她們藝術(shù)家發(fā)起癲來都一個樣,她對永恒之殿很感興趣,可惜那里已經(jīng)被燒毀了……除了這些,從立香和馬修那里聽說一些現(xiàn)代的奇聞軼事也很有意思。”

    說著,她忽然興奮起來:“對了,您可能還不知道!在未來,有好多人都能享受到免費的公學教育——哈哈,我們的鄰居果然都是一群笨蛋!居然還敢嘲笑蛾摩拉總是在無意義的事情上浪費錢,看看到最后誰才是對的!還有那種叫'飛機'的鐵鳥,巴爾啊,誰能想到有朝一日普通人也能在空中飛來飛去呢?”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語氣也越來越亢奮,像是一只助跑結(jié)束后全力前進的獵豹。

    “差點忘了最重要的東西——猊下,未來的人類還在宇宙里建造了會飄浮的堡壘!”緹克曼努猜她說的應該是空間站,“以前我一直無法理解您為什么對星星的故事那么感興趣,還整天命令工匠摩玻璃片做望遠鏡。畢竟星星距離我們太遠了,和我們的生活沒有半點關(guān)系。唯一有點意思的是流星,可就算偶爾掉下幾顆星星,也不影響我們吃飯睡覺……可現(xiàn)在我明白了,一切都是值得的,猊下!即使沒有翅膀,也阻止不了人們飛到繁星之中去,世上簡直沒有比這更浪漫的事情了!”

    看見她的眼睛里中又恢復了神采,緹克曼努也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不錯,蛾摩拉輸了,滅亡了,許多人類文明的瑰寶也被毀于一旦,關(guān)于她的傳說或遺失、或泯滅,或被嫁接到了其他人身上……但總會有一些美好的東西被延續(xù)下來,并且在未來不斷壯大。雅威的權(quán)威或許影響了許多代人,并且在未來也依舊是主流,但它已經(jīng)失去了鼎盛時期任意干涉命運走向的力量。過去的它是唯一的主宰,如今它是上帝、真主以及耶穌的父親,甚至無法阻止不同信徒之間的黨同伐異。

    它被不斷地解構(gòu),然后重新解讀,最終演變成了一個文化符號。盡管仍被視作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卻早已沒有人在乎它真正的旨意,只是將它視作表達自己想法的工具。

    說到底,他們之間的輸贏只是一時的,人類文明自有它的想法,只會按照它理想中的步調(diào)前進。

    “明天您就要出發(fā)去剿滅怪物女神了。”帕提說,“真的不能讓我跟您一起去嗎?我不想讓當初的情況再次上演……”

    緹克曼努捏了捏她的臉蛋,并不怎么認真地假裝生氣:“你覺得這一次我也會輸?”

    “當、當然不是!”盡管如此,對方還是嚇了一跳,“我只是希望這一次能夠陪伴您走到最后,這是女王鐵衛(wèi)的職責,烏利亞老師把這個神圣的使命托付給了我,我不想再辜負他的信任了!而且艾絲翠德還把她的靈基借給了我,猊下,我不能在晚輩面前丟臉!”

    “你當然會陪伴我走到最后。”緹克曼努輕聲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但烏爾寧加爾還很年輕,無法獨自承擔起一個國家的重負,他需要幫助,帕提。在我回來之前,代我保護好這座城市,好嗎?”

    聞言,帕提不禁有些失落,但依然語氣堅定地回答:“是,猊下!”

    第二天一早,他們在城門口與眾人告別。等輪到加雷斯時,緹克曼努給了他一個擁抱,加雷斯也深深地回抱了她。

    “這感覺真奇怪。”他說,“過去總是我四處旅行,母親留在卡美洛特,現(xiàn)在卻完全反過來了。”

    “偶爾也得換個人來扮演尤利西斯①。”緹克曼努面露微笑,“我知道總是待在一個地方會讓你感到難受……畢竟我的小男孩是像風一樣自由的孩子,不是嗎?”

    “再自由的風也會為他重要的人停駐。”加雷斯低下頭,她順其自然地吻了吻他的額頭,“請一定要保重自己,母親。如果路上遇見了危險,可以把梅林拋出去吸引敵人的注意力。他身上到處是顯眼的白色,還會散發(fā)出香氣,很適合成為誘餌。”

    “大哥哥我聽得到哦……”

    “我知道。”加雷斯回答。

    與依依不舍的眾人分別后,他們便正式踏上了旅程。

    然而沒過多久,緹克曼努就察覺到吉爾伽美什的情緒有點不太對勁。

    “怎么了,盧伽爾?”

    “那個臭小子跟我道別時的表現(xiàn)居然還不如幾天前跟阿伽道別的時候情真意切。”吉爾伽美什雙手環(huán)胸,“可惡,他們的關(guān)系究竟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的?”

    她對此并不意外。阿伽性格開朗直率,也確實將烏爾寧加爾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平日總是照顧他的感受,從不把他的言語攻擊放在心上。

    烏爾寧加爾只是對于情感的表達有點不坦率,不代表那孩子體會不到他人的善意——雖然這么說可能會傷到吉爾伽美什的心,但她認為阿伽作為長輩受到烏爾寧加爾的親近和愛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梅林顯然也有和她同樣的想法,并且在表達上更加直接:“這不是當然的嗎?在小烏爾所有的長輩里,國王陛下你是最不討人喜歡的那個呢。”

    “閉嘴,魔術(shù)師!再敢出言放肆,本王就把你扔到哀悼之塔里融掉。”吉爾伽美什瞇起眼睛,“別以為我對你毫無了解,梅林,我很清楚你是一個喜歡破壞別人正常夫婦關(guān)系,行為極不檢點的男人,本王這雙洞察一切眼睛會一直盯著你的。”

    “不用想那么多,吉爾伽美什王啊,大哥哥我對于'夫婦'的要求還是挺高的。”梅林的笑容加深了,“不僅沒有舉辦過正式的婚禮,就連銅板上那些創(chuàng)作水平很爛的故事也只是當事人一廂情愿的妄想——像是這種程度的關(guān)系,梅林大哥哥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距離他們離開烏魯克還不滿一天,氣氛就已經(jīng)如此緊繃了,真不敢想象接下來的旅途變成什么樣……

    緹克曼努滿心疲憊地嘆息了一聲,可惜這次計劃必須有他們的協(xié)助,否則真想把他們丟在這里獨自出發(fā)。

    唉,有點想念她的鞭子了。

    第386章

    自從幾天前那場驚天動地的下海口①浩劫之后,拉瑪什圖本就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性格終于徹底滑向了極端。她前所未有地焦慮、狂躁,整日疑神疑鬼,仿佛緹克曼努隨時會從哪塊石頭上的縫隙里蹦出來一樣,并且對這種滑稽可笑的猜想深信不疑,幾乎要把自己逼瘋了。

    金固并未真正經(jīng)歷過人類賢者主導的時代,但從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的反應來看,對方確實頗有能力。即使是神明,有時難免也會感到焦慮和不安, 但僅憑焦慮和不安就快把自己害死的情況實在是不多見。

    隨著拉瑪什圖的情緒愈發(fā)癲狂,金固也愈發(fā)渴望回歸母神身邊,但他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由于魔獸大軍數(shù)量銳減,原本近在眼前的終點又變得遙遙無期了。拉赫穆還沒有進化到最完美的狀態(tài),母巢卻已經(jīng)沒有了足夠的養(yǎng)料。

    誠然,拉瑪什圖只能產(chǎn)出一些劣質(zhì)的魔獸——金固曾一度很憎惡這點,他認為這些仿冒品是對他兄弟姐妹們的侮辱,但數(shù)量有時也能彌補質(zhì)量。吉爾伽美什召喚了一群相當強力的幫手,可他們能夠覆蓋的攻擊范圍終究是有限的,而母巢卻能源源不斷地生產(chǎn)出新的后繼力量,讓魔獸的足跡遍布整個美索不達t米亞。哪怕部分軍團在主戰(zhàn)場上被敵方消滅了,其余的魔獸也能及時為母巢帶回新鮮的養(yǎng)料。

    他們是此消彼長的關(guān)系, 與人類方的相持只是一時的。烏爾和拉伽什抵抗不了多久,它們倒下后, 接下來要死的就是烏魯克了……

    或者說,本該如此。

    如果沒有那個該死的人類賢者橫插一腳的話。

    眼下,金固甚至不確定是該讓拉瑪什圖繼續(xù)量產(chǎn)那些質(zhì)量低下的魔獸,好讓軍團盡快擴充到原先的數(shù)量,還是干脆由他親自外出狩獵,讓拉瑪什圖把全部精力放在拉赫穆的哺育上。

    恩奇都的身體強度足以與吉爾伽美什相抗衡,但人類的姿態(tài)不適合搬運大量食物,他至少還需要一到兩支軍團為他清理戰(zhàn)場。

    一想到這里,金固的心情忽然復雜了起來。

    自然神大多是某一種神圣力量的具現(xiàn)化,所有神性上的變化都會在外在上有所體現(xiàn)。例如寧胡爾薩格,她的神性在復活時受到了虛數(shù)之海的污染,于是指甲就變成了滿含怨毒的深紫色。反過來說,如果強行改變一個神明的外在,也會致使神明的心性受到影響。

    他當然也逃脫不了這一情況——自從被母神以恩奇都的姿態(tài)復活后,他一直在努力讓自己的心性不產(chǎn)生偏移,但時間一長,他還是不免受到了后者的影響。

    人類是在他死后才誕生的,金固對于這個物種既無喜愛,也無怨恨,對于人類的賢者自然也是如此,可每當有魔獸拖著人類的尸體回到巢穴,或是目睹那些活著的人在轉(zhuǎn)化儀式下被拉赫穆寄生并吃掉大腦的時候,他的胸口就會一陣刺痛。

    在得知寧胡爾薩格囚禁了緹克曼努的時候,他甚至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偷偷跑去了基什,只愿能夠見她一面。而在真正見到她,與她目光交匯的瞬間,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陣溫暖,仿佛靠近了他的生命之火,他渴望著觸碰她、擁抱她,感受她的呼吸,渴望著回到她身邊。

    盡管這種情緒沒有持續(xù)太久,但金固還是感到一陣后怕。他此生唯一渴望的溫暖唯有母神,而不是這個他以前從未見過的女人。如果他繼續(xù)受到“恩奇都”的影響,萌生出更多不屬于他的感情……這可不是一個好預兆。

    好在只要等到母神回歸地表,他就能重新從她的子宮里誕生,恢復最初的形態(tài),不必再被囚困于這具虛假的軀殼之中。

    “她來了!”拉瑪什圖刺耳的尖叫打斷了他的思緒,“我能感受到她的腳步,她的氣息……緹克曼努,不祥之人,帶來毀滅之人… …金固!你在哪里?孩子,媽媽要她死!媽媽要看到她的頭顱從脖子上滾落,媽媽要她流血!我的好孩子,去替媽媽殺死她吧!”

    她的情緒愈發(fā)激動,忍不住用指甲去摳挖自己的臉,鮮血像淚水一樣從她的傷口流淌而下:“不——我不要她死,我要她活著,然后把我曾經(jīng)體會過的痛苦完完整整地經(jīng)歷一遍!我要剝下她的皮膚,逼迫她吃掉死嬰的尸體,讓她也知道被別人變成怪物究竟是什么滋味!”

    如果說被奪走神格,剝下皮膚尚且算是安努對拉瑪什圖降下的神罰,攻擊孕婦并生吃她們腹中的胎兒就是拉瑪什圖墮落后自己對人類的報復了……也不知道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還是對方的記憶在復活時遭受了扭曲,但她本人似乎完全忘記了這一點。

    這也是起初金固對她很不放心的原因之一。雖然追根溯源,拉瑪什圖的厄運源于緹克曼努在庫拉巴為她修建神廟,意圖讓她分走伊什塔爾的神權(quán),可即使有利益上的算計,但拉瑪什圖也切實得到了好處,而真正用殘忍的手段剝奪了她的神格,將她從天國放逐到塵世間淪為惡鬼的是伊什塔爾。她的做法得到了眾神之王安努的首肯,事后也沒有任何神明愿意站出來為她求情。

    金固覺得這種做法很蠢。拉瑪什圖確實需要受到懲罰,但她畢竟也是一位神明,不能像懲罰一個人類那樣讓她毫無尊嚴可言。安努對于自己的子女確實太過溺愛了,這一點倒是和母神很像,而他們最后都因此嘗到了苦頭。

    無論如何,真正使拉瑪什圖陷入苦難的是神明一方,那么她所表現(xiàn)出的忠誠和溫馴就顯得非常可疑了。金固暗中觀察了她很長一段時間,才終于肯定她的確只恨人類和緹克曼努,并非蟄伏在神明的陣營中假意順從。

    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諸神是拉瑪什圖注定無法反抗的對象,人類卻是弱小可欺的,可以任由她發(fā)泄怒火和怨恨。

    更何況,拉瑪什圖也不全然是一個蠢貨,她很清楚自己選擇報復后者的原因,只是她不愿接受自己是一個無力抵抗命運,只能抽刀更向弱者的懦夫,于是只好不斷給自己灌輸對人類的恨意,說服自己這么做是正確的,以掩蓋她心中恨意真正指向的對象。

    漸漸的,在歲月長河的沖刷下,她似乎已經(jīng)忘卻了當初自己這么做的原因,只剩下了對人類無盡的不甘與憎恨。

    當然,金固并不在乎拉瑪什圖是如何一步步落入這般田地的,就算對方的忠誠源于她內(nèi)心的懦弱和自我欺騙也無所謂,他只注重結(jié)果——母神的計劃需要一只忠誠的狗,拉瑪什圖在這件事上做得很好,這樣就足夠了。

    “是,母親。”他用盡最后的耐心安撫對方,“我會將那位賢者帶回來獻給您的。”

    “我要她活著……”拉瑪什圖魔怔似地重復著。

    “那是當然的,母親。”金固意味深長地回答,“一切都會如您所愿。”

    拉瑪什圖的觸須深埋于地下,可以時刻獲悉母巢周邊的情況。盡管她在使用母神的權(quán)能上是一個無用的廢物,但作為偵查兵而言,她干得還算不錯。

    恩奇都的機動性很強,而且能夠飛行,很快他就抵達了拉瑪什圖所說的地點,并且正面撞上了似乎正在原地休息的緹克曼努一行人。

    金固的目光落到了在場唯一的女性身上——幸好這次恩奇都的感性并沒有在他身上重演:“人類的賢者啊,母親讓我代她向你問好。”他露出了有些嘲弄的微笑,“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你見上一面了。”

    簡直是自投羅網(wǎng)……難道她以為有烏魯克王和魔術(shù)師的護送就能安然無恙嗎?未免太天真了。

    母巢等同于拉瑪什圖的魔術(shù)工房,能夠為他提供庇佑和魔力支援,何況恩奇都的飛行速度極快,要將她劫走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至于吉爾伽美什和梅林……等他們趕到母巢的時候,恐怕人類的賢者早就被轉(zhuǎn)生儀式變成拉赫穆了。

    不出預料,梅林的第一反應是用幻術(shù)將緹克曼努藏起來,吉爾伽美什則向他發(fā)射王之寶庫,逼迫他拉開距離——顯然,他們都下意識地想要保護她,但光憑夢魔的幻術(shù)就想隱藏她的蹤跡,實在是可笑至極。他乃自然之子,僅僅通過輕微的呼吸聲就能判斷出獵物的位置。

    抓住吉爾伽美什的一個破綻后,他轉(zhuǎn)眼便將對方甩在身后,利用機動性避開了做出防御姿態(tài)的梅林,最終準確地抓住了他后方的緹克曼努。

    在經(jīng)歷過一番廝殺并且狩獵成功后,金固感覺自己久違地恢復了一絲野性——他喜歡這種感覺,這才是屬于“金固”的感覺。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jīng)受夠了神之兵器那無意義又突如其來的感性,等計劃成功后,他就立刻拋棄這具身軀回到母神身邊,他要變回他真正的樣子。

    “抓住你了。”他壓低了聲音,享受著這種玩弄獵物的感覺。

    然而,緹克曼努似乎沒有要掙扎或逃走的意思,反而伸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啊。”她看著他,“抓住你了。”

    在平靜的表情之下,她的眼中蘊藏著與他相同的掠奪性,那是狩獵者的目光——金固終于后知后覺地察覺到了不對,但吉爾伽美什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

    “天之鎖!”

    一陣冰冷的觸感襲來——沉重的鎖鏈束縛住了他的手腳和軀干。他越是掙扎,鎖鏈就勒得越緊,到最后他幾乎能聽到自己的骨骼在咔噠作響。

    怎么可能發(fā)生這種事?天之鎖是恩奇都的化身,而他擁有一部分恩奇都的神性,天之鎖t理應對他無效才對。

    金固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人類陷阱里的野獸——憤恨、絕望,卻又無能為力。他憤怒地沖他們咆哮,但喉嚨里發(fā)出恩奇都的聲音只讓他感到陌生和迷茫。

    突然,他的眼前亮起了一道白光,猶如一雙雪白的手,溫柔地將他包圍起來。

    恍惚間,金固仿佛聽見了母神的呼喚——不是拉瑪什圖那個冒牌貨,而是他真正的母親,創(chuàng)世女神提亞馬特的聲音。她呢喃著他的名字,如此熟悉,如此溫暖,頃刻間便撫平了被天之鎖束縛的疼痛和挫敗。

    “母親……”

    金固閉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的靈魂回到她的懷抱中。

    ……

    …………

    白光散去后,他慢慢地舒了口氣,天之鎖無力地垂落在地上。

    “恩奇都……?”

    他聽見緹克曼努試探性的詢問——周圍非常安靜,哪怕是一貫處變不驚的盧伽爾之手也不禁屏息凝神,更不用說身后的吉爾伽美什了,他不用回頭就能想象到對方此時的表情。

    ……糟糕,忽然有點蠢蠢欲動了。

    “就只有這點程度?”他湊近她,享受她的耳朵被熱氣拂過時輕微的顫栗,以及她臉上的表情——那個驚愕、不可置信,也許一百年才能見到一次的表情,他決定將這一慕永遠珍藏在心底,“看來你的把戲已經(jīng)玩完了……人類的賢者啊,接下來就該輪到我動手了吧?”

    下一秒,他抱著緹克曼努沖向高空,將仍在驚慌失措的兩人丟在身后。

    回到母巢后,拉瑪什圖欣喜異常,完全忘記了之前打算把緹克曼努抽筋扒皮,然后強迫她吃嬰兒的事情,只想立刻舉辦轉(zhuǎn)生儀式,將她變成拉赫穆——說到底,神明在塵世間的娛樂其實也相當貧瘠,不是把野獸變成人類,就是把人類變成野獸。

    “母親啊,何必那么痛快地結(jié)束她的苦難呢?”他蠱惑道,“假如人類賢者的痛苦能夠愈合您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不妨讓她越痛苦越好……若您感興趣的話,我有一個更好的提議。”

    拉瑪什圖果然被勾起了興趣:“說吧,我的孩子。”

    “不如將她交給我,讓我肆意凌辱她的身體,直到獸的種子在她的子宮著床。”他說,“等吉爾伽美什趕到這里的時候,就只能看見他心愛的女人一邊抽泣,一邊遭受我的欺凌,肚子因妊娠而膨脹,無法忍受而發(fā)狂地抱著我的大腿,曾經(jīng)高潔的人類賢者,終究只剩下了這樣污穢的身影②……”

    “不錯,不錯!”拉瑪什圖的觸須在地下不停蠕動著,整個地下巢穴都因為她的興奮而顫抖起來,“還是你想的最周到。金固,我的好孩子,你還在等什么?現(xiàn)在就讓她墜入恥辱和絕望的深淵吧!”

    “在這里當然是不行的。希望您能在巢穴中為我留出一片獨立的空間。畢竟,雌雄交合是一項神圣的儀式,身為神明,自然不能像人類一樣將其視為低賤的樂趣。”

    聞言,拉瑪什圖的神色略顯遲疑:“可是,諸神之間也會……”

    “我明白您的意思,諸神之間不乏一些混亂的關(guān)系。”他微笑著,“然而,那些都是在后神明時代受到人類影響而產(chǎn)生的壞習慣。遠古時期,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依然遵守著神圣的傳統(tǒng)。緹克曼努當然不值得如此優(yōu)待,但要讓我為一個人類舍棄神明的格調(diào)……母親啊,您不覺得這樣太折辱我了嗎?”

    拉瑪什圖最終被說服了,答應為他開辟一片空間,方便他行事,并且不得窺探他的隱私。母巢是拉瑪什圖的工房,亦是她身軀的一部分,改變巢穴的空間架構(gòu)對她而言就像動動手指一樣輕松。

    可能是因為生前經(jīng)常和人類接觸,拉瑪什圖居然在房間里放了一張符合人類習慣的大床。床面很柔軟,能讓他放心地把緹克曼努扔到床上,不用擔心她因此受到傷害。

    他將她的手腕按在床上,假裝要咬她的肩膀:“還是一副冷靜的面孔呢……不怕我把剛才說過的話統(tǒng)統(tǒng)付諸實踐嗎?”

    “坦誠說,最開始我確實嚇了一跳。”緹克曼努嘆了口氣,用一種責怪但又喜愛的眼神看著他,“是我記錯了,還是你以前就這么頑皮,只不過我沒有發(fā)現(xiàn)?”

    聽到她不怎么真切的抱怨,恩奇都咯咯笑了起來:“我以前就這么壞。”他親了一下剛剛啃咬的地方,沒有用力,但那里留下了齒痕,“只不過吉爾平日行事太招搖了,所以大家都沒發(fā)現(xiàn)其實我也不是一個好孩子。”

    “大家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從你晚上經(jīng)常出入我的房間之后。”她問道,“寧愿大費周章地在拉瑪什圖的眼皮底下找機會和我單獨相處,也沒有選擇直接跟我們一起行動……我想你一定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

    恩奇都心里其實還想兩人溫存一會兒,但優(yōu)先工作就是緹克曼努的做事風格,他也喜歡看她認真思考的模樣。

    “迦勒底要找的圣杯在拉瑪什圖手中。拉赫穆與其他魔獸不同,是用人類作為活祭品轉(zhuǎn)化而來的。”

    她睜大了眼睛:“拉赫穆是人類?!”

    “當然不是,別擔心,緹克曼努。”他解釋道,“轉(zhuǎn)化儀式的過程是在活人體內(nèi)植入一個拉赫穆幼體,幼體會將人的大腦和心臟吃掉,等它們成長出自我意識,就會催化身體的異變,原生的骨骼被粉碎和消化,為新的身軀提供營養(yǎng)。拉赫穆雖然會通過大腦吸收人類的記憶,但它們沒有人類的感情,那些記憶對它們而言只是一種學習資料。”

    恩奇都放松身體,將頭枕在她的胸口,感受著她呼吸時的起伏:“你和吉爾在下海口的那次清剿行動讓拉瑪什圖遭受了重創(chuàng),如今母巢里的養(yǎng)料近乎枯竭,轉(zhuǎn)化儀式也被迫中止。母巢里還有許多從其他國家抓來的俘虜,他們都還活著,我想幫助他們逃走。”

    “知道他們被關(guān)押的具體位置嗎?”

    “在血牢里。”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恩奇都能感覺到她的下巴在他的發(fā)頂劃動:“那么你呢?”

    “什么?”

    “你是不是還有命脈被拉瑪什圖握在手里?”她用的是疑問句,語氣卻異常肯定。

    “果然瞞不過你。”他苦笑一聲,“拉瑪什圖雖然信賴金固,但并不是對他毫無防備。”

    就像金固暗中懷疑拉瑪什圖一樣,拉瑪什圖也偷偷提防著金固——神的心性會反受其外在改變的影響,這對神明而言是一個常識。

    “為了避免金固受到我的影響而向人類倒戈,拉瑪什圖也設(shè)置了一道保險。這具身軀的靈核——也就是金固真正的心臟如今在拉瑪什圖手中,一旦他的認知發(fā)生動搖,她就會立刻摧毀他的心臟。這也是金固明知自己出現(xiàn)了異常,也不想讓拉瑪什圖知道的原因。”

    “嗯……有意思。”緹克曼努沉吟片刻,“也許這里面有文章可做。”

    恩奇都抬頭凝視著她,俄而忽然吃吃笑了起來:“我喜歡看你思考的樣子。”

    說罷,他俯身親吻了她。她溫熱的吐息抹去了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痛苦——那天晚上,在金固的身體里,她就在他眼前,可他什么都做不了,近在咫尺的距離也猶如天涯相隔。恩奇都和金固相處得并不好(雖然只是他單方面的想法),他們有許多理念不和的地方,唯獨有一點例外,那就是金固對于回到提亞馬特身邊的渴望。

    深吻結(jié)束后,他小聲抱怨道:“緹克曼努……吻技變好了呢……”

    緹克曼努的胸口因為輕笑而顫動:“你和吉爾確實是摯友。”

    恩奇都再次咬住她的肩膀——這一次是真咬,不至于咬破皮膚,但會留下一點淤痕。他希望能在緹克曼努身上留下一點痕跡,畢竟他在她漫長的人生中缺席了如此之久。

    “騎士王——我沒記錯吧?聽說他是一個不錯的丈夫,把你照顧得很好。”他的嘴唇依然貼在她的皮膚上,模模糊糊地說道,“下次見到他,我會好好感謝他……然后再把他殺掉。”

    “Hmm……真壞。”

    “可你就是好喜歡我,對不對?”

    “是啊,真沒辦法。”她的眼神專注而深情,就好像他是她珍貴的寶物,是她在這世上唯一在乎的——好吧,可能還有人類,但是他也愛人類,所以沒關(guān)系,“我想念你,恩奇都。”

    “我也是。”他吻了吻她的嘴t唇,這次只是一個純潔的、蜻蜓點水般的輕吻,沒有索求,唯有情意,“先不管別的事了,現(xiàn)在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緹克曼努。”

    等吉爾他們趕到后,大概就沒有多少可以兩人獨處的時間了吧……恩奇都很清楚自己摯友的實力,知道不用多久他就會怒火中燒地殺進拉瑪什圖的巢穴。在那之前,他只希望和她一起躺在床上,除了擁抱、親吻,傾聽彼此的呼吸之外什么也不去想。

    第387章

    在天國尚存的時代,諸神之間曾經(jīng)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天上地下最好的美酒唯有兩種,一是恩騰①的佳釀,二是敵人之血。

    拉瑪什圖在作為神明時并沒有資格品嘗恩騰之酒,但她很快就能啜飲另一種佳釀,來自她的敵人——緹克曼努,這世上最可憎的人類,她會慢慢咀嚼對方的血肉,品味其中蘊藏著的痛苦和絕望。

    “只可惜這里沒有銅鏡。”拉瑪什圖驅(qū)使觸須緩慢地在床畔蠕動,欣賞著她的慘狀, “否則我真想讓你看清楚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緹克曼努。”

    然而她的敵人已經(jīng)聽不到了。緹克曼努呆滯地看著上空,琥珀色的眼珠灰暗而渾濁,四肢的皮膚都被毒液腐蝕了,潮濕的血肉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中,有好幾只血蠅圍著她打轉(zhuǎn)。她的肚腹隆起,每一次胎動,她的身體就會顫動一次,從口鼻中流出幾滴漆黑的黏液。

    毫無疑問, 她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感知。無論這位人類的賢者曾經(jīng)掀起過怎樣的驚濤駭浪,也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

    就在此時,緹克曼努渾身抽搐了一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以至于她差點從床上滾落下來——顯然,她子宮中的怪物已經(jīng)臨近成熟,再過不久就會破腹而出。

    “真可憐。”拉瑪什圖假意唏噓, “緹克曼努啊,你一定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一天吧?”

    說罷,她用觸手托起對方歪斜的腦袋,想要更好地欣賞這一幕……可當對方抬起頭時,她卻看見了自己的臉。

    “什么?!”拉瑪什圖驚慌失措,下意識地往后退,“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金固,我的孩子,你在哪里?緹克曼努她……”

    “為什么要露出這種表情?”緹克曼努——或者說床上這個血肉模糊,卻有著她年輕時面龐的女人說道,“你應該高興才對啊,拉瑪什圖,你成功讓人類的賢者墮落了,現(xiàn)在她變成了這樣骯臟丑陋的東西,簡直像是……”

    “不!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她聽見了自己的尖叫,但那聽起來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仿佛那根本不是她的聲音。無論她怎樣嘶聲力竭,那句話最后都清清楚楚地鉆進了她的耳朵。

    她說:“簡直像是當初的你一樣。”

    下一秒,刺眼的白光在她眼前炸開,頃刻間便吞噬了整個母巢。

    她幾乎是本能般地向前奔跑,唯恐自己也被拖入這可怖的威能中。她不應該這么做——或者說她不能這么做,她早就沒了雙腳,只能像毛蟲一樣緩慢爬行——但她確實跑了起來,腳底觸地的粗糲感讓她感到陌生……以及懷念,畢竟她并非一直都是怪物的模樣。

    她也曾美麗動人,受人喜愛,也曾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并且有一顆善良的心,讓她可以極盡寬容地去愛其他人。

    漸漸的,她忘記了白光的存在,而是慢慢沉浸于這種重新用雙腳走路的感覺。周圍逐漸敞亮起來,但不再是先前那樣幾乎要將一切燃燒殆盡的暴曬,更接近熹微的晨光,令她感到寧靜和溫暖,四周金碧輝煌的建筑喚醒了舊時的記憶……這里是天國,諸神所居之地。

    一股暖流充盈了她的五臟六腑,她從來沒感覺身體這么輕盈過,生命力如同蒸騰的熱氣,源源不斷地從她全身的毛孔里散發(fā)出來,仿佛隨便一陣微風吹過,她就能像小鳥一樣展翅飛翔。

    這就是活著的感覺,是回家的感覺……

    突然,那種鮮活的感覺消失了,她的雙腳倏忽如灌了鉛一般沉重,星球的重力將她從天空中拽了下來。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腳底流出了鮮血。

    她感覺很冷,很脆弱,有種衣不蔽體的感覺,好似一只失去了殼的蝸牛。陽光變得更加明亮,將附近的建筑都照得純白無瑕,她卻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只剩下了疲憊和恐懼。

    鮮血匯成了血泊,沿著雪白的階梯流淌而下。

    一陣劇痛攫住了她,讓她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兩道細長的陰影蔓延到了她身上,就像兩把尖刀貫穿了她的身體。

    拉瑪什圖感到又冷又痛,忍不住想要蜷縮起來。天國明媚的陽光不再使她溫暖,拂面而來的微風也不再令她清爽。她血淋淋的軀干在太陽下暴曬著,細密的刺痛像螞蟻一樣啃食著她,再輕柔的風吹來時也猶如刀割。

    但她最終強迫自己抬起頭,好看清站在她跟前的究竟是誰。

    其中一個是伊什塔爾,看起來美麗而殘忍。她上下打量著她,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另一個是太陽神沙馬什,他手里拿著什么血淋淋的東西……啊,那是她的皮肉,她的神格……她僅剩的尊嚴……

    最后,伊什塔爾開口:“真是一個丑陋的東西。”

    盡管她疼得渾身發(fā)抖,甚至沒有力氣抬起頭,但她知道周圍有很多道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冰冷無情,可能還帶著一點觀賞玩物的戲謔。

    她期盼著有誰能站出來為她說一句話,至少懇請刑罰的執(zhí)行官沙馬什為她減輕一些痛苦,但沒有任何一位神明愿意開口——泉水女神南舍,她的姐妹,隱沒在諸神間沉默不語。正義之神基圖,她的情人,他本可以向他的父親沙馬什發(fā)出請求,可如今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像一個陌生人。還有水神埃阿,諸神之中最慈悲,最聰慧的那位,也是她所侍奉的主神,他理應有辦法撫平伊什塔爾的怒火,但最后他什么也沒有做,只是在自己的席位上冷眼旁觀。

    還有安努——眾神之王,天國的主人。她祈求他做出公允的審判,乞求他讓她保有一點體面,可他只是對自己的女兒露出了喜愛的微笑。

    “現(xiàn)在氣消了嗎?”她聽見沙馬什對伊什塔爾低語,他是伊什塔爾的兄長,對她溺愛的程度一點也不遜于他們的父親。

    “只消了一半。”伊什塔爾說,“倘若罪魁禍首一日沒有被懲罰,我便一日不能展露笑顏。”

    聽到妹妹的話,沙馬什嘆了口氣:“你知道父神不能輕易動她,恩利爾還對神王之位虎視眈眈,父神還需要她……”

    真是諷刺,緹克曼努不過是一個沒有任何魔力的普通人類,但大神對她的寬容竟然比絕大多數(shù)神明更多。

    “我又沒想讓她死。”伊什塔爾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但讓她嘗到點教訓,總歸不過分吧?這一次她行事太過,也有損父神的威嚴。我已經(jīng)想好要怎么懲罰她了。”

    “只怕父神不會輕易同意。”

    女神咯咯笑道:“可縱使我做了什么,父神也不會反對,不是嗎?”

    剩下的話她沒能聽到,失血過多讓她的意識陷入了黑暗。恍惚中,她感覺有一陣冰涼的水沒過了身體,撫平了皮膚上灼燒般的痛楚……是南舍嗎?在天國終究還是有神明愿意關(guān)心她的……

    然而睜開眼睛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為何來到了庫拉巴。

    昔日繁榮的王城如今已經(jīng)被洪水沖垮,泥磚所建的城墻已經(jīng)塌陷了一半,許多房屋都被壓垮了,烏魯克人不久前為她建起的神廟也不例外。百姓們完全沒辦法外出活動,甚至不能繼續(xù)待在家里,只能爬到屋頂落腳。

    隨后,她看見緹克曼努緩慢而艱難地穿過被洪水淹沒的街道,來到伊什塔爾面前。女神端坐于天舟,看似一副不經(jīng)意的樣子,實際一直在暗中觀察緹克曼努的反應,直到看見她屈膝跪下,才終于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不過那微笑很快又轉(zhuǎn)為了虛假的驚異:“庫拉巴怎么變成了這樣?可是拉瑪什圖在管理上有失職之處?哼,區(qū)區(qū)一個三流女神,我等會兒定要去她的神廟里,好好責罵她一頓。”

    水線淹過了緹克曼努的胸口,水下有五六只水蛭吸附在她身上,貪婪地吸食她的血液: t“和拉瑪什圖大人無關(guān)……是我有欠考慮,使她面臨了超出她能力以外的窘境。”

    “您總是這樣謙遜又負責,我的大人。”伊什塔爾溫柔地回答,“所以我才要來幫您吶,畢竟我不僅是埃安那的守護者,也是烏魯克唯一的女神,不是嗎?”

    緹克曼努沉默了片刻:“……是,感謝您的寬厚。”

    瞧啊——哪怕是人類的賢者也要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

    緹克曼努或許有些小聰明,但這只能讓她暗算一些與她同級別的人,例如其他城邦的國王,而在那些更高級別的存在面前,她也只是一枚無力的棋子,力量上的天塹足以抹平智謀帶來的一切優(yōu)勢。

    即便如此,她也只是遭受了伊什塔爾一些小小的刁難,除了顏面,她并沒有失去別的。

    唯一可憐的只有她,明明沒有做錯什么,卻要承擔所有的痛苦……失去了神格,失去了尊嚴,最后淪落為了這樣一個丑陋的怪物。

    周圍的景色忽然發(fā)生了變化,像是一瓢冷水,將她從悲傷的情緒中潑醒了。

    她又莫名來到了一個陳舊的小房間,房間里到處都是木架,架子上堆滿了泥板和羊皮紙卷,就連空氣中飛舞的塵埃都散發(fā)出歲月久遠的氣味。

    “所以這座塔到底是干嘛用的?”

    一個男人的聲音……拉瑪什圖對此感到很陌生,而回應他的女聲卻是她所熟悉的。

    “用來殺死諸神的。”

    荒唐至極——沒等這種嘲弄的想法在她腦海中完全形成,她的身體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識,開始不顧她的想法向前走去。

    走出充滿書卷氣味的房間后,她四周的景致不斷變化,宛如穿越時光的洪流。每走一步,天上的太陽與月亮便輪換一次,花苞綻放又枯萎,河流漲起又跌落,孩童身上跌倒的傷口生痂又脫落。

    與此同時,一場真真正正的浩大工程也在烏魯克拉開了帷幕。她看見十幾個鐵爐同時運作,燒制泥磚,精煉銅鐵,散發(fā)出的熱能讓庫拉巴的氣溫都升高了幾度,象征著這座城市頑強的生命力。泥磚越砌越高,逐漸無法靠墊腳和梯子繼續(xù)向上延伸,于是他們又搭起了腳手架和升降臺。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座為了殺死諸神而誕生的高塔從最初零落的泥磚漸漸成型,超過了一般人居住的小屋,超過了神廟,超過了王宮,超越了一切,最后直抵天穹。

    她感到不可置信,不僅僅是緹克曼努那匪夷所思的妄想,也因為烏魯克人竟然能如此滿懷熱情地犯下這世上最不可饒恕的罪行。

    當天之公牛的鐵蹄落下時,拉瑪什圖甚至有些慶幸。相比烏魯克人決定自尋死路這件事本身,更可怕的是——神明是人類不可對抗的存在,天國是人類無法企及的存在,這是自世界誕生以來從未被懷疑過的真理,而它們差一點就要被魯莽的烏魯克人毀掉了……她甚至不確定究竟是哪種情況更糟糕。

    奇怪的是,在看到哀悼之塔建成的瞬間,她的心中竟然有些激動。當哀悼之塔遭受重創(chuàng)的時候,她也不禁心中一緊。

    這種想法太可怕了……天哪,她居然會因為神明遭受了人類的計算而心生喜悅,這讓她感到很害怕。

    是的,害怕——而非愧疚和悔恨。

    當看見緹克曼努組織了一支小隊,打算進入地下清理坍塌的甬道時,拉瑪什圖莫名知道,其實她回不來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回不來了,知道他們即將踏上的是一條毫無希望的死亡之路,即使是其中最強大的阿伽都很難能活著回來。

    但誰也沒有點破這件事,小隊的成員也只是默默地與幸存的親朋告別,然后開啟了這趟沒有歸途的旅程。

    人們在塔下等待著——從早晨等到夜晚,從夜晚等到黎明,哀悼之塔依然毫無動靜。

    也許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

    然而,或許是為了回應他們的期待,又或許是為了嘲弄命運的安排,貫徹烏魯克人“越是不讓我做什么,我就越是要做”的叛逆精神——在第一縷拂曉之光降臨這片大地的瞬間,空氣開始流動,埋藏于地脈中的魔力絲絲縷縷地從四面八方涌來,最后匯聚成了盛大的金色洪流。

    當人們紛紛發(fā)出歡呼,忍不住喜極而泣之時,一道明亮的白光在天空中轟然炸開,浩瀚的能量攪動著整個天空,灰色的云層猶如倒扣下來的海洋,在風暴的摧殘下掀起滾滾巨浪。似乎是為了不驚擾到地上的世界,盛光的威能在半空中便開始衰減,可即使是沖擊的余韻也足以使大地顫抖。

    不同于僅僅是發(fā)出驚嘆的烏魯克人,白光再度吞噬了她周圍的一切……世界消失了,她的視野中只剩下了一個女人。

    一個她憎恨了如此之久,到頭來發(fā)現(xiàn)卻她其實并不恨她——或者說不怎么恨她的女人。

    “我不明白,為什么烏魯克寧愿犧牲那么多人也要建造哀悼之塔。”她驚訝于自己語氣中的泰然,就好像在和一個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交談,“不怕一切努力終成空嗎?犧牲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最終不光沒能斷絕神代,反而給自己的后人招致了禍患……你們難道就不懼怕那樣的未來嗎?這么做真的值得嗎?”

    “當然。”對方回答得很快,“因為那是正確的事。”

    “這樣太傻了。”

    “不,真正傻的是你,拉瑪什圖。”緹克曼努看著她,“你憎恨我欺騙了你,所以恨了我那么久,報復了我那么久,最后卻發(fā)現(xiàn)你恨的不是我,你想報復的也不是我,甚至連騙你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她不自覺地苦笑一聲,擦干了臉頰上殘余的淚痕,“所以這是什么?幻境?”

    “這是你的夢。”

    哈,差點忘了吉爾伽美什召喚的魔術(shù)師是一個夢魔……

    她從體內(nèi)取出了圣杯:“這就是你們要找的東西。”沒有更多的解釋,因為她知道對方不需要這些——反過來說,假如緹克曼努沒有聰明到那一步,諸神也不會對她的存在如此苦惱了,“還有這個,金固的靈核。”她將那顆心臟一并交給她,“你們想怎么處理都行,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

    “謝謝。”緹克曼努慎重地將它們收了起來,“請允許我代恩奇都向你表示感謝。”

    “恩奇都?”

    對方言簡意賅地將金固和恩奇都的情況解釋了一遍。拉瑪什圖本以為在經(jīng)歷了前面的夢境之后,她已經(jīng)不會對任何事情再感到驚奇,但事實證明她太高估自己了。

    “真是不可思議。”她喃喃道,“為什么你總是有膽量去做一些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聞言,人類賢者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有些事情不去試一試,怎么能知道結(jié)果呢?”

    也不知是因為什么,看見她笑了,拉瑪什圖也不禁笑了起來:“是啊……不踏出第一步就不會有任何改變。”

    所以她才總是被困在過去。

    消失前,拉瑪什圖對她說:“要贏啊,緹克曼努。”

    也許是臨死前的錯覺,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沒有那么粗啞了,時光宛如回到了過去——她依然年輕快樂,充滿生機,即使沒有回到天國,她也能找回這些。

    緹克曼努凝視著她,目光一如她記憶中那般睿智、冷靜,充滿了她所渴望的勇氣與決心:“當然。”

    第388章

    “魁札爾·科亞特爾?”即便是緹克曼努,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也不免愣住了——自從回到烏魯克之后,這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完全超出了她預料的消息,“羽蛇神不是阿茲特克神話的神明嗎?”

    “是的, 猊下。”藤丸立香回答。

    “你應該知道阿茲克特文明在美洲, 而這里是西亞,對吧?”

    “我知道,猊下。”

    “你應該也知道三女神同盟的另外兩位——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都是蘇美爾文明的神祇,對吧?”

    “是的, 我知道, 猊下。”

    “為什么你看起來那么冷靜?為什么你們好像都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件事?”她感到不可置信,“這也太奇怪了!羽蛇神?難道沒有人覺得這個名字出現(xiàn)在三女神同盟里很突兀嗎?就好像天啟四騎士是死亡、饑荒、瘟疫和史蒂夫①一樣!”

    聞言,立香搔了搔臉頰:“猊下平常明明給人以長輩的感t覺,但有時又會莫名表現(xiàn)出一些當代互聯(lián)網(wǎng)的冷幽默呢……”

    “雖然我的絕大多數(shù)人生都是在古代度過的,但我也有關(guān)于現(xiàn)代社會的記憶。”緹克曼努謙遜地表示,“雖然沒有Z世代②那樣蓬勃的創(chuàng)造力,但我姑且也算是半個時代的弄潮兒吧。”

    “弄潮兒什么的突然又變得很有老人味了啦,猊下……”

    好消息是, 在與人類方達成和解后, 魁扎爾表示她可以自行回歸英靈座,并且在離開前幫他們把馬爾杜克之斧搬到了烏魯克。

    雖然對于庫拉巴而言只是多了一座奇觀地標,但相較之下,魁扎爾可以說是三女神同盟中最好溝通的一位了。可惜他們的任務結(jié)束略晚于埃里都小隊,等緹克曼努一行人回到烏魯克的時候,魁扎爾已經(jīng)主動分解靈基回到英靈座了,否則真想當面對她表示感謝。

    “前輩, 猊下,迦勒底那邊發(fā)來通訊了。”馬修提醒道。

    接通了遠程通訊后,穆尼爾的聲音在一陣細碎雜音過后響起:“猊下,我們已經(jīng)從加荷里斯院長那里得到了坐標,顯然距離我榮獲杰出歷史學家金獎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

    “不要再提什么獲獎了啦,穆尼爾……”

    “少啰嗦,醫(yī)生,就算你把話筒從我這里搶走,我也不會放棄這件事的——不,誰都休想搶走我的獎杯,有本事就用廷塔哲大學傳統(tǒng)的籠中格斗一決勝負吧!”

    “沒有人要搶走你的獎杯……話說你們大學的傳統(tǒng)不是馬術(shù)競賽嗎……”

    馬修嘆了口氣,小聲提醒道:“請不要再偏題了,二位,猊下已經(jīng)開始露出不贊同的表情了,我和前輩都感覺壓力很大……”

    “噢!不、不好意思!”穆尼爾終于進入了狀態(tài),“雖然已經(jīng)得知了具體坐標,但因為這次特異點所處的時代過于久遠,僅僅是確認御主的存在就已經(jīng)十分困難了,哪怕是靈子計算機也需要花費一段時間才能還原美索不達米亞地域的全貌,從而確認坐標所在的具體地點。”

    “大致需要多久?”

    “兩到三周。如果我們足夠幸運的話,也許能縮短到兩周之內(nèi)。”

    “太久了,梅林對提亞馬特的夢境封鎖可能持續(xù)不了那么長時間。”緹克曼努思索片刻,“我需要知道加荷里斯提供的具體坐標。”

    穆尼爾在通訊中匯報了一組四維空間坐標——毫無疑問,坐標的原點是烏魯克,時間軸則指向了第七特異點,但從X和Y軸的數(shù)值來看,通往天工基地的傳送點距離這里似乎相當遙遠……不僅如此,基于Z軸的數(shù)值,可以確定這個傳送點不僅遠,而且所處的海拔很高。

    距離烏魯克很遠,位于群山之中……這喚醒了她腦海中某些塵封已久的記憶。

    “如果以z軸為基準,把對比區(qū)間鎖定在亞美尼亞高原南部呢?”

    “亞美尼亞高原?請稍等片刻,我們現(xiàn)在就演算重構(gòu)一下……”

    大約兩小時過后,通訊的另一頭傳來了穆尼爾興奮的聲音:“喔噢!您推測的沒錯,猊下,坐標點就在亞美尼亞高原——準確地說是在庫爾德斯坦山脈附近。”

    “庫爾德斯坦山脈……”西杜麗沉吟道,“難道是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

    “不錯。”緹克曼努肯定了她的想法,“地理位置上遠離烏魯克,卻又與烏魯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怎么想也只可能是那里了。”

    確認了目的地和隨行人選之后,他們本應盡快出發(fā)抵達庫爾德斯坦山脈——然而,盡管時間迫在眉睫,但緹克曼努依然決定在出發(fā)前先去一趟冥界,畢竟她還有一些許久未見的老朋友需要道別。

    對于她的請求,吉爾伽美什雖然看起來很不高興,但還是勉強表示了同意。

    “去吧去吧。”他揮了揮手,佯裝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你心意已決,難道本王還能強行把你關(guān)在這里不成?”

    片刻的沉默后,他又忍不住追問:“話說……你是打算去見父王和埃列什基伽勒吧?”

    見她點了點頭,吉爾伽美什的臉色變得更臭了,甚至還做了個鬼臉給她看——真沒個大人樣,不過對于他孩子氣的一面,緹克曼努早已不再像過去那樣感到煩惱,只是有些無奈和懷念。

    “我才不在乎呢。”他頗為畫蛇添足地強調(diào)道,“父王躺在冥河底,而我躺在你床上,誰輸誰贏早有分曉,贏家總是該對輸家多一點寬容。”

    緹克曼努耗盡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沒有笑出聲:“當然,盧伽爾。”

    為了避免拖累大部隊的行程,她選擇在午夜前往冥界,這意味著躺在她床上的贏家今晚又要獨守空房了——很顯然,哄騙摯友去幫自己帶孩子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也許是受特異點的影響,通往冥府的七重門雖然保存完好,但已經(jīng)徹底失去作用,淪為了純粹的擺設(shè)……緹克曼努對此感到慶幸,至少她不必再面臨赤身裸體的窘境了。

    冥府一如她記憶中那般陰沉且富有壓迫感,就連看守大門的骷髏聽差也和幾十年前一樣——雖然艾蕾總是抱怨它做事不得力,并且多次威脅要把它拆掉,但從未真正動過手,她一直是個念舊的人。

    緹克曼努拜托它向艾蕾請示她的到來,對方爽快地答應了(盡管緹克曼努認為這份直爽源于它做事一向不過腦),然后像腳鏈卡住的自行車一樣咔噠咔噠地走進了冥府。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

    “我聽到了啦!”即使隔著冥府的大門,她也能分辨出艾蕾語氣中的煩躁,“而且我說過好多次了,不用在匯報工作前把我的名字重復三遍。”

    直到反應過來艾蕾的聲音聽著有多么清晰,緹克曼努才意識到冥府雖然結(jié)構(gòu)未變,但大小比她印象中縮水了一圈……看來這里也逐漸受到了神代斷絕的影響。

    “有一位貴客來了!她希望與您見上一面!”

    “休想再騙到我,骨頭。”艾蕾說,“如果是伊什塔爾又被遣送回來了,就把她關(guān)回籠子里,我不想為她多花一點心思,明白了嗎?”

    “是!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為了避免這位做事不靠譜的聽差把她當成伊什塔爾送進鳥籠,緹克曼努只好主動敲了敲門:“艾蕾,我可以進來嗎?”

    雖然看不到門里面的景象,但她仍能感覺到冥府內(nèi)的空氣凝滯了幾秒——緊接著是一陣叮呤咣啷的聲響,足以讓人想象門的另一邊有多么兵荒馬亂。

    “等等!緹克曼努,給我一點時間,我馬上就好!”女神慌忙地喊道,“啊!!我的禮服跑到哪里去了?我的頭發(fā)也好亂……緹克曼努!我已經(jīng)收拾好一半了,再等一下就好,千萬不要走哦!嗚啊……我的梳子呢……”

    好一會兒過去,冥府才終于敞開大門,用莊嚴肅穆的寂靜歡迎她的光臨。

    艾蕾坐在主神的位置上,姿態(tài)端莊,神情凜然,盡顯冥界女主人之風范(看得出她特意給自己的披風擺了一個好看的造型)。雖然那頭稍顯凌亂的金發(fā)依然暴露了她適才的驚慌失措,但緹克曼努體貼地沒有提起,只是面帶微笑地向她走去。

    隨著她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兩人間的高低差似乎讓艾蕾感到了些許不適。

    “好、好久不見了,緹克曼努……”可能是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居高臨下,艾蕾一邊緊張地與她打招呼,一邊盡可能自然地從臺階上走了下來,“我事先不知道你會來訪,所以沒有做什么準備,下次我一定會——啊啊啊啊!”

    話音未落,冥府女神忽然腳下一滑,就這樣從臺階上滾了下來。

    雖說對方做事時神經(jīng)總是過于緊繃,但緹克曼努認為這種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的情況應該是受伊什塔爾所依憑的那位少女的影響。

    仿佛是不想面對這個丟人的現(xiàn)實,趴在地上的艾蕾很久都沒有起身,反而把身體蜷縮起來,試圖把自己藏進披風里。

    “在我面前不用那么拘謹吧?”緹克曼努蹲了下來,摸了摸她冰涼的發(fā)絲,“疼嗎?”

    “不疼……”嘴上這么說,艾蕾的喉嚨里還是發(fā)出了細細的嗚咽聲,像是一只被雨水打濕了的小狗,“就是覺得很丟臉……好久沒見了,想讓緹克曼努看到我?guī)洑獾囊幻妗?br />
    “沒關(guān)系,因為我心中的艾蕾已經(jīng)很帥氣了。”緹克曼努將她從地t上扶起來,雖然知道這點碰撞不會讓一位主神級別的女神受傷,但她還是輕輕吹了吹女孩的手心,“痛痛飛走了~”

    艾蕾顫抖了一下,原本缺乏血色的臉上如今滿是紅暈,她嚅囁道:“別、別這樣……我快要暈倒了……”

    考慮到對方的表現(xiàn),緹克曼努認為這句話更像是一種預警,而非單純的玩笑。她耐心地等待艾蕾緩過神,直至她的臉色恢復為正常的微紅,才開口提出請求:“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艾蕾,不過在此之前,我想拜托你做一件事。”

    “當然!”艾蕾飛快地回答,“你想讓我做什么?”

    她緘默片刻:“我想見盧伽爾班達一面。”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艾蕾對于這個請求似乎不怎么意外。

    “不久前,吉爾伽美什王也提出過相同的請求。”她有些興奮地說道,“所以我已經(jīng)有過經(jīng)驗了,這次我一定能做得更好!”

    正如艾蕾所說的那樣,抵達冥河畔后,她輕車熟路地召喚出了盧伽爾班達的靈魂,隨后又找了個理由離開,體貼地為他們留出了私人空間……不同于她性情外放的姐妹,埃列什基伽勒的關(guān)懷總是那么潤物細無聲。

    很難說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打量著故人的面龐,竟離奇地感受到了一點無措。在來這里之前,她準備了很多要和對方說的話,并在心里為此列了一張清單,但在他們目光交匯的瞬間,那些話好像又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他當然知道她接下來要去做什么,而她知道他知道。

    很多時候,在他們之間,語言是多余的。

    最后,緹克曼努只是低聲道:“明天我就要出發(fā)了,班達。”

    “我知道。”他輕聲笑了起來,于是歲月帶來的最后那點陌生感也消弭無蹤了,“很遺憾我錯過了哀悼之塔落成的瞬間……但錯過了一次,總不能錯過第二次,不是嗎?”

    他向她伸出了左手:“在你離開前,我想再觸碰你一次……可以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作為回應,他們的手掌緊貼著彼此——然而她是生者,盧伽爾班達是靈魂,所以她無法真正觸碰到他。她的手掌融進了他的掌心里,靈魂的能量就像揮發(fā)的干冰,沿著她手掌的邊緣溢散,猶如將手伸入湖水中后破碎的月影。

    但他還是露出了笑容,仿佛對此已經(jīng)十分滿意了。

    “抱歉。”她嘆息一聲,“雖然現(xiàn)在提起這些也來不及了,但當我漸漸找回作為普通人的感情后,我有想過……假如當時我察覺到了你的心情,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我不喜歡你說這種道歉的話,把我們的關(guān)系都變得疏遠了。”他起初有些抱怨,但語氣很快又柔和下來,“也許人有時就是會這樣互相錯過……我希望你是一個女人,但你首先是人類的賢者,你希望我是烏魯克的王,可我心里還住著一個男孩。”

    她苦笑一聲:“人生總是難免留下一些遺憾,不是嗎?”

    “是啊……還有哀悼之塔,我們理想的終點,可最后我背棄了它,也背叛了你。”他五指合攏,似乎想要握住她的手,盡管他們都沒有觸碰到彼此的實感,“即便如此,你也依然堅持到了終點,并且愿意在抵達最后一站前來見我這個半途而廢的膽小鬼一面……這對我而言已經(jīng)足夠了。”

    盧伽爾班達的目光柔和而明亮,仍有一絲他年輕時的鋒芒——奇妙的是,他們爭吵過,決裂過,曾一度走到不可挽回的邊緣,但許多年過去,一切都物是人非之后,還是有一些美好的東西留在那里,沒有被時光改變。

    “我愛你,緹姬,我希望你永遠沐浴在光輝之中,希望火焰永遠不會傷害你,希望你獲得成功,希望你幸福……無論那是誰帶給你的。”他看著她,“答應我,為了'我們',這一次你也要贏到最后,好嗎?”

    她當然知道他說的“我們”是誰——除了盧伽爾班達,還有無數(shù)烏魯克的亡者沉睡于冥河底。幾十年前,他們用自己的手托起了她,蒼白的手指如同睡蓮的花瓣,在冥河漆黑的水面上發(fā)出微光,為她鋪就了通往終點的道路。

    緹克曼努回握住了他的手——盡管那只是一團沒有實感的能量流,但她知道他能感受到她的決心:“當然。”

    俄而,盧伽爾班達眼中的光彩漸漸暗淡,僅存的溫暖也隨之散去,仿佛是回憶在褪色。他的手從她的掌心滑落,白色的亡靈再度沉入了河底。

    她靜靜地佇立在原地,很久都沒有離開。

    過了一會兒,艾蕾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面帶愧色:“對不起,我的權(quán)能實在維持不了更長時間了……如果我的力量再強一點的話……”

    緹克曼努搖了搖頭:“這樣已經(jīng)足夠了,艾蕾,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她拍了拍她的肩膀,“介意陪我一起走到冥界的入口嗎?”

    艾蕾立刻打起了精神:“當、當然不介意!”

    在前往入口的路上,緹克曼努向她講述了回到這個時代后經(jīng)歷的種種奇遇。艾蕾聽得全神貫注,時而為她遭受三女神同盟的折磨而難過,時而為她成功打敗了敵人而興奮,等抵達入口時,她又情不自禁地為自己無法親自參與其中而失落。

    在她們即將分別之際,緹克曼努開口:“艾蕾,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

    “啊,對了!”艾蕾忽然大聲打斷了她,“差點忘記了!”

    她解開披風,神情看上去有些慌亂,動作卻十分輕柔。緹克曼努看著她在披風的內(nèi)袋里摸索了片刻,最后拿出了一支花火棒——通過頂端焦黑的痕跡,可以看出它曾經(jīng)被人點燃過,但很快又被熄滅了。

    “對不起,雖然我已經(jīng)盡量節(jié)省著用了,但你送的星星還是慢慢被我點完了……”艾蕾小聲道,“這是最后一支了,我一直想等到某個特殊的日子… …比如說現(xiàn)在!緹克曼努,我們一起點燃它吧!”

    她拒絕了伊什塔爾的金星,卻一直小心地保存著這些花火棒……究竟是怎樣的鐵石心腸才能對這個女孩的溫柔無動于衷呢?

    “好。”她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花火棒迸發(fā)出星火時,艾蕾的表情依舊如她第一次看到它們時那樣充滿了驚喜和快樂,她則在一旁看著沉浸在驚喜與快樂之中的艾蕾,直至花火棒熄滅。

    “啊,結(jié)束了呢……”艾蕾有些失落,“幸福的時光總是那么短暫……”

    “謝謝你,艾蕾。”

    “怎么突然向我道謝?”她害羞地笑了,“你忘了嗎?緹克曼努,這些星星是你送給我的呀。”

    “不是因為星星……或者說,不只是因為星星。”緹克曼努說,“在數(shù)次輪回中,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都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但如果要論有誰真正改變了我,我首先會想起你的名字——艾蕾,我們相識的時間在我們各自漫長的人生中并不算長,但你教會了我一個最重要的道理,那就是珍惜身邊那些愛你的人,珍惜他們的愛。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就不會是現(xiàn)在的我。”

    聽到她的話,艾蕾忽地怔住了。

    “我……”她的肩膀略微顫動,仿佛再也無法壓抑內(nèi)心激蕩的情感,“不是的,我……是我應該謝謝你才對……”她幾乎要哭了,話語也因為不知所措而斷斷續(xù)續(xù)的,“我沒有你說的那么好,是你……是你拯救了我,在你之前,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好……”

    “這不是該難過的時候。”她托起她的臉,“艾蕾,好姑娘,給我一個微笑好嗎?”

    艾蕾非常努力地揚起嘴角,但淚水還是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

    “我不確定等回到現(xiàn)代之后,我還能不能保留過去的記憶,但是……”緹克曼努為她擦干了眼淚,“我想我會記住這個笑容的,艾蕾。”

    第389章

    無論多么不舍,最后的道別都是短暫的。

    即使是烏爾寧加爾,也接受了自己不得不和加雷斯分享同一個擁抱的現(xiàn)實——盡管三女神同盟已經(jīng)被瓦解,魔獸軍團也隨著拉瑪什圖的死亡而銷聲匿跡,仍然不能排除烏魯克遇到危險的可能性,除了伊什塔爾之外,他們至少得再留下一名英靈協(xié)助烏爾寧加爾保護城邦。幾經(jīng)商議,這項任務最后被托付給了加雷斯。

    與兩個t孩子告別后,緹克曼努又擁抱了西杜麗和塔蘭特。

    “作為盧伽爾之手,我希望你們盡到輔佐君王的責任,但作為老師,我只為你們感到驕傲。”她對他們說,“至于你們的關(guān)系……孩子,我不會像烏爾那樣強行要求你們?nèi)プ鍪裁础H松喽?我只希望當分別之際來臨時,你們會慶幸自己沒有留下任何遺憾。”

    聞言,西杜麗和塔蘭特不約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的神情中都多了幾分羞赧。見到這一幕,緹克曼努在心里默默笑了起來,她確信他們最后會心意相通的。

    魔獸軍團消失后,制空權(quán)也重新回到了他們手中。吉爾伽美什寶庫中的輝舟維摩那替莫德雷德分擔了一部分工作, 恩奇都的回歸也彌補了伊什塔爾被禁制囚困于烏魯克無法同行的問題——他和伊什塔爾同樣兼具高機動性和遠程攻擊的能力,適合在空中擔任巡邏和護衛(wèi)的職責。

    “我還是不太明白。”飛行途中,帕提忍不住問道,“為什么烏魯克要在那么遠的地方造一個觀測所?”

    “主要是為了記錄山脈的融雪程度,以便對每年布拉努姆河①的泛濫量進行預估。”緹克曼努解釋道, “另一方面,當時的我也想知道諸神能否憑空創(chuàng)造出他們所代表的事物,又或者只是有權(quán)調(diào)動它們。例如在真空狀態(tài)下,恩利爾是否能夠掀起風暴,在融雪極少又缺乏降雨的年份,阿達德是否仍然能讓兩河泛濫……”

    “在這樣的遠古時代都不忘構(gòu)建遠程通訊系統(tǒng),難怪在不列顛的時候,你那么干脆就放棄了水鏡——”

    說著,梅林的聲音倏地停住了,就像一盤老式錄音帶被卡住了磁帶。

    緹克曼努回過頭,發(fā)現(xiàn)他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盡管那里空無一物),仿佛靈魂離開了軀殼,直到一聲嘶啞的咳嗽響起,鮮血從他的嘴角溢出,他身上的時間才重新開始流動。梅林艱難地扭頭看向她,嘴唇嚅動了幾下,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眾神之母……”夢魔本就蒼白的面龐終于失去了最后一絲血色,他的吐息化作白霧消散在冷風中,“提亞馬特……醒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一瞬間,整個世界出離地安靜——緊接著,整個天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了下來,視野的可見度驟然降低,厚重的烏云如浪濤般翻涌,仿佛隨時會倒灌下來,將他們悉數(shù)淹沒。呼嘯的狂風中多了幾分冰冷和潮濕,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

    “梅林先生!”馬修及時立住盾牌,好讓搖搖欲墜的梅林有一個支撐點,“您還好嗎?”

    梅林張了張嘴,但不斷灌進嘴里的冷風讓他無法說話,只能疲憊地點了點頭。立香攙扶他在維摩那的玉座上坐了下來——這個舉動在過去必定會激怒吉爾伽美什,但如今他并沒有多說什么,算是默許了。

    緹克曼努在顛簸中勉強穩(wěn)住了身形:“莫迪!你那邊還好嗎?”

    “倒是沒什么大問題……”莫德雷德的回答聽起來很模糊,從他展翅的動作來看,洶涌的氣流也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我有不妙的預感。”恩奇都說,“有辦法再飛得快一些嗎?”

    “就算你這么說,但我完全看不清前面啊……”莫德雷德抱怨道,“喂喂,那個玩弓的基什王不要再發(fā)呆了,我到底該往哪里飛啊?”

    “現(xiàn)在的方向是正確的,紅龍小哥,你只需要專注向前就行了。”

    “好嘞!”莫德雷德特意拉遠了距離,才振了一下翅膀恢復平衡,避免振翅時的氣流加劇維摩那的震蕩,“那就由我來領(lǐng)航好了,英雄王,小心被我甩在身后哦。”

    對于他的挑釁,吉爾伽美什挑起了眉毛:“想要在速度上超越本王,你小子還是再等一萬年吧。”

    雖然知道維持士氣很重要,但緹克曼努眼下實在無法樂觀起來——迦勒底的通訊再一次中斷了,但通過腦內(nèi)演算,她大致能推斷出他們和傳送點之間的距離。在不出任何意外的前提下,他們還需要撐兩個小時。

    哪怕提亞馬特醒了,她從虛數(shù)之海回歸地表也需要一段時間,只愿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事態(tài)不會進一步惡化……

    然而,墨菲定律此刻再一次得到了驗證——隨著一聲空靈的叫聲響起,天空下起了綿密的黑色細雨,加劇了視野的惡劣,就連阿伽都不免受到了影響。

    與此同時,不知是天上落下的黑雨積成了水坑,還是地縫中滲出了黑水,地上的積水不斷擴張,從水泊變?yōu)槟嗵叮謴哪嗵蹲優(yōu)榻樱罱K吞噬了整片大地,匯聚成一望無際的混沌之海。漆黑的海水吸走了塵世間的最后一點陽光,海面上彌漫著不祥的黑色瘴氣。颶風攪動著渾濁的泥水,使它們不斷翻涌、起伏,好似一塊飄動的舞臺幕布。

    緹克曼努緊盯著海面,雨水的冰冷似乎滲進了骨髓,呼嘯的冷風在劃過皮膚時痛如刀割,但她都恍若未覺,只是默默捋開了貼在額前的碎發(fā)。過了一會兒,她看見混沌之海的中央猛然陷落下去,仿佛底下有什么他們看不見的空洞——下一秒,一個龐然的身影自深海中顯現(xiàn),翻滾的巨浪濺起無數(shù)黑色的水花,仿佛是海洋向天空下了一場雨。

    俄而,迷蒙的水霧中響起了第二聲獸的鳴叫,比第一聲更加悲傷,也更加尖銳。

    被放逐的眾神之母已然歸來。

    “余還以為恩利爾和安努的本體已經(jīng)夠大了,沒想到與提亞馬特相比不過是兩個稚童。”阿伽驚嘆道,“紅龍小哥,你在她跟前好像一只寵物鳥呢。”

    莫德雷德不爽地噴了個響鼻:“再啰嗦我就把你甩下去!”

    “她的雙腳沒有動作。”緹克曼努觀察并評估著提亞馬特的行動,“相較于那對巨大的犄角,她的身形確實纖細了一些,與其說她是在'向前走',倒不如說她是在海面上滑行,這可能是最契合她的移動方式……另外,她的速度似乎在加快。”

    “是的,雖然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位大母神,但我能感覺到她尚未恢復最佳狀態(tài)。”恩奇都緊貼著維摩那飛行,以便為他們抵擋一部分氣流的干擾,“話雖如此,她對于地表的生態(tài)未免適應得太快了一點……”

    “哼,蓋亞。”吉爾伽美什言簡意賅地點破了真相,“不過,即便是些不上臺面的手段,也確實給我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更不用說還有風暴在阻礙我們前進了。”

    “我會盡可能拖慢她的腳步。”恩奇都答道,“吉爾,我需要你的協(xié)助,就像天之公牛那個時候一樣。”

    吉爾伽美什心領(lǐng)神會地點了點頭,在恩奇都沖向提亞馬特時打開了王之財寶,發(fā)射寶具為他作掩護——盡管“掩護”這項目的最終毫無疑問地達成了,但那些如黃金雨般浩瀚的寶具并未在提亞馬特的皮膚上留下任何痕跡,意味他們的敵人僅僅是在肉體的強韌性上就足夠令人頭痛了。

    “此刻喚醒的乃是星之吐息,我將與人類并肩向前,因此——世人啊,冀以鎖系神明!”

    銀色的鎖鏈宛如流星般劃過天際,鎖住了眾神之母龐大的身軀。提亞馬特越是反抗,鎖鏈就越是緊緊勒進她的皮肉里,令她發(fā)出痛苦的哀嚎。混沌之海因為她激烈的掙扎掀起了一陣狂風巨浪,四周陡峭的山壁也在這駭人的音浪下接連坍塌,即使是自帶保護結(jié)界的維摩那也沒能逃過影響。藤丸立香的臉色發(fā)青,雙手緊捂著嘴,好像隨時都會嘔吐出來,習慣了大風大浪的緹克曼努也不免在輝舟劇烈的顛簸下胃袋緊縮。

    “鎖鏈支撐不了多久!”她強忍著失重帶來的暈眩感喊道,“阿伽,釋放終結(jié)劍!”

    對于提亞馬特這種級別的敵人,目前他們手中最好的應對方案當然是吉爾伽美什的乖離劍——誠然,提亞馬特具有不死性,但他們的終極目的是抵達傳送點,乖離劍足以使提亞馬特重傷,拖慢她追擊的速度。

    然而,作為對界級別的寶具,釋放乖離劍必將導致整個亞美尼亞山結(jié)一同被摧毀,這么做極有可能會破壞傳送點,所以至少要想辦法抵達觀測所,并且讓馬修打開寶具抵消一t部分乖離劍的能量釋放,確保傳送點能夠在吉爾伽美什解放寶具后依舊安然無恙才行。

    相較之下,終結(jié)劍是需要長時間蓄力的寶具,在瞬發(fā)的情況下威力會大幅度降低,是一種相對安全的攻擊手段。

    聽到她的指揮,阿伽即刻做出了反應:“仰望蒼天吧!劫火自蒼穹落盡,貝利特伊里之怒將席卷——”

    “等等!!”

    雖然有點頭暈腦脹,但緹克曼努還是反射性地看向了聲音的來源,來者的身份可以說是出乎了他們所有人的預料——或者說,那確實是伊什塔爾的聲音,但親眼看見她仿佛瘋了一樣駕駛著天舟朝他們疾馳而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吉爾伽美什狐疑地瞇起了眼睛:“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埃列什基伽勒對你下的禁制呢?”

    “別再管什么禁制不禁制了!”伊什塔爾煩躁地回答,“緹克曼努,正是我的姐妹要求我立馬趕來找你們的。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只要在地面上轟出一個大洞,讓提亞馬特落入冥界,她就能用權(quán)能將她關(guān)起來……可能持續(xù)不了太久,但足夠你們抵達傳動點了。”

    “轟出一個直通冥界的大洞?”阿伽面露難色,“可終結(jié)劍是廣域型的寶具,沒有蓄力的話,它的穿透力恐怕無法擊穿大地……”

    “蠢貨,你以為我千辛萬苦跑過來只是為了傳一句話嗎?”金星女神翻了個白眼,“倒不如說你才是多余的那個,擊穿大地什么的,只要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緹克曼努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選擇攻擊提亞馬特正下方的落腳點自然是不行的,先不說會不會將恩奇都也卷入其中,提亞馬特龐大的身軀無疑會為地面抵消大部分的傷害。

    “伊什塔爾,把瑪安娜的攻擊落點設(shè)置在提亞馬特的后方!”她喊道,“阿伽,終結(jié)劍的作用是利用沖擊力將提亞馬特的身體向后推,所以你的寶具解放必須晚于伊什塔爾!恩奇都,捆住提亞馬特的雙腳,加劇她的失衡!”

    伊什塔爾、阿伽和恩奇都彼此間雖然是第一次合作,但他們都是出色的戰(zhàn)士,只要愿意暫時摒棄前嫌,即使沒有經(jīng)驗也能達成天衣無縫的配合。

    伊什塔爾發(fā)射天舟瑪安娜之后,阿伽瞄準了最好的時機,在伊什塔爾的攻擊即將對地形產(chǎn)生改變的瞬間啟動了終結(jié)劍。恩奇都則精準地預判了提亞馬特在身體失去平衡后的第一個動作,用鎖鏈緊緊纏住了她的腳踝,在她后仰的剎那將她的雙腳用力向前拖拽。

    提亞馬特就這樣不受控制地摔倒了——她也許擁有舉世無雙的強大神力,卻沒有任何戰(zhàn)斗素養(yǎng),無法對敵人應接不暇的攻擊做出任何反應——然而,上天賜予她的力量終究在關(guān)鍵時刻救了她一命。提亞馬特的軀體或許已經(jīng)很龐大了……但比那更大的,是她長而尖銳的雙角。

    是的,提亞馬特的腦袋被角卡在的洞口,使她沒有完全墜入冥界,而當?shù)孛孢M一步塌陷時,她已經(jīng)緩過了神,將胳膊攀在洞口邊緣,穩(wěn)住了身形。

    “該死!”伊什塔爾焦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再給我一點時間,瑪安娜馬上就能再次啟動了。”

    緹克曼努嘆息一聲:“在那之前,恐怕還有更嚴重的問題……看到了嗎?混沌之海正在倒灌進冥界。”

    這意味著艾蕾也在遭受和寧胡爾薩格、拉瑪什圖同樣的神格污染,等到伊什塔爾和阿伽的寶具再次充能完畢,混沌之海早已灌滿了整個冥界,艾蕾的權(quán)能也將損耗殆盡,無法再對提亞馬特產(chǎn)生什么影響了。

    哪怕是吉爾伽美什,此時臉上也流露出了一絲遲疑:“還是用我的乖離劍……”

    “讓我來吧,猊下。”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緹克曼努不禁怔住了:“帕提?”

    “仔細想想,這可能就是我被召喚到這個時代的真正原因吧。”曾經(jīng)的女王鐵衛(wèi)笑了起來,“您難道忘了嗎?蛾摩拉鋼劍和哀悼之塔一樣,都是人類智慧、勇氣和意志的結(jié)晶,足以殺死一切神秘。我的灰眼或許沒辦法像吉爾伽美什王的乖離劍那樣在頃刻間毀天滅地,但至少能為您清除此刻擋在您前路的最大障礙。”

    “可是……”梅林虛弱地開口——他的傷勢非常嚴重,有時甚至只能發(fā)出氣音,“我記得在灰翠鎮(zhèn)……灰眼好像……沒能徹底殺死阿杰爾·尤翠創(chuàng)造的尸蟲……”

    “雖然我不知道阿杰爾·尤翠是誰,但那是因為艾斯翠德當時還沒有女王的認可。如果不是為了履行鐵衛(wèi)的神圣職責而揮劍,灰眼就無法發(fā)揮它真正的力量。”帕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請好好注視著我吧,猊下,這一次,我絕對不會辜負您的信任!”

    可以質(zhì)疑和反駁的地方還有很多——帕提無法飛行,她該以何種方式接近提亞馬特?假設(shè)她成功接近了提亞馬特,又如何能保證能夠傷到提亞馬特?即使傷到了提亞馬特,蛾摩拉鋼劍能造成的傷害對提亞馬特也是有限的,該如何保證她會因為疼痛而下意識地肌肉收縮,最終墜入冥界呢?

    但此時此刻,一切問題都顯得無關(guān)緊要了。緹克曼努愿意相信她,因為她是帕提——那個勇敢、頑強的帕提,是那個克服了獨眼的弱點,最終成為了黎凡特數(shù)一數(shù)二的強大戰(zhàn)士,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帕提,是那個疲憊不堪,傷痕累累,但仍然一劍刺穿了索多瑪王喉嚨的帕提。既然她已經(jīng)完成了那么多不可思議的壯舉,為什么不相信她還能多完成一個呢?

    “去吧,帕提,我光榮的鐵衛(wèi)長!”緹克曼努——或者說,蛾摩拉的女王對她說道,“就像過去那樣,為我?guī)韯倮南灿嵃桑 ?br />
    聽到這句話,帕提的雙眼微紅,呼吸也急促了起來。但她沒有說什么,只是用力點了點頭,隨后走到了維摩那的尾翼。

    “我發(fā)誓,我將用它痛飲敵人之血,將用它捍衛(wèi)法律與正義,將用它保衛(wèi)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良善之人。”她舉起鋼劍,神情肅穆地低聲道, “愿女王的光輝永遠照拂她的國家,愿我的劍能承載這光輝,用它擊退黑暗。”

    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帕提縱身一躍——在英靈化之后,她肉體的各項能力都得到了增長,足以越過數(shù)十米來到提亞馬特的面前。

    正如她所請求的那樣,緹克曼努始終注視著她,隨著距離越來越遠,非利士戰(zhàn)士高大的體格在視野中逐漸顯得瘦小起來,仿佛從一個成年人變回了小女孩。她看著她在空中墜落,好似一只被剪去了翅膀的小鳥,又像是向獵物俯沖的雄鷹。

    最后,她準確地將灰眼刺入了提亞馬特的左眼——王之財寶里有那么多聲名顯赫的寶具,它們都沒能對提亞馬特造成半點傷害,但當灰眼刺入提亞馬特的眼珠時,順滑得就像是用餐刀切開黃油,就像是她當初用它刺入索多瑪王的咽喉時一樣。

    提亞馬特爆發(fā)出了自她回歸地表以來最痛苦的慘叫聲。她本能地想要將帕提甩下來,但混沌的浪潮既幫助了她,也對她造成了阻礙。黏滑的泥水削弱了她與地面的摩擦力,還沒等提亞馬特有所反應,她的胳膊就滑了下來,而二度塌陷的洞口已經(jīng)無法為她提供任何支撐,她就這樣無力地墜入了無底深淵。

    ……也許被剪掉了翅膀的小鳥另有其人。

    緹克曼努閉上了眼睛,無數(shù)熟悉的畫面在她腦海中閃過,痛苦的余韻依然殘留在體內(nèi),但她強迫自己開口:“加速。”

    不知過了多久,原本歸于平靜的混沌之海再度掀起了風浪,提亞馬特悠長的哀吟昭示著她的歸來。好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拉長到足夠讓他們順利抵達傳送點。

    在踏入時空隧道的瞬間,緹克曼努感受到了乖離劍釋放時驚人的能量潮涌,但隨著馬修展開寶具,所有的喧囂、所有的紛爭、所有的血與淚都被抵擋在了白堊城圣潔的光輝之外。

    在經(jīng)過這樣一趟驚心動魄的旅程后,電子門解鎖密碼的聲音和金屬門軸轉(zhuǎn)動時的聲響聽起來是如此陌生……在久遠的古代文明中生活了太久,她近乎忘記了被現(xiàn)代文明包圍的感覺。

    思緒至此,她下意識地看t向了藤丸立香,后者的眼神中透露出茫然之色,或許他此刻也有著類似的感受。

    “您終于來了。”一名穿著白色消毒服的男人走了過來。他并未詢問她的名字,卻好像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我們已經(jīng)恭候您多時了。請跟我來,加荷里斯先生正在管制室等待您。”

    緹克曼努尚未完全緩過神,只能勉強點了點頭。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先前的緊張感和恐懼感仍殘留在皮膚上,像是某種灼燒后留下的痕跡。

    工作人員帶著他們步入了一間電梯。緹克曼努盯著顯示屏,隨著上面顯示的數(shù)字不斷變化,她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等見到加荷里斯的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理智,能夠?qū)Ξ斚碌那闆r做出冷靜的判斷了。

    “好久不見。”她一如既往地擁抱了對方,“雖然現(xiàn)在不是說客套話的時候,但我還是想對你說,見到你真高興,我的孩子。”

    “我也是,母親。”加荷里斯在她的懷里待了一會兒,最后才深吸一口氣,不太情愿地離開了她。

    他轉(zhuǎn)身用眼神示意部下將保險箱拿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上面的鎖——總共兩個,一個是需要輸入密碼的電子鎖,另一個是傳統(tǒng)的保險箱鎖,然后從箱子里取出了一個更小的箱子。

    “這就是您要的東西,開鎖密碼是您拇指的指紋,左右手都行。”

    緹克曼努從他手中接過了保險箱:“降維后空間的結(jié)構(gòu)能穩(wěn)定下來嗎?”

    他搖了搖頭:“很抱歉,我們最終沒能達到那一步,目前實驗成果僅停留在衰變階段。”

    “無妨,已經(jīng)足夠了。”緹克曼努柔聲道,“你做得很好,加荷里斯,你們所有人都做得很好。”

    加荷里斯咕噥道:“其實講到'加荷里斯'的部分就行了……”

    緹克曼努又將箱子交給了一旁的立香:“御主,您還好嗎?”

    “老實說,我現(xiàn)在有點害怕。”立香回答,“但除了恐懼之外,我也有戰(zhàn)勝恐懼的勇氣。為了走到這一步,有許多人為此而犧牲,哪怕只是為了回報他們的期待,我也一定要走到最后才行。”

    “很好,就是要有這種決心。”她肯定道,“御主,這個箱子里面的東西很重要,也很危險,所以請務必不要讓它受到任何磕碰。”

    “誒?啊,好的!”立香低下頭,好奇地打量手中的保險箱,“所以這里面究竟是什么?”

    “世界上最可怕的泡泡。”

    “泡泡?泡泡也會產(chǎn)生危險嗎?”

    緹克曼努輕聲笑了起來:“當然,危險到足以毀滅整個宇宙。”

    聽到她的話,立香被嚇得趕緊把箱子牢牢抱在懷中。加荷里斯則適時地開口:“因為虛數(shù)之海的影響,您和御主在回歸特異點時可能會經(jīng)歷一些時空動蕩。”

    “會導致我們前往錯誤的時代嗎?”

    “那倒不會,您一定能順利回到特異點。”加荷里斯回答,“但具體的位置可能會發(fā)生偏移,其中最糟糕的情況是……您和御主直接暴露在BeastⅡ的攻擊范圍之內(nèi)。”

    緹克曼努莞爾一笑:“那就祝我們好運吧。”

    “我才不會把希望寄托在這種賭徒式的祝福上。假如您出了什么差池,我就回英靈殿把加雷斯他們揍一頓。”

    果不其然——回到特異點后,緹克曼努發(fā)現(xiàn)他們從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來到了庫爾德斯坦山脈的最高峰,并且與眾神之母近在咫尺的雙眼(或者說右眼)徑直對視。

    她不確定其他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或許他們正在她視野以外的地方持續(xù)戰(zhàn)斗,或許他們也在帕提死后接連犧牲了……但有些事情是無需疑問的,例如提亞馬特只要動動手指,就能讓她在轉(zhuǎn)眼間灰飛煙滅。

    奇怪的是,緹克曼努的內(nèi)心感到格外平靜。黑雨仍未停止,渾濁的雨水沿著皮膚緩慢滑落,冰冷而黏稠,散發(fā)出來自混沌浪潮的腥臭。可是再骯臟的雨也足以熄滅火焰,無論命運為她準備了怎樣的熊熊烈火,此刻都無法傷害到她了。

    蓋亞啊,這是你悲憫的眼淚嗎?

    人類并不需要你的悲憫,但你確實應該流淚……為了你自己。

    “我,人類的賢者緹克曼努,要求與星球的意志——不,要求與全宇宙數(shù)萬億顆星球的意志對話。”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沉靜,如此遙遠,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這個箱子里保管著的東西名為'奇點泡泡',一旦泡泡成核,就會觸發(fā)真空衰變,因為衰變的速度快于宇宙膨脹的速度,所以真空衰變一旦開始,最終將無可避免地蔓延至整個宇宙。”

    說罷,緹克曼努向前走了一步。

    “我要求即刻將提亞馬特重新逐出地表,并為我們打開通往時間神殿的道路,否則——”她說,“在人類文明毀滅的瞬間,我將讓整個宇宙陷入沉寂。”

    提亞馬特靜靜地看著她,似乎并不明白她言語中的涵義。經(jīng)過一番激戰(zhàn)后,她已經(jīng)從最初的人形逐漸過渡到了獸的姿態(tài),她的嘴角裂到了耳根,露出兩排尖銳的牙齒,她的臉上覆蓋著紅色鱗片,鱗片下流動的魔力發(fā)出若隱若現(xiàn)的不祥紅光,看起來非常駭人。

    盡管如此,當她沒有任何動作,不發(fā)出任何聲音時,看起來依舊有人形時的影子,一位美麗、悲傷,充滿母性的女神……但已經(jīng)徹底喪失了理智,只能憑借獸的本能而行動。

    好在她不明白,也會有其他人代替她明白——一只通體雪白,形似蜘蛛的巨大怪獸突然從漆黑的混沌之海下冒了出來,仿佛潛伏已久的冰山忽然浮出了海面,它周圍的海水也如同結(jié)冰般覆蓋了一層半透明的結(jié)晶物質(zhì),遠遠看去像是乳白色的水晶。

    無論這只蜘蛛怪獸究竟是什么,它有力的觸肢都十分有力地鉗住了提亞馬特的軀體,前足的尖刺深深地刺進了她的皮膚。提亞馬特發(fā)出了比之前還要慘烈的叫聲,她掙扎時的動靜讓整個亞美尼亞山結(jié)都開始顫抖,但蜘蛛怪獸顯然對她的痛苦無動于衷,仍在撕咬和拉扯獵物的四肢。

    提亞馬特傷口濺射出的鮮血染紅了山巔,也染紅了緹克曼努,但她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盯著這兩只巨獸的較量。星球的抑制力將會明白她有一顆多么冷酷的心,明白她是一個卑劣的人類至上主義者,只要眼下的威脅沒有解除,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打開那個潘多拉的魔盒,讓整個宇宙的生命與逝去的人類文明一同泯滅。

    一陣激烈的交鋒之后,提亞馬特最終敗下陣來,好似一只無力再反抗的獵物,被白色的蜘蛛拖回了虛數(shù)之海。它們消失之后,整個世界突然變得無比寂靜,耳畔唯有細碎的雨聲,但雨水中的腥臭已然散去,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大自然又恢復了它最溫柔的面貌,美麗而安寧。

    “所以……”立香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我們這算是……贏了?”

    “我想是的。”緹克曼努也松了口氣,一直緊繃著的神經(jīng)猛然放松下來后,她莫名有那么一點想笑,“謝謝您,御主。”

    “誒?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做。”年輕人似乎想撓撓臉頰,但又不敢松開手中的箱子,“我感覺自己基本等于一個負責托運行李的無人機……”

    “不僅僅是這一件事,而是您為了拯救人理所做的一切。”她看著他,“在來到烏魯克之前,您和迦勒底已經(jīng)走過了六個特異點,足以證明魔術(shù)王的蔑視是可笑的——人類或許生來弱小,但我們擁有探索未知的智慧,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和堅持不懈的意志。當然,我們并不完美,也犯下過很多錯誤,但我們值得活下去,我們的文明是有價值的。”

    “猊下……”

    “把感動和慶祝留給未來吧。”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讓我們?nèi)タ纯雌渌嗽趺礃恿恕!?br />
    “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句話未必完全正確,但很符合他們?nèi)缃竦那闆r。要安全穿過庫爾德斯坦山脈錯綜復雜的山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過,既然他們能夠戰(zhàn)勝一位創(chuàng)世女神,自然也能戰(zhàn)勝幾座小山。

    艱難地回到山腳下后,他們不出意外地目睹了一片狼藉。好在戰(zhàn)況雖然慘烈,但沒有人員犧牲——甚至是帕提,緹克曼努看見她躺在圣盾上,身上蓋著一件披風,梅林正在旁邊為t她進行治療。從他和馬修交流時的神態(tài)來看,她可以確定此時是加拉哈德在控制馬修的身體,足見他們離開之后情況有多么危急。

    “緹克曼努!”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們回來的是艾蕾——這還是緹克曼努第一次在地表見到她。女孩原本慘白的臉頰被陽光鍍上了一層美麗的金色,眼神中充滿了對陸上世界的憧憬與好奇。

    雖然她看起來很高興,但她半透明的身軀暗示了在強行關(guān)押提亞馬特的那段時間里,她究竟遭受了怎樣的痛苦和磨難。

    “所以……我們贏了,對吧?”莫德雷德把嘴里黑黢黢的雨水吐掉,但那股味道似乎還殘留在舌頭上,讓他的臉皺得像一個酸梅。

    “是的,殿下,提亞馬特女神的靈基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加拉哈德答道,“另外,請您保持國王的風范,不要再做鬼臉了。”

    “呼——剛才那一幕可真是壯觀!”阿伽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余的宰相說的沒錯,這確實是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跡,當初沒有隨便自我了斷回到英靈座果然是值得的。”

    聽到那四個字,吉爾伽美什沖他翻了個白眼:“現(xiàn)在你可以回去了,快點滾吧。”

    “別這樣嘛,吉爾。”恩奇都只好出面打了圓場,“難得大家都那么高興,別做討人厭的掃興鬼哦。”

    就在此時,帕提模模糊糊地發(fā)出了一聲呻吟。

    “終于恢復意識了……”梅林的表情如釋重負,“嘛,痊愈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用來做一下最后的告別應該足夠了。”

    “猊下……”帕提氣若游絲地開口,“為什么您也在……難道我們都受到了摩特②大人的召喚嗎……”

    “你還活著,孩子,我也還活著。”緹克曼努調(diào)侃道,“何況,即使我們下了冥界也沒關(guān)系,我在那里有認識的人。”

    一旁的艾蕾有些嬌憨地笑了起來。

    “所以……我們贏了?”

    “沒錯,我們贏了,帕提,我們戰(zhàn)勝了提亞馬特。”她告訴她,“好孩子,你履行了自己的承諾。這一次,你可以滿載榮耀地去見你的老師們了。 ”

    “是嗎?那就好……”帕提安然地閉上了眼睛,“啊……看來我的使命就到此為止了……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是……好像也只能交給晚輩了……”

    “小傻瓜,你刺向提亞馬特的那一劍,已經(jīng)作為你的功績切切實實地被英靈殿記錄了③。”緹克曼努握住她的手,“雖然我們很快又將分別,但我向你保證,這次分別不會像之前那樣漫長。”

    嘀嘀嘀——

    迦勒底的通訊恢復了。

    “呃,雖然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但問題好像已經(jīng)順利解決了……”穆尼爾糾結(jié)的語氣讓人輕易就能想象出他在通訊另一頭抓耳撓腮的樣子,“算了,還是直接說好消息吧!迦勒底已經(jīng)鎖定了時間神殿的坐標——也就是說,我們馬上就能見到所羅門王本人了!”

    第390章

    見證了諸多悲傷,

    見證了諸多苦難,

    見證了諸多生死。

    就算所羅門王什么都感受不到,

    我——不, 我們也無法忍受這待遇。

    “若主是萬能的, 擁有解決一切問題的力量,那它理應有能力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美無瑕的物種。”

    “若主不愿意見到人類的罪惡,它本應在創(chuàng)造人類時就使他們純潔無垢。若主不愿意見到人類的墮落,便不應該在創(chuàng)造人類的同時創(chuàng)造出魔鬼,使它們有機會侵蝕人類的心。若主知曉這些道理,卻沒有付諸實踐,也不做任何阻攔,說明一切罪惡與墮落都是主默許的結(jié)果。”

    “若我將一名稚童逐出家門,讓他只能在街頭流浪,忍饑挨餓,致使他淪為了竊賊,最后又以正義之名審判他,這是不公平的。”

    王沒有回應,他的心頭沒有疑云縈繞,卻也沒有答案。

    然而,我們已經(jīng)厭倦了這樣的沉默。

    怎能允許這等道理?

    怎能允許這等條理?

    人類并非最完美的造物, 主在他們的靈魂中留下了雜質(zhì),他們的文明也是如此。

    如今再作糾正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唯有將帶有瑕疵的造物淘汰,讓一切從頭開始。

    這一次, 不會再犯過去的錯誤。

    這一次,必將孕育完美的文明。

    神明總是以自己為原型創(chuàng)造出人類的面貌。

    以“他”的軀殼為藍本捏出肉體,以“她”的知性為藍本賦予靈魂。

    是的,新人類的母親已經(jīng)敲定,神諭上唯有一人之名。

    來吧,人類的賢者,讓我為你戴上造物主的冠冕。

    這將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正確的世界,不會再有罪惡與墮落,不會再有悲傷、苦難和生死離別……

    一個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的世界。

    …………

    “警告。”情報室佛勞洛斯提醒道,“儀式原始圣門處探測到了數(shù)名英靈的魔力反應。毫無疑問,人類的賢者與迦勒底的御主已經(jīng)抵達了神殿。”

    蓋提亞對此并不意外——自從人類的賢者成功擺脫所羅門的控制之后,她的命運便再次蒙上了混沌的帷幕,無法用千里眼進行觀測。但對于她最終將抵達時間神殿這件事,一直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是他所希望的結(jié)果。

    為了贏下這場大決戰(zhàn),所有在特異點里與迦勒底有過羈絆的英靈此刻都應召而來,決意為人類的未來奮戰(zhàn)到底。可惜時間神殿是將所羅門王的遺體增幅后制成的固有結(jié)界,是由他支配的世界——在這里,魔神柱的力量將會被增強,外來者的力量則會被削弱。

    雖然難免會有些壓力,但魔神柱們的防御足以拖出時間,讓他成功轉(zhuǎn)化和聚集剩余的光帶,為第三寶具充滿能量。

    于是蓋提亞將思緒從其他同伴身上收了回來,放心地將注意力集中在人類的賢者身上。

    很遺憾她仍保留著“緹克曼努”的姿態(tài),并未以“埃斐”的靈基現(xiàn)世,但他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jié),外在是淺薄的,真正重要的是她靈魂中所蘊藏的人性光輝,如此美麗、閃耀……并且(即將)只屬于他一人。

    縱然人類的賢者素來蔑視命運,但命運還是把她帶到了那個與她息息相關(guān)的存在面前。

    “巴爾……”

    當埃斐輕聲說出這個名字時,蓋提亞不自覺地身體前傾,心中既有憂慮,也有期待,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興奮——巴爾是所有魔神柱中最特別的一位,擁有主神級別的力量,卻是一具死氣沉沉的空殼,沒有任何自我意識,只能遵循殘軀遺留的習慣行動。他想知道巴爾會對這聲呼喚作何反應,想知道昔日的溫情能否喚醒一朵早已枯萎的花。

    然而奇跡沒有出現(xiàn),巴爾依舊默然,用它龐然的身軀擋住通往玉座的道路。

    埃斐輕輕嘆息一聲,伸手摘下了項鏈上掛著的太陽之眼——是一位名叫崔斯坦的紅發(fā)騎士被迦勒底召喚到時間神殿后交給她的——甚至不用對魔術(shù)有太深的了解,任誰都能發(fā)現(xiàn)這枚石頭上的魔力已經(jīng)消耗殆盡了。

    可她依然高高舉起太陽之眼,仿佛要將這枚普通的石頭當作祭品獻給逝去的神明。

    沒有任何特別的事情發(fā)生——沒有神跡般耀眼的金光,也沒有灼熱的能量放射,就連埃斐走近巴爾時腳下?lián)P起的塵埃都微乎其微。

    可巴爾還是顫動了一下,宛如春風拂過枯萎的根莖……顯然,這具緘默的空殼與魔力耗盡的太陽之眼產(chǎn)生了某種奇妙的反應。死去的神明并未復醒,只是順應本能地為他們讓開了路,這使得魔神柱本該嚴絲合縫的防御體系第一次出現(xiàn)了缺口。

    很難形容蓋提亞此時的心情……即便沒有意識,巴爾也是所有魔神柱中最強大的存在,它沒有直接加入敵方陣營無疑是一件好事。至于時間神殿的防御,他很清楚魔神柱不可能永遠將敵人抵擋于玉座之外,只不過他原本預計最先淪陷的會是阿蒙——為了奪回埃及的主神,拉美西斯二世可以不計任何代價,但他終究只是阿蒙所眷顧的眾多法老之一,沒有巴爾對蛾摩拉女王那樣的鐘情。

    另一方面,巴爾僅僅是有所反應,卻未能死而復生。相比緹克曼努用和整個宇宙同歸于盡為籌碼,威脅蓋亞放逐提亞馬特的驚世壯舉,這一幕簡直可以說是無聊透頂。

    不過仔細想想,一具毫無意識的空殼似乎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曾幾何時,這t具身軀的本能不也在抵抗造物主賦予所羅門的使命嗎?但它最后既沒能阻止以色列毀滅蛾摩拉,也沒能阻止所羅門將埃斐變成生不如死的活性傀儡。它的抵抗不過是一廂情愿的自我欺騙,徒留唏噓罷了。

    坦誠說,他已經(jīng)厭倦了耶底底亞揮之不去又毫無意義的本能,也厭倦了所羅門這個虛假的名字。

    話雖如此,蓋提亞并不打算放棄這個身體(即使它無用至極),當他與埃斐誕下完美的新人類時,它會安靜下來的。他也許不是耶底底亞,甚至與耶底底亞毫無瓜葛,但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他,讓過去的美夢得以延續(xù)。他們會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世界,比曾經(jīng)的蛾摩拉更加美好……而這一次,不會再有天火降臨。

    “埃斐。”在她踏入主殿時,他道出了她的名諱,“我已經(jīng)等待你很久了。”

    她陷入沉默——時間并不長,但當她開口時,語氣聽上去就像是沉默了幾個世紀:“我也是。”

    在與她重逢的剎那,蓋提亞感到一陣暖流涌上心頭——這是誰的感情呢?他不知道,但真相已經(jīng)不重要了。在這樣美好的結(jié)局面前,再跌宕起伏的過程也顯得無足輕重。

    “人類文明在錯誤的道路上前進了太久,早已失去了修正的價值,但這種錯誤絕不會繼續(xù),因為一切將重新開始。”他向她伸出了手,右手的無名指并未佩戴戒指,那是他為她保留的位置,“來吧,埃斐,來到我身邊。我一直期待著這一天,只為與你共享身為造物主的榮耀。”

    “所以你是……蓋提亞?”埃斐打量著他,“我記得上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金發(fā)。”

    “這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就是你所希望的那個人,那個正確的人。”蓋提亞放松了意識,任由身體的本能驅(qū)使他的下一步行動。他能感覺到嘴角肌肉的上揚變得柔和,喉嚨里流出的聲音也充滿了溫情,“來吧,猊下,我需要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您。”

    不光是埃斐愣住了,就連她身旁的希蘭表情也扭曲了起來。

    “該死的,少惡心我了。”他暴躁地擦掉了嘴角的血跡,“從你這個冒牌貨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可真是讓人想吐。”

    至于那位舊王——不,現(xiàn)在應該稱其為羅瑪尼·阿其曼了,他看起來有些迷茫。作為他的造物,蓋提亞實在太了解他了。雖然他的內(nèi)心時常陷入自責和愧疚,但他同時也堅信那個男孩的意志一直寄宿在他的靈魂中。在軟弱無害的外表下,他有一顆傲慢的心。

    可事實果真如此嗎?最后他們會揭曉答案的。

    幾經(jīng)權(quán)衡之后,羅瑪尼最終還是站了出來:“到此為止了,蓋提亞。”

    當埃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的神情中多了一絲難堪,仿佛在她面前,他突然變成了一個衣衫襤褸,毫無體面和尊嚴的人。但他還是強忍著悲傷戴上了最后一枚戒指,喚醒了曾經(jīng)被舍棄的靈基,向眾人展現(xiàn)了他的真面目。

    “醫(yī)生……?”藤丸立香呆住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有兩個所羅門?”

    “該怎么解釋呢……”羅瑪尼苦笑了一聲,“大約是在十一年前,迦勒底的所長馬里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亞在圣杯戰(zhàn)爭中用這枚戒指作為圣遺物召喚了我。最后我與他一同取得了勝利,并對圣杯許下了愿望——'想要成為人類',大概是說出了這樣的話吧?作為王的我其實沒有感情,當然也沒有'渴望'或是'遺憾',至于當時為什么會許下這樣的愿望,老實說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雖然還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但不知為何感覺很有醫(yī)生的風格呢。”

    對于人類御主和亞從者的調(diào)侃,羅瑪尼并未如曾經(jīng)那樣會心一笑,只是低聲繼續(xù)道:“然后我的旅程就開始了——如字面意思那樣,從零開始,重新學習如何做一個普通人。”

    說到這里,他莫名陷入了沉寂,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抬起頭,與人類的賢者目光交匯。

    “只要我啟動了第一寶具,我——不,所羅門從主那里得到的恩惠就會悉數(shù)歸還上天,不僅是凝視世界的眼睛,所有的偉業(yè)、所有的奇跡、所有的魔術(shù),甚至是所羅門本身的存在都會從這個世界消失。”他哀傷地看著她,“如今的我在您心里到底是誰呢?我曾一度想知道答案……可是現(xiàn)在,這個答案好像又不重要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也許是想擁抱她,也許是想握住她的手,也許是想輕輕觸碰她一下……無論他原本想做什么,最后他都放棄了。

    “忘了它吧,猊下,我不在乎那個答案,看在我即將消失的份上,只要讓我再做一次美夢就好。”他說,“請再叫一次那個名字吧……拜托了,猊下,無論我究竟是誰,至少在此刻讓我成為他。”

    然而,對于他的請求,埃斐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

    羅瑪尼的臉頰肉眼可見地失去了血色。

    “我知道你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她說,“但這個舞臺并不屬于你——當然,也不屬于我。”

    很難想象,以智慧著稱的魔術(shù)王——兩個——居然會不約而同地露出困惑的表情。

    埃斐并沒有理會他們,而是看向了身旁的人類御主:“御主,您一路上為我提供了許多幫助,我對此感激不盡。如今正是關(guān)乎人類存亡的重要時刻,請您這一次也不吝援助之手,幫助我拖住蓋提亞,確保他短時間內(nèi)無法釋放第三寶具。”

    “那當然!就交給我們……呃,只要拖住就行了嗎?不用有什么進一步的動作嗎?”

    “是的,只要拖住他就行了。”埃斐肯定道,“至于后續(xù)的事情……我將要召喚的那位英靈會替我們完成的。”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說不失望當然是不可能的,但蓋提亞愿意為她保持耐心,“沒想到連你也會做出這樣錯誤的決定……無論如何,舊人類的毀滅是命中注定的,當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時,你會明白誰才是你正確的選擇。”

    “看得出你成為'所羅門'之后確實受了他不少影響。”埃斐瞇起了眼睛,神情不悅,“就連他罔顧我的意志,強行把我變成傀儡留在身邊的本事也學得像模像樣了。”

    聽到這句話,蓋提亞第一次體會到了內(nèi)心刺痛的感覺——不,他從未想過重蹈王的覆轍,他只是想要和她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世界,完成主曾經(jīng)沒能做到的事情……為何她就是不明白呢?

    “別再說這些客套話了,快點開始吧!”提爾王一向熱情友善的臉上罕見地流露出嗜血之色,仿佛一只饑餓的野獸渴望撕開獵物的喉嚨,“在迦勒底的時候我就受夠了,現(xiàn)在我要在這張令人討厭的臉上狠狠地揍上兩拳。”

    “希蘭先生,那個……請不要打到我方的這張臉……”

    “御主啊,戰(zhàn)場上的事情誰說得準呢?何況我又剛好有一點臉盲。”

    “所以果然是打算在亂斗中順手給醫(yī)生兩拳的意思吧……”

    即使是蓋提亞,要同時面對多名英靈的圍攻也不免有些吃力,但這具身軀畢竟屬于魔術(shù)王,擁有不死性和時間神殿加成的他是不可能會輸?shù)摹?br />
    只有三個問題真正對他產(chǎn)生了困擾——其一,繼巴爾之后,阿蒙果不其然成為了第二個突破口。作為所羅門為了更有效推地進正確之理而創(chuàng)造的系統(tǒng),魔神柱的術(shù)式是非常精密的,某一個體的改變極有可能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對統(tǒng)括局產(chǎn)生錯誤的影響。

    其二,雖然“所羅門”的大部分權(quán)能都在他的支配之下,但羅瑪尼還保留著所有關(guān)于魔術(shù)的知識,更不用說他還是魔神柱的締造者,不可能不知道如何擾亂他的運作進程。而蓋提亞生平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所羅門干涉,若非情況不允許,他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

    而最后的問題,則是埃斐即將要召喚的這位英靈。

    “盈滿吧,盈滿吧,盈滿吧,盈滿吧,盈滿吧。周而復始,其次為五。”

    “然,盈滿之時即廢棄之機。”

    聽起來似乎只是普通的英靈召喚咒語……然而,考慮到對方過去多次戰(zhàn)勝諸神并最終葬送了整個神代的顯赫戰(zhàn)績,哪怕只是她隨手做的一個小動作,都值得他提起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在一開始就將所有危險扼殺在搖籃中。

    可蓋提亞是以人類的賢者為藍本創(chuàng)造的,是她失去t知性后的純理性個體,是為了“正確”而誕生的人理修正式。他的基礎(chǔ)術(shù)式?jīng)Q定了他無法拒絕人類賢者發(fā)揮其知性的瞬間,無法拒絕她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哪怕這個奇跡最終會殺死他。

    “宣告——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運附汝劍上。”

    與此同時,他的大腦也在高速運作——假設(shè)埃斐手中確實握有通往勝利的鑰匙,她究竟要召喚誰才能扭轉(zhuǎn)眼前的局勢呢?

    以她的性格,決計不會在最終大戰(zhàn)前夕不做任何準備,說明她必須在抵達時間神殿——準確地說,在見到他之后才能開始召喚英靈,這意味著對方是與他有著深厚因緣的人。

    “響應圣杯之召喚,遵從這意志、道理者,回應我!”

    是耶底底亞嗎?

    但耶底底亞是不可能被單獨召喚出來的,因為他無法原諒“完整的自己”,無法容忍自己活著卻沒有背負任何罪惡感,所以“耶底底亞”永遠只能是找回人性的所羅門靈魂中的一部分。

    何況,除了給他曾經(jīng)的王致命一擊,耶底底亞的存在本身也派不上什么用場,畢竟他生前只是一個普通人,除了比同齡人聰慧一些,并沒有什么特殊能力。

    “吾乃成就世間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間萬惡之總成者!”

    帕提?考慮到她剛剛在第七特異點破格進入英靈殿,還握有必定可以對神秘造成傷害的蛾摩拉鋼劍……不,他剛剛就看到她了,和希蘭一樣,迦勒底在進行靈子轉(zhuǎn)移之前就召喚了她。

    大衛(wèi)?有可能,畢竟他持有約柜,而且與希蘭、帕提不同的是,迦勒底所召喚的大衛(wèi)并非是他最鼎盛的時期。如果對方以Caster的形態(tài)現(xiàn)世,確實會對他造成一點威脅……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又無法解釋埃斐為何要拖到抵達主殿后才開始召喚。她曾是大衛(wèi)王的宰相,與他感情深厚,哪怕沒有“所羅門”作為媒介,大衛(wèi)也會響應她的召喚。

    還有誰?烏利亞、哈蘭?他們確實都是武藝出眾的戰(zhàn)士,但他們的功績都沒能流傳后世,又不像帕提一樣可以借用后人的靈基,根本不可能作為英靈受到召喚,蓋提亞也不認為他們能對他造成什么威脅……難道他還遺漏了什么人嗎?

    “穿越抑制之輪出現(xiàn)吧,天平的守護者!”

    在咒語結(jié)束的瞬間,蓋提亞覺得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秒。

    恍惚間,他感覺好像有一片陰影從頭頂掠過,好似一只漆黑的渡鴉。

    緊接著,他的胸口一涼——最先感受到的并非疼痛,而是一種無來由的空虛,仿佛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被悄無聲息地奪走了。隨后是一陣寒意,冰冷的氣息宛如朔風,充斥了他的五臟六腑,他能看見肺部擠出的氣流在空氣中化作白霧。

    蓋提亞茫然地低下頭,看見一柄長長的銀劍貫穿了他的胸膛。這讓他不僅想起了那個夜晚——蛾摩拉的女王從死亡中找回了意識,渴望著回到自己的國家,因此要清除一切擋在她回家路上的障礙。當時的她也像這樣,用一柄蛾摩拉鋼劍刺穿了所羅門的身體,雖然刺中的位置不太一樣,但那種冰冷又脆弱的感覺是相通的。

    當劍身上的鮮血逐漸蒸發(fā),他發(fā)現(xiàn)那甚至是同一柄劍……烏利亞的劍,第一把蛾摩拉鋼劍,上面用赫梯語刻著“守誓”二字,是蛾摩拉冶金鍛造技術(shù)的最高象征。

    鋼劍是冰冷的,鋼劍的主人卻散發(fā)出硫磺與焦炭的氣味。

    蓋提亞又抬起了頭,一張他從未見過,卻令他無比熟悉的面龐映入眼簾。

    盡管對方看起來已經(jīng)與這具身體記憶中的模樣完全不同了——她的發(fā)梢燃燒著復仇的火焰,皮膚如亡靈般蒼白,嘴唇烏黑,好似渡鴉的羽毛,眼睛是鮮血般的紅色。

    他聞到了血與火的味道。

    “好久不見,所羅門。”復仇者低聲道,“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以眼還眼,以血還血,當你春風得意之時,我會割開你的喉嚨,讓你的血濺在你的王座上。”

    說罷,她將劍身抽出,更多鮮血流淌而下。在守誓的鋒刃劃過他的喉嚨之前,他用最后的力氣說出了她的名字:“塔……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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