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當亞瑟抵達葛爾時, 已經是守靈的第四天了。
在北上之前,他設想了許多可能性,自認為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但當他看見人們臉上黯然、暮氣沉沉的表情, 聽見阿格規文口中說出“死亡”的時候,那些設想和打算都變成了不值一提的東西。
他感覺到往日輕盈飄逸的藍色披風此刻沉甸甸地垂落著,隨著冬季凜冽的寒風輕輕拍打盔甲,發出潮濕的聲響——兩天前,他在途徑提斯河時經歷了一場暴雨,被雨水打濕的襯衣和披風并沒有隨著時間恢復干燥,而是隨著冬季驟降的溫度漸漸變冷,最后只剩下了這種又濕又冷的感覺,令人不適。
仿佛是對他命運的某種預兆。
“請原諒高文沒能來迎接您,他正在為母親守靈!彼犚姲⒏褚幬娜绱苏f道——對方就站在他面前,可能不超過五步的距離,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母親被安置在光輝庭院,請您隨我來!
他有很多話想說,很多問題想問——王姐為何會感染疫病?究竟是什么時候感染的為什么情況會突然惡化到這種地步?
他還想問,阿格規文啊, 你答應過會在情況不妙的時候第一時間通知我,為何當我拼盡全力趕到葛爾的時候, 王姐早就已經先我而去了?
最后,他只是低聲答道:“……好!
在前往光輝庭院的路上,往日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時的瑪格絲還沒有遠嫁挪威,高文、阿格規文他們還是一群無憂無慮的孩子,而王姐的副官蘿西女士——她似乎沒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但細細回想起來,各個場合又都有她的身影。
他想起洛奇堡落滿花瓣的林蔭小道,想起石板路上躍動的光斑,想起他與王姐一同散步時,陽光照射在她臉上時柔和的白色光暈,她閃閃發光的金發和發間鮮花的香氣……上一次他來到葛爾時,曾在這里收獲了人生中最大的幸福,沒想到多年之后,這里會變成葬送他一切快樂與希望的墓地。
摩根的靈柩被安置于光輝庭院的正中央,緊挨著用于圣洗禮儀式的水池。
光輝庭院乃是米斯里爾家族的圣地,不輕易對外開放,上次他進入這里,是王姐私下帶他去祭拜已逝的斯圖亞特王。
當時他看著那位先王的棺木,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了他們的舅舅加繆爾·廷塔哲。他們一個只在乎他們的父親,一個只在乎他們的母親,但對他來說,他們都只讓他覺得奇怪。他們辜負了這么多的人,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對一個已死之人的愛——多么不可理喻啊,一個人怎么能允許自己把對死者的感情置于生者的利益之上呢?
那時他還太年輕,不懂得失去的滋味。
在他收到消息的那一天——渡鴉飛進國王大廳的時候,他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的命運。當他得知王姐病危的消息時,他就像是一個過早衰老了的人,看不清羊皮紙上的字,當騎士們在他身旁想要說些什么時,他聽不清他們的話,任何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在那個瞬間都變得如此艱難。
唯一清晰的是痛苦,它們像火焰一樣在他體內熊熊燃燒,讓他五內俱焚。
當他回過神時,已經身處馬廄之中,將其他騎士和進行到一半的會議都拋之腦后。東·斯塔利恩裝上了馬鞍,蓄勢待發,亞瑟知道它將不惜一切地為他奔跑。
它載著他穿過河流和山川,穿過人煙冷清的郊野村莊和被皚皚白霜覆蓋的田野,沒有任何一名騎士能追上他,不列顛最快的名駒也趕不上東·斯塔利恩全力以赴時的速度。
那時的他短暫地忘記了身為王的責任——不列顛正在被外敵覬覦,哥特人和羅馬人在海的另一邊伺機而動,整個國家都在調動資源以應對這場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戰爭——隨著女王之死,原本曖昧不明的可能性已經上升到了近乎必然會發生的程度。
然而他只是想,如果……如果發生了最糟糕的情況,至少他還可以見她最后一面,陪伴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即使是這樣微小的心愿也變成了一種奢望。
直到看見水晶靈柩里的摩根,他依然感覺恍若隔夢,周圍的一切好似都有種離奇的、不真實的朦朧感。好一會兒過去,他才意識到其他人的存在——尤其是高文,從那張與他肖似的臉上,他似乎可以看見自己此刻的模樣——麻木、了無生氣,也許比對方多了一絲迷茫。
“陛下!卑勾涞戮羰肯蛩卸Y,對方看起來比他記憶中蒼老許多,眉目中藏著哀愁,“我猜您應該想和猊下單獨待一會兒。”
其他人似乎都沒有異議,只有高文固執地回答:“我要給母親守靈。”
“您已經守靈三天三夜了,我相信猊下也會希望您多關注一下自己的健康!闭f罷,艾斯翠德的目光轉向了他,“猊下生前給您留下了一封信。 ”
她將信件從妖精之鎧的內襯里拿出來,遞給他。
“寫這封信的時候,猊下的身體狀況已經很糟糕了,無法親自執筆,信的內容基本由我和格蕾殿下代筆,不敢說完全準確地傳達了猊下的心意,但應該是相對可信的!
亞瑟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這封信,抑制不住雙手的顫抖。
即使是高文,也知道這種時候要為他們留出私人空間。
待其他人退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亞瑟都沒有拆開信封,只是靜靜凝視靈柩里妻子的臉龐。
修女們對遺體的修繕很到位,即使已經死去多時,她看起來依然鮮活、美麗,但亞瑟比其他人更了解她,他們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幾乎每個晚t上他都用視線描摹著這張臉直至入睡。他看得出她的面頰相比以往略微凹陷,皮膚上有著脂粉的痕跡,她的嘴唇上涂抹了石榴的汁液,顯示出一種古典的深紅色(她原本的唇色要比這淺一些),嘴角的微笑讓她有種少女似的天真,很美,但她不是這樣笑的。
誠然,她們殫精竭慮地想要讓王姐看起來與生前一樣,但對他而言,一切都只是在提醒他,她已經死了……死了……死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亞瑟深吸了一口氣,試著讓自己集中思緒。他拆開信封——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總感覺信紙摸起來濕漉漉的,散發出血的氣味——然而信紙是白色的,也并無血跡,只有一行行用深藍色墨水寫下的字。
“致我的丈夫亞瑟——”
筆跡是格蕾的,但措辭確實是王姐的風格。
“很抱歉我不得不在這種至關重要的時刻離開,迫使你獨自承擔這一切。”那只是文字,他卻在腦海中聽見了她的聲音,“可以肯定的是,羅馬人和哥特人必然會在我死后發動戰爭,雖然鮮血與硝煙目前看來是無可避免的,但我們仍有機會作出補救,讓戰火盡可能不會燃燒到不列顛本土。這需要你做到以下幾件事… …”
首先是讓蘭斯洛特出使歐洲大陸,去見他的親生父親老班王。
班王是高盧先王鮑斯之弟,即魏爾倫王的叔父,并且在后者面前頗得敬重。如果他愿意為不列顛出面游說,外加和平收回弗萊堡銀礦的利益,魏爾倫王應該會樂于與他們合作,順帶消除不列顛扶持自己的兄弟登基為王的隱患。這樣一來,他們就成功瓦解了高盧-哥特-拜占庭聯盟。
然后就是拆散哥特和拜占庭。
狄奧多里克王已經上了年紀,他死后最有可能接手王權的是他的女兒阿瑪拉遜莎公主,但在哥特王國,女性并沒有王位繼承權,所以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先立她的兒子為王,在國王成年前由太后攝政。阿瑪拉遜莎的丈夫尤塔里克早已離世,而他們的二姐埃莉諾的三子埃里克正值婚齡。
不同于他空有皮囊的兄長們,埃里克是在康沃爾長大的,性情溫和沉穩,博學多才,并且精通拉丁語和好幾門日耳曼分支的語言。如果老班王和魏爾倫王愿意在中間牽線搭橋,阿瑪拉遜莎或許會選擇效仿不列顛,與埃里克在哥特結婚,從此作為雙王一同統治王國。
最后則是關鍵性的一步,也就是占庭帝國自身的潰敗。
“哥特人當然不會樂于接受一個不列顛人成為國家的統治者,哪怕只是其中之一,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必須再推狄奧多里克王一把!蓖踅阍谛胖醒a充道, “最簡單的就是挑起基督教與查拉圖斯特拉教①之間的矛盾,不過拜占庭與波斯之間冤仇頗深,眼下虛假的和平反而是罕見情況,想要挑唆他們的關系有許多辦法,不必拘泥于我的建議!
這部分的墨跡和前幾段略有色差,可能是隔了一段時間才寫的。有幾個字被圓形的水漬模糊了,也許是格蕾的眼淚。
亞瑟無法不去想象當時的情況。他看向靈柩,王姐臉上依然帶著純真無邪的微笑,仿佛她只是在酣睡,仿佛她是在睡夢中無病無災地離開人世的……但他知道不是,否則格蕾不會強忍著眼淚寫下這些字。
至此,整封信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二。
從下一行開始,筆跡明顯有了變化,應該是艾斯翠德爵士記錄的。
“病情惡化得比我想象中還要快,以我低迷的狀態,大抵不適合再討論國家大事了。關于軍備、軍隊的調度,以及如何安排在歐洲大陸的緘默執行計劃,格蕾和大臣們應該會為你解決的。在生命的最后,也許是時候卸下'女王'的頭銜,回顧那些更加私人的感情了!
看到這里,他一時忘記了呼吸。
“抵達洛錫安后,發生了許多事!辈恢朗且驗楫敃r的王姐已經有點意識不清了,還是艾斯翠德沒有像格蕾那樣對遺言進行潤色,最后三分之一的內容有點斷斷續續,沒什么邏輯性,純粹是感性的抒發,“我愛卡美洛特,但在洛錫安,我找回了熟悉的感覺,不是高高地端坐于廟堂之上,而是回到人民之中,我感覺很好,就好像過去的日子又回來了……”
信中,她提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亞瑟很確定不列顛并沒有叫作“庫拉巴”的城市,不知道是王姐臨終前意識混淆了,還是艾斯翠德卿聽錯了。
“這一世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所以不必為我的離去而難過。但在死前,我想坦誠面對自己作為'摩根'的部分。”
“亞瑟,在我們結婚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沒太把你的感情當真,對此我感到很抱歉。起初,我以為那是廷塔哲親緣詛咒的延續,從魔法中誕生的愛意難免讓人感覺有點廉價。你也看過許多希臘人寫的神話故事,阿波羅和達芙妮②什么的,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但事實證明,我高估了我自己,也低估了你。我自認為懂得不少東西,但在愛情這件事上,我一直是個笨拙的學徒。我花了很久才明白愛一個人的感覺,又花了更長的時間意識到愛是有許多形式的。”
“雖然我們的關系始于一場政治聯姻,沒有愛的告白,沒有干柴烈火,沒有私奔——也幸好沒有私奔,否則英格蘭和蘇格蘭當時得有多少混亂啊,但我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時光,亞瑟。”
他的手指輕微顫動了一下。
“你總是感情充沛,從不吝于表達你的愛和思念,而我對你說的卻很少,F在回想起來,我是多么愚蠢啊,你早就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可我始終沒有親口告訴過你!
“你在競技場上騎馬馳騁的英姿,你與騎士們交談時的平易近人,你的溫柔、善良和正直都使我觸動,當你露出幸福的笑容時,我亦為你感到高興,當意識到我離開人世后,你將經歷多少孤獨與痛苦,我的心也不禁感到悲傷……這是愛情嗎?我不知道,亞瑟,也許你看到這封信時心里會有答案,可惜我永遠不能聽到了。”
最后是一行小字,字體扭曲、丑陋,不像他記憶中任何一個人的筆跡,但他知道是誰寫的。
“——你的妻子摩根!
亞瑟竭盡全力,強迫自己把信紙小心地收了起來,確保它不會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破壞后,才允許自己將目光落到靈柩內的摩根臉上。
她依然保持著那種讓他有點陌生的微笑,然而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有種強烈的——近乎瘋狂的沖動,就像是一切都崩潰坍塌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亞瑟彎下腰,緩慢地、顫抖著將臉埋進掌心里,淚水應聲而落。
他的一生是如此順遂,以至于當命運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惡意時,他是如此的迷茫和無措——二十多年過去,他幾乎不再奢望能從她那里得到同等的回應,而當他被告知自己終于收獲了愛的果實時,他的愛已經死了。
第362章
在夢中,莫德雷德看到龍焰將卡美洛特化為了灰燼。
更詭譎的是,夢中的那條紅龍就是他自己,他能感受到火焰流經喉嚨時的灼熱,大地在自己龐然的身軀下顫抖。
那些他曾經奔跑過的小巷,與他嬉笑玩鬧的馬廄和攤販的孩子們,都在烈火中像蠟燭一樣融化,最后失去了人的形狀,慘叫聲和哭嚎聲此起彼伏,不列顛的王都徹底淪為了人間地獄,然而紅龍的內心沒有一絲悲傷,只有復仇的愉悅和暢意。
穿過燃燒的焦土,穿過坍塌的殘垣斷壁,道路的盡頭即是獅心堡。
它的呼吸像風暴一樣掀翻了城堡的屋檐,不知為何,國王大廳里只有母親一人——父王去羅馬了,一個神秘的聲音對他說,艾斯翠德也是,克魯茨則護送蘿西女士前往北地,尚不知曉王都究竟發生了什么。
龍焰的星火點燃了墻上的織錦旗幟,潘德拉貢的紅龍在火焰的蠶食下逐漸蜷曲,燃燒后的余燼像塵埃一樣在空中飄散。王座的正后方,火光在伏提庚的枯骨上閃動,陰影沿著它狹長的下顎延伸,像是一個顫抖的微笑。
“母親!彼犚妕紅龍的聲音——低沉、嘶啞, 充滿了欲望和惡意。
不, 那不是他,他不會用這種語氣對母親說話。
他是母親的好孩子——也許不是所有孩子中最聰明, 最友善的那個,但他從未想過傷害任何人,更別說那個人還是母親了。
仿佛是為了駁斥他的想法,更多屬于紅龍的記憶涌現出來,時光開始倒流,回到了它——或者說他的孩提時光。
夢中的他和現實中一樣飽受返祖痛的折磨,性情暴戾易怒,外加他出生后不久就咬傷了母親乳首的傳聞,關于他是“不祥之子”的懷疑變得越來越深入人心,漸漸成為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實”。
莫德雷德對此有點感同身受,他年幼時也有過類似的經歷,但正是從這里開始,夢境中的景象逐漸偏離了現實。母親并未如他記憶中那般嚴厲禁止流言的傳播——事實上,盡管她似乎是這個夢的核心人物,卻不常出現在夢的主人面前,夢境中有她在場的回憶都寥寥無幾。
由于母親的漠然,父親對他的態度也很疏離,奴仆們在服侍他時也戰戰兢兢,不敢與他有任何接觸,而越是被他人遠離和誤解,他的性格就越是糟糕,越是忍不住去傷害周圍的人,最終陷入了永無終止的惡性循環。
在他十四歲那年,母親從康沃爾帶回來了一個女孩,名為格蕾,所有人都恭敬地稱呼她為王女殿下。
那個女孩和他一樣生性古怪,但沒有人對她抱以質疑或恐懼,大家都喜歡她。
夢中的他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妹妹好奇極了,但父親擔憂他暴戾的性情,一直禁止他與格蕾見面。
某天晚上,他終于忍不住偷偷跑去看她,卻發現母親正在為她講述夜幕中一顆星星的故事,自他有記憶以來,從未見過母親露出這樣溫柔的微笑。
他感到妒火中燒——而這個詞甚至不足以形容他當時心情的萬分之一。
第二天,他趁父母不在時沖進了她的房間。在距離拉近后,格蕾的面貌變得更加清晰——這也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對方和母親長得有多像,以至于他在掐住女孩的脖子時沒能真正用力。
然而格蕾的脖子就像一塊剛剛解凍的、半凝固的油脂,在他已經及時收力的情況下斷成了兩截。
女孩的頭顱滾落在他的腳跟前,渾濁的綠色眼珠了無生氣地看著他,仿佛在對他說:“看啊,莫德雷德,你把一切都毀了。”
她說的沒錯——從此之后,他與父母的最后一點牽絆也磨滅了。
即使夢中的母親表現得如此冷漠,也無法狠心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送上斷頭臺。最后,他被流放到了馬恩島上,本該就這樣度過孤獨且遠離不列顛的一生,但夢中的他竟然又陷入了另一重夢境。
在夢中夢里,他得知了第三條預言,不祥之子的名號此刻終于得到了證實,他確實是為了殺死母親而誕生的。
夢中的他因此陷入了絕望,又在絕望中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可笑。在數日的矛盾和自我掙扎后,他體內屬于人的部分逐漸泯滅,最終只剩下了對母親的恨,恨她明明知道預言但還是生下了他,生下他之后卻又不愿意愛他。他在無盡的怒火中化身紅龍,發誓要將卡美洛特變成火海。
于是就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當它來到摩根——這個身為他母親的女人面前,意識到她的生死就在它的一念之間時,忽然有種微醺般的愉悅涌上心頭。即使是不列顛最尊貴的人,即使是它的締造者,如今也不過是它的掌中物。
有那么一會兒,它允許自己陶醉在這種大權在握的快樂中,反倒不急于對她復仇了。
她的妖精之血已然消失,不再擁有魔術師的才能(雖然她也從未珍惜過),亞瑟王又遠在羅馬,要殺死她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而這世上最美的景色,莫過于使高潔無瑕的圣人流血,最大的快樂,莫過于讓高高在上的君王低頭了。
“我們多久沒見了?”它佯裝哀怨地說道,“您看起來不怎么想見到我,真令人傷心,我可是白天夜里一直想著您呢。”
這當然是謊話——無論此時女王心里在想什么,她都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包括它最想看到的恐懼和后悔。
雖然她什么都沒有說,但它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激怒了。十幾年過去,他已經受夠了她的漠視,如今它已經變得如此強大,絕不容許她再將它視作可以揮之即去的東西。
“說話啊,母親!”它發出嘶嘶聲,“變成啞巴了嗎?”
真沒禮貌……莫德雷德想道,這不是他,他才不會這樣和母親講話。
又是片刻的沉默,母親才低聲道:“你想要什么?”
“你應該叫我的名字,母親!
“莫德雷德。”
在這具龐然身軀的內心深處,他感覺一股饜足之情油然而生——不同于它自以為的想法,那不像是目睹母親低頭時的驕傲和虛榮——實際上母親并沒有低頭,但它還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高興。
畢竟,它并不是真的憎恨她,只是恨她不愛它,因為她不愛,它才忍不住攻擊她,但攻擊了她之后,它還是渴望得到她的愛。
說到底,預言不過是命運的喃喃自語,它不一定要殺死她,只要她愿意給出她曾經早就該給它的東西。
“承認我是不列顛之王!彼犚娝f,“當然,我是不會把你趕走的,母親,你將作為王后永遠陪伴在我身邊!
此言一出,不僅僅是他,就連母親也不免露出錯愕之色,他甚至能夠聽見她倒抽冷氣的聲音:“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何必露出這種表情?這難道不是我們家族的光榮傳統嗎?我的祖父誘騙有夫之婦與自己同床,我的祖母與她的弟弟亂倫,我的父母也重復了他們的老路——噢,除了誘騙,畢竟父親向您求婚時尤倫斯王早就死了——最后生下了我這個不祥之子,而我不過是要求您將自己曾經給予父親的東西也給予我,分毫不差!
它緩慢地靠近她,國王大廳的穹頂隨著它的動作落下大大小小的碎石,可是那些都傷不到它分毫。
“您不是恨我殺死了小妹嗎?”紅龍滿懷惡意地說道,“不必難過,母親,我向您保證,以后您還會給我生下很多很多妹妹!
妖精女王也許曾是這個世界上最具天賦的魔術師,是整個國家最有權威的領袖,但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個女人,和其他的普通人類一樣軟弱。它想怎么對待她就怎么對待她,想殺死她就殺死她,想要她做它的妻子,她就得做它的妻子。
“如何?”它說,“我已經對你很仁慈了,母親,你最好意識到這一點。”
“不!蹦赣H平靜地看著它——這個眼神令它無比憎惡。
它發出怒號,熱浪像海嘯一樣拍打著城堡的墻壁,灼熱的高溫足以燙傷人的皮膚。
“不答應,你就得死!”
“那就動手。”
母親的反應并不讓他意外,但作為龍的它因此暴跳如雷:“不光是你,整個卡美洛特都要為你陪葬!”
“看看周圍吧,莫德雷德。”母親對它說,“你不能拿那些早就被你毀掉的東西當籌碼!
紅龍在盛怒中抓住了她,帶著她沖向天空,尖利的龍爪刺進了她的肌膚,令她血流如注,但它只感到快意——因愛她而恨她,這或許就是它作為不祥之子命中注定的結局。
它飛向馬恩島——那片破落、滿地碎石,只有一座高塔和幾只牲畜的島嶼,它的流放之地。曾經也有一些奴仆服侍它,但都被它殺死了,而它的母親,不列顛的女王就是下一個。
“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它沖她怒吼,“你把我丟在了這種地方!為什么?母親,既然你不打算愛我、養育我,為什么又要把我生下來?”
而那些沒能說出的話卻在他的腦海中尖叫——求求你,求求你,看我一眼吧,母親,愛我吧,愛我吧,我什么都會做的,我會當一個好孩子,所以看看我吧,求你看看我吧!
母親此時卻出乎意料地沉默,莫德雷德不確定是不是因為這件事發生在他的夢境里,畢竟他無法想象母親在這種情況下會如何回答——反過t來說,他也不太理解母親在夢中對紅龍莫德雷德如此冷漠的原因,這個夢的存在本身就很荒謬。
沒能等到她的回應,紅龍怒不可遏,松開了龍爪任由她墜落,它吐出龍焰,打算將她葬送在這座她曾經用來流放它的孤島上,然而當她的身軀在烈火中燃盡時,忽然掀起了一陣強烈的海風,她的灰燼就這樣飄散在了灰藍色的大海中。
“不——。!”他聽見紅龍痛苦的咆哮,這也是他在夢中最后聽見的聲音。
…………
“他醒了……”他的意識昏昏沉沉,看不清床邊人的模樣,只能勉強聽到對方的聲音,“立刻請布蘭黛爾學士過來……”
“高文?”或許是夢的殘留,他在喉嚨里嘗到了硫磺火的味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當然應該在這里。”對方說,“這里是葛爾,莫迪。”
“……什么?”
“看來你墜落時確實磕到了腦袋……莫迪,你還記得自己是怎么來的嗎?”
“恐怕您很難得到肯定的答復,畢竟他連自己身在葛爾都不知道!边@次開口的是個女人——不,是格蕾,他的小妹,他還記得她的脖子在他手中斷裂時的感覺,像是用手指分開一塊半凍的黃油。
“我做了一個……噩夢……”他迷迷糊糊地說道,“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龍……”
短暫的沉默。
“事實上,那并不是夢,殿下!奔永,他怎么也在葛爾? “您確實變成了龍,在您……收到猊下病危的消息之后!
一股劇烈的痛苦擊中了他,他的身體開始不自然地痙攣,皮膚像巖漿一樣滾燙,好像有什么東西正渴望著從身體鉆出來。
“他的體溫又升高了!”床簾外兵荒馬亂,東西的墜地聲,粗暴的推門聲,還有無數人交談的聲音,莫德雷德只能從中辨認出零星的字眼,“按住……手腳……羊奶……加了……有麻醉和鎮定效果……”
莫德雷德恍惚地咽下了碗里的液體,即使身體如此灼熱,他依然從中感受到了溫暖與安定,仿佛母親的乳汁……母親……母親……
他再次昏迷過去,這一次沒有做夢,只有加拉哈德的聲音在腦海中永無止境地回響。
“您確實變成了龍!睂Ψ秸f,“在您……收到猊下病危的消息之后!
莫德雷德有種感覺,仿佛這一次他要睡很長時間,可實際上他第二天的凌晨就醒了。
他感覺身體很沉重,倦意像未散的熱氣一樣從他的毛孔里滲出,但他還是莫名醒了過來,并且再也睡不著了。
起初他感到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知曉了原因——馬上就要舉辦母親的葬禮了,他的本能比他本人早一步察覺到了這件事。
按照母親的遺愿,她希望自己能夠乘著小船駛向遠方,然后讓弓箭手點燃船只,讓她的骨灰灑在海洋上。
然而活著的人都有各自的想法。阿格規文和格蕾認為應該尊重母親的意愿,國葬也是按照海葬的環節籌備的。加荷里斯等康沃爾的代表則希望將母親的骨灰帶回家鄉,遵循廷塔哲的傳統安置在勒菲大圣堂。高文堅持母親應該在光輝庭院下葬,御前會議內部以戈達德為首的大臣們對此表示了贊同,認為將女王的象征留在北方更能穩定局勢,以納爾遜為首的大臣則更傾向于讓女王長眠于卡美洛特,這是一位君主應有的待遇。
戈達德對此作了總結:“說到底,以猊下對不列顛的影響力,她的葬禮本就不可能私人化處理!
“我明白母親的葬禮是足以影響整個國家的大事,由我和格蕾擅自做決定是不妥的。”阿格規文疲憊地答道,“但時間畢竟有限,我們不可能等到諸位大人抵達葛爾后才開始準備!
莫德雷德看著他們吵來吵去,也不明白這件事為什么拖到現在還沒個定論,而現場唯一有資格做決定的人——他的父親卻一反常態地沉默,甚至沒有跟任何人有目光交流,只是靜靜看著桌面上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德雷德!彼剡^神,看見格蕾懇求的目光,各方的爭執似乎讓她有點招架不住,“你怎么看?”
“我……”他頓了一下,“我不想母親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消失。”
她看起來大失所望:“怎么連你也……”
“你當然覺得無所謂!”他第一次沖她發這么大的脾氣——在家人的關愛下,在艾斯翠德老師的教導下,在格蕾和加拉哈德的監督和陪伴下,他一直在努力遏制自己暴躁的性格,已經很久沒有沖別人怒吼過了。
但是那晚過后,夢中的絕望和戾氣似乎延續到了現實,讓他感覺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段因為返祖痛而動不動對別人大發雷霆的日子。
“你和阿格規文都是這樣!”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語氣越來越尖銳,“因為你們陪著母親走到了最后,所以你們才能覺得這不是什么要緊事?墒俏夷?我到這里的時候都他媽已經是守靈的最后一天了!”
說著說著,他感覺身體再度灼燒起來,喉嚨里好像又冒出了硫磺火的氣味,皮膚也又癢又痛,仿佛隨時會長出鱗片。
加拉哈德按住他的肩膀:“請冷靜下來,殿下……”
“我理解你的悲傷,莫德雷德。”格蕾的臉上閃過一絲動容,但最后還是恢復了堅定,“但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捍衛母親的遺愿。”
聞言,他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上揚,最后形成了一個富有攻擊性的冷笑:“盡管動手,小妹,我可不怕你的那把小鐮刀。”
在氣氛劍拔弩張之際,他們沉默的父親終于開口說出了他在這場會議上的第一句話。
“夠了!彼恼Z氣并不嚴厲,但有一種詭異的壓抑感,“先散會,我會考慮多方意見,盡可能給出一個大部分人都能滿意的答案!
莫德雷德不知道他的決定到底能不能讓“大部分人”滿意——至少在出席葬禮的時候,他覺得周圍每個人都滿腹怨氣,顯然不只是因為葬禮被拖到了晚上。他本人對這個結果倒沒有太多抱怨,因為火葬將在陸上舉行,他已經錯過了一次陪伴母親離開人世的機會,不想再錯過第二次。
他看著騎士們將裝有母親遺體的靈柩放置在木架上,淋上浸泡過乳香和沒藥的香油,然后將火把遞給國王,后者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身旁的艾斯翠德接過它:“你更有資格做這件事,艾斯翠德卿!
片刻的遲疑后,艾斯翠德老師點了點頭,伸手接過火把,將它插在了木架上。
星火點燃了浸滿油脂的木柴,火葬臺上很快燃起了熊熊烈火;鹧嫘Q食著母親深綠色的長裙,融化了她的肌膚,連帶著她懷中的鐵木權杖也一同燃盡——鐵木是不怕火的,可它依然要追隨她一同離去。
黑煙乘著蒸騰的熱氣沖向天空,遮蔽了夜幕,再也不見月亮與星光,木柴劈啪作響,火屑像流星一樣迸發,滾燙的熱浪足以燒傷人的皮膚,許多人都忍不住后退一步,最前方的父親和艾斯翠德紋絲不動,但神情上依然在忍耐。
唯獨莫德雷德沒有任何感覺,因為他是潘德拉貢的紅龍,火焰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所以他不僅沒有后退,反而往前走了幾步,解開劍帶,將王者劍之卵扔進了大火中。
“莫德雷德殿下?!”他聽見背后艾斯翠德老師驚愕的聲音,“您在干什么?這是猊下送給您的成人禮啊!”
是啊,這柄劍是寄托著母親愛與祝福的禮物……莫德雷德心想,但他已經不配再擁有它了。
雖然不理解他為何要這么做,但女王的葬禮不可能因為這個插曲而中途停止,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珍貴的王者劍之卵在大火中燃燒殆盡。
唯一令莫德雷德意外的是,父親并沒有對他反常的行為作出任何表示——他們都是在抵達葛爾后才得知了母親早已辭世的消息,這也許讓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對彼此有所共情。在極度的痛苦中,他們都感到絕望,并且渴望從自我毀滅中汲取一點短暫的快樂。
大火愈演愈烈,漆黑的濃煙漸漸吞噬了整個火葬臺?粗@一幕,莫德雷德忽然體會到了夢中的自己在馬恩島上的感受,盡管理由截然不同,但那種煎熬和無望,仿佛靈魂中最后一點屬于人的感情也泯滅了心情是相似t的。
但當火焰熄滅,黑煙緩緩散去后,火葬臺的余燼中卻出現了一柄熠熠生輝的白色長劍——莫德雷德見識過許多用精妙工藝鍛造出的名劍,即便如此,這柄劍的美麗也是震人心魄的。銀白色的劍身散發出柔和的光輝,仿佛沐浴在晨光之下,刃面上的青色劍紋從劍柄一路延伸到頂端,流光溢彩,猶如流動的碧波。
……就像秘銀,陽光和最純凈的泉水。
第363章
從艾斯翠德手中接過劍油后,凱隨口問道:“你有想過戰爭結束后去干點什么嗎?”
雖然他只是不經意地一問,艾斯翠德卻拿出了嚴陣以待的態度——很難說這是優點還是缺點,但她對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似乎都有一種“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了”的心態:“我可能會去諾斯特魯姆海的周邊一帶看看!
“呃……你知道我們正在和誰打仗, 對吧?”
“猊下生前告訴過我, 灰眼誕生于一千多年前諾斯特魯姆海東岸的一個臨海國家。”艾斯翠德解釋道,“它曾經的主人名為帕提,是侍奉該國女王的鐵衛總長,猊下說她極有可能是我的先祖!
“侍奉女王,鐵衛長,她……”凱咀嚼著關鍵詞,“聽起來和你很像!
“那位先祖比我優秀得多。她年幼時因故失去了一只眼睛,卻沒有選擇放棄,而是堅持刻苦勤練武藝, 最終成為了整個黎凡特都首屈一指的優秀戰士!卑勾涞碌皖^凝視手中的鋼劍,“除了這柄灰眼之外, 應該還有一枚與劍相配的雄獅勛章,我想把它找回來!
“諾斯特魯姆海東岸的臨海國家……這也太模糊了吧?猊下沒有提到過具體的名字嗎?”
“據猊下所言, 那個國家名為'蛾摩拉'。雖然不知道它和《圣經》中提到的罪惡之城是否有關, 但是通過猊下的描述,我大致可以確定蛾摩拉的遺址在哪里……”說到這里, 她嘆息了一聲,“話雖如此, 畢竟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年,那枚勛章也可能遺落在其他地方了, 希望我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它!
“這樣啊……”凱輕輕咳嗽一聲, “你打算自己一個人旅行嗎?”
“最開始可能會和加雷斯爵士同行。”艾斯翠德回答,“但到了赫拉克勒斯之柱就會分開, 他打算繼續向南航行,看看世界的盡頭是怎樣的!
“那家伙還是老樣子,想一出是一出,等他的船從世界邊緣掉下去就知道后悔了!彼麑τ偷乖趤喡椴忌,盡可能不動聲色地提議道,“你要是覺得一個人無聊的話,我也不是不能跟你搭個伴!
“這怎么可以?不能讓我的私事耽誤了您!睂Ψ秸Z重心長道,“何況,陛下也需要您在他身邊支持他!
“他都幾十歲的人了,指望我幫他干什么?換尿布嗎?”
她笑了起來——如果要問他這輩子對人類做過最大的貢獻,大概就是讓這位不列顛史上最偉大的騎士經常笑出聲吧。
“而且我在不列顛待了大半輩子,已經厭倦這個全年陰雨連綿的鬼地方了。”凱繼續道,“聽說諾斯特魯姆海附近一帶都很暖和,去那里走走也不錯!
“路上可能會有危險。”
凱當然不怕什么強盜或山賊,也不覺得自己的長相已經獨特到了會被哥特人或者羅馬人一眼認出來的程度,但嘴上還是忍不住打趣:“這不是有你在嗎?有壞人要搶劫我,我就抓著脖子上的珍珠項鏈發出尖叫,你就拔劍來救我!
如果放在十幾年前,艾斯翠德可能會露出迷茫的表情,不過現在她已經熟悉了他的性格,只是微笑著回答:“恐怕您與貴婦人之間的差距不只有一條項鏈。”
“我倒是不介意穿裙子,但我打賭你不會想看到我的腿毛!
“事實上,我看過您的腿毛很多次,凱爵士!弊鳛椴⒓缱鲬鸬耐椋麄優楸舜颂幚磉^很多次傷口。
“不是在我穿裙子的時候!彼每罩哪侵皇謱τ瓦給她,“那么……說好了?戰爭結束后我們一起周游諾斯特魯姆海?”
“只要您不嫌我路上無趣的話。”
“沒關系,我的幽默是兩人份的!
如果他再活得久一點——久到大概差不多又一個“一千多年”之后吧——就會明白一件事,不要隨便在戰爭前做什么重要約定,比如“戰爭結束后我們就… …”什么的,因為命運是一個自我陶醉的悲劇鑒賞家,喜歡用遺憾點綴故事的結尾。
在一次與拜占庭軍隊的交鋒中,他親眼看著敵軍將領的灰色短劍刺進了艾斯翠德的鎧甲——這根本沒道理,妖精之鎧是以秘銀為核心材料,由猊下親自制作的魔術禮裝,理應為它的主人抵擋一切傷害——可那柄劍還是輕而易舉地切開了鎧甲,仿佛那只是一層凝固的石蠟。
和過去很多次一樣,這場交鋒最終以不列顛的勝利告終,但凱根本沒心思為此高興,只想知道艾斯翠德的情況如何。因為被戰車分割了陣型,他們被迫分開了一會兒,當他在戰場上找到她的時候,發現她半跪在地上,緊守著不列顛的紅龍旗幟。
凱松了口氣,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正打算習慣性地說幾句玩笑話,卻發現她的身體倒了下去。
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
回到軍營后,凱才發現傷口遠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當他心驚膽戰地為她卸下鎧甲時,發現她的血已經幾乎要流干了,還有一截腸子掛落在外翻的皮肉上。除此之外,她的傷口邊緣焦黑發燙,周圍的血管腫脹發紫,像是灼燒的痕跡。
他明明記得刺傷她的是一柄灰色短劍,但這種傷口顯然不是短劍能夠造成的。
“劍上有詛咒……”艾斯翠德低聲道,“是用來針對妖精的惡咒,所以妖精之鎧才會失效……原本可能是……為了對付猊下才鍛造出來的……”
“別管它是為了對付誰才被造出來的了。”他們的隨行軍醫在剛才的戰斗中被敵人割了喉,凱知道現在他只能指望自己——老天爺啊,貝德維爾,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當初就應該把你拴在褲帶子上,“事先警告一下,我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你要是敢中途睡過去,我就一巴掌把你抽醒!
聞言,艾斯翠德吃力地笑了笑——這本該牽動她的傷口,但她已經沒什么血可流了,只是讓為她縫合傷口的凱感到心驚肉跳。
“那名年輕人……是叫貝利薩留①嗎?這樣非凡的武藝,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這片大陸上叱咤風云的人物吧……”艾斯翠德閉上眼睛,長長地嘆息一聲,她的呼吸里也夾雜著血的氣味,“如果我能再年輕十歲就好了……否則那一劍應該能夠斬下他的肩膀,而不只是砍傷……真不甘心啊……”
“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就別抽空給敵人說好話了。”凱努力遏制心中的恐懼,以免縫針時雙手顫抖——他不是貝德維爾那種專業軍醫,但還記得對方說過腸子這種東西只要塞回去自己就能恢復原位,但愿他還沒有老糊涂到會把器官記錯,“你安靜一點,儲存體力,我盡量把你的傷口縫得好看一點……”
然而艾斯翠德看著他:“已經來不及了,凱爵士……”
“閉嘴!
“您心里也知道……”
“閉嘴!
“我死后,請將我的心臟帶給格蕾殿下……”她虛弱地懇求道,“我這一生,沒有其他遺憾了……猊下,還有往日的同伴們……都先后離我而去……我只擔心殿下……希望她幸!
說著,艾斯翠德用最后一點力氣抬起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肘上:“請不要再……白費心力了,凱爵士……只希望您能……記得在下這點微不足道的愿望……”
凱顫抖了一下,但終究沒有停下,咬緊牙關回答:“我在做事不代表我沒有在聽。”
手上的血已經半干涸了,變得又稠又黏,讓他很難捏緊縫線針。當他笨拙地將針頭扎進傷口周圍的皮膚時,艾斯翠德甚至沒有反射性的抽動,因為失血過多,她已經失去了對疼痛的感知。
“我死后,鎧甲和劍都留給您……”
“別開玩笑了,你比我高得多,我穿你的鎧甲就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兩匹戰馬,一匹給賽諾拉,一匹給克魯茨……剩余的遺產,請捐贈給廷塔哲修道院,作t為平民學生的獎學金……”她的呼吸像是生銹了一樣鈍澀,“我希望骨灰……能像猊下一樣,回歸大海……”
他強忍著眼淚:“我會記住的!
“還有……”也許是實在沒有力氣了,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終褪為了呢喃,“我一直……沒跟您說過……凱爵士,能和您這樣優秀的騎士并肩作戰那么多年……是我的幸運……”
他看著艾斯翠德已經開始渙散、混濁的眼睛,知道她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也知道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后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他想告訴她,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憧憬著她了,正是她的故事鼓舞了年幼的他踏上騎士之路。他還想告訴她,其實他一直愛著她,不僅僅是對朋友的喜愛,也不僅僅是對戰友的敬愛,還有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
但最后他只是說:“我也是,能認識你是我這輩子發生過最幸運的事情,艾斯!
聽到他的回答,她露出了一個疲憊而平靜的微笑,闔上眼睛,漸漸停止了呼吸。
葬禮是在當地舉行的。
遵循艾斯翠德的遺愿,在火葬開始前,凱摘除了她的心臟。
艾斯翠德本人的心臟早在討伐伏提庚時受損了,如今安置在胸腔內的與其說是心臟,不如說是一件魔術禮裝。
心臟本身猶如一塊僅經過粗糙打磨的蛋白石,乳白色,略顯透明。在陽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見螢青、赤紅和銀虹三種顏色在心臟深處躍動。在脫離肉軆后,心臟上沒有沾染一點血跡或組織液,干凈、純粹,就像它主人生前高潔的品格一樣。
艾斯翠德死后不到半年的時間,戰爭結束了。
原因很復雜,可能是因為不列顛軍隊在戰場上頻傳捷報,可能是因為狄奧多里克大帝死了,他的繼承人阿瑪拉遜莎并不是親羅馬派,也可能是因為波斯人和羅馬人因為宗教矛盾再次掀起了戰爭,無法雙線作戰……
然而這些都不是最具決定性的因素——羅馬人潰敗得如此之快的真正原因是君士坦丁堡發生了瘟疫,而且這場瘟疫很快席卷了整個諾斯特魯姆海東岸,正在向歐洲大陸的西側蔓延。
更加荒謬的是,羅馬人染病后的癥狀幾乎與當初發生在不列顛北部的鼠疫一模一樣。
不列顛也很快將軍隊召回本土,并對歸來的所有船舶和士兵進行了嚴格的檢查,防止瘟疫二度傳播?滴譅、奧克尼和凱姆里德的醫療團隊對于這種情況早已輕車熟路,國內在最初短暫的動蕩后很快恢復了平靜。
回國后,凱的第一件事就是辭去宮務大臣的職位。
“你真的要離開嗎?”收到他的請辭書后,亞瑟嘆息一聲,“短短幾年里,已經走了太多人……我不想也失去你,凱!
“你沒有'失去'我,只是不能經常見到我而已!眲P說,“你完全可以想象我在沒有你的日子里也過得很高興!
“……真無情啊!
“怎么,第一天認識我嗎?”他笑了起來,“說真的,別把氣氛搞得那么悲情,我受不了這個。我們就隨便碰碰拳頭,說聲再見,接著就把彼此拋之腦后,偶爾想起來的時候罵兩句,怎么樣?”
“再見了,凱哥!睂Ψ浇o了他一個擁抱,“我會想念你的!
“真肉麻!弊焐线@么說,但他還是拍了拍亞瑟的后背,“我也會想你的,老弟,尤其是想罵你兩句的時候!
他沒有告訴亞瑟,接下來他打算周游諾斯特魯姆海,不光是因為不列顛人和羅馬人的戰爭剛結束,兩國氣氛緊張,也因為那里正有瘟疫肆虐。要是亞瑟知道了這件事,多半會不惜打斷他的腿也要把他留下來。
為了避免引起懷疑——也因為他確實還有一些正事要辦,他告訴亞瑟他要去葛爾看望王女殿下。
因為不想面對一些特別傷感的情節,他沒有提前通知高文,而是半夜潛入了洛奇堡,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溜進高文的書房,留下心臟和一封信,然后溜之大吉— —哦,順帶把骨灰撒了,就在女王雕塑前面的那片海域。
從小到大,他一直不太擅長應付那些哭鼻子的人,因為不忍心看到他人的眼淚。
所以他選擇不看。
艾斯翠德的鎧甲沒有凱以為的那么大,穿他在身上雖然有點松,但不太妨礙動作。
現世已經沒有妖精了,所以也沒有工匠能夠修復鎧甲腹部的缺口,但是——拜托,這是妖精之鎧,可能是世界上最酷最帥的鎧甲了,就算有點缺口也是瑕不掩瑜,就像阿克琉斯有后腳跟這個弱點也不妨礙他是希臘神話中的大英雄一樣。
不過凱很少穿它,不僅是因為妖精之鎧過于引人注目,也因為他不喜歡假扮成艾斯翠德。她是獨一無二的,他不希望有人取代她的位置,哪怕是他自己。
相較之下,灰眼已經成為了他的新佩劍。
這是一把好劍——也許沒辦法像什么圣劍魔劍那樣揮一下就蒸發整支軍隊什么的,但是很趁手,而且削鐵如泥,就像這柄劍本身一樣,有種低調的美麗。
在周游諾斯特魯姆海的時候,他途徑了許多國家,大部分都嘰里呱啦說著他聽不懂的鳥語,主要收入來源是巧遇想要搶劫他的強盜山賊,然后反過來搶劫他們,在與毒蛇的斗爭中漸漸掌握了它們身上哪些部位是能吃的,并且零零碎碎地學會了一點海上民族的語言——至于具體是哪個海上民族,他也不清楚,在他眼里他們長得都差不多。
一天傍晚,凱在一個村鎮落腳,正坐在客棧里啃黑面包的時候,看見外面有一對年輕男女在打鬧,男孩動不動就拽女孩的辮子,女孩生氣了推搡他,他也毫不在意,只是哈哈大笑。
看著他,凱忍不住懷疑是不是每個男人都有過那么一段人嫌狗憎的日子。
最后,女孩受不了他自己跑開了,男孩留在原地,臉上浮現出紅暈和微笑,好像不知道自己剛才究竟干了什么,反倒有種莫名的沾沾自喜。
凱發現人年紀大了就是有這種毛病,忍不住從年輕人身上照鏡子,然后發現自己當年是個多么滑稽的傻瓜,單身到現在真是活幾把該。
“你最好追上去。”他提醒道。
男孩撇了撇嘴:“關你什么事!
凱一生中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和傻子解釋道理,他用盡了這輩子的耐心:“那個女孩生氣了。”
“過幾天氣就消了!睂Ψ讲灰詾槿,“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很了解她!
于是凱這輩子的耐心耗盡了——雖然他實際只和對方說了一句話——他站起來,沖過去按住那個男孩的肩膀:“聽著,小鬼!
男孩明顯被嚇了一跳:“你、你要干嘛?!”
“你多大了?老二長毛了嗎?長了?很好!彼f,“那就他媽的當個男人,不要再口是心非,對你喜歡的女孩玩這種幼稚的小把戲了。沖上去跟她好好道個歉,然后告訴她你喜歡她。如果她也喜歡你,那很好,如果她拒絕了你——說實話也是你他媽活該,回來后我可以請你喝幾杯,隨便你喝醉后一邊大哭一邊裸奔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說,第二天醒來后把眼淚鼻涕擦干,把自己收拾干凈,然后找點有意義的事情干,懂了嗎?”
也許是他偉岸的身影鎮住了男孩,也許是他正義凜然的話語震懾了男孩——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男孩看到了他腰側系著的灰眼,最后他尖叫著回答:“是!先生!”
凱就這樣目送那個男孩驚慌失措地逃走了,如果他真的跑去找那個女孩的話,事后他可能還會跟女孩抱怨自己剛才遇到了一個怪人,然后他們就一起說他的壞話……不過這種事情都無所謂了,總體而言,凱認為自己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這種良好的自我認知在第二天得到了證實。清晨,當他離開村鎮時,無意見發現那對男女正坐在草垛上觀賞日出,女孩靠在男孩的肩膀上,陽光把他們的臉都照得紅彤彤的,像是兩個大蘋果。
凱沒看多久就離開了,一方面是他看得有點餓了,另一方面是他還有東西要找(鬼知道那枚勛章如今藏在哪個旮旯角里),沒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不過有那么一會兒,確實有一個微小的愿望在他心頭劃過。
如果你也在就好了,艾斯翠德。
第364章
戈達德是頂著暴雨回到府邸的。他將濕漉漉的大衣外套交給仆從時,感覺身體驟然輕便了不少,就像一只脫了毛的熊。
“我要洗個熱水澡!彼趯Ψ剑傲⒖, 馬上!
“是, 大人。”
他往廊道深處走,因為濕氣過重,蠟燭的火光明明滅滅,像個癲癇發作的病人一樣閃動不停,要指望它照亮前路只怕是癡心妄想了。好在他記得房子的布局,窗外又時不時電閃雷鳴,亮起令人炫目的白光,他就著斷斷續續的光照順利走上了樓梯。
有些時候,身為一名底蘊淺薄的貴族也是有好處的,例如沒什么值得被掛在墻壁上的先祖畫像。像這種恐怖陰森的天氣,要是墻上有一排人臉睜眼盯著你看,不知該有多么嚇人。
當然,生活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驚喜, 即使沒有墻壁上的先祖, 也會有其他人。
當他推開門,看見臥室里坐著的王女殿下時,戈達德發現自己竟然不怎么驚訝,心中更多是無奈。柏莎——他身體孱弱的妻子于半年前去世了,如果她還在的話,臥室接二連三地出現一些不請自來的客人,她的心悸癥多半又要發作了。
他走到床頭柜旁, 用蠟燭點燃了油燈,房間里終于有了一點暖光:“即使是您這樣的身份, 擅闖他人的房間也是一件不體面的事情,王女殿下!
格蕾看著他:“您似乎料到了我會來找您!
她雖然有著猊下的臉,但在做相同的表情時并不如她母親那樣有威勢——有些東西只有在一個人登上權力的巔峰后才會應運而生。
“您不是第一位為了這個理由來找我的人,殿下。”他說,“甚至不是第二位,而我已經送走了兩位傷心的人,只怕您也不會例外。”
當然,與國王洽談的感覺是非常不同的,因為他是眾多悲慟之人中唯一的利益既得者,盡管那些好處并不是他本人想要的。
他聽見對方說:“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戈達德大人。”
……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調查結果!
那天晚上也下著雨,但沒有這樣雷電交加,是一場陰沉凄苦的綿綿細雨。
不列顛經常有這樣漫長的雨季,但不列顛人已經很久沒有從這雨水中品嘗到苦澀的味道了。
黃金時代已然落幕,無數人都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感到迷茫,就連戈達德本人也難以幸免。
更糟糕的是,似乎連國王本人都有類似的感受……但至少在當下,他的目標是明確的,他的意志也是堅定的:“坦誠說,我不認為有誰能夠接受這樣的調查結果。”
他十分耐心地回答:“那您希望得到怎樣的結果呢?”
“真相!
“您是指洛錫安的當地官員隱瞞了瘟疫,害死了兩任情報大臣,并且間接害死了女王的真相,還是指他們與謝菲爾德、阿爾比恩兩位大人暗中達成協議,后者替前者燒死無辜的感染者,幫忙隱瞞實情的真相?”
國王陷入了沉默。
雖然謝菲爾德犯下了致命性的錯誤,戈達德倒也不想在事后說風涼話。對鼠疫患者趕盡殺絕在他看來不算什么錯處——看看如今爆發瘟疫的君士坦丁堡好了,每周至少有七萬多人死亡,而且擴散速度驚人,令整個歐洲都聞風喪膽。事實證明一時的仁慈只會將整個國家推入深淵。
只是沒想到猊下能將瘟疫的損失壓到如此之低,反倒使謝菲爾德當初的斷腕求生變成了如今一切矛盾的核心。
在女王的心腹中,他并非艾斯翠德、布蘭黛爾那樣純粹理想的化身,甚至不是阿格規文、納爾遜那種在這兩者間徘徊的人,他是一個非!浅,F實的人。猊下死了,而她留下的龐然帝國前途未卜,任何國家都有由盛轉衰的過程,他所要做的就是延緩這個過程,不遺余力地維持現有的穩定。
“陛下,不含偏見地說,您是一位優秀的君主,絲毫不遜于先王尤瑟!彼M可能禮貌地表達,“照理說,這樣的才能已經足以使您流芳后世了——可是您看,這個國家的版圖早就不僅僅是英格蘭了,而不列顛的影響力,也早已超過了國土的限制,對彼岸的歐洲大陸也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無論你是否承認我作為王的能力,這與我們要討論的是兩回事,戈達德卿!
“陛下,請相信我現在所說的絕非什么無意義的客套話。”他說,“我只是試圖讓您明白,盡管您是不列顛如今無可爭議的唯一統治者,但您其實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統治一個怎樣的國家。比如說——您應該知道猊下生前希望著重發展紡織業,以振興北方因瘟疫而陷入蕭條的經濟,紡織業需要進口棉花,因此我們需要與埃及洽談,是嗎? ”
亞瑟似乎有點煩躁,但還是勉強自己耐心回答:“我知道。”
“很好,自托勒密王朝滅亡后,埃及起初被羅馬全面占據,后因羅馬與迦太基之間的戰爭,被迦太基奪走了三分之一,迦太基屬的埃及被稱作西埃及。隨著帝國分裂,西羅馬覆滅后,羅馬的埃及行省在西埃及的幫助下分裂并成立了一個符合埃及古制的獨立王朝,被稱為中埃及,最后是仍在東羅馬管制下的埃及行省,也就是東埃及①。請問我們應該向哪個埃及進口原材料呢?”
“我……”國王遲疑了片刻,“我承認自己并非這方面的專家,但我知道王——我的妻子生前與迦太基的女王彼此欣賞,并且時有書信往來,迦太基又坐擁諾斯特魯姆海唯一的出?凇
“事實上是兩個,陛下!
“什么?”
“兩個出?,另一個出海口在諾斯特魯姆海東岸,通往黑海,為拜占庭所有!备赀_德溫和地解釋道,“當然,這點小插曲不影響您的最終判斷。 ”
聞言,亞瑟第二次沉默下來,但沒有流露出什么惱怒之色,更多是為難和愧疚。
說到底,他并非尤倫斯王那樣純粹靠妻子贍養的酒囊飯袋,如果猊下沒有誕生,或許他會如梅林預言的那般成為英格蘭的賢君明主——而這恰恰正是問題所在。每個時代都有獨樹一幟的啟明星,能讓與其同時代的其他君主失去光輝,乃至于黯淡,而亞瑟不僅與這顆啟明星生在同一時代,還是距離她最近的人,這讓他很難得到他應有的贊許和認同。
“我認為是西埃及!睂Ψ娇嘈σ宦,“但我猜這不是正確答案。”
“是,也不是。”戈達德答道,“除了東埃及是明顯的錯誤答案外,其余兩者都是可考慮的對象。西埃及的問題在于他們出產的棉花必然優先共給宗主國,能余下多少物資向我們出口尚且難說,而且向迦太基進口,價格必然比從原產地更高。假設我們轉移目標,向中埃及進口,那么走水路,我們就要向迦太基交關卡稅,走陸路,時間和人力成本都要增加。這種情況下,您認為應該如何抉擇呢?”
“要求精算師比較兩者的成本差異……”
“不,其實無關乎哪個埃及,只要我們向迦太基的相關官員行賄即可!碑攪醣菹侣冻鲢等坏纳袂闀r,戈達德了然地笑了笑,“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想必不太符合您的行事風格,但這就是緘默們在歐洲大陸一直在做的事情——不錯,這是猊下親自授權的。猊下是我所見過的君主中相當有原則和道德感的一位,即便如此,她也明白一個道理:為了國家利益,我們有時不得不和人們認為的壞人做交易,以及偶爾拋棄不合作的好人②!
說著,他摩挲了一下無名指上的素銀戒指。
“當然,當下的不列顛其實不太需要考慮這些問題,迦太基女王將樂于向我們敞開善意的大門!
“……因為不列顛提前洞悉了哥特人的陰謀,并告知了迦太基!
“不錯,但您與我都知道,這種善意本質上仍是猊下的遺產。緘默是一個復雜且精密的情報機構,猊下為了組建它花費了很多心思。”戈達德說,“坦誠說,我不是沒有見過被上天眷顧的幸運兒,但要論您的一生之順遂,就連我也難免驚嘆不已。只是這種幸運不會一直持續下去,您如今不就在為此付出代價嗎? ”
亞瑟堅持道:“我的代價應該由我本人承受,而不是為那些害死女王的人減輕罪責!
“您以為我說的是猊下之死?”他說,“看來t您還不知道,如今北方對您非常排斥,甚至有意與英格蘭再度分裂。”
“什么?!”
“有人認為是您暗中設計了猊下的死亡!
……
“最近有一些不利于陛下的謠言在北方廣為流傳。”格蕾低聲道,“這是您的手筆嗎?”
“當然不是,殿下。”他微笑著回答,“在發生了這一系列事件之后,我并不奇怪您將我視作可怕的陰謀家,但您應該也明白,我比制造這些謠言的人更高明一些,這種可以被當作底牌的手段,我是不會那么早就使出來的。”
“您拿這些手段威脅了阿格規文!
“有時狐貍也能假借鬣狗的威風!备赀_德回答,“可恕我直言,這些流言蜚語本身反倒是整件事里最無關緊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北方有不少人相信它們。畢竟您也知道,如果人們莫名對某個空穴來風的消息深信不疑,背后必然有其他原因!
“我……”格蕾頓了一下,難以掩飾自己困惑和不安的目光,“我不明白,怎么可能有人相信那些話?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深愛著母親!
“除非您認為葛爾以北的不列顛人不能被歸為'所有人'之列。”他說,“殿下,您很聰慧,成長得也很快,但您出生得太晚了,所以對猊下登基前的事情所知甚少。即使如此,您也應該明白,猊下并非那種生來就甘愿把自己的帝國版圖與他人分享的女人。猊下與陛下的婚姻,最開始只是一種妥協——至少對猊下而言是這樣!
現在回想起來,戈達德心中已經沒有了那種荒謬和嘲弄,更多只是感慨。如果猊下仍只是廷塔哲公爵也就罷了,可當時的她已經在實質上統治了北境十幾年,在復興了康沃爾之后,還讓北方積累了前所未有的財富,任誰都覺得不列顛不會再有比她更適合登基為王的候選人了……
然后亞瑟出現了。
這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拔出了石中劍,成為了預言中的英格蘭之王。他振臂一呼,半個英格蘭和威爾士的貴族紛紛倒向他,瞬間就成為了一支足以威脅到猊下的勢力。
“多么可笑啊,十幾年積累下來的實績,居然比不上那位宮廷魔術師的一個小把戲!彼袊@道,“我不否認陛下在軍事方面的才能,可當初他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又初出茅廬的小子,又有何資格與猊下爭奪王位呢?”
格蕾沒有回答。盡管她禮貌地保持緘默,但從她的表情來看,多半不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是在莫德雷德之后誕生的,當時兩位王的婚姻已經維持了十幾年,感情深厚,相處和睦,大抵無法理解這件事當時給女王黨帶來了怎樣的沖擊。
也正是從那時起,戈達德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們需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一種感性上的認同和共鳴。由于這種感性往往出自某種突發的激情,所以人們有時甚至會主動拒絕知道真相,對他們而言,激情的火花被澆滅是比被謊言欺騙更加嚴重的結果。
“您可能會認為這是什么無關緊要的事情,而這卻是如今一切荒誕怪相的源頭!彼f,“北方的人們已經受夠了這種戲碼,命運的寵兒最后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一切……”
奇妙的是——幾個月前,他和亞瑟發生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對話。
“我沒有……我怎么可能去害王姐?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愿意代替她去死……我……”戈達德依然清晰地記得對方當時的反應,記得血色是如何從那張臉上一點點從褪去的,仿佛前面對他的所有否定都不如這一句話傷他更深,“我愛她啊……”
戈達德不會否定這句話——即使是最反對國王的女王黨,也無法否認他對猊下的深情。
但這種深情無法抵消冷酷的現實:他們的國王是一個受到命運太多偏愛的幸運兒。
猊下努力多年才有機會得到的東西,是他天生擁有的。猊下深耕數年的積累,他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就收獲了一半的果實。為了平息瘟疫,猊下遠赴北方,晝夜操勞,嘔心瀝血,最終在病痛中死去,他在卡美洛特沒有為北方費過半點心思,卻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不列顛唯一的最高掌權者。
北境對國王本來就沒有半點感情,更別說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女王死后再一次坐享其成了。
“不過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彼栈厮季w,“殿下,國家不關乎善與惡,只關乎治與亂③。如果說北方對陛下的恨意尚且源于一些虛無縹緲的理由,那么洛錫安人對奧克尼郡的恨意,恐怕連您也無法理直氣壯地反駁吧!
格蕾咬住了嘴唇,沒能給出任何回應。
“一旦洛錫安和奧克尼陷入內戰,本就脆弱的北方經濟可能會徹底癱瘓,更不用說奧克尼郡還是不列顛第二大艦隊的駐扎地了!备赀_德繼續道,“當然,王室大可以出兵干涉,但以陛下在北方糟糕的名聲,這么做只會加劇南北之間的矛盾,使國家再度分裂!
“……所以您答應了利恩斯侯爵他們的要求,保全他們的家族,只要他們不再暗中煽動百姓對陛下和奧克尼郡的仇恨。”格蕾閉上眼睛,疲憊地嘆了口氣, “北境在用母親為代價替兇手還債,戈達德大人,我無法接受這種結果。”
“我們并不總是擁有選擇的權利,殿下!闭f到這里時,他難以遏制言語中的惡意,“否則,如果我們有權決定不列顛究竟要犧牲哪位君主才能平息瘟疫,我很樂意投陛下一票。”
剎那間,整個房間陷入了死寂。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和格蕾都紋絲不動,唯有閃動的燭焰和窗外偶爾響起的雷聲昭示著時間并未定格。格蕾背對著窗戶,表情晦澀不明,仿佛是從雨幕中走出來的幽靈。
當第三聲驚雷響起時,她才睜開眼睛,低聲道:“過去北方總是無端陷入動蕩,是神秘作祟的結果!
這倒是解釋了很多——猊下在北方耗費的精力足以讓洛錫安變成第二個康沃爾,卻總是在最關鍵的節點出問題,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盡管他反對猊下關閉星之內海通道的決定,但也只是不希望她放棄永生,對于神秘對現世的蠻狠干涉,他本人也深惡痛絕。
“再過不久,我會前往北方,名義上是替母親守墓,其實是為了培養新的緘默。”她說,“戈達德大人,我理解你與利恩斯侯爵達成協議的原因,但正如我之前所說,我不會接受這種結果——那些害死母親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我不僅要他們死,還要讓他們死得很痛苦!
“格蕾殿下,我說過……”
“復仇不會立刻就開始!备窭俅驍嗔怂拔铱梢缘取鹊奖狈蕉冗^最艱難的時刻,等到洛錫安人的恨意淡去,等到那些貴族們放松警惕。當他們自以為高枕無憂的時候,我會讓他們知道腦袋被插在尖刺上是什么滋味,為此我需要你的幫助!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令戈達德暗自心驚——不僅僅是說話的口吻,她的氣質也變得更加內斂,更加冷峻(或者說冷酷),令人捉摸不透,讓他不禁想起了一位故人——蘿西,那位像渡鴉一樣的女人,猊下的影子,看似平凡無害,實則卻是秘密與死亡的使者。
他知道王女殿下曾是那位女士的門徒,但應該沒有跟在她身邊太長時間,沒想到不知不覺已經成長到了如此地步……看來在洛錫安的那段經歷確實磨煉了她的心性。
“可惜我不是那種會對空頭支票心動的人!彼卮鸬溃皟赡辍铱梢越o您兩年的時間。如果您在此期間成功證明了自己作為緘默之首的能力,我會像過去為猊下效力時那樣,全心全意地協助您。”
雖然沒能得到肯定的答復,但王女顯然也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沒有堅持逼問下去。
“戈達德大人!彪x開前,她問了他最后一個問題,“母親的死……對你而言難道是毫無意義的嗎?”
戈達德看著她——看著這張與猊下肖似,甚至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的臉,心頭忽然涌現出一些復雜的感情。
他當然知道她想問什么。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受到猊下的賞識,舉家遷居到葛爾時的興奮,想起親眼見證她登基為王,問鼎權力巔峰時的驕傲t ,想起勸諫她放棄誕下繼承人,成為不列顛永遠的統治者卻慘遭拒絕的無力,想起他懇求她不要放棄永生,不久后卻得知星之內海的通道已經關閉時的失落……
等到女王病逝的消息傳到卡美洛特時,他心頭只剩下了意料之中的絕望。
“您為何會這么想呢?殿下,猊下的死讓我想通了很多事情!彼届o地回答,“比如說,理想國大概確實是不存在的。”
第365章
埃利斯在洛奇堡已經任職了一段時間, 但在初次面見公爵本人之前,他依然十分緊張。
不錯,高文·米斯里爾素來以平易近人而聞名,他風度翩翩的舉止,高潔無私的品格在整個北方都是有口皆碑的,但一來他是平民出身,面對這樣高貴的存在難免心生忐忑,二來自女王去世后,公爵就不太在公眾面前露面了,埃利斯上一次見到他時才十四歲,如今已經從學院畢業了。
每年的圣誕瞻禮日,公爵大人都會前往卡美洛特,據說是為了探望自己的兄弟姐妹, 不過這次他不是獨自回來的,有人同他一起下了馬車。
埃利斯在詩歌中見過許多關于絕色美人的描寫, 但在真正驚為天人的美貌面前,它們不過是羊皮紙上幾行蒼白的文字。
公爵的同行者看起來非常年輕,介于少女與女人之間,有一頭惹人注目的銀色長發,眼眸翠綠,顧盼時眼波流轉,宛若月光在湖面上流淌。埃利斯被那非人的美麗所震懾,好一會兒過去,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和公爵長得有多么相似。
“希望你們已經準備好了晚餐。”公爵大人開玩笑似地說道, “一路上舟車勞頓,我和格蕾早就饑腸轆轆了!
果然,與公爵同行的是王女殿下。
“當然, 大人!卑@剐⌒囊硪淼鼗卮穑坝心矚g的土豆泥,煙熏野鴨,浸過蜂蜜的漿果,黃油面包配奶酪和腌制香腸!
高文公爵問道:“沒有覆盆子派嗎?”
聞言,埃利斯的心跳停了一拍:“非、非常抱歉!暫時沒有準備覆盆子派,但廚房還沒有熄爐火,我立刻讓他們去做。”
“派上要撒無花果碎!蓖跖钕卵a充道。
“是,殿下!
“你看起來很臉生。”她打量了他一會兒,隨即微微一笑,“你的名字是?”
“埃利斯——我的名字是埃利斯,殿下!”他被那個微笑迷得魂不守舍,說話時差點咬到舌頭,“我是高文大人的新任事務官,半個月前才正式上任,您沒見過我也是正常的。”
“殿下。”王女殿下身側一名黑發藍眼的英俊騎士開口——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當對方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時,埃利斯感覺到了一陣寒意,“阿勒爾夫人還在等您呢!
“也是。”王女微微頷首,“那我就先走了,高文哥!
“不先吃點東西嗎?”
“我想吃覆盆子派!彼鸬,“您先用餐吧,不用特意等我。”
待王女殿下離開后,高文公爵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嘆息一聲:“真是沉不住氣啊,西爾菲……這樣可不行!
脫離了王女的美貌光環后,埃利斯漸漸找回了理智,并且感到了一絲遲來的后悔——自己剛才語無倫次的樣子簡直像是一個醉漢,萬一公爵大人認為他辦事不夠妥帖該如何是好……
“別太在意!彼坪踝x出了他的心思,高文公爵笑著安慰他,“自從那孩子成年后,就沒有多少人能在初次見到她時保持冷靜了。但凡出席宴會,只要她笑了,全場所有男人都會傻乎乎地跟著她笑……”說到這里,公爵的神情多了幾分戲謔,“加荷里斯除外,他一貫愛與氣氛作對。如果有一件事讓大家都覺得有趣,那他就偏要板著臉。”
埃利斯當然不敢跟著取笑公爵大人的親弟弟,但心里還是忍不住覺得對方很有意思。
“這段時間我不在,肯定積累了不少工作。把晚餐送到書房去吧,我在那里用餐。”公爵說,“如果是以前的話,即使我南下了,蘿西女士也會……”
聲音到這里戛然而止,剩余的話語仿佛是被凜冬的寒風吹散了。
埃利斯覺得古怪,忍不住抬頭偷偷看了一眼,公爵大人依然微笑著,但神情中多了一絲悵然。
隨后,對方又問了一些關于公務的事情,這一次埃利斯對答如流,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
到了晚上,同僚們約他喝酒,幾杯麥酒下肚后,埃利斯感覺身體暖融融的,白天累積的疲憊和緊張感也終于散去了一點。
“公爵大人果然如傳聞中那般親切。”但埃利斯沒有說的是,對方并不像他印象中那樣如太陽般爽朗,反而有股揮之不去的哀愁,那種哀愁像霧氣一樣籠罩著他,使他與旁人總有一種距離感,看起來非常孤獨。
事出必有因——轉念一想,阿勒爾夫人這兩年來一直重病纏身,外加年歲漸長,行動上也越來越不方便,除了畫室之外基本不再外出,公爵大人想必也是為她的健康而擔憂吧。
“聽說格蕾殿下也來了?”相比公爵,德維特顯然對王女更感興趣,“她一定長得更美麗了!
僅僅是回想起王女下車時的那一幕,就讓埃利斯面紅耳赤。德維特看著他的窘態哈哈大笑:“沒必要掩飾自己,伙計,除了凱姆里德公爵,整個不列顛再無人能與王女殿下相提并論?上怀4诟馉枺瑳]什么機會能夠欣賞……”
“瞎說什么!”吉姆毫無預兆地開口打斷了他——埃利斯本以為他是惱怒于他們私下對王族言語輕佻,但他完全沒在意這件事,“格蕾殿下明明一直待在葛爾!”
隨后他又列舉了諸多例子,例如王女經常在葛爾走動,只是大多與女眷們待在一起,或是她需要在光輝庭院為她的母親摩根女王守墓,所以鮮少在外露面……先不說他為何如此執著于這個問題,光是他的語氣就令人感到古怪,就好像他不是在論證什么,而是要將這種念頭植入他們的腦海里一樣,讓埃利斯有點頭皮發麻。
旁邊的德維特似乎沒有察覺到異樣,還在抱怨吉姆看到王女殿下時居然不叫上自己,他只好主動出面打了圓場:“格蕾殿下應該是一位喜好安靜的人,不太出門社交也很正常!
雖然這只是一個小插曲,但那種令人不安的違和感一直在他心頭縈繞。接下來幾天,他一直在偷偷觀察吉姆,發現他確實行蹤詭譎,經常莫名其妙地出現,又莫名其妙地離開,并且傍晚時分總是不見蹤影,但好像從來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埃利斯仔細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因為吉姆有著某種善于融入氛圍的奇妙才能,每當他突然介入一個話題時,總給人自然而然的感覺,如果不是特意留心觀察,很少有人會感覺到突兀。
這些疑慮盤踞在他心頭,直到幾天后再度見到王女殿下,心中的陰霾才被她煥發的容光驅散了些許。
高文公爵和格蕾殿下在餐廳一起享用早餐,埃利斯聽見她輕聲道:“我在卡美洛特時的提議,您考慮得如何了?”
聞言,公爵的神情僵了一下:“我暫時不想考慮結婚的事情,小妹!
“您口中的'暫時'具體是指多久?”
“我……”公爵有些煩躁地回答,“我不知道,格蕾,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愛對方就輕易答應結婚,對我未來的妻子太不公平了!
“遺憾的是,有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擺在我們眼前——兄長,青春永葆的時光早就一去不復返了,米斯里爾家族需要一位繼承人。”王女指出,“生育能力的衰退對于男女雙方都是公平的,等您的身體機能下降后,精子的質量也會……”
“小妹!”
王女殿下冷酷地說道:“您早就不是什么小男孩了,高文哥,請別作出一副害羞處子的姿態逃避話題,雖然客觀上您的確還是處……”
“小妹……”公爵的語氣無奈極了,埃利斯猜他肯定很后悔自己早先放棄了親自帶狗出去散步,“老天啊,算我求你,別再糾結這件事了!
“況且,貴族之間的婚姻本就不一定能圓滿!蓖跖畬λ难肭蟪涠宦,“即使您不能給對方愛情,也可以履行一名丈夫的職責,為她提供良好的生活,尊重她的人格,支持她的愛好和夢想,雙方如親人般互相扶持著一起生活,就像母親和陛下一樣。何況,貝芙麗小姐是一位好姑娘,說t不定你以后也會愛上她呢? ”
“……你說話真是越來越老成了,小妹!
埃利斯也有同感,王女殿下明明是高文公爵的妹妹,但說起話來就像是他的長輩。
最后,公爵還是在王女的勸說下勉強同意了,但他希望在訂婚前先和對方相處一段時間。
隔日,那位“貝芙麗小姐”就抵達了洛奇堡。
貝芙麗·菲索爾年僅十六,有一頭長長的棗紅秀發和蜜糖色的眼睛,面容秀麗,神態溫柔而羞澀,惹人憐愛,笑起來時會矜持地用手遮住嘴。她的手白皙又柔軟,指甲剪得很短,像是淡粉色的珍珠。
不僅僅是年輕貌美——作為公爵的事務官,埃利斯事先了解過這位女士的背景。貝芙麗小姐曾在葛爾文學院里修習過繪畫,是阿勒爾夫人的門徒。僅從她知性的氣質和文雅的談吐,就能看出這一定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結果。
高文公爵親自迎接了她,兩人來到后花園一同散步——這是一個好預兆,當年摩根女王與亞瑟王訂婚前據說就是這樣培養感情的,后來花園散步逐漸演變成了本地貴族男女結婚前的一項傳統,而且外花園的另一側就是光輝庭院,雖然如今已經失去了神圣的力量,但依然是米斯里爾家族的圣地,能夠這樣接近光輝庭院,可以說是一種權力上的認可。
唯一的問題是,盡管雙方看起來相談甚歡,但在他看來,貝芙麗小姐可能有點太年輕了,高文公爵待她親切,更多是長輩式的溫情。公爵本人主導的話題,大多也是詢問貝芙麗小姐的愛好、課業等等,像是在關心自己的侄女,缺少了一點男女間的情愫。
過了一會兒,高文公爵問道:“恕我直言,貝芙麗小姐,為什么你會愿意嫁給我呢?你如此年輕美麗,應該找一位與和你相襯的好青年,而不是我這樣的中年男人!
雖然知道公爵對貝芙麗小姐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埃利斯也沒想到他會將自己放在如此低的位置上——高文公爵確實年紀不小了,但他早年受妖精之血和圣者祝福的影響,如今外表上也不過三十多歲,只是在剛滿十六歲的貝芙麗小姐面前顯得有點輩分差罷了。
貝芙麗小姐顯然也嚇了一跳:“您太謙虛了,整個葛爾有哪個姑娘不想成為您的妻子呢?”說著,她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您可能不記得了,但我與您之前有過幾面之緣,您來文學院探望阿勒爾老師的時候,我跟隨在老師身邊,有幸……”
“高文大人!”一個仆從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不好了,您的小狗……”
“大叫什么?”埃利斯立刻攔住他,避免他打破公爵與貝芙麗小姐之間溫馨的相處氛圍,“有什么事情等會兒再說,高文大人正在會見一位重要的客人,除非涉及重要的公務,否則別去打擾他們。”
可惜高文公爵顯然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緊張地問道:“怎么回事?你剛剛是不是說了小狗?伊昂德蘭怎么了?”
仆從驚惶不安地回答:“您的小狗,它……它一時調皮去趕牛,結果被受驚的牛群踩成了重傷……”
聞言,公爵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了,仿佛整個世界突然天崩地裂了一樣:“它在哪兒?伊朗德蘭在哪兒?!帶我去見它!”
盡管高文公爵用了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但當他抵達現場時,那只小狗已經斷氣了。它躺在血泊中,尸體被踐踏得扭曲變形,毛發被染成了紅色,兩顆渾濁的眼珠了無生氣地看著公爵,昭示著它生前遭受過的痛苦。
任何言語都難以形容公爵此刻的表情,他沉重地喘著氣,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就好像他要窒息而亡了。他半跪下來,顫抖地伸出手,想要把小狗的眼睛闔上,但尸體已經僵硬了,無論他如何努力,小狗的眼睛也只闔上了一半。
現場一片死寂,沒有任何人敢發出聲音。
好一會兒過去,高文公爵才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如此之長,像是擰干了肺腑的最后一點空氣。埃利斯本以為他會哭泣,但公爵臉上沒有一滴眼淚落下,仿佛他的眼淚在更早的時候就流干了。
“找個橡木匣子來。”他說,“記得刻上伊昂德蘭的名字,火葬結束后,我要把它安葬在母親的雕像旁邊!
“是,大人!
叮囑完他們之后,高溫公爵看向了一旁惴惴不安的貝芙麗小姐——方才情急之下,她本能地跟著仆從跑了過來。
“讓你受驚了,女士!惫舻吐暤,“很抱歉,恐怕我無法與你訂婚了!
貝芙麗小姐花容失色:“是、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不能耽誤了你!惫舭矒岬貙λα诵,但笑容中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溫煦,只有疲憊與苦澀,“我……我想我不久就要離開人世了,貝芙麗小姐!
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不出意外地傳到了王女殿下耳邊。當天傍晚,她就返回了洛奇堡——側面證明吉姆撒了謊,雖然王女名義上是為了替女王守墓才來到葛爾的,但她確實不常待在葛爾。
王族的私人談話,埃利斯自然是要回避的。他站在書房門口,并不清楚房間里發生了怎樣的對話,只有當王女打開門鎖時,才依稀聽見她柔聲勸公爵不要多想,但是以防萬一,她會請布蘭黛爾學士為他做一些檢查。
王女殿下離開后不久,阿勒爾夫人也來到了書房。
在這位和藹的老女士面前,高文公爵才難得有了一點晚輩的感覺——女王去世后,阿勒爾夫人是最接近公爵母親的存在,公爵對她也十分敬重——反過來說,阿勒爾夫人平日一直深居簡出,這件事竟然需要她親自出面,說明事情確實有點不妙了。
埃利斯為她開門的時候,公爵說道:“我的墨水瓶干了。”
天色早就暗了,照理說應該快到公爵大人回臥室休息的時間了,不過他也沒多想,以為對方只是想找個理由把他支開。
當他將墨水瓶灌滿送回書房時,高文公爵與阿勒爾夫人似乎仍在商榷什么。見到他,公爵滿臉倦意地對他道了聲謝。埃利斯趁機偷偷打量他,可能是因為房間內光線暗淡,高文公爵的臉龐看起來異常蒼白,那股縈繞著他的灰敗氣息就像厚重的烏云,遮擋了太陽的光和熱。
真可怕,就好像他真的要死了一樣……
這個想法令埃利斯心驚膽戰,只好不斷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公爵大人只是因為失去了小狗而悲傷過度,過段時間就會好起來了。
又過了片刻,阿勒爾夫人也離開了,但公爵本人好像沒有要回去休息的意思,一直在書房待到深夜,埃利斯也只好在門口守到深夜。不過與其回家在床上輾轉反側,在門口守著公爵反而讓他心里好受一點。
不知過了多久,高文公爵終于走出書房,看到他依然守在門外,有些歉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埃利斯感到受寵若驚,但他很快注意到了公爵手里的信件:“您是要寄信嗎?”
“不,這封信是為了……”公爵頓了一下,“只是以防萬一。你也回去休息吧。”
埃利斯目送著他離開,仆從在他身側舉著油燈,為他照亮前路,可埃利斯心里總是有種不安的預感,公爵前方仍是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中前行,仿佛要沿著長長的走廊直通地獄。
第二天,仆從的尖叫聲猝不及防地打破了晨日的寧靜——高文公爵去世了。
他走得很安詳,如果不是沒了呼吸,很容易誤以為他正在安然酣睡。埃利斯在他的眼角看到了兩道干涸的淚痕,不知那些眼淚是出于喜悅還是悲傷……希望是因為前者。
那封“以防萬一”的信件最終成了公爵的遺書。除了一些慣例式的安慰和后事安排之外,信里還提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恢復安迪爵士,也就是斯圖亞特王的長子艾德里安的家族姓氏,將他的墳墓遷回光輝庭院,以“艾德里安·米斯里爾”之名下葬。
艾德里安有三個孩子,長子死于戰場,次子是鐵衛隊的一員,早已宣誓放棄家族姓氏,唯獨幼子西爾菲受老師崔斯坦的影響成為了圓桌騎士,意味著如果女王與尤倫斯王所生的其他孩子不打算繼承爵位,葛爾公爵將由他繼承。
因為公爵死得太過突t然,近期所有與高文公爵有過接觸的人都遭到了盤問,埃利斯當然也不例外——他不僅是公爵的事務官,而且上任后不久就發生了這種大事,可以說他的嫌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大。
負責審訊他的是王女殿下本人,當對方質問高文公爵的死因時,埃利斯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公爵看見小狗的尸體時臉上萬念俱灰的表情。
“公爵大人他……”他戰戰兢兢地答道,“他的心碎了!
第366章
格蕾走進畫室時, 阿勒爾夫人正在畫畫。
高文死后,阿勒爾夫人就從洛奇堡搬到了郊外,無論其他人如何勸她, 她都不肯回去。
或許是年輕時見識了太多紙醉金迷的名利場,年老之后她變得極度喜靜,討厭身邊有仆從打擾,只有特奧巴爾德親王被允許在一旁服侍她——是的,自鼠疫爆發至今,特奧巴爾德親王一直留在葛爾,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魏爾倫王也樂得這位弟弟遠離高盧,從未發詔書勒令他回去。
此刻,特奧巴爾德親王就站在阿勒爾夫人身后,專注地看著她作畫。
格蕾與這位親王并不熟悉,一方面是生活上沒有太多交集,另一方面是特奧巴爾德親王本人的性格有點奇怪——絕大多數時候,他都表現得十分靦腆,但偶爾又會爆發出常人難以理解的狂熱,非常極端,也非常情緒化,令人捉摸不透。
“他做任何事情都只憑感性,這一點很可怕!迸c她有著類似的感受加荷里斯曾經如此評價他, “早些年可能還行,但自從他見到阿勒爾姑母,就連人生中的最后那點節制也不剩了,義無反顧地要往深淵里跳!
“阿勒爾姑母年輕的時候也差不多,他們藝術家都一個樣!迸赃叺募永姿菇涌诘, 那段時間他剛從紅海回來,皮膚曬得黝黑,站在加荷里斯身邊像是他的影子。
“你也跟他們一個樣!奔雍衫锼估浜咭宦,“你走吧,就這樣一走了之好了!等你的船從世界邊緣掉下去,我只會在你的葬禮上大聲嘲笑,你休想得到我半滴眼淚。”
“說到世界邊緣,”加雷斯將餐盤放到一邊的小推車上——為了防止壞血癥,他上岸后一直在補充新鮮蔬菜,“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想,只是還沒有得到驗證。等我再出一次海,確定了這個猜想是正確的,就回來告訴你們。”
“什么猜想?”
“嘿嘿,不告訴你們~”加雷斯朝他們吐了吐舌頭——換成任何與他同齡的騎士,做這個動作都會很怪異,唯獨放在加雷斯身上,只讓人感覺童心未泯,“你們兩個都等著瞧吧,總有一天人們會明白誰才是母親最聰明的孩子!
過了一段時間,他便再一次揚帆遠航,至今未歸。
“殿下!
格蕾收回思緒,看向特奧巴爾德親王:“許久不見,特奧巴爾德大人。”
對方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很快又將視線挪回阿勒爾夫人身上。盡管此時他的笑容是如此內斂和謹慎,他對阿勒爾夫人那種仿佛著魔似的忠誠和熱情,很難不讓人記憶猶新。
詩歌中形容一個人墜入了愛河,喜歡說“他徹底淪為了愛情的俘虜”——詩人在創作時難免會對某些情節進行夸大,但特奧巴爾德親王簡直就是這句話的真實寫照。他就像一只興奮的小狗,一刻也不能離開他的主人身邊,仿佛沒有那股純粹的感性和熱情所驅使,他的身體就無法動彈,會因為失去生機而枯死一樣。
奇妙的是,這種沉重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感情,對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堪重負的,但如果這種感情指向的對象是阿勒爾夫人,倒是顯得沒那么可怕了。如果單純用愛情去形容特奧巴爾德親王對阿勒爾夫人的感情,未免太過蒼白。他對她的愛,不僅僅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更是一個美的追求者對繆斯寵兒的憧憬和仰慕。
在阿勒爾夫人搬離洛奇堡之后,他便取代了仆從的位置,將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沒有半點身為王族的自矜,甚至認為自己可以這么照顧她是一件頗為榮耀的事情。他渴望著像殉道者一樣將自己獻與她,不給自己留一點值當的東西,如果阿勒爾夫人說她要創造死亡之美,他大概也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給她。
理智上,格蕾認為這種關系著實稱不上健康,但母親曾經說過,一個人哪怕過度耽溺于情愛,只要沒有給別人造成麻煩,他們就無權譴責。特奧巴爾德親王既沒有用愛情藥誘奸別人,也不會在得知自己的孩子使女仆懷孕后將過錯歸咎于后者并將其鞭撻至流產,兩個天生性格異于常人的人都各自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四舍五入大抵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阿勒爾夫人看起來非常專注,所以格蕾沒有打斷她的作畫——哪怕她對藝術所知甚少,也知道靈感的泉涌對于一名創作者是非常重要的,容不得他人添亂。
直到對方突然開始劇烈咳嗽——雖然她捂住了嘴,但鮮血還是從她的手掌邊緣滴落——這勾起了格蕾一些不好的回憶。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沖了上去,但無論是阿勒爾夫人還是特奧巴爾德親王,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況。特奧巴爾德親王用溫水浸濕的綢布為她擦拭臉和手指,阿勒爾夫人則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服侍,隨后重新拿起畫筆,繼續繪制主人公的禮服。
湊近了之后,格蕾才發現畫中描繪的是她母親摩根出嫁時的畫面,但不同于獅心堡國王大廳懸掛的那幅巨型油畫,這幅畫上母親穿著象牙色的婚裙(非常傳統的顏色),并且身披藍色斗篷,而母親實際結婚——或者說加冕的那一天,身著的是深藍色長裙和盛金色斗篷,并且手執鐵木權杖和君主寶球。
待落下最后一筆,阿勒爾夫人閉著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卸下了某種負擔……這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以她貧乏的藝術素養,亦能看出對方剛才完成了一幅怎樣的杰作。
旁邊的特奧巴爾德親王顯然比她更能感受其中的美之技藝,已經默默流下了眼淚,似乎為能見證這幅作品的誕生而無比榮幸。
格蕾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摩根,她的母親處于畫幅的中央。由于距離和角度,母親的面容并不如阿勒爾夫人往日為她繪制的肖像畫那樣清晰,但那種難以言說的美的氛圍,仿佛有形般浮動在空氣中,縈繞著她。晨日的陽光灑在地板上,將整座殿堂渲染成了金色,金色的光輝沐浴著洛奇堡白色的愛奧尼克柱①和墻壁上絢麗多彩的織錦,沐浴著鑲嵌著珍珠母貝和彩色玻璃的青銅王座,也沐浴著母親,金光像薄紗一樣披在她身上,將她長裙上的金銀繡線照得閃閃發光,有一股超然世外的神圣感。
她幾乎一瞬間就被這種感覺擊中了,內心久違地感受到了安寧,仿佛風暴過后恢復了平靜的湖面。畫作是靜態且無聲的,但它就像母親的言語一樣,擁有平息狂風暴雨的力量。
獅心堡的那幅巨型畫作也曾給她類似的感覺,眼前的這幅畫要比它小得多,但帶來的感情沖擊一點也不遜于前者,可見晚年時期的阿勒爾夫人對各種技法的運用又精進了許多。不僅是光影、色彩和構圖——格蕾雖然不懂繪畫,但能依稀感受到這幅畫作的精妙之處。阿勒爾夫人的這幅畫并不是平視的,焦點在畫面左三分之一的位置,因此畫作右側的遠景有些微畸變,并且線條模糊,使得畫幅中央的人物成為了視覺上的絕對中心。
阿勒爾夫人雖然熱愛畫人像,但對建筑的描繪一點也不少(奧克尼郡的英仙宮②就是根據她繪制的藍圖建造的),可能正是因為如此,她的作品往往十分具有立體感。
“這是猊下與我弟弟尤倫斯結婚時的場景!苯浻砂⒗諣柗蛉说脑挘窭俨抛⒁獾疆嬅嬷械挠葌愃雇酰x母親很近,但因為不是整幅畫的中心人物,很難第一時間察覺到他的存在,“雖然對于其他人——或者說對于猊下本人,在卡美洛特t的登基典禮才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但對我而言,最無法忘懷的果然還是猊下的第一場婚禮!
阿勒爾夫人凝視著自己的作品,眼神中有一種格蕾無法形容的感情。
“我知道您來是為了什么,殿下,我這里什么也不缺,也沒什么想要的!彼⑽⒁恍Γ拔椅ㄒ坏脑竿,就是回到那段我們都還年輕的日子。”
說著,她嘆息一聲:“好吧,其實那時的我也不算多么年輕,只是性子天真又笨拙,看起來才像是沒長大……可即使是面對這樣的我,猊下還是說,'阿勒爾,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于是我一潭死水般的人生才有了點生機。她出現時就像救世主一樣,仿佛注定要在我的人生中占據重要的地位,她離開時卻離我如此遙遠,如此悄無聲息!
說完這些話后,阿勒爾夫人氣喘吁吁,仿佛已經很久沒有一下子說那么多話了。格蕾原本還有其他事情想和她商議,主要是關于西爾菲·米斯里爾的,但見她神情萎靡,一副疲憊至極的模樣,實在不忍心再讓她勞心勞力,便主動告辭了。
阿勒爾夫人不顧反對,堅持要送她到門口,直到格蕾踏上碎石小徑,依然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在追隨著她。
格蕾想起她完成畫作時那放松、釋然,仿佛不再有任何遺憾的表情,莫名有種預感——對方大概也將不久于人世了,心里忽然多了幾分傷感。
回到洛奇堡后不久,外面就下起了暴雨。
雖然窗外雷雨交加,但她很快就睡著了,甚至還做了一個夢。夢中她的意識昏昏沉沉的,卻清晰地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來仙女湖見我。”夢中的母親對她說,“記得帶上艾斯翠德的心臟,我的小月亮!
醒來后,格蕾已經不太記得夢的內容了,只記得母親要她帶著慈悲之心去仙女湖的事情。
夢境是意識的投射,不一定具有什么實際意義——雖然心里很清楚這一點,但在某種情緒的驅使下,格蕾還是忍不住前往海邊——慈悲之心就保存在母親雕塑下的基座中。
雖然慈悲之心是艾斯翠德爵士留給她的魔力爐,用于補全她天生有缺陷的身體機能,但神秘消退后,煉金術的效力也衰減了,留存于現世的魔術師幾乎沒有人能為她完成心臟移植的手術。
格蕾對此并沒有太多遺憾——即使有,更多也是為艾斯翠德爵士的好意沒能被實現而遺憾。自那之后她便將心臟安置于此,讓艾斯翠德的一部分在死后依然能長伴在母親身旁。
為什么她會突然夢到它呢?還有仙女湖……難道阿勒爾夫人的畫作激起了她求生的意志?太荒謬了。
但一想到夢中響起的是母親的聲音,格蕾就不想錯過任何一點可能性。
她返回洛奇堡,打算從馬廄里牽一匹馬,卻碰巧遇見了西爾菲。
“殿下要出遠門嗎?”對方關切地問道,“昨日剛下完雨,道路濕滑,如果您不急的話,不妨晚幾天坐馬車走。”
“是急事!
“既然如此,請允許我作為護衛陪同您……”
“我一個人就行了,西爾菲卿!
對方露出了失落的表情——他即將成為葛爾的主人,卻一點也沒有公爵繼承人的自覺,依舊將自己視為騎士,實在是令人頭痛。
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不能完全怪他。高文生前也是如此,將騎士的職責和榮耀看得比爵位更重要,這可能是米斯里爾家族的遺傳。
花費了幾周的時間,格蕾終于抵達了仙女湖。
她甫一走近,湖面上便亮起了白光,待光芒散去后,她看見一位穿著長袍的女人矗立于湖心。對方的面容被兜帽遮擋,但有一頭與母親相同的淡金色長發,發梢有著妖精的青色,身形也與母親相似。
這種種特征都暗示著此刻出現在她面前的是母親,然而詭異的是,格蕾的內心沒有半點波動——她是母親以自己的血肉所創造的,眼前的這個女人并沒有讓她感受到造物與造物主之間獨特的聯結。
她們就這樣無聲地對峙了一會兒,格蕾面上不顯,實則已經做好了召喚倫戈米尼亞德之影的準備。
好一會兒過去,這個形似母親的女人才開口:“看來你沒有忘記我的叮囑,小月亮!
這個冒牌貨居然妄圖用母親對她的愛稱欺騙她……格蕾難以壓抑心中的怒火,質問道:“你究竟是誰?為什么要假扮成母親?”
女人拉低了帽檐:“你可以稱呼我為薇薇安。”
“薇薇安是母親作為妖精的名諱!
“我是你母親作為'妖精'的部分,也是最終被她舍棄的部分!鞭鞭卑泊鸬,“語言是貧乏的,不如讓我證明給你看吧。拿出慈悲之心,孩子,讓我為你展現其中的奧秘!
即使她不特意要求,格蕾也察覺到了慈悲之心對她魔力的回應——因為它正在發光,白光通過橡木匣的縫隙滲了出來。
“這件禮裝蘊藏著你的母親摩根、花之魔術師梅林和亞瑟王的血,是妖精、夢魔和龍三者共同孕育的奇跡。”她說,“而我能喚醒它的神秘性,這應該足以使你信服了。”
格蕾沒有回答,但也不再緊捏著倫戈米尼亞德之影的封印禮裝了。
“孩子,你想再次見到你的母親嗎?”
聞言,她的心跳停了一拍:“什么意思?”
“你應該很清楚,現存于不列顛的神秘不足以為你進行心臟移植!备窭倏床坏剿难劬,但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正透過兜帽與她對視,“我是你唯一的希望,孩子。”
“你究竟想要什么?”
“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想要什么!
說罷,薇薇安揮了揮手,慈悲之心便從木匣里飛了出來,但并沒有向湖心飛去,而是漂浮在她的胸前。
“你有兩種選擇!彼f,“一是用慈悲之心補全身體機能,這樣你就能成為一個健康長壽的正常人——就像你母親希望的那樣;二是保持現有的壽命不變,但你會獲得一個子宮,這個子宮中誕生的所有孩子都是你,每個孩子的誕生都是你生命的延續!
格蕾沉默了片刻,輕聲問道:“只要生命不斷延續,終有一日就能見到母親嗎?”
“沒錯——不過在做出選擇之前,還是先慎重地考慮一下比較好。”對方提醒道,“畢竟你的靈魂本身就充滿了雜質,大概率會在無盡的輪回中被磨損成和原來截然不同的樣子,不僅僅是記憶,就連人格也會產生混淆……最后見到她的'你',還能算是原本的'你'嗎?沒想清楚這一點就輕易下決定的話,也許在與她重逢之前,就會先陷入后悔的深淵吧。”
“我選擇后者!彼龍远ǖ鼗卮稹
“確定不會后悔嗎?”湖之仙女問道。
“我不清楚母親的靈魂為何會在遙遠的未來重返現世,但那個時候的母親,一定也在為許多人的幸福而努力著。”格蕾說,“所以——是的,我確信這就是正確的選擇!
慈悲之心在薇薇安的手中化為無數白色的光點,融入她的身體里,她感覺肚腹涌現出一股暖流,為孕育一個新的生命做好了準備。
但還不是現在……她告訴自己,倘若罪人沒有用他們的鮮血將昔日的罪惡洗凈,她又有何顏面去見母親呢?
“去吧,年輕的王女。”薇薇安說,“我與你的宿命就到此為止了,此后的路只有你一個人走!
格蕾點了點頭,并向她表示了感謝,然而轉身的一瞬,她聽見了對方的呢喃,如此輕柔,幾乎要被風吹散,但最終還是傳到了她的耳畔:“要幸福啊,格蕾……”
剎那間,一個禁忌的名字在她腦海中浮現——為何對方會通過夢境召喚她,為何對方能夠喚醒慈悲之心,為何對方擁有如此高超的魔術造詣……一切問題似乎都有了答案。
不要回頭,格蕾……她告誡自己,一定不要回頭。
她就這樣徑直走出了樹林,不再去想那位湖之仙女究竟是t誰。正如對方所說,他們之間的宿命已經結束了。
回到葛爾后,格蕾遇見了布蘭黛爾學士。對方滿臉愁容,說話時完全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我剛剛從阿勒爾夫人那里回來,情況很不樂觀,殿下,阿勒爾夫人恐怕……恐怕沒有幾天了……”
“我明白!备窭傩闹懈袀,但并不意外——自那日告別之后,她就知道阿勒爾夫人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失去了活著的動力,再長的壽命也不過是對本人的磋磨。
“另外……有件事現在說可能不太合適,但還是有必要讓您知道!辈继m黛爾看起來有點躊躇,“等在北方的事情了結后,我打算帶著哈里特一起回康沃爾。”
“回康沃爾……結婚嗎?”格蕾短暫出神——哈里特是利恩斯侯爵最優秀的孩子,一旦他離開北方,利恩斯家族就算是后繼無人了。
“倒也不是!睂Ψ綖殡y地笑了笑,“您也知道,我上一次婚姻的結局有點……不太好,我想我可能很難走出過去的陰影了。幸好哈里特對婚約什么的也不是很在意,認為我們只要陪伴在彼此身邊就行了。樂觀點想,哈里特是一個很好的人,也許有一天我會走出來,下定決心和他展開新的生活呢?”
“不管怎么說,有勇氣嘗試總是好的!彼f,“您值得擁有幸福,布蘭黛爾大人!
“謝謝您的祝福,殿下。”布蘭黛爾說,“我應該會在廷塔哲修道院待一段時間,然后和哈里特一起前往歐洲大陸,協助平復高盧地區的災情!
高盧……一聽到這個名字,格蕾就百感交集。
想當初,所有人都在為歸還弗萊堡銀礦的事情焦慮不已,結果數年之后,面對蔓延到高盧境內的瘟疫,魏爾倫王只能請求不列顛予以醫療支援——兜兜轉轉,當初還給魏爾倫王的弗萊堡銀礦,開采出的白銀竟然又回到了不列顛手中。
即使母親已經離開了人世,她的余暉依然庇佑著這個國家。
“等我們走了之后……”布蘭黛爾學士輕輕咳嗽一聲,“無論有什么想法,您都可以放手去做!
格蕾怔住了。
“哈里特他……知道當初究竟發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己的父親需要為此付出代價,同意和我回康沃爾就是他做出的最終選擇!睂Ψ秸f,“所以不必顧忌我們,盡情去做您想做的事情吧。”
布蘭黛爾學士離開后,格蕾感到了一絲疲憊,但沒走兩步又被埃利斯叫住了,說公爵大人邀請她去書房,有要事與她商榷。
格蕾在心里嘆息一聲,壓抑著想要回臥室休憩一會兒的沖動,強迫自己朝書房走去。
“太好了,您終于回來了。”看到她之后,西爾菲似乎松了口氣,但神情依然哀愁,“布蘭黛爾學士剛剛為阿勒爾夫人看診,說她的狀況不太好,恐怕……恐怕不得不開始考慮葬禮的各項事宜了……”
格蕾點了點頭:“剛剛布蘭黛爾學士已經告訴我了!
可能是擔心她著涼,西爾菲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斗篷為她披上,隨后又退回到合乎禮節的距離:“幸好您及時趕了回來,否則就要錯過見阿勒爾夫人最后一面了!
聽到他的話,格蕾忽然想起了高文,想起母親病危時,他沒能見到母親最后一面,想起他悉心養育著伊昂德蘭——那只母親留給他的小狗,他也沒能見到伊昂德蘭最后一面。
所以當初聽到埃利斯的證言時,她心中沒有任何意外,當生命中有那么多無法消解的遺憾時,究竟該如何背負這沉重的一生繼續走下去呢?
可即使在彌留之際,他也沒有為自己考慮……就像艾斯翠德爵士一樣。
“西爾菲卿!彼蝗婚_口。
“是,殿下。”西爾菲反射性地回答。
“你愛我嗎?”
話音剛落,西爾菲的臉龐就漲紅了——如果不是為了保全最后的體面,格蕾覺得他可能會躲到書桌后面去。
盡管表現得如此害羞,但西爾菲還是沒有逃避她的問題:“是的,殿下,我……從見到您的第一眼起,我的心就屬于您了!彼白吡艘徊,似乎想牽她的手,但又擔憂這么做太僭越了,最后只是臉紅彤彤地朝她笑了一下,“您突然這么問,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您也有與我共度余生的想法……至少存在這種可能性?”
“我……”格蕾頓了一下,“在我作出答復之前,有些事情是你必須知道的。”
她向西爾菲坦言了她這段時間的經歷。
“我確實有與你締結婚約的想法!彼f,“但我不想用謊言騙取你的余生,西爾菲卿,我知道自己的情況異于常人,如果你無法接受的話,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你陪伴我多年,不僅是我的騎士,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勉強自己,只要順從你的心意回答即可!
西爾菲并沒有她想象中那么悲傷——事實上,下一秒他就單膝下跪,握住了她的手。
“我愿意,殿下!彼f。
“你最好考慮清楚,不要做出讓自己后悔的選擇。”她告誡他,“不僅是我所選擇的未來,最重要的是……我無法付出和你同等的感情!
“沒關系。”他的表情溫柔而真摯,“在作為您的丈夫之前,我首先是您的騎士啊,輔佐您,達成您的宏愿,乃是我身為騎士的榮耀,所以請不要為此而愧疚,盡情地向我下達命令,讓我為您馳驅吧。”
看著他,格蕾忽然想起了當初她對高文說的話:即使不能給對方愛情,也可以履行身為伴侶的職責,為對方提供良好的生活,尊重對方的人格,支持對方的愛好和夢想,雙方如親人般互相扶持著一起生活,就像母親和陛下一樣。何況……
是啊,何況西爾菲是一個好人。即使現在沒有,在未來的某一天,或許她也會愛上他的,就像母親和陛下一樣。
“既然如此……”她聽見自己回答,“從此以后,你的余生就屬于我了,西爾菲!
第367章
很長一段時間里,梅林都在重新編織自己的生活,試圖將時間線撥回遇見摩根之前的日子。
他像過去一樣出門遠游,用自己的雙腳丈量這片土地, 嘗試遇見其他有趣的人, 與聞他們的經歷并從中獲得快樂。
事實證明這一做法是失敗的——他沒遇見任何有趣的人,又或者他們其實很有趣,只是他的內心無動于衷。
……真是糟透了。
他就這樣陷入了某種麻木的狀態,對周圍的一切都厭倦至極。偶爾搭上順風車,車夫的各種奇聞軼事不再使他感到新奇,沿路的美麗景致也成了過眼云煙。車輪咔噠咔噠地轉動,不知道要將他帶往何方,但梅林不在乎,假設這輛車要載著他駛向地獄,他大概也是無所謂的。
當然,牛車最后并沒有把他帶往地獄, 它在一個村落停了下來。
夢魔不需要像人類那樣每天把一部分時間花費在睡眠上,但夜晚是夢魔一貫的用餐和娛樂時間。雖然梅林既不饑餓,也沒什么找樂子的心情,但他需要找點事情消磨時間——通常是在不同的夢境里無所事事地閑逛——因此得找個地方留宿。一戶好心的人家收留了他,盡管他們熱情邀請他住進屋里,但梅林還是婉言謝絕了,打算在驢棚里度過一晚。
入夜后,梅林躺在干草堆上,聽著不遠處毛驢粗重的呼吸,伴隨著樹林里鳥雀和昆蟲聒噪的叫聲,莫名有點心煩意亂,也許是因為這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而他正是為了逃避這些事情才離開的。
他閉上眼睛,思考今晚該去旁觀哪個倒霉蛋的夢境,卻聽見旁邊有人說道:“只要別太在意氣味,在有牲畜的棚子里過夜是一個好選擇,它們的體溫能幫人熬過冰冷的夜晚!
梅林猛地睜開眼睛,可他身旁連半個人影都沒有,更不用說是他想象中的那個人了。
(他所思念的)過去的時光并沒有回到他身邊,(他所思念的)死去的人也沒有復生,時間不會倒流,倒流的只有他的記憶。
先前那種厭倦、郁郁寡歡的情緒再次涌上心頭,梅林躺了回去,努力不讓自己落入舊時光的陷阱。他動用了一些夢魔的天t賦,很快就睡著了。
他一如既往地在不同人的夢境里游蕩,但再不像以前那樣喜歡在夢里添油加醋,捉弄夢境的主人了,只是短暫地停駐旁觀,隨后便前往下一個夢,而他之所以這么做,與其說是為了尋覓樂趣,不如說是夢魔無聊時的本能,像是人類的肌肉記憶。假如西西弗斯已經推了一百年石頭,某天哈迪斯忽然大發慈悲,決定免除他的責罰,還他自由,西西弗斯可能一時也想不到自己除了推石頭還能干什么。
盡管梅林多少察覺到了自己的精神狀況堪憂,而且今日格外糟糕,但當他走入一個漆黑的夢境,發現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漂浮著的瑩青色光團時——有那么一會兒,梅林以為自己終于徹底瘋了,現實的折磨已經讓他忍不住從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幻象上苦苦尋找過去的影子了。
然而,很快他就意識到了對方的真面目。
“真是稀客啊!笨赡苁鞘芟惹埃▎畏矫妫┍粦蚺那榫w影響,梅林有些譏諷地開口,“不知道人類的抑制力找我有何貴干?”
阿賴耶近在咫尺,但它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仿佛山谷里幽幽的回音:“魔術師啊,你想再見到她嗎?”
聞言,梅林感覺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什么意思?”片刻后,他追問道,“你是說英靈座?”
“不。”阿賴耶說,“語言是貧乏的。敞開你的心吧,魔術師,如此我方可向你揭示真正的歷史之軌跡!
話音剛落,周圍的黑暗便如晨霧般散去。梅林聽見了微弱的水流聲——那是溪水流經水渠時的聲響,然后是布料摩擦時窸窣聲——農戶們正在收割麥子,麥穗在他們的衣服上劃擦,最后是車軸轉動時的咔噠聲——衛兵正在驅趕牛車,將甘美的蜜酒送往王宮。
梅林確信自己從未來過這個地方,但他莫名知道王宮旁邊還有一座巍峨的高塔,名為“埃努瑪·埃利什”,他還知道在更早以前,它有另一個名字,叫作“哀悼之塔”。
“此乃美索不達米亞的明珠,烏魯克的王城庫拉巴,是神秘消退的源頭,亦是人類文明登上舞臺的起點!卑①囈穆曇粼谒享懫,“你并非初次見到這座城市,不是嗎?”
“我……”他還未來得及回答,周圍的景色便再次變化——海潮的聲音取代了溪流,麥子、泥土和蜜酒的氣味變成了海鹽和辛香料。
梅林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面高聳的青銅大門,上面的浮雕栩栩如生地繪制出了一名端坐于王座的女人。她頭戴麥穗冠冕,兩側各有一只獵犬守衛,看起來氣勢非凡。梅林并不認識她,但潛意識里感覺她有點熟悉。
“這又是哪兒?”他問。
“黎凡特的海上霸主,文明之城蛾摩拉。”
“蛾摩拉?”梅林回憶了一下,“那不是《圣經》里被雅威用天火毀掉的城市嗎?”
說罷,他聽見了阿賴耶的嘆息——這也是梅林目前第一次從對方身上感受到“情緒”。抑制力有感情嗎?還是說只有人類的抑制力會如此?
“此情此景,難道還不足以喚醒你的記憶嗎?”阿賴耶說,“魔術師啊,你雖從未親眼見過這兩座城市,卻從他人的記憶中窺見過它們昔日的面貌……可惜,蓋亞只向你展示了它們最落魄的樣子!
某種刺骨的寒意擊中了他,讓他的呼吸沉重起來:“你是說……”他幾乎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舌頭,“可是……為什么……”
“在不列顛的人生只是她漫長輪回中的一部分,'摩根'這個名字也不過是她諸多名諱中的一個!卑①囈卮,“有時,她是烏魯克的宰相緹克曼努,有時,她是蛾摩拉的女王埃斐,但在永恒的刻度上,她的身份只有一個,即人類的賢者!
人類的賢者……梅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諷刺。如果阿賴耶所言為真,那么當初發動神代斷絕的就是摩根本人,而他居然想讓對方向神秘屈服,真是荒謬得令人發笑。
“雖然神秘消退在不列顛已經迎來了尾聲,但人類賢者的使命尚未結束。”阿賴耶繼續道,“她必須了卻自己結下的因果,阻止毀滅人理的幕后黑手,也就是被魔神柱竊取了肉軆的魔術王所羅門。為此她需要你的幫助,魔術師。”
梅林不知道阿賴耶為何如此確定他會心甘情愿地被卷入這件事,但它確實猜中了他的心思,此刻再說那些口是心非的反話是無意義的:“我能為她做什么?”
“你須完成三件事!比祟惖囊种屏卮穑耙皇亲屬t者的造物前往遙遠的未來,令其喚醒賢者與過去的聯結;二是前往古以色列,解救被所羅門囚禁的賢者——也就是摩根的前世,蛾摩拉女王埃斐,使其順利開啟第三次輪回;三是前往一切恩怨的源頭,也就是吉爾伽美什統治時期的烏魯克,輔佐抵達該特異點的人類最后的救世主藤丸立香,阻止人理燒卻!
“你前面說過我可以再次見到她。”梅林說,“我要等到什么時候?”
“若一切順利的話,你會在烏魯克與她重逢!
“那我什么時候才能去烏魯克?”
“現在還不是時候,魔術師!卑①囈f,“賢者的第四次輪回,在時間上與人理燒卻是重合的,所以我無法向她發出召喚,只能靜候她的主動回應!
“如果沒辦法立刻見到她……那么見其他人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你想見誰?”
梅林沉默了片刻:“耶底底亞!
于是在阿賴耶的引導下,他抵達了一個叫作迦勒底的地方——更準確地說,他抵達了一個迦勒底員工的夢境,對方名叫羅馬尼·阿基曼,是一個普通的人類醫生。
……至少目前是一個普通的人類醫生。
雖然對方已經放棄了靈基,但同為冠位級別的魔術師,要辨認對方的真實身份并不難。梅林打量了他一會兒,有些嘲弄地說道:“你沒有我想象中那么特別!
“這種莫名其妙的攻擊性是怎么回事……?”耶底底亞——或者說羅曼醫生抓了抓頭發,“啊,差點忘記了,這個時期的你是一個特別麻煩的家伙……”
“這個時期?”
“嘛,迦勒底目前的時間線比較錯亂……你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魔術門外漢,自己意會一下就可以了!绷_曼嘆了口氣,“總之,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情況了,所以你見也見過了,現在可以滾了嗎?”
“無法理解。”梅林盯著他,“你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讓她念念不忘?單純因為你是被她撫養長大的嗎?”
“好吧,看來麻煩一時是結束不了的。”對方翻了個白眼,“首先,我不覺得你和她之間的事情跟我有什么關系,把一切都搞砸的人是你自己,不要因為沒辦法面對自己的錯誤就把責任歸咎于別人。其次,'為什么她會對耶底底亞念念不忘'這件事根本與你無關,先把自己的爛攤子收拾干凈再去管別人吧。最后……”
說到這里時,他第二次嘆氣,比前面那次更沉重,也更悲傷。
“我不認為自己有資格作為'耶底底亞'給予你任何答案!绷_曼說,“不過……是啊,如果是他的話,也許會這么回答吧……”
他臉上的悲傷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許懷戀。
“因為我為她驕傲,梅林!彼f,“我人生中最快樂,最榮耀的時光,就是能在她身邊,在那座屬于她的城市里長大,無論以后我得了什么,都不能與那七年相媲美。”
梅林怔住了。
“你呢?梅林,你有過這種心情嗎?”對方問道,“你見證了她從伏提庚的囚徒一步步登上至高的王座,見證了她作為不列顛女王波瀾壯闊的一生,你有沒有過——哪怕只是一會兒,覺得能夠陪伴在她身邊,親眼目睹她的故事,是你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
這句話就像魔咒一樣,直至梅林回到現實,依然在他耳邊縈繞。
但現實沒有給他太多的自我質疑時間,阿賴耶要求他去完成自己的第一項使命。
“格蕾?”在聽見這個名字的瞬間,梅林久違地體會到了窒息的感覺,“為什么偏偏t是那孩子?莫德雷德不行嗎?”
“賢者與其他男人結合誕生的產物,充其量只是血脈的延續,唯有格蕾·廷塔哲符合'造物主和造物'的條件。何況她還繼承了原初妖精之眼,只有她能在賢者尚未覺醒的情況下找到她!
“我不會允許你這樣利用她。”他堅持道,“小公主也不會希望那孩子選擇這種扭曲的命運!
“何不將選擇的權利交給她本人?”阿賴耶回答,“魔術師啊,你每一次妄圖替別人做出選擇,最后都沒能收獲好的結果,也許是時候放下那顆傲慢之心,去認真傾聽對方的想法了。”
盡管梅林反對這種做法的心是無比堅定的,可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句話確實踩到了他的痛腳。
更可悲的是——事實證明了阿賴耶的告誡是正確的,格蕾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與他期望相反的結果,就像她母親當初面對倫哥米尼亞德時一樣。
又過了一段時間,格蕾與西爾菲舉行了婚禮。
梅林用幻術偽裝成了賓客,但并沒有和格蕾有所接觸——他知道那孩子并不愿意見到他,只是遠遠地觀看了婚禮現場。懷著作為半個父親的心態,他忍不住將新郎從頭到腳挑剔了一遍。
不錯,他很英俊,但格蕾身邊最不缺的就是美貌之人。他的武藝在同齡人中算是佼佼者,但以梅林的標準而言還不夠好。至于身份,他也只是堪堪與格蕾相配……
但西爾菲確實是格蕾丈夫的最佳人選,因為他有著作為伴侶最重要的品質——尊重并支持格蕾的想法,在憐惜她命運的同時,也為她感到驕傲。
這是勝利者的品質,是耶底底亞、亞瑟他們擁有的品質,是他苦思冥想卻從未想明白的品質。
婚禮結束后,梅林萌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感覺,仿佛他和這片土地的最后那點牽絆也斷了。
不過他也無心回阿瓦隆,思考了一段時間后,梅林決定坐船出海,去蛾摩拉的舊址看一看——雖然那里如今已經是羅馬人的土地了——又或者是波斯人的?不知道,梅林雖然喜歡人類,但對他們的王朝更疊和領土紛爭一向不感興趣。
遺憾的是,這趟旅途并不順利。梅林被迫在迦太基下了船,因為這世上最有膽魄的船長也不敢將船開向拜占庭帝國。
其實君士坦丁堡爆發的那場瘟疫早就結束了,可一來商人們的消息來源魚龍混雜,僅憑傳聞很難分清哪個才是真的,二來瘟疫本身仍在向西邊蔓延,只要瘟疫一天沒有停止,人們就難免覺得作為瘟疫發源地的拜占庭也很危險。
好在梅林本來也不缺時間,相較于其他船員“要不試試去找海盜搭順風船”的建議,他寧可自己徒步走過去。
大約過了一個月,他順利離開了西埃及的邊境,抵達中埃及,并且在路上途徑了一個有瘟疫蔓延的城鎮。
由于迦太基接受過不列顛的醫療援助,兩個埃及又出自同源,所以當地人大多都知道想要平息瘟疫就得殺死老鼠。然而只消看一眼病人的癥狀,就能知道他們患上的并不是鼠疫。鼠疫感染者的病癥是高燒和淋巴結膿腫,而當地人的病癥是嘔吐和腹瀉,由于脫水,病人的皮膚往往會呈現出一種慘淡的藍色。
梅林是治療傷病的專家,對于傳染病沒什么研究,但巧合的是,他曾經見過類似的情況——幾十年前,阿杰爾·尤翠受黑暗力量的影響,變異成了怪誕丑陋的人面蟲,只能以食腐為生,為了獲取食物,他派人污染灰翠鎮的水井,所引發的瘟疫恰好就是這種癥狀,當時摩根稱其為“霍亂”。
坦誠說,他對埃及人的死活完全不在乎,但可能是眼前的景象勾起了某些早已褪色的記憶,讓他有些微觸動,最后他決定暫且留在這座城鎮里,直到瘟疫被平息。
說服當地的貴族行政官相信他并非什么難事——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一個可以展現“神跡”的魔術師,也因為一張漂亮的臉在哪里都是萬能的通行證,何況他還是不列顛人(或者說不列顛夢魔),不列顛的醫學水平在整個諾斯特魯姆海地區都是有口皆碑的。
在得到當地官員的信任后,梅林遵循記憶中摩根的做法,填平了被病菌污染的舊水井,挖掘新水井,將糞便和生活臟水排到更遠的水域,查看附近哪些河流有被污染的跡象,指導當地人用熱水燙洗餐具和衣物,告誡他們用餐前要洗手,并囑咐病患的家屬及時為病患補充水分。
為了避免把時間浪費在應酬上,他拒絕了入住當地貴族的府邸。好在埃及受羅馬的影響,本地也有一座教堂——倒不是梅林對上帝情有獨鐘,而是教會的修士修女們性格大多都很木訥,思維也不靈光,比較容易打發。
當然,有得必有失。容易打發的代價就是他們都有點笨,別說像康沃爾和凱姆里德的醫學學士那樣行事專業又縝密了,連他的叮囑都很難一次就聽懂,導致梅林很難找到有能力的幫手,整日忙得不可開交。
在這段忙碌的日子里,他唯一的愛好就是觀賞當地的一種鳥類。它們體格不大,一只手就能抓住,羽毛介于藍與綠之間,有一種奇妙的金屬光澤,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極為美麗①。
又過了一個月,城鎮內的霍亂終于迎來了尾聲。
晚上,城鎮里人們點燃了篝火,興高采烈地圍著火堆跳舞。梅林拒絕了姑娘們的邀請,但受到周圍歡樂氣氛的感染,還是稍微施展了一下吟游詩人的技藝,用魯特琴彈奏了幾首小曲。起初是一些比較耳熟的曲目,后面干脆變成了即興彈奏,連吟唱也變成了模模糊糊的哼聲。
彈著彈著,梅林忽然感覺指尖的旋律非常耳熟……就是好像缺了點什么,比如女人的歌聲……
琴聲戛然而止。
是啊,他想起來了……這是摩根當初在灰翠鎮演奏過的曲子。
神奇的是,他只聽過那首曲子一遍——相比崔斯坦,他不算是特別有音樂天賦的類型,不可能只聽一遍旋律就復現出來,更不用說距離他上一次聽見這首曲子已經如此久遠了。
梅林漸漸回過神,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琴弦上。不知為何,他的手指似乎突然生澀了起來,連撥動琴弦這樣簡單的動作都斷斷續續,但他還是任由本能驅使著雙手,笨拙而孤獨地彈奏著這首早已被他遺忘的曲子。
他想起了灰翠鎮,想起了年輕時穿著笨重板甲的艾斯翠德和長著雀斑的小村長凱瑞丹。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灰翠鎮那一晚明亮的篝火,以及沐浴在溫暖的火光中,靜靜微笑著的王女,浮現出她撥動著琴弦的纖細手指,她輕柔的歌聲,她美麗的面龐,她那寧靜而慈愛的氣度。
他回想起羅曼的質問:“你呢?梅林,你有過這種心情嗎?”
于是他也問自己:是啊,梅林,你真的從來沒有過嗎?
沒有人能回答他,除了他自己。
第二天一早,梅林就收拾好了行囊準備重新出發。
當地的行政官對于他的辭行表示了遺憾,但也很理解他的選擇。
“像您這樣的大人物,肯定不會留在這種地方!睂Ψ秸f,“作為感謝,我準備了一些衣物和食物,請務必不要推辭……啊,對了,還有這個!
他拍拍手,仆從便快步走了過來,恭敬地遞上一個純金打造的精致鳥籠,籠子里關著一只有著藍綠色羽毛的小鳥:“我注意到您幾乎每天都在觀賞這種小鳥,所以特意派人抓了一只最美麗的作為禮物!
梅林盯著籠子里的小鳥:“它看起來很……活潑?”
“野鳥剛開始都會有點鬧騰!毙姓俨灰詾槿坏鼗卮,“養上一段時間,把野性消磨完就好了!
最后,梅林婉拒了食物和衣物(反正他也不需要),但還是接受了小鳥。他將鳥籠掛在法杖上,像是提著一盞油燈,就這樣再度踏上了前往蛾摩拉舊址的旅程。
他沿著海岸走了一天,直到黃昏時分。夕陽將天空染成了緋色,灰藍的海水沖刷著沙灘,翻出白色的浮沫。海鳥在濕潤的砂礫上尋覓貝殼,礁石邊堆著船的殘骸,木板上爬滿了青苔和海草,破碎的帆布像是旗幟,在海風的吹拂下搖曳。
梅林停下t腳步,找了一塊靠近海岸的礁石坐下。他將法杖豎著插在砂礫里,好讓小鳥和他一起欣賞這美輪美奐的落日。
當太陽在海面上只余一線時,梅林輕輕嘆息一聲:“真傻!彼哪抗饴湓诨\中的小鳥上,不禁笑了起來,“你不會被困在這里的,對不對?因為你是一只自由的鳥兒啊!
說罷,他打開鳥籠,仍由那只小鳥飛了出去。
第368章
羅曼最近過得很糟糕。
首先,由于第七特異點所處的時代過于久遠,難以定位,讓迦勒底上下殫精竭慮地忙碌了很久。其次,哪怕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也不免要在午間小憩時被拖去會見一位尚未開化的夢魔……
當然,最重要的是——迦勒底迎來了一位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英靈。
與之相比,前面的那點困擾反倒顯得不足為道了。
亞瑟·潘德拉貢,大名鼎鼎的不列顛之王,妖精女王摩根的丈夫,有著正式、長期、和睦的夫妻關系,并且與她生下了一子一女——這則傳聞后續得到了修正,只有莫德雷德才是他和摩根共同孕育的孩子。
事實證明,當真正的風暴召喚者降臨時, 先前涌動的那些暗流不過是小打小鬧。
別說吉爾伽美什這種喜歡主動招惹是非的類型了,就連一貫懷著享樂主義心態,其他什么都不管的臭老爹……咳咳,大衛都對這位騎士王頗為在意。其他無關的英靈則大多抱著看樂子的心態作壁上觀,即使是迦勒底全體員工昔日的心靈港灣,有玉藻前、衛宮等美食大師坐鎮的迦勒底食堂,也無法平復空氣中愈發濃烈的火藥味。
作為命中注定要收拾爛攤子的倒霉蛋, 藤丸立香——人類最后的救世主,近期的憔悴程度簡直是呈指數增長。
然而,當你天真地以為事態不可能變得更糟糕的時候(就像那個“愛因斯坦的第三個小板凳①”的故事一樣),更加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藤丸立香又召喚到了一位亞瑟王。這一次是槍階,也就是第六特異點那位被稱作“獅子王” ,接受圣槍后經歷了神靈化的亞瑟。
“這個狀態下的我雖然已經持有圣槍了,但時間還不長!蹦俏华{子王如此解釋道, “誠然,倫戈米尼亞德多少還是影響到了我的性格,不過程度十分有限,御主無須感到擔憂!
雖說特異點時期的敵人后續成為迦勒底的一員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了,但第六特異點的“圣選”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實在太過深刻,出于保險考慮,迦勒底還是找了一些理由對他進行檢查。
檢查結果和獅子王本人的描述相符,他持有倫戈米尼亞德的時間大約只有十年,靈子構造與劍階的亞瑟王整體趨于一致,僅在細微之處存在差異。
過去在特異點作為敵人的英靈在被召喚到迦勒底后,除了在電腦魔拉普拉斯上進行記錄之外,還要單獨手寫一份特殊檔案,這項工作一直由羅曼負責。雖然這場人理拯救之旅即將迎來尾聲,再去計較同伴們的灰色過去也毫無意義,但他還是打算認真完成自己最后的工作。
沒錯,他這幾天閉門不出的原因是忙于工作,絕對不是因為想要逃避外面劍拔弩張的修羅場……嗯,達芬奇和立香一定會理解他的吧!
“篤篤篤——”
伴隨著敲門聲的是一聲溫和有禮的詢問:“羅馬尼醫生,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回答不行嗎?
羅曼頓時感到頭皮發麻,但他也不能把對亞瑟的排斥表現得太明顯,除了希蘭和達芬奇,迦勒底目前還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要拿出從容不迫的態度啊,羅馬尼·阿基曼!他給自己打氣。
對方不過是亞瑟王,雖然他是猊下后世的丈夫,還有過舉國同慶的正式婚禮,但完全有可能是政治聯姻嘛!
雖然不列顛的歷史文獻里記載女王曾稱他為“我美麗的丈夫”……這、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猊下是有水平的美學鑒賞家,當然會對一個人的外貌給予公允的評價。
雖然他們后來還有了孩子……
啊啊——不行,根本沒辦法說服自己!怎么辦?他該怎么回答?要不干脆把燈關掉假裝房間里沒人好了!
“羅馬尼醫生,想要假裝自己不在是不可能的,我剛才是親眼看著你走進房間的。”
“……請進!
于是矛盾的導火索——不對,是亞瑟王就這樣走了進來。
可能是先入為主的緣故,羅曼總覺得他身上有股泰然自若的氣度,對誰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該怎么說呢……正室的雍容?總之就是“你們都是旅館,我才是家”的那種感覺。態度上非常禮貌,同時也非常令人討厭。
“抱歉,本來想抽空打個盹的!绷_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試圖將剛才的沉默歸咎于自己本想偷懶結果被抓了個正著,“找我有什么事嗎?”
“我有點在意另一個'我'的事情!眮喩獪睾偷鼗卮,“聽說是羅馬尼醫生在負責記錄這部分的工作,有發現什么不安定的因素嗎?”
“沒、沒什么問題!”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保持自然,“畢竟眼下還有更重要的問題亟需解決。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啊,正所謂'哪怕是貓的爪子也要借來用②'。即使過去是敵人,但在人理燒卻這樣事關人類全體命運的問題面前也要讓步——換而言之,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胸懷,許多生前恩怨未了的英靈才能在迦勒底和平共處!
亞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羅曼則暗地里松了口氣,正打算找個理由把他送走,卻聽見他有些感慨地說道:“沒想到未來的我會做出這種選擇!
……等等,怎么突然開始抒情起來了?就算內心百感交集也不用找他說吧?難道他們很熟嗎?
話雖如此,羅曼倒是也能體諒他的心情——雖說他同情亞瑟就像一個乞丐同情丟了錢包的百萬富翁一樣,但還是忍不住接話:“是啊,畢竟生前已經非常圓滿了……這么做反而有點過猶不及的感覺呢!
對方沉默了片刻:“也許是因為愧疚吧!
怎么辦?這人好像短時間內都不打算離開了,不列顛人都是這么以自我為中心的嗎?
人要懂得靈活變通,既然對方不想走,羅曼決定隨便找個理由自己開溜。
“羅馬尼醫生,你有愛過什么人嗎?”
聞言,羅曼張了張嘴,但聲音像是黏在了喉嚨里。
他不知道話題是怎么突然跳到這一步的,但他知道有很多種方法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最簡單的是“沒有”,如果他想敷衍得不那么明顯,還可以隨口補充一個日常用于調侃英格蘭男性情誼的笑話。
可他就是說不出口。
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有種歇斯底里的沖動,想要把一切都傾倒出來,想要告訴亞瑟他討厭他,討厭他這么理所當然地得到了他渴望的一切,想要告訴他如果命運也如此厚待他,他只會做得比他更好。
然而沒有如果,一切都已經發生了。蛾摩拉在烈火中化為了一片焦土,他手上沾滿了所愛之人的血,這是他的罪孽。
最后,他只能低聲答道:“都是一些陳年往事了。”
“王姐在臨終前留了一封信給我!眮喩貞浀,“那封信大約有三分之二都在談論不列顛的未來,直到最后才提及了一些私人感情。在信的末尾,王姐說她好像也對我產生了某種特殊的感情,但不確定那是否是愛!
上一次羅曼感到如此妒火中燒,還是從希蘭口中得知他與猊下有過露水情緣的時候。
他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哈哈,把這種私事告訴我這樣的外人是不是不太好……”
“最初,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不,應該說這個答案在我心中從未變過。”亞瑟似乎對他的反應無動于衷,“然而,在成為不列顛唯一的統治者后,我在許多事情上的心態不免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說……羅馬尼醫生,你清楚要贍養一支裝備精良的常駐軍隊需要多少錢嗎?”
羅曼愣了一下——他當然清楚,只是不明白亞瑟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我不知道——至少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知道!笨赡苁撬@愕的表情太過夸張,亞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很奇怪,是不是?畢竟在雙王共治時期,軍權是歸t國王管理的。但我對軍備費用幾乎沒什么概念,一是因為這部分開銷屬于財政問題,由御前會議負責處理,二是因為騎士團幾乎從來不缺錢,擁有做工最精良的盔甲和武器,有專人護理戰馬和馬具仿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至于戰場上那些廢棄的軍備是如何回收再利用的,就更是與我無關了。”
“可以說,盡管我在獨立當政前已經登基為王很久了,但在戰場以外的部分,我就像孩子一樣天真。戈達德卿——我的財政大臣說王姐寵壞了我,真是一點不錯。從那時起,我才真正明白王姐曾經為這個國家所做的一切,明白她所承擔的責任。我憎恨戈達德,因為他向那些害死了王姐的人屈服,還與他們同流合污,但對于他的指責,我沒有任何可以反駁的地方,一切都是我應得的。”
亞瑟雙手交疊,眼神中第一次有了疲憊與悵意,與他年輕的面龐相悖:“所以某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即使王姐彌留之際向我表達的感情的確是愛,我又真的有資格得到它嗎?”
這倒是解釋了很多事情——倫戈米尼亞德會為使用者注入神性,作為人類的感性會逐漸消逝,而神靈化后對感情的遺忘,往往會從最美好的部分開始。
比起美夢,人們總是對噩夢記得更清楚,比起成功,人們更容易對自己的失敗耿耿于懷,比起喜劇,人們往往對悲劇更印象深刻……總是如此。
美好的記憶漸漸褪色,只剩下了無法彌補的遺憾,遺憾又漸漸變成了某種病態的執念,成為了支撐那具空殼的唯一動力。
“我并沒有接受圣槍后的記憶,但我大概能猜到另一個'我'的想法!睂Ψ秸f,“與其說他是真的相信那是王姐所期盼的世界,不如說是希望讓她知道自己已經是獨當一面的王了……而且這一次,他會創造一個讓王姐也能被寵愛著,如孩子般無憂無慮過著幸福生活的世界,就像她曾經為他創造的世界一樣。”
說到這里,亞瑟忽然苦笑了一聲。
“說來慚愧!彼f,“當初,謝菲爾德卿瞞著王姐擅自作決定,以至于被利恩斯侯爵他們抓住了把柄,我曾為此責怪過她,最后卻做了和她一樣的事情!
好一會兒過去,羅曼才打破了沉默:“抱歉,我并不是有意表現得那么漠然,只是……為什么你要和我說起這些呢?”
“因為我想從你這里得到一個答案,羅馬尼醫生!眮喩粗,目光意味深長,“為什么你沒有以'耶底底亞'的靈基現身呢?”
剎那間,羅曼感覺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沒必要驚訝,醫生,我好歹也是被冠位級別的魔術師撫養長大的,要察覺到同級別的存在并非難事!睂Ψ秸f,“坦誠說,我早就想和你見上一面了,只可惜我們所處的時代相隔了一千多年。不過托英靈召喚系統的福,我終究還是得到了這個機會。”
很難找到一個詞匯準確形容亞瑟此刻的表情——羅曼并不想把自己看得太高,但亞瑟先前那種游刃有余的態度確實消失了,就好像對方很警惕他,對他的存在很忌憚一樣。羅曼不明白對方為什么會對他產生這種情緒,因為他人生中所有美好的東西早就被這該死的命運毀了,為什么一個百萬富翁要警惕和忌憚一個家被燒了個精光,還沒有保險賠償的倒霉鬼呢?
“所有英靈都可以通過不同的側面獨立顯現,你應該也不例外。剝離作為'所羅門'的自己,純粹以'耶底底亞'的身份存在,不就不用面對如今的窘境了嗎?”
“我……”他避開了亞瑟探究的目光,“這不關你的事,騎士王!
是啊,如果他純粹以耶底底亞的身份而存在的話,埃斐有可能會原諒他……
但這是不對的。
他沒有資格得到她的原諒,沒有資格得到希蘭、塔瑪他們的原諒,沒有資格得到蛾摩拉的原諒。
思緒至此,羅曼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戒指冰冷的觸感讓他的心略微恢復了平靜。
他不值得任何美好的結局。
只是……
如果在生命的最后,能讓他做一個短暫的美夢就好了。
×××
一個胖胖的禿子(好像是這所大學的哪個院長來著)走進了用餐室,恭敬地說道:“加荷里斯閣下讓我來通知二位,女王即將醒來,請在……”
沒心情等他說完,烏爾寧加爾和格蕾不約而同地起身沖向了勒菲大圣堂。
哼,論速度自然是他更勝一籌,跟在他身后吃灰吧——等、等等!這個可惡的人造人,居然仗著自己熟悉這里的布局就抄近道!狡猾的家伙!
然而他們一路上你追我趕,最后誰也沒拿第一,因為加荷里斯早就在圣堂了。
好在這里的床比烏魯克的寬很多,無論先來后到都可以在床邊擠到一個位置,使他不必重復西杜麗在某個雨夜被父王偷偷從緹克曼努身邊擠走的命運。
烏爾寧加爾緊盯著緹克曼努沉睡的面龐——俄而,他看見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比蝴蝶扇動翅膀還要轉瞬即逝,又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加荷里斯……?”
“猊下,我也在!比嗽烊苏f,“您還好嗎?”
這家伙真是會見縫插針,特異點的那只小紅龍回英靈座的時候怎么沒把她一起帶走:“別看人造人擠在中間,其實她剛剛到得比我晚。”
緹克曼努看起來依然很虛弱,但還是向他們露出了微笑:“能再次見到你們真好!
說罷,她輕輕咳嗽了幾聲——也不知道為什么,毒舌學者和人造人都露出了驚恐萬分的表情。
真是大驚小怪,他們沒見過別人感冒嗎?
“東西準備好了嗎?”緹克曼努低聲問道。
“都已經準備妥當了,母親。”
“你做事總是讓我放心,加荷里斯!
可惜溫存的時間并沒有持續太久,僅僅幾分鐘后,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便再度暗淡下去。
“看來時間快到了!彼]上了眼睛,呼吸逐漸減弱,聲音也愈來愈輕,“但是不用擔心,很快……我們又會見面了……”
第369章
藤丸立香在先前的六個特異點里體驗了各式各樣緊張刺激的生活, 但還是第一次從兩百公尺的高空垂直墜落。
呼嘯的冷風不斷灌進嘴里,失重感令他胃袋翻滾,但他還是依稀聽見了馬修的呼喊:“前輩, 請抓住我的手!”強烈的光照讓立香無法睜開眼睛, 當他還是竭盡全力伸出了手,試圖在黑暗中找到同伴的位置,“好,抓住了!請順勢抱緊我的腰——!”
從天堂到地獄的距離也不過短短幾秒——在落地的瞬間, 立香感覺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都粉碎了, 皮肉像粘稠的番茄醬一樣流淌到了地上——好在那只是錯覺,他的骨頭和皮肉都好好待在它們應該待的地方,加拉哈德的寶具很好地保護了他們的安全。
“這不是完全沒接住嗎?”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響起,“真是的,不列顛人果然是一群無用的廢物……”
前面高空蹦極帶來的驚悚感尚未散去,藤丸立香花費了一點時間才勉強恢復了思考能力。
“烏爾寧加爾……?”
“沒錯, 前輩,是烏爾寧加爾先生!瘪R修似乎已經重新振作起來了, 不愧是亞從者啊, “沒想到還能再次與您相遇!”
對于他們親切的問候,對方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干嘛表現得那么親熱……未來的人類都是像你們這樣自來熟的家伙嗎?”
“您不記得我們了嗎?”馬修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反應了過來,“啊,差點忘記了。前輩,現在是吉爾伽美什王統治時期的烏魯克,烏爾寧加爾先生還活著,所以并沒有在特異點的記憶。”
仔細看的話,眼前的烏爾寧加爾確實比記憶中年長一點,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
“總之,你就是迦勒底亞斯來的人類御主吧?”烏爾寧加爾雙手環胸——雖然乍看之下是一個很自然的動作,但經歷過第六特異點的相處后,立香知道這是他口嫌體正直時用來強撐氣場的本能反應,“父王已經預言了你們的到來,所以特地派我和某個不必要的無能之輩前來迎接你們,確保你們安全抵達烏魯克……t”
要來了要來了……藤丸立香心里默默想道,接下來一定是要問那件事了吧?
“聽說你們在其他時代見過母——盧伽爾之手緹克曼努!睘鯛枌幖訝柌蛔匀坏乜人粤艘宦,“她、她是一個怎樣的人?是不是和傳聞中一樣聰穎、知性,令人贊嘆?”
他的臉越來越紅,聲音也越來越輕,最后變成了囁嚅:“那個……她喜歡孩子嗎?大概十六、七歲這樣……”
聽到這里時,立香忍不住看了一眼馬修,馬修點了點頭,湊到他耳邊悄聲道:“太好了,前輩,烏爾寧加爾先生還是我們認識的那個烏爾寧加爾先生。”
藤丸立香也為對方依然是那個滿腦子想著媽媽的傲嬌鬼感到慰藉(?),不過在感慨之前,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猊下不在烏魯克嗎?加荷里斯學士說過我們會在這個時代與她重逢的!
烏爾寧加爾看起來正要回答,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吼如雷鳴般轟然響起——藤丸立香本能地抬起頭,有什么赤紅色的龐然大物從視野中飛快地掠過——緊接著,大地顫抖了起來,伴隨而來的是飛揚的塵土、碎石和滾滾熱浪。
一只紅色的巨龍就這樣降落在他們面前。
雖然視線被砂礫和灰塵弄得有點模糊,但立香很確定烏爾寧加爾剛才翻了個白眼。
一陣耀眼的白光過后,龐然的身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金發碧眼的年輕人。可能是因為野性殘留,他像一只剛洗完澡想要把水甩干的小狗一樣抖了抖身體。
利刃般向后延伸的犄角,深紅色的雙翼和長長的龍尾都說明了他就是剛才那只令人恐懼的紅色巨龍,但他的臉卻令人感到親切。
“好久不見啊,御主,馬修。”對方爽朗地與他們打了招呼。
“莫德雷德?”
然而當目光落在馬修身上時,莫德雷德的神情忽然戲謔了起來:“哈,居然還賴在人家小姑娘的身體里不走,不會是因為偷偷穿女裝心里很開心吧?加拉哈德?”
瑪修認真地回答:“加拉哈德先生對您的發言表示抗議,并認為這是徹頭徹尾的污蔑!
對方不以為然:“哼,你們可別輕信那個假正經,有空我一定要和你們講講他背著我和格蕾偷偷看黃書的事情!
“在奚落別人之前,還是先反省一下自己吧。”烏爾寧加爾神情不快,“如果不是女裝變態的寶具,迦勒底亞斯的御主現在已經變成一灘肉醬了,讓你在空中待命究竟有什么用?”
“加拉哈德先生感謝您申明了他的作用,但希望您不要這么稱呼他!
莫德雷德突然咳嗽了一聲,當所有人看向他時,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哈哈,抱歉,那個……母親沒跟你們在一起嗎?”
“父王早已用眼預知了未來的軌跡,直到三女神中有一位隕落,緹克曼努才會回到烏魯克。”烏爾寧加爾說,“三天前的事情都記不住,你的龍腦子里塞的都是什么?泥巴嗎?”
“既然你那么清楚,剛才還拐彎抹角地打聽什么?反正三女神里有一個掛掉后母親就會回來了!蹦吕椎路创较嘧I,“這不是跟我半斤八兩嘛,指甲蓋!
……啊噢。
烏爾寧加爾的臉色果然沉了下來:“不準用那三個字稱呼我,你這條愚蠢的紅蜥蜴!
“噢~我可真是怕死了!蹦吕椎逻至诉肿臁恢皇峭庑,他的性格似乎也比藤丸立香記憶中更具野性了,“有本事就拔劍,看看最后被送去冥府見死亡女神的人是誰!
糟糕,難道他們的美索不達米亞之旅就這樣中道崩殂了嗎……或者說根本沒有到“中道”的程度,簡直是剛剛踏上旅途就迎來了令人絕望的Bad Ending啊……
“兩位都請冷靜下來。”
藤丸立香愣了一下,盡管仍是熟悉的聲音,但他很快意識到這不是馬修在說話,而是她體內的英靈,純潔無垢的圣騎士——但在幾分鐘前被污蔑為變態,并且因“疑似曾經背著同伴偷偷看黃書”的黑歷史而風評被害的——加拉哈德。
“感謝您為我的登場做了介紹,御主,但中間的部分是不必要的!
“啊、抱歉,我不小心說出來了嗎?不好意思……”
“另外請容許我申明,《異度游記》并不是黃書,只是帶著一點情/色內容的通俗文學,莫德雷德殿下年輕時是個看書不過一刻鐘就會頭昏腦漲的文盲,希望他昏聵的發言不會給您造成什么誤會!
“嘿!我聽得到!”
“吉爾伽美什王特意安排你們兩位前來護送御主,想必也非常重視與迦勒底的合作。眼下的第一要務是盡快回到烏魯克,以免耽誤了什么重要之事!奔永吕^續道,“如果因為這種私人矛盾而不顧大局,猊下知道后應該也會深感失望吧。”
聞言,烏爾寧加爾和莫德雷德霎時偃旗息鼓,藤丸立香忍不住在心里為圣騎士的救場鼓了鼓掌。
他們的著陸點距離烏魯克并不遠,大約花了半日就順利抵達了王城庫拉巴。在路徑城門時,他們又遇見了另一位英靈。
“原來是小殿下和莫迪回來了!边@位英靈與莫德雷德長得有七分像,但發色更深一些,是麥穗般的沙金色,笑起來時臉上的酒窩為他增添了幾分孩子氣,“您就是來自迦勒底的御主吧?圓桌騎士加雷斯·米斯里爾向您問好——哈哈,抱歉,這一次是被作為Caster召喚的,自稱為騎士感覺有點奇怪呢!
“Caster?”圓桌騎士里還有魔術師的適格者嗎?
“加雷斯爵士擁有成為Saber , Rider和Caster的資格!瘪R修,或者說加拉哈德解釋道,“ Saber自是不必多說, Rider是因為加雷斯爵士擁有作為船長展開海上冒險的經歷, Caster則是源于猊下在加雷斯爵士成人禮時贈與的禮物魔法坩堝,可以去除所有食物的毒性!
在加拉哈德說到猊下贈與的禮物時,立香聽見身旁的烏爾寧加爾埋怨似地嘟囔著什么。
“所以比起魔術師,說是炊事官可能更準確一點!奔永姿拐A苏Q劬,“對了,加拉哈德爵士,為什么你會在一位女士的身體里?”
片刻的沉默后,馬修回答:“加拉哈德先生的意識消失了呢……”
告別了加雷斯后,他們穿過城門繼續前行。盡管烏魯克興盛的年代是如此久遠,王城卻有著接近中世紀大型城鎮的規!偻枇⑾憬洑v了六個特異點,見識過不同時代的國家和文明,但這里依然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僅僅是眼前繁榮的景象,也因為這里的人們身上洋溢著的生命力,那種熱忱和堅韌——如果說獅子王的白堊城收容的是純潔的無垢之人,那么烏魯克人就是被鍛爐淬煉過的精鐵,即使是諸神的風暴也無法使其摧折。
目睹此情此景,不難理解為何是這個國家開啟了人類文明斷絕神代的先河。
路上,他們又遇到了一個名叫“塔蘭特”的青年——按照烏爾寧加爾的說法,他是烏魯克的農務大臣。
“噢!小殿下和小殿下回來啦!”對方興高采烈地朝他們招手,“這兩位就是來自迦勒底亞斯的使者吧?王這幾天一直念叨你們呢。”
藤丸立香默默看了他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對方乍看只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但總讓他有種微妙的違和感。
“蠢貨,不許你管這只紅蜥蜴叫殿下!睘鯛枌幖訝柨粗缟系匿z頭,“你就一定要扛著這玩意到處跑嗎?”
“當然!如果不隨身帶著農具,怎么能讓別人知道我是負責農務的呢?”塔蘭特抓了抓頭發,“對了,您有看到伊什塔爾大人嗎?她已經曠工好幾天啦!
烏爾寧加爾冷哼:“多半是以為緹克曼努要回來了,就嚇得躲起來了吧!
“美索不達米亞時代的神明居然會親自勞作嗎?”馬修有些訝異,“還是伊什塔爾這樣高權位的女神……看來蘇美爾諸神意外地很親民呢!
“可別太高看他們了!睘鯛枌幖訝柪湫σ宦暎耙潦菜柌痪们安疟话A惺不だ諒纳顪Y里放出來,作為重返人世的代價,她必須在烏魯克進行義務勞動才能擁有最基本的權利,只不過目前的t工作是看守莊稼而已!
“而且啊,伊什塔爾大人身為豐收女神,居然還嫌農肥惡心,實在是太不敬業了!彼m特唉聲嘆氣,“再這樣下去,布置給伊什塔爾大人的麥田就要收不完了!
該怎么說呢……與其說是這里的神明親民,不如說是神明在這里好像挺沒有地位的……
因為塔蘭特碰巧要去向吉爾伽美什王匯報女神曠工的問題,便與他們一同前往王宮。
以英雄王驕傲到不可一世的性格,藤丸立香本以為會看見一座金碧輝煌的宏偉宮殿——當然,不是說寒酸什么的,但眼前的建筑確實比他想象中要樸素得多。據塔蘭特所說,曾經的烏魯克王宮確實極盡奢華,但庫拉巴被天之公牛摧毀后,吉爾伽美什便將有限的資源優先投入到了城市的重建上,后來習慣了新王宮的布局,就沒再想著擴建了。
進入王宮后,迎面走來了一位容貌秀麗的年輕女性,烏爾寧加爾和塔蘭特稱其為“西杜麗”。西杜麗沖他們微微一笑:“兩位就是來自迦勒底亞斯的貴客吧?王正在等著你們呢!
“您好,西杜麗小姐!瘪R修壓低了聲音,“前輩,怎么感覺這里的所有人好像都認識我們?”
“姑且算是一件好事吧……”大概。
“西杜麗,你長高了好多呀!”塔蘭特手舞足蹈地比劃,“昨天你明明還只有這么點呢!
面對塔蘭特,西杜麗的表情顯然無奈了許多——立香猜他們應該彼此認識很久了,因為西杜麗和塔蘭特之間并沒有那種男女特有的距離感,大概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塔蘭特,我服用的是返老還童藥,不是變成拇指姑娘的藥……”
“返老還童藥?”
“西杜麗的實際年齡要比現在更大一點,但父王希望她在這個時代保持年輕和活力,所以讓她服用了靈藥!睘鯛枌幖訝柦忉尩,“但父王沒有考慮到人類和半神的區別,所以……呃,西杜麗的年齡有點倒流過頭了,直到昨天她還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
“我早就想說了,你們烏魯克人做事是不是太粗枝大葉了一點?”莫德雷德抱怨道,“只要吃不死就往肚子里咽,那還收什么莊稼?干脆直接去農田里啃麥穗好了。”
“哼,你們不列顛人才應該反省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腳,真是一群膽小鬼!
“加拉哈德先生對于莫德雷德先生居然也有能評價別人粗枝大葉的一天而驚訝。”
“叫他閉嘴,馬修!
甫一踏入大殿,吉爾伽美什就察覺到了他們的到來。
“太晚了——實在是太晚了!烏爾寧加爾!”他大聲斥責道——好吧,可能也不是刻意這么大聲,只是天生嗓音比較有穿透力,“就算你們坐牛車回來都不應該那么晚,更不用說本王派給你的是一條實打實的龍了。”
烏爾寧加爾也大聲抗議:“那也是父王的錯,我都說過我不喜歡和那只紅蜥蜴一起行動了!”
藤丸立香聽到一旁的莫德雷德咕噥:“他們每次起爭論都好吵……”
“愚蠢至極,如果你的心會因為這點外界因素而動搖,說明你的心性距離成熟還差得遠!奔獱栙っ朗彩疽馑聪蜃腊干隙殉尚∩降哪喟,“作為懲罰,本王命令你三日之內處理完這些公文。”
“說什么懲罰,明明本來就打算推給我做吧……”
立香在莫德雷德耳邊小聲問道:“烏爾寧加爾真的是吉爾伽美什王的親生兒子嗎?”
“我懂,御主。”莫德雷德也小聲回答,“沒想到世上居然還有比我和臭老爸還爛的父子關系……”
眼見吉爾伽美什就這樣把自己兒子隨便打發走了,西杜麗長嘆一聲:“您對殿下未免太過苛責了。”
“就是就是!”塔蘭特也幫腔,“王才沒有資格批評小殿下呢,您年輕時明明比小殿下還要任性!”
吉爾伽美什用力咳嗽了幾聲:“那孩子自從得知自己有機會見到緹克曼努,心性就浮躁起來了,本王當然不能放任他懈怠自己的職責!
“您就繼續這樣自欺欺人吧!蔽鞫披愓f,“等猊下回來之后,一定會嚴厲批評這種做法,并且讓王把這段時間偷的懶補回來!
“還會讓王在墻角面壁思過。”塔蘭特補充道。
可能是實在受不了他們的一唱一和,藤丸立香發現吉爾伽美什王的視線落到了自己身上,明顯是想找機會轉移話題。
“來自迦勒底的人類御主,本王已經預料到了你們的出現!奔獱栙っ朗舱f,“需要你們交代的事情有很多,但本王打算先和你們的負責人見上一面。 ”
“負責人……是指羅曼醫生嗎?”
“本王對他如今的職位毫無興趣,重要的是本王有事情要與他確認。”吉爾伽美什的食指點了點王座的扶手——和猊下類似的習慣。根據《吉爾伽美什史詩》的記載,賢者緹克曼努不僅是吉爾伽美什王的妻子,還是他的撫養者,看來這種說法并非杜撰。
“這么說的話,自從抵達特異點后,無論是醫生還是達芬奇親都異常沉默呢……”
“遠程通訊好像又出了問題!瘪R修說,“恐怕得先建立法陣才能與迦勒底正常進行交流。”
“真是無用,身負天命之人就只有這點本事嗎?”吉爾伽美什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帶這個女孩去庭院——還有塔蘭特,本王已經知曉了伊什塔爾的事,那個無能女神因為離開烏魯克的國境太久而觸發了禁制,目前被關回冥界了。我過段時間剛好要去一趟冥府,到時候會順便把她帶回來的!
馬修跟著西杜麗、塔蘭特離開后,立香在原地不安地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躊躇著開口:“吉爾伽美什王,我能向您提一個問題嗎?”
“本王允許你提問,迦勒底的御主。”
“那位塔蘭特先生……”他遲疑了一下,“他并不是英靈,好像也沒有魔術方面的才能,身上卻有著大量魔力流動的痕跡……”
聞言,吉爾伽美什瞇起了眼睛,好在他看起來并未動怒:“你對魔力的感知比本王預想中更敏銳,看來迦勒底的英靈召喚系統還算有點用處——不錯,塔蘭特既非活人,亦非英靈,而是我利用烏魯克大杯召喚出的靈魂殘像。正常情況下,這種事情當然是不可能達成的,但烏魯克擁有哀悼之塔,乃是這片大地所有靈脈的匯聚之所,有著與固有結界相似的效果,也因為如此,他只能在烏魯克境內活動。”
雖然他表達得很含蓄,但立香還是察覺到了他的言下之意——塔蘭特本質上是吉爾伽美什記憶的具現化,是吉爾伽美什回憶中的塔蘭特,而非他本人。
思緒至此,藤丸立香不禁心生感慨。與天國一同隕落的猊下,無法作為英靈被召喚的塔蘭特,以及日漸衰老的西杜麗……哪怕是桀驁不馴的英雄王,看著身邊的故人或是衰老,或是死去,內心大抵也是很孤獨的吧。
下一秒,他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身邊飛過,砸到了他身后不遠的地方。
正當他以為自己不經意間做了什么觸怒對方的事情,被嚇出一身冷汗的時候,一位銀色長發的白袍魔術師從大殿的石柱后走了出來,繞開了地上碎裂的泥板:“這種動不動就朝別人扔東西的習慣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呢……”
“既然已經回來了,就老老實實地現身,不要讓本王費心思找你!奔獱栙っ朗驳穆曇粲l惱火了,“廢話少說,梅林,本王要你找的東西呢?”
“很遺憾,我晚了一步,虛妄已經被寧胡爾薩格取走了!泵妨州p車熟路地躲開了吉爾伽美什扔來的第二塊泥板,“先別急著發脾氣嘛,吉爾伽美什王,你看你都把我們親愛的御主嚇到了。雖然沒能拿到弒神之刃,但我此行得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
“什么?”
“人類的賢者已經抵達了這個時代。”
剎那間,吉爾伽美什的表情凝固了——很難想象這種期待中帶著不安,甚至有點脆弱的情緒竟然也會出現在他的臉上。
“她如今在哪里?”
“基什。”
第370章
緹克曼努很意外自己還記得寧胡爾薩格的長相——記得她烏黑鬈曲的長發,白皙中透著紅潤的皮膚,那仿佛抿著花瓣似的深紅色嘴唇,還有那豐腴的、象征著健康和豐產的身軀,匯集了一個人對于“擁有旺盛生育力的美婦人”這一概念的所有想象t 。
“你看起來沒有我料想中那么驚訝。”寧胡爾薩格面露微笑,用手指慢慢卷著鬢發,她的指甲變成了不祥的黑紫色,仿佛蘊藏著劇毒——神明的特性和權能會在外表上有所體現,這是一個值得留意的特征, “我們多久沒見了?緹克曼努,上一次似乎還是在界河之戰的時候,只怕你早就不記得我了。 ”
緹克曼努看著她:“我記得你死了。”
“是啊,怎么回事呢?”寧胡爾薩格吃吃笑了,“或許是我倒流了時間,回到了基什國力鼎盛,而烏魯克還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小國的時候?”她向前走了一步,笑容中多了幾分惡意,“又或許在這條時間線上,界河之戰是基什贏了,所以你淪為了我的階下囚?”
盡管她與對方只在界河之戰時見過幾面,但不難看出“復活”對于寧胡爾薩格的影響——至少在她的印象里, 對方應該更有城府,而非像伊什塔爾這種年輕氣盛的女神一樣, 任由情緒驅使自己。
有意思……試著激怒她也許可以套出更多情報:“恐怕很難。”
“你覺得我沒有能力讓倒流時間?”
“我的意思是基什想贏很難——當然,我也不相信你能使時間倒流!彼f, “何必這樣自欺欺人呢?寧胡爾薩格, 烏魯克對基什的勝利是全方面的,僅憑恩美巴拉格西讓軍隊扎營的位置, 我就知道他接下來要如何排兵布陣,就算給基什一百次機會,也不見得能贏一次。如果不是恩利爾橫插一腳……”
“放肆!”寧胡爾薩格盛怒中甩了她一巴掌,但末了似乎又有些后悔,輕柔地摸了摸她剛才掌摑的地方,“緹克曼努啊緹克曼努,你總是那么壞心眼,叫我生氣!彪S即在她紅腫的臉頰上落下一吻,埋怨道,“可就算你那么壞,我還是很喜歡你,否則我早就把你交給拉瑪什圖,讓你成為怪物的養料了!
聞言,緹克曼努怔住了。
拉瑪什圖……她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作為君王培育者,盧伽爾班達和吉爾伽美什的成就都證明了你的能力!睂Ψ嚼^續道,“所以我會讓你嫁給阿伽,成為他的妻子!
說罷,寧胡爾薩格拍了拍手,沿著她視線的方向,緹克曼努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黑暗中走到了燭光下。
沒錯,那是阿伽——只是比她記憶中年輕得多。他的頭發也不像在烏魯克時那樣剪短了,柔順的黑發長至腰間,與頎長的少年姿態相稱,湛藍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顯得灰暗而空洞。緹克曼努試圖在他臉上尋找過去的影子,但站在那里的不過是一具死氣沉沉的傀儡。
直到他們目光交匯,阿伽面無表情的臉上才閃過了一絲動搖,仿佛終于不堪重負,無法繼續逃避某個他不愿意面對的現實一樣。但他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只是低下頭,將情緒重新收斂起來,這短暫的插曲就像他童年時期的縮影——無盡的服從與恭順,無論他是否在瞬息間產生過強烈的個人意志,最后也都泯滅了。
寧胡爾薩格顯然對他的表現很滿意:“還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最討人喜歡。等他們再長大一點,翅膀硬了,就會變得冷酷無情,只知道傷害那些愛著他們的人… …阿伽,媽媽說的對嗎?”
阿伽看著自己的腳尖:“是,母神!
“你也是一樣,緹克曼努。”寧胡爾薩格說,“我雖欣賞你,喜歡你,但你身上那股桀驁不馴的野性,著實叫人討厭……因此我不會很快放你出去,你須在這牢房里待上一段時間,什么時候你懂得了自己的位置,該用什么態度侍奉你的神明——噢,還有你的丈夫,你才會被放出去,享受身為王后的尊榮!
“這次復活似乎讓你自信了許多!
“當然!迸駪蛑o地笑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與誰為敵,緹克曼努,這一次烏魯克必輸無疑,我們大可以走著瞧!
寧胡爾薩格離開時,阿伽也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趨地走出了牢房,但在踏出牢門前,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盡管只是短短一霎,他的臉還有一半淹沒在陰影中,讓人無法看清,但緹克曼努有種預感,他們很快就會再次見面的。
目送寧胡爾薩格和阿伽離開后,緹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氣——故人重逢令她心中五味雜陳,但此刻顯然不是抒發感慨的好時機。她試著將思緒從感性中抽離,專注于理清當下的局勢。
首先,基本可以肯定特異點的時間點在她死亡之后,吉爾伽美什的統治結束之前——能讓寧胡爾薩格有如此強烈的復仇欲,現在必定是她生前死敵依然活躍的時代。她召喚了阿伽,而非恩美巴拉格西,說明如今的烏魯克王是吉爾。
其次是寧胡爾薩格的復活——如果以第六特異點的亞瑟為參照,那么她就是迦勒底在這個時代需要對抗的敵人之一,阿伽則是她召喚的英靈。這也解釋了阿伽為何是少年時的模樣,因為這個時期的他尚未對他的母神產生叛逆之心。
最后,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似乎出于某種利益而結成了同盟關系……即使在被安努懲罰之前,拉瑪什圖在諸神中也只能位列次級,不可能讓寧胡爾薩格這樣的遠古三大主神之一另眼相待。
從寧胡爾薩格離開前的最后一句話,可以確認她背后還有一位(或者多位?)權能更高的“大他者”可依仗。由此可以推斷,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并非真的結下了什么情誼,只是她們剛好都為那位幕后黑手效力,才會達成合作。
能夠讓寧胡爾薩格都心生敬畏的神明并不多,基本可以肯定是原初級別的主神,這樣嫌疑名單上就只剩下了兩個名字:淡水之神阿普蘇和咸水之神提亞馬特,眾神之父與眾神之母。
她個人更偏向提亞馬特——如果阿普蘇參與其中,必然會選擇復活大氣之神恩利爾,而恩利爾如果復活了,寧胡爾薩格一定會用此事譏諷她,不可能從頭到尾完全不提及。
理清楚大致的局勢后,接下來就該考慮下一步的對策了。
牢房建立在地面上,通過墻上的小窗可以判斷大致的時間。
緹克曼努花了一個下午觀察士兵的輪班規律——有趣的是,基什的士兵仍是普通人類。寧胡爾薩格對基什的影響力和亞瑟對白堊城的影響力是同級別的,但她并未像后者一樣創造出肅正騎士這樣的魔法軍團來守衛城邦,看來僅僅是維持基什過去的輝煌就消耗了她的絕大多數魔力。
她在腦海中構思了幾種逃脫的方法,要從看守士兵那里拿到鐐銬和牢房的鑰匙,或是躲避夜晚的巡邏兵都不難,想要避開寧胡爾薩格的耳目……也不是沒有辦法。
但她不打算這么早就離開,寧胡爾薩格或許是整個特異點的核心人物,有多少機會能夠光明正大地離她如此之近?何況還有阿伽,她不可能把他丟在這里獨自離去。
入夜后,她在白天的預感很快得到了印證——阿伽避開守衛的士兵,悄悄潛入了她的牢房。
“別誤會,我不是來放你出去的。”阿伽刻意沒有看向她,但在她身邊躺了下來,“我有在烏魯克時的記憶,但……記憶終究只是記憶,我和成年后的阿伽不同,我沒有他的勇氣!
“可你還是選擇了偷偷來見我!
“早在去烏魯克之前,我就仰慕你了!彼f,“所以我不會放你走,我想你做我的妻子,就算你覺得我卑劣也無所謂。”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你會像愛吉爾伽美什一樣愛我嗎?”
但還沒等她回答,阿伽就單方面打斷了她:“算了,我不想知道。”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點自暴自棄,卻從背后摟住了她的腰,仿佛想要尋覓一些慰藉。
緹克曼努對這個時期的阿伽了解并不多,但無論是他日后過于奔放自由的性格(如同遲來的青春期),還是一些生活上的細枝末節——他睡覺時會蜷起身體,這是一種潛意識里感到不安的表現——都說明了他是在極度高壓的環境下長大的。
俄而,阿伽又開口道:“成為我的妻子后,你就不能再喜歡吉爾伽美什了,只能喜歡我。”
她打算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測,于是沒有回答他,阿伽也果然t如她預想中那般主動降級了自己的需求:“好吧,你可以喜歡吉爾伽美什,但我們兩個之中你必須更喜歡我!倍虝旱某聊,“……緹克曼努,你會喜歡我嗎?”
他充滿了不確定的語氣喚醒了某些久遠的記憶。她想起他孤身一人來到烏魯克,決心要為這個與他毫無關系的國家建起一座高塔;想起他的趾甲卷曲了,嵌進肉里,可他誰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忍耐痛楚;想起他說自己晚上偷偷去看過她,但那張床太小了,沒有他的位置;想起他彌留之際的請求,以及他嘴唇上鮮血、死亡和硝煙的氣味。
是啊,有什么理由說“不”呢?
她翻過身,與他面對面,直視他的眼睛:“當然,阿伽!
對方看起來有點受寵若驚——可能是年輕的緣故,少年時的阿伽還不像未來的他那樣懂得用突兀的大笑和半真半假的自嘲掩飾自己真實的內心感受。
他的臉頰紅撲撲的,好一會兒才嚅囁著回答:“謝謝!
話音落下后,牢房里重新歸于寂靜。
可能是基什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人心力交瘁,盡管白天沒怎么活動,緹克曼努還是很快就陷入了夢鄉……然而,當她感覺到有光亮透過眼瞼,鼻尖縈繞著一股熟悉的花香時,就知道自己這個晚上注定是沒法好好休息了。
“睡美人該起床了哦~”被她枕著膝蓋的魔術師說道,“太陽都要曬屁股了。”
“……你知道現實中的我才剛剛睡下,對吧?”
“當然。”對方意味深長地答道,“大哥哥還知道猊下雖然遠在基什,但依然享受著身邊有美少年相伴的溫柔鄉呢!
第371章
阿伽并非每天晚上都有時間去找緹克曼努,但也時常能見到空蕩蕩的牢房,更有什者——有時他會正巧撞見對方從外面探尋歸來。別說做賊心虛了,當時她還和他打了個招呼,沒有任何要避諱他的意思。
她就那么肯定他會幫她隱瞞嗎?
阿伽對此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雖然他有自己未來的記憶,但他很難理解“成年后的阿伽”的感情,甚至對“他”的存在有點惱火,因為“他”做盡了任性的事情——殺死母神的是“他”,拋下身為王的職責擅自跑去烏魯克的也是“他” ,而最后在這里承受著母神責罰的人卻是他。
話說回來,寧胡爾薩格乃是基什的守護神,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可據他觀察,母神對緹克曼努的“夜間愛好”似乎毫不知情,意味著可能有造詣極高的魔術師在背后協助她……多半是那個叫梅林的夢魔吧?他雖沒有當面領教過對方的魔術,但母神對他的存在很是心煩意亂,足以證明他能力不凡。
然而,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確實沒有向母神揭發這件事。
如果緹克曼努回來時他還醒著,就稍微挪一挪位置,示意對方躺在他身旁。他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對這個秘密守口如瓶。
何況,他很確信緹克曼努已經摸清了基什王宮絕大多數守衛的換班時間和巡邏路線,可對方好像沒有要逃走的打算。她一次次離開牢房,又一次次回到牢房,回到他身邊……阿伽當然沒有自我意識過剩到會認為對方真的愛上了他,但無論她留下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她還在這里,他便不去追究更深層的原因。
次日清晨,他依照慣例與母神一同用餐。
“緹克曼努怎么樣了?”寧胡爾薩格突然問道。
聞言, 阿伽的動作頓了一下,不過他反應得很快,順勢放下了骨叉,佯裝是為了認真匯報情況才停止用餐:“并無異常。我本以為她會找機會偷竊守衛的鑰匙,或是想辦法聯系烏魯克,但她最近一直表現得很安分。”
“那就好!彼凉M意地點了點頭,“媽媽知道你這幾天晚上經常偷偷去找她——不必露出驚惶之色,阿伽,緹克曼努是你未來的妻子,你能提前與她熟悉起來是一件好事。而且我促成你與她的結合,不僅是為了讓她腹中誕下基什的繼承人,好讓烏魯克人面上無光,也是愿她的智慧能為你所用。未來的你雖然去了烏魯克,但要論對她的了解,你顯然遠不及我,她比你想象得更有才能,這一點以后你就會明白了!
說罷,寧胡爾薩格用湯匙攪了攪碗里的鴿子湯,但并沒有喝,只是看著湯水一點點變得渾濁不堪:“國婚將至,孩子,等到正式舉辦宴會時,我希望緹克曼努已經做好了成為基什王后的準備!
“是,母神。”
“可惜盧伽爾班達已經死了,否則我真希望他能親眼看到這一幕。”她臉上露出了一個諷刺的微笑,“待烏魯克成為基什的囊中之物,我要讓他的兒子也嘗到當年美巴拉格西①同樣的恥辱!
阿伽回想著這段時間“基什未來王后”的暗中動作,只怕一切并不會皆如母神所愿。
寧胡爾薩格似乎看出了他的走神,眉心緊擰:“阿伽,你怎么了?”
“沒什么,母神,只是……”他回過神,隨便找了個理由,“我本以為您討厭她……我是說那位盧伽爾之手!
“很顯然你誤解了我,孩子,就像緹克曼努也誤解了我!睂Ψ秸f,“事實上,我對她頗為喜愛,就像我也愛著人類一樣。人類對神明有太多誤解,對于擁有漫長壽命的諸神而言,人類就像初生的嬰兒那樣懵懂無知,像清晨的一縷輕風那樣生命短暫!
說到這里,她深深嘆息一聲:“有時為了糾正你們的錯誤,身為父母的諸神不得不出手管教,而這嚴格的愛,竟然會被你們誤以為是傷害……被自己的孩子這樣誤解,媽媽也感到很難過!
照理說,他已經成功圓過了方才在聆聽母神教誨時走神的事情,應該順其自然地用幾句反省和懺悔結束這個話題——但在那一瞬間,阿伽實在難以遏制自己想要繼續這個話題的沖動:“伊什塔爾曾經因為不滿烏魯克供奉了的新的女神,于是蠱惑阿達德引發洪災淹沒了庫拉巴,這也是對孩子的愛嗎?”
“那件事她確實做得太過了。”寧胡爾薩格說,“伊什塔爾只是一個被她父神安努寵壞了的小女孩,就算日后掌握了權柄,也改變不了她骨子里那種任性的作風。她總是想讓賢者和王室向自己服軟,難免行事過激,有失分寸。至于拉瑪什圖……罷了,沒必要非議我們的盟友,不過因為貪婪而染指自己沒資格得到的東西,不免會落得這種下場!
寧胡爾薩格是恩利爾時代的主神,對于安努和他的兒女們都談不上喜愛。盡管如此,阿伽也能感受到她對伊什塔爾的做法本身并不反對,只是覺得她“稍微做過頭了”,對于人類的“錯誤”,只要“小施懲戒”即可。
比如說,伊什塔爾女神水淹庫拉巴害死了數以千計的人,而他們的母神認為“只需要”死個幾百人足矣。
這就是神明所謂父母般的愛嗎?難怪安努會把埃列什基伽勒丟進冥府,絲毫不管自己女兒的死活。
用餐時間結束后,阿伽一如既往地前往謁見室與大臣們商榷政務。不知道是受母神的魔力影響,還是這個時代的基什與他生前相比確實沒有發生太大變化,他在被召喚后很快接手了各項要務,其他大臣對于要侍奉一位陌生的王也沒有任何意見。
“暫時沒有其他政務亟需您處理了!贝蟪颊f,“待寧胡爾薩格大人看過泥板上的內容并予以肯定后,我們就立刻派人著手去做。”
其他人離開后,阿伽獨自一人留在謁見室里,盯著因為歲月磨礪而生出倒刺的桌案發呆。大臣們必須請示大母神后才會實行王的政令在基什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從他的父親恩美巴拉格西到他執政期間都是如此。若非他日后殺死了母神,這項傳統也許會一直延續下去。
但他就是忽然感到很荒謬。
自他有記憶以來,寧胡爾薩格從未處理過一天政務——當然,這沒什么好奇怪的,因為這本就不是神明的職責,而是神明代理人的職責——然而他很確定,寧胡爾薩格或許了解基什的一切,但僅限于一個模糊的概念。比如今年的降水量是多還是少,莊稼是豐收還是歉收。
對于一些更具體的問題,例如連年t戰爭導致基什人口減少,導致農民的總數下降,以至于即使風調雨順,糧食也十分有限,或是灌溉過多使得田地鹽堿化(這個知識還是他在烏魯克學到的),小麥無法順利長成導致農荒,他們的母神是一概不知,并且毫不在意的。
即使如此,他的大臣們依然事事都要請示寧胡爾薩格,哪怕他們知道對方的回答僅憑她當時的心情,因為他們堅信母神愛著基什,愛著他們,就像寧胡爾薩格也認為自己愛著人類——很多神明都有這種奇妙的自我認知,盡管它們大多完全不在意人類一方的想法,只是單方面地將自己的愛或恨加之于“人類”這個籠統的概念之上。
說到底,這些神真的愛他們嗎?還是說,他們只是沉浸在這種“我這么愛人類,人類卻辜負了我”的自憐自艾里難以自拔?
這股突如其來的壓抑感許久都沒有散去,甚至持續到了他晚上去找緹克曼努的時候——她沒有出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現無路可逃而放棄了。
“三天之后就是國婚!彼张f在緹克曼努身邊躺下,盡可能不壓到她的頭發,“你馬上就能重獲自由了!
對方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哼笑,不知是為了清嗓子,還是對他口中的“重獲自由”嗤之以鼻:“我還以為在正式舉辦婚禮前,她會先來牢房檢查一下,確認我的野性是否如她盼望的那般被耗盡了!
“母神不會來的!卑①こ聊艘粫䞍骸酉聛淼脑捖犉饋砜赡苡行┗奶疲是選擇了坦誠相告,“她其實很懼怕你!
緹克曼努對于這句話似乎不太意外:“但她還是相信只要我嫁給你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我也不知道……母神對你的態度很復雜,她想要你,與我結婚只是她得到你的一種方式。”
說著,一股莫名的沖動涌上了他的心頭——不,她不應該留在這里,不應該和他一樣成為母神的奴隸。
真奇怪,他晚餐時明明沒有用酒,為何還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烏魯克是基什最強大的敵人,而緹克曼努是這個強大敵人的締造者,放她回去等同于放虎歸山,更何況他心里并不想將她還給吉爾伽美什。
但他的身體還是背叛了他,當他伸手從后面攬住她的腰,想要尋覓一些親密和溫暖時,那些話幾乎不受控制地從他的喉嚨里跑了出來:“做我的妻子吧,緹克曼努,就在今晚——只要今晚,然后我就幫你逃走。”
“……不怕被寧胡爾薩格懲罰嗎?”僅憑聲音很難分辨對方此時的情緒,但即便是她,多半也覺得他剛才的話不過是一句玩笑吧。
“頂多被扔進獸之母巢淪為怪物的養料罷了!
作為王,他當然愛著基什……那么基什呢?它也愛他嗎?還是說,他不過是基什人用來表達對母神渴仰之情的媒介?
基什最繁榮昌盛的時候,神明與這片大地的聯系依舊緊密——或者說,正是因為緹克曼努利用界河之戰改變了諸神的權力層級,讓安努取代了恩利爾成為神王,才讓神代文明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人類的威脅,天之楔只是裂縫產生后的補救。相較于烏魯克,基什的神廟在政權中的地位要高得多,伊什塔爾在埃安那才能享有的話語權,不過是寧胡爾薩格在基什的常態。
“父王在界河之戰慘敗歸來的時候,我還很小。”阿伽陷入了回憶,“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母神對父王失望的眼神,還有祭司們對父王的非議和鄙棄——不過那又有什么問題呢?父王打了敗仗,還在敵國面前尊嚴盡失,淪為笑柄,基什并不需要一個失敗的王!
所以他會比父親做得更好-——不,他必須做得比父親更好。他要奪回基什的尊嚴,讓他的子民重新身披榮光,讓母神臉上再次露出贊許的微笑。
然而,當他作為王儲備受贊譽之時,他的父親恩美巴拉格西卻并不看好他的未來。
“一切無關乎你做了什么。”對方告誡道,“你的功績是母神降臨于基什的恩澤,你的失敗是你本人無能導致的苦果……阿伽,置身于太陽中心的代價是將自己燃燒殆盡,終有一日你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他并沒有把這些話放在心上——當時的父王因為界河之戰失利,早已不再被母神眷顧,失去了實質意義上的王權,空有王的頭銜,沒有王的權力,一個失敗者的勸告沒什么傾聽的價值。
直到登基為王后,他才漸漸領悟了那番話的真正含義。
在埃阿奪取了寧胡爾薩格的神權后,她把自己逼到了瘋狂的邊緣。對于侍奉在她身旁的人,不勝即是平庸,平庸即是失敗。而在這片與神明緊密聯系的土地上,母神的意志即是基什的意志。
他曾以為自己能夠承載對方的期許,為他們的母神奪回她曾經失去的東西,但那期許實在太過沉重,遠遠超過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圍。他被壓得喘不過氣,身心俱疲,可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塊樹蔭能夠為他遮擋,就像父王當初說的那樣,他在太陽的中心燃燒。
更可笑的是,基什為數不多愿意以他的意志為第一優先的大臣,基本都是烏魯克安插的棋子。
這也許就是他如此渴望她的原因吧……阿伽嘆息一聲,將臉埋進她的肩窩里:“吻我吧,緹克曼努,不焚之女,只要一個晚上……到明天的這個時候,你就能像小鳥一樣自由飛翔了!
黑暗中,他感覺到她翻過了身,溫暖濕熱的氣息拂過他的嘴唇。一種深沉的,仿佛永遠無法被填滿的饑餓感在身體里蔓延,幾乎讓他顫栗起來。
他喘著氣,等待著她的觸碰,希望此刻她的內心也如他一樣充滿渴望,希望她也如他這般期待著一個又一個吻,而當她真正這么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她面前衣不蔽體一樣,就連內心最深處的欲望也變得一覽無遺了。
“就是這樣……”他著魔似地說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緹克曼努……吻我吧,擁有我吧……”
有那么一會兒,阿伽甚至想說——把他從母神那里奪走吧,帶著他遠走高飛。
可他太累了,失去了飛向自由的力量,而她的心里早就有了別人,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但當他等待著她更近一步時,對方卻停了下來。
“聽著,阿伽!本熆寺f,“你很惹人喜歡,而我也很喜歡你,但上次我和別人有過一段露水情緣之后②,最終的結果實在不太好,所以……恐怕今晚我們只能到此為止了!
“什么?!”阿伽感覺自己像是被人一拳打在了胸口,自尊心碎了個稀巴爛,他此生從未有過如此想要大哭一場的沖動,“你不想要自由了嗎?”
“當然想,但我不需要別人的幫助也能得到它!
阿伽試圖說服她:“即使你僥幸逃出基什,也逃不過母神的追捕……”
“不錯,所以我打算殺了她再走。”
第372章
幾天前, 她在夢中見到了梅林。
無論生前還是死后,她都是以“摩根”的姿態與對方相見,而非“緹克曼努”。此刻面對梅林,她心頭忽然萌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曾經一直保持平行的人生在某天毫無預兆地穿插在了一起——但轉念一想,在“埃斐”的那次輪回中,也是他托夢給了希蘭,使她得以擺脫淪為所羅門傀儡的結局,所以這種聯系大抵在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只是那時她的意識陷落于混沌之中,未曾察覺這命運的交錯。
梅林似乎也有同樣的想法。即使他一如既往保持著微笑,也掩飾不了微笑中的五味雜陳:“好久不見,猊下!
緹克曼努并沒有即刻回應,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好一會兒過去,她才開口:“你是誰?真正的梅林在哪里?”
“好、好過分!”無論梅林多么不樂意,先前那種靜謐而哀愁的氛圍感都已經蕩然無存了,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只留下了一個滑溜溜的、帶著點清潔劑氣味的圓斑, “大哥哥我好不容易才營造出這種久別重逢的憂傷氣氛……”
“一見面就酸氣四溢的家伙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吧?”
話雖如此,緹克曼努確實能感受到梅林身上的變化——盡管對方依然悠閑、隨性,以至于顯得有點輕浮,但不再像過去那樣給人以飄忽t不定之感——就像是風箏,盡管飛得很高,但你知道仍有羈絆在維系著他和這片土地。
看來時間的確改變了一些東西。
“話說回來,大哥哥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時期的猊下呢!睂Ψ接行┬缕娴厣舷麓蛄克, “和不列顛的時候長得完全不一樣……倒是能看出蛾摩拉女王的影子,不過'緹克曼努'長得更有東方人的感覺。雖然我對宗教傳說沒什么興趣,但《新約》里不是也有什么'東方三賢人①'的故事嗎?所以東方就是那種容易誕生賢者的地方吧?難怪會構建出一套獨屬于自己的魔術體系……啊,糟糕!時間有限,可不能浪費在插科打諢上!
大多數情況下,這位魔術師的出現和不幸撞見報喪女妖并沒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但這一次他確實是帶著有用可靠的情報而來的。
其中最好的消息莫過于迦勒底的御主已經安全抵達了烏魯克——美索不達米亞如今魔獸遍地,大部分國家都被毀滅了,在城墻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極其危險。為了保衛城邦,吉爾伽美什已經下令加固城墻,并增設了巨弩一類的防御設施。
“可惜要應對魔獸的利爪和咬合力,僅僅是石塊搭建的城墻終究還是脆弱了一點,所以吉爾伽美什王利用烏魯克大杯召喚了幾位英靈前來幫忙……對了,被召喚的英靈里有加雷斯哦!泵妨峙d致勃勃地說道,“那孩子的廚藝相比生前完全沒有退步呢~”
緹克曼努盯著他:“然后?”
“金星女神伊什塔爾從深淵里被放了出來,目前是烏魯克的義務長工,但她好像很怕你的樣子,最近因為試圖逃避你回來的現實而離開了烏魯克邊境,所以又被禁制遣送回深淵了!
“這條消息也很重要,但你心里清楚我剛剛說的'然后'不是指這個。”
聞言,梅林的目光可疑地偏移了:“加雷斯是作為Caster被召喚的,寶具是你送給他的魔法坩堝……”
“不是這個。”
“加拉哈德至今還附身在馬修身上,我們私下都在討論他是不是很享受穿女裝的感覺……”
“梅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泵妨植磺椴辉傅鼗卮穑澳吕椎乱脖徽賳镜搅诉@個時代,職階是Rider,托龍血的福,無論是性格還是行事風格都越來越回歸蠻荒時期了,滿意了吧?”
看到他突然耍小孩子脾氣,緹克曼努不禁嘆息一聲:“這個問題我們很久以前就討論過,梅林,大人之間的矛盾不應該遷怒到孩子身上!
“誒——是這樣嗎?”對方假裝捂住耳朵,“糟糕,大哥哥我的耳朵好痛!難道是聾了嗎?完全聽不到猊下在講什么哦~'不能遷怒孩子'是什么?完全搞不懂呢~畢竟梅林大哥哥是生活在星之內海的異種,是不懂人心的夢魔,就算表現得再怎么任性也很正常吧?”
“你啊……”
“好了啦~別再糾結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了。”梅林笑瞇瞇地回答,“需要同步的情報還有很多呢,比如這個時代目前最大的敵人'三女神同盟',除了囚禁你的寧胡爾薩格,還有……”
“拉瑪什圖,而且她還是美索不達米亞如今魔獸肆虐的罪魁禍首!本熆寺驍嗔怂,“說點我不知道的!
“呃……”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磁帶被卡住了的錄音機,“等等——不可能的吧?你剛一抵達這個特異點就被寧胡爾薩格囚禁了,照理沒有什么獲取情報的機會才對。雖然這位大母神因為神格被污染,連帶著精神狀態也受到了影響,但應該還沒有淪為那種一見到敵人就把自己底細全部透干凈的笨蛋吧? ”
“在解釋這些之前,先回答我的一個問題——阿普蘇,還是提亞馬特?”
“……提亞馬特。”夢魔悶悶不樂地咕噥,“太過分了啦,猊下,要不是知道有些事情絕對不可能發生,我都快懷疑你和寧胡爾薩格聯合起來耍我了……我要發出抗議,以后禁止猊下利用自己的大腦作弊,否則像梅林大哥哥這樣兢兢業業的情報人員該如何自處呢……”
“拉瑪什圖即使在被剝下皮肉淪為惡鬼之前也只是次級神,不可能擁有這樣強大的權能!彼f,“不過說到提亞馬特,倒是讓我想起《創世史詩》中她誕下十一魔獸,向馬爾杜克率領的諸神發動戰爭的故事,這樣一想,拉瑪什圖極有可能……”
“是因為拉瑪什圖被提亞馬特選中并賦予了萬獸母胎的權能所以才能成為魔獸軍團的統領!币豢跉庹f完后,梅林做了個深呼吸,神情似是心有余悸,“真驚險啊,差點淪為'除了提供美景和膝枕之外沒有派上半點用場的無用魔術師'了……不列顛時期也就罷了,特異點的梅林大哥哥可是一直有在認真工作的……”
“你剛剛說到'三女神同盟',所以最后一位女神是誰?”
“暫且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居于埃里都,被當地人尊稱為密林女神!泵妨执鸬,“吉爾伽美什王正在考慮是否應該派迦勒底的御主前往埃里都,因為傳說中殺死了提亞馬特的馬爾杜克——他的手斧正巧被保存在那里。但在實際下達命令之前,他希望聽一聽你的意見!
“不行,迦勒底的御主乃是拯救人理的最后希望,如果沒有確鑿的萬全之策,絕不能讓他遭遇任何危險!本熆寺f,“那位馬修小姐僅僅是亞從者,莫迪行事又太過冒進,如果要去埃里都的話,只有你隨行保護他的安全我才能放心,但眼下我需要你來基什接應我!
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表情看起來十分得意:“不用多說,大哥哥早就已經在前往基什的路上了~”
“那就好!彼械搅艘唤z放松,“盧伽爾——吉爾他有和你說過弒神之刃的事情嗎?”
當初蓋亞賦予了阿伽三柄擁有弒神之力的深紅短刀:滌業,神蝕,虛妄。
恩奇都在殺死芬巴巴時用掉了滌業,神蝕先是被阿伽用來殺死寧胡爾薩格,后被她用作二向箔的啟動器,在天國隕落時一同被毀了。不出意外的話,弒神之刃中的最后一把虛妄應該尚存于人世。
梅林很快領會了她的意思:“如果你是問虛妄的話,它如今就在寧胡爾薩格手里!
“如果……”她斟酌了一下措辭,“如果寧胡爾薩格死了……提亞馬特那邊會有什么過激的反應嗎?”
“嘛,應該會很生氣吧?畢竟是她珍愛的女兒!泵妨致柫寺柤纾暗嵌际且院蟮氖虑榱耍凑F在她是不會有什么反應的!
“確定嗎?”
“當然~”他用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仿佛仙女教母正在施展魔法,把南瓜變成馬車,“因為那位眾神之母如今睡得正香呢!
聞言,緹克曼努怔住了——提亞馬特是原初級別的神明,是大地的載體和海洋的化身,甚至可以說是星球意志的部分顯現。即使是梅林這種級別的魔術師,這么做也無異于刀尖起舞,是一種鋌而走險的做法。
“干嘛露出這種表情?”可能是為了緩解嚴肅的氣氛,對方故意用戲劇化的口吻說道,“這種時候難道不是應該發出驚嘆,然后對梅林大哥哥不吝溢美之詞嗎?來吧來吧~我已經準備好了,就算被夸上三天三夜也不會感到厭倦的!
她一時間有點哭笑不得,但梅林說得沒錯,無論危險與否,他都已經開始行動了,再無回旋的余地。何況,他不可能對提亞馬特的危險性毫無概念,既然對方拿出了賭上性命的決意,她又何必潑冷水般說一些他們誰都心知肚明的話呢?
“是啊,真是令人驚嘆!彼龔纳迫缌鞯卣{侃道,“簡直是不遜于修普諾斯的英勇之舉②。我與冥府女神剛好頗有交情,假如你也不幸被打入深淵,我會去為你游說的!
“當初天后赫拉許諾將美惠女神帕西提亞嫁給修普諾斯,作為他使宙斯陷入沉睡的報酬,所以事后猊下覺得應該把誰嫁給我呢?”說著,他忽然臉色一變,“說到這個,你究竟打算什么時候離開基什?”
“怎么了?有什么緊急情況嗎?”
“也不是啦,只是……”對方特別用力地咳嗽了幾聲,“雖然大哥哥自認為是一個心胸t開闊的人,但要讓我第三次親眼看著你嫁給別的男人什么的……啊啊,這種事情還是放過我吧……”
“時間緊迫,我也不打算拖到那個時候才走!本熆寺卮,“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先了結一樁舊怨……這離不開你的幫助,梅林,我需要你用幻術隱瞞我在基什內部的行蹤。”
“你果然在計劃殺死寧胡爾薩格!泵妨殖林氐貒@了口氣,“她的神志雖然有些混亂,但力量相比生前有增無減,要殺死她并不比用夢封鎖提亞馬特來得輕松!彼麚荛_她額前的碎發,輕聲笑了起來,“可你已經下定決心了,不是嗎?要論在不列顛那幾十年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課,莫過于只要是你下定決心去做的事情,最后就一定會成功。”
他將手覆蓋在她的眼瞼上:“在你病逝后,我思考了很多,也經歷了很多。雖然要指望我變成艾斯那樣可靠的幫手是不太可能了,但這一次,我會竭盡全力幫助你走到這條救世之路的終點,所以……”
“去擊落星辰吧,猊下。”
……
…………
緹克曼努從回憶中收回思緒,謹慎地避開了油燈照射的范圍——躲避神的眼睛和躲避人的眼睛是兩碼事,前者是魔力上的屏蔽,后者是客觀上的躲藏。為了確保這個計劃不會被寧胡爾薩格提前察覺,目前梅林對幻術的維持著重于前者。
好在她已經摸清了他們的輪班時間和行動軌跡,躲避巡邏衛兵對她而言不算什么難事。
神明對于千里眼的窺測是有所感知的,何況基什還是寧胡爾薩格的主場,所以她沒有讓梅林用眼直接確認虛妄的位置,但對于曾經被弒神之刃殺死過的寧胡爾薩格,只要認真揣摩她的心思,就不難得到答案——如果沒辦法徹底摧毀它,那么寧胡爾薩格一定會把它放在自己視線可及的地方,這樣哪怕有賊人入侵,她也能第一時間發現并加以阻攔。
在埃馬赫③圣池的中心,寧胡爾薩格正端坐于供奉神靈的基座上,似乎在靜候她的到來。香爐中燃燒著帶有芳香氣息的木料,在供奉神明的諸多儀式中,焚香意味著洗滌罪業,需要大祭司親自主持,說明對方出現在這里并非一時興起。
看到她之后,寧胡爾薩格的表情僵住了,面部肌肉仿佛病理性地痙攣起來。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后緩緩吐出,情緒才略微得以緩和。
“我早就知道你不會坐以待斃!彼鹕碚f道,“只是我本以為你會挑撥那孩子與我為敵,畢竟他生前有過殺死我的經歷,化身為英靈后又擁有傳說加成,與我對戰時更是如虎添翼——當然,這一次他不會那么稱心如意了,但我還是很驚訝你竟然會選擇親自來見我!
梅林也給過她相同的建議,英靈生前的功績會使他們在面對特定的敵人時占據優勢。阿伽還是擁有單獨行動能力的Archer,即使寧胡爾薩格切斷了對他的魔力供給,短期內也不會影響到他的力量。
然而她拒絕了。
“你復活是為了向我報界河之戰一仇,何必讓其他人來煞風景呢?”她坦然道,“何況,那孩子早就掙脫枷鎖走向了新的人生,這是他自食其力的成果,我又怎能分走他的榮耀?讓這場恩怨止于你我之間吧!
寧胡爾薩格看著她,像是一只瞳孔收縮成針狀的野貓。她嘶聲威脅道:“我只要動動手指,你的身體就會四分五裂!
“是啊,當年界河之戰拉開帷幕時,我與現在并無不同,除了會一遍又一遍地復活之外,只是一個力氣有限,又與魔法絕緣的普通人,可那時依然是我贏了!本熆寺白吡艘徊健@似乎嚇到了對方,她的整個身體都劇烈地抽動了一下,“既然如此,現在的我又為何要懼怕你呢?”
“效忠我有什么不好?你對吉爾伽美什那個黃口小兒就那樣念念不忘?!”寧胡爾薩格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別逼我殺了你,緹克曼努!這一次你可沒有永恒的生命能夠與我抗衡——”
話音未落,剩余的話語化為了震耳欲聾的尖叫。
寧胡爾薩格的面龐幾乎是肉眼可見地衰敗下來,明亮的眼珠上生出了一層白翳,往日豐盈康健的體態也變得佝僂而枯瘦,像是一棵正在枯萎的老樹。
“發生了什么?”她的聲音也變得粗沉而嘶啞,像是一個迷茫的瀕死之人會發出的聲音。
因為恐懼,寧胡爾薩格下意識地抓住了自己的頭發,但那頭烏黑的長發就像被蠹蟲蛀蝕了的織錦一樣,輕輕一扯就斷裂了。她發出歇斯底里的叫聲:“你做了什么?緹克曼努,你到底對我做了什么?!”
“我注意到你并沒有創造魔法士兵或祭司來保衛城邦和神廟,說明你目前可以自由支配的魔力是有限的——也許是因為哀悼之塔?只要那座塔仍在運作,地脈中蘊藏的瑪那就會被不斷抽離,現存于世的神明都會受其影響!
緹克曼努一邊說著,一邊踱步走向她:“提亞馬特早已陷入沉睡,無法為你提供庇護。要想阻止地脈倒流,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基什從美索不達米亞單獨切割出來,這樣你只需要提供維持這個固有結界的魔力,就能坐擁基什鼎盛時期的加成,還不用擔心自己的魔力被哀悼之塔抽走,外加身為自然神,你所創造異界并不會被蓋亞修正——這樣一石三鳥的好計策,就連我也不免心悅誠服!
通過這幾天的夜游,她已經找到了基什地脈的所有切斷點,并且在今夜重新連接了它們。此時的基什已經從固有結界的獨立狀態中脫離,重新回歸世界的一部分,哀悼之塔的逆流再度啟動。
“為了加速瑪那的流失,我做了一點小小的改動,如今地脈逆流的效率已經達到了最高點,至于神明被抽干力量的下場是什么……寧胡爾薩格,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緹克曼努從基座底部的暗格里取出了弒神之刃,“將虛妄留給天之楔,將滌業留給天之鎖,將神蝕留給天國的叛徒… …結果一條都沒有實現,預言這種東西果然派不上什么用場!
也許是知道自己死期將至,寧胡爾薩格腦海中緊繃的那根弦終于徹底斷裂了。她的呼吸因為哽咽而沉重,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并且不停地用指甲撕扯自己的臉,好像要將那張又老又皺的皮扯下來,但她已經耗盡了力氣,連這點事也做不到了:“我又輸了……到最后我還是輸了……”
緹克曼努坦誠道:“其實你一抓到我就應該把我殺死的!
“如今的烏魯克王持有大杯……他若有意,你必定會回應他的召喚……”她闔上眼睛,漆黑的淚水沿著她臉上的溝壑流淌而下,看起來鬼魅又可怖,“更何況我不甘心……我知道你心里一定看不起我,緹克曼努,當年我蠱惑恩利爾違背界碑協議,用盡了卑鄙的手段,最后居然還打了敗仗……對你來說,我大概就是一個既沒能力又不知廉恥的娼婦吧!
“如果這能讓你好受一點的話,當年阿伽用來殺死你的那把神蝕,后來被我用來殺死了恩利爾!本熆寺ㄈチ说度猩系幕覊m,“當然,我并沒有那孩子的勇猛,所以那更像是——同歸于盡?不過結果都差不多,無論是你還是恩利爾,最后都死了!
說罷,她蹲下身,平視寧胡爾薩格的眼睛:“不錯,這一次你還是輸了?蔀槭裁匆械綈u辱呢?你并不是第一個輸給我的神,也不會是最后一個?陀^地說,你給我留下的印象可能比恩利爾還要深刻一點,考慮到你的前夫是一個主城都被炸了④的失敗者。貝利特伊里⑤啊,說到底,屬于你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聽到她的話,寧胡爾薩格似乎有所觸動,眼神中那股陰鷙的戾氣也散去了些許,甚至能讓人隱約窺見一絲昔日山之神母的風采。
“是啊,諸神時代已經結束了……”她虛弱地喘著氣,“你剛剛提到了母親的名諱……看來你已經知道……我們所仰仗的偉大存在是誰了……”
“我知道!
“我不相信母親會輸,不存在這樣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你的話,最后也許會取得勝利吧……”女神的笑容疲倦而苦澀,“ t神明即使死去了,也仍是這自然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會注視著你,緹克曼努,你究竟是會嘗到自己種下的惡果,還是說你會一直笑到最后呢?就讓我……拭目以待吧……”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將虛妄插進她的胸膛,擰了擰,沒有半點鮮血飛濺,只有一些黏稠的、毒液似的墨綠色液體流淌下來,但很快也揮發在了空氣中,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就像寧胡爾薩格本人一樣。
第373章
失去寧胡爾薩格的魔力供給后, 被固有結界賦予了“鼎盛”概念的基什城也開始分崩離析。整座城市被舊日的業火點燃,化作一片赤紅的火海。
即使是對緹克曼努來說,要穿越熊熊燃燒的坍塌街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焚之女”是一個概念性的稱呼,并不意味著她真的防火。何況,城市在大火中化為灰燼的景象,總是能喚醒她腦海中一些不好的記憶。
盡管基什是烏魯克的敵人,寧胡爾薩格是她的敵人,但此刻她的內心實在談不上喜悅, 更多是悲憫和悵然。
最終,緹克曼努在基什東面城墻的一座哨塔上找到了阿伽。這座哨塔是基什城第二高的建筑物,僅次于寧胡爾薩格的神廟埃馬赫,可以輕松將整座城市的景色收入眼底……雖然如今城市里只剩下了橙紅的火焰和焦黑的廢墟。
“我全都想起來了。為什么母神召喚我的時候,基什的王座冰冷而空虛,為什么那些大臣和祭司如此輕易就接受了我的統治,仿佛那是什么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這個時間點的基什,已經被阿卡德人占領了!
阿伽凝視著被烈火吞沒的城市,火光倒影在他湛藍色的眼睛里,仿佛火焰點燃了海面。
“母神復活后摧毀了阿卡德人的城市, 在廢墟上重現了基什城,如今固有結界破碎了, 基什城便又變回了廢墟。”他長嘆一聲,“基什人確實有理由愛戴母親——頃刻間毀滅一座城市, 又在頃刻間建立一座城市,除了神明所擁有的偉力, 又有誰能達成這樣的奇跡呢?”
“也不一定!本熆寺叩剿磉,與他并肩而坐,“如果3D打印技術足夠成熟的話, '頃刻間'或許還有點難,但是'一夜間'還是可以達成的!
“三……什么?”
“商業機密,不能跟你多解釋!彼僖饪人砸宦,“我可不希望人類的尖端科技結晶莫名出現在吉爾的寶庫里,那樣太作弊了!
“啊,是那個'王之財寶'什么的吧……”阿伽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確實,憑什么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都要出現在烏魯克王的寶庫里?那家伙不僅不是世上的第一位王,甚至連烏魯克的開國之君都不是。硬要說的話,他的兒子勉強還算是有資格,至少他統一了美索不達米亞……算了,不提烏魯克的事情。你剛剛說一夜間建立一座城市可以做到,那么一夜間毀滅一座城市呢?”
“毀滅一座城市可不需要'一夜'那么久。”她說,“畢竟,毀滅一樣東西,遠比守護和重建它要簡單得多,不是嗎?”
聞言,阿伽的笑容中多了幾分苦澀:“你說的對!彼]有看向阿伽,但能感覺到對方往她的方向挪了一點,他們手指略微碰到一起,但他沉默了許久,終究沒有真正將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這一次你又贏了,緹克曼努。”
她沒有開口,只是點了點頭。
“恭喜你!卑①ふf,“不過對你而言,這大概只是無數勝利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吧!
遠處,埃馬赫的承重柱終于難以再承載這沉重的負擔,在大火中轟然倒塌,掀起一陣熾熱的塵浪。滾滾黑煙乘著熱風升騰而上,與漆黑的夜幕融為一色,遮蔽了皎月與繁星,吞噬城市的火光和螢火蟲般飛舞的火屑成為了僅剩的光源。
“你馬上就要走了,對嗎?回到烏魯克,回到他身邊……”她聽見阿伽喃喃道,“我終究只是你人生中的過客。”
說罷,他摘下了耳朵上的青金石耳墜,遞給她:“收下它吧,就當作我最后的禮物!
緹克曼努看著他:“我不需要耳墜。”
對方的臉上閃過一絲受傷,但還是強顏歡笑道:“那你想要什么?告訴我好不好?”說著,他有些不自在地晃動雙腳,“不如趁我還有魔力的時候,對拉瑪什圖的巢穴用一發寶具怎么樣?雖然我成為英靈后'終結劍·寧馬赫①'的威力下降了不少,但還是能給她造成不少損失的。如果單論場面宏大的話,一點也不比吉爾伽美什的乖離劍遜色哦!”
“我也不需要你的寶具!彼a充道,“至少現在不需要!
聽到她的回答,阿伽小聲地吸了吸鼻子:“那你想要什么?”
“你!彼f,“我想要你,盧伽爾!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看見阿伽睜大了眼睛——緹克曼努很確信,即使把生前的他算上,對方也絕對沒有露出過如此動搖的表情。
“我……”他劇烈地喘著氣,像是被什么東西燙傷了一樣,“真狡猾啊,緹克曼努……那個稱呼,實在是太犯規了……”他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擦著眼淚,但越是去擦,流下的眼淚就越多,“可是…… Archer的確有單獨行動的能力,但沒辦法支撐我到達烏魯克,所以……對不起,我……我沒辦法跟你一起走……”
緹克曼努抓住了他握著青金石耳墜的那只手:“如果我說我有辦法解決,你會跟我走嗎?”
那雙藍眼睛隔著一層朦朧的淚光看向她:“你真的需要我嗎……?”
“是的,我需要你。”她說,“阿伽,我不僅要帶你走,還要讓你親眼見證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跡,遠遠超過所謂的神跡,超過你想象力的極限— —我向你保證,如果你此刻選擇放棄,日后當你回想起這一幕,回想起當時的你竟然如此輕易就放棄了這樣一個寶貴的機會,懊悔之情將與你相伴終生,即使回到英靈座也無法消散!
阿伽怔怔地看著她——然而,他的目光如此專注,沒有半點偏離,就好像他剩余的人生里沒有其他任何值得他注意的東西一樣。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回答:“聽起來真嚇人!弊焐线@么說,他的臉上卻再度露出了笑容,“不過,既然我的宰相都這么說了,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絕呢? ”
阿伽用空著的那只手擦干了眼淚,這一次并沒有更多淚水流下。他的神情看起來是如此輕松,暢意,有著狼獨有的銳利和伺機而動,緹克曼努能從那雙眼睛里看到這位年輕的基什王過去的影子。
他輕輕抵住她的額頭:“帶我走吧,緹克曼努,帶著我遠走高飛!
當阿伽親吻她的時候,緹克曼努沒有拒絕。即使閉著眼睛,她也能意識到對方的身軀正在成長,能聽見他骨骼抽高的聲音,感受到他的肌肉變得厚實而堅硬。在這個吻結束的瞬間,她睜開了眼睛——除了那頭尚未剪斷的長發,對方已經變成了她記憶中熟悉的模樣——一名身材高大、英姿勃發的青年人。
“還是現在這樣比較好。”阿伽長舒了口氣,“余可不想仰起頭看吉爾伽美什,萬一讓別人誤以為余很崇敬他怎么辦……哼,那種任性的笨蛋王只配得到余的蔑視。”
在任性這方面,你們兩個算是旗鼓相當的對手吧……
話雖如此,緹克曼努并不打算在此時挑起這種會引起(阿伽)爭議的話題:“事不宜遲,我們該出發了。不出意外的話,兩天后我們就能順利和梅林接上頭了。”
“梅林是那個夢魔混血的魔術師吧?”阿伽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難怪你說有辦法解決那個問題……”
……
…………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緹克曼努說,“接下來就麻煩你了,梅林!
“誒——?!”夢魔混血的魔術師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你要讓我給這個男人提供魔力?”
她不太理解對方為什么突然反應那么大,但還是耐著性子回答t :“是的!
“可是……”對方可憐巴巴地說道,“小——猊下,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哪怕冒著生命危險,可是這種事情……大哥哥實在辦不到啦……”
“你在說什么呢?”她眉頭緊蹙,“這種程度的魔力支出,對于冠位級別的魔術師不算什么大事吧?”
“話是這么說,但是……”梅林咕噥,“太過分了,猊下,為了這個男人,居然要讓大哥哥出賣身體什么的……這種事情我才不要……”
“哈?”
“喂喂,坎比翁,你是不是搞錯了什么?”阿伽抓了抓頭發,“緹克曼努并不是讓你跟余交換體液——假如真的要這么做,余還不如直接回英靈座算了!
緹克曼努感覺一陣疲憊涌上心頭……明明還沒有回到烏魯克就如此頭痛了,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我是讓你作為臨時御主為他提供魔力,梅林。”
“真是一個滿腦子不良思想的家伙啊!卑①ふf,“不過考慮到他有一半是夢魔,這種情況也算可以理解!
“好過分,這可是標準的異種歧視發言哦……”
抱怨歸抱怨,梅林還是按照她的要求與阿伽簽訂了臨時契約。
“迦勒底的御主最近怎么樣了?”
“算是初步適應了在烏魯克的生活吧!泵妨殖烈髌,“這個時間點的話,應該已經出發去冥府……”
“什么?!”
“別緊張~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御主只是跟著吉爾伽美什王一起去冥府把伊什塔爾女神接回來而已。”對方笑瞇瞇地回答,“畢竟大部分人手都被抽去加固城墻了,總得有人負責照顧莊稼嘛!
“說的也是,儲備糧食和抵御外敵同樣重要!
“呃……如果余沒記錯的話,伊什塔爾不是烏魯克的守護神嗎?”
不過說到冥府,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艾蕾了,也很想念她。這次沒能隨吉爾伽美什一同前往冥府看望對方,多少讓她有點遺憾。
“不過,即使派得上用場,伊什塔爾的心性也令我擔憂。不知道盧伽爾選擇她成為……”
“咳咳——!”阿伽忽然大聲咳嗽。
緹克曼努看了他一眼,但只得到了后者佯裝無辜的眨眼,她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知道吉爾選擇她成為我們的盟友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那位金星女神的性格之惡劣,即使在諸神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阿伽附議道,“居然選擇那種家伙做盟友,烏魯克王的腦袋是不是被神廟的門夾過了?”
“心思歹毒倒不是最大的問題。”她說,“重要的是她做事極不聰明,卻十分有行動力。這樣的存在作為敵人也就罷了,偏偏成為了同伴……真是令人不安。”
“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梅林愉快地回答,“因為那位女神這次找了一個資質不錯的肉軆作為依憑對象,目前有點類似于擬似從者的狀態,性格上會受到宿主本人的不少影響——按照吉爾伽美什王的說法,無論是性格還是行事風格都和以往相差甚遠,腦子也聰明了不少,除了還是特別怕你之外,簡直宛如脫胎換骨一般!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樹枝撥動火堆,好讓火燒得更旺:“雖然我對于過去的伊什塔爾沒什么了解,但現在的她確實沒惹出過什么麻煩,至于為人處世……有點像是'在學院里人緣不錯,頭腦也很好的優等生'?加雷斯也說過對方偶爾會讓他想起年輕時的凱姆里德公爵。”
“像是年輕時的桂妮薇爾?”緹克曼努不禁陷入了沉思,“有意思……我已經開始期待回到烏魯克之后與她的相遇了!
“嘛,有好奇心是一件好事。”對方聳了聳肩,“雖然對那位女神來說可能是個壞消息。”
阿伽將插著魚的樹杈遞給他們:“內臟和魚皮都扒掉了,可以開始烤了!
“謝謝!
“誒~大哥哥我居然也有嗎?”梅林調侃道,“真是一位善良的敵人吶,都讓我有點為剛才那么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補魔的邀請而心生歉意了!
“收下烤魚然后閉上嘴,夢魔,你膽敢碰余一根手指頭,余就把你扔進蛇坑里!卑①し藗白眼,“緹克曼努是余的宰相,作為盧伽爾,照顧一下和她有點關系又遠道而來的客人也是理所應當的!
“有、有點關系的客人……”梅林的笑容僵了一下,“看來你從基什帶回了一個挺麻煩的家伙啊,猊下。”
就在此時,寂靜的荒野中響起了第四個人的聲音:“好香的食物啊,介意分給我一點嗎?”
那個聲音是……
即便她的理智尚未厘清現狀,那個名字卻已經在她的喉嚨里呼之欲出:“恩奇——”
“退后,小公主。”梅林將她擋在身后,語氣凝重地開口,“雖然外表看起來一模一樣,但他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人。”
第374章
即使過去了那么多年,緹克曼努始終沒能忘記第一次見到恩奇都時的景象——那時他也像這樣待在篝火邊上,明亮的橙黃色火光映襯著他的臉,給人以如夢似幻之感,仿佛他生來就應該沐浴在光芒中,而當他笑起來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為他安靜下來。
他是一個很難被忘記的人。
如今,某些早已暗淡的記憶再一次被照亮。她仔細端詳他,盡管隔著一段距離,那種無法被時光抵消的信賴和親昵感依然在她心頭涌現。她還記得他眉骨柔和的走向,記得他光潔的皮膚、英挺的鼻梁和微笑的嘴角,還有那常年生活在大自然中,由內而外散發出的生命力。
盡管這些特質無一不令她感到熟悉,但緹克曼努很難不注意到一點——恩奇都的眼睛理應是使人身心放松的森綠色,而眼前的“恩奇都”有一雙幽邃的深紫色眼睛,不禁讓她想起了寧胡爾薩格那如劇毒般不祥的深紫色指甲。
“那個人并不是恩奇都!彼坪跏强闯隽怂膭訐u, 梅林再次強調道,“阿伽王, 你曾經為三女神同盟之一的寧胡爾薩格效力, 應該多少與聞過這件事吧?”
“余確實聽母神提起過,為了報復烏魯克王,拉瑪什圖特意以某個與他生前有過深刻羈絆的人為原型塑造了一副身軀,并在里面植入了一個怪物的靈魂!卑①つ樕弦猜冻隽藦碗s的表情, “果然是那個喜歡玩鎖鏈的綠發小哥嗎……在踐踏人心這件事上,諸神可真是不吝手段啊。”
對方始終保持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那不是恩奇都,可即使心里清楚這一點,當他們目光交匯之時,緹克曼努仍感到心頭一陣微顫,就好像有什么死去已久的東西正在復蘇一樣。
“那個怪物的靈魂乃是提亞馬特之子,名為金固,如今應該是拉瑪什圖麾下魔獸軍團的總指揮。”阿伽繼續道,“如果是為了支援基什,你恐怕來得有點晚了!
“當然不是,當得知寧胡爾薩格召喚了你的時候,母親就料到了她遲早會自食惡果。”對方回答,“不用那么緊張,沒有母親的命令,我是不會輕易與你們開戰的。只是我久聞這位賢者的大名,所以才特地過來見識一下!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她身上:“我讓你感到很熟悉,不是嗎?”
“可能比'熟悉'還要多一點!彼部粗,“所以……你是我希望見到的那個人嗎?”
“誰知道呢?”對方退后一步,離開篝火照亮的范圍,沒入了陰影,“別著急,人類的賢者,我們很快就會再次見面的……希望到那個時候,你身邊沒有那么多煞風景的家伙!
這位有著故人面孔的不速之客離開后,劍拔弩張的氣氛漸漸冷卻,緹克曼努卻久違地感受到了驟然襲來的怒火。
“你怎么能對我隱瞞這樣重要的事情?!”她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急促……也許是錯覺,但胸口的那股怒火如有實質,讓她體會到了某種仿佛切實存在、灼燒般的疼痛,“有一個人長著恩奇都的臉,實則是我們的敵人,甚至還是拉瑪什圖的得力干將——這樣至關重要的消息,難道不應該在第一時間告知我嗎?”
“先、先冷靜下來,猊下……”梅林躊躇片刻,“沒及時告訴你這件事的確是我的t錯,但這一次我絕對不是故意隱瞞的,只是……該怎么說呢?畢竟大哥哥不是這個時代的親歷者,有些事情可能不太適合由我來開口,所以本來是想等回到烏魯克后,讓吉爾伽美什王親自告訴你的……”
“'這一次'?意思是以前還隱瞞過其他事情?”
“阿伽王啊……大哥哥我說了好多句話,為什么一定要抓住這幾個關鍵字……”
雖然先前的盛怒尚未完全消散,緹克曼努還是勉強從怒火中找回了一絲理智——無論梅林幾經權衡的結果是好是壞,他的解釋都有一定道理,而且這大概率是和吉爾伽美什商議后的決定。哪怕她對這個單方面的決定感到不滿,也不該情緒化地將怒意單純發泄到梅林身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彼龂@息一聲,疲憊漸漸取代了怒意,唯有灼燒過后的疼痛仍殘留在身體里,“抱歉,是我沒有考慮到你的立場。”
“道歉什么的好像就有點過頭了,大哥哥對這件事的預期大概是'壞梅林,下次不許這樣了'的程度啦……”梅林吐了吐舌頭,“雖然金固應該不會再來了,但以防萬一,還是換個地方扎營比較好——當然,這次梅林大哥哥會用幻術隱藏好大家的行蹤的~”
“說的也是。”阿伽贊同地點了點頭,“那么余先去把牛皮袋里的水灌滿!
阿伽離開后,梅林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微妙:“那個……猊下……”
然而,當緹克曼努看向他的時候,他的目光又奇怪地轉向了一旁的灌木叢:“剛才,我……呃……”篝火散發出的熱氣把他的臉燒得發紅, “我好像不小心……那個……”
“那個?”
“就是……算了,沒什么。”梅林嘆了口氣,“天色也不早了,我們把篝火熄滅后就動身吧。”
他們出發后不久,就下起了綿綿細雨,冰涼的雨水加劇了晝夜溫差帶來的寒意,也加劇了某種隱晦的不妙預感。她的咽喉隱隱作痛——扁桃體炎癥,顯然是感冒的征兆,以及皮膚下隱秘的灼燒感——不列顛時期她以妖精之身生活了太久,幾乎快忘記瑪那不耐受是什么感覺了。
緹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氣,一邊感受著腎上腺素的緩慢消退,一邊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事情上,盡量不去在意病癥帶來的不適感,以免耽誤行程。
于是她又想起了剛才的那一幕——雖然梅林和阿伽都證明了那個“恩奇都”是假的,但對方微笑時輕快的神態,鹿兒般清澈又頑皮的眼神,以及相遇時對方眼底無法掩飾的喜悅,都令她難以釋懷。
金固……嗎?
后半夜,先前的不妙預感終于化為了實質——緹克曼努徹底病倒了。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暈過去的,只知道轉醒時,他們已經在一個洞穴里安營了。高燒讓她渾身又酸又痛,忍不住想要蜷縮起來,空氣中濃厚的血腥味也令她難受,也不知道阿伽是搶了哪只猛獸的巢穴用于過夜。
在她半睡半醒之際,有人將牛皮袋遞到她嘴邊,給她喂了一點水,溫熱的液體略微撫平了喉嚨撕裂般的痛楚。
恍惚間,她朦朦朧朧地聽見有人問道:“是煮開過的吧?魔術師小哥,現在的她可沒辦法喝生水!
經過幾天的相處,阿伽對梅林的稱呼從夢魔、拿木棍的、坎比翁一路變化,如今終于穩定在了“魔術師小哥”上。
“當然,大哥哥我好歹也是照顧過孩子的人,怎么可能會犯這種錯誤。”梅林回答,“雖然知道這個時代的猊下和神秘的兼容性不好,但沒想到情況會這么糟糕…… ”
“不只是兼容性不好,而是完全與神秘絕緣,沒有任何使用魔術的可能性,就連阿什普開的魔藥對她的效果都很差!卑①ふf,“不過看樣子應該跟金固無關,可能是在基什連接地脈時被瑪那溶蝕了,外加這幾天疲勞過度的緣故……短期內恐怕很難好轉了。”
“唉……要是加雷斯在這里就好了!本熆寺杏X到有人在戳她的臉頰,“生病期間還要吃這種沒味道的大肉塊,感覺有點可憐呢!
“喂喂,不要戳病人的臉啊,魔術師小哥,你真的照顧過孩子嗎?”有人拍掉了那只手,“話說回來,余之前就有點好奇了。小哥你明明不是這個時代的人,為什么感覺你和緹克曼努好像很熟的樣子?”
“嘛,原因其實有點復雜……”
梅林盡可能簡單地解釋了她的靈魂會不斷輪回轉世的特性,并且在第三次輪回中轉生為了摩根·潘德拉貢——或者說廷塔哲,她更喜歡后面那個姓氏。
“摩根……難道是那位統一了整個不列顛的妖精女王?”
“沒錯~”
“難怪感覺特異點的緹克曼努更具威儀了。雖說以前也很有氣勢,但盧伽爾之手再怎么位高權重,終究還是王的侍奉者!卑①に坪跸萑肓顺了,“女王啊……嗯,確實是與她相襯的名號!
俄而,阿伽又問道:“對了,如果余沒記錯的話,那位摩根女王……是不是生過六個孩子?”
“準確來說是五個……呃,阿伽王,這種時候露出害羞的表情,很容易讓別人以為你是變態哦!
“啰、啰嗦!基什的守護神寧胡爾薩格乃是象征孕育生命的大母神,產房的保護者,基什人會有生育力崇拜的習俗一點也不奇怪吧!”阿伽有些惱羞成怒,“倒是你——魔術師小哥,余可不管你們不列顛是什么規矩,即使貴為女王的妃子,余也不會縱容你的不敬,以后你……”
“咳咳——!!!”
“好惡心……離余遠一點,余不想被你的口水濺到!
“剛才明明是你說出了不得了的話,為什么要被嫌棄的是梅林大哥哥啊……”
“余哪有說什么奇怪的話,難道你不是不列顛的王妃嗎?”
“梅林大哥哥是不列顛的宮廷魔術師啦!”
阿伽的聲音聽起來若有所思:“也是,如果是正式的嬪妃,應該會記載于宮廷名冊內,并且留下每年受領俸祿和賞賜的記錄才對。像小哥你這樣的情況,實在不像是生前關系很親密的樣子。”
“阿伽王啊,為什么你每次都能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一些特別傷人的話……”
“還有一件事!卑①ふf,“當初母神提起你的時候,余本以為你是被烏魯克王召喚的英靈,實際見到后才發現你居然還是生者。也就是說,你應該自己主動來到這個特異點的吧?”
緹克曼努閉著眼睛,只能聽到他們的對話,但也能感受到洞穴里的氛圍相比之前壓抑許多,因為梅林這次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這個時代的王真是有趣,明明一個比一個任意妄為,卻又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和細膩的內心,稍微讓大哥哥有點為難呢!泵妨挚嘈σ宦暎鞍①ね,你的猜測對了一半,我確實是自己來的,但同時也是順應了阿賴耶的召喚。這個時代的阿賴耶處于弱勢,勉強從二向箔里復活了猊下之后,就被蓋亞從這個特異點排除了,所以需要我代勞一部分工作!
“即使在母神死前,基什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能收到提亞馬特女神的回應了,應該也是你的手筆吧?”
“沒錯,提亞馬特如今正在沉睡!
“所以……是為了贖罪嗎?”
“什么?”
“關于你千辛萬苦跑來這個特異點的理由!卑①ふf,“想隱瞞也沒用——畢竟你在余的宰相面前一看就是心有愧疚的樣子!
“啊呀,真是的……這個時代的王觀察力是不是有點過于敏銳了?都讓梅林大哥哥有點厭煩了呢!
隨后是一段更加漫長,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我不是為了贖罪而來的!泵妨值吐暣鸬,“或者說,已經犯下的錯誤是無法被彌補的,頂多是讓犯錯之人的心里好過一點而已,本質上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說法。我之所以來到這里,并不是覺得自己可以彌補什么,而是因為我已經犯過太多錯誤……所以,至少這一次不要再做出錯誤的選擇了——嘛,差不多是這種感覺吧。”
后面的話她沒能聽到,高燒帶來的脫力使她又困又倦,只感覺周圍的聲音都漸漸離她遠去,她就這樣陷入了昏睡。
不知過了多久,緹克曼努慢慢醒了過來,但意識依舊昏沉,只能模糊地感覺到有人在為她更換額頭上的濕布。然而她的眼皮沉重t如鉛,實在沒有力氣睜開眼睛看清對方是誰,只能依稀聽見對方輕柔的低語。
“雖然在阿瓦隆……就看到了,但是……生病了果然很難受啊……”對方的聲音斷斷續續,“如果那個時候沒有……就好了……”
第375章
年輕時,吉爾伽美什曾來過一次冥府,當時印象不深,只記得那是一片鬼氣森森的陰霾之地,如今相隔數十年再度回訪,倒是沒什么改觀的地方,反而讓他愈發確信自己當初對這里的寥寥幾句評價實在是寶貴的真知灼見。
埃列什基伽勒起初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但在得知緹克曼努并未一同前來后,那股熱情就消退了一半:“這樣嘛……緹克曼努沒有來啊… …”但良善的天性還是讓她努力打起了精神, “沒、沒關系,以后一定還會有機會見面的!話說回來,你們應該是來接伊什塔爾的吧?”
“不錯,那個笨蛋女神為了逃避現實結果把自己送回深淵了!奔獱栙っ朗埠芟敕瓊白眼,但這樣在冥府女神面前就太失禮了——和伊什塔爾不同, 他對埃列什基伽勒還是頗為敬重的,“雖然她是一個無能的家伙, 但以烏魯克現在的境況,能夠多一雙手來幫忙也是好的!
就算這雙手被一個愚蠢的大腦操控著也無所謂。
“其實我也一直在等你們過來將她接走。”埃列什基伽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伊什塔爾太吵鬧了,經常把亡靈們嚇得四處逃竄,造成了不少麻煩呢!
站在他身后的迦勒底御主嘀咕道:“伊什塔爾女神好像到哪里都會被人嫌棄呢……”
他的亞從者同伴也小聲附議:“是, 前輩,很難想象我們現在認識的伊什塔爾小姐已經是改良后的版本了……”
埃列什基伽勒囑咐聽差將關著伊什塔爾的鳥籠帶來——吉爾伽美什對這個骷髏人聽差倒是記憶猶新,因為它走路時咔噠咔噠的聲響很讓人心煩。
片刻后,聽差就帶著鳥籠回來了?粗B籠里被囚禁的金星女神,吉爾伽美什毫不客氣地嘲笑道:“哈哈哈哈——伊什塔爾啊,這可憐可悲的丑態是怎么回事?你往日的囂張氣焰呢?果然,這落水狗一般狼狽又落魄的模樣才是你應有的姿態。如果有書記官在的話,一定會以'王笑到腹肌抽痛'作為今日王宮日志的結語吧!
“烏魯克王啊……”埃列什基伽勒一臉為難,“你的笑聲太吵了,把亡靈們都嚇到了……”
伊什塔爾對他的嘲諷充耳不聞,只是緊緊抱住鳥籠的鐵欄,撕心裂肺地喊道:“我不走!與其回去做緹克曼努的奴隸,被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還不如待在這里等死算了!”
聞言,埃列什基伽勒露出困惑的表情:“待在冥界就是死了的意思……而且為緹克曼努做事有什么不好?”
“說得簡單!”伊什塔爾破罐破摔道,“她只喜歡你,不喜歡我!當初她甚至不惜偷梁換柱,想把我留在冥界,讓你做天之女主人。緹克曼努那么偏心你,你當然愛給她說好話!”
“就算她不喜歡你,那也是你的問題!奔獱栙っ朗怖浜咭宦,“回想一下你當初的所作所為吧,伊什塔爾,如果不是因為被你依憑的那名少女實在無辜,你真該永遠被關在深淵里焚燒……還有,別再說那些令人發笑的蠢話了,緹克曼努是不會要你這種奴隸的,因為你太蠢了!
盡管伊什塔爾萬般不愿,但埃列什基伽勒是這世上最不會慣著她的人了。她打開鳥籠,見伊什塔爾不肯出來,就把鳥籠倒過來用力拍打,想把對方從籠子里倒出來。
吉爾伽美什敏銳地聽見了迦勒底二人組之間的小聲交談:“艾蕾小姐好像在倒包裝袋里剩下的薯片碎渣啊……”
雖然在緹克曼努的強烈要求下,他暫時沒有派這兩人去執行什么危險的任務,不過他們的幽默感很好地彌補了他們在烏魯克吃白飯的現狀。
救出伊什塔爾——或者說,成功把薯片碎渣從鳥籠里倒出來后,埃列什基伽勒十分客氣地讓聽差送他們到冥界出口,但吉爾伽美什搖了搖頭:“冥府的女主人啊,除了帶走你的姐妹之外,本王其實還有一事相求。”
對方遲疑了一會兒:“呃……請別誤會,烏魯克王,我并不是不想幫你的忙,只是你突然表現得如此禮貌,實在是令人感到不安……請問你希望我幫你什么呢?”
“我希望和我的父親——烏魯克先王盧伽爾班達談一談!
聽到他的話,埃列什基伽勒明顯愣了一下:“可是……”
“我當然知道他早已迷失在冥河中,忘卻了生前往事。”他說,“可是以你的權能,應該有辦法讓他暫時恢復理智吧?本王知道這件事并不容易,但看在緹克曼努與你往日情誼的份上,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冥府女神勉強地點了點頭:“好吧,我可以幫你……不過要讓亡靈主動從冥河里出來,必須使亡靈本人萌生出想要回應你召喚的強烈愿望!
“這一點我自有辦法,你只需要為我引路即可。”
埃列什基伽勒帶著他前往冥河河畔。路上,吉爾伽美什不禁在暗中細細打量她。托福于四周陰森的景致,冥府女神俏麗的面龐一下子猶如烘云托月般脫穎而出——誠然,她很漂亮,但吉爾伽美什不覺得她在長相上有什么明顯優于他的地方,所以他曾經不太理解對方為何能在僅與緹克曼努有過幾面之緣的情況下對她產生如此大的影響,甚至超過了他一輩子對她影響的總和。
埃列什基伽勒和她的姐妹在外貌上近乎一模一樣,給人的感覺卻天差地別。也許是常年生活在冥界的緣故,這位女神總給人以謹慎、陰郁的感覺,這讓她與伊什塔爾艷光四射的形象拉開了差距。
隨著年歲漸長,他才慢慢有所開悟。光鮮亮麗的表象不過是淺薄之物,埃列什基伽勒有一顆淳樸善良的心,兼有對他人苦難的悲憫和關懷,這種美好的特質賦予了她另一種層面上的美——考慮到她一生下來就被安努當作獻給死亡深淵的祭品而送到了冥界,并不像她的姐妹那樣在父母的寵愛下長大,這種善意就更是顯得彌足珍貴了。
雖然緹克曼努對她的鐘愛總是讓吉爾伽美什心里發酸,但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身上確實存在一些優點,足以觸動盧伽爾之手堅如磐石的心……何況在任性這件事上,他甚至沒什么資格指責伊什塔爾,畢竟他年輕時亂發脾氣的次數可一點不比后者要少。
來到河畔后,吉爾伽美什從王之寶庫中拿出金鐲,這樣便是萬事俱備了。
不過,他還是花時間做了一下心理準備——自登基為王之后,他早就不知道把自己的謙遜丟到哪個角落去了——隨后才高聲道:“盧伽爾班達,烏魯克的先王啊!請回應我——你唯一的孩子吉爾伽美什的召喚,離開這渾濁不堪的河水,在我面前顯現您原本的面目吧!”
話音剛落,冥河漆黑的水面上泛起陣陣漣漪,一個蒼白的靈魂從河底浮了上來。盡管對方低著頭,面容完全被灰敗的長發遮掩了,但他手上的金鐲還是讓吉爾伽美什確認了他的身份。
埃列什基伽勒取下腰間的鳥籠,朝亡靈輕輕晃動了一下,神力涌現時的綠色瑰光就像河面上掀起的波紋一樣向四周擴散,如春雨般滋潤了盧伽爾班達干枯的靈魂。他的身軀逐漸豐盈,灰白的長發變回了閃閃發亮的淺金色,黯淡灰紅的雙眼也被點亮為明艷的赤色,終于顯現出了一名年輕英俊的國王應有的模樣。
這一幕也喚醒了吉爾伽美什童年時期的一些記憶。他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盧伽爾班達已經一百多歲了①,只是受神血影響,外表仍是年輕人的樣子——這也意味著他和緹克曼努已經彼此相伴幾十年了。
每當想起他們交談時熟稔的神情,那種無需言說的默契,仿佛他們身處于一個沒有旁人存在的小世界里……哪怕過去了那么久,依然能讓吉爾伽美什如鯁在喉。但他終究不是當初那個愛耍性子的年輕人了,不會因為這點小小的不愉快而鬧脾氣。
“切記,我的權能無法持續太久!眹诟劳曛,埃t列什基伽勒便體貼地離開了,給他們留下了方便交談的私人空間。
盧伽爾班達看向他——他們父子生前關系著實稱不上親密,但這樣久違的交流,還是讓吉爾伽美什感到了一絲動容。
“好久不見,孩子!北R伽爾班達看著他手里的金鐲——吉爾伽美什本以為他會感到惱怒,但對方只是露出了懷戀的神色,“那是她留給你的嗎?”
“不知道,是天國隕落之后突然出現在寶庫里的!
這個回答似乎觸動了他的父親:“天國隕落……原來如此,那個時候她果然成功了……”說到這里時,對方臉上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難以遏制地沉浸在往昔的記憶中, “不,她當然會成功,緹克曼努……和我不一樣,她是絕對不會逃避的,即使知道前路等待著她的只有痛苦和磨難,她也會堅持到底……這就是她,吉爾!
吉爾伽美什慢了半拍才意識到盧伽爾班達的意識還停留在幾十年前,神代斷絕對他而言還是一個新鮮的消息。
“我在冥河里徘徊太久,可能有點跟不上時代了!彼母赣H面露憂愁,“即便如此,我也能感知到烏魯克即將遭遇一場大劫難……然而我不過是一介亡靈,即使短暫地回想起了過去,也很難在這個波詭云譎的古戰場上為你提供什么幫助。”
“我來這里并不是為了向您尋求幫助!奔獱栙っ朗舱f,“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與提亞馬特決一死戰的。既然我的余生已經所剩無幾,一些曾經困擾著我的事情……我希望能知道它們的答案,父王!
盧伽爾班達微微頷首:“說吧,孩子,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他說,“您明明深愛著她,為何還選擇了與寧蓀女神生下了我?”
有那么一會兒,周圍變得極其安靜,就連一直在河底發出哀吟的亡靈們都陷入了沉默。
盧伽爾班達的表情仿佛定格了,他的臉部肌肉沒有一點變化,他縹緲的赤紅色眼睛里沒有任何情緒,但吉爾伽美什莫名感覺他的父親方才一定受到了巨大的沖擊,若非對方早已是死后魂靈,他或許能聽到對方劇烈而急促的心跳。
“哀悼之塔的計劃……是緹克曼努在很久以前提出來的,那時你還沒有出生。”盧伽爾班達閉上眼睛,輕輕嘆了口氣,“我很快就同意了——向來如此,我很少會在關乎國家命運的事情上和她產生分歧,而且她當時成功扶持安努取代恩利爾成為了諸神之王,證明了天國的秩序并非是永恒不變的,我們都對這個計劃很有信心!
吉爾伽美什敏銳地察覺到對方并未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但他也很想知道當初哀悼之塔計劃半途而廢的真相,并沒有出聲打斷。
“然而對于哀悼之塔計劃,安努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人類的信仰一直是神明力量的重要來源,但利用信仰進一步撼動神明地位的情況卻是第一次發生。所以安努在器重她的同時,也十分警惕她!睂Ψ嚼^續道,“在新月節的那天晚上,安努托夢給我,向我展示了烏魯克選擇與諸神為敵后將要歷經的種種磨難。”
“在夢中,我看見滔天的洪水沖垮了河堤,人和牲畜的尸體在渾濁的河水里沉浮,我看見天火降世,哭嚎的人們在火焰中像蠟燭一樣融化,我看見諸神釋放了古伽蘭那,無情的鐵蹄令大地都為之顫抖,昔日繁榮興盛的城邦在一夜間化為廢墟……”
事實上,這些災難最后無一例外地在烏魯克上演了。
“在那些景象面前,我的心動搖了……在諸神可怖的力量面前,人類是多么脆弱無力啊!北R伽爾班達說,“最后,安努告訴我,諸神可以原諒烏魯克的不臣之心,但必須立刻停止哀悼之塔計劃,并要求我遵照神諭與一位女神誕下天之楔,以加固神明與這片大地的聯結!
“那時的我還沒有作出決定,但懦弱的想法已經在我心里種下了種子……不管怎么說,至少得先中止哀悼之塔計劃。于是不出意外的——緹克曼努為此大發雷霆,認為我背叛了我們的理想。盡管我們以前也爭吵過,可從來沒有那么嚴重,那時我幾乎真的要失去她了,當她摔門而去的時候,我什至覺得諸神還不如直接殺掉我來得痛快……”
他深吸了一口氣:“話雖如此,我還是存有一絲幻想,也許……也許她會盡力阻止我,不僅僅是因為哀悼之塔,也因為……我不求她說愛我,哪怕她對我和寧蓀的結合流露出一絲不滿也好啊。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去找她,想要再談一談這件事……”
這次談話的結果肯定不太好……吉爾伽美什暗想,否則就不會有他了。
“緹克曼努對我的暗示無動于衷,只要求我重新啟動哀悼之塔計劃,我沒能立刻答應她,她便將我拒之門外。”盧伽爾班達的聲音略微嘶啞起來,“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說的話——'既然你那么按捺不住自己想要對神明下跪的沖動,那就去吧,我只當曾經的盧伽爾班達死了,因為我的愚蠢,這幾十年里我向一個死人錯誤地獻上了自己的忠誠'!
喔噢……即使多少有點心理準備,等真正聽到這里時,吉爾伽美什還是忍不住瞠目結舌。他這輩子從緹克曼努口中聽過最重的話,也不過是“去找其他人來當你的盧伽爾之手吧”,萬萬沒想到這句話居然是她感到失望時頗為溫柔的表達。
“盡管我們從未真正跨過那條線,但我和她相伴幾十年,幾乎成為了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是一個靈魂寄宿在兩具軀體里,很多時候不需要開口,我們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整個美索不達米亞都流傳著我們的故事,認為我們情投意合,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本以為哪怕沒有說出口,我們的心意也是相通的,結果卻… …那時的我感覺心如刀割,甚至對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恨意。最后,我就帶著這樣報復般的心情答應了安努的條件,與寧蓀女神結合生下了你。”
盧伽爾班達向他露出了一個歉意的表情:“對不起,孩子,我最終沒能成為一個好父親!
很難否認這一點,畢竟“父親”在他的生命中幾乎是空白的,而女神與國王的結合是出于神明的利益,就像夏哈特通過與恩奇都交/媾為他啟迪靈智一樣,是一次性的交易,所以他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母親,是緹克曼努將他撫養長大的。
但考慮到烏爾寧加爾享受的待遇也差不多,吉爾伽美什覺得自己可能沒什么立場指責對方。
“那時我已經不年輕了,卻還是經常意氣用事,不懂得應該如何去愛她,最后傷害了她,也傷害了自己……無論事后我如何彌補,即使我們的關系有所緩和,也無法真正回到過去了。”他的父親感慨道,“仔細想想,也許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最后的結局。以殘暴為開端的歡愉,終將以殘暴落幕——她不止一次說過這句話。在一切的開始,愛情的果實便和她一起被我丟進火中焚燒殆盡,王座上的我卻毫無察覺!
說罷,盧伽爾班達摘下了手腕上的金鐲——與他手里的這枚是一對——然后交到了他的手中。
“這、這是?!”
“那次決裂之后,她差一點就要離我而去了……幸好你看起來已經不記得了,否則我這輩子最丟臉的時刻恐怕會被你銘記終生!睂Ψ娇嘈σ宦暎澳菚r我懷里抱著你,懇求她留下來,求她即使對我失望,也不要對烏魯克失望,即使放棄了我,也不要放棄烏魯克。我告訴她,'如果你不相信我了,那就相信這個孩子吧,把他撫養成人,讓他擁有對抗諸神的智慧、勇氣和信念,讓他完成我沒能和你一同完成的事情'。”
吉爾伽美什心中一震:“父王……”
“你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許,孩子,你完成了我們當初沒能完成的理想!备赣H幫他合攏了那只握著金鐲的手,“收下它吧,就當是我對你的祝福。你已經踏出了正確的第一步, t千萬不要像我一樣半途而廢!
緊接著,盧伽爾班達的靈魂開始褪色了——埃列什基伽勒的權能已經結束,他又將變回那個在冥河里徘徊的無名亡魂了。他嘆息一聲,并沒有多少不甘,只是平靜地留下了最后一句叮囑。
“如果你再見到她的話,”他說,“記得提醒她下雨天晚上要把窗戶關好,否則會生病的。”
第376章
隨著他們和目的地的距離越來越近,她逐漸按捺不住自己的雀躍之情——即使在作為“緹克曼努”的人生結束后,她也時常想起烏魯克。每當她難得從繁忙的政務中清閑下來,又一時無事可做,打算靠著翻譯古籍消磨掉寧靜的午后時光,就難免在回憶起故人的面龐時陷入寂寥。
唯一古怪的是,伴隨著這股雀躍之情的卻是某種莫名的不安。在某個節點過后,后者漸漸壓過了前者,成為了籠罩在她心頭的一片陰影。
……很難想象這種事情有朝一日也會發生在她身上。
這般心情實在太微妙了,緹克曼努并不打算將它分享給任何人——可惜她有兩位心思細膩,觀察力也相當敏銳的同伴(雖然僅憑他們的外在表現很難讓人意識到這一點)。何況,先前高燒留下的后遺癥,外加風餐露宿累積的疲勞感,已經讓她的小小灰色細胞①所剩無幾了,大腦時常處于虧空狀態,哪怕拉瑪什圖突然打扮成老婦人跑來送給她一個毒蘋果,她多半也會精神恍惚地咬下去。
某天晚上扎營的時候,梅林就主動點破了這件事:“明明快要抵達烏魯克了, 但猊下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開心呢!
“誰會樂意回去給那個笨蛋王打下手啊!卑①ぬ嫠舆^了話茬, “如果宰相不想那么快就回烏魯克的話,我們不妨繞路去拉瑪什圖的巢穴轉一圈。這幾天總是在清理那些量產的雜魚魔獸,完全用不到寶具,余的手心都有點發癢了。”
“說得真輕松啊,阿伽王。”梅林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畢竟耗費的不是自己的魔力,確實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呢!
“你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魔術師小哥,就算余要補魔也不會找你的!
“本來也不會接受啦……倒不如說,光是要給你供魔這一點就已經很委屈梅林大哥哥了。”他抱怨道,“如果一定要犧牲某個可憐的不列顛男人,那還是讓一輩子都沒有結婚,以至于大家不由得懷疑其真實性取向的凱爵士來好了……嘛,不扯這些閑話了,小——猊下覺得呢?是繼續向烏魯克前進,還是想去看看別的地方呢?”
“我并不是不想回烏魯克,只是……”緹克曼努悵然地嘆了口氣,“也許這就是近鄉情更怯吧。作為埃斐的時候,我建立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國家,而在不列顛,我迎來了人生中最長的統治生涯……即便如此,烏魯克對我而言也是不同的,就好像人們總是無法忘記自己第一個愛上的人!
“是啊,大哥哥很確定你在這件事情上有不少心得……嗚啊好痛!”
“不要突然插嘴,魔術師小哥,你那酸溜溜的語氣把原本好好的氣氛都破壞了!卑①っ嫔绯#路饎偛胖鈸裘妨值娜瞬皇撬,“余完全理解宰相的心情,與無根浮萍般的異種們不同,人類對自己生活過的土地是很有歸屬感的!
“好過分!這絕對是歧視,是刻板印象哦!”
經過這幾天的磨合,緹克曼努早就習慣了他們嬉鬧(并伴隨著輕微攻擊性)的相處氛圍,坦然地繼續道:“哀悼之塔建成的那天,烏魯克遭遇了史無前例的浩劫——古伽蘭那摧毀了一切,庫拉巴徹底淪為了廢墟,埃安那可能要好一點……但也只是好一點。不久之后我就死了,并沒有參與烏魯克的重建!
“可你在死前做了最有意義的事情。”阿伽說,“即使沒能親手用蘆葦和泥磚建起一座房子,我們的犧牲對于烏魯克的復興也是有價值的。”
“我明白。”阿伽當年也是主動申請進入地下清理甬道的小隊成員之一,緹克曼努一直感謝他的付出,“但有時我忍不住會想……如果烏魯克已經不需要我了怎么辦?”
“不會的!
“這樣斷言會不會太自信了一點?”她苦笑一聲,“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安慰,梅林!
“這可不是什么安慰啊,猊下。“梅林說,“難道你忘了嗎?你的塔還在那里!
聞言,緹克曼努愣了一下。
“我們的塔。”阿伽得意洋洋地補充道,“別以為這奇跡般的景觀是免費的哦~魔術師小哥,想要參觀地下甬道的話,必須上交二十舍客勒作為門票費,如果要拓印基什王室珍貴的奔狼圖騰,還要額外收五個舍客勒。”
“你的話倒是提醒我了!泵妨中Σ[瞇地回答,“阿伽王啊,吉爾伽美什王托我轉告你,當初你偷偷刻在承重架上的圖騰已經被他用泥抹平了,另外——噢,這里可能要引用他的原話,'狼不過是獅子的獵物,妄圖在獅子的領地上留下自己的印記簡直是狂妄至極。阿伽喲,本王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見你得知自己機關算盡終成空后可悲又可笑的表情了'!
“什么?!”阿伽猛地站了起來,“可惡的吉爾伽美什,余要把他碎尸萬段!”
“嘛,也不用那么生氣。至少根據大哥哥了解到的情況,吉爾伽美什王雖然很早就發現了那些圖騰,但還是默許了它的存在——直到你被寧胡爾薩格召喚后作為英靈替她效力。他認為你這樣實在是太丟臉了,所以命人將那些圖騰抹平作為對你的懲罰,所以……嗯,至少是保留過一段時間的,只能說是小小的遺憾吧!
“開什么玩笑!”阿伽并沒有感到寬慰,反而愈發生氣了,“雖然這件事是余的過錯不假,但那個笨蛋王難道就沒做過蠢事嗎?他當年妄圖恢復國王的初夜權,把緹克曼努氣得辭職出走的時候,怎么不懲罰自己找根繩子吊死呢?”
緹克曼努沉默了一會兒:“你怎么會知道……這應該是你來到烏魯克之前發生的事情。”
“哼哼,宰相,你終究還是小瞧了余啊!卑①u了搖手指,仿佛要向他們揭示一項了不起的真理,“在建造哀悼之塔的那段時間里,余早已憑借非凡的建筑才能、勤懇的工作態度和頂尖的個人魅力獲得了烏魯克百姓的一致認可,并且從他們口中得知了吉爾伽美什曾經干過的諸多蠢事!
……其實不用獲得認可也能打聽到,拿王的糗事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是烏魯克人的日常娛樂。
最后,阿伽作出總結:“總而言之,烏魯克王最好自己主動滾去把余的圖騰復原,否則余就要在他的兒子面前細數他年輕時犯下的可恥過錯。”
旅途每晚的睡前談話就這樣在有點輕喜劇的氛圍中落下了帷幕,但當緹克曼努躺在貧瘠的草地上,正準備闔眼休息時,先前那種憂愁不安的感覺再度涌上了心頭。
如今的烏魯克是一個嶄新的國家,于毀滅中重生,無論它曾有過怎樣的輝煌,舊日的痕跡也早已被掩埋在廢墟之下。
庫拉巴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嗎?還是說,此刻等待著她的不過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就像她對于這座城市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如果她在自己心靈的故鄉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該怎么辦?
她想不出答案,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到她真正回到烏魯克的時候。
又過了幾天,他們終于抵達了烏魯克的邊境。埃安那和庫拉巴之間的距離比她印象中更近了,往返時間至少縮短了一半,看來伊什塔爾的失勢讓吉爾伽美什成功占據了主動權,進一步閹割了神廟的權力。
城墻外延仍能看到一些焦黑的痕跡,部分地面崎嶇不平,還有一些尚未填補的裂縫,邊緣生長著稀疏的野草……這些都是天之公牛鐵蹄踐踏后留下的傷痕。
由于時間太過久遠——即使是哀悼之塔建成時才呱呱落地的新生兒,現在也已經是半百老人了——年輕的士兵并不認識她。不僅如此,因為阿伽明顯的基什口音,如果沒有梅林做擔保,他們恐怕還要被拉去軍t營審問一番。
“莫德雷德也就算了,居然連加雷斯都不在……”梅林詢問看守城門的士兵,“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么大事嗎?”
“拉伽什最近遭受了大量魔獸的襲擊,向烏魯克發出救援請求,烏爾寧加爾殿下不久前領兵前去消滅魔獸了!
“加雷斯也跟著去了?”
“是的!笔勘卮穑扒闆r太過危險,實在找不到其他適合隨行的炊事官,而且烏爾寧加爾殿下表示絕對不吃莫德雷德大人做的豬飼料,只好勞煩加雷斯大人親自跑一趟了。”
“真可惜!泵妨致柫寺柤纾翱磥碇缓玫人麄兓貋碇笤俅蛘泻袅!
對了,這個時代的烏爾寧加爾還活著,應該沒有二十一世紀的記憶。
加雷斯她倒是不擔心……但愿他和莫德雷德能夠相處融洽。
穿過城門后——不出意料,重建后的庫拉巴確實和她記憶中不太一樣了,整個城市的布局給人以既有序又雜亂的感覺,就像是野蠻生長的雜草被園藝剪強行修繕成了規整的模樣。
可誰又能對此表示責怪呢?緹克曼努能夠想象這里的人們曾經度過了一段如何艱辛的時光,僅僅是為了生存下去就耗盡了心血,根本沒有氣力去計較別的事情……僅僅是設想一下那樣的光景,就令她感到心碎。
然而,雖然城市的構造與過去存在差異,但那令人熟悉的口音,蜂蜜油揮發后的甜蜜香氣②和熱情洋溢的市井氛圍,無一不觸動她的心扉。她看見孩子們追逐打鬧著跑過小巷,看見道路兩旁的小販高聲叫賣,看見醫館里的阿蘇③正在為病人開具藥方,好似穿過了一條長長的時空隧道。
他們都是真實的、鮮活的——災難過后,繁華殘余的灰燼滋養了泥土,終究還是讓這個瀕死的國家活了下來,重現往日的生機。即使沒能親眼見證它重生的過程,她心中還是不禁感到與有榮焉。
諸神啊,身懷無匹之力,可一朝失勢便逐漸零落成泥的是你們,生來弱小無力,卻在絕境中活了下來,于廢墟之上重新繁衍了文明的是人類。
“猊下!泵妨中÷曁嵝训,“該走了哦!
緹克曼努很快從感慨中收回了思緒:“嗯,去見盧伽爾吧!
一旁的阿伽做了個鬼臉,但沒有像之前那樣發出抗議,大抵也知道在烏魯克境內不稱呼吉爾伽美什為盧伽爾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途中,他們遇見了馬修——那位被加拉哈德附身的迦勒底少女,她正在尋找御主藤丸立香。
“這位是……猊下嗎?”對方似乎吃了一驚,“和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完全不同呢……!抱歉,我太失禮了。如果您是要去找吉爾伽美什王的話,他此時應該在正殿里處理政務!
與馬修道別后,他們繼續前行。王宮的布局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甚至連吉爾伽美什飼養的獅子都在老地方打盹——當然,不可能是同一只,但也許是習慣使然,當那只獅子趴在草坪上懶洋洋地吐舌頭時,她莫名有種身心俱疲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需要為年輕的國王收拾爛攤子的歲月。
還沒有踏入正殿的大門,他們就在殿外聽見了吉爾伽美什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別讓本王再重復一遍,戰線報告越新越好,進度更新不得懈怠!我們這里越是繁忙,他們的機會就越少,若是想輕松作戰,就不能停下腳步!”
大臣們似乎也作出了回應,但隔著墻壁只能聽到一點模糊不清的聲響,并不像他們的王一樣嘹亮而清晰。
“話說回來,聽說塔巴多的女兒分娩了,巫女和阿蘇各派一名過去,再送一些有營養的果實給她。另外把塔巴多本人從北壁叫回來,給他三天左右的休假時間,只要能看到剛誕生的孫子,想必也能讓他英氣煥發!
“這種閑雜事務怎么能由盧伽爾親自處理?”緹克曼努眉心緊擰,露出不贊同的表情,“難道沒有其他大臣能為王分憂嗎?”
“哈呀,那位能為王分憂的冤大頭不就在大哥哥我身邊嗎?”梅林眨了眨眼睛,“開玩笑的~畢竟面臨著三女神同盟的重壓——雖然現在只剩下兩個了,但只要拉瑪什圖還在,魔獸戰線的壓力就不會減小,目前人手有限,大臣們忙不過來,由君主代勞也是無奈之舉!
“即便如此,這么做也太缺乏效率了。盧伽爾作為最高掌權人,精力和時間都是非常寶貴的,應該用來處理更加重要的工作!彼龂@了口氣,“真是讓人聽不下去……我們進去吧!
盡管她是懷著急切而強烈的責任感踏入大殿的,但在看到年輕的西杜麗和塔蘭特的一瞬間——任何重要或是不重要的事情都從她的腦海中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逝去的歲月怎么可能再回來呢……可這如果不是過去,眼前這些熟悉的面孔又是誰?
吉爾伽美什顯然注意到了門口的動靜,當他們目光交匯的剎那,他的表情也定格了。
隨后是西杜麗和塔蘭特。他們如有所感地沿著他的視線回過頭——是了,真實的、鮮活的——霎時,整個世界看起來是如此迷離,充滿了夢幻的色彩,直到他們兩人沖過來緊緊抱住她,用她熟悉的聲音大喊:“猊下!!”
在兩個成年人重量的沖擊下,緹克曼努終于從那如夢似幻的恍惚中回過了神,但一股恐懼感接踵而至,她懷著謹慎、期待且不安的心情打量著他們,確認了他們就是她記憶中的人,是她的孩子、學生、部下,而非她臆想出的幻象,或是什么長相肖似的后代。
“西杜麗……塔蘭特……”她喃喃道,“真奇怪,感覺就像我從未離開過這里一樣……”
“對本王來說可不是。”
吉爾伽美什不知何時走下了王座,來到他們跟前。對方看上去也和她生前一般無二,依舊年輕、俊美,但不再像過去那樣鋒芒畢露,氣質也在歲月的磨礪下得到了沉淀……一切都在提醒她時間的長河從未停止流淌,有些東西確實已經逝去了,只是以她熟悉的方式回到了她的身邊。
他說:“歡迎回家,緹克曼努。”
第377章
“所以你打算什么時候睡覺?”
“再過一會兒, 盧伽爾!
緹克曼努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工作上——習慣了用羊皮紙和墨水作為書寫材料后,她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泥板上的楔形文字。
托福于某位兢兢業業的夢中信使,烏魯克方早就得知了她離開基什踏上返鄉之路的消息。這批泥板是西杜麗早就準備好了的,不僅涵蓋了她亟需掌握的各類信息,還按照和她心意的方式進行了分類(這孩子總是那么慧心巧思)。雖然她不能像過去那樣猝死之后很快又能精力充沛地醒過來繼續工作,但還是打算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準確地說,至少看完三分之二的泥板再休息。
在城邦眾多的兩河流域,第一要務自然是獲悉周圍各個國家的情況。
根據泥板的記述, 寧胡爾薩格被阿伽殺死后不久, 阿卡德人就改為供奉她最大的敵人埃阿,并尊其為新的守護神,于是不出意外地在寧胡爾薩格復活后遭到了她的強烈報復,死傷慘重, 如今已經集體向西側遷徙,盡可能遠離伊迪格拉特河和布拉努姆河。
烏瑪十二天前就已經被可怖的魔獸洪流淹沒, 無家可歸的難民大多逃到了拉伽什。
烏爾暫時還沒有被魔獸軍團攻占,但水神廟的糧倉已經被寧胡爾薩格的復仇之火焚毀了,烏爾人又無法外出耕作,只能眼睜睜看著莊稼爛在地里,即使成功抵御了外敵,也會有不少人死于饑荒——這正是問題所在,農業是國家生命力的根基,可如今城墻外危機四伏,百姓們根本無法正常務農,各個城邦之間的貿易往來也被切斷了,不可能指望糧食進口。
像烏魯克這樣有英靈協助的情況終究是少數……再這么下去,即使勉強逃過了魔獸的侵襲,人們的生存也難以為繼。
何況,哪怕是烏魯克,眼下也有亟需操心的問題。美索不達米亞的礦產資源較為貧瘠,需要通過長距離貿易獲得補足。如今工匠坊的匠人們雖然躍躍欲試,但t是沒有金屬礦,再有精力也于事無補。他們需要盡快讓通往卡帕多西亞或陶魯斯山脈的道路恢復通暢——最好是后者,因為陶魯斯山脈也產白銀。
然而,想要在短時間內殺死拉瑪什圖也非易事。先不說這件事本身的難易程度(“金固”的立場還是一個未知數),拉瑪什圖擁有提亞馬特的權能,一旦她死亡,權能就會回歸眾神之母體內。如此龐大的能量變動,不可能不驚醒沉睡中的女神,這樣不僅梅林會有生命危險,烏魯克目前也沒有可以擊敗對方的有效方案。
既然現階段還不是處理拉瑪什圖的最佳時機,就得考慮曲線救國的可能性……
正當她陷入沉思之際,床上的吉爾伽美什又問道:“你打算什么時候睡覺?”
“如果您困了,可以先回去休息!
“什么意思?”他看起來很不高興,“本王貴為烏魯克的君主,擁有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卻沒有權利在這張床上過夜嗎?緹克曼努,本王要求你收回剛才的話,然后好好反省自己荒唐的言論。”
聞言,緹克曼努嘆了口氣,有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是,盧伽爾,您當然可以留在這里過夜。”
“很好!奔獱栙っ朗矟M意地點了點頭,繼續問道,“所以你打算什么時候睡覺?”
“恐怕不會很快。”她回答,“我想至少把魔獸的問題考慮清楚后再休息!
“至少!睂Ψ礁砂桶偷刂貜土艘槐,“所以是'考慮清楚后也不一定會上床睡覺'的意思,對吧?”
她模棱兩可地答道:“也許吧!
于是吉爾伽美什也嘆了口氣——可能是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他故意嘆得很重、很大聲,就好像他恨不得在她耳邊這么做一樣。緹克曼努沒有抬頭,只是聽到了他下床的聲音,本以為他打算回自己的房間,但對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他的影子蓋住了蠟燭的光線。
“起來。”
“我必須看完這些泥板才能休息,盧伽爾!
“本王當然知道,這就是為什么剛才本王只說了'起來',而不是'給本王滾去睡覺'。”吉爾伽美什雙手抱肘,“起來,本王要坐這里。”
“……您坐這里的話,那我該坐哪兒呢?”
“坐本王腿上。”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或者本王坐你腿上——總之我一定要坐在這里,你自己選一個吧。”
這到底是誰家的小孩子……呃,好像是她養大的,真是現世報啊。
雖然緹克曼努對于自己的身體強度還算有信心,但這不代表她能坦然接受一名身材高大,體格精壯的成年男性像千斤頂一樣壓在她的腿上——況且,就像“世界和平”在某些現代互聯網弄潮兒畜生般的愿望面前也會顯得充滿可行性①,比起好言好語地說服倔勁突然上來的吉爾伽美什改變想法,坐在對方腿上處理工作好像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了。
“你在看其他國家的報告?”吉爾伽美什的視線掃過泥板,順便調整了一下姿勢,“寧胡爾薩格復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摧毀埃阿的所有神廟,外加受哀悼之塔的影響,烏爾那邊近乎已經和埃阿斷聯了,大祭司也無法求得神明的加護……能夠撐到現在,烏爾王也算是個有骨氣的家伙。”
“雖然拉瑪什圖短期內無法被消滅,但想要減輕魔獸軍團帶來的損失也不是沒有辦法!本熆寺鸬,“莫德雷德和阿伽的寶具,再加上您的乖離劍,我們并不缺少進行大規模殺傷性打擊的手段,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魔獸全數聚集起來,一掃而盡!
她用食指點了點桌案:“依據我在寧胡爾薩格那里得到的情報,拉瑪什圖也需要補充養料才能不斷產出新的魔獸。一次性的大范圍清剿之后,只要盡可能切斷她獲得新養料的途徑,應該就能減輕其他國家的壓力,讓百姓在一定程度上恢復正常生活了。為了正確實施這項計劃,我們需要抓幾只活的魔獸,通過實驗獲悉它們的習性,并找到將它們聚集在一起的方法。”
“太危險了!奔獱栙っ朗裁碱^緊皺,“雖然你心里應該再清楚不過,但本王姑且還是提醒一句——現在的你已經沒有不死之身了,被魔獸咬掉哪個地方可不是死一次就能解決的!
“我哪有脆弱到這個地步?”緹克曼努不禁莞爾,“當然,我確實不打算親自動手。在時間和精力都有限的前提下,我有其他需要優先處理的工作,所以這件事我打算交給迦勒底!
“迦勒底?”
“我在之前的特異點和迦勒底的工作人員有過合作,他們的分析員水平相當不錯!蓖⑺艽髮W出品,當然不會有錯——不過她決定在這件事情上繼續保持謙虛,將驕傲之情留在心中,“至于烏魯克方負責跟進的人選,我也已經想好了……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想任命伊什塔爾。”
聞言,吉爾伽美什露出了古怪的表情:“與其說是伊什塔爾,本王猜你應該對她依憑的那名少女更有興趣……丑話說在前頭,雖然那個不幸被伊什塔爾選中的小姑娘確實頗有能力,但不知怎么就是容易在關鍵時刻掉鏈子②。如果對她抱有太高的期待,未來也許會收獲失望!
“而這正是她克服自身弱點的好機會。”緹克曼努愉快地回答,“畢竟,如果不小心把事情搞砸了,就有可能毫無尊嚴地淪為魔獸的盤中餐——相信這份危機感會讓她時刻保持專注的!
“真是光明正大的壞人發言啊。”吉爾伽美什評價道。
“誰說不是呢!彼f,“最核心的民生問題解決后——假如您不介意的話,我想也是時候談一談政務方面的問題了!
“不列顛就教會了你這些繁文縟節嗎?”吉爾伽美什冷哼一聲,“跟本王說話時不需要這種東西,大膽開口就行了!
“是嗎?可我方才也十分直白地請您回自己的房間休息,并沒有得到很好的效果!
對方沒有回答,但表情看起來明顯被噎住了。好一會兒過去,他才小聲回答:“我只說你能大膽開口,又沒說我一定會答應!
“烏魯克就教會了您這種狡猾的文字把戲嗎?”
“哼,王的養育者可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難得輕松的小插曲過后,他們又回到了先前談論政務的嚴肅氛圍中。
“客觀地說,雖然各項工作都在或快或慢地推進中,但目前的烏魯克并沒有什么全面且行之有效的組織架構。”緹克曼努說,“在人手如此緊缺的情況下竟然還能產生行政冗余,實在是……總而言之,由于管理和職能分配上的問題,仍有許多官員在進行重復或不必要的工作!
以及吉爾伽美什自身的某些毛病——這一點緹克曼努并沒有說出口,作為天資聰慧且接受過精英教育的人,他無法忍受別人的愚鈍。一旦發現某件事情沒有人能做到完全合乎他的心意,就會直接將工作攬到自己身上。
因為他卓越的個人能力,最后事情都能很好地得到解決,但這么做的結果就是所有工作最終都指向了王。
王的要務并不在于事必躬親,而在于將有才能的人安排在適合他們的位置上。
不過,烏魯克當下的窘境也是事出有因的。經歷過古伽蘭那之劫后,整個國家的財政支出主要投入到了災后重建上,無法像過去那樣顧全公學教育的開支。
待國家復興,國庫逐漸充裕起來后,兩河流域的停戰協議時限又臨近結束,戰爭是多城邦地區文明的主色調,而天國隕落后崛起速度最快的國家,恰好是距離烏魯克最近的烏爾,于是后續的財政支出又不得不投入到了軍備上,而供養一支常駐軍隊的代價是非常昂貴的。
未來的烏爾寧加爾曾經提到過,在他執政期間,烏魯克無論是人才儲備還是行政架構都已經十分完備了,那么將重心重新放在教育上應該就是這一代的事情,可惜特異點的出現打斷了這一進程,烏魯克就這樣不幸地卡在了這個青黃不接的節點上。
“對于接下來的調整,我已經有了一些想法!彼^續道,“但為了避免打亂如今的工作節奏,我們需要一步一步循序漸進地來。西杜麗和塔蘭特都是經驗豐富的管理者,我打算先從他們手下的人開始!
“盡管動手t好了!奔獱栙っ朗残α艘宦,“就算你不說,他們也會像兩只小狗一樣,扒在門邊眼巴巴地等著你向他們扔樹枝呢。”
在這種緊張的局勢下,身邊能有熟悉的部下(兼曾經的學生)協助工作,確實令緹克曼努心中感到熨帖。
“另外……雖然這不是當下需要考慮的事情,但我還是希望和您談談那些出于特殊情況——例如戰爭而臨時擴編的工作人員在戰后該如何安排,以避免未來行政系統越來越臃腫的問題!
客觀而言,這些問題其實是烏爾寧加爾需要面對的,畢竟他將來要統治的并不只是一兩座城市,而是整個美索不達米亞,過去用于統治單個城邦的管理方式,并不適用于一個幅員遼闊的龐大帝國。
但特異點結束之后,她在這個時代的使命也就結束了,并不會繼續留在烏魯克。烏爾寧加爾又太過年輕,缺乏執政經驗,無法像他的父親那樣領會她某些安排的用意。
簡單解釋了自己的用意后,她對吉爾伽美什說:“有些話本該由我親自告訴他……可惜我無法在烏魯克長久地待下去,比起我,您更適合成為他的引路人!
聽完她的話,吉爾伽美什意外地陷入了沉默。
“如果我也做不到呢?”他突然問道。
“什么?”
“你應該很早就知道了,這一次烏魯克真正的敵人是提亞馬特——創世的女神,眾神之母,自黑暗的虛數之;貧w地表,渴望著向曾經拋棄了她的孩子們復仇。”他說,“即便是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打敗她,為此我已經做好了賭上性命的準備——不,應該說整個烏魯克都做好了準備,若是被逼至絕境,哪怕讓這個國家化身柴薪,點燃諸神為人類準備的古戰場也無妨!
說著,他頓了一下,神情中忽然多了一絲自嘲:“真奇怪,我對那孩子并不好,根本算不上什么稱職的父親……但一想到他將重復我的命運,成為一個沒有父母的孩子,就莫名地有些傷感。”
在不列顛特異點的時候,烏爾寧加爾的確提起過一些生前往事。雖然不過是只言片語,但也能從中窺見那段漫長、孤寂的人生……即使在統治期間吞并了其他所有城邦,成為了整個美索不達米亞唯一的主人,也無法填滿他內心的空洞。
“死亡當然不能使我畏懼,但在已知生命有限的情況下,我想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彼p輕撫摸她的臉龐,“我愛你,緹克曼努。”他的呼吸加重了,每一次喘息都充滿了苦澀,“我早該告訴你的……可惜那時我又年輕,又傻,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
他眼中深沉的愛和悲傷都令她感到痛苦——哪怕經歷了如此漫長的人生,吉爾伽美什對她而言也是不同的,和耶底底亞、亞瑟都不一樣——她撫養了耶底底亞,而他年輕鮮活的生命卻在一個美好的黃昏無疾而終。她和亞瑟之間有一段美滿的婚姻,但在那之前,她并未參與對方過去的人生。
唯獨吉爾伽美什,她幾乎見證了他的一切,見過他最好和最糟的時候。從襁褓中懵懂的嬰兒到意氣風發的一國之王,從年少時的謙遜聰穎,到登基后的任性、叛逆和桀驁不馴,最后在歲月的磨礪下沉穩了心性,成為被所有人信賴的賢明領袖。
“怎么了?”吉爾伽美什捏了捏她的小腿,“敢在本王傾訴衷腸的時候走神,就做好被本王報復的準備吧。”
“沒什么!彼冻隽藨涯畹男θ荩爸皇怯X得,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某個孩子第一次睜開眼睛,還有第一次叫我媽媽的畫面了!
“……還有過這種事情?”對方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本王命令你立刻忘掉!”
然而緹克曼努只是放聲大笑,直到吉爾伽美什滿臉通紅,即將惱羞成怒的時候,她的笑聲才有所放緩——當然,可能只是因為她笑得有點累了:“而且那孩子現在也很傻!彼粗,“否則他就該知道,我是絕對不會讓他死的!
“狂妄。”他哼笑一聲,“不過,偶爾讓你來當我們之中更不可一世的那個也不錯!
“我們都會活下來的,吉爾!彼橇宋撬念~頭,“不僅僅是你和我,還有那兩個來自迦勒底的年輕人,還有整個烏魯克——人終有一死,但絕非當下。班達不是一個好父親,但他至少留給了你一個繁榮安定的國家,如果你只打算給我們的孩子留下一片殘破的廢墟,那你就是一個比他還要糟糕的父親了。”
吉爾伽美什怔住了:“你剛剛是不是說……我們的孩子?”
“你沒有聽錯——我們的孩子,如果你想聽的話,我還可以說上很多很多遍!彼f,“吉爾,這一仗我們不僅會贏,而且會贏得很漂亮。所以不要放棄任何生的希望,你和我、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文明,最后都會活下來的!
有那么一會兒,整個房間變得極其安靜,就連窗外樹枝搖曳時細微的摩挲聲也清晰可聞。緹克曼努能夠聽見他的心跳聲,如此強烈,急促如鼓點。
下一秒,吉爾伽美什猛地站了起來,將她推到桌案上。片刻的失重后,緹克曼努聽見了泥板掉落在地上的碎裂聲——抱歉,西杜麗,她在心里默默對她的小姑娘說道——然后是一具溫熱的,成年男性的肉體壓在身上的重量。在僅僅毫厘之差的距離下,她看見吉爾伽美什的瞳孔放大了,眼神因為欲望的色彩而幽暗。
“我……”他喘著氣,“緹克曼努,我想……”
“你是烏魯克的君主!彼龑⑹种干爝M他的發絲間,“你擁有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不是嗎?”
當他俯下身時,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饑餓了太久,最終被無盡的空虛和欲望逼瘋了的人。他的吻也如同狂風驟雨,他們身下的木桌被他推搡得不斷移位,和地面摩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緹克曼努不得不抓緊——也許是撕扯他的頭發,這顯然帶來了疼痛,但吉爾伽美什卻笑了起來。
“沒錯,就是這樣!币晃墙Y束后,他嘴角咧起,像是雄獅在展示自己的利齒,“如果有人能傷到我,殺死我,能挖出我的心臟,讓我流血——那個人一定是你,不會是其他人,不會是提亞馬特!
“我不會殺死你!彼粗请p深紅色的眼睛,“不過有必要的話,可能會讓你感受一點疼痛!
緊接著是第二個吻……這一次更加溫柔、綿長,融化了分別多年后的最后一點隔膜。她的肺葉因為空氣被榨干而緊縮,但她的心感到溫暖而放松,就像是回到了家……這才是真正地回到了家。
“哼,你接吻的水平比以前精進了不少。”吉爾伽美什含糊地咕噥著,“看來你當上女王后過得相當快活!
緹克曼努有些促狹地回答:“指望一個有過六個孩子——實際上撫養過更多的女人不會接吻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了?”
“區區一個騎士王,本王才不會放在心上!彼f,“身為王者中的王者,本王自然不會因為有幾個不入流的競爭者就氣急敗壞。盡管去其他花圃中采擷花蜜好了,緹克曼努,越是如此,你就越能意識到——那朵最艷麗,最芬芳的鮮花就在你最初飛過的地方。”
是這樣嗎……明明剛見面時還因為得知了她管阿伽叫盧伽爾的事情而大發脾氣,表示要把對方拉出去處以絞刑呢……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噢噢——沒錯,王,這才是您該有的氣魄啊!”
隨即是第二個人的聲音——女性的聲音:“小聲一點!你想害我們被發現嗎?”
哈呀,這可真是……
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后,門外的人小聲問道:“好安靜呢……西杜麗,王和猊下是不是在親親啊……”
“我不知道,塔蘭特……而且我們年紀都不小了,不適合再用那種孩子氣的說法了……”
緹克曼努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勉強沒有笑出聲,吉爾伽美什則是翻了一個白眼——無論如何假裝他們不存在,房間里原先曖昧的氣氛都已經蕩然無t存了,就像一個被吹破的泡泡糖,不管怎么努力往泡泡里吹氣,最后也只會從破口里流走。
“也許我們該繼續討論工作了,盧伽爾。”她打趣道。
“難道他們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嗎?”自詡不會輕易氣急敗壞的王者中的王者,現在似乎是真的有點氣急敗壞了,“明天一早本王就要把他們發配到牧羊場去剪羊毛!
第378章
如果不是局勢所迫, 烏爾寧加爾是不想和莫德雷德多待哪怕一秒的。
然而,現實就是現實——在這種魔獸泛濫的情況下,紅龍不僅可以憑借龐然的身軀橫掃戰場, 還可以在高空中偵查戰況, 在合適的時機發出龍吼吸引魔獸,或是俯沖地面切割敵方的陣型,為地面軍隊作掩護。
士兵的犧牲意味著無數父母和妻兒的淚水,也意味著農耕勞作力的減少。烏魯克又不是這一仗過后就不復存在了,等到戰爭結束,國家還需要存續發展下去。客觀而言,莫德雷德的存在確實是必不可少的。
即便是烏爾寧加爾,有時也不得不捏著鼻子給予對方幾句贊美……雖然感覺很惡心就是了,尤其在看到對方得意洋洋的表情之后。
他只好說服自己,命運的安排自有其道理。既然它創造出了巧奪天工的美麗陶器——比如他,烏魯克的王儲,英雄王吉爾伽美什與人類賢者緹克曼努之子,自然也會創造出一塊負責給陶器擦拭污垢的抹布——很顯然,莫德雷德就很適合成為后者。
魔獸本身并不強(一看就是拉瑪什圖為了量產而隨便做出來的) ,大約三到四個士兵有組織地進行圍攻就能安全獵殺,如果是熟練一點的老兵,還能應對得更加輕松。唯一麻煩的是數量太多,且后繼的有生力量源源不斷,在烏爾寧加爾允許莫德雷德釋放寶具的情況下,戰斗還是持續到了臨近傍晚。
侵襲的魔獸軍團被清剿后,拉伽什終于迎來了久違的安寧——盡管所有人都知道這種安寧只是暫時的。拉伽什王立刻敞開大門恭迎他們入城,并且盛情……呃,用幾塊餅饃①招待了他們。
“這已經是王宮里最后的一點面粉了……”面對他們不可思議的眼神, 拉伽什王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解釋道,“城內的糧倉早就見底了,很多人連老鼠的尸體都吃……”
如果放在平時,烏爾寧加爾肯定會狠狠嘲笑對方。然而一向好面子的拉伽什王,居然會給客人送上這樣寒酸的食物,也能側面看出這個國家如今的情況有多么窘迫。
烏魯克王族的信條是“將強者像爛泥一樣踩在腳下,才可謂是真正的愉悅”——好吧,可能也稱不上什么家族信條,單純是他父親吉爾伽美什的個人愛好— —至于眼前這位落魄的國王,即使嘲弄他也沒有任何愉悅感可言,所以烏爾寧加爾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坦然接受了對方的“宴請”。
至于那條蠢龍……嘖,他連土和樹皮都吃,給他喂點人類文明的食物就已經是相當優待他了。
除了簡陋的晚餐之外,留在拉伽什王宮過夜也讓他感到很不適應。雖然拉伽什王安排給他們的是除了王寢以外最好的房間,有著不遜于烏魯克宮殿的奢華與舒適,但他能夠接受睡在野外粗糲的泥沙地上,也能接受睡在馬廄里有著腥臊味的干草垛上,唯獨討厭處于這種令人放松但又難以徹底卸下警惕的環境中。
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陣后,烏爾寧加爾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內心的焦躁,決定起身去拉伽什的城墻上待一會兒,讓清涼的晚風撫平他躁動不安的心。
當然,很快他就為自己的決定而后悔了……因為莫德雷德正巧也在城墻上夜游。
當烏爾寧加爾看見他的時候,后者正在和幾個負責守夜的衛兵聊天,還熱心地在他們換班時幫忙轉動絞盤,好讓他們坐升降木臺下去——天知道烏爾寧加爾多么想把他也一腳踹下城墻,和那些衛兵們一起“下班”——但他也只能想想,一來莫德雷德是龍,而龍是會飛的,二來紅龍皮糙肉厚,即使摔下去也不會對他產生什么傷害。
于是烏爾寧加爾只好扭頭就走,不想和對方發生任何一點接觸(包括眼神接觸)?上咸鞗]有賦予莫德雷德一顆可用的大腦,卻給了他敏銳的感官和敏捷的身手。對方不僅發現了他,而且兩三步就追了上來,還很熱情地朝他打招呼:“噢!這不是指甲蓋嗎?”
烏爾寧加爾感覺自己嘴角的肌肉在抽搐:“別以為你還派得上一點用場我就不會殺你!
最令他難受的是,若莫德雷德是故意譏諷他,他大抵還能下定決心把對方大卸八塊送回英靈殿,頂多讓父王再用大杯召喚一個新英靈。但很多時候,對方似乎是真的打算和他友好相處,然后把這個對他而言極具侮辱性的綽號當作對他的昵稱。
不是,一個人怎么可以蠢到這種地步?難道是對方體內的異種之血在作祟?又或者這是不列顛人的特性?考慮到加雷斯——據說是莫德雷德同母異父的兄弟,理論上應該沒有沾染愚蠢的紅龍血統,但他的性格比莫德雷德更令人捉摸不透。
有一次,烏爾寧加爾監督完軍隊訓練后正要回王宮,碰巧目睹加雷斯因為著迷于一只蝴蝶而從城墻上摔了下去。還有一次——當時他并不在場,只是聽說對方在出使埃安那時被緊急送到神廟里進行嘔吐治療,原因是他看到了一株長得很像蕨菜的植物,情不自禁地品嘗了一下,事后證明那株植物是有劇毒的……
話說那家伙不是有一個能去除食材毒性的神奇坩堝嗎?為什么就不能把東西煮一下再吃?
對于這兩兄弟,烏爾寧加爾實在難以理解,他唯一能得出的結論是“不列顛人都是糊涂蛋”。
“你一定是來看星星的吧?我也是!币娝麤]有回應,不列顛糊涂蛋——不對,是莫德雷德自顧自地繼續道,“美索不達米亞的夜空真美啊,星星又多又亮,沒有被工業廢氣污染過。上一次我被召喚到現世是在倫敦特異點,到處都是噴黑煙的工廠,排水口還時常能看到老鼠……哼,我最討厭老鼠了。早知道倫迪尼烏姆以后會變成這個鬼樣子,當初還不如讓北方獨立算了!
烏爾寧加爾對星星沒有半點興趣,只想早點擺脫對方,享受安靜的私人時間——事實上,他甚至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去拉伽什城里抓一只老鼠過來把對方嚇跑。畢竟,他還是想在外面散會兒步的,不想這么快就回到那張令他煩躁的羽毛床上繼續失眠。
“那邊最亮的星星是天狼星!蹦吕椎抡f,“希臘人把幾顆星星連起來之后形成的區域稱為星座。天狼星的星座名為大犬座,它旁邊的那個叫天兔座,兩個星座組合起來看,就像是一只獵犬在撲向野兔。到了冬天,天狼星會和小犬座的南河三,還有獵戶座的參宿四形成一個三角形,因為它們位于星球最中間的那根緯線上,所以世界各地都能夠看到!
烏爾寧加爾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干、干嘛露出這種眼神!”對方有些惱羞成怒,“簡直像在說'這家伙怎么看都是一個沒腦子的武夫,居然還能隨口吐出幾個天文詞匯,我不會是在做什么奇怪的夢吧'一樣……”
“你倒是意外地挺有自知之明嘛!
“可惡,給我反駁剛才的話!混蛋!”莫德雷德氣得直跺腳,城墻邊緣不斷落下灰塵和碎石——假如這附近真有老鼠,現在多半也被他嚇跑了,“什么嘛!我好歹也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過一段時間……唔,雖然只有短短幾個月,學習進度也是三個人里最落后的……”
說著,他似乎陷入了什么自憐自艾的情緒,嘀嘀咕咕地抱怨了起來:“每天被加拉哈德耳提面命不許逃課也就算了,加荷里斯也是大魔鬼,只要我考試不及格就對我冷嘲熱諷,'我說過今天上課要把您的腦子帶來,所以莫德雷德·潘德拉貢殿下,請問您的腦子在哪里?噢,看來是我忘記了我的禮貌。身為老師,我怎能苛求您去找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呢?不必介懷,殿下,今天下t課后,您就把曼德拉草安到脖子上帶回去吧'……哼,加荷里斯那家伙,別人夸他幾句'繼承了母親的智慧'就尾巴翹上天,明明格蕾才是我們之中最聰明的孩子。”
不出意料,這家伙果然是一條空有勇武的文盲龍啊……
烏爾寧加爾是在嚴苛的精英教育中長大,接受過最多的是父親的審視和挑剔。在他看來,莫德雷德身上的諸多毛病明顯都是被周圍人慣出來的。
然而,看著對方無憂無慮、直率又坦然的神態……被愛包圍著長大的孩子就會養成這種性格嗎?
“喂喂,怎么又來了?”莫德雷德抓了抓頭發,“其實我早就想問了,為什么你經常一邊看著我,一邊露出便秘一樣的表情?搞得人很不舒服欸……”
烏爾寧加爾難得沒有生氣,只是低聲問道:“在她身邊長大……是一種怎么樣的感覺?”
“哈?”
“緹克曼努!”事實證明“不生氣”這種事情是持續不了太久的,“動動你的龍腦子!我還能問哪個'她'?難道問那個附身在女人身上的變態圣騎士嗎?”
“知道了啦……真是的,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莫德雷德吐了吐舌頭,“不過,你要問是什么感覺……這還能怎么說?當然是幸福的感覺了!
聞言,烏爾寧加爾冷哼一聲,但莫德雷德顯然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掰著手指自言自語道:“因為斯圖亞特王的關系——啊,斯圖亞特王就是加雷斯他們的爺爺,總之他對自己的孩子都不太好,最后導致了各種各樣糟糕的結果,所以母親決定引以為戒,盡可能讓我們在身心健全的環境下長大。 ”
“除了顧及我們的健康和學業,母親基本每天都會和我們一起用晚餐,過問我們的生活,跟我們分享或者聽我們講述最近發生的趣事。晚上空閑的話,就會帶我們去天文臺觀察星星,給我們講各國神話中有關星星的故事,如果講到希臘神話,還會衍生到希臘人的哲學和戲劇上。對了,母親每年都會抽出一段時間帶我們回康沃爾度假……話雖如此,但其實還是會工作啦,只是不會讓我們知道……”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烏爾寧加爾也不免為他口中所描述的畫面而震驚——接踵而至的則是毒液般黏稠的嫉妒和無法遏制的怒火——對于王儲的使命,他比莫德雷德要認真得多。為了不活在父親偉大功績的陰影下,為了不讓別人在提起“那就是人類賢者提克曼努之子”時感到失望,他向來以最嚴格的標準要求自己,沒有一刻敢疏忽懈怠,而莫德雷德卻能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他做夢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
命運怎能對一個人如此偏心?
“那可真是解釋了很多問題。”他實在難以遏制自己言語中的怨毒,“就是因為你從小在這樣的溺愛中長大,才會成為一個只知道享受父母蔭庇的平庸君主。若你生在美索不達米亞,你所統治的國家連一秒都活不下去,而我如果在你的位置上,不出十年,整個歐羅巴都會落入我手!
可聽到他的話,莫德雷德只是聳了聳肩,依舊保持著那種令他憎惡不已的爽朗和坦率,臉上沒有任何不快的意味:“這倒是沒錯啦,我并不覺得自己是什么很出色的國王,要不是當時格蕾執意要待在北方,我本來打算把繼承權讓給她的。”他的聲音忽然小了下去,“不過保持現狀對我而言也不錯,畢竟情況原本有可能變得更糟……”
“什么更糟?”
“嘖嘖,不要那么八卦地打聽別人的秘密啊。”莫德雷德搖了搖手指,“即使是我,偶爾也會有些不可與旁人分享的少年心事!
……沒有對他表示作嘔是烏爾寧加爾最后的禮貌。
“總之,雖然我們相處得一直不太好!蹦吕椎抡f,“但在心里,我其實是把你當成兄弟的,烏爾寧加爾,雖然我們的父親不是同一個人……不過那個無所謂啦,我早就習慣和一群同母異父的兄弟一起玩了。母親教導我們,家人之間應該互相幫助、互相關愛,即使我們經常爭吵,有時甚至還會動手,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其實我并不討厭你。”
一時間,烏爾寧加爾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可以忍受和莫德雷德之間的無數矛盾,可以忍受對方的嘲笑然后反唇相譏,而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他不介意和對方大動干戈,直到他們之中有一方流血,乃至于死亡。
但烏爾寧加爾就是無法應對他表現出的善意。
不僅是因為他難以承受這種陌生的溫情,也因為那個時刻縈繞在他心頭,如幽靈般徘徊不去的疑問——如果他也像對方一樣在母親身邊長大,像他一樣生活在愛與關懷的包圍中,而不是只能去做別人記憶的小偷(他一直因此對西杜麗心懷愧疚),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樣,總是輕松坦率地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想法,而不是養成現在這種糟糕的性格,只能通過命令和惡言惡語維持著與別人的聯系?
“我……”烏爾寧加爾深吸了一口氣,“我和你恰好相反,莫德雷德,我非常——非常地討厭你!彼荛_了對方探究的眼神,“然而,你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對我產生觸動……聽著,這對我而言并不容易,但我會試著與你和平共處,不只是為了回報你的善意,也因為我不希望緹克曼努回來后會對我們的矛盾感到困擾。”
莫德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啦,指甲蓋~沒必要為我做出什么改變,無論是過度戀母的兄弟,整天板著一張臉的兄弟,還是嘴巴又賤又壞的兄弟,我都已經習慣了!
他的嘴角再一次抽搐起來“……和平共處的第一個條件就是你改掉這個該死的昵稱!
自那之后,他和莫德雷德的關系漸漸緩和,對方也沒有再提起過那個綽號——莫德雷德曾提議叫他“烏爾”,但烏爾寧加爾覺得那樣過于親密了,讓他感到非常惡心,所以他們暫時以名字作為對彼此的稱呼。
不過,在烏爾寧加爾嘗試對“摩根的孩子”放下成見后,他發現自己和加雷斯的相處遠比和莫德雷德相處時要輕松得多。
他認為這可能是生性不合的緣故。加雷斯雖然有時會做出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情,但大部分時間(只要不遇到什么看起來很好吃的植物或動物)都表現得十分聰穎、識大體,偶爾還會展示一下周游世界的豐富閱歷。
而莫德雷德……就只是莫德雷德。
好吧,雖說對方也有自己的苦衷(據說是受返祖的影響),但苦衷并不會改變事實,烏爾寧加爾無法忍受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伙——更刻薄一點的說法是,他無法忍受傻瓜。
在啟程回烏魯克的前一天晚上,烏爾寧加爾收到了父王的密信。
雖然是父王傳來的信,但信件似乎不是父王本人寫的。一來,草紙上的筆跡讓他十分陌生;二來,信中的措辭十分禮貌,甚至關心了他在拉伽什的近況……估計是父王新任命的書記官吧。
話說這個新書記官是不是有點過于感性了?居然還自作主張地在信尾加了一句“希望你在那邊平安無事”,父王才不會用這種溫情脈脈的方式對他講話呢……倒不如說,光是設想一下那個畫面就已經讓他頭皮發麻了。
“抓幾只活的魔獸回去,最好是烏魯克附近捕捉不到的種類?”烏爾寧加爾喃喃道,“好奇怪的要求,我怎么可能記得烏魯克附近有哪幾種魔獸……干脆都各抓一只帶回去好了!
嗯,當初選擇帶上紅龍果然是正確的決定,否則還真不知道該找誰來負責這些粗活累活。
第379章
吉爾伽美什是被窗外嘹亮的鳥鳴聲叫醒的。
睜開眼睛之后,他掀開床幃,看著灑滿了整個房間的明媚陽光,意識到時間恐怕比自己想象的更晚。
自己多久沒有像這樣一覺睡到自然醒了?有那么一會兒,吉爾伽美什甚至覺得那些輕松愉快的時光似乎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烏魯克的各項改革正在穩步推進t,但還遠遠不及它最繁榮的時候,盡管如此,僅僅是那種熟悉的舊日時光的回溯,就足以使他感到放松、愜意,再多的黃金也換不回這些。
唯一可惜的是床邊如此空虛……
一些糟糕的記憶再度浮現——昨晚,緹克曼努和西杜麗討論工作一直到深夜,于是順便睡在了西杜麗的屋子里。與此同時,吉爾伽美什特意把自己的工作搬到緹克曼努的房間處理,方便晚上留下來同被而眠,結果直到后半夜才得知了她在別人那里過夜的消息。
很難不懷疑這是西杜麗的報復。雖然王的輔佐官總是給人以溫柔知性、落落大方的印象,但吉爾伽美什從小和她一起長大,深諳這個女人的秉性。光憑對方能念叨“某個雨夜王居然在猊下講故事時偷偷把我從猊下身邊擠走了”這件小事幾十年都不嫌煩,就能看出她是一個非常記仇的人。
起床后,他本想和緹克曼努一起享用早餐,卻從仆從口中得知盧伽爾之手一早就去藏書庫了。吉爾伽美什不禁嘴角抽搐——久別重逢后的第一個晚上,她對他是如此主動和熱情,即使最后被西杜麗和塔蘭特這兩個搗蛋鬼打斷了,他都沒有特別惱火(當然也不是完全不惱火) ,畢竟日子還很長,沒必要急于一時。
但自那之后,緹克曼努很快又回到了“盧伽爾之手”的身份中,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別說彌補那晚被打斷的春風一度了,連能親熱一下的時間都很少,虧他這段時間還特意把梅林和阿伽打發去了其他地方……
吉爾伽美什倉促地應付完了早餐,隨后便快步趕去藏書庫,以免第三次與緹克曼努錯過。當他抵達目的地時,發現緹克曼努依然坐在他記憶中她以前經常坐的那個位置上,她的面貌、神態都與過去一般無二,某種懷戀的柔情突然擊中了他。吉爾伽美什在原地站了很久,只為靜靜欣賞她閱覽銅板時的面龐,無論過去幾天他積累了多少埋怨,都在這充滿回憶的一幕前變得不值一提了。
最后是一個有點聒噪的書吏打破了這寧靜的氛圍。他遵循緹克曼努的囑咐,將懷里一疊高高的泥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她的桌案上,并按照某種規則進行了分類。緹克曼努短暫地從銅板上收回了注意力,對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謝,后者看起來非常激動,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到房梁上去了。
真是不得體的表現啊……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一個曾經只存在于史詩中的偉大人物某一天突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你面前,會有這種反應確實再正常不過。
作為賢者的養子兼學生,吉爾伽美什甚至還生出了一點與有榮焉的心情。
……不對,好像有哪里不太對勁。
此時吉爾伽美什終于反應過來,緹克曼努看的是銅板,而非泥板——不同于泥板,銅礦作為稀罕的金屬材料,只用于記載最為重要,最為神圣的事情。大部分國家會在銅板上鐫刻律法,或是記錄統治者在重大的祭祀儀式上為諸神創作的贊歌。
吉爾伽美什當然不會給神唱什么贊歌,烏魯克的銅板只會被用于記載他認為有價值的文字,所以不出意外的話,那塊銅板上寫的應該是烏魯克之王與盧伽爾之手如何相識相知相戀,中間夾雜了一些感性的藝術加工——咳咳,某種意義上或許、似乎、可能算是編造的——最后兩人誕下了王國未來的繼承人烏爾寧加爾的故事。
冷靜,吉爾伽美什,你乃常勝之王盧伽爾班達之子,這個國家的主人,王者中的王者。你經歷過古伽蘭那之劫,見證了神代退卻的開始,從灰燼與廢墟中復興了烏魯克,成功把一個穿著尿布的小鬼拉扯到了成年(雖然總體上還是一個失敗的父親),你完全可以處理這種情況。
“虧你還敢說我總是事必躬親!彼麖年幱白吡顺鰜,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保持自然,“結果自己也是一個工作狂!
緹克曼努抬起頭,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噢,多么美麗的面龐,多么精壯的身軀,真是一個好男子啊。我的心兒已經被他那強烈的男子氣概俘獲,情難自已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盡管內心已經發出了尖叫,但他還是強迫自己鎮定自若地回答:“沒時間理會書吏們的無聊妄想了,本王有更重要的事務要與你商榷!
出于王的矜持,吉爾伽美什并未允許書吏們在他們夫妻的床笫之事上放縱他們狂野的想象力(雖然私下他支持他們針對此事進行一些文學性的討論),如今看來真是一個明智之舉。
“傍晚,宰相來到花園,凝視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她對一只小鳥說,'鳥兒啊鳥兒,請聽一聽我的苦惱。以我平生所見,盧伽爾班達,我的國王,已經是男人中的男人,可與他的兒子吉爾伽美什一比,便什么也不是了'。”說到這里時,緹克曼努歪了歪腦袋,“唔……最好別讓你父親看到這個!
吉爾伽美什竭盡全力才沒有轉身就跑:“緹克曼努……”
“他的美貌,他的體魄,他的王者風范,都使我情迷意亂!
“別念了……”
“噢!有火焰在我身體里焚燒,我渴望他那迷人的嘴唇,渴望被那雙強而有力的臂膀緊緊抱住……”吉爾伽美什知道此刻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嚇人,因為緹克曼努神情探究地打量了他片刻,最后放下銅板,體貼地表示,“看來我們還是就此打住比較好。”
他的嘴巴張張合合,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反倒是緹克曼努安慰道:“我只是開個玩笑,您不必太過介懷。星球的抑制力有意抹除我存在過的痕跡,絕大多數關于我的歷史記載都遭到了損壞和污染,這些銅板上的內容也不例外,所以我并不是很介意……”
吉爾伽美什大驚失色:“什么?上面的內容都沒了?!蓋亞真是個混賬——咳咳!本王的意思是,你沒有生氣就好!
“何況您方才說的很對,一天之計在于晨,是時候開始討論正事了!睂Ψ胶芸焓諗苛搜哉Z中的調侃,“雖然中途有一些小插曲,但我來到藏書庫主要是為了查明一件事!
吉爾伽美什面色嚴肅地點了點頭——同時心底還有些小小的慶幸。自他從迦勒底那里得知烏爾寧加爾日后將成為統一兩河流域的霸主后,就想過在銅板上做一些錦上添花的點綴,比如“顯然,烏魯克之王與盧伽爾之手的結合是命中注定的,世上最強大的男人和世上最聰明的女人將誕下最完美的繼承人,年輕的烏爾寧加爾將達成史上前所未有的偉大功績,成為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之間的所有土地的主人”之類的。
好在這一進程因為緹克曼努的提前回歸而被迫中斷,他的尊嚴已經承受不住任何額外的打擊……雖然現在也碎得差不多了。
“我有一個亟需確認的坐標!本熆寺^續道,“除了迦勒底,其實二十一世紀還存在著另一個尚未被燒卻的人類文明機構,名為'天工基地③',位于喜馬拉雅山脈。在回歸這個世界之前,我曾經向三個人傳達過三個重要的消息,分別是西杜麗,大衛和加荷里斯。其中西杜麗告訴了烏爾寧加爾要抓住紅色的彗星,大衛則指引迦勒底找到了羅丹遺留的手稿,證明我曾經存在于這個世界!
“最后是加荷里斯。他借助廷塔哲大學和家族的力量,說服聯合國理事會相信人類文明會在2016年毀滅,并且在全球范圍內召集組建了一支頂尖的科研團隊,試圖解開我向他們傳達的神秘公式,聯合國的所有國家都會為這個團隊敞開大門,提供一切資金、資源以及技術支持,直到研發出這次決戰的最終武器。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尋找通往天工基地的方法,這需要用到迦勒底的靈子轉移技術!
“所以那個所謂的神秘公式究竟是什么?”
“一種用于維度卷曲壓縮的理想數學模型……這樣解釋好像不怎么方便理解。直觀地說,以這個公式為基礎,人類就可以創造出不遜于——甚至遠超神明的強大武器!彼f,“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不必對馬爾杜克之斧太上心t ,若情況順利,我們大概率不需要動用任何神代的力量。眼下最大的問題是,在我回到烏魯克后,加荷里斯理應通過迦勒底將基地的四維坐標發送給我,但自從迦勒底用靈子轉移技術將御主送到特異點之后,就和加荷里斯那邊失去了聯系!
吉爾伽美什皺起眉頭:“他就不能提前把坐標同步給迦勒底嗎?”
“很遺憾,坐標的算法必須以我為基點,所以只有在等到我抵達這個時代后才能開始演算!本熆寺瑖@了口氣,“我和梅林同步過一些信息。阿賴耶在這個時代處于弱勢,為了將我的身體從降維后的天國還原到正常狀態,它散發出的能量波幅驚動了蓋亞,如今已經被排除出了特異點,無法主動與我聯系……說到梅林,我最近似乎沒怎么見到過他!
“魔術師被賦予了重要的使命!彼x正辭嚴地回答,“他正在周游各地為本王尋找天命泥板。”
聞言,緹克曼努無奈地搖了搖頭,顯然并沒有被這個理由說服,但也沒有當面揭穿他:“總之,加荷里斯的突然失聯也許就與這件事有關。以那孩子的聰慧和行動力,此刻一定也在想辦法聯系我,但他沒能成功——至少目前如此。加荷里斯身邊有著人類文明最頂尖的智囊團,我不認為他們會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所以反過來想,會不會是我們這邊有什么東西對他們造成了阻礙呢?”
他很快讀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三女神同盟。”
“不錯,尤其是拉瑪什圖——考慮到她如今掌握著一部分提亞馬特的權能!
緹克曼努用食指點擊桌案的習慣總是能讓吉爾伽美什感到慰藉,考慮到對方死后所經歷的漫長輪回,指望她的心性沒有發生絲毫變化當然是不可能的,但那種本能般的親昵,那些無意識且令人熟悉的小細節,無一不在展示“緹克曼努”仍在她的靈魂中占據著重要的部分,就像在蛾摩拉和不列顛面前,烏魯克對她依然無比重要一樣。
她看著他:“不過在追究拉瑪什圖本人之前,我還有一件非常在意的事情!
恩奇都……吉爾伽美什不禁在心中嘆息一聲:“我知道你已經見過金固了。”即便是他,將真相一遍又一遍殘酷地說出來也是極為痛苦的,“聽著,緹克曼努,雖然他和我們記憶中的那個人長得一模一樣,但他不是恩奇都。恩奇都的骨灰長眠于哀悼之塔,是我親手撒下的,而金固不過是諸神用泥與神血捏造出的仿品,它的靈魂是提亞馬特誕下的魔獸。恩奇都深愛著人類,金固卻并非如此!
“但你也有和我有類似的感覺!本熆寺f,“吉爾,我們都不是會被表現迷惑的人。照理說,他們越是相似,我們應該越是能察覺到兩者間的不同,因為我們都對恩奇都很熟悉,一旦有違和的地方,我們潛意識里就會有所感知。如今我們的反應卻與常理相!聦嵣,我們被一個明知是仿造品的存在迷惑了,這背后一定有著更深層次的理由。”
這種說法,吉爾伽美什并不是沒有考慮過。他尊重恩奇都,自認為不會從其他相似的個體上尋找他的影子作為慰藉,這是對他摯友的一種侮辱。
然而,一個人真的能夠自始至終保持理性嗎?吉爾伽美什對此表示懷疑,更不用說他曾經犯下過類似的錯誤了。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初看到這個國家淪為一片廢墟時的痛苦,不會忘記失去家人、朋友和摯愛的子民們的淚水,不會忘記他所失去,所愛的一切。恩奇都和緹克曼努接連死去后,他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歲月,即使廢墟之上又建起了新的城市,內心的孤獨和空虛也難以被徹底撫平……于是就有了烏爾寧加爾,這個為了填補他內心空洞而誕生的孩子。
然而烏爾寧加爾身上沒有半點和他母親相似的地方——這并不奇怪,畢竟他血脈里屬于緹克曼努的部分少之又少,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失望。他心中的空洞并沒有被填補,他只是創造出了另一個內心孤獨而空虛的孩子。
盡管他從不懷疑緹克曼努的判斷,但再冷靜的智者也難免有感情用事的時候。
“可如果金固身體里的靈魂就是恩奇都,也有一些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她繼續道,“假設恩奇都暗中決定潛伏在拉瑪什圖的陣營里擔當臥底,那么他為何要冒著暴露的風險跑來見我?假設他實在按捺不住想要與我重逢的心情,為何當時不選擇直接跟我一起回來?又假設他有十足的把握,即使見到了我也不會讓拉瑪什圖產生警惕,為何他沒有偷偷給我留下任何信息?”
緹克曼努輕點桌面的動作停住了,臉上卻露出了意有所指的微笑:“我的胸中住著兩個靈魂,它們總是想與對方分道揚鑣。一個懷著強烈的情欲,以它的卷須緊緊攀附著現世,另一個卻拼命要脫離塵俗,飛升至崇高的先祖居地①!
她的暗示令吉爾伽美什心跳加速:“你是說……但諸神可能會給我們留下這樣巨大的破綻嗎?”
“的確,神明雖然傲慢,但這個特異點對它們而言也是背水一戰,想必不會像以前那樣草率行事!本熆寺馔獾貙λ膽岩杀硎玖苏J同,“反過來說,假設我所構想的情況確確實實地發生了,那么金固的異?隙ǔ隽酥T神的預料。所以我試著將自己代入其中——假如是我,究竟要如何在不驚動諸神的前提下完成這樣偷天換日的壯舉?在瀏覽完這十幾年來烏魯克的神廟記錄后,我突然有了一些想法。”
說罷,她將一塊泥板遞給他。
吉爾伽美什對于大多數泥板上的內容都有印象,但他很少關注神廟那邊的記錄工作,所以當場快速瀏覽了一遍:“恩金都②?”
恩金都是灌溉與水渠之神,也是農民的保護神,但除了名字有點相似之外,他和恩奇都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關系。
“是的,恩金都。雖然他和恩奇都生前沒什么交際,但是非常湊巧,他名字的讀音和寫法都和恩奇都非常接近。”緹克曼努解釋道,“恩奇都生前對于農耕相關的工作總是非常熱情,所以人們對他的印象總是不免與農業聯系起來,而恩金都又是存在概念非常模糊的次級神,大多與杜木茲或阿穆魯同時出現,鮮少有單獨描述他的傳說,所以隨著時間流逝,恩奇都漸漸取代了他成為了烏魯克人印象中'農民的保護神'。外加烏魯克在美索不達米亞強勢的地位,勢必會向其他城邦輸出自己的文化,于是這種混淆和取代就慢慢流傳了開來!
如果恩奇都是以“神造兵器”的身份現世的,那么諸神必定會在第一時間有所察覺,并將他的靈魂抹殺,但如果恩奇都是以灌溉與水渠之神的身份現世的……畢竟金固在馬爾杜克率領其他神明反抗提亞馬特時被真正意義上地殺死過一次,復活后靈魂有殘缺也很正常,就像拉瑪什圖一樣。
但拉瑪什圖是次級神,為了使她升格,賦予她神權的只能是更高級別的神明,而金固是創世女神的孩子,并不用額外提升神格,只需吸收一些小神的神性填補自身的殘缺即可,所以哪怕他的靈魂里有其他神明的“雜質”,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似乎看出他已經思考到了最后一步,緹克曼努臉上露出了那種老師看到聰慧的學生才會有的笑容。
“此時我們需要回顧一個前提——也就是阿賴耶。作為人類潛意識的集合體,我們必須相信它具備最基本的'人類在陷入絕境時的求生本能',從而推測它會在即將被蓋亞驅逐的時候做出怎樣的補救。比如說……利用金固的身軀作為圣遺物,召喚與這具身軀相同面貌的靈魂,并且將他以'恩金都'的靈基隱藏其中,然后在恰當的時機接管身體的控制權!
吉爾伽美什的大腦飛速運轉,才能勉強消化這驚人的信息量:“金固自己有察覺到這件事嗎?”
“我個人傾向于沒有。恩奇都對自己所處的環境一向很敏銳,不會輕易暴露自己的存在,但他應該或多或少能對金固的意識產生一些影響,只要兩者的思想沒有產生明顯的撕裂感,金固就會認為那只t是一時感性的驅使。”緹克曼努答道,“我想金固現在一定也有和我們之前類似的迷茫,畢竟神的外在姿態與它們的力量、精神狀態是高度統一的。他可能誤以為自己是因為肉體與恩奇都過于相似,以至于對自己的認知產生了混淆,并未意識到那是恩奇都在他的潛意識中旁敲側擊的結果!
“那么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殺死金固的靈魂,好讓恩奇都接管這具身軀。”吉爾伽美什陷入了沉思,盡量不讓激動的心情阻礙理智的思考,“話雖如此,要怎樣在保住恩奇都的前提下殺死金固呢?”
“親愛的盧伽爾,我們并不需要殺死金固,只要確保他無法繼續驅使這具身軀即可!本熆寺行┐侏M地笑了,“但在討論這件事之前,恐怕得先把那位被打發去尋找您遺落的日記本——或者說天命泥板的魔術師找回來才行。”
第380章
在確保通往拉伽什的商道已經被清理干凈, 信中要求的活體魔獸也抓捕完畢后,烏爾寧加爾認為是時候回烏魯克了。
不過在離開之前,他趁機要走了拉伽什所有的木籠, 用于關押魔獸。木頭是珍貴的建材, 后續即使閑置了也能二次利用。拉伽什王自然也很清楚這一點,可當有一支其他國家的軍隊駐扎在你的領土上時,個人的舍得與否顯然是無足輕重的。
當士兵們用粗麻繩將木籠掛在莫德雷德的背鰭上時,烏爾寧加爾不禁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滿意——毫無疑問,與行事鋪張浪費的父王不同,他繼承了母親善于利用有限資源的美德。親緣的聯系并不僅僅取決于血脈的濃厚或稀薄,更多在于質量。
“喂喂,加雷斯,某人臉上又露出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了……”
“這不是挺好嘛!奔永姿拐Z調輕快地答道, “母親說過,生態多樣性是很重要的。所以兄弟姐妹之間也應該有各式各樣不同類型的性格才對,要懷著一顆包容的心哦,莫迪!
“類型?什么類型?經常莫名其妙陷入妄想的類型嗎?”
烏爾寧加爾當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但并不把這番話放在心上, 尤其是莫德雷德——這個可憐的小笨蛋,雖然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的, 卻沒有繼承母親的半分智慧,他理應展現出自己的寬宏大量, 對小紅龍的某些愚蠢之舉表示諒解。
夜晚,軍隊在水源附近扎營。盡管烏爾寧加爾很想勒令莫德雷德保持紅龍的姿態原地待命,奈何對方是一個患有多動癥的問題兒童,覺得自己累了一天,堅持要變回人形活絡一下筋骨。他只好命人將早晨花了好一會兒才系上的粗麻繩全部解開。
“不準偷偷拿它們取樂!睘鯛枌幖訝栐陔x開前再三叮囑那些負責守夜的士兵, “不準戳它們,不準拽它們的尾巴,不準故意用響聲嚇唬它們,也不準玩那種'誰把腦袋放進它們嘴里的時間最長誰就贏'的游戲。”
他知道肯定會有膽大包天的家伙敢這么做……即使是他,偶爾也會覺得烏魯克人未免太大膽了,簡直到了有點缺心眼的地步。
不過,如果沒有這種面對危險毫不畏懼的膽色,大抵也難以完成神代斷絕這樣空前絕后的壯舉吧?可惜父王沒有召喚那個炸了尼普爾城的家伙,他本來還想親眼見識一下呢……
清閑下來后,烏爾寧加爾決定去找加雷斯(避免不小心撞見莫德雷德后被迫聆聽對方的抱怨),后者正在用魔獸的肋排烹煮肉湯——成為英靈對他而言還是有點好處的,不會因為整天待在火堆邊而搞得灰頭土臉,得以維持圓桌騎士的風范。
加雷斯本人對此倒是頗有微詞,因為英靈化后他的皮膚也恢復了白皙,“豈不是又變得和加荷里斯一模一樣了嗎?”,他不止一次這樣抱怨。
烏爾寧加爾對于看別人做飯毫無興趣,但每次看到那些深紫色的、浸滿了黏稠毒液的魔獸肉塊在坩堝里變得干凈而細嫩——而且很好吃,他個人認為味道和口感都不遜于驢肉——就覺得很神奇。據說這口坩堝在加雷斯生前并沒有這么大,因為緹克曼努(當時的她被稱作“摩根”)料到自己的兒子將來會四海為家,所以特地做成了方便隨身攜帶的大小。
根據加雷斯的描述,烏爾寧加爾覺得那口坩堝大概只能用來煮點野菜和蘑菇……好像有點能理解緹克曼努當時的心情了,畢竟對方一看就是那種會在野外亂吃東西最后把自己吃死的類型。
“烏爾也對烹飪感興趣嗎?”加雷斯問道,“可以把坩堝借給你用一會兒哦!
烏爾寧加爾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你在說什么蠢話?我乃吉爾伽美什王之子,烏魯克未來的盧伽爾,哪個無禮的家伙膽敢提出這種要求,就等著被絞死吧!
他腦海中理所當然地浮現出了莫德雷德的臉,并且為對方被吊在絞刑架上的景象感到愉悅。
“所以烏爾對烹飪并不感興趣……”對方佯裝出一副懵懂的表情,然而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他早已摸清了這家伙的本性,雖然乍一看不過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傻瓜,但加雷斯其實有著相當敏銳的洞察力,只是面上擺出一副天真的面孔欺騙世人罷了,“那就是對我的坩堝——或者說,對母親的禮物感興趣,沒錯吧? ”
烏爾寧加爾這段時間已經習慣了被這沒情商的兩兄弟各種揭穿,所以只是稍作遲疑,便坦然地點了點頭。
他已年滿十六,理應有資格索要成人禮,但一來他不希望緹克曼努認為他生性貪婪,不知滿足,二來他身為烏魯克的王位繼承人,從小養尊處優地長大,于物質上并無更多要求。
“我不需要什么昂貴或稀罕的玩意!睘鯛枌幖訝栂萑氤了,“假設她真的要給我什么,我希望那會是……更加飽含心意的東西!
畢竟,他之所以渴望從她手中得到禮物,并不是想要借機獲得什么好處,他只是希望……希望她愛他,希望她送給他的任何東西都是出于愛,因為愛他,所以認為他值得這些。如果沒有這份愛,無論黃金白銀還是昂貴的寶石都顯得毫無意義。
“飽含心意……比如野餐券或者讀書券?”
“哈?”
“我們過生日時母親慣例會送的禮物!奔永姿菇忉尩溃奥,雖說寶石胸針、珍稀古籍、船舶模型這樣正式的禮物也會有,但大家還是最期待這個。”
烏爾寧加爾有些惱羞成怒:“所以說那究竟是什么?!”
“簡單來說,只要你拿出獎券并要求兌現的話,母親就會履行獎券上寫的事情!彼f,“比如野餐券就是要和我們一起出去踏青野餐,時間和地點由我們來定。使用讀書券的話,母親就要給我們讀一個睡前故事,還有狩獵券、對練券——對了,你也許還不知道,母親的身手其實很不錯哦!艾斯翠德老師說過母親雖然很少鍛煉,但是有著與生俱來的獵殺本能,所以總是能找準時機一擊斃命……”
托莫德雷德的福,烏爾寧加爾很清楚“摩根的孩子”究竟過著怎樣令人嫉妒的生活——事實上,他甚至感受不到嫉妒的情緒了,只覺得大腦嗡嗡作響,像是一個裝滿水的銅盆被人敲了一下,耳邊都是冷水晃蕩的聲音。
加雷斯所描述的世界對他而言實在太過夢幻了,別說是他,恐怕連他的父親吉爾伽美什都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吧?
可是距離他的生日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即使等到那個時候,緹克曼努也已經不在了。
“不要這么悶悶不樂嘛!奔永姿顾坪蹩闯隽怂麅刃牡膽n慮,“為什么你就是不肯更加主動地向母親表達自己的想法呢?”
“笨蛋,在有感情基礎的前提下這么做當然無所謂……”烏爾寧加爾咕噥道,“如果以前根本沒有感情的話……總之,我不想給緹克曼努留下糟糕的印象。”
“不會啦……真是的,你得改掉這種喜歡把什么想法都壓在心底的壞毛病才行!睂Ψ絿@了口氣,“我有一個哥哥,名叫阿格t規文。他也和你一樣,總是喜歡壓抑自己的心情。每年生日都會把母親送的獎券存起來,想等到母親不那么忙了再用……結果等著等著,就再也沒有用掉它們的機會了!
烏爾寧加爾還是第一次從加雷斯臉上看到這么傷感的表情,但他對妖精女王了解不多,并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
“母親那一世是因為感染疫病去世的!奔永姿馆p聲答道,“雖然母親只是受妖精之血的影響衰老得比較慢,實則已經相當長壽了,但對當時的我們而言仍是一個猝不及防的消息……更早的時候,我的妻子也因病去世,我曾在葬禮上泣不成聲,以為自己這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再也不會像這樣感到痛不欲生,肝腸寸斷了……結果,等母親逝世的消息傳來時,我才意識到世上并不存在什么絕對的事情,命運總是會向你揭示它更加可憎的面貌,告訴你眼淚是永遠流之不盡的!
短暫的消沉后,加雷斯收斂了神情中的哀慟:“能夠在這個時代與母親相遇,本來就是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奇跡了,烏爾,你應該抓住這個珍貴的機會才對!
受到他的鼓舞,即使是烏爾寧加爾也難免有些動搖起來。
“我……”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至于過分雀躍,“我想和母親一起外出狩獵,還想聽睡前故事。”
父王和西杜麗都可以,沒道理他就不行,對吧?
“我相信母親會樂于答應你的。”
“還想一起看星星。”倒不是他對天文學有什么獨特的好奇心,單純是因為莫德雷德有的他也要有。
“我想母親聽到之后會很高興的!奔永姿构膭畹。
他不禁越來越大膽:“我希望和母親每天都一起用餐,而且每天都要過問彼此的生活!
加雷斯笑了起來:“當然,殿下。”
“然后還要一起睡覺!”
“呃……”加雷斯的笑容僵住了,“我想一起午睡或許是可以的,但不管怎么說……我想我們都過了適合跟父母一起睡覺的年齡。”
烏爾寧加爾已經聽不進他的話了,只是自顧自地說道:“當然還要一起泡澡……”
話音剛落,魔法坩堝倏地發出一聲巨響——加雷斯失手用湯勺敲到了坩堝的邊緣,發出“哐當”一聲。如果這個坩堝不是寶具而是一個單純的陶罐,現在多半已經被他打碎了,哪怕他及時穩住了坩堝,也還是濺出了幾滴熱湯。
“……你剛剛說什么?”加雷斯的表情看起來很迷茫,仿佛剛剛被湯勺敲到的不是坩堝而是他的腦袋一樣。
“泡澡啊!睘鯛枌幖訝栒J為他的反應很奇怪,“不列顛人沒有那種很大的,可以供很多人泡澡的蒸汽浴池嗎?”
“我們當然有那種浴池,不列顛深受羅馬人影響,他們有的東西我們幾乎都有……不對!不是浴池的問題,有哪個孩子會許愿和母親一起泡澡啊?高文哥除外!
“那又怎樣?”烏爾寧加爾不以為然,“母親當初撫養父王的時候就這么做過,藏書庫的泥板上記載母親會用潔鹽和肥皂草的汁水為父王清洗身體,然后用藥油和香膏為他涂抹頭發。”
誠然,他非常尊敬父王,但說到底,父王是先王盧伽爾班達與寧蓀女神的孩子,于緹克曼努而言不過是養子,和她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如果父王享受過這種待遇,那么他作為有著血緣紐帶的親生兒子(雖然這根紐帶稍微細了一點),待遇當然不能低于前者。
“不用擔心。”烏爾寧加爾決定適當展示一下自己的謙遜和孝心,“畢竟我不是父王那種只知道享受他人服務的盧伽爾,到時候我當然也會為母親洗頭的。 ”
然而加雷斯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真是搞不懂這家伙,不列顛人果然都愛大驚小怪。
“該怎么說呢,我原本以為我的兄弟姐妹們已經夠奇怪了,但和你們烏魯克人一比,好像連高文哥都變得正常起來了……”對方感慨道,“小殿下啊,雖然我不能阻止你做任何事情,但出于我個人的建議,你的愿望還是止步于一起睡午覺比較好!
幾天后,他們終于抵達了烏魯克邊境。
因為不方便讓魔獸待在普通百姓生活的地方,父王提前派塔蘭特到當地接應他們,將活捉的魔獸送到指定的實驗區域。
“伊什塔爾怎么也在這里?”烏爾寧加爾皺起眉頭,他不喜歡伊什塔爾(當然也不喜歡她的姐妹,雖然原因不太一樣),只是因為對方當前的確派得上用場,才勉強忍耐著她的存在,“距離邊境那么近,不怕她又偷偷逃跑被禁制送回冥界嗎?”
“沒關系沒關系,一切都在……呃,在計劃中。”
他當然察覺到了塔蘭特言語中的可疑之處——坦誠說,對方是個不太會撒謊的人:“怎么回事?塔蘭特,難道你有事情瞞著我?”
“呃……是的,殿下!彼m特抓了抓頭發,“但西杜麗讓我不要提前告訴您!
烏爾寧加爾差點被這個回答氣笑了:“你到底是聽西杜麗的話,還是聽我的話?”
“我只聽從正確的話,殿下!
無論在哪個國家,膽敢對王室成員說出這種話的人無疑都會被處以死刑——但考慮到對方連他的父王吉爾伽美什都敢頂撞,外加他幾十年前就死了,好像確實沒有什么行之有效的逼供手段。
烏爾寧加爾只好硬生生地咽下了這口氣……多虧不列顛兩兄弟對他心性上的磨煉,他覺得自己這段時間脾氣變好了不少。
告別塔蘭特之后,籠罩在他心頭的疑云依然揮之不散。當他看見庫拉巴城門前迎接他們的陣仗時,這種疑慮終于抵達了最高峰。
西杜麗出現在那里并不奇怪,可居然連父王都來了……這太奇怪了,他們只是去支援拉伽什擊退魔獸,又不是打了什么大勝仗之后的光榮凱旋,根本不值得勞駕父王親自迎接,還有父王身邊那個陌生的女人……
……等等。
烏黑的長發,琥珀色的眼睛,明顯的異域長相,有資格與父親并肩而立……而且是一個女人。
烏爾寧加爾的心跳驟然加速——如果那就是她,為何莫德雷德和加雷斯沒有一點反應?不對,摩根女王和緹克曼努長得完全不一樣……所以那是她嗎?是他想象中的那個人嗎?父王說直到三女神中有一名隕落,她才會回到烏魯克,所以三女神同盟里有誰死了嗎?距離他前往拉伽什到回來才過去了多久?她竟歸來得如此之快?
他就在這樣彷徨不定的心情中下了馬——在西杜麗欣慰的注視下,在父王認同的微笑中,那種緊張的情緒逐漸到達了頂峰。烏爾寧加爾感覺眼前發白,甚至隱約聽見了耳鳴。當他對上那個人的視線時,身體好像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他的靈魂仿佛縮水了一樣,如此弱小無力,難以驅使這具身軀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應。
不,絕不能在她面前丟臉……他始終以嚴苛的標準對待自己,這十幾年的努力難道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你是……”只說了一個字,他就想給自己一巴掌了,“我是說……您……”
好在對方——或者說緹克曼努沒有計較他的失態,反而溫柔地替他將鬢發歸到耳后,并為他撣去了肩頭的泥沙。
她說:“歡迎回家,孩子!
一瞬間,他的心跳簡直快得嚇人。
烏爾寧加爾從不相信神明,也從不向神明祈求任何恩賜,但有那么一會兒,他忍不住在心中禱告:諸神啊,請讓時間停止在這一刻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只為讓這一剎那變為永恒!
然而下一秒,他感覺背后被重重推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一頭栽進了緹克曼努的懷里。
除了緹克曼努衣襟上的花紋和她胸前用紅繩系住的圓筒印章,烏爾寧加爾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聽見她無奈的嘆息:“莫迪……”
莫德雷德細碎又惱人的偷笑聲擰斷了他的最后一根神經。
混賬蠢龍我要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
可緹克曼努輕拍他后背的動作又在頃刻間熄滅了他的怒火:“也許你是第一次見到我,但在更早的時候t ,我就已經通過另一種方式認識你了……很抱歉我來得那么晚。”
不知是因為她的話,還是因為被她的氣息所包圍,烏爾寧加爾鼻尖泛酸,莫名有一點想哭。
倒不是因為行軍在外很辛苦,他只是……有點想哭。
“我……”他語無倫次,只好本能般地緊緊抓住她的衣服,“我……母親,我一直……我想見你……”
“我也是。”緹克曼努輕輕笑了一聲,她的胸口也隨著那輕柔的笑聲而起伏,“雖然面上可能看不出來,但此刻我和你一樣緊張,孩子,畢竟你已經成長得如此優秀、卓越,并不需要一個從未在你人生中出現過的女人對你的未來指手畫腳。盡管如此,在我作為一個母親缺席如此之久后,我仍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為自己的失職做出最后一點挽救!
“不是的……”他的喉嚨不受控制地發出那種像是被雨水淋濕了的小貓的聲音——這太丟人了,但他就是無法遏制自己,“只要你來了……只要你在這里就好了……”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伏在某個人的肩頭哭泣過。父王給予他的關愛極其有限(有時他覺得父王其實很后悔讓他來到這個世界上),西杜麗一直悉心照顧他,但終究難以跨越尊卑的最后一道界限……最重要的是,無論父王還是西杜麗,甚至是塔蘭特,他都能看出他們是在正確、良善的引導下長大的,為他們這么做的是他的母親,但他是那個唯一沒有得到過母親陪伴的孩子。
好在等待是有價值的,在度過了如此漫長的時間之后,他終于……終于……
然而,沒等他沉浸在這種令人安心的氛圍中太久,一只手突然從背后抓住了他的后衣領,把他從緹克曼努的懷里拎了出來。
烏爾寧加爾對此感到不可置信:“父王?!”
他的聲音已經無限接近尖叫了。
“你已經待得夠久了!备竿跤靡环N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你早就成年了,烏爾寧加爾,你應該成為一個男子漢,而不是躲在媽媽的懷里哭哭啼啼!彪S即他又看向母親,“你也是,緹克曼努,別再溺愛他了,你應該把他當作一個大人來對待。”
烏爾寧加爾依舊沉浸在震驚之中,久久難以回神,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的莫德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