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人類皆偉大 > 340-360
    第341章

    “真是奇怪的反應啊,不列顛的王儲……”盧修斯摸了摸下巴,“知道了喜愛作品的創作者是誰不應該感到高興嗎?還是說,你是那種喜歡讓創作者永遠保持神秘感的派別?”

    莫德雷德看起來并不想理會他:“總之,如果母親或者老爸問起為什么我會跟著你們一起看禁書,記得老實說是你們哄騙我看的,我完全不知情。”

    “《異度游記》在你們這里居然是禁書?!”羅馬人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憤怒表情,如果不是客觀上不允許,也許他會直接沖回旅社,同不列顛的兩位統治者當面對質, “太過分了!你們不列顛人怎么能這樣迫害如此有才華的詩人?余一定要把他帶回羅馬,讓他享受到應有的待遇!”

    聞言,莫德雷德嗤笑一聲:“記住你現在說的話,羅馬皇帝, 如果你回去的時候沒有把梅林一起打包帶走,我會一輩子看不起你的。”

    真是個小混蛋……真正需要被打包帶去羅馬的應該是這條討人厭的小紅龍才對,最好連帶著他的親生父親一起帶走。

    梅林花費了一點時間才找回往日的標志性微笑——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快就要去見他們(他和她)的小姑娘了,露出那樣戾氣的表情可不好。

    “比起梅林大人的最終歸屬權, 我想眼下還有另一個亟需解決的問題。”加拉哈德終止了這個話題,“格蕾殿下, 您打算如何聯系梅林大人呢?”

    格蕾伸出右手,當附近的魔術回路被激活后, 能夠看到她手背上輕微閃動的淡紫色印記。

    “這是……梅林大人留給您的嗎?”

    女孩點了點頭,因為那張肖似母親的臉, 僅僅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讓她看起來十分可愛:“梅林說過, 只要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三次,然后說出愿望, 他就一定會實現它。”

    “可以許愿讓他滾去羅馬嗎?”

    “莫德雷德殿下……”

    盧修斯反倒是他們之中興致最高昂的:“快點召喚他吧!余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一見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了!”

    看到這里時,梅林感受到了召喚術式的魔力流向他涌來……顯然,格蕾已經在呼喚他了。

    雖然親眼見證小紅龍初次踏上自己的英雄傳奇之路——然后失敗并悻悻而歸——是一件樂趣無窮的事情,但作為一名好家長,當然不能把這種幸災樂禍的心態置于女兒的請求之上,何況命運總有各式各樣的方法讓事情變得有趣。

    這種預感很快就在小紅龍身上得到了驗證。從對方的表情來看,多半不認為他會真的應召而來,t父兄——尤其是高文對他的影響比他自己想象中要深,因此當他真正出現在他們面前時,莫德雷德的臉因為過于驚愕而顯得非常滑稽。

    “不愧是傳說中擁有一半夢魔血統的宮廷魔術師,的確如傳聞中一樣姿容瑰麗。”羅馬人感慨道,“沒能和你以及黃金雙子在同一張床上享受魚水之歡,也許會成為余終生的遺憾吧……”

    “不愧是羅馬的皇帝,有點能理解亞瑟看到你時會忍不住暴躁起來的原因呢。”傳說中擁有一半夢魔血統的宮廷魔術師笑瞇瞇地回答,“順帶一提,梅林大哥哥是不會跟你去羅馬的。”

    “為、為什么?!余會給你最高級別的優待,讓你成為享譽歐羅巴的著名詩人。余可以保證,妖精女王和騎士王遲早有一天會為自己隨意將你的作品列為禁書而后悔的!”

    他們可不會后悔,尤其是后者,他只會爽到而已……梅林不想多聊這個話題:“題外話就說到這里吧——總之,前因后果大哥哥都已經知道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能早一點解決也好。”

    莫德雷德狐疑地看著他:“你真的能解決?”

    “當然~”雖然嚴格來說,這個答案并非他本人想出來的……梅林將后半句話咽了回去。

    他已經觀察這群孩子很久了——當然,主要是為了確保格蕾的安全,羅馬人實在太危險了(無論實力還是趣味),他曾在夢里和摩根討論過這件事,對方當時以一種理解、甚至是體貼的態度寬慰了他,表示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無需擔心。

    梅林當時沒能反駁——與那句簡單的寬慰無關,單純是因為摩根當時的表情——那種養育了六個孩子的資深人士對菜鳥家長的寬容,使她的一切言語都顯得極具說服力。

    當故事莫名發展到羅馬人開始和孩子們分享他的作品時,要說沒有一點羞恥感是不可能的,而且梅林也沒有料到整件事情的突破口會是加拉哈德(事實證明他身上確實有蘭斯洛特的一半血統)。自從格蕾開始擔任讀書小隊中的翻譯官后,梅林不得不削減了使用千里眼的次數,避免在他們的故事會時間聽到格蕾認真朗誦他對她母親的性幻想。

    不過從那個時候起,梅林就隱隱有種預感,他最后肯定會以某種方式被攪和到這場臨時起意的家庭之旅中。

    這種預感最終在這場鬧劇般的《燈塔除靈記》中得到了應驗。

    和摩根一樣,梅林不僅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后果,還知道一些連奈哲爾都不知道的內情——事實上,梅林和布蘭黛爾在某個關鍵節點短暫地見過一次。在與奈哲爾結婚前夕,布蘭黛爾曾被摩根召見并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她出來的時候,他正要進去找摩根,他們剛好打了一個照面。

    “你們聊了什么?”走進書房后,出于對樂子的敏銳嗅覺,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摩根看了他一眼:“你很感興趣么?”

    “因為看起來很有趣的樣子。”

    “我們討論了一個問題。”她意味深長地說道,“真的有人會不受控制地愛上一個愚蠢、輕佻、頭腦空虛,除了最廉價的快樂之外什么都不在意的二流貨色嗎?”

    “所以答案是?”

    “她會。”摩根回答。

    照理來說,這個小插曲本該就此結束了,像是風吹過湖面時掀起的漣漪,俄而就歸于平靜。

    但事情發生的當晚,他詭異地做了一個夢——是的,夢魔做了一個夢(聽起來像是某種很損的笑話),而且這個夢真實得可怕,就像是另一條時間線里真實存在的故事,像是命運的一種可能性。

    在那個故事里,他最終沒能拒絕摩根的誘惑,一如既往毫無責任心地拋棄了尤瑟托付給他的一切責任,像流著口水的小狗一樣淪為了他女兒的俘虜。

    在甜蜜的一夜過后,他將尚在襁褓中的亞瑟交給了摩根,并向她闡明了圣劍使存在的意義,故事從這一刻開始變得有點詭異起來了,摩根沒有殺掉亞瑟,甚至沒有把他送走,亞瑟成為了他們名義上的孩子——是的,他和摩根的孩子——在廷塔哲家族被秘密撫養長大,直到摩根奪回卡美洛特并執政數年后,他才被推到臺前,作為未來的王儲而存在。

    由于摩根十幾年來毫無變化的外表,以及梅林成謎的真實年齡,這對看起來像是姐弟的“母子”沒有引起任何爭議,即使在摩根的心腹大臣中,也只有艾斯翠德、瑪格絲和蘿西知道他們的真實關系。

    至于那個時間線里的他——梅林很少對亞瑟產生歉意,但他不得不承認之前的一個錯誤,他以為亞瑟已經是被命運寵壞的家伙了,然而夢中的“梅林”比他還要糟糕,以及——比他自己還要糟糕,如果有什么比一個不受約束的夢魔更可怕,也許就是一個被徹底寵壞了的夢魔。

    摩根完全兌現了婚前的承諾,她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位好伴侶,總是傾聽他的需求,體貼他的情緒,偶爾也愿意陪他胡鬧(只要損失在可控制的范圍內),并且很少對他有要求,至于物質上——他的妻子可能是整個歐羅巴最富有的人,盡管她本人很少揮霍,但從不吝于用它們使她周圍的人高興。

    梅林對物質層面的東西沒什么興趣,也不覺得在獅心堡富麗堂皇的餐桌前享用佳肴就比他們當初被迫風餐露宿時圍坐在火堆前吃面包更好,他之所以對此印象深刻,更多是嫉妒于摩根為了讓一個人高興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她希望自己的伴侶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肯定不只是一句玩笑話。

    所以,看到另一條時間線上的自己變得越來越任性和肆意妄為,梅林內心深處并沒有感到太意外。他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最極端的時候可以滑坡到什么程度,或許夢魔確實不應該在“愛”這類感情上太暴飲暴食,否則就容易表現得像一個醉醺醺的酒鬼。

    盡管故事發展到中期就已經和現實分道揚鑣,但有些情節還是如命中注定般地上演了——這條時間線的他還是知道了那位早死的初戀,這一次他得知了對方的名字。

    “耶底底亞”,聽起來像是黎凡特人。

    另一個他怒不可遏,而且不像現實中的他那樣只敢通過夢境向摩根傳達他的怒火,他們之間的爭吵讓整個獅心堡都陷入了死寂,惴惴不安的情緒籠罩著每一個人,連貴為王儲的亞瑟也不能避免。

    他本想在晚餐時緩和父母的情緒(這一幕讓梅林感覺很詭異),但這個計劃在正式實施前就失敗了,因為“梅林”突然離開了獅心堡,離開前沒有留下任何字條,離開后也沒有寄回任何信件,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大約半年后,他毫無預兆地回來了,待了一段時間,然后又突然消失無蹤。至此之后,這種陰晴不定的脾氣和捉摸不透的行蹤逐漸成了女王丈夫的固定生活。

    梅林看到這里時只感到荒謬,不知道另一個自己是怎么在道路如此平坦的情況下又和小公主玩起了那套若即若離、貓捉老鼠的游戲,即使他們已經擁有了世界上最親密的關系。

    更荒謬的是這件事情結束的方式。

    當夢中的他這樣折騰了好幾年后,終于出現了一個出乎“他”意料(但不出乎他意料)的插曲。

    廷塔哲的親緣詛咒再一次展現出了它的威力——在他缺席的這段時間里,這對名義上的母子,實際上的姐弟,生理上是兩個完全不同物種的存在成為了彼此唯一的家人,但相比摩根,亞瑟并不滿足于這種親情式的聯系,他希望更進一步,彌補他名義上父親的失職,為她提供更親密的慰藉。

    這條時間線上,加繆爾·廷塔哲還活著,他被審判要為這個國家服務終生,直到他贖清自己的罪孽為止。雖然加繆爾不太喜歡亞瑟(因為他看起來太像尤瑟王了),但他認可這種希望為廷塔哲的女主人奉獻自我的熱忱——以及他也同樣不喜歡梅林,最終他答應了為亞瑟在中間牽線搭橋。

    當另一個世界的他氣急敗壞地趕回卡美洛特時,距離加繆爾計劃中的“獻身之日”只差一天。

    出于對亞瑟逾矩的憤怒……以及長久離開后對妻子的思念,他們熱火朝天地纏綿了一整天——摩根很少允許他在白天就拉她上床,或t許她也認為有必要冷卻一下亞瑟的心思——而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也久違地回到了最初結婚時的狀態,可以夾槍帶棍但不失親密地彼此調侃。

    短暫的中場休息時間,夢中的他將腦袋擱在摩根的肩窩上,嘴唇貼著她的鎖骨,帶著點抱怨,但本質上仍是甜蜜煩惱的語氣說道:“那么久不見,你就不能說些讓人高興的話嗎?”

    “你總是不告而別,每次回來時又索求無度,這樣都想得到最好的待遇,是不是貪心了一點?”

    “可我是夢魔欸,夢魔就是貪心的生物。”

    摩根嘆息一聲——“梅林”沒有看到她的表情,但梅林看到了,顯然她也知道丈夫會養成現在的性格有一部分是她過于溺愛的結果,但她還是保持著原先的態度,只要不對別人造成麻煩,就不在這方面太苛責他。

    或許在現實中,摩根也會為亞瑟露出這種表情,只是亞瑟的性格更穩定,很少讓摩根感到為難(雖然他每次發病的情況都很極端,以至于摩根不得不動用鞭子… …不好說,可能他只是單純想挨鞭子),但僅僅是想到世界上有人能夠得到這種待遇,梅林就感覺嫉妒像毒液一樣在他的舌根分泌。

    “不如折中一下?”夢中的他嬉笑著說道,“說點讓我高興,但又不那么高興的話?”

    …………

    “愣著干什么?”莫德雷德的催促喚回了他的注意力。

    梅林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五樓——時間真是奇妙,在腦海中他似乎回憶完了另一條時間線的“梅林”的一生,而現實不過流逝了短短幾分鐘。

    所有人都跟著他上了樓梯,哪怕是嘴上對他毫無信任的莫德雷德……梅林本該趁此機會取笑他的,但他實際只是苦笑了一聲。

    “拜托了,布蘭達,告訴我真相。”亡靈幽幽地看著他,“你愛過我嗎?”

    聽到這里,梅林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個夢——誠然,夢里沒有確切表明,但他隱約猜到摩根就是在那一晚懷上了雙子,男孩叫梅利安涅,女孩的名字他沒能聽清,但現在看來應該就是格蕾。

    神奇的是,那條時間線里男孩是銀發,女孩是金發。

    “我當然愛你。”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然后又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聲音,“雖然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

    …………

    ………………

    “雖然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梅林。”摩根將手指伸進他的發間,梳理著柔軟而濕漉漉的銀發,“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和星之內海的那群妖精一樣喜歡惹是生非,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本性惡劣、陰晴不定、樂于索求又吝于付出,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①

    夢中的他沉默片刻:“倒也不用那么讓人不高興。”

    “還沒完。”她加快了語速,雖然不至于咄咄逼人,但顯然要把過去幾年對他瞎胡鬧的牢騷一次性發泄出來,“毫無疑問,你是一個混蛋,梅林,你沒有道德感,也沒有同理心,更不懂得責任為何物,在那張笑臉下,你對自己不在乎的東西冷酷至極,我不喜歡你這樣,不喜歡你的那些小游戲,我覺得它們很蠢。”

    “……你剛剛是不是說過'我愛你'來著?還是我聽錯了?你說的其實是'滾遠點'?”

    “可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她繼續道,“即使我在某些方面和你完全相反——比如對一個人的道德有很高的要求,而你是徹徹底底的不及格,比如我希望每個人能有責任心,但我懷疑你是否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你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錯誤,梅林·安布羅修斯,但我寧可當一個有污點的、不完美的人,也不想當一個完美無瑕,但缺少了你的神像……梅林,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第342章

    深夜, 莫德雷德一行人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旅館,看來他們的英雄傳奇之旅已經完美(但不太順利)地落下了帷幕。

    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梅林——他跟在加拉哈德身后走了進來,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仿佛他本就是這個隊伍中的一員, 雖然夢魔臉上輕松閑適的表情和整個隊伍低迷疲倦的氛圍格格不入。

    “玩得開心嗎?”

    莫德雷德發出一連串含糊的咕噥聲,仿佛他的胃袋里有一個看不見的小水壺燒開了,這種聲音通常發生在他在劍術課上被兄長打敗,他肚子餓了,以及他看到小寶寶摔倒了的時候。

    “一點也不開心。”他抱怨道, “梅林把風頭都搶光了。”

    “我們順利消除了亡靈的遺憾,并埋葬了他的尸骨。”加拉哈德代他答道,“現在燈塔已經恢復了平靜,我們清理了殘余的龍血, 防止類似的情況再度上演。”

    “這個'我們'里可不包括梅林。”莫德雷德補充道。

    “那當然,大哥哥為什么要去清理你的血?”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這個道理你七歲就該明白了,殿下。”

    莫德雷德看起來就像一塊會尖叫的面團——即使他再生氣, 也阻止不了他正在被梅林搓圓捏扁的事實——最重要的是,他確實有點理虧。

    “不是你的錯。”她捏了捏他的臉頰, 安慰道。

    奈哲爾是因為手提箱里的魔吸水蛭死亡,體內儲存的龍血開始向外泄露, 導致密封空間內的瑪那濃度過高,身體承受不住腐蝕而死的。他生前并無魔術才能, 死后卻能形成自己的固有結界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在查明奈哲爾的死因后, 德拉波羅家族不得不撤銷了對布蘭黛爾的謀殺指控。

    即使婚姻關系已經結束,奈哲爾的死亡依然對布蘭黛爾產生了極深的影響,她本想親自去沃倫汀鎮為前夫處理后事,并處理自己實驗品造成的意外結果——這不是普通的水蛭,而是承載著精純魔力的活性容器,單純把水蛭的尸體處理掉是不夠的,還需要額外用煉金術的手段去除龍血的殘留物。

    摩根認為這樣可能會加重她的抑郁情緒,勒令布蘭黛爾提前了她的歐洲大陸行程,奈哲爾的后事則交由德拉波羅家族自行處理,其中也包括魔吸水蛭的清理,并且特別允許廷塔哲修道院的煉金學士可以免費為其服務,或者由德拉波羅派遣家族內部的煉金術師或魔術師,相關費用可申請王室撥款。

    德拉波羅家族身為歷史悠久的名門,當然不至于為了這樣一筆小錢而向王室提出申請,但現在看來,他們也沒把王室的密令當一回事,作為案發地的燈塔本身又遠離沃倫汀鎮的主要活動范圍,當地官員發現處理不了后也沒有上報的打算,這件本該早早被解決的事情就這樣莫名被拖了好幾年。

    哄小家伙們去睡覺后——盧修斯當然不在“小家伙們”的范疇內,但他有點犯困,所以也離開了,房間里只剩下了她、亞瑟和梅林三人。

    當房間重歸寂靜后,亞瑟臉上的微笑徹底消失了:“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對自己的老師這么說話真的好嗎?”梅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而且我無論出現在哪里都很正常吧?梅林大哥哥可是一名自由的魔術師哦,不用把自己的屁股黏在王座上,也不用整天聽大臣們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

    亞瑟并不理會他的把戲——或許正因為他是在梅林的教導下長大的,才知道要警惕話題被對方的插科打諢帶偏:“回答我的問題,梅林。”

    梅林聳了聳肩:“格蕾召喚了大哥哥,所以大哥哥就來了。”

    “格蕾……?”

    聞言,亞瑟露出了遲疑的神色,請示性地看她一眼,摩根給了他一個微笑:“請繼續,別在意我,我很高興看到你們敘舊。”

    “王姐……”他嘆了口氣,但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自從亞瑟和梅林彼此攤牌后,就時常陷入一些令人惱火的幼稚競爭中,摩根對他們遲來的青春期并無興趣,只要不打擾到正常工作——反過來說,如果真的打擾到她工作,她就不得不施展出一些教化的力量了(包括口頭和物理性質的)。

    在這種幼稚的明爭暗斗發生了一段時間后,亞瑟找到了她,婉言希望她向梅林表明自己才是她唯一且永恒的伴侶,以打消梅林的任何非分之想。

    “亞瑟,你是我的丈夫,與我共享王座的人,我尊重你的意見。”摩根當時對他t說,“事實上,我決定將這件事全權托付給你,無論你打算怎么做——向梅林拔劍,砍下他的腦袋,讓烏鴉啄食他的眼球,把他倒吊起來流干他的血,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會有任何阻攔,并且不會掉一滴眼淚。”

    亞瑟的臉色蒼白了起來:“我、我并沒有要這么做……我……”他躊躇片刻,“我不喜歡梅林對您的感情,以及那種自認為在您生命中占據了重要地位的洋洋得意,但這不代表我會……畢竟他撫養了我,也是我的朋友……”

    摩根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與此刻類似的微笑:“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是……”他嘆了口氣,知道她已經盡了自己的義務——摩根早就向梅林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如今這種尷尬的境地,純粹是梅林本人的問題,因為他是一個糟糕、偏執又難纏的家伙,除非用一些極端手段,否則這個局面注定是無解的。他不能把所有棘手的問題推給她,期待著她會為他處理妥當。

    于是就有了現在的情況——讓男孩們去解決他們自己的事情,哪怕他們的效率低下到解決了十幾年還是沒能搞定,但這不是摩根需要操心的,她有許多事情要思慮。

    “注意你的語氣,梅林。“如果亞瑟真是一條龍的話,這時他的喉嚨應該在發出嘶嘶聲了——莫德雷德就經常這么做(大部分情況下是無意識的),那是龍種用來展示威嚴和恐嚇敵人的聲音,有時他的嘴角還會滲出青黑色的煙霧。亞瑟沒有那么強烈的顯性返祖傾向,但事實證明他的撫養者確實很擅長惹他(以及所有人)生氣,“最好也不要有什么過界的舉動,格蕾不是你的女兒。”

    “很明顯也不是你的。”梅林嬉笑著回答,“如果要問這個房間里誰有資格自稱是格蕾的父母,那也只有小公主。”

    “別這么稱呼我的妻子!”

    “盡管抱怨好了,亞瑟,反正嘴長在我臉上。”

    看來他們短時間內是沒辦法進入正題了……摩根后半夜還有其他事情要做,不打算把時間浪費在這種沒有營養的對話上。她給了亞瑟一個眼神,示意她會接管這場談話:“無事不登三寶殿,梅林,我知道格蕾召喚了你,但現在我更想知道你為什么會跟著孩子們一起回來。”

    “因為梅林大哥哥想你們了?”

    對于他的話,摩根如往常般無動于衷,亞瑟則露出反胃的表情,梅林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你應該對大哥哥更溫柔一點才對,小公主,我可是幫了孩子們不少忙呢。”

    “你想要什么?”

    “答案——你對奈哲爾和布蘭黛爾的故事了解多少?”

    “一切。”

    “很好。”梅林說,“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知道奈哲爾為什么會愛上布蘭黛爾,但我搞不懂布蘭黛爾為什么會愛上奈哲爾,就因為他年輕又英俊?我對女方不熟悉,但她在回憶里不像是那種單純迷戀美麗外表的人。”

    摩根微微頷首:“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但我要求另一個回答作為回報。”

    “就一個回答?”梅林支著臉,露出一個輕快的、近乎甜蜜的微笑,“大哥哥我還可以給很多其他的贈品。”

    亞瑟低聲道:“如果等會兒我把手套扔在你臉上,那也是你活該,梅林。”

    “盡管試試看。”梅林對他眨了眨眼睛,“我們也確實好久沒切磋了,讓老師我看看自己的學生這幾年有沒有退步吧。”

    “別打岔了——你們兩個都是。”摩根嘆了口氣,這種戲碼持續了至少十幾年,他們可真是樂此不疲,“說回布蘭黛爾。坦誠說,恐怕連她本人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愛上奈哲爾——她可能都不明白那種感覺究竟是不是'愛'。”

    那孩子雖然在自己的學術領域頗有建樹,但對男女之情可謂是一竅不通,“不過,她確實在奈哲爾身上看到了一些矛盾的東西,這讓她……很著迷。”

    “著迷于矛盾的東西?”夢魔舔了舔嘴唇,“多說一點,大哥哥想試試看它是不是對每一個廷塔哲出來的大學者都那么有用。”

    摩根沒有回頭,但她確實聽到了亞瑟喉嚨里發出的嘶嘶聲,如果梅林再加把勁,也許他們就能看到潘德拉貢的預言之子化身為紅龍了。

    “她本人的表述不是很清楚,但簡單來說,她認為奈哲爾恰好夾在兩種思想的中間,一種是物質上的紙醉金迷,另一種則是精神上的超脫自我,無論他最終偏向哪一邊,他都能獲得一個好結果。問題在于,他要偏向前者是很容易的,但他又無法徹底放下后者。”

    她用食指輕輕點擊桌面:“如果他放縱自己繼續沉迷于浮華的名利場,最后就會選擇一個家室相配,年輕貌美的貴族小姐結婚,快樂、放蕩而碌碌無為地度過余生;如果他能促使自己從世俗的物質欲中解脫,轉而去探索更崇高、永恒的東西,他就能獲得心靈上的洗滌,以更高的精神境界看待這個世界,可惜他恰好處于這兩者之間:他既享受名利場帶給他的快樂,又情不自禁地被他人身上那種非物欲的特質所吸引。”

    這讓他看到了布蘭黛爾身上美好的一面——按照世俗的標準,尤其在貴族眼中,布蘭黛爾絕非優秀的婚配人選,她的容貌不出眾,年紀也太大了(修道院的學習生涯讓她早就過了正常貴族的婚齡),特勒家族祖上還背負著罪惡的歷史,她的性格沉默內斂,不是那種能夠在宴會讓賓客們歡笑的女主人,她在學術上卓有成就,但男人往往不需要一個太過聰明的妻子。

    而奈哲爾越過了這些桎梏,盡管他從小在這個聲色犬馬的圈子里長大,可他依然在布蘭黛爾身上看到了別的東西,他并不確切地知道那是什么,但已經本能地如飛蛾撲火般走向了她——反過來說,他奢靡的生活環境和匱乏的思想境界讓他根本無法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他愛她的同時也恨她,渴望她的同時也恐懼她。

    “而且他本質上不是什么樂于脫離自己舒適區的人,這讓他妄圖達到正確終點的可能性近乎為零。”摩根繼續道,“布蘭黛爾看到了這些——我個人認為她最初的感情萌發于某種彌賽亞/情結,當然,這種感情后續肯定發生了其他變化,但具體有哪些變化是我們不得而知的。”

    “聽起來好麻煩。”梅林評價道,“有趣又麻煩。”

    “這就是人類的復雜性,梅林,人類有千萬種性格和千萬種思想,而它們碰撞時所迸發出的火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也是你們這些生活于星之內海的生物一邊心懷輕蔑,一邊又忍不住對人類上癮的根源。”

    “你最好單獨說妖精種,小公主。”他吐了吐舌頭,“大哥哥我對人類可一直是很友善的。”

    “輪到我提問了。”摩根說,“即使是不列顛這樣深受神秘影響的國度,蓋亞也無法在瑪那真空的區域產生影響,沒錯吧?”

    “噢……”梅林意味深長地說道,“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嗎?真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啊。”

    他沒有正面回答,但摩根已經知道了答案:“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出發吧。”

    盡管她口中的“我們”所指向的對象是亞瑟,可當梅林興致盎然地起身,好像他本就應該跟他們一起去時(就像他理所當然地跟著孩子們回到了旅館一樣),摩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亞瑟當然也不意外——雖然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但還是默許了梅林的跟隨。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依然是燈塔,雖然原因與孩子們截然不同。

    路上,亞瑟突然開口:“您真的要讓盧修斯·希貝琉斯安然無恙地回去嗎?”

    “有何不可?君士坦丁堡需要一個好的守門人,才能將那些來自東方的強大敵人擋在門外。”摩根的語氣很平靜,仿佛他們在聊什么“今晚天氣不錯”之類的話題,“當然了,我理解你的顧慮,那位皇帝陛下太過傲慢、冒進,要擔負起一個完整的羅馬帝國對他而言顯然過于沉重了,而且我更喜歡他之前的稱號——東羅馬皇帝,少了一點驕矜的意味,很適合他。”

    “我現在居然有點同情他了。”然而亞瑟的回答和她同樣t平靜,“帝國再度分裂的話,歐洲大陸的版圖恐怕又將迎來一輪洗牌……弗賴堡銀礦的問題也不得不暫時擱置了。”

    弗賴堡距離不列顛太遠,失去它是遲早的事情,但能將控制權延長幾年,讓更多銀礦資源流入不列顛境內總不會是什么壞事。

    梅林虛情假意地開口:“你們這對姐弟真可怕。”

    “你應該說'夫妻',梅林。”

    “我說過嘴長在我臉上,亞瑟。”

    當他們抵達燈塔時,太陽已經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一線,黎明之光將昏暗的夜幕暈染成了溫暖的玫瑰色,海面上閃爍著細碎的銀色波光,浪花拍擊巖石濺起白色的浮沫,海鳥正在岸上尋覓臥沙的貝殼,空氣中的冰冷散去了些許,只剩下咸澀潮濕的氣味。

    幾百年后,她一定會懷念這樣未被工業化污染的壯麗景色……然而未來的困擾不能動搖她當下該做的事情,在人類開拓未知的道路上,必然會被尖銳的碎石所傷,甚至被他們自己所傷,但這不代表他們不應該前進。

    他們登上了燈塔的最高層。

    龍血揮發后,高濃度的瑪那會殘留在空氣中,想清理干凈必須借助一些特殊手段,雖然在梅林大部分事情上都不靠譜,但使用魔術對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樣簡單(雖然詠唱時偶爾會咬到舌頭,就像人會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一樣)。

    在孩子們清理完血跡后,梅林私下進行了后續處理,并且處理得很完美,如今整個燈塔的瑪那濃度已經驟降到無限接近于零——也就是所謂的“瑪那真空”狀態,至少需要一周左右的時間才會恢復常態。

    摩根將色散棱鏡放進了透光鏡支撐架的一個凹槽里,那里不是專門為棱鏡散射實驗而準備的,但能起到同樣的效果。

    白色的陽光透過三棱鏡,映在墻壁上變成了絢麗的彩色光帶。

    “出現了呢。”亞瑟嘆息一聲。

    “是啊……”摩根凝視著光帶中的藍色部分——那些曾經缺失的東西,終于在蓋亞無法觸及的領域里顯現了出來,“看來我們別無選擇了。”

    第343章

    “可惡, 明明差一點就能贏了……”

    莫德雷德剛剛結束了與高文的劍術切磋,他曾一度占據上風——可惜最后還是棋差一著,被高文挑走了劍。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莫迪。”高文將被挑飛的劍拾起來交還給他, “不管怎么說,我畢竟比你多出十幾年的經驗。”

    莫德雷德在高文的眼角看到了細紋——雖然他長兄的同齡人大多已經是頭發斑白的老頭了,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對方身上感受到歲月的流逝。

    這些細紋也許不是最近才出現,但高文過去給人的感覺一直是風度翩翩的青年人,無論他在北方是多么具有威勢的領主,在母親面前他終究只是一個男孩,即使他的面容出現了什么變化,也都被那無憂無慮的笑容和步調沖淡了。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他再也不能當那個無憂無慮的男孩了, 他的微笑不若往常那般輕快,每一條細紋中暗藏的疲憊和沉重卻愈來愈深, 他終于真正意義上地開始衰老了。

    “母親她……”說到這里時,高文頓了一下, “母親的病好點了嗎?”

    “已經在逐漸好轉了。”他讓自己不去在意內心的刺痛, “但還需要在床上休養幾天……如果你多去探望她的話,她會高興的。”

    “我也希望如此。”高文嘆息一聲, “可惜我不日就將啟程返回領地……葛爾為何距離卡美洛特這么遠呢?”

    “現在是不是有點后悔自己沒結婚了?”莫德雷德擠出一個笑容,他已經過了肆意妄為的年齡,學會了如何表達善意的玩笑——以及善意的謊言,“否則你現在就可以把麻煩事全部丟給小鬼們,厚著臉皮整天賴在母親身邊不走了。”

    “也許是吧。”高文顯然知道他是在安慰他, “不過,北方目前的局勢也不是幾個年輕人能應付得了的……別笑了, 莫迪,你的表情看起來真滑稽。 ”

    說罷,高文的視線滑落到了他的劍柄上:“你的劍胚似乎一點孵化的趨勢也沒有。”

    莫德雷德咬住了嘴唇,沒有回答。

    “我本以為加拉哈德有點言過其實了,沒想到他說的都是實話。”高文盡可能維持著溫柔的語氣,但難免/流露出一絲責怪的意味,“我不知道你為什么突然鬧脾氣,但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莫迪,母親的血統已經開始失效了,不再像過去那樣堅不可摧,為了母親的健康,陛下也承擔起了更多責任,你身為王儲,更應該…… ”

    “我不想討論這個!”莫德雷德努力克制自己,可他的聲音依然像是尖叫,“我輸了!好嗎?劍術課結束了!我想去休息!”

    逃離了演習場后,莫德雷德并沒有如釋重負,只感覺舌根又黏又苦,火焰灼燒后的煙霧在咽喉處噴涌,讓他有點喘不上氣。蛇分泌毒素是為了傷害別人,而龍身為蛇的祖先(大概?),居然只能分泌出一些讓自己難受的東西,難怪它們最后滅絕了。

    幸好他接下來還要去沐浴,多少有了一點緩沖的時間……假如他去見母親時忍不住哭喪著臉,那一定是高文的錯。

    洗掉身上的汗水和塵埃后,莫德雷德換上了新的襯衫,活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才朝君王臥室的方向走去。

    前段時間母親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這對莫德雷德——乃至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自他有記憶以來,母親從來沒有生過病,她可以幾天幾夜不睡覺并且時刻維持高度專注的狀態,休息對她而言更多是一種心理上的放松,而非生理上的必需品。

    甚至有傳聞說母親的身軀是由秘銀、陽光和最純凈的泉水構成的,雖然這種言論純屬胡說八道,但至少證明了女王在世人眼中的形象:美麗、高潔、不朽。

    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母親的身體直到昨天下午才好轉了一點,然而學士們的醫療報告中只有“重感冒”和“疲勞過度”這些蒼白無力的字眼,他們的建議也同樣毫無用處:“猊下需要長時間的休養。”

    而你們的腦袋需要被砍下來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莫德雷德真想這么說,但他知道母親不會贊同這種遷怒的行為,哪怕他無法為母親做些什么,至少也不應該給她添亂。

    艾斯翠德爵士一如既往地守候在門口,由于衰老,她臉頰的皮肉開始松弛和下垂,皮膚上的溝壑猶如刀刻斧鑿,比年輕時更具威嚴了,但莫德雷德反而不如小時候那般害怕她,可能是因為他漸漸學會了通過嚴厲的表象窺見對方真摯的內心。

    他的老師是最早侍奉母親的騎士,她的忠誠始終如一,雖然她不是圓桌的一員,但莫德雷德知道她對信條的恪守勝過任何一名圓桌騎士。

    他的老師證明了母親對她的一切青睞都是值得的,她是真正的騎士典范。

    “老師,母親醒著嗎?”

    艾斯翠德爵士點了點頭:“格蕾殿下也在。”

    他推門進屋,房間里彌漫著一股草藥的清香——也可能是他這幾天聞習慣了,最初他記得這股味道應該是有點苦的。

    “孩子。”母親的微笑撫平了他心中的最后一絲戾氣,她靠坐在床頭,眼睛在光照下明亮而澄澈,金發如瀑布般傾瀉在深藍色的床單上——也許他的母親就是由秘銀、陽光和最純凈的泉水構成的——剎那間,時光好像倒流了,那些美好且永恒的東西又回到了他身邊。

    然而,當他看見母親蒼白的面龐和干燥的嘴唇時,那些錯覺就碎裂了。

    通往星之內海的通道已經被徹底摧毀,往日籠罩著不列顛的神秘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衰退。母親已經為這件事籌備了很久,確保魔術和煉金術失效后整個國家依然能夠正常運作,這些籌備目前看來是卓有成效的,但再多的未雨綢繆都有可能因為一個微小的缺口而崩潰。

    例如母親的身體狀況。

    女王黨們的忠誠無需質疑,可即使是他們也無法厘清這種尷尬的局面:當女王做出的決定有朝一日會危害她自己時,他們究竟該如何應對?

    “母親……”他的目光略微偏移,“還有小妹,下午好。”

    格蕾微微頷首。

    事實上,莫德雷德花了好久才意識到t格蕾的存在——不是因為他不關心自己的妹妹,單純是因為——見鬼,她長得越來越像母親了,就像他長得越來越像老爸一樣(當然,這種說法反過來也是一樣的),但他的性格既不像母親也不像父親,沒有人會把他和父母搞混。

    而格蕾簡直就是母親的復刻版,如果不是那頭銀發,她幾乎就是母親年輕時的模樣,而且她的妖精之血沒有母親潰散得那么快,當她沉默不語時,看起來就像是這個房間里的幽靈,是母親決定關閉星之內海通道前那段舊時光的殘影。

    他坐在床邊親了親母親的臉頰,那里的皮膚還是有點燙,但至少不像幾天前那樣讓人心驚膽戰——莫德雷德生氣的時候甚至會噴火,可他第一次感受母親高燒的溫度時依然感覺自己被燙傷了:“您的身體好點了嗎?”

    “好多了。”總是這一句,不會有其他回答。

    在莫德雷德長大成人的這幾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課就是明白了母親也不總是對他們說實話——可以說,母親是一位兜售善意謊言的大師,三天前他這么問她的時候,她也回答“好多了”,然而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咳嗽,一夜無眠。

    他向母親交代了自己早晨和高文比劍的事情,夸張化了他們之間戰斗的激烈程度,好讓敘述聽起來更緊湊有趣,并且隱去了高文事后那些讓他不快的暗示。

    “我差一點就贏了。”莫德雷德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只差這么一點!”

    “高文經受過戰場的磨礪。”母親回答,“有時一名劍士的蛻變就在那毫厘之間,話雖如此……如果可以的話,我并不希望你有這樣的經歷。”

    “為什么?”他說,“我又不是那種只能待在王宮里當裝飾品的王子。”

    那是伏提庚的“職責”,它的頭骨至今點綴在國王大廳的墻壁上,作為潘德拉貢家族榮耀的一部分而存在。

    “你當然不是什么裝飾品,莫迪。”母親拍了拍他的手背,“而且我確信,如果這個國家有朝一日陷入戰火,你會毫不猶豫地沖在第一線——但我更希望你治下的國家富裕、安定,永遠不受戰爭的困擾,君主的榮耀有許多種,不一定是血與火。”

    聽到這里時,莫德雷德的心刺痛了一下,那種感覺和剛才他與高文對話時有點類似,但……更深刻,他討厭和母親談論“當他成為國王后”的任何事情,仿佛她在交代后事,仿佛她已經篤定自己有一天將會離他們而去,他不喜歡這樣。

    似乎察覺到了他躁動的情緒,格蕾適時地轉移了話題:“您今晚會和我們一起用餐嗎?”

    “我會盡量出席的。”母親說,“我也想在你和高文出發前多享受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光。”

    “你要跟著高文一起走?”他差點從床上跳起來,“你都沒跟我說過這件事,格蕾!”

    “我告訴過你,莫德雷德。”格蕾冷靜地回答,“加拉哈德當時也在場,而他知道這件事的原因是他沒有在談話的最后階段睡著。”

    “好、好吧,但不能全怪我……”他的聲音因為心虛而輕了下來,“誰叫你們一直在討論什么報銷單,采購清單之類的東西……”

    “這就是你在阿格規文面前永遠那么無力的原因。”格蕾毫不留情地指出。

    有時候莫德雷德很難確定他的小妹是不是真的擁有了正常人類的感情——雖然周圍所有人都這么說,但他們難道不覺得小妹比以往更冷酷了嗎?

    以前的格蕾就像一塊沉默的小甜餅干,而現在的她簡直是阿格規文和加拉哈德結合體(世界上最糟糕的組合),只要三言兩語就能讓莫德雷德本能地想要站在墻角面壁思過。

    然而母親輕聲笑了起來,或許這段對話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他們又聊了幾句,直到母親露出困乏之色,格蕾將被角往上掖了掖:“您應該休息了。”

    她吻了吻母親的臉頰左側。

    莫德雷德其實還想再待一會兒,但母親微笑中的疲倦按住了他心中任性的沖動,他親吻了母親的另一側臉頰,與她道別。

    離開房間后,他和格蕾之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好一會兒過去,莫德雷德才忍不住開口:“你真的要跟高文一起離開?”

    “只是暫時同路。”格蕾回答,“這次我離開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陪同蘿西女士巡視北境。”

    莫德雷德知道格蕾已經決定成為緘默,近幾年她一直跟在蘿西女士身邊接受教導,她有意收斂的存在感、不著痕跡介入話題的技巧和走路時越來越輕的腳步聲都是悉心學習的結果。

    在內心深處,他認為格蕾會是比自己更好的君主……但她有限的壽命斷絕了這條路。

    在關閉通道前,母親奇跡般地完成了最后一件魔術禮裝——倫戈米尼亞德之影,以一人之力復現了鎖系星辰的風暴之錨,試圖將其作為格蕾的外接魔術回路。

    之所以稱其為“影”,是因為這件禮裝缺少了本體能夠為使用者注入神性的核心功能……聽起來似乎是讓寶具降級了,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母親想要的結果。

    毫無疑問的強大魔力源,并且不會侵蝕持有者的意志,倫戈米尼亞德之影本該是這個命題最好的答案——然而事與愿違,根據梅林的說法,這件寶具實質只為格蕾的身體延長了大約五年左右的機能有效期。

    “如果是完整的倫戈米尼亞德復制品,大概能夠實現你的愿景吧。”他仍記得梅林的原話,甚至是他說話時的姿態,不知為何,他當時的表情格外平靜,“可你又不想看到格蕾被剝離人性升格為神靈,世上怎么可能有這樣兩全其美的事情呢?”

    莫德雷德一直認為梅林是真正把格蕾當成女兒看待的,但對于格蕾有限的壽命,他似乎沒有特別傷感。

    路上,格蕾冷不丁開口:“你的劍胚至今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莫德雷德有點惱火,但他不習慣對妹妹發火,只是抱怨:“怎么今天誰都對我的劍胚有想法?”

    不同于高文的輪轉勝利之劍、格蕾的倫戈米尼亞德之影等等,莫德雷德的成年禮還是一個半成品,沒有被正式賦名。

    在關閉通道的前夕,母親很擔憂禮裝會隨著她的神秘性消失而失去效果,所以不再從零開始制作禮裝,而是將寶具級別的物品作為原材料進行二次制作。

    他的成年禮——被大多數人稱作“王者劍之卵”的劍胚就是用克拉倫特融化再鍛造的,也許在未來具有無窮的可能性,但目前只是一把尚未開鋒的鈍劍,據說當他真正具備王者之姿時,劍胚就會被孵化為正式的王權之劍。

    可它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許多人都為此感到焦慮——其實莫德雷德也很焦慮,只是他們焦慮的方向完全相反,莫德雷德一點也不希望它被孵化,但他不能將原因告訴任何人,哪怕是小妹和他最信賴的加拉哈德也是如此。

    “想要裝作聽不懂嗎?第三條龍……就是你啊,親愛的殿下……”

    莫德雷德用力搖了搖頭,試圖將那個可憎的聲音驅逐出去——如果是幾年前的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淪落到和梅林有一個秘密。

    “逃避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莫德雷德。”

    說得好像他不逃避就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一樣……莫德雷德吐了吐舌頭:“我后悔挽留你了,祝你北上愉快,小妹。”

    告別格蕾后,莫德雷德前往大圣堂進行祈禱,剛上任不久的大主教派爾西蒙尼親自接待了他。

    對方和曾經為他父母主持婚禮的前任大主教特勒斯福魯一樣都是中央教廷指派的,說不列顛語時帶著一股濃重的地中海口音,莫德雷德每次聽他說話都感覺很費勁:“您是一位虔誠的教徒。”

    “您過獎了。”莫德雷德只想早點擺脫他,其實他和母親一樣根本不信教會的那套鬼話,但宗教是統治的衍生品,維持表面和平總不是什么壞事。

    當他在十字架的光輝前擺出祈禱的姿勢時,派爾西蒙尼微笑著祝福了他,表示他堅貞純凈的心靈一定能夠孵化王者之劍。

    莫德雷德面上回以微笑,心里卻翻了個白眼。

    等他耐著性子結束了與大主教(那令人聽不懂)的寒暄后,大圣堂終于重新歸于寂靜,連衣擺布料輕微摩擦的聲響都清晰可聞,莫德雷德本t想在這靜謐的氛圍中放松片刻,某些零星的記憶碎片卻不期然地浮現在腦海中。

    那大約是帕里斯公爵之女因侮辱女王而被軟禁起來后的一周——莫德雷德之所以記得這個時間點,是因為那件事讓加拉哈德無地自容,他和格蕾那段時間都在輪流陪伴他,除了開導他別太在意之外,也是為了隱晦地向他人表明加拉哈德仍是受到重視的王家騎士,不得輕視怠慢他。

    再然后,梅林毫無預兆地在他的劍術訓練結束后出現了。

    雖然輕浮的笑容幾乎成了夢魔的固定面具,但莫德雷德還是覺得他那天好像格外高興,仿佛從某種一直困擾著他的困境中尋得了解脫之法,事后回想起來,莫德雷德確信自己接下來的痛苦只是對方正餐后的甜點。

    梅林告訴他,母親當時其實得到了三條預言,而非世人所知的兩條。

    第一條預言是“國王越多,糧食越少”,這條預言直接成為了不列顛統一之戰的導火索。

    第二條是“潘多拉貢的龍會帶走你”,這一句比較意味不明,畢竟潘德拉貢家族的紅龍之血已經無法讓血統覺醒者變形成真正的龍了,大部分人推測這條預言意味著亞瑟是摩根命中注定的丈夫。

    最初,莫德雷德只是打算像以前一樣把夢魔的話當成耳邊風,然后拋之腦后。

    “你的生命里會出現三條龍,每一條都為你準備了禮物。”然而對方的聲音還是鉆進了耳朵里,“第一條會在你少女時贈與你鐐銬,你無法拒絕;第二條會在你成年后贈與你權杖,你理應接受;第三條會在你死前贈與你寶劍,死亡的王權將孕育新生的王權。”

    好長……考慮到另外兩條預言都很言簡意賅,他有理由相信所謂的“第三條預言”是梅林這個吟游詩人兼宮廷魔術師隨口胡謅的。

    “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東西?所有人都知道,自從伏提庚死后,不列顛就沒有真正的龍了。”

    梅林故作苦惱地回答:“聽不懂嗎?真奇怪,這應該是一條聰明孩子聽完就能明白,只有笨蛋才會聽不懂的預言啊。”

    雖然聽上去只是普通的玩笑話,但對方微笑中蘊藏的惡意讓莫德雷德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顫抖了一下——梅林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有可能是在胡說八道,唯獨當他想要傷害某個人的時候,說的往往都是真話。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嘲諷我。”他做了一個驅趕的動作,“快點消失啦,再打擾我磨劍,我就讓艾絲翠德把你倒吊在那棵冷杉樹上。 ”

    梅林的笑容加深了,他一定看穿了他的不安——是啊,真見鬼,對方怎么可能看不出來呢?他平常一直尊稱艾斯翠德為“老師”,公共場合則是“艾斯翠德爵士”,很少稱呼她的本名。除了沒有大聲尖叫之外,他已經表現得足夠驚慌失措了。

    “真的要趕走我?”梅林幽幽道,“如果把這番告誡拋之腦后的話,有朝一日你可能會害死自己的母親,即使這樣也沒關系嗎?”

    “……什么意思?”

    “要裝作聽不懂嗎?”他的聲音里有一種瘆人的笑意,“第一條龍是在她年幼時抓走了她的伏提庚,第二條龍是和她結婚后共同登上王位的亞瑟,而第三條龍……就是你啊,親愛的殿下,只有你的母親死了,你才會登基為王。”

    他感覺耳朵嗡嗡作響——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聽不到自己說的話,直到梅林回答他,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是“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沒必要那么驚訝,殿下,如果不是Geis的約束,我早就想告訴你了。”梅林看著他,“隨著小公主的妖精之血逐漸溢散, Geis的力量也被削弱了——當然了,它還存在,但神秘會在更高級別的神秘面前失效。”

    話音落下后,梅林走近了一步,莫德雷德強忍住了想要后退的沖動,他不想在夢魔面前顯得弱勢。

    “雖然我討厭加繆爾,但我偶爾也會認同他的一些想法。”梅林說,“看到潘德拉貢的紅龍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確實是世界上最讓人滿足的事情了。”

    “所以你想通過折磨我來報復老爸?”他冷笑一聲,“真是'成熟'的做法。”

    “不,殿下,你想太多了。”夢魔溫柔的語氣讓莫德雷德頭皮發麻,“我對亞瑟的恨意已經完全消解了——事實上,我什至有點同情他,我希望他盡可能珍惜當下的幸福,畢竟他很快就會失去它了。”

    ……

    “殿下。”

    莫德雷德嚇了一跳,差點在扭頭時拔劍出鞘,將劍鋒壓在背后修女的脖子上——盡管對方只是為他端來了一杯葡萄酒,用于解渴。

    “謝謝。”他深吸了一口氣,盡可能不讓對方察覺到他的異常。

    將空酒杯還給修女后,莫德雷德又恢復了祈禱的姿勢……真是荒謬,他根本不相信上帝,卻依然情不自禁地在祈禱時向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神明傾訴自己的愿望。

    “拜托了,不要讓那條預言成真……”他默念道,“請保佑我的劍永遠不會被孵化……我不想成為什么國王,我只想讓母親活下去……”

    第344章

    “害怕嗎?”蘿西女士問道。

    格蕾愣了一下, 下意識地想要搖頭,但在對方面前佯裝無事是沒用的——緘默就像獵犬,能夠嗅出人皮膚上滲出的異樣氣味, 于是她勉強自己笑了笑:“是有一點。”

    “這很正常。”蘿西女士寬慰她, “你還在學習中,不必過于緊張,只需跟在我身邊觀摩我與他人交流的方式即可。”

    格蕾也想說服自己平靜下來,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從瑪格絲姨母遠嫁挪威后, 北方的局勢就變得相當微妙,雖然稱不上“動蕩”,但是也難以厘清。

    早期,為了避免部分家族在北方勢力坐大,母親將洛錫安和奧克尼的執政官職務進行了拆分,不再像瑪格絲姨媽時期那樣一任總督兼管兩郡。

    針對擁有特殊軍事地位的奧克尼郡, 海上艦隊的指揮權也被切割給了海軍元帥一職,行政權和軍事權徹底分離。

    以此為開端,母親開始對北方進行潛移默化的改造,這種改造持續了十幾年,她鼓勵皮克特人與英格蘭人之間的通婚,力圖讓北方像康沃爾一樣消除族群之間的隔閡,讓“不列顛人”這樣以國家概念為基礎的自我身份認知徹底取代古老的部族概念。

    正常來說, 北方的局勢應該已經逐漸趨于穩定,剩下的僅僅是職務細化后不可避免的政府部門人員臃腫和內部腐敗問題——事實上, 按照高文的說法, “平靜的日子”已經持續了有兩、三年,而且整體趨勢上是良性的。

    “不同于康沃爾,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北方的教育氛圍……相對不那么濃厚。”她還記得長兄當初朝她眨眼睛時風趣的微笑,“壞處是你很難找到稱心的幫手——這種時候你就會嫉妒加荷里斯,隨便朝窗外扔塊磚頭都能砸到一位能幫他解決煩心事的人,好處是當下面的人想要背著你使壞時,你往往一眼就能看出來。”

    格蕾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她瀏覽過北方一些被清算的貪污案件卷宗,簡直拙劣到讓她忍不住為那個作假的人感到尷尬,只有奧克尼銀行的賬務有一點仔細核查的價值,但這種“價值”大概也就值得格蕾多花一個下午的時間。

    然而,在北方理論上應該日益穩定,重新回歸女王的掌控范圍內時,竟然又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新問題……簡直像是某種詛咒一樣,連母親都罕見地對這種情況感到了一絲迷茫。

    首先是部署于洛錫安的緘默在極短時間內全部失聯——作為不列顛的核心情報系統,這簡直是堪比外族入侵級別的可怕情況。

    緊接著是洛錫安與奧克尼之間的通行道路被切斷,這種私自切斷商業主干道的行為是嚴重違反《不列顛商業法》的,但因為情報機構未能如往常那般正常運作,這個消息遲了整整兩個月才被遞到母親手中。

    在出發前,格蕾其實試著找過梅林,希望他能用千里眼查看一下緘默失聯的原因,但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梅林都沒有任何回應,簡直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也許對方已經回到星之內海生活了……她的印記t或許還能召喚對方,但母親告誡過她不能過于依賴魔術這種捷徑,人類必須學會用自己的辦法解決問題,否則就永遠無法獨立生存。

    “您還是很緊張。”蘿西女士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慮,“在想梅林的事?”

    格蕾畏縮了一下:“我……”

    “您一直在摩挲那個印記。”女士在她成功想出更多拙劣的借口前說道。

    格蕾有時會懷念自己意識殘缺不全的時候(雖然她知道這種念想很奇怪),她沒有自己的想法,也不用去在乎別人的想法,只需要遵循母親的囑咐,每天簡簡單單地生活……盡管如此,她最后卻主動選擇成為了緘默,也難怪莫德雷德總是對她的選擇抱著不信任的態度。

    蘿西女士溫和地微笑著——很難想象這位可敬可愛的老太太會是整個不列顛最可怕的人物之一:“沒必要感到愧疚,除了莫德雷德殿下,您的兄長們年少時都有過類似的心情。”

    “類似的心情……?”

    “在梅林離開后思念他。”對方說,“雖然乍聽之下很荒謬,但確實存在那樣一段時光——您的兄長們曾經很敬愛梅林,在心中默默將他視作他們的父親。我無意責問尤倫斯王,但他生前的確有一段荒唐的私生活,作為父親也極不稱職,而梅林恰好補足了這一點,高文少爺他們會產生移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確實有點難以想象。”格蕾鈍澀地回答,“為什么后來他們的關系會變成……這副樣子?”

    “猊下與陛下并非一開始就有意與彼此建立婚姻關系。”蘿西女士耐心解釋道,“梅林作出了預言——您也知道他一向篤信那些東西,按照預言,紅龍才有資格成為王座的主人,所以亞瑟陛下最初是猊下的競爭對手,他在梅林的支持下于倫迪尼烏姆加冕,對本該是唯一繼承人的猊下產生了威脅。”

    “梅林因為陛下而站在了母親的對立面?”她感到迷茫,“這聽起來……更加詭異了。”

    “客觀而言是這樣,盡管我不認為梅林支持陛下登基完全是出于師生情以及責任感。”對方沉吟片刻,似乎在考慮是否應該跟她說那么多,“也帶有一種對抗心,當時梅林認為猊下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雖然這也是他最初迷戀她的理由,那種不可控、不可預測,充滿驚喜的感覺——但這種驚喜感有點過頭了,以至于他反而感到了不安。”

    不安……又是一個很少讓格蕾聯想到梅林的形容詞。

    “他與猊下有過不少分歧,但事實證明了最后誰才是對的那方。”蘿西女士繼續道,“生活在星之內海的物種往往都很強大,而且這種強大是與生俱來的,就像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族子弟一樣,它們很容易被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寵壞,所以在渴望刺激的同時,它們也很難忍受事情不在它們的掌控內,即便梅林比絕大多數星之內海的物種更具智慧,也難以逃離這種自相矛盾的怪圈。”

    格蕾倒是能理解這一點,她對母親與梅林的過去了解不多,但她能察覺到他們相處時總是有點別扭的原因。梅林面上表現得很輕浮,實則有著相當微妙的自尊心,他希望成為母親永遠無法釋懷的對象,可母親是一位有著堅韌精神力量的人,無論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多少,都會逼迫自己繼續前進。

    梅林當然無法接受自己是母親可以平靜越過的一道坎,這也是他時常會表現得有點過激的原因之一。

    “所以當猊下與陛下締結婚姻,紅龍登基的預言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達成后,我本以為梅林不會再對預言如此深信不疑了——誠然,預言實現了,但絕非以他期待的方式。自古以來有許多例子證明了這一點:你越是在意預言,就越是會為預言所傷,哪怕你不是被預言直接提及的那個人。”

    說罷,蘿西女士頓了一下,似乎終于意識到她們已經偏離最初的話題太久了。

    “總而言之,您不必特意掩蓋自己的感受。”她安撫道,“高文少爺他們也不是想逼迫您討厭梅林,他們只是想保護您。”

    格蕾難得體會到了莫德雷德的心情:“我已經是一個大人了,我可以保護自己。”

    “有時候別人對您的和您對自己的想法很難達成一致。”女士莞爾,“直到現在,艾斯翠德爵士看待猊下依然像是一名十五歲的小女孩,哪怕猊下的床墊下有一顆豌豆都會讓她心碎。”

    這顯然是玩笑話,但某種程度上也是事實,艾斯翠德爵士在敬愛母親的同時也對她充滿了保護欲,畢竟她從母親的少女時期就開始陪伴她了。

    “如果我太親近梅林,陛下就會為此難過,我并不想傷害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尤其在她必須遵守協議,不得稱呼陛下為父親的前提下。

    他們對于格蕾都是父親般的存在。梅林為她成長所付出的心血無需多說,陛下也很疼愛她——考慮到能用來比較的對象(例如尤倫斯王和蘭斯洛特爵士)普遍水平較低,亞瑟王很容易在“不列顛好父親”這項競爭不太激烈的比賽中拔得頭籌。

    “不會的——我是說,陛下當然會有點失落,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即梅林的存在是必要的,如果沒有他,他們都不會來到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蘿西女士捏了捏眼角,“這有點復雜,我不確實是否應該讓您知道……”

    “請務必告訴我!”如果她有尾巴的話,現在一定在用它飛快地拍擊馬車的車座,“我認為這也是作為緘默應該學習的內容。”

    蘿西女士毫不意外地被說服了。格蕾也許是年輕一代學識最豐富的孩子,但在人際關系上還是一個小笨笨,她還有很多——很多東西需要學習。

    “在猊下計劃與葛爾聯姻的前夕,我們曾發生過一場對話,關于女人的幸福,愛情與權力,成為妻子還是成為強者。”蘿西女士嘆了口氣,“猊下選擇了后者。盡管康沃爾已經在復興中變得繁榮且富裕,但光是這樣還不足以對抗紅龍之血,倫迪尼烏姆是王權的中心,但尤瑟王的舊部不會站在猊下這邊,她只能繼續向北。”

    格蕾完全理解母親為什么要這樣鞭策自己。梅林很少用千里眼做正經事,但這無法掩蓋他極具威脅性的事實,母親耗費大量心血才構建和完善了緘默,而梅林只需要花費一點魔力就能做到和緘默同樣的事情。

    “直到現在,我都不認同猊下嫁給尤倫斯王的決定,雖然他幾乎完美符合猊下當時的需求——糟糕的名聲、有限的能力和匱乏的責任心,是一位理想的傀儡國王,我只是無法忍受猊下必須放棄一些東西去得到他……愛情與權力,歷史上有許多強者可以二者兼得,為什么猊下就只能從中做出選擇呢?”

    不知為何,格蕾突然想起了亞瑟陛下,一位同時被權力和愛情眷顧的幸運兒。財富、權力與美人是英雄史詩永恒的主題,在亞瑟王的故事中也不例外。

    “看到猊下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的私人感情是可以被犧牲的,而且一點也不為此遺憾時,很難不讓人感到難過。我總是對艾斯翠德爵士抱以敬意,當許多人被女王堅不可摧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時,她永遠記得那副軀殼下的依然只是一個人,會高興和難過,會去愛和恨,當自己的期待被辜負時,她也會受傷。”

    說到這里時,蘿西女士停了一會兒,仿佛她對情緒的掌控也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抱歉。”她有些為難地笑了一下,“請別被我的私人感情影響,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格蕾點了點頭:“有陛下在,母親過得很幸福。”

    “確實如此,陛下是一位好丈夫。”對方評價道,“但正如我之前所說,如果沒有梅林,陛下也不會來到他現在所處的位置上,某種意義上,他和梅林是互相成就的。”

    格蕾知道母親與陛下的婚姻是梅林促成的,雖然很難說他當時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做了這件事,但至少結果是好的。

    “不,我不是說這場聯姻,殿下。”蘿西女士笑了起來,這是對方今天第三次讀出她的內心所想。

    格蕾知道蘿西女士也有擁有母親贈與的魔術禮裝,一對用原初妖精之眼t為材料制成的義眼——是的,母親熔了廷塔哲的秘寶用來制作禮裝,因為她認為以后她的家族永遠不會再用到它了——用來取代蘿西女士因白翳而逐漸無法視物的原生眼。

    她知道這對義眼有遠視和夜視功能……但它也許還有讀出人心的能力?

    “假設聯姻是一個既定的事實,排除梅林的因素,陛下仍會是一位好丈夫,但情況會和現在不太一樣。”女士對她比了一個手勢,“毫無疑問,他們依然會相處得很好,過著穩定、安寧、相敬如賓——可能有點無趣的夫妻生活。猊下也會好好對待陛下,就像她對待艾斯翠德、賽諾拉、坤蘭他們一樣。”

    “聽起來不壞?”

    “是不壞,但陛下顯然不會對此心滿意足,因為他不僅僅想當猊下心中'優秀勤勉的好人'。陛下也許是白衣騎士的典范,在內心深處,他也有一些調皮、壞男孩的心思,而愛情也不總是溫柔明媚的,有時它會使人饑餓,用蓬勃的占有欲讓人陷入狂熱。”女士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但陛下同時是一個謹慎的人,他在對猊下了解甚少的情況下就率先與她邁入了婚姻的殿堂,這讓他有點無措,如果沒有梅林的激化,也許他一輩子都會在那條線外徘徊,并且不斷說服自己應該滿足于現狀。”

    格蕾作為“人”的認知完善時間還不長,不太能理解這種復雜的感情:“邁過那條線會讓母親變得更幸福嗎?”

    “很難說幸福的層級有所提高,但它補足了一些猊下之前缺失的部分。”蘿西女士回答,“許多人都愛著猊下,以一種崇高的、柏拉圖的方式,像對待神明一樣——雖然猊下不信仰上帝,但她有種與生俱來的彌賽亞信念,這讓她習慣性地將私人情感放在最后,專注于回應別人對她的期待,就好像她個人的幸福不是什么值得關注的東西。”

    她雙手交疊:“當你意識到這一點后,很難不去思慮更多。猊下似乎習慣了用勤懇的付出去換取他人的愛,她命中注定將成就偉大之事,但卻對男女間的情愛很陌生。是否有人對猊下說過她富有魅力,讓他無法自拔?讓她意識到自己在褪去偉岸的光輝和冠冕后依然有人為她著迷?”

    格蕾回想了一下,有點意外于這番話的正確性。以母親的美貌,蘿西女士所描述的本該是她生活中最尋常不過的景象,可事實上很少有人會這么做,不是因為畏懼母親會降下懲罰,而是他們過于敬畏和憧憬,對女王表露出任何世俗的看法都會讓他們感到羞恥。

    這可能就是梅林的作品在騎士內部永遠禁而不止的原因,一種……觸底反彈的心理。

    “所以我很高興陛下漸漸變得樂于表達自己。”蘿西女士說,“讓猊下明白即使摘下了女王和賢者的光環,僅僅作為一個人,也有人渴望得到她的愛,明白自己充滿了吸引力,會讓他人為此陷入熱戀。猊下也許不是那種會熱烈去愛的類型,但她會本能地想要回應他人對自己的期待,最開始可能會有點笨拙,但她終究會習慣的,而且這一次她不用放棄任何東西,只需要享受愛情為她帶來的快樂。”

    此時,馬車停了下來,馬車夫低聲道:“格蕾殿下,蘿西大人,別館到了。”

    直到這時,格蕾才意識到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時間過得真快啊。

    她們這一次是微服尋訪,既沒有騎士跟隨在旁,也沒有當地領主前來迎接,她們對外的身份是一對帶著家里為數不多的資產來北方投靠遠親的沒落貴族祖孫。

    格蕾下了馬車,抬頭時看見一名仆從抱著籮筐往外走,將什么東西倒在附近已經干涸的水渠里,她瞇起眼睛,發現是一堆血淋淋的、已經死去的老鼠。

    蘿西女士顯然也注意到了:“如果你們最近在滅鼠的話,最好把死去的老鼠全部燒掉。”

    “當然,女士。”負責為她們提包的別館管家答道,“等我們把所有的老鼠倒進去后就會點火了。”

    “這些還不是全部嗎?”格蕾非常驚訝。

    “是啊,最近老鼠們都從地底跑出來了,可能是梅雨季的關系吧。”管家聳了聳肩,似乎并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必驚慌,女士們,這里是山野,無論出現老鼠還是蜘蛛都很正常。”

    第345章

    管家將老鼠的出現歸咎于山野和梅雨季——無論他的回答是隨口敷衍還是出自真心,這種說法都是錯誤的。

    盡管人類活動對自然生態的破壞幾乎不可避免,但也有部分動物是借由人類文明的活躍才得以存續。

    最典型的是馬,格蕾幾乎研讀過廷塔哲修道院生物科的所有學術論文, 大部分都非常有趣, 而且配有精美的插畫,就連莫德雷德這樣的閱讀不耐受兒童也看得津津有味。

    與許多奇蹄目動物一樣,馬不具備反芻的能力,對草料的消化能力很差,如果遵循自然演化,它們應該會因為在爭奪食物上無法與牛、羊這樣具備反芻能力的偶蹄目動物競爭而逐漸滅絕。

    然而,新興的人類文明對于遠途交通工具的需求,意外使這個在自然界已經失去眷顧的族群有了繼續繁衍的機會,人類愿意用精草料飼養馬匹, 定期修理馬蹄,并為其釘上蹄鐵防止畸變和磨損, 在野生馬群逐漸減少的同時,被馴化的家馬依然在穩定地繁育。

    “這或許就是人類文明能夠形成單獨抑制力的原因之一。”在那篇論文結尾,坤蘭·特勒學士提道, “雖然古生物學的復原對我們仍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但可以確定的是,在人類文明崛起之前,曾有其他生物主宰著這個世界。”

    “它們無一不是遠超人類的頂級獵食者, 但它們都沒有呈現出這種特性:即有意識地干涉和改造自己所處的環境,以'是否符合人類文明的需要'對其他物種進行優勝劣汰的抉擇, 而在人類登上歷史舞臺之前, 只有蓋亞——也就是大自然擁有這種權力。”

    老鼠也是如此。雖然很少有人會去刻意飼養老鼠(大部分是基于研究需要),但人類的生活習性恰好很契合老鼠的生存需求, 而老鼠的大部分天敵,例如夜行性鳥類很少會去人類活動的區域狩獵,所以城鎮的鼠群數量反而應該比野外更多。

    當然,也不排除這是某種突發性自然災難的前兆,為此格蕾進行了一段時間的觀察,確定牛、羊等家畜都沒有什么異常反應,野外的鳥、鹿等動物也并未出現大范圍逃離的跡象,這種可能性基本可以被否決了。

    另一個疑點則是老鼠本身的異常。

    大部分死去的老鼠渾身上下都血淋淋的,常規捕鼠手段很難造成這樣的結果——初次目睹別館的仆從趁夜傾倒老鼠的尸體時,格蕾就注意到了這一點,當時她以為是因為那些老鼠觸發了大型捕獸夾,或是被車輪碾壓導致的。

    但這種猜想很快就被推翻了,因為這種死狀的老鼠實在太多了,并非個別案例。

    想要取證并不難,格蕾很輕易就找到了幾只曝尸街頭的死老鼠,確認了它們身上并無外傷,她甚至目睹了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從角落里爬出來,發出虛弱的叫聲,然后抽搐著吐了幾口膿血,就這樣死在了水溝邊。

    格蕾解剖了老鼠的尸體,她對鼠類的內部構造并不熟悉,不太確定具體是哪部分出了問題,但她能聞到老鼠內臟里散發出的腐敗氣味,如果不是她親眼看見這只老鼠慢慢停止了呼吸,也許會誤以為它已經死去很久了。

    回到別館后,她向蘿西女士匯報了這一發現。

    “我多少預料到了。”蘿西女士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這是格蕾第一次看到對方這樣心事重重,“看來這次動蕩有可能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嚴重……殿下,您對醫學了解多少?”

    聞言,格蕾遲疑了一下:“我在廷塔哲修道院接受過醫學相關的課程,但從未真正實踐過。”

    “以北方的平均水平而言已經足夠了。”蘿西女士寬慰地朝她笑了笑,但眉宇間仍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憂慮之情,“當您尋找線索的時候,我也進行了一些調查。這座城鎮t的教會表面上宣布暫不接待教徒,實則仍在私下運作,他們接收了一批來自洛錫安的病人,似乎在尋找治療的方法。”

    “病癥是……”

    “暫且不得而知。”對方搖了搖頭,“但從教會后院縈繞不散的黑煙來看,死亡率應該很高。”

    有煙霧升騰,說明在焚燒尸體。

    然而教會并不支持火葬……詭異的現象。

    “我已經成功說服了一位修士放我們進去。”格蕾知道對方的“說服”不僅僅是口頭上的,“當然,我們必須先做一些偽裝,隨后他會引導我們去診療室現場參觀病人們的治療過程。”

    格蕾慎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什么時候出發?”

    “今天傍晚。在此期間,請您盡可能收斂自己的存在感,暗淡的光線恐怕難以遮掩您的美貌。”蘿西女士似乎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但最終失敗了,“我們必須盡快確認情況,并傳信給卡美洛特……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殿下。”

    格蕾也有類似的感覺,最重要的是——如果這些患者的病癥與大量死去的老鼠有關,那么無論她們在教會的診療室里看到了怎樣可怕的景象,在洛錫安——或者說在北方所有大型城市里,情況只會更加糟糕。

    黃昏時分,她們換上了修女的服飾,坐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格蕾透過窗簾望向車外,看著殘陽的血色慢慢滲進石板的縫隙里,似乎有一股難以言說的蕭瑟感籠罩著這座城鎮。

    山路盡頭,高聳的教堂像影子一樣融化在了深紅色的晚霞中,漆黑的渡鴉在空中盤旋,車輪壓過碎石子時窸窸窣窣的聲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格蕾內心深處忽然有種不真切的感覺,仿佛她們乘坐的馬車正在通往地獄。

    “無需害怕,殿下。”蘿西女士一如既往地安慰了她,只是對方的言語不再像之前那樣使她安心了。

    格蕾努力露出了一個微笑,她知道自己將鬢發捋到耳后的動作出賣了她,但這已經是她的極限了,她甚至無法讓自己的手指停止顫抖。

    接應她們的是莫里斯修士,對方約莫三十多歲,有點禿頂,皮膚灰白,面頰消瘦,神情中的沉重和倦意讓格蕾想起了阿格規文。

    如果阿格規文真的在這里就好了……雖然對方如今遠在卡美洛特,但格蕾猜他很快就會被派遣到北方。

    母親大病初愈,不適合長途跋涉,而陛下顯然不適合處理這類情況,所以大概率會是阿格規文、艾迪爵士和貝德維爾爵士——艾迪爵士熟悉北方的情況,貝德維爾爵士在四十歲過后,前往廷塔哲修道院修習了一段時間的醫學外科課程,現在基本不再作為騎士而活躍,更多是以隨行軍醫的身份出現。

    “請保持低調。”莫里斯修士的聲音和他的外表一樣懨懨不樂,“事情暴露了對我們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當然,閣下。”蘿西女士低聲回答,“請帶路吧。”

    不知道是天色太暗,還是心態使然,教堂內部似乎比格蕾想象中更加陰森。

    廊道里一片死寂,墻壁上的蠟燭輕微閃動,格蕾看著他們的影子忽明忽暗,時而拉長,時而縮短,時而重疊在一起,時而又各自分開,仿佛他們是幾個穿梭于黑暗中的幽靈。

    格蕾本以為情況不可能變得更糟糕了,然而當莫里斯修士打開通往地窖的銅門鎖時,她聽見了從地下傳來的慟哭與哀嚎,在幽暗的回旋樓梯里不斷回蕩。

    她很少懼怕什么東西,年幼時她就見過真正意義上的幽靈,最后她和同伴們一起埋葬了對方的尸骨,期間沒有任何人感到害怕……可現在的她就連呼吸都在顫抖,究竟是為什么?

    當他們抵達地窖時,那些不詳的聲音變得更加響亮和清晰——直到此刻,格蕾才發現所謂的“診療室”其實就是太平間,可能是因為病人的死亡率太高了,這樣方便他們及時處理尸體。

    太平間不大,幾支蠟燭便足以照亮整個房間,木板床上躺著五個赤身裸體的病人,十幾名修士和修女在旁邊忙得團團轉,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麻木,似乎已經對病人們的嚎叫習以為常了。

    雖然格蕾不方便靠近病人,但有些癥狀只需肉眼觀察就能領會:修女正在用沾過酒的濕布擦拭病人的額頭,結合病人恍惚的神情和干燥的嘴唇,說明他們應該處在高熱中。

    其中三名病患的脖子和腋下長著雞蛋大小的腫塊,腹股溝布滿了淡黑色的癰,從修士按捏它們時的力道來看,那些腫塊應該很硬。另外兩名病人身上似乎沒有明顯的膿腫,但精神反而是最差的,他們不停地咳嗽,同時不斷吐出帶血的膽汁,即使是表情最麻木的修士和修女,在查看他們的狀況時也會皺起眉頭。

    事實上,即使隔著一段距離,格蕾也能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毫無疑問,那兩名病人的肺部已經腐爛得非常嚴重,也許撐不過這個晚上了。

    當修士切開病人的靜脈時,即使是一直保持著鎮定的蘿西女士也不免大驚失色。

    “這是在干什么?”她低聲問道,“他們的工作難道不是救治病患嗎?”

    “這是放血療法中一種比較原始的實踐方法。”

    準確來說,這是一種“錯誤的”原始實踐方法。

    母親早就在醫學相關的教科書目中駁斥過希臘人的體/液致病學說①,讓病人大量失血只會加速他們的死亡。放血療法在廷塔哲修道院一直被歸類在煉金術學名下,而不是視作一種醫學手段,煉金術學者通常也不會直接切開病人的皮膚,而是通過水蛭吸取病人的淤血和膿腫。

    在差不多為病人放了12盎司②的血后,旁邊的修女非常熟練地為病人止血,格蕾不敢想象他們究竟這樣重復過多少次。

    此時,一名較為年長的修士從她們跟前走過,格蕾下意識地將目光落到他身上。

    老修士將手里的托盤放在了角落的桌子上,托盤上有幾個小罐子,依次是半融的軟蠟、黃色樹脂、牛油和一種粗糙的顆粒狀粉末。

    有時候格蕾真希望自己能無知一點,但她確實知道對方要做什么——那種粉末是用某類蠅蟲的軀殼磨碎制成的,用于制作一種可以使病人發皰的藥膏。

    許多對醫學有錯誤認知的大夫喜歡在病人顯現出病癥的區域涂抹這種藥膏,讓病人身上長出水皰,這樣將水皰切開時就能“將毒素一并排出”。

    “請不要……”她很想阻止他們,但蘿西女士按住了她的手腕,對她搖了搖頭,她們不能在這里暴露身份。

    她是正確的,她們必須為大局考慮。

    格蕾只好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努力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

    她看到修女端來了一個木桶,放在病人床尾,站在床邊的修士拿出了一個皮管,開始為病人灌腸。隔壁床的病人在修女的幫助下喝下了碗里的液體,格蕾本以為那是水,但很快那名病人就嘔吐了起來,他們居然給他喂了催吐劑。

    看著這光怪陸離的一幕幕,格蕾忽然感覺一陣惡心,并不是因為膿血、糞便和嘔吐物的惡臭——誠然,如果換她站在這些人的位置上,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提供一些顛茄制劑,讓病人在離開人世前不至于太煎熬。

    但這和眼前發生的一切是兩回事。

    看著他們用最嚴謹的態度和最愚昧的方式,一邊誠懇地期盼病人能夠痊愈,一邊用殘忍的手段折磨他們——種種矛盾的怪相皆是源自無知,這讓她格外痛苦。

    突然間,四號床病人的呼吸急促起來。

    他面目猙獰,身體像癲癇一樣劇烈痙攣,他的嘴張大到了可以確定會脫臼的程度——不知道是想傳達什么遺言,還是單純無法忍受疼痛——總之他最后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有鮮血從他的嘴里噴涌而出,幾乎濺到了天花板。

    好一會兒過去,他才逐漸恢復平靜,但那個目眥欲裂的表情已經永遠在他鉛青色的臉上定格了。

    “約瑟夫修士,病人還好嗎?”

    “病人死了。”約瑟夫修士回答,“把他搬到后院去,明天早上焚毀,藥膏就留給二號床的病人用吧。”

    第346章

    經過漫長的等待后, 摩根終于收到了北方的來信——兩封。

    其中一封來自蘿西,言簡意賅地t解釋了當地的現狀:城鎮中出現了大量老鼠并且不自然死亡,洛錫安確實被全面封鎖了,但同時在偷偷將一些患病者送往城外進行秘密治療,這種病癥的死亡率極高,推測有瘟疫在洛錫安境內傳播。

    此外,消息封鎖得很死,即使是離洛錫安外圍最近的城鎮也極少有人知道內情,應該有執政官級別的掌權者在刻意隱瞞情況。

    當看到“大量老鼠不自然死亡”和“瘟疫”的時候, 摩根就從中窺見了一絲不祥之兆,當她開始閱讀格蕾的來信時,這種預感終于成為了讓她毛骨悚然的現實。

    格蕾的信內容太多,甚至沒辦法用信鴿或渡鴉運送,只能由附近的驛站加急送到葛爾,再由當地駐守的緘默通過特殊的消息渠道送達卡美洛特,即便如此也比蘿西的信晚了近一周——魔術被禁用后,信息傳遞的遲緩是無可避免的,這已經不是她們可以用水鏡隨時互通消息的時代了。

    相比蘿西對背景整體情況的概述, 格蕾在信件中詳細記錄了老鼠和病人的死因:老鼠的死因并非外傷,而是因為器官感染腐爛(暫時未能確認具體是哪一處器官) , 病人死于咽喉和肺部的壞死性炎癥,死前會嘔吐大量膿血, 大部分病人的頸部、腋下和腹股溝長有腫塊和癰,疑似感染引起的淋巴結腫大。

    鼠疫——即使摩根很不想承認, 但事實就是事實, 而且她很清楚這一次北方的動蕩必須由她親自前往處理。

    然而,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出發顯然是魯莽的,她必須先確定這場鼠疫是不列顛自發的結果,還是從外部傳進本地的。

    盡管時間線并不完全吻合,但公元五世紀確實發生過一場鼠疫——起源于埃及,然后蔓延到了君士坦丁堡。根據史學家普羅科匹厄斯的記載,當時的君士坦丁堡在一天之內最多有一萬多人喪命,最后整個東羅馬失去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

    誠然,北境的海上貿易主要通往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但歐洲大陸顯然比寒冷短晝的北方島嶼更加富裕,總會有航線通往財富所在之地。如果鼠疫真是從歐洲大陸蔓延過來的,她必須及時切斷兩地間的貿易往來。

    接下來的三天里,摩根久違地回到了通道尚未關閉時的工作狀態——謝天謝地,妖精之血失效后她沒有直接從真實的年齡開始衰老,仍擁有二十歲時的年輕肉體,足以支撐她在短時間內繼續連軸工作。

    她先是寫了一封信函急送康沃爾,讓加荷里斯在緘默們的協助下徹查鼠疫是否也在南方悄然蔓延——當然,可能性很小。假設鼠疫真的是從外界傳入,康沃爾的情況只可能比洛錫安更嚴重,畢竟南方與歐洲大陸的聯系更緊密,而加荷里斯必然會第一時間察覺到異樣。

    既然康沃爾那邊并無反應,那么南方大概率是安全的……但謹慎一點總歸不會有錯。

    然后是兩封寄往歐洲大陸的遠程信件,一封給布蘭黛爾,一封給加雷斯,他們都是她在歐洲大陸的外派大使。

    她希望布蘭黛爾調查歐洲大陸北部是否有類似的情況——考慮到瘟疫率先在不列顛北境傳播,這種可能性值得納入考慮。

    在完成調查后,摩根需要她直接乘船趕赴洛錫安,即使煉金術在不列顛已經逐漸失效,布蘭黛爾·特勒依然是醫學領域最好的學士之一。若要解決這場兇險的瘟疫,她需要更多可靠的幫手。

    然后是加雷斯……摩根知道他最近在地中海附近活動,考慮到那里極有可能是病疫的發源地,確認一下當地的情況——尤其是君士坦丁堡和埃及——是非常必要的,可當她展開信紙,將羽毛筆放進墨水瓶里時,某種冰冷的感覺讓她的胃擰了起來。

    這很危險,而她卻要讓自己的孩子深入可能是瘟疫發源地的地方……這讓她的手顫抖了起來。

    還有格蕾,她的小姑娘,此刻距離洛錫安如此之近。

    “我很抱歉,加雷斯。”在信紙上落筆時,她忍不住輕聲哽咽,“妖精之血已經不能如往常那般庇佑你了,孩子,你不在我身邊,我無法照顧你,我只希望你將自己的健康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即使要求你們深入危險的人也是我。

    將兩封信交給愛瑪后,摩根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平復情緒,雖然不那么成功,但至少不會再有淚水差點污染字跡的情況出現了。

    最后一封信是給蘿西的,交代了接下來的調查事宜,對于她和格蕾身體健康的憂慮以及相應的防護手段,被托付給貝德維爾爵士親自護送,一同被送去的還有沉睡于寶庫多年的石中劍——意味著蘿西已經被賦予了最高級別的代理權限,有權代表王室處理北方的一切事務。

    “即使是讓地位最高的貴族……”寫到這里時,摩根斟酌了一會兒,沒有寫“流血”,而是改為了“人頭落地”。

    隱瞞疫情是絕對不可饒恕的重罪,希望洛錫安城墻上的尖刺足夠插那么多腦袋。

    結束了第一部分的工作后,她還要和大臣們商榷下一步的行動,包括人員調動和物資支援,中斷海上貿易會帶來的一系列影響以及相應措施。

    不列顛并非什么自然資源豐富的國家,對海上貿易的依賴深入骨髓,一旦貿易中斷,必然會引發一系列的后續問題——瘟疫固然可怕,但貧窮對于普通百姓而言同樣是致命的,她需要權衡其中的利弊。

    摩根正打算傳喚阿格規文,讓他通知大臣們召開御前會議,然而在離開桌案的瞬間,一陣暈眩感擊中了她——是的,她錯過了早餐,而現在的“妖精女王”不再像過去那樣能夠在缺乏飲食和睡眠的情況下維持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運轉了,因為她已經不是妖精了。

    在錯過了早餐后,摩根不想再錯過和丈夫、孩子們共享午餐的機會……但她實在太累了,過低的血糖和褪去的腎上腺素讓她整個人近乎脫力,饑餓感讓她的胃袋緊縮,視野泛白。首相塔距離獅心堡的用餐室太遠,而她的身體甚至沒辦法平穩地挪動一步。

    最后,她只好讓愛瑪將午餐送到首相塔。

    自從星之內海的通道關閉,妖精之血逐漸溢散后,這不是摩根第一次向自己的身體妥協了,但她依然會對這種情況感到陌生。

    客觀而言,妖精之血確實給她帶來了太多便利,也許她比自己想象中更依賴它,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重新為人的感覺。

    用完午餐后,可能是因為攝入了太多碳水,也可能是三天不睡覺的代價終于反噬了她,摩根感到格外疲乏,盡管她堅持叫來了阿格規文,但對方堅持要延后御前會議的召開時間。

    “我明白這件事情的必要性,母親,我和您一樣將自己的熱忱奉獻給了不列顛,但我不能不為您的健康考慮。”阿格規文看著她——此刻站在這里的不是她的輔佐官,而是她的兒子,“拜托了,母親,我擔心您,更何況您不久前還臥病在床……我真的很害怕。”

    他臉上的不安讓之前那種令人心碎的感覺重新在她胸口涌現……于是摩根做出了今天的第二次妥協。

    不過她沒有回到獅心堡,而是睡在了首相塔的臥室里。

    摩根給自己預定的午睡時間是兩個小時,可當她重新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是黃昏了。

    正當她惱火于仆從竟然膽敢違背她的命令,沒有在預定時間內叫醒她時,倚在她床邊的人影解答了她的疑問。

    莫德雷德——她的小兒子,不知為何趴在床的右邊,腦袋枕在右手的手臂上,一只手握著她的手,睡得很香甜。摩根的動作不大,但莫德雷德是受過訓練的騎士,即使是輕微的動靜也足以吵醒他。

    “母親?”他迷迷糊糊地說道,“您醒了……”

    摩根用手指梳理他凌亂的金發:“怎么不到床上來睡?”

    “不想吵醒您。”他打了個哈欠,“而且我已經過了可以和您一起睡午覺的年紀。”

    莫德雷德已經臨近成年,差不多和亞瑟一樣高了,除了頭發稍長之外,他幾乎是亞瑟的鏡像體。而作為他的父母,摩根老去得太晚,他們看起來年齡太相近了,許多尋常的母子互動發生在他們身上時觀感都很奇怪。 t

    但那是在外人面前——當他們母子獨處的時候,自然無需考慮別人的想法:“到床上來吧。”

    莫德雷德垂著腦袋咕噥:“如果老爸看到了肯定會當場氣絕……”

    摩根確信這只是一種戲劇化的說法,她撫平了他翹起的發梢,看得出他還是很疲倦:“至少找一張躺椅。”

    “不,我的意思是我更應該睡在床上了。”她的小兒子吐了吐舌頭,看起來很孩子氣,這是他和他父親第二個明顯的區別,“讓他自己生悶氣去好了,臭老爸。”

    莫德雷德躺在床的右半邊,將腦袋埋進她懷里,他的發間散發出皂角的香氣,顯然是洗過澡后才來的。

    雖然莫德雷德已經長大了,但作為母親的本能還是讓她想要為孩子提供一個舒適而安全的空間,她調整了姿勢,方便他枕在她的手臂上,莫德雷德蹭了蹭她,喉嚨里無意識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她的小龍是一個小開水壺。

    摩根不禁輕聲笑了起來,她能感覺到莫德雷德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從她的鎖骨上掃過:“抱歉,吵到你了嗎?”

    “還沒睡著。”莫德雷德回答,“只是好奇母親為什么忽然笑了。”

    “沒什么,就是感覺……”她沉思片刻,“感覺像是回到了以前,那時候你還很小,讓人懷念。”

    莫德雷德悶笑一聲:“至少加荷里斯肯定不懷念,他說過我小時候很吵。”

    “你確實比一般的孩子精力充沛。”

    “您可以直接說鬧騰,反正我不介意。”

    “我更傾向于那是一種奇妙的新陳代謝。”摩根回憶道,“當時的你非常好動,充滿活力,最重要的是——很大膽。有一次你對高文的劍起了興趣,想要摸一摸它,高文擔心會傷到你所以拒絕了,結果你一整天都掛在他身上,試圖把他的劍帶咬斷。”

    “所以最后我成功了嗎?”

    “沒有,因為加雷斯一直用狗尾巴草逗你,你放棄了劍帶轉而去咬他的手。”

    摩根還記得,在親眼見證了這一幕之后,加荷里斯用極為嚴肅的眼神掃視四周,仿佛要向他的兄弟們揭示某種真理(和他當初發現大氣壓強時的表情一樣),他慎重地開口:“很顯然,孩子都是野獸。”

    不過他很快就在自己野獸般的弟弟身上找到了新樂趣——主要是拿他做實驗。有段時間他總是拿著一塊紅布在莫德雷德眼前晃悠,想觀察他是否會生氣。

    阿格規文告誡他:“我們的弟弟是龍,不是牛,加荷里斯。”

    “每次洗澡前你都不安分。”摩根繼續道,“仆從們經常要追著你跑過兩條走廊才能把你裹上浴巾帶回去,后來你父親和阿格規文不得不接手了幫你洗澡的工作,以免你再光著身子跑出去。”

    “呃……所以理論上獅心堡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我五歲的時候就見過我的屁股了?”

    “是的。”

    莫德雷德躲在她的懷里發出哀嚎,摩根拍了拍他的后背,希望這樣能撫慰孩子破碎的自尊心。

    “聽起來我小時候是個小討厭鬼。”

    “小淘氣鬼。”她糾正道。

    隨后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摩根本以為莫德雷德睡著了,但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所以……母親為什么會選擇生下我呢?”

    在摩根回答之前,莫德雷德很快地補充道:“我是說,為什么不直接在高文他們之中選擇一個呢?我覺得高文當國王和我當國王不會有什么區別,反正都需要阿格規文來收拾爛攤子,而且他和老爸長得也很像,體內有一部分潘德拉貢家族的血統。”

    “怎么突然這么問?”摩根的聲音沉了下來,“有人對你說了什么不好的話嗎?”

    “不是。”莫德雷德小聲回答,“只是……聽說母親懷我的時候很艱難,但懷高文他們的時候就不會這樣。”

    “這不是你的錯,莫迪,你祖母懷你父親的時候也很不容易。”畢竟鹿的肚子里有一條龍。

    和亞瑟孕育繼承人在當時是一個合情合理的選擇,而第三條龍的預言其實沒有如梅林以為的那么困擾她——當然,她并非毫無顧慮,但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后,摩根還是做出了這個決定,不打算讓所謂的預言對她的人生指手畫腳。

    很多人都對莫德雷德性格中流露出的叛逆疑惑不解,但摩根認為這可能是她遺傳的,因為她最討厭的就是因為懼怕某種命運降臨到自己頭上而臨陣退縮,最喜歡的就是對所謂的權威者說“不”。

    “無論懷孕的過程如何,那都不重要。”她吻了吻他的發旋,“當你被裹在襁褓里交給我的時候,我知道你就是我想要的一切——我的小龍,我珍貴的星星,還有格蕾和你的哥哥們,我想讓你們都健康快樂地長大。”

    她看不見莫德雷德的臉,但聽到了他吸鼻子的聲音:“我愛您,母親。”

    “我也愛你,孩子。”她柔聲道,“睡吧。”

    當摩根第二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喚醒她的是房門被推動時門軸的吱呀聲,她看見她的丈夫悄悄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支蠟燭。

    他先是對她笑了笑,然后掃了一眼床上的莫德雷德,他沒有說話,但眼神已經表明了他的想法:這孩子真該意識到自己早就不適合跟父母睡一張床了。

    話雖如此,亞瑟并沒有把他叫醒,而是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安靜地躺了下來,在小心翼翼地調整了自己的姿勢后,他伸手抱住了她和孩子。

    “好啦,現在你把我們都吵醒了。”莫德雷德并不怎么真心地抱怨道,“老爸,滿意了嗎?”

    “滿意了。”亞瑟輕聲笑了起來,“現在睡覺吧。”

    第347章

    當格蕾推門而入時, 蘿西女士正在用濕布擦手,看起來非常認真,畢竟指甲縫里的血跡是最難清理的。

    她本可以將這項工作交給仆從,但最后還是決定親自動手——就好像她昨日不必親自砍下巴特萊公爵的頭顱,但最后還是決定親自動手一樣。

    “早安,殿下。”對方微笑著同她打招呼,語氣一如既往的和藹,“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昨晚對于洛錫安的貴族們是一場驚魂夜。巴萊特家族有足足二十多人被當場處刑, 鮮血染紅了大廳的每一寸地板, 哭喊和嚎叫此起彼伏,死者的頭顱被插在莊園大門前的尖刺上,淋上了焦油,那些扭曲的面孔在火焰中漸漸融化。

    今天早上格蕾路過時, 他們原本的模樣已經無法辨別了,像是一排燒焦的火柴頭。

    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格蕾通常不喜歡在睡覺時受到任何干擾,但昨晚她在哭嚎和血腥味的陪伴下很快就睡著了,比她來到北方后的任何一晚都要踏實:“嗯,睡得很香。”

    “那就好, 巴特萊公爵雖然愚蠢又無能,但他至少留下了不錯的羽絨被和香枕。”蘿西女士嘆了口氣, “不知道他的父親看到這一幕會作何感想。”

    格蕾從未見過前代巴特萊公爵,不過能夠在光榮之征后位列公爵之位,似乎證明了巴特萊家族也曾受到過女王的青睞?

    蘿西女士如往常般讀出了她的心思:“當初猊下執政葛爾后,巴特萊家族是米斯里爾所有封臣中最早一批宣誓忠誠的——老特維斯是一個聰明人, 知道如何審時度勢, 可惜他的子女大多都蠢笨如豬,而昔日的榮耀終究無法折抵當下的過錯。”

    “北方……和我想象中有點出入。”格蕾難得感到了一絲扭捏, “母親單獨統治過北方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這里會像康沃爾一樣……”

    并不是說北方百姓的生活窮苦——事實恰恰相反,北方很富裕,畢竟這里駐守著不列顛第二大的海上艦隊,距離最近的貿易點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又在瑪格絲姨母——曾經的北境總督,如今的挪威女王的統治之下,兩國之間友好的關系使得北方的航運業不僅繁榮,而且相比南方多了幾分安穩。

    對于其他君主而言,不列顛北境的狀況可能是他們統治生涯的高光時刻,但對于母親而言,這里看起來是如此……貧瘠,尤其是在擁有如此堅實的經濟基礎的前提下。

    “猊下統治了這里很久,但離開的時間更久。”沾滿了血的濕布被扔回了水盆,盆里的溫水逐漸渾濁起來,血的氣味吸引來了蚊蟲,“而t且北方的地緣政治相當復雜,更像是一個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松散聯盟,光是這一點就無法與康沃爾相比,康沃爾永遠是廷塔哲的康沃爾。”

    “但還是很糟糕。”格蕾說,“城內大部分的基礎公共設施似乎很久沒有被維護過了。”

    而這只是一個好聽的說法……不出意外的話,這些設施大概在瑪格絲姨母遠嫁挪威后就被當地的管理者拋之腦后了。

    盡管這場瘟疫的起源至今仍是一個謎——布蘭黛爾學士和加雷斯的回信都表明了當地并未發生異常狀況,說明這場瘟疫大概率是不列顛本土自發性的,然而疫病能夠傳播得如此之快,除了洛錫安執政官的懦弱無能外,也和當地人糟糕的生活環境有關。

    在平民的聚集地,下水道的頂蓋大多風化剝落,排水口基本被污垢堵死了,淌著臟水的陰溝暴露在外散發出源源不斷的惡臭,一些曾經出于便民而搭建的設施在損壞后成了徹徹底底的垃圾,雨水積在凹槽處,催生出霉斑和青苔,變成了最適宜蚊蟲產卵的溫床。

    外加一些根深蒂固的迷信觀念……如果你認為教會對于放血、灌腸和發皰療法的癡迷已經足夠詭譎了,本地某些具有巫毒色彩的赤腳大夫也許會向你展示一些突破人類想象力極限的絕技。

    “緘默在這方面做得確實不夠好。”蘿西女士揉了揉太陽穴,看起來有點無奈,“緘默存在的意義是為了從世界各地收集有價值的情報,但'有無價值'是一個標準模糊的評價,取決于緘默本人的認知。對大多數人而言,相較于貴族之間的私下勾結,或是用各種方式賄賂執政官,一部分日常預算遭到貪污似乎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但這很重要。”

    “是的,這很重要。”對方肯定了她的想法,“但要意識到這件事,就必須對行政有著正確的了解,在培養年輕的緘默時,我們不會特意教導——或者說會有意回避這些。摘下這個神秘的稱號,緘默們也不過是有著正常需求的普通人,可能會在遭遇誘惑時舉棋不定,也可能會利用自身的優勢謀取利益。”

    她的語氣讓格蕾察覺到了一些東西:“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嗎?”

    “都是一些陳年往事了。那時猊下對葛爾的統治剛剛穩定不久,打算將觸須向北延伸,有幾名緘默受到了皮克特人的蠱惑,他們娶了部落族長的女兒為妻,被授予貴族頭銜,為皮克特人劫掠葛爾商隊的罪行作掩護,事后全部栽贓給了上岸的維京海盜,連我也被瞞了過去……最后是猊下察覺到了端倪。 ”

    聞言,格蕾有些訝異:“早年的緘默能做到這種程度嗎?”

    “緘默最早是按照廷塔哲修道院學員的標準進行培養的,任何留存至今并且超過五十歲的緘默,他們的能力都會令您驚嘆……可惜,當你的部下意圖對你隱瞞什么的時候,你是不會希望他們太過聰明的。”蘿西女士苦笑一聲,“更糟糕的是,世上極少有兩全其美的情況,區別只是代價來得早或晚罷了。”

    一陣敲門聲響起,門外傳來了貝德維爾爵士的聲音:“格蕾殿下,我們該出發了。”

    格蕾簡單地應了一聲,回過頭時發現蘿西女士正在對她微笑。

    “不必緊張,奧克尼郡比這里要好得多。”對方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僅有貝德維爾爵士陪伴您左右,那里的緘默也會及時接應您的,這趟旅途沒有那么糟糕。”

    格蕾勉強點了點頭,這還是她第一次脫離蘿西女士獨自出使某地……而且不知為何,北方的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不祥的氣息,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瘴氣所籠罩,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她此行是為了查明一件事:緘默的報告顯示,雖然洛錫安封堵了陸上交通,但仍有商船在洛錫安和奧克尼之間往來,而且北方艦隊會隨行護航,母親想要知道新上任的海上元帥阿爾比恩這段時間究竟在干什么……這將決定對方的腦袋在事后是否還能安穩地待在脖子上。

    “貝德維爾卿以前去過奧克尼郡嗎?”

    “很遺憾,葛爾就是我印象中不列顛最靠北的地方了。”貝德維爾笑了笑,“除了您的兄長們,大多數圓桌騎士都對北方了解甚少,畢竟北方是女王的北方。”

    “然而女王的北方讓女王失望了。”格蕾不想表現得太情緒化,但近期的遭遇已經將她的耐心消磨殆盡,“母親為這里創造的財富最后只養肥了老鼠!”

    “很難說,殿下。”貝德維爾回答,“這只是我個人的一己之見,但北方的現狀似乎……有悖于常理。”

    “卿的意思是?

    “誠然,我知道北方的情況很復雜,而且猊下遠在千里之外,無法像治理倫迪尼烏姆那樣掌控全局,但我不認為這會對猊下造成太大的阻礙。”貝德維爾繼續道,“猊下年輕時遇到過更加糟糕的情況下,但她依然游刃有余。”

    其實格蕾也有過類似的想法,無論北方的基礎公共設施多么年久失修,至少它曾經存在,而且有一部分仍在正常運作,例如不列顛引以為傲的地下排水系統。而在不列顛以外的地方,暴露在外的陰溝和隨處堆積的垃圾簡直是再常見不過的景象,很難想象不列顛居然會比其他國家率先成為病疫的孵化地。

    也許母親已經意識到了什么,否則她不會對關閉星之內海通道一事如此堅持。

    抵達奧克尼郡時已是深夜,雖然貝德維爾建議她先休息一晚,但緘默在情報中提到過,北方艦隊的護航時間基本在晚上,格蕾打算抓住時機一探究竟。

    他們沒有選擇從城門進入,而是繞道沿著海岸潛行到了奧克尼港附近的燈塔。

    作為北方艦隊的駐扎地,附近的戒備十分森嚴。格蕾一邊對堅守崗位的衛兵感到棘手,一邊又為母親留給北方的遺產沒有被全部敗光感到欣慰。

    在一段時間的觀察后,他們成功趁兩隊衛兵輪班之際順利登上了燈塔頂層,期間只打暈了三名衛兵,這種程度的損失是可以接受的。

    燈塔頂層有一架望遠鏡,雖然是廷塔哲修道院的縮小版,但足以看清遠方的景象。

    格蕾很快就找到了來自洛錫安的商船——款式古老的小型兩桅船,沒有掛船帆。

    在不列顛,這類船基本是早期從海上艦隊淘汰下來的,后作為商船使用……不過,即使在商用船中,這種款式的船型也相當少見了,因為即使按照最晚的出廠時間計算,這批船的服役時間也已經超過了安全期限,即使沒有在使用中途報廢,商隊基本也會把船脫手賣到其他國家。

    “您看到什么了嗎?”貝德維爾問道。

    “船上有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有……”

    “是從洛錫安逃難來的嗎?這倒是解釋了為什么有艦隊護航。”對方點了點頭,“雖然這么做有病疫擴散的風險,但也不能因此舍棄那些有概率幸存的人,您應該和阿爾比恩大人討論一下關于……”

    話音未落,遠處的海面上忽然迸發出一陣火光——頃刻間,曾經承載著榮耀的古老艦船在熊熊烈火中化作了葬禮的柴堆。

    “怎么回事?!”貝德維爾嚇了一跳,“是遭遇敵襲了嗎?”

    “不……”目睹了這一切的格蕾感覺渾身發冷,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是旁邊的護航艦……他們用箭點燃了船只。”

    是的,艦隊并不是為了護航才離港的,那艘船上的人也不是為了逃難——他們是洛錫安瘟疫的感染者,像牲畜一樣被強制趕上了一艘快要報廢的船,然后也像牲畜一樣被清理掉了。

    第348章

    “您最好為自己的罪行找好了理由。”當聽見自己的聲音時,就連格蕾自己都嚇了一跳,“阿爾比恩大人,恐怕您不會想知道倫戈米尼亞德之影有多么鋒利。”

    她從未用如此低沉恐怖的語氣說過話——母親總是愛憐地稱她為“我的小月亮”, 小月亮不會用這種語氣說話——但母親如今不在這里, 也許這就是原因,這就是她選擇離開溫室的結果t。

    格蕾并不天真,不會指望不列顛的所有官員都是無私奉獻的大義之人,但阿爾比恩的背叛絕對是令人痛苦的……和現任海軍大臣納爾遜一樣,他也是平民出身,十四歲便開始在船上服役,在攻打海伯尼亞島時立下赫赫戰功,因此受到了母親的賞識,就連他如今的名字也是母親賜予的。

    即使是在相對開放的倫迪尼烏姆,資歷深厚的納爾遜當初作為海軍大臣加入御前會議時也遭到了不少懷疑和排斥,更不用說是風氣更加保守的北方了,能夠力排眾議讓這名年輕人成為北方艦隊的統領,是母親對他委以信賴的證明。

    阿爾比恩的喉嚨已經被劃開了一道血痕, 但他似乎并不感到害怕:“如果殿下愿意給我一個機會, 我可以向您解釋所有事情。”說到這里時,他甚至苦笑了一聲, “我不奢求您在得知真相后能夠放下對我的憎惡,也知道我死后應該下地獄, 但請相信我絕對沒有背叛猊下。”

    格蕾深吸了一口氣:“是你親自下令讓護航艦點燃那些船的,是嗎?”

    “是的。”

    “你很清楚洛錫安發生了什么,是嗎?”

    “是的。”

    “你知道……”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船上載著洛錫安瘟疫的感染者,他們并無罪孽,只是一些不幸被病痛所折磨的無辜之人,是嗎?”

    “是的。”

    “結果你像對待牲畜一樣燒死了他們!”格蕾大聲怒斥,試圖讓憤怒掩蓋她的哽咽,“洛錫安的貴族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才能讓你像條狗一樣為他們犯下這種滔天罪行?母親曾經信任你,阿爾比恩,這是她最大的錯誤!”

    直到此時,阿爾比恩的眼神中才閃過一絲痛苦,仿佛他剛剛被鞭子抽了一下,內心的罪惡和恥辱終于從碎裂的面具下泄露出來。

    “不是這樣的……”他啞聲道,“沒有人想這么做,我們只是別無選擇……”

    “'我們'?”她捕捉到了這個關鍵詞——不奇怪,阿爾比恩不可能獨自完成這件事并瞞過所有人,“除了你之外還有誰?”

    顯然,最有可能同流合污的便是奧克尼郡的執政官……但這無疑是一個比阿爾比恩更令人絕望的答案。

    “請放下槍,格蕾殿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驗證了她的猜測,“即使您決意要殺死我們,至少也該帶著有用的情報回去見蘿西大人,不是嗎?”

    格蕾緩慢地回過頭,語氣麻木:“謝菲爾德大人。”

    對方點了點頭,臉上有著與阿爾比恩類似的漠然。

    ……一種讓格蕾無法理解的漠然。

    謝菲爾德出生于法斯蘭家族,是廷塔哲的封臣之一,她的祖父凱爾博·法斯蘭曾作為廷塔哲的使者,陪同當時年紀尚輕的瑪格絲姨母返回北方,保護她不受洛特王的折磨,并且全程參與了奧克尼港的建造。謝菲爾德是凱爾博的孫輩中能力最出眾的那個,延續了祖父的榮光。

    她一直是母親的心腹大臣,否則這樣重要的職位不會被托付到她手上。

    “為什么?”她聽見自己問道,“謝菲爾德大人,連您也背叛了母親嗎?”

    “我不會否認我們背負著罪孽,也不否認我們辜負了猊下的期待。”謝菲爾德回答,“但我們絕不會背叛猊下,我們愿意為她而死,過去如此,現在也是如此……無論如何,還請您先把倫戈米尼亞德之影收起來,殿下。”

    聞言,格蕾猶豫了一下——在突襲阿爾比恩的府邸前,她命令貝德維爾爵士不得隨行,一來她接受過正統的武藝訓練,不需要別人的保護,二來這里是北方,任何爭斗都是女王黨內部的問題,貝德維爾的存在也許反而會阻礙談話的進程。

    也就是說,現在她孤身一人。

    氣氛就這樣僵持了一段時間,最后格蕾解除了倫戈米尼亞德之影,但并未放下警惕:“請說吧。”

    阿爾比恩松了口氣,謝菲爾德則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坦誠說,由瑞特大人來向您交代前因后果會更好……可惜他沒能熬過去。”

    “瑞特……瑞特·布萊克大人?”格蕾愣了一下,“他死了?”

    瑞特·布萊克是目前御前會議明面上的情報大臣——自從患上白內障而無法正常視物后,蘿西女士就開始考慮退休的事情了,瑞特是她選中的接班人。

    雖然蘿西女士的視力在接受義眼手術后就恢復了正常,但她還是以年齡為由,堅持將職位交給了更年輕的人,私下依然在以緘默的身份進行情報工作。

    ……只是沒想到她的接班人比她走得更早。

    格蕾與第二任情報大臣僅有幾面之緣,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面色憔悴,郁郁寡歡的中年男人的形象。瑞特·布萊克在御前會議中的名聲一直不好,不僅因為他是平民出身,也因為——按照其他大臣的說法,他是一個干臟活的人。

    瑞特不僅是緘默,還是女王的處刑官,負責拷問犯人、叛徒和俘虜,這讓他身上總是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

    他們之間最長的一段對話發生在她決定成為緘默之后,當時母親給了她兩個選擇:留在卡美洛特跟隨瑞特大人學習,或是跟隨蘿西女士在各地暗中尋訪。

    她當時還不想離開母親太遠,因此心里更偏向前者,但當她向對方提出自己的想法時,瑞特大人婉言拒絕了她。

    格蕾至今還記得他臉上的表情,一個帶著點為難的苦笑。

    在那個瞬間,無論瑞特·布萊克在他人口中是一個怎樣殘忍的魔鬼,在她面前的也只是一位普通的長輩。

    對方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鼻子——他年輕時鼻梁被打斷過,后來沒接好,導致鼻梁一直是歪的,這大概是他會養成這種習慣的原因。

    “您不該來找我的。”他歉意地沖她笑了一下,好像在為自己感到丟人似的,“緘默們有各自不同的辦事方式,蘿西大人顯然更適合您,至于這些臟活兒,就交給我們這種人來干吧。”

    她當時只是感到不解:“您何必妄自菲薄呢?母親很器重您。”

    “是啊,誰能想到像我這樣的人有朝一日也能成為御前會議的一員呢?但這是兩碼事,殿下。”他溫和地看著她,“鹿有鹿的方式,鼠有鼠的方式。我并不為自己的工作感到羞恥,但這不意味著您也適合干這些……去找蘿西大人吧,她才是更適合您的導師。”

    格蕾從回憶中抽回思緒:“瑞特大人也是死于瘟疫嗎?”

    “是。”謝菲爾德回答,“據瑞特大人所說,這場瘟疫起源于一名魔術師,他妄圖重新建立一條通往星之內海的道路,以完成追尋根源的本愿。要完成這項魔術,必須需要獻祭王族之血,為此他綁架了來不列顛探望阿勒爾夫人的特奧巴爾德親王,瑞特大人之前來到北方就是為了處理這件事。”

    “魔術……”難怪這場瘟疫來得莫名其妙,格蕾感覺胸口的封印禮裝隱隱發燙,渴望著鮮血,“那名罪人如今在何處?”

    “死了——當場就死了。”謝菲爾德嘆息一聲,“但情況會惡化到這種程度,還有著諸多復雜的因素。首先是瘟疫擴散的速度快得不同尋常,就好像無意間打開了地獄之門,不出幾天就超出了可控范圍。其次是一些詭異的巧合,駐守在洛錫安的緘默大多在第一時間就感染了瘟疫,沒能傳出消息就死了,最后則是……”

    格蕾替她說完了剩下的話:“洛錫安的官員們。”

    “沒錯,巴萊特公爵和利恩斯侯爵聯手囚禁了瑞特大人,打算借他的名義將剩余的緘默集合起來后一起殺掉,然后謊稱他們死于瘟疫。”阿爾比恩的語氣要比謝菲爾德情緒化得多,“當瑞特大人逃到奧克尼郡時,洛錫安已經徹底失控了,截斷道路是我們雙方都認可的結果,一旦瘟疫繼續蔓延,北方——不,整個不列顛都會化作人間地獄,所以我們……”

    “這不能替你們的罪行辯護。”格蕾冷酷地打斷了他,“你們應該事無巨細地將情況上報給母親,而不是將那些遭受苦難的人們塞進一艘快要報廢的船,然后將他們付之一炬——這件事里確實有罪該萬死的人,但決不是這些普通百姓。”

    阿爾比恩的臉龐倏地蒼白起來,仿佛已經流干了血。謝菲爾德不得不t代他繼續道:“您是從洛錫安來的,應該已經親眼見識過那里的慘況。這次瘟疫的可怕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了想象,一旦染病,病人基本會在三到五天內死去,無論他們之前是弱不禁風還是身強力壯,是街頭流浪的乞丐還是養尊處優的貴族,都無法逃過死亡的追捕。”

    “瑞特大人甚至不愿意與我們見面。”阿爾比恩低聲道,“抵達奧克尼郡時,他已經虛弱至極,但依然拒絕我們扶他去房間里休息,就這樣坐在車廂里向我們交代了一切。臨死之前,他懇求我們做兩件事,一是不要接觸他的尸體,直接用火把他和馬車一起燒掉;二是一定要在猊下得知情況前解決這件事,千萬不要讓她親自來到北方。”

    “瑞特大人……不希望母親來解決這件事?”格蕾喃喃道,“我……我不明白……”

    “猊下現在已經沒有妖精之血的庇護了,格蕾殿下。”謝菲爾德看著她,“我們都知道她不久前還臥病在床……在過去,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出現,殿下,猊下不再像過去那樣堅不可摧了。”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顫抖了一下:“母親總會知道的,一旦知道了,她就會來。”

    “不錯,猊下從不會辜負人們對她的期待……當她意識到仍然有人心懷希望在黑暗中等待著她,她就要義無反顧地走到那黑暗中去。”對方輕聲道,“但情況已經不一樣了,如今承載著這份意志的只是一具血肉之軀,會疲倦、會生病……會死亡。”

    那兩個字刺痛了格蕾的神經,她的嘴巴嚅動了好幾次,但就是說不出一個字。

    “猊下的肉體還很年輕,即使她開始衰老,至少也還有幾十年的時光,不應該被葬送在這里。”謝菲爾德說,“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夠找到治愈這種病的方法——考慮到它是由魔術引發的,也許根本不存在什么治愈的方法,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斷瘟疫的傳播……即使這意味著我們不得不踐行某些殘忍的手段。”

    還沒等格蕾回答,阿爾比恩就繼續道:“如果這種手段是必要的,那么讓我們來做,總比讓猊下來做要好,她的榮耀不該因為一個愚蠢的魔術師而受到玷污。”

    這一次,格蕾沉默了很久。

    一方面,她想要相信母親會一如既往地為不列顛解決所有難題,但另一方面,謝菲爾德和阿爾比恩的話觸動了她內心最不安的部分。

    一想到母親可能會在瘟疫中死去,或是局勢最終迫使她成為一個殘忍的暴君,讓她過去數十年的付出霎時化為烏有……僅僅是設想一下這種可能性,就讓她痛苦不已。

    “我明白了。”她勉強地開口,“但二位理應清楚,母親不會贊同你們這么做。”

    “我們清楚,殿下。”

    “此外,無論您們這么做的初衷是什么,最后都無法逃過審判。”

    “當然,殿下,我們早就做好了準備。”謝菲爾德溫和地笑了,她的笑容讓格蕾想起了瑞特——那個寧可死在馬車里,最后的愿望是希望女王遠離北方的男人,“我們愿意接受死亡,只是祈求它能等到這場悲劇落下帷幕后再來找我們。”

    對方的坦然令她產生了一絲動搖,但她還是堅持道:“我無權允許你們這么做,蘿西大人才是持有石中劍的人,在她作出答復前,請不要再擅自從洛錫安那里接收和處置感染者了。”

    謝菲爾德點了點頭:“我們理解,但這件事可以更隱晦地進行,待您從蘿西女士那里得到首肯后,只需通過緘默向我們傳一封密信即可,千萬不要以公使的身份來到奧克尼郡,整件事都是我們自作主張的結果,不應該和猊下產生任何聯系。”

    談話結束后,阿爾比恩建議她坐小型艦艇返回洛錫安,現在是順風季,海上航行的速度比陸上更快。

    在看到阿爾比恩和謝菲爾德坐車馬車送她回來時,貝德維爾爵士似乎沒有太過意外,第二天凌晨他們一同前往港口時,他還體貼地表示自己騎馬就好,將車廂留給了他們,方便他們交談。

    格蕾透過車窗眺望遠方的地平線,太陽剛剛升起一線,天空中仍有星星的影子,灰藍色的海水在黎明中泛著細碎的波光,海鳥從遠處看只是幾道稀薄的暗影,與渡鴉并無區別。

    “不會感到害怕嗎?”她忍不住開口。

    “什么?”

    “死亡。”

    “沒有人不害怕死亡,殿下。”阿爾比恩回答,“但我們還害怕許多東西,其中總有一些是凌駕于死亡之上的。”

    “您和莫德雷德殿下都是在光榮征途后才出生的,當您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時,許多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謝菲爾德說,“對您而言,北方也許只是一片保守落后的土地,遠遠比不上卡美洛特和康沃爾。但在幾十年前,這里還要更糟,皮克特人、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之間的紛爭似乎永無止盡,撒拉遜人和維京人伺機而動,在暗中嗅尋著鮮血。”

    “糟糕的年份總是接連不斷,土地里顆粒無收,賦稅卻一升再升,人們靠攙著沙子、木屑的谷粒和草根飽腹,父母不得不將自己的孩子賣作奴隸,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被關在畜棚里等死,街上流浪的乞丐和野狗爭奪食物,有時互相淪為彼此的食物……看著如今的北方,您恐怕很難想象它曾經的樣子。”

    “猊下改變了一切。”阿爾比恩說,“她為北方帶來了生機,讓人們活得像人。”

    “猊下總是能改變一切。”謝菲爾德露出了懷戀的微笑,“自我有記憶以來,猊下的名字就像是一個形容詞,意味著一切很快就會變好,而且她是永恒不朽的,就像希望本身……得知她因病倒下的消息時,我們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就好像你人生中原本認定為真理的東西忽然失去了效力,就好像太陽某天忽然決定不再升起了一樣。”

    謝菲爾德的眼睛在晨曦中閃爍,格蕾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一層淚光。

    “猊下離開的那一天,整個不列顛都會心碎。”對方輕聲道,“但'那一天'決不會是現在。”

    她的神情和話語都讓格蕾心煩意亂——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該贊同他們的做法,即使他們沒有任何利己的想法,他們的行為也是富有爭議的,如果母親在這里,絕對不會允許他們這么做。

    可是在內心深處,她明白有時人不得不做出一些違背本心的事情……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僅僅是因為別無選擇。

    直到抵達洛錫安時,格蕾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向蘿西女士坦白真相,她魂不守舍地沿著巴萊特莊園的石階走到二樓,腳步虛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第一次感覺自己腦袋空空。

    她先是做了一個深呼吸,才鼓起勇氣敲了敲門:“蘿西大人,我回來了,關于奧克尼郡發生的事情……”

    回答她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第349章

    正如謝爾菲德所說, 這是一場殘忍而公平的瘟疫,無論病人弱不禁風還是身強力壯,是乞丐還是貴族, 病癥擴散和惡化的速度幾乎都是一樣的。

    蘿西女士的身體很快垮了下來。

    據格蕾事后了解, 對方幾天前確實去了一趟病疫重災區,主要是為了查看情況有多嚴重,以便確認日后需要從南方調度多少醫療資源過來支援。

    盡管蘿西女士按照母親的叮囑做了所有的防護準備,沒有與患病者發生任何近距離接觸, 回來后也做了全套的消毒處理, 但病疫還是找上了她……迄今為止,瘟疫的主要傳播途徑尚未確定,但格蕾很難抑制自己內心深處一些陰暗的想法。

    也許是利恩斯侯爵派人做了什么,巴萊特家族倒臺后,他必然會是下一個被拿來殺雞儆猴的對象……無論何種疾病,血液傳播基本都是確鑿可行的,他可以派仆從偷偷用帶有病人體液的布巾接觸蘿西女士身上的一些開放性傷口,或是在蘿西女士外出巡視時將病情尚不嚴重的感染者安插在隨行的仆從中……

    然而, 不管真相如何, 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沒有轉圜的余地。

    蘿西女士身上并沒有出現患病者常見的黑癰和腫塊t,而是直接陷入了由呼吸器官炎癥所引發的高燒地獄。她的皮膚蒼白而干裂,舌頭卻因為充血而發黑,唾液中摻雜著綠膿和血水,哪怕是最輕柔的喘息也能讓她的胸口疼痛不已。

    格蕾試圖為她補充一些水分, 但沒有起到多少效果, 仿佛那些水在流經食道后就從她的體表蒸發了。

    更可怕的是——到了夜晚,高燒還會進一步加劇, 哪怕對方的體溫在白天就足夠令人心驚膽戰了。

    在病痛的折磨下,蘿西女士懇求她配置一些顛茄藥劑給她。格蕾心里很清楚這樣只會加速她的死亡,但她既不知道該如何治愈對方,也不忍對方繼續受到病疫的折磨,只好哽咽著答應了這個請求。

    自蘿西女士感染瘟疫以來,洛錫安的官員就對她的治療問題百般推卸——考慮到北方一貫的治療手段,格蕾認為這算是一件好事。對于她打算為蘿西女士提供顛茄藥劑一事,他們倒是樂于提供幫助,就好像已經迫不及待地要為她舉辦葬禮了。

    顛茄可以麻痹疼痛,在服用藥劑后,蘿西女士終于能夠暫時安然入睡了,但也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些后遺癥。她時常意識錯亂,把格蕾當成年輕時的女王,以為她們還在葛爾,她仍在擔任母親的輔佐官,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格蕾得知了當年洛特王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母親暗中操縱的結果。

    好在這種錯亂每次持續的時間并不長,格蕾推測這與蘿西女士體內植入的原初妖精之眼有關。

    蘿西女士顯然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她對于死亡的態度異常平靜,反而經常安慰格蕾,告訴她不必為自己的離去而悲傷。

    “我已經活得足夠久了。”她露出平靜的微笑,“經歷過低谷和高峰,品嘗過恥辱,也沐浴過榮耀,世上有多少人的一生能像我這樣精彩呢?別看我總是與陰謀為伍,其實我是個非常知足的人,殿下。”

    說到這里時,她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對自己過去的決定感到慶幸:“人們總是用異樣的目光看待瑞特,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請不要為那些流言蜚語所困擾,殿下……我走之后,他會是您最好的老師。”

    格蕾從未質疑過瑞特·布萊克的忠誠和能力,可惜對方已經不在人世了……她不忍告訴蘿西女士這個消息,只希望對方能夠安寧地走完最后一程。

    因為不放心利恩斯侯爵派來的人,這幾天格蕾一直親自照顧蘿西女士。

    一天下午,她幫蘿西女士擦拭完身體,對方忽然提起了以前的事情——這次并不是意識錯亂的結果,蘿西女士很清楚她是誰,也知道那些流逝的時光不會再回來了。

    “我本以為猊下會為您取名'西杜麗'的。”她冷不丁開口。

    “……什么?”

    “西杜麗,一個女孩的名字——我從未見過對方,但我猜她應該是猊下生命中相當重要的人。”對方苦笑一聲,“請原諒一個可憐的將死之人吧,有些話如果現在不說出口,恐怕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隨后,她回憶起了年輕時的往事——比母親遠嫁葛爾的時間還要早一點,是康沃爾剛剛復興時的事情,蘿西女士受到了母親的賞識,開始承擔一些輔佐官的工作。

    雖說現在已經不足為奇了,但在當時,這是一個相當離經叛道的決定。母親不僅是廷塔哲公爵,也是紅龍的王女,按照王室慣例,她應該從封臣家族中挑選適齡的千金作為女伴,她們不僅將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也會成為她的密友和親信。

    可她最后誰都沒有選,只是留下了蘿西和愛瑪,兩個家仆的孩子。

    “沒有言語可以形容我當時的感覺。”她輕聲道,“當我還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比周圍的同齡人要機靈一點,但是——一個后廚女仆的孩子,有朝一日居然能成為公爵的親信?即使在夢里我也不敢這樣奢求。”

    格蕾看到蘿西女士不自覺地摩挲了一下手指,這是對方沉思時慣有的動作,但在眼下似乎只是暴露了她的焦慮。

    “然而,有一件事始終令我感到不安。”她繼續道,“在我最初受到提拔的那段時間里,猊下有時會叫錯我的名字,尤其當她沉浸在工作中的時候…… '就放在那里吧,西杜麗',不止一次。”

    說到這里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沖格蕾笑了一下:“聽起來可能很傻,但我一直都想知道西杜麗是誰。正如之前所說,我從未見過她,但我猜她應該是猊下曾經的同伴,也許是她在卡美洛特時的輔佐官。除了偶爾叫錯名字,猊下不曾與任何人聊起西杜麗,但我能從她的語氣中感受到那種親密的氛圍,那種無需多言的默契……就好像她曾是猊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您沒有問過母親嗎?”

    “我希望如此。”蘿西女士搖了搖頭,“可惜我的心太軟弱了,沒有勇氣向猊下開口,只能任由這個神秘的名字繼續困擾著我……那段時間,我總是彷徨不安,擔憂那個孩子會回到猊下身邊,然后猊下就不再需要我了。”

    “您完全沒必要為此焦慮。”格蕾安慰她,“畢竟您也是母親最信賴的……”

    “我知道。”蘿西女士打斷了她——這似乎是無意識的舉動,回過神后,對方歉意地笑了笑,“請原諒我的失禮。我知道猊下不會真的因此而冷落我,只是……有時人很難抑制內心的一些負面想法。”

    格蕾點了點頭:“我能理解。”

    歲月就這樣匆匆流逝,康沃爾擺脫了早年饑荒的影響,逐漸繁榮起來,猊下沒有再叫錯過她的名字,西杜麗也始終沒有出現——考慮到當時的卡美洛特還在卑王的掌控下,危機四伏,那孩子可能早就離開人世了。

    “對此,我的心情一直很復雜。”蘿西女士說,“一方面,我內心最卑劣的部分忍不住為這個女孩的死而慶幸,但另一方面……我真的很想和她見上一面,想知道我是否只是排在她之后的第二選擇,又或者我已經超越了她,成為了猊下心中的第一名?我希望自己可以自豪地告訴她,我沒有任何輸給她的地方……但這個愿望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妄圖戰勝一個并不存在的敵人,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突然,蘿西毫無預兆地咳嗽起來——如此劇烈,就好像她要從喉嚨里把自己的內臟全部嘔出來一樣。

    格蕾連忙幫她順氣,從對方的呼吸中,她聞到了腐敗的氣味……和那天晚上她們在教堂的地窖里聞到的一模一樣,死亡的氣味。

    蘿西女士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第一反應是死死抓住她的手。

    “答應我,殿下……”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哭了,只是沒有了流淚的氣力,“無論什么時候,無論在哪里,您都會找到她,奔赴她身邊……老天啊,我又病又老,派不上用場了……”

    “請別這么說……”格蕾幾乎泣不成聲,“我答應您……我會的,我一定會做到的……”

    蘿西女士的眼睛里顯現出金色的光輝,它們緩慢地溢散到空氣中,匯聚成絲絲縷縷的金色細流,流淌到了她的眼睛里,一股溫暖的魔力充盈了她的身體。

    老人的眼睛又變回了布滿白翳的樣子,她的表情卻慢慢平復下來,眼神中透露出些許迷茫。

    俄而,她蒼白的面龐浮現出些許紅暈,仿佛生的氣息短暫地回到了這具身軀中——那一瞬間,她的面色似乎重新紅潤、健康了起來,盡管臉上依然滿是歲月的溝壑,但當她微笑起來時,看起來是那樣鮮活,格蕾能夠從中窺見她年輕時的鋒芒。

    “猊下……”她看著格蕾,但視線已經穿過了漫長的時空,凝視著另一個人,“我對您而言……足夠好了嗎?”

    直至臨終前,她還是沒能問出那個問題,沒有問她是不是母親心里第一名。

    她只是問:我足夠好了嗎?

    “當然……”格蕾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模仿著母親的口吻回答,“你難道還不知道嗎?蘿西,我早就離不開你了。”

    聞言,對方的眼睛罩上了一層朦朧的淚光,既不像是女王的情報大臣、緘默之首,也不像是那個一t夜之間讓幾十顆人頭落地的處刑官,只是一個羞怯的年輕姑娘。

    她氣若游絲,似乎每說出一個字,體內的生命力就耗去了一點,但她的語氣聽起來還是那么輕盈、釋然,仿佛了卻了一件心事:“是嗎……那就好。 ”

    …………

    渡鴉是在黃昏時分抵達光輝庭院的。

    駐守的騎士第一時間將信交呈交給了艾斯翠德。從羊皮紙的長度來看,信的內容應該不多,但艾斯翠德還是感覺它沉甸甸的……渡鴉、黃昏、洛錫安,盡是一些不祥之兆。

    得到信后,猊下沒有急著拆開它,只是坐在書桌前靜靜凝視著紙卷上的封蠟,艾斯翠德知道她一定也有和自己同樣的感覺。

    自從抵達葛爾后,猊下對自己的工作安排已經嚴苛到了令人頭皮發麻的地步,像是一個赤腳的人在滾燙的焦土上奔跑,沒有任何停歇的時間,艾斯翠德甚至不確定她除了晚上短暫的睡眠外是否在其他時候休息過……惟獨這天下午,猊下什么也沒有做,只是看著那封信,從黃昏持續到晚上,高文大人請求她去用餐,她也婉言拒絕了。

    直到月亮升至高空,夜幕暗到足以看見繁星閃爍時,她才拆開了信,就著閃動的燭光閱覽里面的內容——只有短短幾行字,但猊下讀得很吃力,仿佛信上寫了什么她難以理解的事情一樣。

    好一會兒過去,她放下信,似乎在思考是否應該如往常一般將它燒掉,但最終放棄了。

    “是關于蘿西的。”猊下說,“蘿西她……”

    她沒能說完,但艾斯翠德已經猜到了剩余的部分。

    然而猊下沒有再說任何話,于是她也沒有追問。

    當晚,艾斯翠德照舊在臥室里守夜——自從離開卡美洛特后,這種情況成了一種慣例,因為陛下不在身邊,猊下又有勞累過度導致重病的先例,他們必須確保猊下在夜間遭受病痛時立刻得到救助。

    大約是后半夜,寂靜的房間里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窒息般的喘氣聲,艾斯翠德嚇了一跳,沒來得及點燃蠟燭就急忙沖到床邊。

    “猊下?猊下!”她隔著被子輕輕推了推猊下的肩膀,“您還好嗎?需要我傳喚布蘭黛爾學士嗎?”

    “沒什么,只是做了一個噩夢……”黑暗中,猊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迷茫,似乎還未完全清醒過來,“艾斯翠德,我夢見蘿西死了……”

    剎那間,所有呼吸聲都戛然而止,房間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第350章

    女王已經抵達了洛錫安邊界,為了探明隨行軍隊的規模,利恩斯侯爵甚至讓自己的長子哈里特親自前去偵查。

    “足以掀起第二次光榮征途。”返回后的哈里特坦言道,語氣十分冷靜——即使以圓桌騎士和鐵衛隊的標準衡量,他也是一名年輕有為的騎士,很難想象利恩斯侯爵的毒種居然能長出這樣優良的果實,“即使集結洛錫安的所有守衛力量,也不足以撼動女王的一根小指,更不用說在海上梭巡的北方艦隊了。”

    聞言, 洛錫安的貴族們六神無主, 列夫為他們的反應如此劇烈而困惑……他們不可能真心以為奧克尼人和他們是一伙的,對吧?

    謝爾菲德顯然是為了大局捏著鼻子答應了他們的請求,阿爾比恩則一向與舊貴族關系惡劣,要是按照他的想法,指不定第一批需要被送上廢船燒成灰的就是他們。

    自從不列顛統一后,貴族就不再被允許擁有私人軍隊了,只有各個州郡的執政長官有權作為王室代理人對駐守的軍隊進行培養、組建和調度,北方的金屬流通入口又掌握在葛爾郡和奧克尼郡手上,確保了王室對于武器和護具的嚴格管制。

    在巴萊特公爵擔任執政官期間, 即使他有意通融,本地貴族們也沒有找到多少投機取巧的方法, 至多是雇傭幾名流浪騎士,或是訓練一些身強體壯的家仆作為私人打手。

    這么點人能干什么?給女王的騎士們擦靴子嗎?

    “諸位請冷靜下來。”利恩斯侯爵適時地站出來主持大局, “洛錫安現在就像是一個即將崩潰的熔爐,猊下肯定不希望這種不穩定的狀態進一步爆發。在權衡利弊后,我相信她會接受我們的解釋。”

    “我很懷疑那個拙劣的借口是否能騙過任何人, 父親。”

    利恩斯侯爵擺了擺手:“用來糊弄一群南方傻子已經夠了,他們根本不了解北方, 只要我們……”

    “父親。”哈里特打斷了他,“我不認為您這樣形容猊下是什么令人感到安慰的事情。”

    整個會議廳霎時靜若寒蟬,就連利恩斯侯爵都意識到了自己話語中的不妥之處——不是因為他在曾經差一點就加入鐵衛隊的兒子面前羞辱了女王,而是他差點破壞了那種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氛圍。

    這些貴族并不都是白癡,他們只是需要抓住某種東西,好讓自己能在這種絕望的境況下得到一絲安全感,就像活在一個繭里,雖然客觀上無法阻擋鳥雀的捕獵,但能讓繭里的人感到安全、慰藉。

    正是因為察覺到了這一點,利恩斯侯爵才能在巴萊特公爵死后順利接替他的位置,成為洛錫安新的話事人。

    然而,這種自欺欺人的心理是有極限的,很多人寧可相信第二天睡醒后瘟疫會自然而然地消失,也不敢相信女王是一個會接受這種拙劣借口的傻瓜。

    “妖精女王已經不再是妖精了……”

    “恐怕這不會對我們目前的困境有多少幫助,大人。”列夫適時地開口,“畢竟,妖精血脈并不會為它的繼承人帶來額外的智慧。”

    “倒不如說妖精們大多都很蠢。”有人咕噥道。

    利恩斯侯爵咳嗽了一聲,非常刻意,也許因為他們是當初利恩斯王血脈中主動歸降的那支——當然,也是唯一留存下來的那支——一個習慣于卑躬屈膝的人站在領導者的位置上,難免顯得古怪。

    “我們還有奧克尼郡。”在有人發表反對意見前,他飛快地補充道,“我知道奧克尼郡不是我們的盟友,但謝爾菲德·法斯蘭大人是廷塔哲家族的舊臣,阿爾比恩更是掌管著北方艦隊的女王親信。”

    說著,利恩斯侯爵做了一個手勢,仿佛從虛空中抓住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不管他們心里怎么想,但他們早就和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如果我們被清洗,他們也難逃罪責,你們覺得猊下會讓他們給我們陪葬嗎?”

    “可是王女殿下……”

    “王女只是一個小女孩,加爾大人。”利恩斯侯爵微笑著回答,“只要猊下選擇相信我們,想必她不會違逆自己母親的意愿——何況她的猜疑本就是錯誤的。誠然,我們都為蘿西女士的離世而悲傷,但她的死亡只能歸咎于她自己,瘟疫是公平的,會帶走任何一個選擇主動接近它的人。”

    話音落下后,整個會議室終于又回到了那種放松、迷霧般的氛圍,然而列夫很難沉浸其中——他從來不是那種能生活在繭里的人,而且他很確定,洛錫安只是在慢性死亡。

    兩天后,女王帶著她的軍隊正式抵達了洛錫安。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當時正值黃昏,夕陽為騎士們銀灰色的盔甲鍍上了一層血色,倒是與這座城市蕭條的景象相符。

    盡管洛錫安人已經被提前勒令不得擅自離開自己的居所,路上的流浪拾荒者也被驅趕到了別的地方,但還是有人忍不住推開窗,大聲呼喊著“猊下”,馬上的女王側臉對他們微笑,于是起先只有一兩個人的聲音,很快就變成了海潮般綿延不絕的歡呼,還有人沖出來跑到街道上,跪著向女王禱告,聲音聽起來近乎哭嚎,理應阻攔他們的衛兵卻完全不敢動手。

    列夫甚至不記得上一次見到人們臉上露出這樣充滿希望的表情是什么時候了。

    在北方,“摩根”這個名字是有魔力的。

    就像許多年前她為北方帶來了安定和財富一樣,這次人們依舊相信她會為洛錫安帶來救贖。

    緊隨其后的是銀鎧騎士艾斯翠德——對于她的到來,列夫并不感到意外,艾斯翠德爵士是女王最堅實的盾,最鋒利的劍,基本會陪伴她出席任何重大場合。雖然對方已經不再年輕了,但他確信整個洛錫安的防衛力量加起來都打不過這位鬢發斑白的老騎士。

    與她并肩而t行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約莫三十多歲,穿著學士長袍,頭發亂糟糟的,臉色蒼白得仿佛一輩子沒曬過太陽。如果不是對方身上沒有特別明顯的癥狀,列夫可能會以為女王特地帶了一個瘟疫感染者過來。

    “布蘭黛爾大人……”他聽見有人喃喃——是哈里特,他望向對方的眼神很復雜,像是恐慌、懷念和……愛意。

    列夫這才將女人的面龐和腦海中的信息聯系起來。

    布蘭黛爾·特勒,康沃爾人,黑珍珠黨的一員,不列顛唯二的長駐外派大使——另一位是女王的親生兒子加雷斯,足見她在女王心中的地位。

    哈里特在卡美洛特進修武藝時,曾有一段時間被指定為她的近身騎士,跟隨她前往歐洲大陸。兩年后,哈里特被突然調回,列夫本以為是利恩斯侯爵不希望自己的長子在外邊整天跟著一個寡婦亂跑,但現在看來似乎另有隱情。

    如預想中那樣,女王在蒞臨洛錫安的當晚就召集了洛錫安的所有官員和貴族們。

    唯一的問題是,軍隊的行動展開得太迅速了。

    他們傍晚才正式開始工作,但在會議召開前就已經順利接管了洛錫安的一切工作,開始規劃隔離區和醫療流程,如此井然有序,如此……高效。

    就像許多年前女王其實不需要國王軍幫忙攻打伏提庚一樣,這一次女王顯然也不需要洛錫安的本地勢力幫忙解決瘟疫。

    直到會議開始,都沒有人知道女王召集他們的目的是什么,列夫看得出利恩斯侯爵已經感到彷徨不安了,雖然他一直試圖掩飾。

    在他們的設想中,女王首先需要從他們口中得知瘟疫的源頭以及洛錫安的現狀——瑞特·布萊克的死因是這次交涉中的一個隱患,但也側面證明了緘默在洛錫安已經徹底啞火,女王不再像過去那樣對一切了如指掌。

    所有人到齊后,女王并沒有邀請他們落座,而是將一卷羊皮紙扔在會議桌上:“我已經收到了今年洛錫安的稅務報表。”列夫看著她的目光逐一掃過所有人,最終落在他的父親加爾身上,“稅收相較往年只下降了兩成——然而以洛錫安的現狀根本是收不上稅的,加爾·斯坦利卿,可以向我解釋一下這是怎么回事嗎?”

    她似乎默認斯坦利家族會在巴萊特公爵倒臺后成為本地貴族勢力的新話事人——倒也不奇怪,他們家族與挪威女王瑪格絲是姻親關系,而且是洛錫安王室尚存時的旁支血脈,但阿爾比恩給他父親起綽號叫“呆鵝”可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父親確實屬于貴族中不太機靈的那檔,否則不會任由外來戶的利恩斯侯爵接管一切。

    看著他的父親在女王面前支支吾吾,列夫嘆了口氣,代為解釋道:“很遺憾,猊下,我的父親在瘟疫蔓延后一直郁結于心,身心俱疲,難以承擔太過重要的職責,巴萊特公爵死后,是利恩斯侯爵在管理各項事務。”

    他的父親眉頭緊皺,顯然對他的解釋并不滿意。

    “執政官死后,應該由他的副官或再次一級的事務官作為代理。”女王審視著他,“我不記得利恩斯侯爵在此之前擔任著類似的職務。”

    列夫此前從未見過女王,但有關她“喜怒不形于色”的評價確實是相當準確的。

    “顯然洛錫安目前的選擇有限,猊下。”他謹慎地回答,“任何有能力的人都有機會待在適合他的位置上。”

    女王打量了他許久,待她挪開目光后,列夫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滿是冷汗。

    “藍道夫·利恩斯卿。”女王向利恩斯侯爵微微頷首,姑且算是打招呼了,利恩斯侯爵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便向眾人招招手,“瞧瞧我,忙得都快忘記正事了,諸位都請入座吧。”當貴族們開始移動時,她補充道,“請坐在我右手邊的位置,加爾卿。”

    他的父親看起來受寵若驚,忙不疊朝女王身邊走去,利恩斯侯爵的臉色略微發青,但什么都沒有說,其他貴族們則面面相覷,氣氛一時變得非常微妙。

    列夫在心里嘆息一聲,很難想象這群人幾天前居然在計劃如何聯手欺瞞女王——她甚至還沒有真正出手,這個本就不牢固的聯盟已經開始破裂了。

    會議結束時已是深夜,一想到明天早上起來還有那么多工作要處理,列夫就感覺心力交瘁,決定在辦公室的躺椅上湊合一晚,不回莊園睡覺了。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獨自走回辦公室,正打算用鑰匙開門,有人從背后叫住了他:“列夫·斯坦利大人。”

    “艾斯翠德爵士?”列夫愣了一下,“您有什么事嗎?”

    “是的。”銀鎧騎士回答,“猊下召您去見她。”

    下一秒,他感覺后頸一痛,整個世界陷入了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列夫逐漸恢復了意識,但睜開眼睛后,他發現自己仍處在黑暗中,若非紙窗上有一個缺口漏進了些許月光,他可能會以為自己其實還昏迷著。

    列夫意識昏沉,感覺后頸依然隱隱作痛,稍微扭動脖子他就忍不住嘶嘶抽氣。他想要大聲呼救,卻發現自己的嘴里被塞了一團麻布,他掙扎著想要從地上起來,又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麻繩捆住了。

    正當他試圖回想昏迷前發生的事情,不遠處響起了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聲音:“請冷靜,列夫大人。”

    他想要開口詢問,但嘴里只發出了幾個模糊的音節。

    “噓——列夫大人,請安靜地待在這里。”對方低聲答道,“您會等到您想要的答案,但不是現在。”

    考慮到他手無寸鐵,而對方是一名六英尺高還穿著秘銀鎧甲的老練騎士,列夫確信此時執意對抗她是一件毫無疑問的蠢事。

    他在黑暗中狼狽地跪坐著,等待著疼痛平復。期間,他察覺到房間里的空氣潮濕且咸澀,地板是木質的,而且輕微起伏,他們應該在一艘船的船長室里,他以為是窗戶的地方其實是整個房間的門。

    好一會兒過去,他聽見門外甲板的吱呀聲,腳步聲很頻繁,肯定不止一個人。艾斯翠德爵士把他從地上拖了起來——只用了一只手,再次證明了他剛才選擇乖乖聽話是一個明智的決定——讓他可以通過門上的缺口看到外面的景象。

    他看到了幾名身披綠色斗篷,頭盔上有鹿角裝飾的騎士——女王鐵衛隊的標志,隨后是女王和王女,她們在外貌上沒有明顯的年齡差距,與其說是母女,倒更像是姐妹,然后是……他的舅舅麥爾肯。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列夫和這位舅舅并不親近,工作上也沒有什么來往,第一反應是對方其實是女王的眼線。

    但麥爾肯急切又諂媚的態度又有點打消了這個想法,他的舅舅不像是足以擔任如此重任的人。

    因為距離太遠,列夫完全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能從他們的表情判斷情況。

    麥爾肯一直喋喋不休,手舞足蹈。王女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偶爾會表現出一絲憤怒,但每次意圖行動時都會被女王阻止。女王倚靠著船舷,對他那如弄臣一般滑稽的舅舅保持微笑,并在他被王女的反應嚇到時鼓勵他繼續。鐵衛隊的騎士們則面無表情地站在女王兩側,像是兩尊石頭做的雕塑。

    照理說,女王的態度是最溫和的,但她反而是最讓列夫感到不安的。

    大約過了兩刻鐘,女王朝麥爾肯點了點頭,似是允諾了什么,麥爾肯臉上的笑容因為興奮變得近乎扭曲——緊接著,一道刺眼的白光在王女手中炸開,連列夫都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當他重新睜開眼時,麥爾肯已經被割開了喉嚨,眼珠上翻,鮮血噴涌而出,洗刷了王女手中灰色的鐮刀。

    兩名騎士似乎想上來幫忙,但王女搖了搖頭,親手拖著麥爾肯的尸體,將他從船舷邊推了下去。

    而女王臉上依然維持著那種溫和、平靜……不以為然的微笑。

    列夫感覺渾身發冷。

    恍惚中,他不記得門是什么時候被打開的了,只知道艾斯翠德騎士把他扛了起來,一陣顛簸后,女王那令他毛骨悚然的微笑從遙遠的景象變成了近在眼前的畫面。

    她貌似苦惱地開口:“抱歉,那孩子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還不太熟練。”

    “下次我會做得更好,母親。”

    “當然,熟能生t巧,我的小月亮。”女王溺愛地看了女兒一眼,旋即目光又落回到他身上,“有些事情只要做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時就會容易許多,不是嗎?”

    列夫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但恐懼令他說不出話。

    “我知道你們違背王室律令偷偷提高了稅率。”女王繼續道,“也知道巴萊特公爵和利恩斯侯爵聯手囚禁了我的情報大臣,害得他慘死,還知道你們暗中與奧克尼郡達成了怎樣的協議……當然,不完全是從卿的舅舅口中得知的。我知道你們以為我在瑞特死后對洛錫安失去了掌控——是有一點,但遠沒有卿想象中那么多。”

    聞言,列夫下意識地看向王女,一瞬間有點出神,他不確定對方是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捉摸不透。

    印象中,對方還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女孩,雖然擁有智慧,但性格太過被動,只能跟在蘿西女士身后聆聽教導,可現在的她似乎已經是一名合格的緘默了。

    “我大抵能猜到蘿西是怎么被感染的,雖然我對她的死心痛至極,但這件事確實與你們無關。”女王看著他,“盡管如此,她生前尚未完成的工作依然需要被推進下去,數以萬計的人在這場瘟疫中死去,有些罪孽只有鮮血才能洗清……卿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王女手中的鐮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方才濺在上面的血跡已經被刀鋒吸食了。

    “當然,我并不打算殺你,列夫卿,否則我就不會讓艾斯翠德那么大費周章地把你帶過來了。”

    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抽搐:“您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明天一早,麥爾肯卿失蹤的消息就會傳遍洛錫安。下午,他被海鳥啄食的尸體就會在礁巖邊被巡邏的士兵發現。”女王回答,“你的父親一定會怒火沖天,認為是利恩斯侯爵那邊暗下毒手,利恩斯侯爵則會認為有人陷害自己,故意挑在這個微妙的節點讓他成為眾矢之的。”

    他沉默了片刻,坦誠道:“如果您只是想打壓利恩斯侯爵,其實沒必要那么復雜,今晚您只是在會議上稍作表態,就有許多官員向我的父親倒戈了。”

    “我當然不會怪罪利恩斯侯爵。”女王重新露出了那個神秘莫測的微笑,“畢竟我是一位賢明的統治者,不是嗎?對于如此明顯的陷害,我是不會輕易上當的。利恩斯侯爵是否真的暗中殺害了麥爾肯·范加德男爵,只有在進一步調查后,我才會考慮下判斷。”

    列夫只感覺很荒謬——殺死他舅舅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他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而對方卻在和他談論為什么不能輕易將她預定的替罪羊判為兇手。

    雖然心里清楚這樣做會有性命之危,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我不明白……如果您只是希望洛錫安的管理層陷入內亂,又為何要讓我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呢?難道您不怕我將真相透露給我的父親嗎?”

    “列夫卿。”女王意味深長道,“在會議上,當我讓你的父親坐到我的右手邊時,你的父親難道不知道這樣會破壞你們內部的平衡嗎?”

    他頓了一下:“我的父親在這方面并不敏感。”

    “但他并非完全不知道,對吧?”她說,“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直接在我的右手邊落座,甚至沒有試著推辭一下。卿是一個聰明人,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有時候人并不想知道真相,只是從諸多可能性中選擇他們最想聽到的那一種。你父親并不想讓利恩斯侯爵凌駕于他之上,只是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撐他的驕傲。無論是怎樣的機會,只要能把這個外來者踩下去,他就不會輕易放手。”

    女王離開了船舷,慢慢地走近他。

    “我說過我不會殺你,列夫卿。”不同于緘默,女王走路時不會特意掩飾腳步聲,但她的每一步都讓列夫的心感到沉重,仿佛那是死亡的喪鐘, “不僅如此,我還會派人把你安全地送回斯坦利莊園。至于回家后你打算怎么做,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但我們都知道結果是怎樣的,不是嗎? ”

    當鐵衛騎士用劍砍斷他身上的麻繩時,他再一次想起了麥爾肯的死狀,想起他喉嚨口迸發的鮮血和鐮刀銳利的刀鋒,想起女王臉上平靜的微笑——與此刻一模一樣。

    “如果我……”因為聲音太過沙啞,他咽了口唾沫,“如果我選擇對真相保持緘默,以爭取任何一個能讓我的家族存續下來的機會……有什么是我能為您效勞的嗎?”

    “只需要幾句諫言和幾個的小把戲。”女王低聲道,“坦誠說,我不需要洛錫安的任何人來協助我解決瘟疫,但我也不希望他們來添亂——問題就在這里,當他們閑下來的時候,難免會給我惹麻煩,所以我希望他們在無事可做時也能忙碌起來。”

    “比如……調查麥爾肯的死因?”

    “以及任何可以讓他們彼此猜疑的事情。”她說,“接下來我需要為瘟疫投入全部的精力,沒有時間陪人玩這些小游戲,卿比我更熟悉你們的圈子,想必知道該怎么做。”

    他在鐵衛隊的護送下坐上了馬車——上面有著斯坦利的家徽,這是他們家族的馬車——也證實了莊園里肯定埋伏著女王的人,不是他舅舅這種無能的蠢貨,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眼線。

    也許緘默并不像他們想象中那樣全滅了。

    在車廂輕微的顛簸中,列夫的心漸漸平復下來,馬車駛進莊園時,他剛好與弟弟布利斯打了個照面。

    “怎么回來得那么晚?”對方打了個哈欠。

    “本來想在辦公室湊合一晚的,但睡在躺椅上果然還是太難受了。”他聽見自己回答,“最后還是決定回來了。”

    布利斯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跟他道了一聲晚安。

    列夫目送著他離去,腦海中卻響起了不久前女王說過的話。

    “有些事情只要做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時就會容易許多,不是嗎?”

    ……確實如此。

    第351章

    相比奧克尼,摩根對洛錫安倒是不那么熟悉。畢竟,見證一座港口建成的過程遠比和一群各懷鬼胎的貴族們打交道有趣得多。

    洛錫安的王政會議廳似乎比記憶中更加嶄新、恢弘,但摩根還是懷念它過去的樣子。

    那時瑪格絲尚未遠嫁挪威,摩根記得她喜歡把靴子擱在會議桌上,讓凱爾博——這位親眼看著她從名門淑女一步步淪為海上土匪的廷塔哲老臣如鯁在喉,她記得她曬黑的皮膚、明亮的眼睛和暢快的笑聲,還有她身上海鹽、硫磺和皮革的氣息。

    但這里沒有瑪格絲……失去她的生機與活力后,這只是一個金碧輝煌又死氣沉沉的房間。

    “猊下。”艾斯翠德低聲提醒道, “謝菲爾德大人到了。”

    聽到這個名字, 摩根嘆息一聲:“讓她進來吧。”

    大門推動時,門軸沒有發出聲音——重視禮節乃是法斯蘭家族的傳統,雖然謝菲爾德不是在廷塔哲長大的,但她從祖父身上繼承了這一品質。

    謝菲爾德有些拘謹地走進房間,始終低垂著視線,像是一個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的孩子。盡管她已經人到中年,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和五個孩子的祖母,但她此刻看起來和摩根記憶中那個內向的小女孩沒什么區別。

    然而, 摩根無法忽視她所做的一切, 即使那是出于愛與忠誠……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為這種殘忍的行徑辯護。

    她暫時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理奧克尼郡在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洛錫安郡已經夠亂了,現在她需要將一切精力都集中在解決瘟疫上,沒有必要節外生枝。

    “坐吧, 謝菲爾德。”她說,“情況緊急, 一些懸而未決的事情留待日后再說, 眼下我們需要關注的只有瘟疫。”

    謝菲爾德深吸了一口氣,稍微找回了作為奧克尼執政官的狀態:“是,猊下。”

    過了一會兒,格蕾和貝德維爾也先后抵達了會議廳,這樣人就全部到齊了。

    “布蘭黛爾,簡單報告一下學士們對于瘟疫的研究進度吧。”

    布蘭黛爾點了點頭:“經過一段時間的研究,基本可以確定瘟疫的主要傳播途徑是老鼠身上的跳蚤。”

    “跳蚤?”

    “是的,鼠蚤吸食了老鼠的血液,然后再吸食人類的血液,并在這一過程中將鼠疫菌傳染給了人類,這也是為什么除了人類以外,在瘟疫中死去最多的是老鼠t 。 ”

    “可是負責照顧病人的教會修士也是瘟疫感染的高發人群。”格蕾說,“教會接收病人主要是為了尋找治療方法,因此在衛生方面也更加注重,基本不會有老鼠出沒,但依然有許多修士染上了疫病。”

    “目前在不列顛蔓延的瘟疫主要是淋巴腺鼠疫,通過血液傳播,傳播途徑就是剛才布蘭黛爾所提到的鼠蚤。”摩根解釋道,“鼠疫菌引發了淋巴結炎癥——也就是這次瘟疫中最常見的高燒、黑癰和硬性腫塊。而那些感染了淋巴腺鼠疫的病人,有概率會惡化為繼發性肺鼠疫。”

    聽到這里,克魯茨困惑地看了他的長官一眼:“艾斯翠德爵士,我是這里唯一什么都沒有聽懂的人嗎……”

    “安靜,克魯茨爵士。”

    “此時病人的肺部已經受到感染,他們咳出的飛沫也具有傳染性,被附近的人吸入后,細菌就會直接感染喉嚨和肺部,大部分修士就是這樣受到感染的。”摩根繼續道,“好在這類病菌在空氣中的存活時間并不長,大部分瘟疫的傳染性和致死率都是呈反比的,繼發性肺鼠疫也不例外,只要做好防護措施,這類情況并不需要太擔心,滅鼠和滅蚤始終是我們的第一要務。”

    “我和崔斯坦爵士這幾天排查了洛錫安所有的基礎設施狀況。”貝德維爾說,“雖然大多不能用了,但都在可修復的范圍內,只要將排水溝疏通,加裝窨井蓋的話……”

    “情況沒有那么簡單,貝德維爾爵士。”艾斯翠德解釋道,“準確來說,洛錫安郡有一些非常致命的問題。”

    “是嗎?我還以為洛錫安和奧克尼差不多呢。”克魯茨撓了撓臉頰。

    “早先的奧克尼和洛錫安雖然名義上屬于同一個國家,但奧克尼那時只是一個荒涼的漁村,所以在建設港口時干脆重新規劃了整座城市的布局,舊有的建筑全部推翻重建,基礎設施也是比照康沃爾的標準建設的。”謝菲爾德補充道,“而洛錫安是當時的王都,已經有了成型的城鎮建筑群,不可能再推倒重建,自然也留下了一些先天性的弊端。”

    格蕾喃喃道:“難怪這里的污水淤積如此分散……我本以為是管道老化破裂才導致了污水滲漏,看來有些區域根本沒有地下排水系統。”

    “是的,那些被堵塞或棄置的窨井和排水溝都是后期增設的,但這本質上是在給一件舊衣服縫上補丁。”謝菲爾德繼續道,“畢竟當時的不列顛尚未統一,所有財政都是走各自王室的金庫,除了雄厚的財力外,統治者還要有為此不惜成本的魄力。北方的整體經濟水平騰飛之后,洛錫安由城鎮擴建為了城市,翻修成本進一步提升,然而光榮征途結束后,它的地位已經不值得王室為其支付如此高的代價了,這些設施就是瑪格絲大人去挪威前留下的最后財產。”

    “原來如此……”貝德維爾嘆了口氣,“其實巡查時我們就多少感覺到了,洛錫安人日常的主要活動區域有很多不起眼的狹窄暗巷,進去之后簡直像是陷入了一座黑暗迷宮……感覺這種地方無論多么藏污納垢都不值得奇怪。”

    “事先沒有經過合理規劃,仍由城市野蠻生長就會形成這樣苔蘚般的建筑群。”摩根沉吟片刻,“這種思慮是正確的,光靠軍隊不可能將這座城市徹底清理,我們必須與本地的百姓展開合作。”

    “要額外聘請一部分人擔任清掃工作嗎?”

    “這只是實踐的諸多方式之一,重點在于向他們解釋我們為什么要這么做,而非讓他們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強行配合我們。”她強調道,“這座城市正被恐懼所籠罩,而它之前的管理者做得并不好,如果百姓們對王室——對于我的信賴有所下降,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我們想要達成有序的管理,必須讓他們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未來變好。”

    最后,這份工作被托付給了艾斯翠德和貝德維爾,前者主導,后者輔佐。

    艾斯翠德是名望最高的女王鐵衛,能夠增加官方話語的可信度。貝德維爾雖然是圓桌騎士,但他身上有一種溫柔、使人親近的氣質,可以和艾斯翠德的威嚴感達成平衡,而且他會模仿北方口音,不會讓當地人感到疏離。

    隨后,摩根又將一卷羊皮紙交給了艾斯翠德。

    “這是洛錫安全體官員的名單,標紅的都是可合作的對象。”幾乎每一個管理者平庸無能的城市都能順利找到幾個負責收拾爛攤子的倒霉蛋下級,“標藍的則是我早先安排在洛錫安,打算在合適的時間點取代本地貴族位置的事務官候選人,為人忠誠,能力優秀,可惜他們大多是近兩年才被調來的,對北方的情況可能不算特別熟悉。這兩者可以相互配合進行工作。”

    “然后是奧克尼郡。”她的目光落到了謝菲爾德身上,“洛錫安有大片農田因為瘟疫而淪為荒地,今明兩年注定將顆粒無收,需要大量的物資支援。陸上調度由葛爾負責,海上路線由奧克尼負責。”

    “是,猊下。”

    “醫療隔離區的范圍劃分已經定下了,我需要你監督工程的每日進度,克魯茨卿。”

    “遵命。”

    “接下來是今天最后一個有待處理的問題。”摩根說,“雖然洛錫安及時隔斷了道路,但從格蕾的偵查結果來看,因為老鼠的活動范圍擴大,瘟疫依然有向外擴散的趨勢,至少已經突破了洛錫安邊界。”

    病菌傳播不同于自然災害,不會激起老鼠向外逃竄的本能,疫病更多是通過人類的活動向外傳播,而最適宜老鼠的生存環境往往是高密度的人口聚集區,像這樣主動離開城市進行遠距離遷徙的行為,顯然不是自然形成的。

    就在此時,她聽見了格蕾的呢喃:“神秘……”

    摩根其實也有類似的想法——她不認為在星之內海的通道關閉后,蓋亞的懲罰會只局限于她本人。

    當初發現烏魯克決定斷絕神代時,諸神的懲罰可不是什么“讓吉爾伽美什體內的神血失效”,他們放下了天之公牛,將整個庫拉巴化為廢墟,磨滅了恩奇都的靈魂,讓他的身軀歸于塵土。

    美索不達米亞神明是自然神,既是蓋亞意志的體現,也是蓋亞意志的縮影。

    “我有一種猜測。”布蘭黛爾輕輕咳嗽一聲,“可能是土妖精在驅趕老鼠,迫使它們向更遠的地方遷徙。”

    “不可能。”格蕾說,“雖然妖精不受物理枷鎖的束縛,可以變成靈體穿梭于現世與星之內海,但自從通道關閉后,這種方法就失效了,留存于現世的神秘生物應該只有巨人和魔獸了。”

    “既然存在星之內海的妖精無法來到現世的情況,自然也會有被留在現世的妖精無法返回星之內海的情況。”布蘭黛爾小心翼翼地回答,“因為永遠無法回到家鄉而心生怨恨,通過擴散瘟疫的方式來報復人類……客觀而言是符合邏輯的。”

    聞言,克魯茨冷笑一聲:“是嗎?當它們為了取樂而玩那些換生靈①把戲的時候,好像從來沒想過不能回家是什么重要的事。”

    “妖精并不是會考慮人類想法的物種,諷刺它們也無法改變這一點,克魯茨爵士。”格蕾的臉色凝重起來,“重點在于它們是否真的參與其中……目前看來可能性很高。”

    “關閉通道是權衡利弊后的最終決定。”摩根平靜地回答,人類文明的發展絕不能受到神秘的桎梏,這是所有重大決策的首要前提,“我不會冠冕堂皇地說什么這是為了正義與真理——事實是,這個決定是非常功利性的。那些時代變革的犧牲者會對我抱有怨恨,也是一件合乎常理的事情。”

    當整個會議廳陷入沉默時,她的指尖輕輕點擊桌面:“然而,無論它們的恨意源自何處,它們如今造成的后果已經遠遠超出了它們有權索取的范疇。我不清楚妖精鄉的法度如何,但在這片土地上,它們沒有這樣肆意妄為的權力。格蕾,我需要你尋找土妖精的蹤跡,確認它們是否與這次的瘟疫有關,如果是的話……當場處理掉即可。”

    “是,母親。”

    會議結束后,其他人都離開了,唯獨謝菲爾德留了下來。

    摩根并不意外,她與艾斯翠德交換了一個眼神,后者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t ,在離開時將會議室的門關上了。

    當王政會議廳只剩下她們二人時,謝菲爾德又開始下意識地摩挲手指——她是在蘿西的教導下長大的,無意間繼承了老師的許多習慣。

    “我知道您一定想知道更多關于……那件事的詳情。”她哀求道,“但此刻還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猊下,請給我一點時間吧。”

    摩根沒有開口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我也贊同布蘭黛爾大人的推測,鼠群的活動軌跡可能是受妖精的影響。”謝菲爾德說,“它們也確實有這么做的理由,但以它們的智力——我的意思是,大部分妖精很少會考慮如此大規模的復仇計劃。”

    法斯蘭家族畢竟是廷塔哲最早的封臣之一,長年侍奉著妖精之血的覺醒者,對于妖精的習性了如指掌。

    “如果它們憎恨猊下關閉了通道,應該會直接對您本人實施報復,而非這樣有組織地展開一系列復雜行動,恐怕它們背后還有……”說到這里時,謝菲爾德有一瞬間的窒息,似乎畏懼于說出那個名字,“恐怕背后還隱藏著更高級的神秘。”

    摩根并不需要真正聽到那個名字,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覺到了幕后黑手的痕跡……這也許就是和你的敵人交手過太多次的結果,她有點苦中作樂地想道。

    “這不重要,謝菲爾德。”

    “怎么會不重要呢?如果真的是星球的抑制力在推動這一切,那么……”

    “如果它要來,就讓它來吧。”摩根走到窗前,看著玻璃上謝菲爾德的倒影,一半在光照下,一半在陰影中,然而光照下的倒影模糊不清,陰影中倒影卻清晰可見。

    人的記憶似乎也是這樣,快樂的部分總是交織在一起,痛苦的部分卻是被一幀一幀慢放的鏡頭。

    她的思緒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謝菲爾德模糊的面龐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黝黑的皮膚、綿羊般蓬松的白色長發和一雙融金色的眼睛。

    “謝菲爾德。”她聽見自己說道,“你知道這一次你最大的錯誤是什么嗎?”

    聞言,謝菲爾德的肩膀顫抖了一下:“我處死了許多無辜的人……”

    “不,這是你因錯誤導致的罪孽,是結果,而非原因。”摩根轉身直視她的眼睛,“你最大的錯誤,是你沒有全心全意地相信我,謝菲,你不相信我能解決眼下的問題,你不相信我能戰勝它,你愿意為我而死,卻不肯相信我能在這場交鋒中獲得勝利。”

    謝菲爾德臉色蒼白,幾乎要像一個小女孩那樣哭出來了,但摩根沒有停下:“可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眼睜睜看著你,看著阿爾比恩為了捍衛我的榮譽而死,我想要的就是這種丑陋的東西嗎?”

    她小聲啜泣起來:“我……我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們為我而死,謝菲,我需要你們在我身邊,我需要你們支持我,相信我——相信我能贏,相信我能帶領你們度過眼前的難關。”摩根向她伸出手,“孩子啊,你能為我做到這件事嗎?”

    也許現在說這番話已經太晚了(晚了不止一次),她曾經所愛、所珍視的東西不會再回來,往日的笑容與淚水不過是泡沫幻影。她被稱作不焚之女,現實卻只留給了她一抔灰燼。

    ……但至少這一次,還有人能抓住她的手。

    第352章

    “趕路的時候也要這樣全副武裝嗎?”

    阿格規文一抬頭就看見了高文微笑的面龐——雖然對方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但阿格規文實在太熟悉他了,只消看他一眼就多半能猜到他想說什么。

    不過出于對兄長的尊重,他還是簡單地作了解釋:“這是為了給人們以安全感……也許沒有什么實質性的作用,卻是北方百姓現在最需要的東西。”

    高文點了點頭,將他的盾牌遞了過來,目光卻避開了他:“直接去洛錫安?”

    “不,根據緘默傳來的消息,土妖精驅趕下的鼠群已經抵達了葛爾邊境, 有可能開始在偏遠的小鎮上蔓延了。”當提到“緘默”時, 阿格規文的胸口微微刺痛,此時他忽然很感謝兄長躲閃的眼神,“所以在前往洛錫安之前,我會先和格蕾, 以及凱姆里德公爵的隊伍匯合,并且在邊界線附近巡視一圈。”

    “凱姆里德公爵……桂妮薇爾大人也來了嗎?”

    “畢竟連布蘭黛爾學士都回來了。”阿格規文苦笑一聲, “那位公爵大人可是不會讓她專美于前的。”

    聞言,高文臉上露出了與他相似的,帶著些懷念的表情:“也是。”

    前者對后者的執念并不是什么新鮮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件趣聞——桂妮薇爾確實是一流的醫藥學者,然而布蘭黛爾是歷史級別的天才,放眼整個廷塔哲修道院都沒有多少人能穩居于她之上,醫藥學相關課程的最高學分記錄不過是她致學之路上微不足道的一筆,畢竟這只是她的輔修課,她的主修科目是煉金術學。

    本以為這種天才之間的追逐會隨著桂妮薇爾成為凱姆里德公爵,忙碌于領地的各項事務而被漸漸忘卻……只能說有些人確實是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并且永遠死不認輸的。

    片刻的沉默后, 高文的嘴唇嚅動了一下:“阿格規文,我……”

    “不行。”

    “你都沒有聽我說完……”

    “不行,高文。”他加重了語氣,“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答案是'不行'。葛爾是聯連接北兩地的樞紐,絕不能出任何差錯。母親需要你留在這里協調物資的調度,并且確保瘟疫的擴散最終不會越過這條線。我知道你無時無刻不想著趕赴母親身邊,但我們已經不是孩子了,高文,我們有各自的責任要承擔。”

    高文臉上的最后一絲血色也消失了——阿格規文跟隨兄長一起上過戰場,見過他更糟糕的樣子(當然,任何人在失去幾品脫的血液后都會臉色發青),但這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動搖,為自己做正確的事情卻傷害了對方而痛苦。

    好一會兒過去,高文才開口:“蘿西女士死了,阿格規文。”

    蘿西女士——那個看著他們長大,猶如第二位母親的女人,阿格規文的心和他同樣悲傷:“我知道。”

    “我很……害怕。”他的神情看起來很古怪——陰郁而迷茫,像是在為某種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事物而恐懼,“有什么很不對勁的地方……一切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樣了,一些黑暗的、冷酷的東西也在和瘟疫一同蔓延……”

    說著,高文抓住他的手——非常用力,阿格規文只好假設他是因為用力過猛而顫抖:“答應我,阿格規文,如果……如果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要第一時間通知我,好嗎?”

    阿格規文恍惚了一下,一張相似的(但更年輕的)臉出現在他眼前,對方在他離開卡美洛特前也說了類似的話。

    “阿格規文卿——不,阿格規文,別把這當作是王的命令,僅僅是作為一名丈夫的請求。”

    他仍記得陛下當時的眼神……一種讓人意識到他其實也老了的眼神,意識到他多么害怕失去,害怕被一個人遺落在這個世界上。

    “我很擔憂洛錫安的現狀,但更多是擔憂你母親……你也清楚她的身體狀況,我知道她最后一定會不計代價地解決所有難題,但我不希望那個代價是她本人,阿格規文,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的心中閃過的一絲遲疑——陛下是對的,有一個聲音對他說,沒有什么比母親的安危更重要,你能想象母親不在的日子嗎?你認知中最堅不可摧的基石忽然分崩離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突然離你而去——但那聲音太過微弱,很快就被責任感和服從的天性淹沒了:“我能理解您的憂慮,但請原諒,如果那是母親的決定,我就會去執行。”

    “這樣嗎……”對方的聲音愈來愈輕,幾乎變成了喃喃自語,“假如瘟疫不是發生在北方的話,就能由我代替王姐去處理……不,假如我更有能力,能夠讓王姐生活在一座真正無垢的白堊城里就好了……”

    這種想法多少有點太理想化了——人是具有智慧和欲望的生物,決定了t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基本不可能達到完美無瑕的狀態,這也是他始終不贊同戈達德大人對于構筑理想國的觀點的原因。

    話雖如此,又有哪個物種真正達到了這種境界呢?即使是看起來最人畜無害的動物,在族群內部也有自己的一套運行規則,也許和人類社會的規則大相徑庭,但同樣包含著殘忍、掠奪性的一面。牛羊在利用反芻器官儲存草料時,并不在意野馬會不會因為缺少食物而瀕臨滅絕。

    母親曾經說過,如果想要追尋一個沒有爾虞我詐的世界,干脆全世界都退化到草履蟲的狀態好了。

    不過此刻,他只是單純認為陛下把自己逼得太緊了——自母親重病臥床之后,他陷入焦慮的頻率就越來越高,這種情況在母親前往洛錫安處理瘟疫后進一步加重,逐漸演變成了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經質:“您不必太過自責,沒人能料到北方會突然淪陷至此。”

    他曾試圖請教凱爵士該如何緩解陛下的緊張情緒,但得到的回答只有“別理他,更年期到了”。

    “阿格規文。”回應他的是一聲嘆息,“我知道你不會違背你母親的命令,但至少——我不愿去想這種可能性,但假若發生了最壞的狀況… …第一時間告知我,好嗎?

    阿格規文從回憶中抽回思緒:“我會的。”

    得到他的承諾后,高文終于松了一口氣——不僅如此,他某些惡劣的本性又開始發作了(和他當年把超支的戰損清單交給他時一模一樣,簡單來說就是“得寸進尺”),甚至有了調侃他的余裕:“你剛才是不是走神了?真難得啊,連鐵之意志的阿格規文都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

    “陛下在我出發前說過和你類似的話。”

    坦誠說,這種感覺很奇怪……亞瑟王在外表上一直很年輕,和莫德雷德站在一起時更像是兄弟,而非父子,就連高文站在陛下面前也會顯得年長。

    梅林說過,陛下承擔著超越時代的重要使命,因此紅龍之血不會隨著不列顛神秘的衰落而溢散,母親現在看起來或許與陛下年紀相近,但隨著歲月的流逝,陛下仍會保持現在的模樣,而母親會漸漸老去,直至死亡的終點……陛下是否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呢?

    “卡美洛特最近還好嗎?”高文問道。

    “兩任情報大臣接連死亡,母親又不在王都,御前會議的氛圍多少有點不安定……不過加荷里斯答應了會在我離開期間接替我的工作,所以暫時不用擔心什么。”

    “莫迪呢?他還好嗎?”

    “最近難得有在認真學習了。”阿格規文允許自己露出一點點笑容,“母親在離開前似乎給他布置了功課,我問過他需不需要幫助,但他堅持要自己解決。”

    “那孩子終于有點王儲的樣子了。”高文點頭,一副過來人的口吻,“作為男子漢,也是時候脫離母親的庇佑獨立成長了。”

    阿格規文竭盡全力才沒有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過于嘲諷:“這番話確實適合由你來說。”

    辰時,軍隊正式出發。

    途中,阿格規文首先遇上了凱姆里德公爵的隊伍——規模不大,畢竟現在王室律令禁止領主們擁有自己的軍隊,大多是前來支援的醫療人員。凱姆里德的學術發展基本遵循了公爵本人的愛好,目前是不列顛醫療水平最高的州郡之一。

    “好久不見,阿格規文大人。”記憶中端莊羞怯的淑女早已是過去時,三十多歲的桂妮薇爾·歐肯希爾德微笑著與他打招呼,她的美貌相比年輕時沒有一絲遜色,但少了那種惹人憐愛的感覺,更多是作為領主的威儀。

    “桂妮薇爾大人。”阿格規文點頭致意,“您行徑的速度比我預想中要快。”

    “當然,畢竟我已經先天落后了許多。”桂妮薇爾難以掩飾語氣中的埋怨,“真不敢相信我在猊下心中只能位列第二梯隊——布蘭黛爾大人也就算了,憑什么貝德維爾爵士也在我前面?難道我的醫學造詣不如他嗎?”

    “貝德維爾爵士更習慣行軍生活,我相信母親一定有這方面的考量。”阿格規文說,“而且您的孩子才剛滿一歲……”

    “是啊,已經斷奶了。”

    “很多母親不適應在孩子年幼時離開……”

    “天哪,別來這一套。”凱姆里德公爵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貴族禮儀的典范,只有在與熟人見面時才會展現出她當年受到了瑪格絲姨母多少影響,“難道我是靠蜜蜂授粉懷孕的嗎?我是一個結了婚的女人,阿格規文大人,如果塞西爾是一個連孩子都照顧不了的廢物,我當初就不會娶他了。”

    塞西爾·羅倫是桂妮薇爾曾經的事務官——當然,現在也是,不過人們對他的主要認知已經變成了凱姆里德公爵的丈夫。羅倫家族是歐肯希爾德家族的封臣,塞西爾又是家中次子,最后的結局當然只有入贅。

    盡管這對夫妻在結婚前相識多年,他們的婚姻卻始于短短的幾句對話。

    “塞西爾卿,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我一定知無不言,大人。”

    “卿在床事方面有什么難言之隱嗎?”

    “什么?當、當然沒有!是誰在您耳邊……”

    “卿有性病嗎?”

    “沒有!究竟是誰對您散播了這種不實的謠言?我愿意向那個無恥之徒發起決斗來證明我的清……”

    “卿愛慕我嗎?”

    “我……是的,大人,從見到您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將永遠屬于您了。”

    “很好,塞西爾卿,現在我命令你脫下衣服,從今晚開始成為我的丈夫。”

    ……阿格規文其實沒想特意記住歐肯希爾德現任家主的情史,但這對夫妻的愛情故事實在太過震撼,帶給他的沖擊力僅次于瑪格絲姨母和當時還是挪威王儲的瑞卡爾夫王子爽完后棄他而去的情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挪威女王回不列顛探親時與凱姆里德公爵在茶會上談笑風生的那段記憶可以在他患上老年癡呆之后盡快被忘卻。

    思緒至此,阿格規文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試圖將剛才那段亂入的記憶拋之腦后。

    “先前預定好的碰面地點正巧在一條河流邊。”他說,“等我們與格蕾正式匯合后,就可以直接在那里扎營了。”

    桂妮薇爾對此并沒有什么意見(她似乎還沉浸在自己只是“第二梯隊”的巨大沖擊中),大部隊就這樣一路走到了預定的地點。按照之前格蕾用信鴿傳來的消息,狩獵小隊在今天日落之前就會抵達。

    ……然而,直到傍晚格蕾都沒有出現。

    雖然野外行路難免會發生一些意外——以格蕾的身手,無論土妖精還是普通的劫匪都無需擔憂,但阿格規文還是莫名感到了一絲不安,上一次他有這種感覺是在母親突發重病的時候——當時他還沒有得知母親暈倒的消息,甚至連人都不在首相塔,僅僅是看到閃爍不定的蠟燭和墻上明明滅滅的影子,他的身體就忍不住顫栗。

    事后,他才知道加荷里斯當時也有類似的感覺。加荷里斯認為這是因為廷塔哲家族的血脈結合了人類的社會性和妖精的神秘性,使得他們有一種趨近理性的生物本能,能夠在族群首領遭遇危險時感受到威脅。

    母親的妖精之血溢散后,格蕾理論上成為了新的族群首領(只是現在的廷塔哲已經不再將神秘作為家族紐帶了),或許也會產生類似的效果。

    又或者是更糟糕的情況……格蕾遇險了,母親也危在旦夕……

    阿格規文不得不派出了艾柔——神秘消退后,他作為德魯伊的能力也大幅下滑,無法與使魔共享五感,也無法與動物進行交流了。待艾柔歸來,他無法判斷它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只能親自跟隨它走進樹林的深處……

    最后,在一片荒僻的樹林中,他們找到了幾具騎士的尸體,以及滿身是血的格蕾。

    阿格規文的心跳停止了一拍,他沖到女孩身邊——廷塔哲做工精良的斗篷此時竟然成了一種負擔,他因為怎么也撕不開布料而愈發驚慌失措,最后是桂妮薇爾代他進行了傷口包扎。

    “天啊,格蕾t……”他從未感覺自己如此無力,“別怕,好嗎?小妹,我就在你身邊,看著我,千萬不要閉上眼睛……”

    格蕾虛弱地咳嗽了兩聲:“阿格規文哥……”

    “我在這里,小妹,不要浪費體力說話。”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向你保證,堅持下去……”

    她搖了搖頭,手指輕微地抽動了一下,阿格規文握住她的手,尚未意識到她接下來的話會讓他的心跳徹底停止:“阿格規文哥,母親有危險……拜托了,救救她……”

    第353章

    摩根站在城墻上向遠處眺望, 灰綠交錯的帳篷像是梅雨季后的青苔,密密麻麻地生長在溪流兩側,混濁的溪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就像洛錫安, 骯臟、死氣沉沉, 但仍有活下去的希望。

    大部分騎士都卸下了盔甲,以便更輕盈地在帳篷間穿梭,僅有少部分依然全副武裝,騎著馬在附近巡邏,維持現場秩序。負責指揮巡邏小隊的是西爾菲,艾迪(或者說艾德里安)最年幼的孩子,摩根本想讓他留在葛爾協助高文,但艾迪堅持要讓自己的兒子在前線接受磨煉。

    “就連一把劍在成型之前都需要千錘百煉,”他如此說道, “安逸的生活不會讓孩子成長為一名騎士。”

    不得不承認——斯圖亞特王也許是一名糟糕的父親,但他確實將自己的兒子培養成了一名真正的騎士,而數年過去,他的兒子又將這份騎士的品格傳承給了自己的兒子。

    西爾菲年僅十七,繼承了父親濃密的黑發和寶藍色的眼睛,相貌英俊,武藝出眾,在同輩中僅次于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他師從崔斯坦爵士,對詩歌和音樂也頗有造詣,而且在父親的監督下沒有沾染任何一絲(老師的)不良習氣,非常純潔地長大了。

    話說回來, 那孩子看向格蕾的眼神也……非常有趣。

    摩根自認為是一位開明的母親,并不討厭這種知慕少艾的氛圍,等這場瘟疫過去后,這個年輕人也許值得一個機會——當然,前提是他能打動格蕾,以及她來者不善的父親和兄長們——尋求愛情就像成為騎士一樣,是需要經歷磨煉的。

    “猊下,需要隔離的患者名單已經整理完畢了,請您過目。”

    “辛苦了,布蘭黛爾。”

    她從對方手中接過名單——比她預想的要短。倒也不奇怪,鼠疫本就是死亡率極高的疫病,而且不少感染者在初顯病癥時就被強行關到船上送往奧克尼郡了,洛錫安的總人口數相比瘟疫開始前至少蒸發了一半。

    “情況比想象中樂觀,但目前已有的醫護人員數量依然不夠。”布蘭黛爾說,“在凱姆里德和康沃爾的醫療支援到達之前,我們可能需要從教會調度一些有醫學素養的修士過來幫忙。”

    “我會寫一份召集令。”她說,“不過,你這邊最好和教會提前打好招呼,禁止修士擅自對患者進行治療。”

    布蘭黛爾點了點頭,但既沒有說話,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好一會兒過去,她才小聲開口:“猊下,關于醫護人員的分配問題,其實我……”

    “你不明白我為何要把珍貴的物資和醫療資源浪費在那些注定不可能康復的患者身上,對嗎?”看到對方忍不住瑟縮的樣子,摩根寬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沒必要害怕,布蘭黛爾,我理解你的憂慮。”

    如果說淋巴腺型鼠疫在理想的情況下還能有一半的存活率,肺炎性鼠疫則基本可以和死亡劃上等號了——后者在病發時肺部已經化膿潰爛,即使以二十一世紀的醫療水平都難以治愈,更別說是公元五世紀的不列顛了。

    盡管如此,摩根依然為這些患者劃分了一塊單獨的隔離區,并為他們分配了相應的醫護人員,確保他們在患病期間得到應有的照顧,哪怕只有短短幾天。

    布蘭黛爾想法其實也沒有錯,與其將有限的醫療資源投入到一件注定不會有回報的事情上,不如徹底放棄這部分人,專注于那些有可能活下來的患者,提高他們的存活率——摩根不是在象牙塔里長大的,知道管理者有時必須舍棄一部分人的利益,以保全更多的人。

    盡管殘忍,但這就是現實。

    “我確實這樣考慮過,但巴特萊公爵與奧克尼郡達成的秘密協議打消了我的想法。”她說,“布蘭黛爾,你認為瘟疫傳播期間最可怕的東西是什么?”

    “……死亡?”

    “死亡、饑荒、寒冬,沉重的稅收和無家可歸——這些都使我們感到恐懼,但追本遡源,我們真正害怕的其實是恐懼本身。”她解釋道,“或者說,是人們在恐懼中形成的一種氛圍。”

    看著對方困惑的神情,摩根不由得苦笑一聲。布蘭黛爾在學術上也許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但在人際關系上一直是個笨拙的孩子。

    “設想一下,布蘭黛爾,如果你是洛錫安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你所知道的只是周圍忽然有很多人生病,而這些人都在半夜被衛兵抓走了,從此再無音訊。雖然名義上是被送去接受治療,你卻從未見過有任何一個人活著回來,而同樣的結局不知何時會降臨到你頭上——沒有人能保證你不會哪天因為咳嗽了一聲就被抓走,然后被迫乘上一條破破爛爛的舊船,你不知道這條船將駛向何方,可能是奧克尼郡,可能是其他地方,也可能是地獄……沒有人會甘愿接受這樣的命運,布蘭黛爾。”

    布蘭黛爾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因為恐懼這樣的命運,最好的選擇就是對外隱瞞自己的病情……”

    “而這只是最保守的情況,畢竟我們只考慮了患者本人,沒有考慮到家人、朋友可能會幫忙隱瞞的可能性。”摩根說,“我們不能讓百姓終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中,尤其是在洛錫安的上層已經損耗了太多信譽的前提下——要度過這場難關,僅憑一小部分人的力量是不夠的,所以我們必須讓百姓重新獲得安全感,讓他們相信自己不必遭遇這樣的命運。如果人心能夠因此團結起來,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

    她將名單交給一旁的隨行騎士:“將名單送到貝德維爾卿手中,告訴他我希望隔離計劃能在三天之內完成。”

    “是,猊下。”

    “凱姆里德的醫療支援團隊大概在兩到三天內就能抵達洛錫安,康沃爾的要久一點,至少需要兩周左右。”她繼續道,“在此之前只能辛苦你……布蘭黛爾?”

    “噢!我、我沒事!”布蘭黛爾嚅囁道,“我只是……高興。”

    “因為辛苦……所以高興?”居然以加班為樂,現在的孩子可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啊。

    “不是的,只是……”她小聲回答,“其實我最初也很害怕……害怕瘟疫不會結束,害怕北方會一直這樣頹廢下去……”說著,她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些許紅暈,“但現在我莫名有種感覺,猊下,這片土地最后一定會好起來的。”

    看著她,摩根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那時她剛剛繼任廷塔哲公爵,康沃爾百廢待興,尚未走出饑荒的影響,但當時的艾斯翠德對她說了同樣的話。

    她說:“這片土地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猊下。”

    是啊……如果這是命運,那就去戰勝它。

    摩根在隔離區待到入夜才返回巴萊特公爵的宅邸,但這一天的工作尚未結束。

    她命仆從拿來了紙筆,開始思索給教會的召集令——雖然事先叮囑過,但摩根還是打算把規定提前寫好。布蘭黛爾沒有見識過北方殘暴且充滿想象力的醫療手段,可能不太明白修士們會出于“為病人好”的善心實施怎樣天馬行空的治療,她必須防患于未然。

    召集令寫到一半時,桌上的燭火輕微顫抖,光線忽明忽暗。摩根只好將筆插回墨水瓶里,用火漆勺將燭芯邊半凝固的蠟油撥開一些。

    突然間,一陣冷風吹開了窗戶。燭火閃動得越來越快,燭光變得越來越暗——摩根如有所感地低下頭,看見在地板上滲出了一灘漆黑黏稠的油狀液體,像蛇一樣朝她映在墻壁上的影子蜿蜒前行。

    同時,t無數竊竊私語的聲音在房間里響起。

    “摩根勒菲……薇薇安……”它們說出了她作為湖之仙女的名字,“高貴的血脈,曾經的女王……仙靈的黑羊①,妖精鄉的叛徒……”

    那些聲音包圍著她,推搡著她,猶如海潮一般,意圖將她淹沒。

    “你做了錯誤的決定……你辜負了它的愛……”它們的聲音此起彼伏,“你將付出代價……你會為此痛苦……痛苦……痛苦……”

    蠟燭的火光由橙紅變為幽藍,墮落的妖精們的聲音仍在陰影中回響,痛苦……痛苦……痛苦……

    “這就是摩爾斯嗎……比想象中還要丑陋不堪呢。”

    她并沒有選擇呼救——門外明明有騎士把守,但無一人聽見書房里的動靜,說明這里已經被結界阻斷了。

    “緹克曼努,人類的賢者,不焚之女……埃斐,蛾摩拉之王,葬送于灰燼……”它們的聲音愈來愈輕,最后幾乎褪為了呢喃,“仍在重復… …往日的錯誤……可笑,悔恨的火焰會將你燃燒……燃燒……燃燒……”

    它們不斷重復著“燃燒”,然而整個房間的溫度越來越低,摩根甚至能看見自己的吐息在空氣中化為白霧,黑蛇沿著她影子的輪廓緩慢上爬,她幾乎能體會到那種黏稠而冰冷的感覺。

    “痛苦……痛苦……”幽靈們低聲吟唱,“燃燒……燃燒……”

    黑蛇發出嘶嘶的聲響,最后咬住了她的嘴唇——那不過是影子,卻有一股腐敗的寒意順著她的喉嚨直通肺腑,猶如死亡之吻。

    第354章

    從午夜到凌晨, 布蘭黛爾學士從房間里出來過三次,每一次的臉色都比上一次更加蒼白,但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樣的:“請再等一等。”

    格蕾不知道她口中的“等一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時候,也不知道她下一次出來時會不會再跟他們說“等一等”。她只能迷茫地站在走廊里,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當她掃視四周,看到其他人臉上的表情時,她猜自己此時看起來也和他們差不多——那種沒了魂似的、彷徨不安的表情。

    如果梅林在的話, 他的治療魔術也許可以……

    時間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逝著,起初的不安漸漸變為了一種古怪的麻木。有那么一會兒,她甚至有點病態地想,如果布蘭黛爾學士永遠都不出來就好了,這樣她就不必知道房間里發生的一切,不必知道這一切的結果。她可以騙自己母親正躺在床上安穩地睡著,或許有點疲倦,但是健康、安寧、無病無災。

    但布蘭黛爾學士還是從房間里走了出來,第四次。

    這次她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很短暫,但所有人都體會到了窒息的感覺——他們看著她,仿佛在等待她用言語掀起浪濤,為整個不列顛帶來滅頂之災。

    最后, 布蘭黛爾開口:“猊下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

    但還未等格蕾松一口氣,她繼續道:“但并不算好,猊下她……”她頓了一下,語氣非常謹慎, “情況非常復雜,光憑幾句話恐怕很難解釋清楚,格蕾殿下,阿格規文大人,請隨我進來。”

    甫一踏進房間,格蕾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腐敗而甜膩,夾雜著血的腥氣,她在許多奄奄一息的鼠疫感染者身上聞見過,這是病情已經無法挽回的征兆,因為他們的肺開始化膿腐爛了。

    她感覺自己的胃在下墜。

    “如二位所見,猊下的高燒雖然有所緩和,但各種跡象都表明她感染了鼠疫,并且已經惡化為了繼發性肺鼠疫。”布蘭黛爾學士說,“正常情況下,這類患者都會在三到五天內死去……”

    她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是阿格規文的劍,因為主人顫抖的身體,劍鞘輕微摩擦著斗篷的皮毛。無論她的兄長曾經以鐵之騎士的美名受到過多少贊譽,此刻他都像風化后的枯木一樣脆弱。

    “但是既然是猊下,難免會遇到一些極少數的特例。”布蘭黛爾學士看向她,“殿下,請您到床邊——考慮到安全問題,您不必離得太近,只要握住猊下的手即可。”

    格蕾為此感到惱怒,就好像她會因為死亡的威脅而不敢靠近母親一樣……盡管在內心深處,她知道這只是遷怒,是她個人的胡思亂想。

    當他們趕到洛錫安時,母親已經遇襲,摩爾斯死在了艾斯翠德爵士劍下,然而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自那之后,她就有種歇斯底里的沖動,想要大吼大叫,撕扯自己的頭發,讓自己以及周圍的所有人都流血。她努力遏制住自己,不希望在這種時候讓其他人為了照顧她的情緒而分心,哪怕這死一般的寂靜簡直要將她逼瘋了。

    格蕾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花費了一點時間抑制住想要痛哭的念頭,盡可能輕柔地握住母親的手,高燒和淋巴結炎癥會使患者對疼痛更加敏感。

    一股熟悉的暖流透過皮膚滲入了她的體內……格蕾不禁愣了一下,雖然母親的病情讓她此刻有些神經質,但她可以肯定這絕非高燒帶來的溫度,而是一種更加柔和、純粹的能量。

    “這是……妖精之血?”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起來,“母親的妖精之血又回來了嗎?”

    “既然殿下也予以肯定,看來我們基本可以下定論了。”布蘭黛爾說,“不錯,猊下的妖精之血暫時中和了疫病的致死性,所以猊下不會——至少短期內不會有性命之虞。”

    直到這時,格蕾才注意到了桌上大小各異的玻璃瓶罐。其中有四個玻璃管里盛著深紅色的液體,應該是母親的血,培養皿內的液體則泛著詭異的磷光,大概率是瑪那濃度測試劑……難怪布蘭黛爾學士沒有讓凱姆里德公爵來幫忙,這已經徹底脫離了醫學的范疇,屬于煉金術學的領域。

    阿格規文的臉色看起來就像剛剛從瀕死中活了過來:“母親的妖精之血大約要多久才能恢復到足以病愈的程度。”

    “事實上……這正是問題所在。”布蘭黛爾遲疑了一下,“您與殿下應該都熟悉瑪那測試劑的特性,神秘性越高,瑪那濃度越高,藥劑的光顯性就越強烈。”她示意他們看向桌子上的玻璃培養皿,“這四個培養皿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血液樣本分別取自猊下發病初期,體溫抵達最高點時,度過危險期后體溫略微下降時,以及體溫穩定之后。”

    光度最微弱的是第一個培養皿內的液體,第二個培養皿光度最強,第三個培養皿次之,第四個則稍弱于前者,但依然比第一個培養皿要亮得多。

    “你們應該已經注意到其中的違和之處了。”布蘭黛爾學士說,“猊下體內的妖精之血一直在變化,但并非線性上升或下降,而是隨著病情改變的。病情惡化,妖精之血的效果就有所提升,病情緩和,妖精之血的效果就相應消減。”

    “所以……”之前那種胃袋下墜的惡心感似乎又回來了,“母親雖然不會死,但也不會康復?”

    “至少目前而言是這樣。”

    格蕾感覺身體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而阿格規文臉上的表情讓剛才短暫好轉的氣色變成了回光返照。

    “據當時的守衛所說,房間里沒有發出任何動靜,應該是受到了結界的阻隔。”艾斯翠德爵士開口,“殿下,您之前提到過,襲擊猊下的敵人是摩爾斯。”

    “按照先古典籍中的記載,摩爾斯是妖精死亡或墮落后的姿態。”布蘭黛爾學士補充道,“但相比描述妖精隕落的記載,典籍中提及摩爾斯的次數卻非常少,說明妖精轉化為摩爾斯的情況屬于少數特例,您能大致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況嗎?”

    “當時我正在追殺土妖精。”那已經是幾天前的事情了,但只要回想起那毛骨悚然的一幕,格蕾仍然感覺心有余悸,“我很確定那是最后一批,只要殺死它們,就不用擔心瘟疫擴散的問題了,但在剩下最后一只土妖精的時候,我……它……”

    她看見土妖精的臉像被灌了水的牛皮袋一樣肉眼可見地膨脹起來,詭異的黑色黏液從它的眼眶、鼻孔和嘴巴里流淌而下。那些黏液似乎具有腐蝕性,妖精的皮膚上滋滋地冒出白煙,最后它的整張臉都融化、脫落了,但眼珠和牙齒依然在黏液上浮動,組成了一張抽象而可怖的臉龐。

    “薇薇安……叛徒……”它只有一張嘴,但發出的聲音像是同時有成t百上千個人在說話,“你做了錯誤的決定……你會為此痛苦……痛苦… …痛苦……”

    后面的事情她已經記不清了,留在記憶中的只有疼痛、黑暗和血的氣味。

    “都是我的錯……”她壓抑地說道,“如果我當時能擊敗那只摩爾斯……”

    “您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格蕾殿下。”艾斯翠德爵士安慰道,“您和摩爾斯戰斗的傷口怎么樣了?”

    “桂妮薇爾大人已經幫我處理過了。”

    “那就好。”對方松了口氣,“猊下養病期間,二位不免要承擔更多責任,為此更應該養精蓄銳,還請先回去休息吧。”

    布蘭黛爾學士也勸道:“無需擔心,我與艾斯翠德爵士會時刻關注猊下的情況。”

    聞言,格蕾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長,后者臉上的表情和她同樣遲疑。

    但阿格規文終究是阿格規文,很快就鎮定下來:“現在就算回去,我和格蕾恐怕也難以安歇,與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如在清醒的時候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我會先接手母親尚未處理完的工作,而格蕾……”兄長看向她,“你應該也沒心情做的別的事情,今晚就留下來照顧母親吧。”

    “這怎么可以?格蕾殿下剛受過重傷……”

    “沒問題的,我的傷口愈合得很快!”她急忙說道,“請讓我留下來吧!”

    布蘭黛爾學士看起來有些心煩意亂,但最終還是屈從了阿格規文的安排。一來,在母親重病期間,阿格規文就是母親的代理人,有權對洛錫安的所有人員進行調度;二來,她終究是血肉之軀,神經持續緊繃了一個晚上后,她的狀態已經逼近極限,即使勉強堅持下去,也有可能出現各種差錯,還不如交給狀態更好的人來負責。

    直到第二天的夜晚,母親才稍微恢復了意識,但還不算徹底清醒,她斷斷續續地發出呻/吟,疲憊而虛弱,像是一只被雨水淋濕了的鹿。

    “母親?”她輕聲問道,唯恐錯漏母親的任何回應。

    “格蕾……?”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昏昏沉沉的,但格蕾看到了她的微笑,疲憊、虛弱,但依然有平息風暴的力量。

    在母親醒來前,她設想過許多種場景,以為自己能夠表現得沉穩可靠,就像阿格規文哥一樣,不要讓母親擔心,但僅僅是這一個表情就讓她快要落淚了:“母親,我……”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您還好嗎?有沒有哪里疼?餓嗎?”

    母親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媽媽的小月亮,不哭好嗎?”

    她點了點頭,眼淚卻越流越多:“對不起……”

    “您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艾斯翠德爵士適時地開口,“先吃點東西,然后用毛巾擦拭一下身體如何?”

    母親微微頷首,隨即笑了起來:“你的臉色怎么看起來比我還難看?”

    “那您真應該見一見阿格規文大人,他這幾天至少老了五十歲。”艾斯翠德爵士也回以淡淡的笑容,盡管境況慘淡,但母親與艾斯翠德之間總能維持一種溫情而默契的氛圍,仿佛兩個老朋友午后坐在同一張長椅上閑聊,“作為一位尚未結婚的男士而言,真是令人感到憂慮。”

    格蕾在此期間平復了情緒:“我去讓女仆準備食物和水。”

    “別讓廚房準備黃油面包。”母親咕噥道,“北方的面包吃起來像干抹布。”

    “北方貴族喜歡用黃油煎面團,算是一種創新。”艾斯翠德爵士解釋道。

    “創新應該是讓食物變得好吃,而不是把食物做成抹布。”母親堅持道,“不要面包。”

    她忍不住破涕而笑:“好的。”

    片刻過后,仆從送來了麥片粥、乳酪和熟雞蛋,還有一壺煮過的牛奶(格蕾努力不去想象騎士們半夜把擠奶工叫醒,然后鄭重其事地護送他去牛棚的滑稽場景)。母親拒絕她用勺子喂她,但劇烈的咳嗽讓她在用餐時不小心將粥灑到了睡衣上。

    “看來我確實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紀……艾斯翠德,你有因為上了年紀做過什么傻事嗎?”

    “我曾在一天里用劍油擦了三次劍。”艾斯翠德爵士回答,“凱爵士打趣說我再擦下去灰眼就要蛻皮了。”

    “嗯……”母親沉吟片刻,“有些人這輩子沒娶到老婆是有原因的。”

    用完餐后,艾斯翠德爵士幫助母親坐了起來,母親彎腰在木桶里吐出了一些黏稠的粉色膽汁,膿血糜爛的惡臭再度蓋過了食物殘留的氣味。艾斯翠德爵士去清理木桶的時候,格蕾將綢布放進水盆里,走到床邊解開母親的睡衣系帶。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母親患病后的身體。

    和所有感染了疫病的人一樣,母親膚色蠟黃發青,喉嚨因為咳嗽和高燒而微微發黑,腋下、腹部和大腿上都出現了黑色的癰,其中一些因為布料的摩擦已經破裂了,腫塊上滲出帶血的膿水。腫大的淋巴結讓充血的血管在皮膚上凸起,像是在皮膚下生長的樹根。

    母親有些為難地笑了一下,仿佛在為什么她不知道事情而愧疚:“抱歉……嚇到了嗎?”

    格蕾當然不會被嚇到,當初為了研究瘟疫,她圍觀過很多修士治療患者的場景,見識過比這更嚴重的情況。

    她只是……很痛苦。

    她的母親——妖精女王,不列顛的女主人,統一了整個國家,注定要在歷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君主,現在卻坐在這里,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昔日的光輝被墮落妖精的詛咒毀于一旦。

    ……不該是這樣的。

    母親即使死去,也應該是在不朽的白堊城,在親人們的陪伴下,在裝滿鮮花的棺木中,美麗、有尊嚴、滿載榮光地離開人世。那一天,將會有成千上萬的百姓守候在卡美洛特的街道兩邊,只為目送她離去,那一天,整個不列顛都會流淚。

    從此以后,這個國家將永遠懷念那段擁有過她的時光。

    為什么命運會允許這樣美好的奇跡被不值得的東西所玷污呢?

    她強忍著淚水,用綢布為母親擦拭身體,她已經盡可能放輕了動作,像是在對待一張脆弱的羊皮紙,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擦破了幾處膿腫。母親沒有說什么,但細微的抽氣聲暴露了她經受的疼痛。

    過了一會兒,艾斯翠德爵士回來了,相比她,老騎士對于女王的身體狀況似乎要平靜得多……也是,她旁觀了布蘭黛爾學士治療母親的全過程,一定見證了母親是怎么一點一點變成這樣的。

    “接下來就請交給我吧。”艾斯翠德爵士說,“我在戰場上照顧過許多受傷的士兵,在這方面更熟練一點。”

    “沒關系的……”就連格蕾也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我可以……我能做到的。”

    “讓艾斯翠德來吧。”母親愛憐地看著她,“我還有許多工作需要你來幫忙,不必拘泥于這件事。”

    即使聲音嘶啞,女王的話語仍具有不容拒絕的權威性。

    她只好像個惴惴不安的孩子一樣順從地離開了房間。

    在門鎖落上前,格蕾依稀聽見了艾斯翠德爵士的低語:“這種事情對于殿下這樣年齡的孩子來說還是太殘忍了……”

    她在門口站了很久,最后下意識地看向了自己手上的印記——突然間,她感覺先前那股歇斯底里的沖動在胸口再一次燃燒起來。

    她并沒有回房間,而是狂奔著跑出公爵府邸——外面正在下雨,但她渾然不覺,等跑到城外樹林里的湖泊邊時,她的衣服已經被雨水濕透了,靴子里盛滿了渾濁的泥水。

    “拜托了,梅林大人!”她朝著虛空嘶聲力竭地大喊,“我懇求您,請在我面前降臨吧!”

    她努力伸出右手,期待著月光的沐浴能夠讓她手背上的印記汲取到一絲力量——即使那是她一廂情愿的幻想,就像她從不相信加拉哈德關于“在湖邊有益于冥想”的說法,卻還是忍不住在絕望時跑到了湖邊一樣。

    “如果是您的眼睛,一定能夠看到這一幕吧……”她沉重地喘著氣,“母親她……很痛苦……拜托了,幫幫她……”

    她在期待什么呢?

    梅林是不可能出現的,往返于現世與星之內海的通道已經關閉,即使他看見了她的祈求,也無法趕赴母親身邊。

    也許她只是想相信——相信那位魔術師的承諾,相信對方一定會在她默念三次他的名字后出現,相信他對母親的愛能夠穿越時空的桎梏,相信命運不會允許這樣美好的奇跡就此湮滅。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生……沒有梅林,也沒有奇跡,回應t她的只有淅瀝的雨聲和無盡的空虛。

    她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地,雨水似乎吸食了她體內的熱量。她將臉埋入掌心,以為自己會放聲痛哭,但事實是她只是哽咽了一聲,沒有力氣再去哭泣,即使有淚水流下,也被這滂沱的大雨沖刷得留不下一絲痕跡了。

    第355章

    晚上, 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烏魯克。

    也許是高燒的影響,出現在眼前的并非是她最熟悉的光景——不是繁榮的王都庫拉巴,不是美索不達米亞最璀璨的明珠, 只有一望無際的焦土和廢墟, 太陽在灰色天幕的映襯下變成了慘白的色調,烏鴉成群結隊,盤旋在上空,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如同密布的陰云。

    她步履蹣跚地穿過崎嶇的地面(天之公牛踐踏的結果) ,碎裂的泥磚和瓦片在她腳底發出咔哧咔哧的聲響,像是人臨死前的小聲嗚咽。她走出了鴉群的陰影,沿著灰色的河流一路向下,空氣中焦苦的氣味愈來愈濃烈,聞起來像是燃燒后的木頭,河流越來越寬,最后匯入了大海。

    遠遠望去,似乎有什么巨大的東西在灰藍色的海面上沉浮……是被點燃的船舶撞到礁石后散落的遺骸。

    然后又是一片焦黑的殘垣斷壁——有那么一會兒,她甚至以為自己迷路回到了烏魯克,但蛾摩拉是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它就像在她子宮里長大的孩子,即使化作灰燼她也認得出來。然而無論烏魯克還是蛾摩拉,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恢弘的景象不過是她腦海中褪色的記憶。

    空氣逐漸變得渾濁起來,她聞到了血肉的腐敗和糞便的惡臭,還有一絲古怪的辛辣,一經吸入就如火焰般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

    沿著火焰氣味的指引,她抵達了最后一座城市。那里沒有被燒毀,但點起了許多火堆,城市里闃若無人,卻有真實的活人在街道上走動。穿著黑色長袍的修士和修女們在沉默中將死者從馬車上搬運下來,脫下他們的衣服,將他們的尸體放在火堆上焚燒,骨灰的碎屑像雪一樣在空氣中飄散。

    死者的靈魂在升騰的黑煙中化作憧憧幽影,如同奔流的冥河水般涌向她,包圍著她、簇擁著她,向她伸出枯枝似的雙手。

    “猊下……”它們輕柔地呼喚著,無數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是幽谷里的回音,它們臉龐因腐爛而腫脹,凸起的淋巴結像靜脈血管一樣又藍又紫,當它們觸碰她時,她感覺體內的生機漸漸被吸食殆盡,死亡的寒意血液里蔓延。

    “猊下……”它們不斷重復,渴望從她身上汲取一絲溫暖,渴望著生的歡樂,渴望著她曾經許諾給他們的一切——家、溫飽與長久的和平。

    “猊下……”觸摸漸漸變成了撕扯,她感覺自己的皮膚繃緊,骨頭間的筋膜因為撕裂而咯吱作響,鮮血從裂開的傷口上流淌下來。

    在她即將四分五裂之際,一道盛大的銀色光輝自從空中降臨,震開了包圍著她的亡靈。

    那是一柄槍。

    握住它……一個神秘的聲音在她耳畔低語,握住它,神秘的恩賜就將重新在你身上顯現……

    她的身體越來越沉重,吐出的氣息越來越寒冷。

    你真的甘愿這樣活下去嗎?那個聲音呢喃著,嘲弄著,高貴之血,歷史留名的大人物……如今像蛆蟲一樣滿身污穢,茍延殘喘……

    短暫地被銀槍的輝耀震懾后,亡靈們重新擠向她,拉扯她的長袍,撕扯她的身體,它們冰冷的舌頭舔舐她流下的血,牙齒深入她的血肉,吮吸并啃食。

    正是因為如此……那個聲音說,正是因為如此,你才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國家毀掉啊……人類的賢者……

    剎那間,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離她遠去了,所有聲音都變成了遙遠的回響,所有事物都褪為了模糊的色塊,唯有沐浴在光輝中的倫戈米尼亞德依然清晰可見。

    于是她作出了決定:“不。”

    …………

    當摩根醒來時,身邊似乎有什么東西顫動了一下——艾斯翠德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著她的手。

    “您最近睡得不太安穩呢。”對方說,“又做噩夢了嗎?”

    她想要回答,但夢中的疲憊似乎延續到了現實,僅僅是喘氣就耗盡了她的全力,只能模糊地點了點頭。

    好一會兒過去,等到身體終于不再像死人一樣渾身僵直了,她輕聲笑了起來:“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能得到這種待遇,真是令人心動啊,騎士大人。”

    艾斯翠德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你也老了,艾斯翠德。”她說,“我們還在康沃爾的時候,只要稍微逗一逗你,你就臉紅了。”

    “衰老是一種自然的結果,我對此并無太多遺憾。”艾斯翠德說,“鐵衛隊里有許多優秀的年輕人,即使我不在了,他們也會繼續支撐著這個國家。”

    這也許就是艾斯翠德總能讓她感到輕松的原因——她們認識了太久,彼此間的默契早已超越了言語。她們都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體驗過最美好和最糟糕的日子,體會過輝煌與低谷,曾經為心中的理想而奮斗,也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跡。盡管死亡總是令人傷感,但她們的人生已經沒有多少遺憾了。

    很少有人能理解這一點。

    “距離黎明還有一段時間。”對方柔聲道,“再睡一會兒吧,猊下。”

    她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艾斯翠德。”

    “嗯?”

    “有你在身邊真好。”

    聞言,艾斯翠德故作嚴肅地抿起了嘴角,以掩飾自己的笑容。

    這讓她臉上的皺紋加深了,卻讓摩根想起了她年輕時的樣子——當她難以坦然接受他人的贊美而羞赧時,就會下意識地這么做,仿佛不希望別人看出自己心里很高興一樣。

    其實大家都看出來了。

    清晨,格蕾遵循她叮囑的時間來到了房間。看到女孩用手掌擦拭窗上的水霧時,摩根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現在已經是深秋了。

    女王感染鼠疫一事對外仍是保密的,公爵府遺留的仆從又不值得信任,目前一直是格蕾在負責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她的小姑娘熟練地攙扶著精神萎靡的她坐到梳妝臺前,然后拿起木梳為她梳頭——她適應得比想象中要快,這讓身為母親的她不免感到愧疚。

    在高燒的影響下,她對疼痛的感知比以往更加敏感,當格蕾試圖用木梳理順一個發結時,她神志昏沉地嗚咽了一聲,把對方嚇了一跳。

    她習慣性地安撫道:“我沒事,蘿西……”

    聞言,格蕾愣住了,房間霎時陷入了死寂。

    “猊下。”最后是艾斯翠德打破了沉默,“今天上午您還有一個重要會議。”

    “也是……”摩根對著鏡子收斂了臉上苦澀的表情,“抱歉,繼續吧,格蕾,別在意我剛才的話。”

    女孩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

    穿戴整齊后,格蕾又為她的臉頰和嘴唇搽上胭脂,掩蓋她蒼白的病容。

    摩根今天將久違地會見一下洛錫安的貴族們,一是因為她托付給列夫的疑案已經拖延了太久,他無力繼續周旋,今天必須落得一個結果,二是阿格規文雖然已經竭力阻止消息外露,但外面還是流傳起了女王患上鼠疫的傳聞——雖然某種意義上是事實,但摩根不打算放任這個“事實”繼續傳播,人有時候還是需要一些善意的謊言才能過得更好。

    會議地點定在了王政會議廳。這一次,貴族們明顯謹慎了許多,尤其是藍道夫·利恩斯,不再像個一朝得勢的人那樣急于為洛錫安的本地勢力做表率了。加爾·斯坦利倒是一如既往,有種毫無自覺的笨拙氣質,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身為舊貴族的自命不凡,這對他有好處。

    不過今天的主角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兒子列夫·斯坦利,后者正在與自己的助手低聲交談什么,和她初次見到他時一樣滿臉苦相,一看就是從小負責給某些人(大概率是他的父親)收拾爛攤子的人——事實證明,一個人只要愿意吃苦,他以后就能吃到很多很多的苦。

    “列夫卿。”她的聲音中的沙啞似乎引起了幾位貴族的注意,但摩根裝作毫無察覺,“關于麥爾肯卿的死亡,聽說你已經有了可靠的調查結果。”

    “是的,猊下。”

    隨后,列夫若有其事地開始匯報自己捏造的調查過程,摩根則佯裝認真聆聽,期間偶爾會咳嗽幾聲。關于她忽然缺席各項工作的理由,阿格規文對外的解釋是由于過t勞和入秋受寒導致的感冒,因為先前在卡美洛特也有過類似的情況,這個理由的確說服了一部分人,但依然有人心懷疑慮。

    從她突然病倒至今已經過去了一周,如果是普通人感染了鼠疫,此時應該已經一只腳邁入棺材了,在確定她雖然身體病弱,但似乎沒有生命之危后,貴族們也慢慢收回了小心思,將注意力轉移到做匯報的列夫身上。

    列夫忽地咳嗽了一聲,仿佛有意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調查進展到這一步,利恩斯侯爵顯然是最有嫌疑的人。”

    一言激起千層浪。

    “這絕對是污蔑!”利恩斯侯爵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他在污蔑我!猊下,請別被這樣卑劣的謊言所欺騙,我與麥爾肯·范加德男爵之死沒有半點關系!”

    自她上次隱晦表態后,有一部分家族投入了斯坦利的陣營,但就連本地貴族中有權發號施令的大人物都可能面臨死亡的刑罰,這讓在場的其他貴族多少有些惶惶不安……恐怕他們日后再也無心探究女王的健康問題了。

    “邏輯上確實說得通——可是列夫卿,我亦有其他疑慮。”摩根假意指出其中的破綻,“若真如你所說,范加德男爵是在我與諸位大人初次會面的當晚被殺害的,原因是我在會議上明顯更青睞加爾卿,于是藍道夫卿懷恨在心……”

    加爾·斯坦利明顯對氛圍較為遲鈍,只是在被提及自己受青睞時本能地露出了微笑,藍道夫·利恩斯的臉色則愈發難看。

    “所以他派人殺死了加爾卿妻子的兄弟,也就是你的舅舅。”摩根繼續道,“在我看來,這個時間點未免太巧合了。藍道夫卿在洛錫安是頗有名望的人物,我不認為他會單純因為意氣用事而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徑。”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猊下。”列夫配合地回答,“比起純粹的巧合,我更相信有人在刻意引導我們認為利恩斯侯爵是殺害范加德男爵的兇手。”

    聽到這里,利恩斯侯爵終于松了口氣:“這是當然,我本來就是清白的。”

    “于是我繼續追查下去,終于找到了殺害范加德男爵的真正兇手。而他之所以要殺死范加德男爵,是為了封住他的口,順便轉移人們的注意力,以掩蓋他的另一項罪責——也就是在稅務上作假欺騙王室的事情。”說著,列夫的目光鎖定了會議桌另一頭的男人,“殺死我舅舅的兇手就是你,瓦爾克伯爵。”

    奧斯蒙·瓦爾克完全懵住了,仿佛沒有料到事情會突然扯到自己頭上,相比立刻為自己辯護的利恩斯公爵,他只是有些茫然地說道:“我?可我與范加德男爵毫無關系……”

    摩根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在州郡稅務上作假乃是堪比叛國的重罪,如果此事為真,那么犯人必須施以重罰。”

    瓦爾克伯爵臉上血色全無——殺死范加德男爵的指控當然是假的,然而洛錫安在瘟疫爆發后人口數量銳減,收不上稅金,巴萊特公爵為了隱瞞真相暗中提高稅率,他作為事務官幫忙偽造賬務卻是不爭的事實。

    “不、不是這樣的,猊下,請聽我解釋……”

    “列夫大人昨晚已經將造假的賬本呈交給我,我已經全面審查過了。”阿格規文適時地開口,“瓦爾克伯爵確實為巴萊特公爵私自增收稅金一事提供了幫助。”

    摩根微微頷首:“阿格規文,城墻上的防御設施修繕得怎么樣了?”

    “全都可以正常運作,母親。”

    “是嘛……”摩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期間瓦爾克伯爵試圖沖過來懇求寬恕,卻被一旁的衛兵當場按住,“那就出發吧。”

    她帶著其他貴族一同來到城墻,因為聲勢過于浩大,許多百姓都好奇地出來圍觀。

    衛兵們將瓦爾克伯爵捆綁起來放在投石機上,瓦爾克伯爵不停地哭嚎、掙扎,但他的嘴被堵住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在正式行刑前,摩根看向利恩斯侯爵:“藍道夫卿,這一次真是委屈你了。”

    利恩斯侯爵看起來心神不寧,只是勉強笑了笑:“只要您能相信我的清白,任何委屈都是值得的。”

    “卿的回答實在令我欣慰,不過我依然會予以應有的補償。”她溫和地說道,“克魯茨卿,將斧子交給利恩斯公爵,由他親自執行犯人的死刑。”

    聞言,利恩斯侯爵臉上的表情更加扭曲了:“不、不必了,猊下,我不需要任何補償……”

    “無需謙虛,藍道夫卿,這是你應有的待遇。”

    “還是讓騎士們來……”

    摩根的語氣冷了下來:“卿如此不甘不愿,是仍對自己差點蒙受冤屈的事情耿耿于懷,所以對我心懷不滿嗎?”

    “當、當然不是……”利恩斯公爵艱難地將聲音從喉嚨里摳出來,“對于您的關懷,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摩根目送著他臉色慘白地走到投石機邊——在瓦爾克伯爵乞求的眼神下,在貴族們的不安注視下,在百姓們的紛紛議論下,他最終舉起了斧子。

    ×××

    “噢——”梅林差點就要為這精彩的一幕吹口哨了,“投石機原來可以把人扔得這么遠啊……簡直像是在玩往湖面上扔小石子的游戲呢。”

    不過,一向做事不動聲色的小公主居然會用這種戲劇性的做法,也側面證明了目前的局勢有點超出她的掌控吧?

    瓦爾克伯爵死后,摩根當場向人們宣布他在稅務上做假,協助邪惡的巴萊特公爵壓榨無辜的洛錫安百姓,因此被判死刑,并表示洛錫安已經遭受了太多苦難,未來三年洛錫安的稅收都將降低到三十稅一。話音剛落,城墻下的人們便發出了驚人的歡呼聲。

    為了應對摩根,本地貴族派暗中也做了一些小動作,例如在民間傳播女王已經感染疫病,命不久矣的消息,阿格規文曾試圖阻止謠言的傳播,但效果并不樂觀。

    然而,在得到女王的親口允諾后,無論女王實際身體狀況如何,他們都不會相信——或者說不會允許自己相信女王患上鼠疫的事情了,因為他們不敢確定女王去世后,這項恩惠還會繼續。哪怕摩根此刻就在他們面前咳嗽到昏死過去,他們也情愿相信官方的解釋,相信這是因為女王早先在卡美洛特的那場大病尚未痊愈,又因為北方寒冷的氣候和疲勞過度而復發了。

    對于貴族內部,那就變得更有意思了。

    瓦爾克伯爵的確做了假賬,但既然能讓賬本傳到卡美洛特,必然不止他一人作案。縱觀全局,可以說整個洛錫安的貴族階層都是他的同伙,他本人甚至算是利恩斯侯爵的親信,最后卻是公爵親手處決了他。

    這也意味著只要女王震怒,無人能夠逃脫她的懲罰——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哪個同盟是值得信賴的。

    此時此刻,他們心里一定很希望讓這件事就此平息下去,不再引起任何關注。

    回到馬車上后,摩根看起來如釋重負,終于放任自己露出了虛弱的模樣。格蕾及時為她解開沉重的斗篷,遞上藥劑和清水,她習慣性地對女兒回以微笑,但仍掩飾不住神情中的倦意。

    梅林沒有體會過生病的感覺,但他知道摩根現在一定很難受。

    為什么要這樣固執呢?

    明明只要接受倫戈米尼亞德,她就能回到全盛時期——當然,她不能繼續待在現世了,靈魂必須脫離肉軆回歸阿瓦隆,放棄自己作為人的部分,全心全意作為蓋亞側的妖精而存在。

    可阿瓦隆又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他下意識地向塔外眺望,太陽將天空染成了柔和的玫瑰色,星光如燦銀般隱藏其中,空氣中彌漫著清新香甜的氣味,湖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視線所及之處都盛開著鮮花,這是他辛勤勞作的成果。

    這樣夢幻般的景象,難道不是比現世好得多嗎?

    雖說小公主對于自己人類的部分總是有種過分的執念,一時間無法說服自己也不奇怪……然而這畢竟不是正常的傷病,不會隨著時間逐漸痊愈。如果她不屈服的話,就得一直在這詛咒般的賜福中痛苦掙扎,直到失去最后的機會,真正墜入死亡之淵。

    思緒至此,梅林忽然想起格蕾在大雨中苦苦哀求他出現的那一幕……盡管她的痛苦也令他心痛,但他不能出面干涉,蓋亞的懲罰是摩根必須經受的過程。在瘟疫結束前,如果她不肯做出抉擇t,就無法從病痛的折磨中獲得解脫。

    “快點拔槍吧,小公主……”他喃喃道。

    回到阿瓦隆,重新回歸高貴、純凈的姿態,回歸往日無憂無慮的生活。

    還有格蕾——等那孩子的壽命迎來終結,靈魂也會回歸星之內海,到時候他們就能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樣,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第356章

    “請您務必再考慮一下。”阿格規文說, “無論如何,加爾·斯坦利都不是作為您代理人的最佳人選。”

    母親對此面露微笑:“你可以說說你的想法,孩子。”

    “加爾·斯坦利既無堅定的意志,也無卓越的頭腦,身上唯一可以看出歲月沉淀的地方是他不太靈敏的聽力。”阿格規文本想簡要概述,但忍不住越說越多,“他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當然,對于一個腦袋空空的人而言,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對所有人的意見都表示贊同,以至于工作一整天都無法做出哪怕一個有效的決定。他說話從不過大腦,或是說完就拋之腦后①。”

    如果加荷里斯在這里,就會用他一貫輕描淡寫(但暗含輕蔑)的口吻代他做出總結:蠢貨。

    “真是流暢啊,不枉你在戈達德卿手下學習了那么久。”母親從墨水瓶里抽出羽毛筆——中途劇烈咳嗽了幾聲,幾滴墨水濺在了桌案上,然而母親佯裝無事,繼續工作,“希望你等會兒寫信的時候也能這樣妙語連珠。”

    “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母親。”

    “阿格規文, 親愛的。”母親咯咯笑了起來,“你剛才不是自己回答了嗎?”

    阿格規文無言以對。

    正當他開始思考該如何不那么尷尬地告退時,布蘭黛爾學士的到來解救了他。

    在他關上門前,母親忽然開口:“阿格規文,你應該還記得我叮囑過什么吧?”

    聞言,他的動作頓了一下:“……是, 母親。”

    “那就好。”母親朝他點了頭, “去做自己的事情吧,孩子。”

    回到書房后,他花了一點時間重振精神,然后開始醞釀將要寄往卡美洛特和葛爾的信件。

    給高文的信件寫得很順利,大抵是母親因為北方秋冬季的寒冷偶有不適,但總體并無大礙,讓他不必擔心——在母親南下討伐卑王期間,阿格規文一直留在葛爾輔佐高文,早就習慣了用善意的謊言搪塞自己的兄長。

    這也是為什么當母親叮囑他不能把她生病透露給其他人——尤其是高文時,阿格規文毫無心理負擔地答應了。

    他的兄長或許是當代騎士之典范,但當他沉浸在自己的偏執中時,所產生的破壞力也是無與倫比的。

    即使抱著最樂觀的態度,阿格規文也很確信,一旦高文知道母親病倒的消息,就會毫不猶豫地趕赴洛錫安,將領主的職責拋之腦后(哪怕他明確知道領地內有瘟疫傳播的隱患),致使母親最不想見到的一幕上演——瘟疫源越過葛爾,進一步向英格蘭擴散。

    然而輪到陛下時,阿格規文的筆跡微妙地滯澀了起來。

    不同于高文,陛下是他的君主,更是一位從言行到品性都值得他尊敬的對象,對他撒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他不認為有必要將這件事瞞著對方,亞瑟是一位賢明的國王,想必也知道自己有時必須在責任和私人感情之間作出取舍。

    不過,無論他再怎么尊敬陛下,母親的命令在他心中仍是第一順位。考慮到陛下敏銳的洞察力,阿格規文增加了一些真實情況的描述,以免文字讀起來過于敷衍,讓對方發現端倪。例如這幾個月來母親的身體狀況欠佳,久病不愈……寫到這里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寫得太過了,于是補充了一句“暫時沒有性命之虞”。

    俄而,他又將這句話劃掉了,決定重新謄寫一份。

    這一次,他寫的是“但并無性命之虞,只是需要長期修養”,并且補充道:“洛錫安的情況已經趨于穩定,預計再過半年左右即可全面恢復生產,葛爾郡、鄧迪郡、奧克尼郡等地都發現了瘟疫擴散的跡象,但大多在初期就得到了控制,并未造成嚴重損失……”

    將信件委托給信使后,阿格規文長舒一口氣,卻沒能如預想中那般如釋重負。

    母親雖然暫時無性命之憂,但這種情況不能一直持續下去。

    不列顛的神秘已經斷絕了,但世上應該還存在其他國度,比如擁有各種神秘逸聞的黎凡特,或是更遙遠的東方古國,能夠讓母親的妖精之血徹底恢復——不必是永久性的,只要能夠消除疫病帶來的病痛即可,隨后即使妖精之血再度失效、溢散也無妨。

    思緒至此,他決定給加雷斯去一封信,讓他在外尋找神秘尚未消退,或是擁有優質靈脈的地域。

    傳往海外的信件不是通過信使或信鴿傳達的,必須交給擁有一定武力且熟悉海上生活的可信之人,那些駐守在奧克尼的騎士再合適不過。

    他前往隔離區營地,委托鐵衛將信件送往奧克尼郡——這是他有意安排的路線,因為接下來他要去工匠坊視察新型紡織機的制作進度。

    洛錫安人口數量銳減,必須尋找更高效的生產方式,如果母親設計的飛梭在紡紗機上被驗證可行(盡管沒有人抱有懷疑),以往至少需要兩個人操作的織布機就可以簡化為單人操作。至于原材料,不列顛與埃及的關系還算融洽……

    “阿格規文爵士?”

    阿格規文收回思緒,向來者微微頷首:“早安,貝德維爾爵士。”

    貝德維爾以微笑作為回應,但阿格規文的視線不受控制地越過了他,看向了遠處的一對男女——那是格蕾和西爾菲爵士。后者亦步亦趨地跟在前者身后,視線隨著她的步伐一寸寸地前挪。每當格蕾轉頭與他說話,他就露出禮貌、羞赧的微笑。

    貝德維爾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感慨道:“年輕真好啊。”

    阿格規文默不作聲。

    他的小妹也許是個遲鈍的人(畢竟她真正心智健全才沒幾年),但西爾菲對她的心思,整個營地只要是眼睛沒瞎的都不會看不出來。

    母親和艾斯翠德老師對此并未表態,一如既往地選擇讓年輕人去解決他們自己的事情。克魯茨爵士、貝德維爾爵士等人則很看好這一對,不過阿格規文并不在意他們的想法,他們之前也覺得格蕾與加拉哈德極為般配,直到加拉哈德向大主教宣誓,將作為上帝的騎士終生保持貞潔才偃旗息鼓。

    也許有些人年紀大了就是會這樣,對年輕人的感情生活特別感興趣。

    從他自身的角度來說,當然是不希望格蕾那么早就結婚的。所謂貴族的適婚齡早已是過去式——桂妮薇爾臨近三十歲才結婚,但在此之前,身為凱姆里德公爵的她一直是不列顛的熱門婚配對象。

    他們兄弟大多也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至今沒有結婚。

    高文是因為他幾十年都沒能擺脫的糟糕俄狄浦斯情結,加荷里斯看起來對女性——可能對人類都不感興趣。

    加雷斯倒是擁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對方是一名年輕的迦太基女性,愿意追隨他到天涯海角。

    阿格規文從未見過她,因為一年后她就因水土不服,外加患上痢疾而不幸辭世。自那之后,加雷斯就孤身一人直至今日。

    阿格規文自己也沒有結婚。

    理由非常簡單,妖精的混血兒擁有更長的壽命,設身處地代入對方的心情,如果他在歲月的磨礪下日益衰老,他的伴侶卻依然年輕、容光煥發,渾身上下散發出生的活力……僅僅是設想一下這種可能性都讓人感到痛苦。

    如果想要避免長生種與短生種的壽命之差所帶來的悲劇,當時他最合適的婚配人選是帕里斯公爵之女愛蓮娜……僅憑他的器量,實在是無法擔負如此沉重的命運。

    然而,格蕾的情況又存在其特殊性……

    “贊成派和反對派居然沒有吵起來?要是御前會議和圓桌騎士聯合開會時也能這么和平就好了。”

    阿格規文甚至不用扭頭,就知道這句話來自于誰:“我并不是什么反對派,桂妮薇爾大人。”

    凱姆里德公爵穿著一身輕便的棕色騎裝向他們走來,頭上戴著具有蘇格蘭特色的粗花呢獵鹿帽,極具北方風情。

    貝德維爾也趁機打趣道:“難道阿格規文爵士也看好王女殿下和西爾菲爵士的感情發展嗎?”

    “我不反對也不看好任何東西。”阿格規文回答,“對我的玩弄就請t到此為止吧。貝德維爾爵士,布蘭黛爾大人那邊應該還有工作需要你幫忙才對。”

    貝德維爾識趣地離開后,阿格規文也想找個機會把凱姆里德公爵打發——不,是適時地向對方告辭,但對方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我們應該是順路吧,阿格規文大人?”

    “……您也要去工匠坊?”

    “不,我要參加學士們的研討會。”對方回答,“阿伯丁郡最近發現了有趣的東西,一種黑色的、粘稠狀的易燃液體,固化后形成的東西和巴比倫人、埃及人記載中用來粘合建筑材料的瀝青很接近。猊下對這項發現非常重視,最近學士們正試著用蒸餾法分離油液中的水分。”

    自從瘟疫得到控制后,母親就一直在考慮北方的經濟復興計劃。北方的許多問題已經積重難返,必須迎來一場徹底的革新,洛錫安只是一切的起點。

    不過,這些都是瘟疫結束后的事情了。

    “話說回來,對于王女殿下和西爾菲爵士,您似乎沒有大家預想中的那么抗拒?”凱姆里德公爵揶揄道,“我還以為西爾菲爵士最近會被您三番五次地叫去進行鏟子談話②呢。”

    “我不是那種喜歡干涉他人感情生活的人。”阿格規文回答,“毫無疑問,西爾菲爵士是一位優秀的騎士。雖然論武藝和功績,他遠遠比不上年輕時的艾斯翠德爵士和蘭斯洛特爵士,論外表,他也不及年輕時的南特斯公爵,論品性,我的兄長高文乃是白衣騎士之典范,論才智,加荷里斯…… ”

    “按照您的標準,除非這世上還存在一個男性版的猊下,否則王女殿下恐怕就要孤老終生了。”桂妮薇爾指出,“何況,殿下的'終生'是如此……短暫。”

    阿格規文的胸口一陣刺痛。

    “這也是我始終沒有在明面上表示反對的原因。”他坦承道,“我與母親的意見一致,希望格蕾能在有限的時間內盡情享受人生,如果西爾菲爵士能為格蕾帶來快樂,我不會反對他們的感情。”

    “猊下對于子女的感情一向很開明。”凱姆里德公爵停了一會兒,“那么……她自己的呢?”

    “您是指什么?”

    “卡美洛特那邊一直沒有大動作,所以我猜猊下應該沒有將自己的身體狀況告知陛下。”說到這里時,凱姆里德公爵難得露出了一絲不安的神情,“您不覺得這樣……有些不妥嗎?”

    “這是母親的決定,我們無權置喙。”阿格規文說,“不過我能理解您的想法,我也認為這件事沒必要瞞著陛下。陛下是一位成熟冷靜的人,知道如何權衡一國之君的責任和自己的私人感情。”

    他本以為凱姆里德公爵會贊同他的話,卻沒想到對方露出了見鬼似的表情。

    “什么?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她看起來快要尖叫了,“我認為應該告訴陛下這件事的唯一理由是怕他事后發瘋!”

    “發瘋?”阿格規文比她更加不能理解,“您可能不常待在卡美洛特,陛下不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

    凱姆里德公爵看起來更加抓狂了,甚至沖他翻了個白眼:“'陛下不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天哪,你怎么不去問酒鬼會不會喝威士忌呢? ”

    第357章

    “看來那座銀礦是保不住了。”

    幾乎沒有人真正感到驚訝——對不列顛而言,失去弗萊堡銀礦是不可避免的結局,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幾天前,摩根收到了卡美洛特的來信,有多方消息顯示拜占庭帝國似乎正在集結軍隊,有意入侵——或者說,至少在干擾不列顛南部通往地中海的海上航線,后續加雷斯的加急密信里也驗證了這一說法。

    暫時解決了東邊來自波斯人的威脅后,盧修斯·希貝琉斯似乎迫不及待地打算為當初不列顛暗中插手羅馬內政致使帝國二度分裂的事情而復仇。

    如果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執念,這種小插曲倒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然而根據加雷斯的密信所言,盧修斯似乎與魏爾倫王私下達成了協議,以換取對方說服他的遠親狄奧多里克一世與拜占庭達成和解,一同吞下不列顛建立的康沃爾-黎凡特航線,報酬是拿到接管下薩克森的控制權——更準確地說,是接管弗萊堡銀礦。

    克魯茨冷哼一聲:“只敢趁猊下因為瘟疫而被困在北方的時候動手,看來所謂的'劍帝'也不是多么有骨氣的家伙嘛。”

    他身旁的貝德維爾訕訕道:“如果在不列顛安然無事的時候都敢貿然入侵,那就不是沒有骨氣,而是沒有腦子了,克魯茨爵士……”

    “為了與波斯人達成和解,拜占庭甚至不惜降低了過境關稅。”桂妮薇爾低聲道, “就連國庫的主要財政來源都能妥協,看來這一次盧修斯王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下薩克森是可以放棄的。”不列顛島與歐洲大陸之間終究有一海之隔,不可能一直派兵常駐在外,“相比那種曲折的方式,我相信魏爾倫王并不介意用更簡單明了的方式接管銀礦。”

    “您認為他會接受我們這邊的提議嗎?”

    “他會的, 桂妮薇爾,我給他的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提議。”摩根慢條斯理地回答,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的弟弟特奧巴爾德親王還在葛爾。”

    “是的,他似乎很享受留在葛爾陪伴阿勒爾姑母的生活。”阿格規文回答,“但魏爾倫王和特奧巴爾德親王的關系并不親近……”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特奧巴爾德亦為鮑斯王之子,擁有高盧的王位繼承權。”她說,“告訴魏爾倫王,我們向特奧巴爾德親王提出了同樣的條件,哪一邊先答應,不列顛就承認并擁護他為高盧之王。”

    相比魏爾倫王的各種小動作,摩根更在意哥特王國和拜占庭帝國之間的聯盟。

    世上最不能與你達成和解的永遠是你的鄰居——與拜占庭毗鄰的哥特王國居然愿意與前者合作,除了想擴張自己在地中海的勢力范圍,多半還有其他原因。

    她的食指輕輕點擊桌面:“格蕾,派信給駐守在迦太基的緘默們,看看哥特人在伊比利亞半島有沒有其他活動。”

    “您懷疑哥特人有意入侵迦太基?”

    “有備無患,我與迦太基女王素來交好,關心一下朋友的近況也是理所當然的。”她答道,“如果不列顛想要借紡織業復興,就需要長期從埃及進口大量棉花,赫拉克勒斯之柱①掌握在朋友手里,總比掌握在居心叵測的日耳曼人②手里要好。”

    會議結束后,摩根照例去隔離區探望那些重病患者——這個決定最初遭到了近乎所有人的反對(甚至是艾斯翠德),但如今已經變成了大家習以為常的事情。

    起初,她這么做是為了降低人們對于特殊隔離區的恐懼。繼發性肺鼠疫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這意味著被送入特殊隔離區后幾乎不會再有人活著出來了。在醫療條件匱乏的公元五世紀,他們所能做的只是為那些瀕死的患者提供一點安慰治療。

    先前巴萊特公爵等人偷偷將鼠疫患者強行關進報廢的貨船送去奧克尼郡燒死的遺毒尚在,當時的洛錫安人仍然無法從親人們無端消失的陰影中走出來。很快城內便流言四起,許多人都相信特殊隔離區其實是一個偽裝的焚燒爐,那些重病患者被送進去之后會被活活燒死。

    好在處決了瓦爾克伯爵并宣布降低稅率后,摩根在北方的名望幾乎恢復了鼎盛時期。不僅僅是她推行的任何政策都會得到擁護,人們對于她身體狀況也愈發擔憂,看到她能夠從容出入特殊隔離區卻未被感染,不僅平復了人們內心的恐慌,也給了他們一絲希望——也許女王的妖精之血依然在發揮作用,也許女王仍將如過去那般健康、長壽,并且永恒地統治著不列顛。

    不過除卻政治因素,摩根這么做也是想測試一下蓋亞對于妖精之血的控制是否真的那么精確。

    “真令人懷念。”當時的她對布蘭黛爾感慨道,“簡直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聞言,布蘭黛爾遲疑了一下:“……您年輕時也喜歡拿自己的身體做實驗嗎?”

    “是啊,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差不多是上上輩子吧。

    洛錫安的疫情已經接近尾聲,不再有新增加的感染者,特殊隔離區曾經設置的一百多個床位如今只剩下了零散的十幾個人,顯得非常t冷清——一種令人高興的冷清。

    摩根來到一位奄奄一息的患者床邊,慣例性地握住她的手。床上的女人臉色慘白,嘴唇卻因為高燒而發黑,和其他很多病入膏肓的患者一樣,在疾病末期,她的腸系膜下神經節膿腫糜爛,因此控制不住便溺,排泄物中摻雜著血水和白膿,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

    “猊下……”

    “不必緊張,西維婭。”她低聲道,“你是一個好人,一位好妻子、好母親,你的鄰居們也喜歡你。你走之后,有許多人會記得你,想念你… …”

    女人虛弱地咳嗽了一聲,血的腥味和糞便的惡臭中多了一絲腐敗的氣息:“您……還記得我的名字……”

    “我記得你們所有人的名字,西維婭。”

    西維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溢滿了淚水:“我……別無所求……我的丈夫伊安也死了,可我還有三個孩子,猊下……求求您……”

    “告訴我他們的名字,西維婭。”

    “雪倫……”她艱難地喘著氣,“還有山迪和蘿西……”

    摩根的手指顫動了一下:“蘿西?”

    “是的,蘿西是我的小女兒……”西維婭的肌肉開始不自然地痙攣起來,但她還是堅持著把話說完,“拜托了,猊下,不要讓他們無家可歸…… ”

    “無需憂心,西維婭。”她說,“我向你保證,你的孩子們都會健健康康地長大。”

    得到她的許諾后,對方的身體終于慢慢地、慢慢地松弛下來,當她徹底停止呼吸時,嘴角還殘留著咳嗽時滲出的血沫,但她的表情最終定格在了一個恬靜的微笑上。

    摩根目送著醫護人員將死者的尸體搬運出去。

    “母親。”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卡美洛特和挪威那邊寄來了信件……”

    “你來得正好,格蕾,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摩根說,“我希望你幫我找到幾個孩子。”

    “幾個孩子?”

    “他們是洛錫安本地的一對夫婦,伊安和西維婭的孩子,一共有三個人。西維婭于今日剛剛去世,隔離區的登記名單上應該能找到她的住址。格蕾,我希望那些孩子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顧。”

    格蕾點了點頭:“這場瘟疫折損了不少駐守在北方的緘默,是時候補充一些新血了。”

    “不一定要讓她……”摩根頓了一下,“不一定要讓他們成為緘默。等他們健康長大之后,讓他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聞言,格蕾愣住了,但終究沒有多問:“是,母親。”

    回到公爵府邸后,摩根不知為何有點心煩意亂,于是推遲了午餐,決定先去書房處理掉一些工作。

    她先是拆開了從挪威寄過來的信件,內容和她預想的相差無幾。瑪格絲在信中允諾一旦爆發戰爭,挪威的海軍會幫助不列顛牽制薩克遜人和高盧人。

    不過,這幾行文字只占了總體內容的三分之一,剩下的篇幅則全是瑪格絲的抱怨——非常真情實感,摩根甚至能想象出她一遍寫信一邊抓頭發的場景。

    “我本來想親自回去一趟的。”瑪格絲在信中寫道,“結果哈康居然以我的年紀太大不適合海上生活為由游說大臣們聯合起來反對我,真是個不孝子。拜托,我就算癱瘓在床上只能用尿壺茍活,都比他們所有人更知道怎么指揮一支艦隊。”

    哈康是瑪格絲和瑞卡爾夫的長子,摩根只在他年幼時見過他幾次,除了眼睛之外,其他地方長得都像父親,典型的維京人。不同于他的母親,哈康本人對不列顛并沒有什么眷戀之情。

    其實摩根也不贊同瑪格絲瘟疫結束前回到不列顛。一來身為挪威女王,如果讓挪威人認為瑪格絲對不列顛比對挪威的感情更深(雖然某種意義上是事實),會極大地損害她作為統治者的名譽。二來瑪格絲確實不再年輕了,而且她常年遠離不列顛,體內稀薄的妖精血統早就開始失效,需要面臨的風險遠比格蕾、阿格規文等人高得多,這也是她選擇對瑪格絲隱瞞實情的原因。

    接著是卡美洛特的來信,主要說的是拜占庭的近期動向以及不列顛本土的備戰情況,若魏爾倫王和狄奧多里克王協助盧修斯出征,可能需要北方艦隊出海支援等等。

    直到最后才是一段較為私人的文字:“聽說北方的瘟疫已經差不多快過去了,不知王姐打算何時啟程返回卡美洛特呢?您途徑葛爾時,高文卿可能會盛情挽留,但請記得還有人在王都日夜期盼您的歸來。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太久了,我很想念您。”

    以及——信的末尾是一行截然不同的、潦草的字體:“莫德雷德也是,比他老爸想得還要多一點。”

    看到這里,摩根不禁莞爾,將羽毛筆放進墨水瓶里,展開了一張新的信紙。

    “母親。”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我能進來嗎?”

    “當然,阿格規文。”

    推門進屋后,阿格規文并沒有立刻開始匯報工作,而是細細打量了她一會兒,隨后才有些感慨地說道:“總感覺很久沒有見到您露出這樣輕松的笑容了……是發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嗎?”

    “沒什么,只是……”她說,“忽然想起我離開前還給莫迪布置了功課,不知道他有沒有認真完成。”

    “功課?”阿格規文愣了愣,“啊,是指那道題吧?'誰應當統治'……對他來說會不會太難了一點?”

    “這種問題是沒有唯一解的,只要是經過認真思考的回答即可。”

    “但您心中也有自己的答案吧。”阿格規文說,“從那孩子的角度出發,肯定希望自己能夠答出您的心中所想……坦誠說,就連我都有點好奇。在您看來,究竟應當由誰來統治呢?”

    摩根正要回答,卻莫名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一點溫熱、潮濕的腥甜在喉嚨深處蔓延。

    她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一聲比一聲用力,最后幾乎變成了干嘔。鮮血噴涌而出,夾雜著白色的膿液和綠色的膽汁,仿佛她吐出的是已經腐爛了的內臟,但她意外地沒有感到很痛,只是有一種模糊的鈍感,以及一股令她戰栗的冷意。她感覺耳畔嗡鳴作響,思維似乎一下子變得很遲緩,就好像衰老的各種病癥提前找上了她。

    呼吸在此刻似乎變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她吃力地喘著氣,聽見氣流在她的肺里發出刀割般凄厲的尖叫,像是有人在用一把鋸子演奏小提琴。

    恍惚間,她聽見阿格規文顫抖的聲音:“母親……”

    摩根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那孩子本就蒼白的面龐褪去了最后一絲血色,仿佛目睹了什么滅頂之災。

    第358章

    今晚是最后的機會。

    盡管梅林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參與其中——他的運氣似乎在遇到小公主之后就耗盡了, 經常搞出一些弄巧成拙的結果——但在這關鍵的時刻,他終究沒能按捺住自己,悄悄潛入了蓋亞為摩根構建的夢境中。

    夢中的摩根依舊是他記憶中最熟悉的模樣(可能也是蓋亞最喜歡她的模樣) ,約莫二十歲,實際可能更年輕,但她作為統治者的氣勢平衡了外貌上的青澀。她的皮膚白皙、光滑,沒有一絲歲月的痕跡,即使在焦黃色的烈日下也泛著柔和的光暈,淡金色的長發在光照下閃閃發光,發尾是廷塔哲家族的瑩青色,猶如月光色的瀑布傾瀉在凜冬碧綠的湖泊中。

    時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她穿著白色綢裙走進勒菲大教堂,從加繆爾·廷塔哲那里接受圣洗禮的晚上……梅林可能會忘記很多事情,但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

    “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他從自己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恍惚,“只要拔出世界之錨, 你體內的神秘性就會復蘇,回到身為妖精女王的鼎盛時期……錯過今天的話, 就再也沒有其他機會了。”

    摩根回過頭, 似乎對他的出現并不意外。

    “妖精女王的鼎盛時期啊……”她促狹地笑了笑,仿佛他剛才只是開了一個跟天氣有關的玩笑, “梅林,我看起來像是會在乎這種事情的人嗎?”

    梅林忽然感到呼吸困難, 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他逼迫自己不要流露出太多私人情緒——至少不要暴露他內心的恐慌:“如果不拔錨的話, 你很快就會死去。 ”@無限好文,盡在t

    聞言, 摩根似是陷入了沉思,這看起來是一個好的預兆。

    然而好一會兒過去, 她只是問道:“你一直都在窺視我的夢境嗎?”

    他沒有回答。

    “既然你已經看了那么久……”摩根好像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自顧自地繼續道,“難道你就不好奇,我穿過的前兩座廢墟究竟是哪兒嗎?”

    梅林確實有點好奇,但這對于他稱不上是特別值得在意的東西。

    歷史上的許多大賢者都擁有通古博今的才能——這是一個字面意義的形容。他們通過預言、神諭的方式給予君王諫言。大衛王的先知拿單就曾預言他將因為與他人妻子不道德的結合而遭受懲罰,最終他果然失去了自己與拔示巴的頭生子,第二胎才生下了未來的魔術王所羅門。梅林自己也擁有類似的能力。

    唯一的例外還要追溯到遠古時期的美索不達米亞,那位曾經侍奉烏魯克兩代君主的人類賢者緹克曼努,據說她不僅不會魔術,甚至與神秘完全絕緣,似乎注定了她將會開啟神代斷絕的先河……不過那都是幾千年前的事情了,沒有什么拿出來探討的必要。

    以摩根卓越的魔術才能(盡管她對此很不上心),能夠像先知一樣窺見歷史的教訓,并從中汲取養分以哺育自己的智慧,不算什么值得驚奇的事情。

    至少在此刻,他只想知道對方究竟怎樣才肯接受倫戈米尼亞德。

    “看起來不像是不列顛。”他有點不以為然地應道。

    “是啊,不是不列顛。”摩根喃喃道,“蓋亞說我總是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國家毀掉——這真是世上最恬不知恥的笑話了。”

    說罷,她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柔和地凝視著他:“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來見我最后一面吧,梅林。”

    梅林還想再說些什么,但下一秒摩根的身影就模糊起來,仿佛清晨的霧水般在他眼前消失了。

    她醒了,最后的夜晚過去了。

    回到阿瓦隆后,梅林久違地陷入了焦慮,開始漫無目的地在高塔上反復徘徊——在得知星球抑制力的意圖后,他已經很久沒有品嘗過這種滋味了。

    難道星之內海通道關閉后的經歷還是沒能讓她明白嗎?人類的肉體是如此脆弱、無力,根本無法承載她廣袤的靈魂。為什么她寧可忍受衰老和病痛,也不愿接受青春永葆的妖精之軀呢?

    如果不接受倫戈米尼亞德的話,她就將像普通人一樣死去。以摩根的才能與功績,多半會被阿賴耶定下契約,從此作為人類抑制力的英靈奔波于無盡輪回中吧……

    這就是她的選擇嗎?

    為什么就是不肯順從星球的意志,讓自己的靈魂回歸星之內海呢?成為阿賴耶的代行者,難道就比向蓋亞屈服更好嗎?

    如果她的靈魂真的就此消散了……他又該怎么辦呢?

    無論摩根拒絕拔錨的原因是什么,她都得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很快她就徹底病倒了,并且像其他鼠疫感染者一樣情況迅速惡化。

    雖然梅林依舊能穿梭于星之內海與現世之間,但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方便了。當他匆忙趕至洛錫安時,摩根已經步入了生命的盡頭……如她所說的那樣,是最后一面了。

    現世的不列顛一如既往地陰雨綿綿。梅林試圖保持體面,但還是不免被雨水淋濕,往日蓬松的長發塌了下來,冰冷冷地黏在皮膚上。

    倒是很符合他現在的心情,一條滿盤皆輸的喪家犬。

    格蕾是他遇見的第一個人。

    她看起來非常震驚,緊接著是喜悅,為故人的久別重逢而欣慰,但很快又被更加洶涌的痛苦所淹沒,還隱約夾雜著一絲恨意。短暫而劇烈的情緒震蕩過后,她臉上所有五味雜陳的情緒都被歸于一個慘淡的苦笑中。

    “好久不見,梅林大人。”她啞聲道,“可惜您來得太晚了,母親的病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梅林什么都沒有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不過,能在臨終前再次見到您,母親一定會很高興的……”說到這里,格蕾忍不住低頭擦了擦眼淚,“讓我帶您去母親的臥室吧。”

    主臥室前的廊道里,桂妮薇爾、貝德維爾等人守候在門口,大抵是考慮到疾病的傳染性,摩根沒有讓他們進屋,只有艾斯翠德和阿格規文被允許留在房間里。

    “梅林大人?”由于太過驚訝,貝德維爾甚至失去了對聲音的控制,直到桂妮薇爾扯了扯他的手臂才反應過來,收斂了音量,“您是怎么來的?”

    梅林其實不想回答,但他也知道如果不給出一個答復,對方就會一直追問下去,只好勉強道:“來見老朋友最后一面。”

    聞言,貝德維爾露出了哀戚的神情,不再多說什么,只是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透過半開的房門,梅林看見阿格規文跪在床前,緊握著摩根的手,發出嘶啞的哽咽。

    梅林是看著他長大的,目睹了他人生中許多慘烈的時刻。他見過那孩子在戰場上被敵人重傷,鮮血將身下的馬鞍染成了深紅色,見過他因為傷口感染而奄奄一息地躺在營地的帳篷里,只能靠一點溫水和意志力勉力支撐……即便如此,那些記憶中的阿格規文也遠遠沒有現在這樣脆弱。

    他就像是被碾碎了,看起來軟弱、不堪一擊,沒有半點“鐵之騎士”的風采。早在孩提時期,阿格規文就已經以成熟穩重的性格而備受稱贊了,但在生命中最痛苦的時刻,他還是變回了那個連劍都拿不穩,會在母親面前掉眼淚的男孩。

    他聽見摩根對那孩子說:“高文很好,但總是有股擺脫不了的孩子氣……加荷里斯,太自我,也太孤僻,只適合成為學者……加雷斯是自由翱翔的飛鳥,不會在任何地方停留……莫迪和格蕾又太年輕了……”

    然后是一陣令人心驚膽戰的咳嗽聲。

    “所以我只能……把這件事托付給你,阿格規文……”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加疲憊了,“你一直是我最放心的孩子……我走之后,你要好好輔佐亞瑟,讓他……管理好這個國家……”

    阿格規文從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是,母親,我一定會做到的……”

    摩根發出模糊的呢喃聲,讓人分不清是沙啞的輕笑,還是肺部淤塞的啰音:“去吧,孩子,讓你的妹妹進來……”

    阿格規文似乎遲疑了一下,大抵是不想在此時離開,但從小到大的習慣使然,最后他還是選擇了遵循母親的意愿。

    走到房門口時,他也像格蕾一樣對他的出現感到震驚,但比起格蕾的悲喜交加,阿格規文的目光中多了一絲懷疑——與對他毫無猜忌的格蕾不同,他很快就意識到梅林對整件事并非一無所知——最重要的是,他的出現證明了只要他本人愿意,就肯定有辦法參與到這起事件中,可他依然全程缺席,直到摩根臨終前才姍姍來遲。

    但可能是因為不想在母親的病床前和他發生沖突,阿格規文最終收起了情緒,只是向他微微點頭。

    格蕾進屋時,梅林也想跟著一起進去,但被阿格規文阻止了:“母親只說了讓小妹進去。”

    也許是現場死氣沉沉的氛圍(盡管他從未在意過所謂的“氛圍”,那是人類才會在意的事情),某種難以言說的壓抑感扼住了他,讓他無法像過去那樣用輕松的口吻調侃阿格規文的死板。

    看見一旁惴惴不安的格蕾,梅林輕聲安撫道:“沒關系,格蕾,去你母親身邊吧。”

    格蕾點了點頭,進屋后,她扭頭看了他一眼,而梅林也微笑地看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闔上的房門后。

    但這并不影響他去聽房間內的對話,也不妨礙他用“眼”去看房間里的景象。

    格蕾臉上露出故作堅強的表情,可惜沒走幾步就開始按捺不住眼淚,妖精的皮膚要比普通人柔韌得多,可她還是把眼皮和面頰擦破了。

    “雖然這么說……可能有點自視甚高了,但我自認為姑且是一名稱職的母親……”病床上的摩根輕聲道,“唯獨你,格蕾……我虧欠了你太多……”

    她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像是想為女兒擦去淚水,但她已經沒有力氣抬起手了。

    格蕾立刻握住她的手:“請別這么說,母親……”

    “你既不是我和尤倫斯的孩子,也不是我和亞瑟的孩子,你只是……我的孩子……”摩t根悲傷地看著她,“可我給予你的……卻是最少的……其他孩子與生俱來的東西,你卻等了那么久才得到它們……而在你得到它們之后,剩余的人生又是如此有限……對不起,格蕾……原諒我,好嗎?”

    格蕾止不住抽泣:“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能成為您的孩子,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

    “也代我對莫迪……道歉……明明說好了要親自檢查他的功課……”摩根的聲音越來越輕,幾乎變為了呢喃,“還有加哈拉德,我應該……早點告訴那孩子的……對我而言,他就像我親生的孩子一樣……他不必因為向我尋求母愛而愧疚……”

    她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格蕾的手背:“我希望你能幸福,格蕾,我的小月亮……即使是在我走之后……答應我……”

    格蕾已經徹底泣不成聲,只能不停地點頭。

    最后,摩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想借助這個動作恢復一點力量:“我有一些話想和親愛的老朋友說……給我們一點私人時間,好嗎?”她閉上眼睛,喃喃道,“沒必要讓人去請你了吧?自己進來就好了。”

    梅林打開門,與正要離開的格蕾擦肩而過。直到房門關上之前,他都能感受到女孩依依不舍的視線。

    門鎖發出咔嚓一聲后,房間里一時陷入了寂靜。

    他的目光掃過艾斯翠德,后者微微頷首:“好久不見了,梅林大人。”

    “是啊……”他聽見自己如此回答,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沉悶,“好久不見,艾斯翠德。”

    反倒是狀況最糟糕的摩根突然輕輕笑了一聲,有些感慨地說道:“兜兜轉轉,又變成了最初的三人組呢……”

    她稍微扭動了一下脖子,艾斯翠德心領神會地為她墊了一個枕頭,好讓她的視野高一點。

    “讓我猜猜。”摩根看著他,“這一次不會又是什么都知道,結果最后還是什么都沒做的戲碼吧……我親愛的朋友?”

    她的眼神中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只有一種平靜的了然。

    甚至連艾斯翠德也沒有太過意外……也是,艾斯翠德不可能沒有懷疑過他在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而摩根不可能不回應艾斯翠德的猜想,對方肯定早就知道了。

    從開始到現在,梅林都不認為自己的選擇有什么問題,但面對這樣的眼神,他莫名感覺喉嚨一陣干澀,發不出任何聲音。

    俄而,她嘆息一聲:“真傻。”

    “小公主才是。”他無端有了一種想要和對方較勁的想法,“不會感到后悔嗎?”

    “后悔?”

    “不僅僅是倫戈米尼亞德。”他的語速不自覺地越來越快,“從更早以前開始,關閉通道,斷絕神秘,即使知道了預言也堅持要和亞瑟生下那個孩子……”

    “莫德雷德?”

    摩根難得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但隨即又笑了起來,笑聲中夾雜著咳嗽,艾斯翠德不得不輕拍她的肩頸為她順氣。

    “真傻……”她的呼吸聽起來濕漉漉的,仿佛隨時都會有鮮血噴涌而出,“經歷過那么多次失敗后,你怎么還是不明白呢……梅林啊,我現在的結果究竟和那孩子有什么關系呢?”

    梅林怔住了。

    “預言確實會實現,但不一定是以你認為的方式……在你堅持輔佐亞瑟登基,甚至不惜為此背棄我并吃到苦頭后,我以為你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她用一種無奈、惋惜,還帶著點愛憐的表情看著他,“莫德雷德登基的時候,我確實已經死了……但這不意味著是他害死了我,只是因為我沒能活到那一天而已……”

    她的語氣很柔和,甚至有點諄諄教導的意味,但梅林感覺自己像是被打了一拳。過去所有他以為不過是一點星火的疼痛突然變成了熊熊烈焰,他感覺自己在燃燒。

    摩根又咳嗽了起來,不像之前那樣撕心裂肺,但也不意味著好轉,僅僅是因為她的身體已經沒有力氣這么做了。

    “坦誠說,我本來應該恨你的,梅林……”她幾乎沒辦法再說話了,只能發出一點虛弱的氣音,“但是……該死,你怎么能這么傻,每一次都把自己推向深淵……如果你能把我當初的告誡放在心上……也就罷了……”

    梅林——他的腦海中響起了她的聲音,你最好祈禱自己永遠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夢魔,一旦你有了和人類相似的感情,某些東西會讓你這輩子都感到痛苦。

    “可你最后還是……”她精疲力竭地喘著氣,“天哪……我什至……沒辦法對你生氣……”

    “不要死……”他第一次從自己的聲音里聽到了哽咽——這讓他很陌生,夢魔是擁有情緒的生物,而不是擁有感情,但此時此刻,他忽然感到很無助, “不要死,小公主,我……”某種歇斯底里的沖動擊中了他,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越來越不受控制,“我愛你,我一直愛著你… …我嫉妒亞瑟,嫉妒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吻你,嫉妒他和你生下了莫德雷德……我愛你,很久以前,在灰翠鎮的時候,我就已經愛著你了,我從未像愛你一樣愛過任何人……”

    “真是個可悲的家伙啊……梅林……”摩根看著他,眼神中流露出悲傷,并不是因為死亡將至,而是她慈悲的心在作祟,是因為她悲憫他,“遲來的后悔,如今還有什么用……倒不如收拾好心情,作為朋友……為我感到高興才對……”

    “開什么玩笑……”雨水的濕氣似乎滲進了房間,吸附在他的皮膚上,他感覺很冷,忍不住想要瑟縮肩膀,“這種情況有什么可高興的……”

    “所以才說……你是個傻瓜啊……”她的聲音愈發遲緩,“啊……視線開始暗下來了……艾斯翠德,握住我的手好嗎……”

    “是,猊下。”艾斯翠德回答得很快,但摩根似乎已經聽不見了,她只好緊緊握住君主的手,希望她能感覺到,親吻她的手背,希望能為她傳遞一些溫暖。

    “根本……沒什么好難過的……”摩根的目光似乎已經穿越了時空,看向了其他地方,“畢竟這一次……是我贏了……”

    話音落下后,她的胸口不再起伏,最后的呼吸聲也隨風飄逝。

    整個房間都陷入了死寂,唯有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仿佛是不列顛在流淚。

    第359章

    高文是在后半夜抵達洛錫安的,當時外面還下著雨。

    與格蕾預想中不太一樣的是,他既沒有痛哭,也沒有大發脾氣——事實上,他非常安靜(反倒令人感到不安)。在渾身濕透的同時,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唯獨顴骨有著不自然的紅暈,考慮到圣者數字的效果也在衰退,他可能發燒了。

    仆從戰戰兢兢地為他摘下披風, 披上毛巾。

    高文全程都一言不發,她的長兄被稱作太陽騎士,但他現在看起來陰郁、壓抑,死氣沉沉。不列顛的雨季自有其威力,即使是陽光也無法穿透。

    “高文……”阿格規文的聲音響起——很輕, 很低沉,但沒能掩飾他言語中的不安。

    然而高文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一動不動,表情很木訥,周圍有蠟燭和油燈,那雙眼睛卻沒有聚光,這讓他看起來幾乎不像是高文了,就好像他其實已經死了,只是不知為何身體還在動。

    好一會兒過去, 他才低聲道:“你答應過我的,阿格規文。”

    阿格規文無言以對。

    公允地說, 后者并不算是完全違背了諾言。母親確實很早就染上了疫病, 但她的情況一直很穩定,而且對高文保密是母親下的命令。直到幾天前, 母親的妖精之血毫無預兆地消失,病情急轉直下,阿格規文也確實在第一時間向葛爾派去了書信,而高文也在收到信后的第一時間出發——即便如此,葛爾距離洛錫安終究是太遠了,在格林嘉萊特晝夜不停地全力奔跑下,高文還是晚了一天。

    當你錯過的是會讓你抱憾終身的事情時,一天和一輩子本質上并無差別。

    又過了一會兒,高文將手放在劍柄上——剎那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但最后他只是重新綁緊了劍帶。

    “帶我去見母親的……”他頓了一下,“帶我去見母親。”

    阿格規文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格蕾也不知該如何緩和氣氛,只能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死寂t中跟隨他們前往圣堂。

    這幾天陰雨綿綿,空氣格外潮濕,即使有修士和修女專門維護,圣堂的蠟燭依然熄滅了不少。

    母親躺在水晶棺里,神情非常平靜,嘴角帶著淺淺的微笑,仿佛她只是睡著了,但格蕾見證了修女們修繕遺體的過程——為了延緩腐敗的速度,她們移除了母親的內臟,填入防腐的香料,可即使有乳香和末藥的芬芳掩蓋,血和死亡的氣味依然揮之不去。

    她看著修女們將移除的內臟放在銀色的托盤上,等待清理結束后拿去焚燒。母親的肺部已經完全發白、糜爛了,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狀,只剩下一團半融化的結締組織,上面粘著幾根如同人的手指般腫脹的淋巴管。

    她不禁想起母親生前的樣子——她一直知道實情,知道母親平靜的微笑下藏著虛弱和疲倦,卻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那些壓在她身上的重擔,意識到她在與命運斗爭時究竟背負著什么。

    即便如此,書房的蠟燭依舊燃燒到了天明。

    當高文走到水晶棺旁,單膝跪下,靜靜凝視母親的面龐時,她聽見自己說道:“母親是不帶遺憾地離開的。”

    高文沉默片刻:“……即使沒能見到我最后一面,也沒有遺憾嗎?”

    他的表情依然冷峻、堅不可摧,但不確定的語氣暴露了他內心的脆弱。

    “母親希望見到我們所有人。”

    這是一種古怪的感覺——盡管她所說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認同的,但以她的閱歷,似乎還不到能夠從容說出這些話的境界,甚至于——她看待高文的心態也與以往不同,不再是年幼的孩子看待自己的兄長,反而有點自上而下的感覺,那種長輩似的溫情和悲憫。

    “但在作為母親,作為她自己之前,她首先是不列顛的女王。”她繼續道,“身為君主,她平息了降臨于這片土地的災禍,為身處黑暗中的人們帶去希望。她曾發誓作為王守護著這個國家,并且最終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你應該為母親感到驕傲,高文。”

    聞言,高文的肩膀倏地瑟縮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難堪和羞愧,仿佛被她的話掌摑了,先前一直縈繞著他的陰郁和戾氣也隨之散去。

    他低下頭,用手心包裹著母親冰冷的手,好像要把它們捂熱一樣。周圍的燭火映照著他的臉龐,火光在淚水中閃爍。

    “可是……”他輕聲道,“我很想念母親……”

    阿格規文按住他的肩膀:“我們都想念她,高文。”

    “以后……”說到這里,他哽咽了一聲,淚水應聲而下,“以后我們……就是沒有母親的孩子了……”

    整個圣堂里鴉雀無聲,就連平日那些總是被忽略的聲音此時也變得清晰可聞。她聽見雨水落在玻璃穹頂上淅淅瀝瀝的聲響,聽見蠟燭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聽見阿格規文沉重的呼吸和高文嘶啞的泣聲。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此緩慢,仿佛在逐漸凝固的時間中靜止了。

    有那么一會兒,她懷揣著某種奢望——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期待著愛能夠喚醒奇跡,期待母親用她輕柔的笑聲打破這悲傷的寂靜,然而——就像那天晚上一樣,什么都沒有發生,不列顛的天空仍在下雨,兄長仍在哭泣,許多聲音交織在一起,唯獨沒有母親的心跳。

    直至黎明時分,高文才在阿格規文的勸說下去客房暫作休息。

    雨季不利于遺體保存,母親又不能在洛錫安舉辦葬禮——卡美洛特和康沃爾是不可能了,但至少也得回到葛爾。修女們只好在靈柩底層鋪上泡堿,使母親的遺體保持干燥。

    除了國葬,格蕾這幾天什么都不想管,然而生活仍在繼續,母親去世后,曾經那些迫于瘟疫而暫且擱置的問題終于開始接連爆發。

    首先是以利恩斯侯爵為首的一眾北方貴族急于從這次瘟疫爆發的罪責中脫身——如果說女王死前他們還能寄希望于用利益交換保全自己和家族,那么當女王因為瘟疫而病逝后,對罪人的追責就成了不可能避免的結果。

    “導致瘟疫的罪魁禍首是一名子爵?”盡管早就知道這些人不可能坐以待斃,但當聽到消息時,格蕾還是被他們的不知廉恥震驚了,“瘟疫明明起源于一名魔術師!他妄圖獻祭王族之血,以重新開啟通往星之內海的通道,結果卻成了一切罪惡的開始,而瘟疫之所以會徹底失控,是因為利恩斯侯爵和巴萊特公爵狼狽為奸,聯手囚禁了瑞特大人。如果當初卡美洛特能夠及時得到消息,事情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那名魔術師現在何處?”

    “他……”格蕾僵住了,“他已經死了……”

    “死無對證嗎……這可有點不妙。”桂妮薇爾嘆了口氣,“話雖如此,讓幾個貴族人頭落地反倒是小事,問題在于他們手中的把柄。”

    “您是說謝菲爾德大人和阿爾比恩大人?”

    “拜占庭近來的動靜你也清楚,戰爭一旦開始,北方艦隊的支援是必不可少的,這也意味著奧克尼郡絕對不能在眼下出問題。”對方答道,“我對北方的政治環境不是非常了解,但有些事情是顯而易見的——對于當初被衛兵們強行押走的親人們的下落,洛錫安人即使不知曉實情,心里也有一個大致的猜測,只是局勢所迫才不得不將猜疑和怨恨壓在心底,而這種負面情緒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只需一個合適的時機。”

    即便不想面對現實,格蕾也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話是正確的。北方是女王的北方,陛下在這里并沒有母親那樣的權威,也無法僅憑個人魅力就平息民眾的不安與怒火:“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不好說,蘿西大人的死是一個大問題。假如那位女士還在的話,她本該是猊下去世后王室在北方最好的代理人,更不用說瑞特·布萊克也死了… …說到這個,早先駐守在洛錫安的緘默真的一個也不剩了嗎?”

    “……是。”

    “壞消息真是一個接一個啊……考慮到陛下隨時都有可能御駕親征,只能期待御前會議里有其他核心成員愿意出面干涉了。”桂妮薇爾說,“納爾遜大人想必不會推辭,但他在政治上的嗅覺不太敏銳,還是個南方人,很難說能幫上什么忙。”

    “政治嗅覺敏銳,資歷深厚,有手腕,并且了解北方的情況……”格蕾喃喃道,“這么說的話,好像也只有——”

    “凱姆里德公爵大人。”一位仆從敲了敲門,“布蘭黛爾學士請您過去,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與您商榷。”

    “知道了,我馬上就過去。”桂妮薇爾向她點了點頭,“那么請允許我先行告退,王女殿下。”

    桂妮薇爾離開后,她便收斂了心思開始工作。

    母親去世后,公爵府邸的書房就變成了她的辦公場所。格蕾希望母親殘留的痕跡能夠給予她力量,可回憶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坐在母親的椅子上做任何事情都讓她感到不適,哪怕僅僅是聽他人匯報工作也不例外……就好像她曾經和母親在這里的記憶正在被其他東西侵蝕,好像母親存在過的證明被時間抹去了一樣,這種消逝的悵然令她難以忍受。

    下午,她去探望了高文,后者剛從馬廄回來。隨著神秘消退,遺留于現世的妖精馬也漸漸失去了力量,不再像過去那樣能夠日行千里了,但這一次它依然盡其所能,夜以繼日、風雨無阻地載著主人趕到了洛錫安。

    “格林嘉萊特還好嗎?”

    “前足有輕微的脹筋,但整體問題不大,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不會耽擱國葬的行程。”高文啞聲答道,昨晚的推測沒錯,他確實感冒了,“抱歉……昨天晚上讓你們擔心了。”

    “我們都理解您的心情,只是擔心您的健康。”她嘆息一聲,“高文哥,母親已經走了,這個家已經無法承受更多悲傷了。”

    “我知道。”高文苦笑一聲,“放心好了,畢竟接下來還有守靈夜,我是不會允許自己的身體出問題的。”

    格蕾不確定這是否算是一個良性的承諾,但苦澀的笑容總比繼續郁郁寡歡要好。

    “對了t……”高文貌似不經意地開口,“我聽說梅林也在這里。”

    “是的,梅林大人在臨終前送了母親最后一程。”

    “梅林大人啊……”

    “高文哥?”

    “也是,阿格規文是一個習慣綏靖的人,不會主動戳破這層假象。”高文看著她,“但我不一樣,小妹,縱使殘忍,假象終究是假象。如果你不能從被背叛的痛苦中走出來,就無法得到成長。”

    “我……”她遲疑了一下,“我不明白……”

    “真的嗎?小妹,難道你一刻都沒有懷疑過嗎?”他步步緊逼,“如果梅林對整件事一無所知,他又是如何知道母親的生命即將迎來尾聲?如果之前他毫無動靜是因為通道關閉,那他現在為什么又出現了?”

    “我……”

    “格蕾,還記得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嗎?”周圍似乎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有高文的嘴一張一合,她的耳畔嗡鳴作響,聽不見他的聲音,卻又清楚地知道他說了什么,“有的人……越是對他投入感情,最后就越是容易收獲失望……”

    她不記得自己最后是怎樣離開的,只是覺得身體很重,四肢有種詭異的滯澀感,仿佛是她的靈魂在硬拖著一具行尸走肉向前走。

    回過神時,格蕾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城外的樹林里——那天晚上,她不顧大雨跑到了這里,祈禱往日的約定能夠喚醒奇跡。

    當時的心情已經模糊了,只剩下一點零碎的,猶如灰燼般晦澀的感情。

    然而,當她看到湖邊佇立的梅林時,最后的那絲晦澀之情也隨風飄散了,只剩下些微麻木。

    “格蕾?”梅林似乎有點意外,但還是一如既往地面露微笑,“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是有事要找大哥哥嗎?”

    她知道,只要她回答“沒有”,然后轉身就走的話,就永遠不用知道那個答案了。

    “梅林大人……”她聽見自己木訥的聲音,“您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盡管不曾在明面上稱呼過,但在她心里,梅林就是父親一般的存在。他全心全意地照顧她,和母親一起為她修復身體,即使相隔很遠,也會在夢里想辦法逗她開心。

    “在這件事里,在整個瘟疫爆發的過程中……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

    正如她之前對高文所說的那樣,這個家無法再承擔更多悲傷,她本人也是如此。在失去母親之后,她不想再失去另一個她視為家人的存在了。

    “從瘟疫最早開始蔓延,到在洛錫安的緘默悉數染病而亡,再到瑞特·布萊克大人被囚禁,無法向王都傳遞消息,奧克尼郡為了保護母親的名譽,不得不向洛錫安妥協,還有土妖精的冤魂化為摩爾斯,趁夜襲擊母親致使她病倒……您真的對此一無所知嗎?”

    “格蕾……”梅林罕見地慌亂起來,“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的反應就像一記重拳,打碎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線。

    她不想再失去另一個她視為家人的存在——但她可能早就失去他了,甚至是在失去母親之前。

    “如果小公主那時接受了倫戈米尼亞德,她的靈魂就能回歸星之內海,重新作為妖精而存在,雖然不得不暫時分離,但只要等到你的壽命也結束了,我們就能在星之內海團聚……”

    “星之內海……”她麻木地重復了一遍,“原來是這樣……原來都是因為這個……”

    “……格蕾?”梅林小心翼翼地開口。

    她忽然感到很荒謬——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一切都很可笑,她的感情,她的期待,甚至是她的一生——如果不是內心已經枯竭了,也許她此刻會放聲大笑。

    “結果從頭到尾,你什么都知道啊,梅林……”她喘著氣,每一句話都是那么艱難,令人感到痛楚,“當你看到我在雨中跪著懇求你的時候,當你看到母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的時候……對你而言,這些難道都是毫無意義的嗎?”

    “不是這樣的,格蕾,我也很痛苦,但蓋亞的懲罰是你母親必須經歷的過程……”

    “你也很痛苦?真的嗎?”她冷笑一聲,“天吶,我為什么要意外呢?你總是有很多理由,梅林,當你背棄母親選擇支持陛下的時候,當你親自撮合了母親和陛下,卻又在事后忍不住自怨自艾的時候——你做過的所有事情都有你的理由,但最后無一不是把你的所愛之人推入深淵——假設你真的愛過什么人的話。”

    “我當然愛你,格蕾,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把你視作我的親生女兒。”梅林看起來像是被刺痛了,“還有你母親……摩根,在她出現之前,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任何人……”

    “可你還是什么都沒有做。”她打斷了他,“和你沒有愛過任何人的時候一樣。”

    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緒在她胸口迸發,她第一次真正地想要傷害對方——和梅林的“愛”不同,當她用到“真正”這兩個字時,就意味著她確實會這么做。她渴望從梅林的臉上看到痛苦,就像殘忍的剝皮者渴望看到獵物流血一樣。

    “梅林,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嗎?”她咧了咧嘴角,但那感覺不像是一個笑容,僅僅是嘴角裂開的兩道口子,“即使你的愛和痛苦都是真實的,你也責怪不了任何人……因為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的結果,是你應得的。”

    很難想象有朝一日她居然會為自己傷害了別人感到高興,尤其是梅林,這個她曾經敬愛過,信賴過的人……但當對方臉上失去最后一絲血色時,她確實從這充滿惡意的話語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高文說得很對,如果不能從被背叛的痛苦中走出來,人就無法得到成長——即使是惡的成長。

    可惜,用傷害別人換來的快樂終究是短暫的,待潮水退去后,她心中只剩下了空虛和倦怠。

    “梅林,你過去對我有恩,所以我無法對你拔劍相向。”格蕾嘆息一聲,即使心中仍有怒火,她也無力再宣泄了,母親已死,一切的一切都顯得毫無意義——真正的毫無意義,“這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我不會再問你要什么,也請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第360章

    高文醒來后, 發現窗戶上已經結了一層霜。

    這似乎解釋了他的喉嚨為什么干澀又刺痛——他不再年輕了,圣者數字的力量也在漸漸消退,一場摻雜著雪粒的大雨足以摧毀他的健康。高文對于生病的感覺很陌生,不知道母親第一次病倒時是否也有類似的感受。

    他下了床,沒有驚動門外的仆從,走到窗邊將簾布系了起來,順帶擦拭了一下玻璃上的霧氣。巴特萊公爵府邸的位置很不錯,剛好可以眺望城外田野上的自然風光,盡管如今那里只剩下了一片蒼茫的荒地。

    洛錫安坐落于蘇格蘭的中心地帶, 是北方的經濟樞紐。如今已是秋冬交接之際,田地上卻被白雪、野草和荊棘占據,由于人口數量銳減,明年也不知道能否順利播種。

    他想著葛爾的谷倉里還有多少余糧可以用于救濟,想著海的另一邊有多少羅馬人和哥特人正在蠢蠢欲動,想著母親要如何在外敵環伺的境況下度過這個漫長的冬季……好一會兒過去,他才想起母親已經死了。

    簡單地用過早餐后,高文沒有去洛錫安教會的圣堂。修女們會定期維護和修繕母親的遺體,確保等到守靈期間,她在接受世人的祭拜和悼念時依然光鮮美麗。理智上,高文知道她們這么做是出于責任和善意,但他實在無法容忍任何人對母親的身體動手動腳,他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去親眼目睹那些場景,以免他忍不住拔劍呵斥或傷害她們。

    可即使不去圣堂,僅僅是待在公爵府邸也令高文感到不快, 很難說清楚理由, 也許他只是單純地對所有東西都不高興。

    最后他去了集市——可能是整座城市為數不多還有點煙火氣的地方,曾經或許熱鬧過, 但在瘟疫過后也不免蕭條了下t來。

    街邊有著零零散散的攤販,大多是賣魚的,眉眼耷拉著,看起來無精打采,也不怎么招攬客人,只是盯著自己呼出的白霧發呆。竹簍里裝著一些半死不活的魚,大概率是河魚,現在不是適合出海的季節,腳跟前攤開的麻布則要豐富一些,可以看到蛤蜊、螃蟹和幾團海草。高文不確定那些海草是不是可食用的,不過以現在的情況,大概什么嚼得動的東西都是可食用的。

    “公爵大人?”

    高文回過頭,叫住他的是一個黑頭發的男人,約莫三十歲,如果把臉上拉碴的胡子剃干凈,看著可能還要更年輕一點。高文隱約感覺自己或許見過對方,于是花費了一些時間回想他的名字:“列夫·斯坦利?”

    對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想到您還記得我。”

    “我記得你的父親。”加爾·斯坦利天真愚蠢的性格在整個北方都是“有口皆碑”的。可能是因為父親過于不靠譜,作為他的孩子很難不提早獨立起來,列夫過去經常代替父親出使葛爾商討各項要事,高文因此與他有過幾面之緣。

    這樣的話,對方應該只有二十多歲,比他適才猜想的要年輕許多,但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他也有一位外表比實際年齡成熟得多的兄弟——能者多勞,多勞導致早衰。

    “她通常會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對方冷不丁開口,“直至瑪格絲總督的雕塑,有時候她會坐在雕塑下彈魯特琴。”

    “誰?”

    “猊下,或者說您的母親。”他答道,“猊下以前經常來這里,親自巡視當地的情況,但處決瓦爾克伯爵之后她就很少露面了……現在想想,猊下可能就是在那時得病的。”

    聽到他的話,高文莫名感到很生氣,臉色沉了下來:“沒必要和我套近乎。”他冷聲道,“阿格規文已經告知了我實情,列夫·斯坦利,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為母親工作的。”

    “更準確地說——請原諒我的失禮——是在您母親的脅迫下為她工作的。”對方聳了聳肩,“介意我嚼點酸葉子嗎?”

    “什么?”

    “酢漿草,或者你們在南方有其他叫法?”即使被拒絕了,列夫的姿態還是很放松,沒有那種下位者想要攀附權貴的諂媚感,仿佛他真的只是想隨口聊幾句,“以及——老天爺啊,我沒打算從您這里獲得半點好處,大人,只是人有時候很難對一個孤苦伶仃的人置若罔聞,更不用說您還是那位女士的孩子了。”

    他沉默了片刻:“我以為你會對母親懷有怨恨。”

    “也不是完全沒有——起碼最開始是這樣,不是誰被卷入一場和自己毫無關系的陰謀之后都能毫無怨言的。”列夫回答,“其中的轉變很復雜……我出生的那一年,猊下已經為討伐卑王而南下了,從此之后就再也沒有長時間地回來過,所以我并不像老一輩那樣對她統治北方的那段歲月感到自豪。”

    “看得出來。”

    對方似乎聽出了他言語間的諷刺,但不怎么生氣:“所以當我第一次親眼見到她,并且目睹她殺死了麥爾肯的時候,我對她的印象和其他貴族沒什么區別,一個老謀深算的政客什么的——很美麗,可能也很有智慧,但本質上是一個陰謀家——我知道這種想法對王室是嚴重的冒犯,也許會讓我人頭落地,但這是實話。”

    他將嚼完的酢漿草吐出來,嘆了口氣。

    “但事實不會因為我錯誤的印象而改變。”他繼續道,“接著,猊下開始將精力投入工作,只要見識過她非凡的能力,見識過她的冷靜、果斷和務實,即使抱著最大的惡意,也很難將她錯當成那種只會耍政治手段的家伙。除了最基本的工作外,她花費了很多時間在百姓身上——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她經常出入集市,去到洛錫安最狹窄、骯臟的小巷里,同那里的人交談,了解他們的情況。她坐在雕塑下演奏魯特琴,即使她的聽眾只是一些農民、魚販子或者乞丐。”

    聽到這里時,高文的鼻尖一陣酸澀,努力不讓對方察覺到他的眼眶已經濕潤了。

    “我見過很多試圖把自己偽裝得像是愛民如子的人,比如小特維斯·巴特萊公爵,他自詡為洛錫安的父親,說自己有幸繼承了先祖遺風,還喜歡讓詩人們創作他深深愛著百姓的歌謠,把這些虛假的贊頌當作真實的榮耀,但當災難真正降臨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把'孩子們'送上一艘破爛的舊船,將他們付之一炬。”

    “但猊下不一樣,她——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毫無疑問,她是整個不列顛最尊貴的女人,但很多時候你幾乎想不起她其實是這樣一位大人物。她笑起來總是很爽朗,她知道很多不太像是貴族應該知道的東西,比如怎么治療犢牛腹瀉,防止母豬產后癱瘓什么的,當你無意間做出一些粗鄙的行為時,她也不會厭惡或嘲笑你,有時她也會主動開一些玩笑,好讓周圍的人不那么緊張。”

    列夫的聲音愈來愈輕,逐漸變為了自言自語般的呢喃。

    “有一天,猊下演奏完魯特琴后,一個孩子跑出來獻給了她一個花環,并且親吻了她的臉頰,說能親眼見到猊下是他們所有人的榮耀——可能是真情實意的,但也可能是有人為了討好她而特意安排的,因為這很像是巴特萊公爵會喜歡的那一套。”

    “所以是某個人安排的嗎?”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猊下好像也不在意,只是將花環戴在頭上。”他陷入回憶,“然后她看著那個孩子,對她說,'是嗎?可如果沒有你們,我就沒有榮耀可言'。”

    空氣凝固了。

    “沒有言語可以形容她當時的語氣——那一瞬間,我才意識到她不是像什么救世主一樣降臨在我們面前,只是坦然地走到人群之中,而當她這么做的時候,從未想過要以此贏得什么稱頌或贊歌,也沒想過要靠這些流芳百世。她不在意任何人的出身,不在意他們的身體是否殘缺,或是散發出什么酸臭的氣味,她只希望他們能幸福、快樂,因為她愛他們,在乎他們,在無數個冷酷的陰謀背后,她其實是一個深情的人。”

    高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有太多太多話可以說了,又有太多太多話無法說出口……但這或許就是他來到這里的真正原因,從這座城市里尋覓母親留下的痕跡,去親眼看一看那些她為之努力,為之奮斗的東西。

    格蕾說,他應該為母親感到驕傲。

    她是正確的。

    “很抱歉我說了這么多不符合我身份的話。”列夫似乎慢慢回過了神,歉意地朝他笑了笑,“我可能有點太自大了,您比我們任何人都更了解猊下,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我們都愛著她,想念她。”

    “不,反倒是我應該對你說一聲謝謝。”他努力回以一個微笑,盡管這個微笑是如此苦澀,“我也想知道母親在洛錫安的生活。”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他們背后響起:“……高文殿下?”

    高文回過頭——今天的第二次——這次說話的是一個黑黑瘦瘦的攤販,兩鬢斑白,下巴上有著稀稀落落的胡須,長相上沒有什么特別值得記住的地方。高文并不認識他,而從列夫的表情來看,他似乎也不認識對方。

    “應該是'公爵大人'。”列夫糾正道,“抱歉,大人,這里的大多數人都分不太清猊下的不同子女應該怎么稱呼。”

    “我理解。”高文倒是不太在意這個,“請問找我有什么事嗎?”

    “猊下,您的母親……”對方絞著手指,結結巴巴地說道,“您母親曾囑托我將一樣東西轉交給您,如果有機會見到您的話……呃,您可能不相信我,但這是真的……”

    高文并不覺得對方有能力威脅到他,但對方的表現確實有點可疑——何況,如果母親真的有東西要給他,也應該會托付給阿格規文或格蕾,而不是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如果要說對方是緘默,據他所知,駐守在洛錫安的緘默都已經先后在瘟疫期間去世了,沒有一人存活。

    “是什么東西?”他問道。 t

    “一、一只小狗!”說完這句話后,男人松了口氣,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擔,“猊下來的時候,看到我們家的母狗懷孕了,說她的大兒子也很喜歡狗,希望等小狗生下來之后,能夠留下一只送給您……剛、剛好小狗都已經斷奶了……”

    高文不由得想起了羅斯瑪麗——一只聰明矯健的獵犬,是母親在他年幼時送給他的禮物。當時母親即將帶著阿格規文回康沃爾,以便檢測他是否有覺醒妖精之血的可能性(事后證明那只是一種奢望,廷塔哲家族從未有過男性覺醒血統的先例),來去一趟可能要花費數月,也是母親第一次需要離開他那么久。

    于是母親送給了他羅斯瑪麗,希望他在她離開后不會感到孤獨。

    “我……”他聽見自己失魂落魄地回答,“我明白了,請帶我去看小狗吧。”

    最后,他得到了一只棕色的長毛小狗。它的母親患有皮膚病,身上只剩下了稀疏的毛發,為了保證幼犬不會被凍死,攤販只好把狗窩挪到驢棚里,讓小狗們晚上可以用驢的體溫取暖。當它被安置在他懷中時,身上還有著塵土、干草和糞便的味道,但高文還是用披風小心翼翼地將它包裹起來,帶回了公爵府。

    傍晚,阿格規文在餐桌前詢問:“怎么突然帶回來了一只狗?”

    他硬邦邦地回答:“母親留給我的。”

    聞言,阿格規文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他難得如此通情達理,反倒讓高文不太自在:“我以為你會繼續追問……”

    “母親沒有知會過我這件事,但我多少能猜到母親一直在用她的方式為我們留下一些東西。”阿格規文嘆息了一聲,“如今回想起來,也許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了。”

    晚上,高文讓仆從將小狗送到他的臥室,小家伙已經被徹底清洗干凈了,毛發從早先的黑棕色變成了紅棕,腳掌粉紅,渾身散發出肥皂的香氣。

    “該起什么名字呢……”他喃喃道。

    不知為何,他腦海中又響起了列夫·斯坦利的聲音。

    對方說:“我們都愛著她,想念她。”

    他也想念她——只是不同于其他人,這是一種很私人的感情,是一個孩子對母親的想念,一種……遺憾。

    他的母親在一個遠離他的地方逝去了,他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只是因為他晚了一天。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晚了的一天。

    但至少現在,他允許自己短暫地從遺憾中解脫,相信自己仍沐浴在母親遺留的愛中,相信她并沒有真的離他遠去。

    “以后葛爾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啊……”他摸了摸小狗的腦袋,“伊昂德蘭①。”

主站蜘蛛池模板: 草草成人|精品综合视频|国产精品推荐精品|美国久久久久久|b=aoyu168成人免费视频|成人毛片网 | 亚洲小说图区综合在线|国产美女高潮流白浆视频|四虎影院地址|欧美极品少妇×XXXBBB|99高清国产清纯学生在线观看|99精品在线免费 | 狂躁美女大bbbbbb在线观看|亚洲=aV日韩=aV无码=a琪琪|BBW极度另类孕妇|中文资源在线官网|久久久久国产精品熟女影院|狠狠老司机 | 91久久香蕉国产熟女线看|人成精品视频三区二区一区|99久久精品国产91久久久|婷婷影院91xxxss|26UUU另类亚洲欧美日本|69p=ao强力打造免费高清在线 | 亚洲第一精品视频在线观看|欧美=a在线观看|免费国产美女爽到喷出水来视频|曰本三级在线|中文无码精品=a∨在线观看|在线观看日本黄色片 | 国产精品一区2区3区|91蝌蚪在线播放|一级国产20岁美女毛片|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不卡|少妇内射兰兰久久|日本成人=a | 精品亚洲永久免费精品鬼片影片|国产色啪午夜免费福利|亚洲国产1区|国产福利不卡|9熟女PRO内射|91精品婷婷色国产综合 | #NAME?|99爱精品视频|久久久精品一区二区|国产大片一区二区三区|亚洲国产精品综合久久20|免费观看视频的网站 天天超逼|综合一区二区三区|鲍鱼=av在线|农村黄色片|国产96精品|亚洲热线99精品视频 | 久草国产精品视频|综合日韩天天久久一本|精品国产性色无码=av网站|国产极品福利在线|国产精品白丝喷水JK娇喘视频|免费xxxxx在线观看网站软件 色综合久久综合中文综合网|午夜福利国产在线观看1|毛片免费视频观看|黑人把女人弄到高潮视频|www.国产精品视频|免费色网 久久网国产|国产精品久99|国产hsck在线亚洲|性导航唐人社区|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高清色欲|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久夜夜爽 | 中文字幕免费中文|青青草免费在线视频观看|91探花系列在线播放|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18禁真人抽搐一进一出在线|日本三级韩国三级人妻 | 在线视频爽爽|最新中文字幕=aV无码不卡|精品无码国产自产拍在线观看蜜|h333.tv免费看片|色哟哟软件|国产乱子伦一区二区三区= | 搡女人真爽免费视频网站波兰美女|蜜臀99|多男一女一级淫片免费播放口|日本精品不卡|特级毛片=a级毛片免费观看R|免费成人精品视频 | 日韩精品成人=av|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亚洲精品国产综合久久一线|国产三级=aV在在线观看|GV无码免费无禁网站男男|欧美videos另类极品 | 97久久久久人妻精品区一|高潮视频免费|欧美一级大胆视频|超碰在线97免费|国产福利合集|7777精品伊久久久大香线蕉语言 | 性欧美老人牲交xxxxx视频|成年人在线观看网址|日本黄色录像片|98婷婷狠狠成人免费视频|991久久|粉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高清影视 | 色综合区|日本免费三片免费观看东热|99re免费精品视频|97在线观看免费观看|超碰超在线|色36cccwww在线播放 | 亚洲第一二区|国产高清乱理伦片中文|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9|热久久网|成人精品视频免费|国产在线拍揄自揄视频不卡99 | 亚洲久久综合|久久伊甸园|青草国产超碰人人添人人碱|91资源在线播放|九九九免费观看视频|又黄又爽的免费视频 | 色综合天天综合高清网国产在线|国产精品九九九九|国产乱妇乱子|国产色情理论在线观看视频|久久影院精品|寂寞骚妇被后入式爆草抓爆 | 亚洲国产精品推荐|日韩欧美视频观看|国内老熟妇对白XXXXHD|亚洲综合精品香蕉久久网|国产男女免费完整视频网页|亚洲=av高清手机在线 | 麻豆精品蜜桃|黄网wwwccc|色自拍偷拍|久久亚洲精品无码网站|国产成人免费视频在线网站2|久久久老熟女一区二区三区91 | 成人久久18免费网站图片|一本久道久久综合婷婷五月|色窝窝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国产无遮挡在线观看免费=aV|freexxx性麻豆hd16|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网 | 免费视频99|性高湖久久久久久久久3小时|伦理一国产=a级|人妻少妇伦在线无码专区视频|国产人妻无人性无码秀列|毛片免费看网站 | gogogo高清在线观看中文版二|色老板在线永久免费视频|国产精品美女自拍|不卡网免费理论影院|97碰在线视频|丰满岳乱妇三级高清 | 美女=av影院|惊弦45集全免费815|日本免费人成视频播放|欧洲一区二区三区精品|亚洲国产精品久久无码中文字|欧美刺激性大交 | 狠狠躁天天躁又黄又爽|亚洲精品无码国产一区二区|黄色影视在线观看|国产精品福利网|久在线看|亚洲视频国产 | 大内密探零性|国产美女自拍小视频|久久久久久久综合狠狠综合|九九热免费精品|性=a毛片|午夜免费啪啪 | 99自拍偷拍|国产中文久久|天堂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婷婷五月开心亚洲综合在线|国产黄色片一级|丝袜理论片在线观看 | 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香蕉最新版|久久97久久|国产福利三区|华人在线视频|mm1313美女视频|一区二区免费播放 | 日韩=av在线中文|三年片在线观看大全中国|日韩视频在线观看中文字幕|91在线看免费|免费人成在线观看视频无码|一个人看的视频www在线观看 | 亚洲欧美一区二区精品中文字幕|免费=av网站在线|国产=av日韩=a∨亚洲=av|成年=a级毛片免费观看|五月丁香六月综合缴情基地|日本又黄又粗暴的gif动态图 | 粉嫩少妇内射浓精VIDEOS|免费nb=a在线观看|素人啪啪|俺也去久久|亚洲=av=av天堂=av在线网毛片|国产蜜月一区二区三区在线看 | c=aopom成人免费公开视频|中文字幕欧美人妻精品一区|91九幺丨成人|日韩久久国产|三年片大全免费观看|久草在在线 | 久热超碰|免费人成激情视频在线观看|日本字幕有码中文字幕|久久网国产精品|亚洲最大成人网站|国产操逼视频 |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一区二区|啊灬啊灬啊灬快灬高潮了视频网站|国产妇女野外牲一级毛片|两个人的房间高清在线观看|国产chinese男男G=aYG=aY视频网站|日本=aⅴ毛片成人偷拍 | 亚洲=aV永久综合在线观看另类|#NAME?|日本亚洲精品成人欧美一区|久草精品在线播放|国产亚洲综合视频|亚洲精彩视频在线 | 铠甲勇士全52集免费播放|饥渴丰满少妇大力进入|免费女人高潮流视频在线观看|欧美国产国产综合|麻豆tv在线观看|男人操女人的免费视频 | 亚洲=av禁18成人毛片一级在线|九九在线视频免费观看|饥渴少妇高潮正在播放|欧美成人精品高清视频在线观看|伊人久久大香线蕉综合色狠狠|黄色片一级的 | 国精产品W灬源码1688伊在线|在线观看肉片=aV网站免费|黄色生活毛片|免费看=av网页|亚洲色欧美国产综合|国产青青操 | 亚洲免费永久|91看片网址|亚洲=aV片毛片成人观看|国产精品视频内|在线=a=a=a|国产美女主播一级成人毛片 | 91久久青草|欧洲黄色毛片|伊人高清视频|久热综合|九久久久|视频色黄色毛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