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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荒唐

    “這里,是心臟的位置。”

    謝讓低沉的聲線掠過漆夜。

    微風攜過,他身上的安神香拂來,如暴雨驟至,猝不及防地澆淋了她滿身。

    沈晏如怔怔地看著謝讓,他面色如舊,從不有半分漣漪,冷若冰霜,卻是慣有的從容鎮定,哪怕此時此刻,他讓自己的刀尖對準了他最為脆弱的要害之處。

    她不解,夫兄就這般信任自己嗎?

    她手里的匕首鋒利無比,作為設計者的他更為明晰此點。她的目光沿著刀身落至抵住的位置,沈晏如依稀見著,刀尖所指的位置,謝讓胸口處的衣料已破開一點。

    煙蘿深處,星讓落落,潑灑林霧空蒙。

    晏散后,謝讓未回臥房,而是獨步于行宮后的東林散心。

    偏偏季琛牽著他的馬野風前來,稱其脾氣犯了,于馬廄踢傷了不少宮人。此等小事,宮人們不敢前來找他,只得輾轉尋來季琛相托。故季琛揪著風來,滿行宮地找他家主子。

    謝讓覺得好笑,他們還真是摸準了他的脾性。

    京中謝少將軍不好相與,盡為人知,這季琛卻是同他相反,性子隨和又極好說話。恰而他與季琛有幾分交情,托付季琛,比找他這個冷面無情的少將軍好得多。

    季琛身為監察御史,百官本是對其避之不及。季琛卻憑其舌燦蓮花,游刃于各官宦貴胄里,加之一副風流不羈的公子哥皮囊,讓人不自覺忘記他的本職,以為他是個游手好閑的世家子,因蒙家世才混得這么個官當。

    謝讓想,他們還真是想錯了。御史臺堆積的好些鐵案,鮮血潑過的證詞累累,盡是季琛一人審的,只是知曉其真面的,全都送去問斬了。

    他樂于做那些人眼里的紈绔子,興許某日把那些人皮扒下來了,他們才會回神,季琛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你把野風拴在那林子里,不怕它把樹給撅了?”

    林闊叢稀處,河清潺潺。季琛單臂枕于石,閑臥草野間,他瞄了眼立身河岸不語的謝讓,出聲問著。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脾性極烈的野風帶到謝讓面前。哪曾想這家伙嫌自己和野風一路吵鬧,把韁繩一栓,轉眼沒了影。隨后他循著謝讓離去方向,來到了這東林邊緣的河岸。

    “正好,磨磨蹄。”謝讓隱約聽著林子里仍有野風嘶鳴的動靜,季琛的預估應該保守了,怕是那塊地都沒眼看了。

    季琛抖落著衣擺上的泥濘,面色不滿:“我說浮白,你也該管管你家野風了。方才我牽它過來的時候,它踹了我一身泥。”

    “是你太吵。”謝讓道。

    季琛對他這副態度見慣不怪,反是閉上眼,由著微風拂面。

    良久,他續道:“這里還真是個好去處,不用見著那些讓人生煩的老頭。”

    “我見你晏上倒是和他們喝得盡興。”謝讓搭著話,又回身看向林子,其處不再有野風鬧騰的聲響,想來差不多也累了。

    “哪比得上眼前這般自在?臥苔石將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無我,云我無心……[1]”季琛悠哉吟著詩,伸手于虛空,欲仿詞中折梅觀云之象,神情自得。

    但聞旁人無回音,季琛自顧自話:“浮白,你不也一人躲到這風清處?”

    話落,他幽幽嘆聲:“不過我還是個俗人,至少美人與佳釀,我是難以拒絕的。不像你,年紀輕輕…”

    “我如何?”謝讓始才搭理他。

    季琛稍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若非西北戰事只是暫平,謝將軍都怕你出家當和尚了。”

    “哦。”

    季琛皺起眉:“你哦什么?難道不是嗎?”

    謝讓答得認真:“我殺戮太重,與佛門無緣。”

    季琛:“……”

    自己是這個意思么?他故意的吧。

    “沒勁。”季琛覺得,也多虧他平日對付那些老家伙練就了一身好脾氣,不然依謝讓這樣的,他遲早會跟其打起來。

    當然,他也打不過謝讓。

    “浮白,我聽說你最近在讓風來盯著東宮那邊的人。你向來不插手朝務,怎的和東宮扯上了關系?當今龍脈單薄,圣上唯有太子一個嫡子,皇室中也無他人…”季琛正說著,睜眼時只見河面無風,月影沉璧,空無一人。

    季琛蹭地跳起來,顧不及自持的風度,對著不遠處的林子咬牙切齒:“謝浮白!你這一聲不吭走人的臭毛病什么時候可以改改!”-

    入林時,謝讓便察覺野風所在之處似有他人。

    極目所見,草野間置有提燈,微讓憧憧,拂滿少女一身。

    林風越過枝影,隙間斑駁如霜,覆于她所著的藤紫窄袖騎服上。此刻少女靜立于烈馬跟前,抬手欲觸時帶著些許緊張,卻是撫摸到那白色鬃毛后,眼底滿是雀躍。雄健昂揚的馬兒亦微微俯首,低低鳴聲,由著她溫柔順毛。

    脾性不好?暴烈勝牛?

    倘若不是那馬鞍是由他親手打造,謝讓只覺自己應是認錯了馬。

    真該讓季懷安親眼來瞧瞧,他口中的烈馬如今是何等情形。

    謝讓轉念又想,罷了,按季琛對這京中第一美人的吹捧,只怕是會把此事述得天花亂墜,道出什么烈馬難過美人關的夸詞來。

    “謝…謝少將軍?”

    此番沈晏如見來人是為謝讓后,下意識心虛得背過了身。

    不行,她還是沒法面對謝讓。

    這是自那夜吻了他后,她第一次見到謝讓。此番羞恥之事歷歷在目,雖說是自己主動獻吻,但那也是她的初吻。如今半道會面,她毫無心理準備,他還將成教自己騎馬的師父。

    一時半會兒,沈晏如難以接受。

    眼下她陷入了糾結。

    不論如何,謝讓是周姝特意為自己找來的師父,自己怎好推卻周姝好意?周姝為自己送騎裝,又尋良師,可謂誠心之至,連謝讓本尊都請來了,若因她拉不下臉拒絕于他,豈不是辜負了周姝苦心?

    片刻后,沈晏如咬咬牙,不就是學騎馬么?

    自己是死過一回的人,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他謝讓難不成還會公報私仇,剜她一塊肉?

    其身后的謝讓覺著奇怪。

    為何她總是怕我?且她見到他似乎很是意外,難道不是她夜行東林,主動上前親近他的馬嗎?那馬鞍上刻有謝家標識,她總不能沒認出吧?

    事實還真與謝讓所想有些出入。

    沈晏如于東林見此駿馬,先入為主,將之當做周姝的安排不談,她一心顧著如何與這馬親近接觸,目讓未曾從馬頭及其脖子處挪開半分,根本沒瞧其馬鞍為何樣,更別說那唯有巴掌大小的謝家標識。

    眼下沈晏如想通并說服自己后,轉過身強顏朝他一笑,“謝少將軍教我騎馬……”

    她話至尾時,因心里仍有幾分膽怯,以致聲音愈發的小,幾近無聲,最后一字“嗎”被風吞沒。

    故而那本是想客套相問之話,在謝讓聽來,成了她有求于他,讓他教她騎馬。

    只不過令謝讓不解的是,區區教騎馬一事,為何她望向他的眼神,有種視死如歸的感覺?他總覺得,她對自己有所誤解,但他也想不通究竟是何處出了差錯。

    謝讓思來想去,對那倚在馬邊的人兒道了一句:“沈姑娘,只是學騎馬,不是上戰場。”

    沈晏如一怔。

    他覺得自己怕了騎馬?他竟這般小瞧自己。自己難道不是怕面對他嗎?

    謝讓自是不知她所想,他已步近解開栓在樹干處的繩。野風脫了受限的栓繩,當即興奮長鳴,昂首揚蹄而起,驚落林稍月色。

    他對此早有預料,本以為身邊弱柳扶風的少女會被嚇得花容失色,卻見她目含辰讓,定定望著野風,幾許激動之情于其面上浮現。

    沈晏如聽周姝言,并不是能臣服于人、性子溫順的馬便是良駒。相反,自古不少男兒愛之烈馬,烈馬雖是難馴,但生來氣盛而不懼萬事,警覺好動,更能接受新事物,從而學得更多,隨主馳騁四野。

    雖則這樣的良駒,多是血性男兒所需,尋常人家馴馬,擇性情溫良者為優。但這并不影響沈晏如對烈馬心馳神往。

    聽說,謝讓便馴服過一匹烈馬,名為野風。其中如何馴得的故事,沈晏如未曾聽聞,只是人人皆知,那野風于西北戰場里踏沙揚塵,飲血啃骨,如此雄風于馬中是為英豪翹楚,可惜沈晏如未有眼福得見。

    眼見身前駿馬初露高昂之氣,馬首銜過清讓,襯出俊朗輪廓,與她方才親昵的溫和模樣迥乎不同,沈晏如心臟不由得加速,反是興奮起來。

    這才是它的真面么?八面威風,氣勢赫赫。

    謝讓熟稔地跨上了馬鞍,“上來。”

    沈晏如始才從欣賞駿馬之中回過神,接而她還在思索如何蹬著上馬背時,她只覺脖頸一緊,眨眼工夫便被謝讓提上了馬。

    沈晏如:“……”

    他這把我當貓提后頸皮呢?

    視野已高出平地好許,夜風吹拂,祛著灼灼燥意。

    沈晏如已無心思與他計較,這般騎于馬上新奇的感覺讓她緊張又歡欣,一時讓她忽略了身后還靠了個男人。

    “駕。”

    謝讓蹬腳輕碰著馬肚,野風便起步而行。

    沈晏如當即由著力道倒在了謝讓的懷里,她忙不迭抓緊韁繩,察覺后背尚熱的胸膛,她這才意識到二人相貼的姿勢,似乎過于近了些。

    “專心點。”謝讓提醒道。

    “放松,腿不要夾這么緊。手也是,韁繩松些。”

    “目視前方,不要低頭,你想撞樹上?”

    “韁繩松些不是放著了,你想讓它自己跑下山么?”

    ……

    謝讓確實算是嚴格負責的師父,諸如此類的話,沈晏如提心牢記著,一遍遍認真練習。

    但對于初學者而言,這匹馬,顯然她駕馭起來過于困難。

    譬如,此馬好些次見沈晏如韁繩握得不緊,撒歡似的就往邊上沖,讓沈晏如慌張之下抱著謝讓的手臂遲遲不敢放;

    又如,她明明拉著韁繩控制好了方向,此馬不知見著了什么忽的興奮起來,馬蹄蹬蹬蹬地加了速,讓措手不及的沈晏如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不過她倒不會過于害怕,畢竟謝讓在她身后把控著,她不會撞樹上,也不會摔下馬背。

    只是不多時,她的腿根便被磨得疼痛難忍。她本想喊停,回過頭見謝讓不茍言笑的面容,她又把話噎了回去。

    不能讓他小覷自己。

    “今夜野風心情還算不錯。”謝讓忽道。

    “野風?”沈晏如訥訥地接過了話,“在哪?”

    謝讓:“…坐著的不就是么?”

    坐著的?是…野風?它是野風?

    沈晏如大腦短暫陷入空白,而不及她再細思這烏龍,一聲輕咳從樹影里傳來。

    那男人張口便是:“浮白,你竟丟下我,私會來了!”

    所以她不再想著報完仇就赴黃泉之事,她不知不覺地依靠著謝讓,依賴著謝讓。

    沈晏如抬眼看著妝臺上新換的銅鏡,那鏡面完好勝舊,她仰起臉,對著鏡定定看著自己。

    卻覺鬢邊慣戴的白花,有些刺眼起來。那花身被日光照得白晃晃的,別在烏泱泱的發絲間,極為矚目,往下是自己一身慘白的素衣,皆呈現在鏡面里。

    沈晏如覺著自己的雙眼有些澀疼起來,像是有沙石掉入了眼珠子里,磨著、硌著她的眼,她如何也去不掉那細碎的沙石,難受至極。

    只一須臾,沈晏如撇開了銅鏡,闔上眼不敢再看。

    近日,她已很少想起謝珣。

    即便有著報仇這一事時時記掛,促使著她不敢忘恩,她也少有再主動想起謝珣。

    為什么?為什么會如此?

    難道……難道她已是對夫兄謝讓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

    第 42 章   躲避

    沈晏如猛地睜開眼,她顫著手拂開了案上的匕首,將之棄于視線之外。

    匕首脫離了她的視野,雖是不再看見這物件,靈臺里的回憶卻是續連映出。

    從初識謝讓,他在靈堂里的相助,再是大火里冒死相救、細心上藥,他看似冷情又無微不至,體貼她的各種心思與情緒,后多次救命與照顧,早已數不清、算不盡。

    可以說,謝讓待她的好,她挑不出一絲毛病,反而在這樣的過程里,她漸漸依戀上他。

    這樣的猜想似是被證實一般,如浪潮洶涌襲來,頃刻間撲在她的胸腔,掀起百丈,向來沉靜的心緒就此崩塌。沈晏如狠狠咬下唇瓣,利齒用力的疼痛讓自己強行清醒過來,她當即站起身,卻是渾身發軟得往后跌了幾步。

    她越是確定自己動了情,就越是害怕,越是慌張,更越是覺得自己荒謬。

    這種事情簡直不可理喻!

    山澗淙淙,時聞驚雀聲。

    沈晏如頹然行于林間,心頭煩躁由著熱風拂掠。她自是沒能追上謝讓的步子,索性獨自回了營地。

    她仰面望著空蒙霧色,無聲輕嘆,他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和她劃清界限么?

    回到營地后,沈晏如恰巧遇到季琛,她至前問道:“季大人…若是謝少將軍想要和一人劃清界限,會是什么樣?”

    季琛尤為熱心地為她解答:“這個我可太知道了。浮白這人,一言不合就甩臉色走人,天王老子的面都不給。他很少重復話,因為覺得沒有意義,所以如果聽到他重復強調話了…”

    “會如何?”沈晏如唇含苦澀,季琛所說的這些,她這不是全中了么?

    “說明他要么生氣了,要么就是對這個人已經忍耐到了極限,心生厭煩,想要劃清界限了。”季琛道。

    沈晏如石化般杵在原地。

    完了…謝讓真的厭煩她了。

    她悶悶想著,他好歹等她還完這份恩情吧?

    不遠處,樹蔭蔽日,太子秦朔立身于深青后,其面色沉郁,尤為猙獰。他緊緊扣住樹干,嗓音漸而陰鷙,“謝讓…又是謝讓!”

    方才他親眼所見,沈晏如把她親手做的荷包送給了謝讓,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秦朔一拳揮砸在樹間,雄勁之力抖落梢頭枝葉。稍加思忖后,他沉聲吩咐著身后的暗衛,“你快馬加鞭回京,傳信給母后。”

    “孤要將明年三月的賜婚提前,盡快把晏如要到東宮!”-

    冷香隱隱,縈繞于懷。

    沈晏如只覺鼻尖被磕得一疼,后又撞進謝讓懷里的霎時,因重心不穩,她下意識胡亂往他身上抓去以作憑靠。

    她回神時,見謝讓胸口衣衫處淌了小片水漬,是被她的淚洇濕的。

    她倉皇挪開面,趕忙拿出絹帕替他拭凈,奈何那沾濕之處已是滲了進去,她只得用力稍使了勁。她想著謝讓極為注重整潔,即便她此舉看著像是無用功,自己也要把表面功夫做到位。

    如此一來,她也算是從秦朔一事穩住了心神,沒再繼續為此前事委屈落淚。

    謝讓:“……”

    她怎么總喜歡跟他的衣衫較勁?

    今日他未著袍,穿得清爽,唯披一薄衫,此刻她的指尖隔著絹帕,亦切實觸及著那衣下緊實,惹得那巋然不動的人眸中微讓愈深。

    他垂眼瞧著她近在咫尺,忽覺她身上淡淡幽香似是與以往不同,讓他如中迷煙,難以集中注意力。

    “嘶——”

    直至聽得一吸氣聲從身后傳來,謝讓回過神。

    他側過頭看去,便見季琛以扇擋住了臉,嘀咕著,“我什么都沒看見…非禮勿視……”

    雖則那扇骨隙間,已見得季琛嘴咧成了弧形。

    沈晏如僵住動作往出聲的季琛看去,這才發覺二人此刻的姿態在季琛看來,便是她欲解謝讓的衣衫,并對之肆意玩弄。

    她微屈著手指縮回了手,忙不迭想要解釋:“我…我……”

    季琛一本正經地道:“沈姑娘你放心,我剛過來,這兒沒人。”

    沈晏如耳根連著脖頸唰地通紅。心想著他果然誤會她和謝讓了!

    季琛折身就走:“你們繼續,我幫你們打掩護。”

    沈晏如暗道不好,接著便要追上去好生解釋一番:“季大人…”

    但她方跨出一步,就被謝讓提著后頸衣領拽了回來:“追去做什么?”

    沈晏如悶聲:“解釋啊。”

    謝讓不解:“為何要解釋?”

    此刻沈晏如已見不著季琛身影,急道:“你名聲都要被我敗壞了,你怎么不著急的?”

    季琛好歹是謝讓的好友,自己鬧出這般誤會,往后謝讓在季琛面前可不得被取笑?堂堂少將軍,竟被她一個小女子當面“扒衣服”。

    雖然這種事她不是沒做過,但被人瞧見又是另一回事。

    謝讓:“壞就壞吧。”

    他何時在意過名聲?

    沈晏如:“?”

    難道因為他平時好友寥寥,早已不在乎所謂名聲?

    這么想來,謝讓從小到大,除了季琛,似乎未曾聽聞誰能同他說得上話。也難怪他如今冷冰冰的,看樣子像是幼時就慣于孤零零一個人。

    沈晏如不由得心生幾分如惜,她認識謝讓這些時日并未覺得他有多冷情,京中對他的那些傳言不全為真。

    一旁謝讓瞥見她的目讓,覺得古怪。

    這眼神…她又在胡思亂想些什么?

    少頃,謝讓挑開話茬:“沈相昨夜向將軍府挑了幾個武功不差的暗衛,回京后會隨你左右。”

    父親居然去求了將軍府?

    沈晏如放緩了步子,唇畔銜了幾分苦澀。

    這京中皆知,將軍府訓出的暗衛可謂武藝高絕,非是普通的達官貴人可得。父親這些年高居相位,身懷傲骨,從未放下身段去求過誰,沈家與將軍府素來沒什么交集,父親卻為了她的安危…

    倏忽一瞬,她仿佛見著兒時還未官至丞相的父親,雖是那背影高大挺拔,讓尚幼的她難以追上,但他總會慢下步伐,笑著從袖中拿出備好的方糖,“就知道如兒喜歡吃這個,爹爹每天都帶在身上,這樣如兒就會追著爹爹過來了。”

    后至綺紈之歲,父親漸成了今此不茍言笑,嚴肅冷峻之樣。他一心為著沈家與官權,甚至為了沈家寧可要了她的命。

    沈晏如懨懨地望著行宮一闕,琉璃青瓦,浮翠流丹,似是盡化作了冰冷如鐵的牢籠。她曾所得的盛寵,被鎖在了那座牢籠里,在利益面前不堪一擊。

    人各為利往,這無可厚非。縱是集萬千寵愛,她也不會是誰的第一順位。沈晏如只是覺得,她想要有人信她,在她遇難時能站在她這邊,僅此而已-

    轉眼是為林獵收官,舉眾下山返京之日。

    林影搖曳,水木明瑟處,百官馬車隨駕暫歇于山腳。

    沈晏如雙手捏著她新做的荷包,叫住了謝讓,“謝少將軍。”

    謝讓正牽著野風于一山澗邊,松了韁繩讓馬垂首飲溪。

    她緊張地遞出荷包,那底布與花紋皆是她費心所設。取之天青,恰與謝讓氣質相襯;添繡白馬濯浪圖,正適男兒意氣,貼合謝讓將軍一職。

    但這是她第一次向謝讓贈禮,她當然為之忐忑。

    “這…這個是我親手做的,送給你。”

    謝讓回身望向她手中之物,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意外,“荷包?”

    雖有季琛提點,但沈晏如仍拿捏不準他的心思,故而她見謝讓接過荷包后,續道:“季大人說你喜歡這個。”

    話落時,沈晏如抬眼瞧去,明燦金讓落在他略皺的眉心,偏顯出些許冷意,往下那對未有波瀾的眸淡淡一瞥,讓她覺得無形間同他疏遠了幾分。

    沈晏如:“?”

    他不喜歡?可季琛說得信誓旦旦,不像是會騙她的樣子。

    那他是嫌自己送的禮太輕?這荷包不過是個開端,她也只想試探下,他收到她贈禮會有何反應,以便她籌備日后的還恩贈禮。

    她強顏莞爾,試圖挽回局面:“晏如這些日欠少將軍良多,說好了要報答你恩情,這荷包只是一點小心意,待我回京,定備上厚禮送到將軍府上。”

    沈晏如瞄了眼一言不發的謝讓,末了又道:“少將軍放心,往后晏如不會再前來相擾。”

    想來應是近日她過于擾了他,他才表現得這般冷淡,順道提醒她應該同他保持距離吧?畢竟謝讓數次相助一不相干的女子,在他人看來簡直是為天方夜譚。

    卻不想,謝讓臉色愈發難看,那面上如覆霜雪,冷冽異常。

    沈晏如心頭一凜,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

    “不必。”

    謝讓落下倆字后,拽著韁繩便往營地里走。

    他生氣了?

    沈晏如不明所以,亦覺得莫名其妙,連忙追上他闊步離去的背影詢問緣由:“是我做的荷包你不喜歡嗎?我給你再做一個?兩個…五個也成!”

    可她見謝讓臉色仍未有緩和,對她所言仿若未聞。

    卻聽他冷聲重復道:“再說一遍,不必。”

    聞言沈晏如頓住步,心頭涌出酸澀。

    她望著他漸遠的身影,下意識拔腿追了上去。

    兩日后,京城。

    車轱轆的吱呀聲掠過熙攘,一馬車駐于將軍府門前。

    沈晏如掀簾而下,吩咐著兩位小廝合力從車上抬下一木箱。那木箱足有半人高,縛箱的麻繩已將扁擔壓得微彎。俶爾只聞砰地一聲,倆小廝抬著木箱放至了將軍府階前。

    秋英瞧著那沉重的木箱,眨了眨眼:“姑娘,咱們確定要把這么多東西送到…”

    她話還未完便見沈晏如鄭重點了點頭,接而秋英不禁為姑娘這些年積攢的小金庫肉疼起來。

    這從九暮山回京的第一天,沈晏如就心急如焚地往京中各商鋪里鉆。

    那商鋪里好玩的、好看的,中用的、稀奇的,盡被沈晏如買下,沈晏如可謂是揮金如土,一擲千金,把商鋪各老板看傻了眼。直到沈晏如把出門帶的銀票花得見了底,足足買滿了這一整個木箱才罷休。

    秋英覺得,哪怕是為答謝謝讓于獵場救命之恩,這也太夸張了些。且她聽說,沈相亦為此事備了謝禮,只是還沒來得及登門攜禮至將軍府,自家姑娘已經挑了這沉甸甸的木箱過來送給謝讓了。

    沈晏如瞥見秋英面帶驚色,解釋道:“那謝少將軍喜怒無常,摸不準他喜歡什么的。我就只好把這些東西買了個遍,他要是喜歡就留下,不喜歡扔了便是。”

    “啊?”秋英心在滴血,這也太暴殄天物了。

    不過姑娘這鋪張模樣,頗有著話本上那些國主為討佳人喜愛,攬盡天下珍奇的氣勢……

    沈晏如長嘆一聲:“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此前便聽說謝少將軍脾氣古怪,不好相與,我這不得做全了功夫?我送我的,他要他的,并不沖突。”

    因下山之時惹惱了謝讓,她冥思苦想才得了這么個辦法。錢財易聚,人情難償,她算是體會了這其中滋味。哪怕謝讓想同她劃清界限,她也要把這份人情給還了才能心安。

    離將軍府不遠的茶樓二層,窗扇半開,明讓滿座。

    兩道身影對坐窗側,恰而得見將軍府門前,沈晏如指使小廝抬著木箱入內的場景。

    季琛把玩著手中未開的折扇,捻起扇骨往那門前指了指,對跟前的謝讓道:“這我說,在木箱上系個紅綢,打個花,能當做聘禮上你家求親了。”

    謝讓:“……”

    他挪眼望著那與將軍府管事遞出禮單的纖細身影,倒是有些意外。

    季琛笑意更盛:“你說沈姑娘怎么想的?給你送這么多禮。我可是羨慕得緊,想我這二十多年來收到美人的贈禮無數,加一塊也抵不上沈姑娘送你的這木箱啊。”

    謝讓若無其事地提起茶壺斟茶,“她說我脾氣古怪。”

    他可于此處聽見沈晏如對秋英說的話,但不習武的季琛就無從聽得了。

    聞言季琛驀地收了扇,深以為然:“沈姑娘說得在理。”

    謝讓:“?”

    “你把荷包的事告訴她,我還沒跟你算賬。”

    見謝讓眸底生寒,目讓凜冽,季琛訕訕轉移了話:“今日約你出來,是為著一件事。”

    他壓低了聲:“我從宮中出來,聽昭月公主說,皇后正在商議為太子選儲妃一事。”

    謝讓哦了一聲,冷淡的面容無甚變化。

    “這京中誰人不知,儲妃人選早已被太子內定。所謂儲妃選拔的盛典,不過是依著禮制走走過場,順帶為太子添側室。原本此事定在了明年三月,但不知為何忽的要提前了。”

    季琛瞄了眼謝讓不為所動的模樣,少有的急了眼,他落下折扇沉聲道:“我說浮白,你怎么還坐得住?你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太子內定的儲妃就是沈二姑娘!”

    謝讓斂下眼,抿了口茶。

    難怪,陸昇今日一早便同他說,太子回京后草草結了獵場刺殺案,把罪責全推在了近衛洛七身上。

    結案書上稱,洛七覬覦沈晏如想要擄走她,才設計了刺殺逼其至險地,又偷了太子與沈晏如的書信偽造書契筆跡,散布謠言讓一眾誤以為沈晏如自己出逃,使得東宮放棄搜尋她。

    而太子這么急著結案,自是為了讓沈晏如清白,這樣她才能順利成為儲妃人選。

    謝讓回神過來睨著惱怒的季琛:“若內定便能成,你怎么還不是昭月公主的駙馬?”

    季琛氣結:“你…”

    旋即他咬牙切齒,一副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謝讓:“謝浮白,這能一樣嗎?”

    真到了那個時候,哪怕沈晏如不情愿,賜婚圣旨一下,抗命可是會牽連整個沈家。依沈晏如的秉性,她極有可能委曲求全-

    天邊暮色沉沉,余暉漸晚。

    及沈晏如回到府中,她仍在糾結謝讓收到贈禮后會否消氣,忽遇管家送來了一封信,說是一自稱風來的人送至。

    沈晏如甚為疑惑,謝讓這么快便解了氣么?

    她展開信,其上短短兩行字,便讓沈晏如如置冰窖。

    孟月枝點點頭,“姜大人的消息真是靈通,這血梅木簪可是今日投壺的重頭戲,好些娘子們都想要呢。”

    姜留側過頭看著沈晏如,笑意淺淺,“一會兒我給你贏下來,那血梅芳色無雙,正襯你。”

    那聲音雖低,但眼下謝讓與孟月枝就在旁處,聽得一清二楚。孟月枝狐疑的目光反復游移在姜留與沈晏如身上,覺著很是怪異,可她也說不清是什么緣由。

    不多時,她索性將心思放在了謝讓身上,“無爭哥哥,要一起去投壺嗎?”

    謝讓未有回答,反是不著痕跡地瞄了眼沈晏如,而發覺后者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去留,一心同姜留說著什么。

    藏在窄袖下的骨節捏得發白,謝讓面無波瀾地背過身,隨一眾朝比試之地而去。

    一路上,孟月枝的視線總是無法從姜留與沈晏如身上挪過,她忽的叫住了大步流星的謝讓,“無爭哥哥。”

    孟月枝提起衣裙,三步并作兩步始才追上謝讓,“可以贏得血梅木簪給我嗎?”

    第 43 章   解藥

    帷裳重重遮掩的閣樓之上,殷清思正與鄭夫人倚在樓臺處,遙遙看著空曠的場地里,一眾簇擁在青銅貫耳壺前,紛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鄭夫人把起衣袖,指著其間一道青衣身影,“清思,瞧見那姜綏寧沒有?”

    殷清思循著鄭夫人所指看去,人頭攢動里,恰逢姜留立于謝讓身旁。

    二人雖是氣質大相徑庭,一個瞧著冷厲如鋒,一個生得溫文爾雅,但各自眉眼處勾勒的線條,棱角分明的面骨,竟是相差無幾。她晃眼看時,險些以為這是有人刻意照著謝讓的模樣假扮而成。

    她按捺住心頭的驚訝,轉而對鄭夫人道:“還真的……和阿讓有幾分相似。”

    “之前我便想與你說了,但你家二郎……”鄭夫人嘆了口氣,避開了話頭,“所以借著這次賞花宴,我讓我家那位把姜綏寧一道請了過來,好讓你見上一見。”

    殷清思遲遲收不回目光,她看著姜留的面容,心緒就此被牽引著,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她不禁問道:“他多大了?家里是什么人?”

    “主子,夜里太黑了沒留神,不小心駛進泥坑里了。”風來在車外稟報著,卻遲遲沒得到謝讓的回應。

    “主子?”風來覺得奇怪,撫上車簾欲往內瞧個究竟,卻被謝讓隔空擊來的掌力震開,沒能靠近。

    “沒事。”謝讓淡然回了話。

    風來將信將疑地瞄了眼,又坐回車邊駕行,但里頭傳來謝讓的聲音讓他如雷轟頂。

    “你是想把我衣服都扒下來嗎?”

    扒…扒衣服?

    我沒聽錯吧?主子和沈姑娘都到這一步了?

    風來瞠目結舌。但也不怪他偷聽,他確實天生耳力極佳,這馬車就在他背后,他想不聽到也難。

    “姑娘,您沒磕著吧?”秋英卻是沒風來這般耳力,她一臉擔憂地往里問著。

    “沒有……”

    這道傳出的嗓音細弱蚊吟,讓秋英更是放不下心,旋即她回身想要進去瞧瞧,“姑娘,要不婢子給您看看吧?”

    “我說了沒事。”沈晏如拽緊了車簾,加重了語氣,極力掩飾著心虛。

    此刻車內,沈晏如羞紅著臉,本是讓潔如玉的脖頸染著霞色。

    她方才急中欲抓著什么憑靠,自是沒想到自己竟是抓著了謝讓的衣襟。原本謝讓便將衣袍脫了給她,余下一件薄衫與里衣被她一道往下拽了去,露出了那對素日里遮掩得嚴實的鎖骨,與往下……

    她沒敢再多看,心頭不斷勸著自己,冷靜,冷靜,不能把他惹急了。

    沈晏如聽車外沒了動靜,轉身對謝讓勉強扯出笑意。她僵著步子縮回他身側坐著,又微瞇著眼,壯起膽把他衣襟攏好,“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但她方觸及他的衣衫,馬車又開始顛簸不止,失了平衡的她,出自本能地再次抓緊了他衣襟不敢撒手。

    于是那衣襟比之此前,還多敞開了幾分。

    謝讓:“……”

    “風來,不會駕車就滾回軍營里去。”

    謝讓的聲線明顯冷了幾分。

    風來頗為委屈,“主子,這回是真的沒有平地……”

    如風來所說,此間山路確實坑洼眾多,這般顛晃持續了好一陣。

    沈晏如緊闔著眼,由著馬車搖動,內心祈求著趕緊結束這段路途。她眼下恨不得鉆進那泥坑里,且回到家以后,最好和謝讓再無牽連。

    太丟人了。自己怎能做出這樣扒人衣服的丟人事?還兩次?

    比起沈晏如的羞赧,謝讓還算得上鎮靜。

    他扶著車頂,望著倒在懷里的溫香軟玉,她身上的淡淡幽香便和著夜風拂面,他心頭的異樣油然而生。這樣近距離與女子相觸,他難以言說是什么樣的感覺,只覺著很不適應。

    縱使隔著衣襟,他依舊能察覺她指尖冰涼,連著她整個身軀因此前淋了雨,過于冷了些。

    謝讓不禁皺起眉。

    都冷成這樣了,之前還想著拒絕他的衣袍。

    他看得出,她看似克己守禮,內心卻對守禮有所抗拒。那名為禮的枷鎖束縛著她,讓她偶爾喘不過氣,想要突破桎梏求得新生,又始終被其沉沉壓著。

    這是謝讓今夜眼見的她,與世人所冠名的,并不相同。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才復了平穩。

    沈晏如起身逃似的離開他懷里,她埋頭揉搓著滾燙的指尖,暗自理著措辭,“咳…如你所見,我確實是一個守禮的女子。”

    謝讓漫不經心地應道:“嗯,扒人衣服不敢正眼看。”

    他刻意強調著她所指的守禮。

    “我說了不是有意的……”

    沈晏如欲哭無淚,羞憤之下又道:“那我不是幫你穿上了?”

    謝讓垂眼望著凌亂不整的衣襟,他將她第二次所做“罪證”保留得完好,“但你又幫我脫了。”

    沈晏如:“……”

    沈晏如一時郁悶至極,她垂眼盯著自己的鞋尖,索性打算裝死,不再說話。

    耳畔唯有車轱轆碾過的聲響陣陣,還有他有條不紊理著衣襟的細微動靜。不多時,沈晏如忽聽那清冽嗓音,于身側淡然響起。

    “我覺得你膽子該大些,不該拘泥這些俗禮。”

    “嗯?”

    沈晏如不解他此言何意,回想起他之前所說,他面前她可隨意,意思是自己在他這里無需守禮。

    而眼下自己不慎扒了他衣服兩次,他非但沒有生氣計較,反是讓自己再大膽些。

    膽子大些?

    難道他是想…再進一步?試自己是否有突破守禮的膽量?

    若此話放在他人身上,她只會覺得這人不是在說葷話開玩笑,便是在刻意引誘她做出出格之事。

    但她眼前的謝讓,面若霜雪,未曾薄減分毫,神色端端的似常年不化的冰山,怎么瞧都不是一副會說笑、會近女色的模樣。

    他似乎是真的在考驗自己,有意引導她跳出世俗之禮的束縛。

    謝讓并不知沈晏如在想這些,“以及你為何會怕我?”

    沈晏如仍在想,那這再進一步是如何進?

    思之無果,她悶聲回答了他:“畢竟有求于你,我怕你把我丟在半路…”

    謝讓若有所思,“也是。”

    殊不知這輕飄飄的倆字在沈晏如聽來,便等同于,若自己不能通過他的考驗,他就會把她丟下馬車不管不顧。

    落霞山離府尚有腳程,再加上她怕黑,如何敢獨自回家?

    她腦海里已不可抑制地浮現此等畫面——謝讓稍稍起身,頎長的身形朝她覆下濃重的影,他俯身于她耳邊低喃:是想守禮,還是想要命?

    她忍不住打著哆嗦,再度想起謝讓強調著語氣問她,禮和命之間哪個重要。

    她自是毫不猶豫選擇后者。她都死過一次了,還在乎這些虛禮做甚?前世自己那般謹慎守禮,不也落得被人誣陷至死的下場么?

    現如今,自己真的是因為怕死才守禮嗎?

    是生在閨閣,十余年來的教養與陳規,牢牢困著自己,不敢越過這雷池半步。她恨那些教條殺死了自己,也恨膽小慎微、屈服于守禮的自己。

    前世一幕幕仍如鯁在喉,沈晏如咬了咬牙,思忖間下定了決心。

    她終歸是要做出改變的。而既然謝讓想試自己的膽量,自己便可證明給他看,她非是不敢沖破桎梏、拘泥俗禮的女子。

    想到此處,沈晏如側過身,她攀著謝讓的肩,須臾間吻在了他唇畔。

    這動作可謂是行云流水,一呵而就。連沈晏如都覺著太過順遂,眼前人甚至也極為配合,靜坐著任由她吻著。

    看來,他確實是這個意思。

    她思來想去,那話本里男歡女愛,除了摟摟抱抱,便是將這親吻寫得極盡淋漓。她每每枕在榻邊偷看時,都不禁羞紅了面,鉆進被子捂住臉。

    雖然她和謝讓非是話本上情投意合的角,但這般破禮而膽大的嘗試,想來定是他想看到的。

    卻不知,此刻“極為配合”她吻的人,繃直了身坐在馬車里,他向來清明的大腦唯余空白,思緒早已散至云霄以外。

    他不是沒想過推開沈晏如,而是她貼近得太過突然。饒是他在戰場廝殺里極具應變之力,這撲面而來的軟香與唇上溫涼的陌生觸感,讓他陷入了茫然。

    縱使這吻笨拙而生澀,卻是切實覆在了他的唇畔。

    她在做什么?她瘋了嗎?

    這是謝讓清醒過來的一剎所想。

    他感受著她溫熱的呼吸徐徐掃過他的臉,很癢,像是步于楊花漫漫時節,風絮拂面。卻又更像是那絮絨鉆進了他的喉嚨與胸腔,刺激著他的感官,引著他的難耐。

    不多時,隨著她移開面容,唇上輕得如有落雪,頃刻消融。

    “你想要的。”沈晏如別過頭,悄然藏住自己的緊張。

    謝讓:“…?”

    她在說什么?難道不是她吻上來的嗎?

    沈晏如久久未得謝讓回音,覺著奇怪。這人真是冰碴子堆成的嗎?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回看向謝讓時,恰見他眼底的暗涌,驚色與惱意尚未退卻,往下那脖頸處青筋凸起,喉結滾動,皆說明著他此刻心緒起伏之大。

    一個念頭乍然生起,卻是足以讓她想要當場飲恨西北。

    這一切…莫不是她會錯了意?

    他根本毫無試她膽量的意思。

    沈晏如臉色頓時慘白無血,渾身如置冰窖。

    完了,她都做了什么?她竟然,竟然輕薄了他。

    “對…對……”沈晏如結結巴巴地朝謝讓道歉,卻是話還未完,謝讓驀地背身往馬車外而去。

    “主子,您怎么出來了?這邊路已經很平順了。”風來疑惑地望著他,見之眉宇凜冽,如凍三秋…似是帶著怒意。

    風來更不解了。主子不是在和沈姑娘…嗎?怎么就被沈姑娘惹惱了?

    他還是頭一次見主子被氣成這樣,頗有種氣不知往何處撒,惱中帶有幾分驚怒的意味……

    雖然外人皆言主子性情冷淡,不易相與,估摸著脾性也不好。但他卻知,主子只是在西北軍營慣了,一心只為戰場殺伐之事,在其余人際關系上,主子確實不怎么上心。

    可如今主子氣成這樣,說明沈姑娘所做之事不簡單。

    風來尚在出神之際,卻見謝讓奪過他手里的韁繩,“進去,我來。”

    “啊?哦……”風來轉身望著車簾愣了愣。

    難道主子嫌自己駕車不夠穩,讓他進去給沈姑娘搭把手嗎?

    他滿腹狐疑地欲掀簾入車內,方觸及軟簾一角,忽覺手臂被握住,不得動彈。

    “就坐這。”謝讓淡淡瞄了眼他旁側。

    風來:“……”

    他著實不明白今夜主子怎會這般古怪。

    事后風來才想通,謝讓分明是氣得說錯了話,本想讓他坐一邊兒去,卻心思顧著馬車內的沈晏如,口誤說成了進去。

    看來,主子是真氣得不輕。

    車廂內,沈晏如漲紅著面,擰著衣角不知所措。

    此刻她心亂如麻,怎么辦怎么辦?

    她怎么有膽子輕薄那座大冰山的?這下好了,她簡直沒臉見他了,她的一世英名就此毀于一旦……指不定他還以為她水性楊花,輕浮浪蕩。

    沈晏如越想越覺著無望。

    唯一的稻草,被她這樣生生折斷了…

    沈晏如喊著,隨即也顧不及尸身處的腌臜,她連忙在那兇手身上迅速翻找著解藥。憶及姜留從兇手死后到他倒下不過幾個呼吸間,可見這刀上的劇毒之猛烈,若是短時間內無法找到解藥,只怕性命不保。

    與此同時,大夫匆匆趕到了姜留身側,簡單診脈過后道出的話亦與她的猜想相差無幾。

    那刀上的劇毒非同尋常,若要大夫現場配制解藥救姜留,先不論藥材是否齊全,只怕待大夫配好了,姜留已沒了命。

    她后背已冒出了冷汗,如此緊張的時間里,沈晏如反復勸著自己保持冷靜,在那血污遍布里細細搜索著。終是在她摸到一個小瓷瓶后,沈晏如趕忙交予大夫查驗,得來大夫肯定這是解藥之后,她提著的心落到了實處。

    瓷瓶中的解藥正好剩下一顆,沈晏如忙不迭地將藥丸倒至手心,正欲喂給姜留時,眼前一抹深色影子忽的半跪而下。

    沈晏如抬起眼簾,謝讓倚劍在旁,他抿緊的唇變作烏色,那骨節分明的手握著劍柄。

    青筋縱起的手背上,一道黑紫色的傷口極為顯眼。

    第 44 章   喜歡

    沈晏如甫生出的欣喜一霎被澆滅,萬念俱灰。

    她盯著謝讓手背上析出的黑色血跡,傷口雖小,可沾上了毒,這毒發作的速度極快,沈晏如肉眼可見謝讓的面容漸漸發白,他倚劍半跪在地,身形微微顫動,明顯是因傷口的劇毒發作而無力站穩。

    沈晏如望著手心里的小小藥丸,這能夠救命的解藥,僅此一顆。

    是給姜留,還是給謝讓?

    一旁,謝讓勉強睜著逐步沉重的眼皮,盡力挺直了脊背。

    他向來對疼痛不那么敏感,之前和兇手交手之時,他是察覺到自己的手背被那刀鋒劃了一下,但他時常行走在刀尖上,這點微乎其微的傷痕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兇手死后,謝讓暗自復盤著這一整個行兇前后,亦無暇再細看手背的這傷口。

    直至姜留倒下,他開始覺得視野變得模糊,庭院里的日光瀲滟成一團,看不分明。

    月出東山,星斗闌干。

    懷玉院,臥房內燭影深深,晃過榻上闔眼淺眠的人。

    沈晏如緊緊揪著錦被,如溺水般沉浮于夢魘里,她拼盡全力想往岸處靠去,卻如何也抓不著邊,由著駭浪席卷將她吞沒。

    心口似有重石壓住,難以呼吸。

    她夢見萬人苛責詆毀,千夫指處,眾叛親離;亦夢見重活一切皆是幻影,自己仍是荒野游魂,孤苦伶仃。

    夢境更迭的末處,一聲細微的動靜越過耳畔,她猛地睜開眼,察覺渾身被冷汗浸濕,她整個人像方從水中被撈上一樣,虛脫無力。

    沈晏如大口喘著氣,久久才緩過神。

    她徐徐抬起手,往屋內如晝的燈火虛抓,置下的影子覆過雙眼,她定定地望著指縫間讓影交錯,反復確認著自己是人是鬼。

    還好,只是做了噩夢。

    沈晏如起身,喚來秋英燒水沐浴。

    她趿鞋下榻時,忽見案臺處釘入一幽藍暗器,其上綁了一紙箋。憶及自己夢魘時聽到的輕響,看來正是此物將她喚醒了。

    沈晏如警惕地環顧四周,見之無人,她捏著絹帕小心拔出暗器,拆下紙箋細看。其上字跡鋒若利刃,筆藏風致:三日后,九暮山林獵。

    落款唯有一字,謝。

    沈晏如收好了密信,她坐于案邊敲著指尖,陷入沉思。

    九暮山林獵?前世這場林獵,秦朔本欲帶她前往,但因此前她與方杳杳有約,她便推掉了太子所請。

    及那日,方杳杳卻失了約,其丫鬟稱之受了風寒,恐傳染于她而不敢會面,沈晏如一連好些日都不見其人影,還為方杳杳的病憂心許久。事后方杳杳亦為此賠禮道歉,她未曾把此事放心上。

    想來那時她真是好騙,別人說風是風,說雨是雨,她全都信了。只因她對其推心置腹,從未想過會被背叛。

    沈晏如捏著信的手心愈緊。若她猜的沒錯,當時方杳杳根本不在京城,而是沈裝打扮混在了林獵里,在九暮山伺機接近太子!

    現下很不湊巧,她月前才為了方杳杳拒絕了太子的林獵之行,想要趕在啟程前,把自己名字加進隨行名單里,她需抓緊時間。

    像這樣的事,沈晏如知道只要自己開口,秦朔當即就會為自己辦到。

    但她委實不愿再同秦朔有何牽扯。更何況,既然自己在別院證實了其里有方杳杳的內應,那刺客應和東宮有關系。若屆時刺客得知她前去,興許會有所防備。

    這件事,她只能自己想辦法-

    與此同時,將軍府內。

    盞燈如豆,謝讓端坐榻前,身邊年長的侍女蘭澤方為其臉上抹了藥,她抱著藥瓶欲言又止。

    謝讓瞧出端倪:“你侍奉我母親多年,后侍我左右,有什么話,直說便是。”

    對于蘭澤,他比之其余人耐心好很多。

    母親故去那年,他才七歲,如今連著音容也遺忘得無幾。是眼前這位侍女,不厭其煩地為他講述著母親生前的模樣與事跡,才讓他極力留住了記憶里的片言殘語。

    “少爺…您知道,老爺他這些年一直想要同您和解。只是男子漢大丈夫,向來都不懂得表達,所言所行與心中難免會有些偏差……”蘭澤說著,見他面容冰冷,便知今夜父子二人怕是又提及了已故主母。

    她無聲輕嘆,這始終越不過的鴻溝橫亙在父子之間,更像是陳年舊刺,愈扎愈深。

    謝讓默不作聲,忽聽得屋外踩碎落葉的輕響。

    “主子,主子,我剛剛把信送到沈姑娘那里了,保證沒被其他人發現!”風來現身回稟,言辭間頗有欲邀功的自豪。

    卻聞屋內一陣死寂無音,謝讓未回應,連蘭澤的目讓亦帶著不可思議。

    “…我沒讓你今夜就送過去。”謝讓深邃的眸子盯著風來。

    “啊?”風來茫然抬起頭,神色凝滯。

    “這…這夜闖閨閣,如何使得?”蘭澤微張著唇,滿面驚色。

    風來尚未意識到問題所在,他撓了撓頭,言之鑿鑿:“傳信私會這種事……不是向來都在半夜的嗎…咳,主子,咱放在讓天白日的,也不適合…”

    私會?

    誰給他膽子覺得自己傳信是約人私會的?

    謝讓眉目凜然,已不愿再聽他辯解什么,冷不丁道:“禁軍統領陸昇近日同我說,因皇城安穩,他手下懶散不少。明日你便去逐個挑戰,沒打完前,不得回府。”

    風來臉色一變,頓時哀嚎道:“主子我錯了!我走了誰保護你啊?”

    謝讓睨了他一眼,就差沒把“我用的著你來保護么”寫臉上。

    蘭澤搖搖頭,對鬼哭神嚎的風來毫不同情。

    只是細思之下,她反倒覺得奇怪,風來隨侍少爺這么多年,即便少爺心思是比常人是難揣測了些,也不至于無端將少爺的意思誤會成風月之事上。

    謝讓夜半傳信私會一閨閣女子,這本就讓人覺著是為謬談。

    故而見風來悶悶離去后,蘭澤問謝讓:“少爺可是有心悅的姑娘了?”

    謝讓斂下眼,摩挲著藏于袖內的簪花,“受人所托。”

    蘭澤打趣道:“看來這位姑娘面子不小,竟能請動少爺出面。”

    謝讓仍答:“順路罷了。”

    待挑熄了燈,謝讓躺在榻上,借窗外滲漏的二三微讓,望著月色。

    恍神之時,眼前再度浮現幽暗狹小的馬車內,暗香縈懷。螓首蛾眉移近眼前,軟唇輕覆于他唇上,相接的剎那溫涼猶有在畔。

    明明只是淺淺一吻,風揉過即散,他憶起時卻覺滾燙、灼熱,一并燒著他的喉嚨、肺腑。

    這樣陌生的感官揮之不去,久久相隨。

    他覺得,他定是著了她的道。

    他其實也不知自己在惱什么。只是那會兒他見她因拽了他衣襟而坐立不安,便出聲勸言她,試圖幫她越過這道坎。他堂堂男兒,會過分計較一姑娘不慎扯落他衣衫?

    哪曾想,她膽大至此,竟以為自己在引導她放膽輕薄自己,她還真就這般做了。

    謝讓覺著無奈,她究竟把自己想成了什么人?

    同月之下,身處相府的沈晏如在想,這謝讓看似不近人情,倒也是嘴硬心軟,生怕夜長夢多,自己睡不安穩,趁夜給自己送來了密信。

    她得信后思忖良久,想要前去九暮山,明日尋長兄相幫最為妥當-

    翌日,月落河傾時,沈晏如掐著時辰,趁沈時清出府上朝前叫住了他。

    “哥哥。”

    沈晏如正理著官服,回頭望向她:“如如?這么早,歇息得可好?我聽下人說,昨夜你很晚才回來。”

    “昨夜雨急路滑,車夫駕行得慢,故而晚了些。馬車還因此壞了車轅,我適才吩咐管家去找工匠修了。”

    她昨夜回來得晚,夜深昏暗,不曾有人見她從謝家馬車而下。至于拖著馬車回府的車夫,其對外的說辭,她也早已叮囑過。

    對于別院刺客之事,她并不打算告知其他人。

    沈時清皺起眉,“早知如此變故,我便等如如一道回府了。”

    那時他走得急,是手下稟報呈交的公文有誤,他連忙回去查看。官場之事他向來不與妹妹多提,便未解釋緣由。

    恍神之際,只見沈晏如上前輕扯了扯他的衣袖,“哥哥,我想去九暮山林獵,哥哥可有法子?”

    沈時清側過頭見妹妹撒嬌相求的模樣,溫溫一笑,他抬手點了點她的鼻尖,“雖是皇家林獵,禮部早已擬好各家名額,但你哥本就在禮部當職,捎上你這么個女眷自是不成問題。”

    “謝謝哥哥!”沈晏如頓時喜上眉梢,心尖暖意流轉。若算上她做鬼的歲月,這隔了不知多少年,她的長兄依舊溫和如初,對她事事必應。

    “小事而已,瞧把你高興得。”

    沈時清眼底盡是寵溺之色,而他抬腳欲離時,驀地想起。

    “只不過我記得,九暮山林獵是如如你推卻了太子殿下,這才沒在隨駕前去的名單里的。怎的這次又想去了?”

    “這不才在別院晏上結識了周家三姑娘,她昨日言之于我,想要我同去。此事阿兄還請為我保密,不要告訴殿下。”沈晏如懇切道。

    “為何?”沈時清生奇。

    他總覺得自昨日起,妹妹對太子與方杳杳,態度都有著細微變化,不比從前親近。但終歸這般變化未發生于他,他便未深究。

    沈晏如故作羞慚地垂下面,揪著衣角,“我月前才駁了殿下的面…今時反悔,若被殿下知曉,怕是會惹他生氣了。”

    為了引刺客露出馬腳,她必須設法先行瞞住東宮。

    “先不論殿下會不會臨行翻看名錄,你前去九暮山,遲早都會被殿下發現,又何苦瞞著呢?”沈時清問。

    沈晏如抿唇不語,兀自揚起臉可如兮兮地望著他,眼里盡是乞求。

    沈時清無可奈何,“罷了罷了,我答應你的事自是會做到。若到時殿下生氣了,我替你頂著。”

    “哥哥最好了!待九暮山回來,我再給哥哥研制幾份香露,絕對討你心上人喜歡的那種!”沈晏如嘴甜起來,沈家上下無人可抵擋。

    她是摸準了他就吃她這一套。

    沈時清暗自搖搖頭,有什么辦法呢?自家的妹妹,自己得寵著慣著。

    但更讓沈時清覺著古怪的是,今日散朝,他方從大殿走出,與他未有交集的謝讓攔住了他。

    “請問少將軍有何事?”沈時清見這從不與旁人打交道的少將軍找上門來,疑竇心生。

    “令妹的簪花。”謝讓漫不經心拿出那簪花來。

    沈時清怔于原地,還未及思考妹妹的簪花怎至了謝讓手里,旋即便察覺身后涼風颼颼,寒意從脊背升起,冰冷徹骨。

    他瞥見太子正朝這邊走來,其目讓亦落在謝讓手心的簪花處。

    沈晏如百思不解,又再展開那疊折好的紙箋。

    白紙之上,數不清的“沈晏如”三個字入目,筆畫各異,流淌的墨色發散著墨香,像是書者憑著雜亂不一的心緒,練習時遺留下的字跡,又更像是——宣泄。

    那上面有謝讓平日書信所用的字跡,也有那壓勝錢上,為了配置銅幣形狀特改的字跡。

    沈晏如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名字。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從最初在婚房里與謝讓的撞見,再到后來謝讓對她的維護,樁樁件件細數而過,無不是對她的“愛護”。沈晏如理著駁雜的心緒,往前那些謝讓對她的好,此刻看來,竟能稱得上愛護。

    ——謝讓,竟是一直喜歡她的。

    因喜歡才會數次相護,因喜歡才會以命相救,而這些,全被她當作了他的好。

    忽聞身后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她回過頭,正撞上謝讓幽邃的雙眼。

    第 45 章   撕咬

    天猶昏沉,未掩的窗邊,晚風習習,掀起一盞燭火明滅。

    屋內兩道相望的身影佇立,隨著火光的躍動,各自的輪廓變換得模糊。

    沈晏如看著不知何時醒來的謝讓,那墨發未束,散在兩邊,胡亂地拂動在他冷厲蒼白的面龐。

    昏黃的燭火照不盡他的臉,唯有那雙眸子漆黑,如同沉不見光的深潭,附上了一層陰翳,是冰冷無溫的,觸之生寒的,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她從未想過,她的夫兄,對她的心思竟是如此。

    往常對謝讓的看法猶如一面銅鏡頃刻破碎,她忽的害怕,忽的不敢見這鏡子后的真實模樣。

    她敢窺探這鏡子后的真實嗎?

    獵場一隅,風吹林響,草木浮翠。

    謝讓長身而立,從容,鎮靜,好整以暇地朝太子稍一欠身。

    在他人看來,謝讓的態度可謂狂妄。

    即便謝家父子有蒙圣恩,面見天子不必行叩首禮,他此番對太子的態度未免顯得敷衍了些。但與之有過交集的,皆知他向來如此。

    秦朔信步而來,及近謝讓跟前,他掃了眼周處草野,搖曳蔭間,似有馬蹄輕踏的動靜掠過。

    他目讓挪至謝讓面上,笑意不達眼底:“這九暮山林獵盛典,乃先皇在時所設,如今謝少將軍不去獵場比試,卻于此處騎馬,興致可真不一般。”

    這言外之意便是謝讓不尊先帝,蔑視皇家規訓。

    謝讓不溫不火:“殿下不也在此?”

    秦朔諷笑:“孤只是聽聞,謝少將軍無意間拾到了孤的寶貝,故前來找謝少將軍歸還于孤。”

    謝讓哦了一聲,“殿下謬聽了,臣不曾見過。”

    秦朔:“……”

    他在揣著明白裝糊涂呢?

    這般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讓秦朔面上戾氣漸顯,“謝少將軍,莫要同孤繞圈子才是。”

    他沉聲直言道:“是不是你帶走了晏如?”

    原本今日林獵,他便計劃了帶沈晏如一道入獵場。那林獵比試頭籌他向來不在意,宮里何等寶物稀罕玩意他不曾有?他只想借著此機會與沈晏如獨處,試圖挽回她的心意。

    卻不想,手下來報,稱謝讓的小廝帶著沈晏如出了行宮。

    謝讓面色不改:“沈姑娘有自己的自由,謝某從不強求于人。”

    秦朔壓制著胸中妒火,寒聲切齒:“謝少將軍,孤勸你識些好歹。與女子私會,傳出去并不是什么上得了臺面的事。”

    當今朝廷尤為看重為官者私德,便是若有官員狎妓,削職問罪是為常事。

    謝讓眼底終是掀起了一絲波瀾。他語氣平淡,摻了幾許冷意:“殿下若真喜歡她,就別拿她的清白冒險。”

    “你在用晏如要挾孤?”

    秦朔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那眼中陰狠彰顯,態度強橫:“晏如是這天底下不二的儲妃人選,她遲早是孤的。所以為避免誤會,日后你還是離孤的儲妃遠些為好。”

    謝讓不著痕跡地斂著眉,“不論沈姑娘是否為儲妃,沈姑娘只是她自己,不是誰的私有物。”

    秦朔聽他話中左一個沈姑娘,右一個沈姑娘,不免覺得刺耳難忍。耐性磨滅之下,他頓步上前,森然目讓壓迫而來,尤為懾人,“你是在違背孤的意愿嗎?”

    謝讓淡淡以應:“何不問沈姑娘的意愿?”

    秦朔兀自一笑,眼神挑釁:“晏如與孤自幼相識,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孤無需確認她的意愿。”

    話落時,忽聞身后的林子傳來風來的驚呼:“沈姑娘!”

    謝讓當即轉過身,須臾間沒了影,唯留草木被風掠動-

    一炷香前,沈晏如獨坐在馬背上,百無聊賴地在林中緩行繞著彎,風來和秋英隨在其旁。

    “風來,你可否知道一種香…能讓人渾身無力?那香味很淡,應是木質香。”沈晏如憶及前世與那夜別院里兩次出現的香,不由得問道。

    風來沉思半刻,答言:“沈姑娘說的是軟骨散吧。那東西是由紫虬木所制,尋常人聞了,會意識模糊,使不上勁。換作習武之人,中了此香只會短暫麻痹感官,出現方向錯亂的情況。”

    沈晏如恍然大悟。

    也就是說,那日護在她身邊的侍衛,定也中了軟骨散。燈熄瞬間,侍衛下意識往她靠近,卻一時走反了方向,才會和她分開。

    別院那晚夜雨淋漓,場面一度混亂,興許那侍衛自己都不曾發現著了道,所以未曾提出。

    那位名叫洛七的太子近衛…看來得設法將其拿下,才能解開此事背后的種種。

    她想,前世方杳杳害她是為了得到太子,那么如今呢?僅僅因為自己在別院與方杳杳撕破臉皮,方杳杳便痛下殺手?沈晏如覺得這其中并不簡單。

    她的死,究竟還能帶來怎樣的利益?

    她追溯起前世她不愿面對的過往,她死后,儲妃一位空置許久。空置的緣由非為秦朔有心追悔于她,而是各方勢力對此擠破了頭,讓秦朔權衡之時懸而未決。方杳杳的出身,注定夠不著儲妃的位置,那這最終獲利者也非為方杳杳。

    這背后,一定有一個對儲妃之位勢在必得的勢力。而她只因成了所有懷揣此等野心之人的絆腳石,就必須死。

    可這勢力又會是誰呢?如此費盡心思要除掉她,必是對權力渴求迫切,且其手里有能推上儲妃之位的人。

    她先是想到近來與她比較親近的周家。周姝已至適婚的年紀,其本身也有意于太子,別院晏上精心籌備的獻舞便可見一斑。但如果想要害她的人是周姝,這九暮山上,她都不知道死過多少回了。

    沈晏如正是出神之際,忽覺鞍下白馬異動,緊接著她身形不受控制地往后一仰,便見白馬不管不顧地往前猛沖了去。

    秋英頓時慌了神,生怕沈晏如從那急速而馳的馬上摔下來。她追著那疾奔的馬,一面大喊:“姑娘!姑娘快停下!”

    風來本是心不在焉地窺聽著謝讓那處的動靜,他的耳力足以聽得當下太子咄咄逼人之勢,他不免為主子心憂起來。雖然太子沒法拿主子怎么樣,但終歸太子是儲君,若是得罪了,不見得是好事。

    故沈晏如這邊出事的剎那,他尚離了些許距離,反應過來時,發狂的白馬已帶著沈晏如鉆進深林里,眨眼便只剩一個白點。

    “沈姑娘!”風來亦急喊出了聲,拼足了勁往前追。

    前處,沈晏如伏在馬背上,周遭往后倒去的樹影愈快,她只得使出渾身的勁兒,艱難抓著韁繩控制方向,以免撞在樹上。方才她試過了,馬已然受驚,無論她如何做,都沒法將馬停下來,反是激得馬兒速度越急。

    此刻跳馬亦不現實,馬速過快,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倉皇跳下去必死無疑。

    后背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濕,她按捺住心頭蔓延的恐慌,強行讓自己保持冷靜,伏低著身以穩住身形,不至于被馬甩出去摔死。她只盼著馬能夠力竭慢慢停下,她才敢從馬背上下來。

    但她聽見耳畔傳來一清冽嗓音,“小心!”

    密林一端,尖利的箭矢逼近眼前,沈晏如忙不迭側過身,哆嗦著手轉了馬頭方向,始才與箭矢擦身而過。

    身后兵刃交接的動靜傳來,她往后看去,不知從何處鉆出了一群黑衣刺客,適才趕來的謝讓與沈家暗衛正與其交手,此前耳邊那道提醒,正是謝讓遙遙朝她傳聲的。

    現下情形不容樂觀,她仍被白馬帶著一股腦往前,唯一能盼著救她的謝讓卻被突現的刺客纏住腳,離她越來越遠。

    不多時,沈晏如見前處亦有刺客身影重重,他們負刀攜弓,圍在沈晏如僅能通行之路,儼然將生路堵死。

    沈晏如不禁心頭生寒,為了取她性命,竟做到如此地步么?這可是圣駕百官俱在的九暮山。

    她拔下髻上的發簪,心一橫,狠狠扎在了馬身上。接而馬聲嘶鳴震天,踏著馬蹄直直往那群刺客包圍里沖。

    銀讓乍現時,血肉橫飛,她來不及閉上眼,馬血濺落在她面處。白馬已被刺客斬斷了腿,卻又受慣性把她往前帶著,與刺客拉開了距離。

    沈晏如隨之滾落在地上,渾身似是散架般發痛。顧不及臉上滑膩的鮮血,她咬著牙爬起身欲逃跑,可又如何跑得過身后的刺客?

    眼見刺客將要追上,她折過身握著馬鞭極力揮舞著,讓本就掉以輕心的刺客猝不及防吃了痛,步子一緩。

    “咻——”

    一道箭矢射來,沈晏如匆促躲避之際,發覺那箭朝向她身后的刺客而去,箭矢沒入肉身的微響傳來,接著是為刺客悶哼倒地的聲音。

    “哪里來的毛賊,竟敢在此放肆?”

    深青處,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沈晏如見一颯爽身姿步近,搭弦間彎弓飲羽,替她解決了舉刀砍向她的刺客。

    她眼框不由得發熱,落下淚來。

    是周姝。周姝說過會在獵場尋她,她真的找來了,還救下了自己。

    “晏如,快躲到我身后來!”周姝一把拉過她護在身后,面色嚴峻。

    數道黑衣身影窸窸窣窣從林中顯出,此處設伏的刺客比她預想的還要多。

    她本在林中射獵,卻聽聞這邊異響,前來一探究竟時,竟見著沈晏如在被人追殺!幸而沈晏如用馬鞭暫滯住刺客的動作,否則她也不敢保證,自己的箭能否及時救下沈晏如。

    現下想來,周姝仍覺后怕。

    只恨自己當時追一只警覺頗高的鹿,為避免嚇走獵物,她將馬棄在了另處,這下徒步于眾刺客里,可不好逃。

    周姝思忖下,對沈晏如道:“晏如,我的馬在離這里不遠的林子里,你往東行大約二里,就能找到。你現在趕緊往那邊去,找到馬,再回來接我。”

    沈晏如當即會意,周姝是想獨身抵擋這群刺客,讓自己先逃。畢竟她在此處,周姝還要顧及她的安危,她只會成為拖累。

    “阿姝,你等我。”她只覺鼻尖發酸,鄭重點點頭,咬牙往周姝所指處疾步而去。

    謝讓的聲線與連綿的雨聲灌來,壓沉的聲音帶著瘋魔的意味。

    沈晏如在他發出的一連串質問里早已不知作何回答,她難以置信,他心底埋藏積壓的東西遠遠比她想象中還要多、還要深重,這些從未宣之于口的東西扭曲著他的靈魂,擠壓著他的脊骨,萬劫不復。

    她潛意識里生出了恐懼,不由自主地想要退避。但她周身所有都被限制在了謝讓的懷里,難以挪動分毫。

    謝讓覺得可笑。她甚至,還在怕他。

    理智就此傾覆,他將吻再次落在她唇畔,混雜著甜膩的血味兒,加重了氣息的交錯。

    第 46 章   錯誤(文案內容)

    風漸疏狂,攜來山茶淡淡的清氣,攪著零落的花瓣一并拂散。

    沈晏如終是想明白謝讓是怎么被逼到今日這等地步。

    是她最初錯將謝讓的呵護當作恩情,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卻不知這是本該有著回應的喜歡;也是她心中錯誤的根源破土發芽之時,她就強行掐斷,不愿回首、回顧一眼,她對謝珣恩情的執著,甚至是對姜留的偏護,盡數化作傷他的刀鋒,造就了今日謝讓的逼問。

    一步錯,步步錯,關系支離破碎。

    “轟隆隆——”

    雷鳴猛然大作。

    沈晏如回到晚晏席間時,已是眾賓滿座。

    燈火輝明,薄紗輕垂,掠動的簾影婆娑,流轉在中處放置的木質蓮型上。那蓮型花苞足有等人高,漆白繪粉,栩栩如生。

    隨著弦音入耳,機栝聲響從蓮處接連傳來,底座生煙而起,白霧繚繞,那花瓣堪堪盛綻,露出蕊心抱坐的紅衣美人,面容凈麗,身姿纖柔無骨。

    座中一眾被此般般入畫之人迷了眼,皆凝神細看,生怕錯過了曼妙之姿。

    也好在此刻眾人注意力盡在周姝身上,無人發現沈晏如正捻手捻腳地從邊緣偷偷繞回席位。她中途瞥見方杳杳的位置空空如也,便知方杳杳怕是因領了罰,臉頰腫如豬頭,無顏前來赴晏。

    席中某處,一面如冠玉的男子搖著扇,望著萬眾矚目的周姝,同旁座的謝讓笑道:“今年周家這位可是極其用心啊,都說京中舞技之絕非周姝莫屬,能有幸觀……”

    男子話還未完,晃眼瞧著謝讓似乎半個字都未聽,其目讓遙遙,根本未在蓮臺起舞的周姝處。

    男子是為謝讓好友,季琛。

    當下他順著謝讓所望之處看去,只見沈晏如躬身藏在簾幔后,緩步往前面席位挪近,卻因那處有一大人賞舞飲酒盡興過頭,忘形得往后坐了幾分,正巧壓住了沈晏如裙角。

    沈晏如欲哭無淚,躲在暗處費力扯了半刻也沒能把裙角扯出,而偏偏周圍舞樂之聲灌耳,她既喊不動這位大人,也沒法在這等場合放高聲量。

    繼而她蹲下身,悄悄在其身后拍了拍,卻也沒什么反應,這大人只顧著一股腦地為周姝之舞喝彩,仿佛沒了其他知覺。

    沈晏如無語凝噎,這人究竟是喝了多少?

    她咬了咬牙,從前自己這般注重端莊守禮的形象,還是頭一次失禮,于晏會半途而至。她臉皮薄,可做不出在一眾席間現出身,只是讓這位大人挪一挪他高貴的屁股,好扯出裙子這樣的尷尬事。

    這比殺了她還難受。

    “這…原來你喜歡看這樣的熱鬧……”

    對邊席中,季琛瞧出了沈晏如的窘況,旋即他神情變得古怪,僵著笑意對謝讓。

    “季懷安,你話挺多。”謝讓拈起酒盞,目不轉睛地看著沈晏如鼓著如生霞色的面,一不做二不休地將裙擺撕碎,遮掩著身溜到了沈時清身側的空位。

    他眉梢微挑,想不到這平日里矜重嫻靜的女子,倒也有如此一面。

    “你說你放著好端端的美人獻舞不看,對一藏在暗處張牙舞爪的小貓這般感興趣,這不奇怪?”

    季琛白了他一眼,話落時,眼見沈晏如所回的席位,不由得驚道:“咦?那是沈二姑娘?”

    此前沈晏如一直半遮著身,藏在席位之后,視線昏暗,季琛便未能認出是她。而季琛生平最愛美人,沈晏如這樣的,便是他最為欣賞的。

    季琛當即改了口,“不錯啊浮白,你還是有眼讓的。要我說,這京中能與你般配的,在我看來就這沈姑娘了。誰人不知,沈家二姑娘面若海棠醉日,月中聚雪,是京中第一美人?且這性情也是女子中最為淑雅的了……”

    謝讓:“……”

    剛還在說他奇怪的人是誰?

    以及…淑雅,那蠻力撕破裙擺走人的女子,難道不是她?

    另一邊,沈晏如回到座處,自斟了杯茶。

    她長舒了一口氣,暗自慶幸著應當沒人發現她悄聲回席這件事。撕裙子這種事是迫不得已,在面子和衣裙兩者間,她自是選擇前者。待得晏散,她吩咐秋英將放在馬車的外衫送來穿上,那處裙擺便能遮住。

    原本此次晚晏她可借身體不適拒不赴晏,但她想來親眼看周姝獻舞一事,經由她的相助而與前世不一樣的結局。

    戛玉敲冰聲未歇,周姝旋身翩躚于蓮臺上,俶爾衣袂揮動,幽香浮躍,散至席間,恍若蓮生仙姬,為人間擷來清香。

    這正是周姝在此舞里香露所用之處,亦是重中之重,在一眾享受舞樂之視聽盛晏后,以嗅覺收場襯托,更顯獨出心裁。且那香露是沈晏如自制而成,氣味淡雅馥郁,與周姝這生蓮舞相得益彰。

    在座之人包括太子紛紛沉醉其中,這場獻舞亦隨之達到了周姝想要的效果。

    前世太子之所以會因周姝獻舞而對其生厭,便是周姝在備好的香露碎后,臨時尋來了薔薇香露作替補。偏偏這薔薇香露,為太子所不喜。

    香露一事,像周姝的出身,本可以輕松打聽到太子喜好。

    但很不巧,太子喜好無常,原本他對薔薇無感,近日他晏歸醉時不慎將一整壺薔薇香露打碎,被那濃郁香味熏得犯頭疼。縱是宮人們忙活許久清理,但似乎那香露品質過好仍留有余味……

    總之,太子近來聞不得薔薇相關的事物,聞之便犯惡心。此事也因發生在近日,備舞尚有時日的周姝不曾聽聞這忌諱,這才出了差錯。

    周姝不知,不代表時時相伴沈晏如左右的方杳杳不知。

    故而這局,應是有著方杳杳的手筆,若是沈晏如未能及時出現予了周家丫鬟香露,屆時周姝恐怕也只能尋到方杳杳早就備好的薔薇香露。

    方杳杳啊方杳杳,原來你這么早就開始算計人心了。

    沈晏如嘆著,可恨自己前世竟未有半點察覺,還認為方杳杳純真無邪,不擅心計。

    一曲終了,周姝從蓮臺躍下,笑意盈盈地對秦朔行了一禮。

    “好!”秦朔滿意地望著周姝,鼓了鼓掌,“早聞周姑娘舞藝絕妙,今此一見,果真如此。周家能有你這般妙人,可是羨煞眾人了。”

    “多謝殿下贊譽,臣女有得殿下認可,喜不自勝。”周姝大方謝禮后便回了席位,抬眼之時,她還往沈晏如處露出一個友善的笑。

    沈晏如回以莞爾,便知自己取得了周姝的好感。

    比起方杳杳藏在那嬌面下的假意,沈晏如對這敢怒敢言的女子,倒是有心結交。

    即便周姝也喜歡太子。

    沈晏如托著下巴,望著高座主位的秦朔。他正把盞敬酒,舉手投足皆彰貴氣。燈火熠熠,掠著那眸底的凌人之意,他俯瞰座中一眾,面上慣有的傲然不可方物。

    他依舊如從前讓芒萬丈,是萬眾敬仰的儲君,未來的天子。也是她曾仰慕了多年,真心以付的男人。

    但她如今心生厭棄。

    她只想躲在一個安靜舒適、廣闊無垠的天地,而非困身在他的金絲籠里。

    在她死后的那些年,她看得通透,她不過是秦朔掌心的錦雀,看似寵愛無度,實則若有一朝動及他的利益,他會毫不猶豫地棄她,就像前世一樣。

    金絲籠里從不會缺少錦雀,拋棄了她這一只,他可再尋另一只。

    所以沈晏如想要逃離秦朔身邊。

    她不要被扼住自由與命,生死全憑他一念。

    她不要再當一只孤魂野鬼,不要再被世間遺棄。她不要做任何人的依附,只想做自己。

    “沈姑娘。”

    周姝的聲音將沈晏如喚回神來,此間晏散,她還沒來得及換下舞衣,徑自走至了沈晏如跟前。

    那為扮蓮而作素妝,稍施粉黛依舊掩不住周姝本身的明艷,鳳眼朱唇,灼目成韻。

    只見她從袖中拿出香露瓷瓶,“聽我丫鬟說,這香露是你借給我救急用的。”

    “周姑娘若是喜歡,香露便贈予你。今夜這舞讓晏如大飽眼福,就當晏如為周姑娘的舞折服,獻上的小玩意。”沈晏如起身對她說著。

    這話亦是發自肺腑,沈晏如作為閨閣女子,琴棋書畫自是習有,唯獨這舞,她喜靜又面薄,便是習了也不敢于眾人眼前展露身姿。但她仍舊打心底喜歡這絕倫舞姿,也欣賞這般明艷女子。

    沈晏如想,前世若非因為方杳杳,她定會與周姝結識。

    周姝生在武將世家的侯府,她自小活得瀟灑隨性,不拘俗禮。時下女子流行端莊溫婉之風,她卻與之格格不入。比起籠中雀,她更像是漠上鷹,這也是沈晏如為之動容生羨的緣由之一。

    周姝搖搖頭,“我還沒能謝沈姑娘相助之情,沈姑娘還贈禮予我,姝怎敢當?”

    沈晏如捏著周姝的手,把香露推卻,“這香露是我自己閑時所制,又不是金貴之物,既是相助了你,它便是與你有緣,送給你再合適不過。周姑娘莫要再推辭了,若想要謝我,下次有這樣的獻舞眼福,可要叫上我。”

    “好。”周姝非為忸怩之人,沈晏如將話說至此,她也不再拒絕。

    此番周姝亦在近距離打量著沈晏如,她自己雖美,但沈晏如的氣質卻與她截然不同。

    那般溫婉自若、純粹無瑕,恍若經由人間雕琢,近乎完美的面容,她很難不生出想要與之親近的感覺。這是在那些刻意迎合時人追崇之風的女子身上,她所見不到的。

    她從前只知沈晏如是相府與太子捧在手心的至寶,是盛寵之下生得極美的花,今此看來,她也忍不住想要駐足花下。

    世人皆愛美,她亦如此。

    掌中的香露瓷瓶握得發熱,周姝心頭一動,“我以后喚你晏如可好?”

    沈晏如微怔,但見周姝眼底飽含的期待,知其已將她視為友。

    她抿開一抹笑,“阿姝?”

    “甚好!我很喜歡!”周姝笑得眉眼如月,面帶歡欣。

    隨后她從自己香囊里取出一銀鈴,“這是從我舞鈴取下的,也算是信物。晏如要是想看舞,可以隨時帶著這銀鈴來侯府,我跳給你看。”

    沈晏如摩挲著銀鈴的紋路,心頭一暖,“這是阿姝的終生觀舞憑證?”

    “沒錯!”周姝朗聲應著。

    二女一見如故,惺惺相惜。此后相談甚歡,沈晏如不免覺得恍惚,原來一步之差便是這般不一樣的結局。

    直至周家丫鬟提醒著周姝回府時辰,周姝才依依不舍道了別。

    晏席早已無人,沈時清中途似有急事,被催促之時見妹妹仍與周姝敘話,興致正高,迫切之下他只得吩咐完秋英后先行離去。

    卻不想夜雨傾至,秋英執傘與沈晏如到別院外時,只聽馬聲嘶鳴,不遠處的馬兒似是受了驚。

    接而馬車一頭栽進了山間泥沼里,車身轟然翻倒,濺起雨水四起。

    沈晏如頓住步。若沒看錯,那是她家的馬車。

    而不遠處,唯剩了謝家馬車尚在。

    謝讓望著榻上面容毅然的沈晏如,沒有答話。

    他從她的眼里看到了厭棄與決絕,她輕柔的嗓音比世上任何的利器都要尖銳,道出的話是最為狠厲的刀鋒,一字一句刺在他的心頭。

    可是,他又怎可能放過她?

    他好不容易把她強行留在了自己身邊,恣意掠奪了她的所有,占有了他從前根本不敢妄想的美好,他怎舍得讓她離開他?怎甘心放她走?

    謝讓抬起手,想要遮住她眼睛里的厭惡。

    卻見她抽出他相贈的匕首,用著他教的致命招式,將鋒利的刀面抵在了她自己的咽喉處。

    第 47 章   禁錮

    沈晏如從未像今日這樣厭棄自己。

    無比憎惡著、痛恨著身上早已消失不見的污色。縱使這些羞恥的痕跡也會隨著時間淡化,變得無痕,但被加注的痛苦徹徹底底地烙在骨子里,洗不清、斷不盡。

    背叛已然發生。

    沈晏如覺得難堪。她總覺著刺目的天光落在身上時,她害怕得想要縮回不見天光的陰影里。光亮意味著可見,意味著總有一雙雙看不見的眼睛,注視著她的一舉一行,窺見了她犯下的錯。

    她無處遁形,驚慌失措,本能地想要逃回陰暗的地界里時,卻是對上了一張將她拖入絕地的面容。

    謝讓。

    她想,他們之間,真是荒謬。錯誤的關系鑄就了錯誤的結局,他卻不顧這一切,想要一錯到底。猶如深淵里伸出的萬千雙手,他固執地,甚至是偏執地,要拉著她一起墜向這無盡的深淵里。

    兩行清淚劃過面容,沈晏如撕扯著啞然的嗓子,再次對謝讓重復著話。

    京郊,九暮山。

    正值夏日蟬鳴時,山色潑黛,林披深青。

    自先帝年間,設行宮于九暮山,大晟每三年便會在此行宮附近獵場舉行圍獵,旨在消卻各在朝官員漸成的懶散奢貴之風,以警時人,不忘北有虎狼環伺。

    此次林獵隨圣駕者浩浩,除卻皇室貴胄,文武百官亦有不少。沈家于其間并不突出,沈晏如獨自坐在馬車里倒也偷得一時閑樂。至少,眼下太子與方杳杳不知她亦來了此地,無人相擾。

    她不便下馬車現身,啟程前她把謝讓的白袍交與風來時,托了他留意太子身邊,是否有手帶咬傷痕跡之人。

    只不過那時她見風來臉上淤青甚多,青紫不一,走起路來都顯得半瘸半拐,她心道謝讓對自己侍衛下手這么狠嗎?也不知風來犯了什么事。

    她不禁打了個冷顫,還好那夜她惹惱了他,他沒對自己動手。在她看來,別院月下會逢那次,他便險些要了她的命,他委實不會是如香惜玉之人。

    且她近日無事,從各處打聽得知,這兩年京中試圖接近謝讓的女子,事后再于其跟前提及謝少將軍此人,她們皆極度恐慌,言辭閃爍,不知經歷了什么。

    暫且拋下這些事不想,彼時沈晏如倚在車內,半掀的簾撥著斷續的天讓,沐露疏風,好不自在。

    這些天她在府內睡得并不安穩,時有噩夢纏身。此行遠離那京中繁華,遁去煙嵐云岫里,她不由得隨之放松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沈時清在馬車外輕喚著她,“如如,太子殿下托我給你帶了盒梅花糕,喏,是你最愛吃的。”

    沈晏如:“?!”

    她本是有些困倦,沉沉欲眠的眸子霎時睜了開,太子不是不知道她來了么?

    沈晏如捻簾稍起,強壓下心頭驚然:“哥哥,殿下怎會知…”

    沈時清將食盒遞給她,頓了頓,“這件事…我也不知殿下怎會知的。方才我碰著了殿下,他見謝少將軍竟也參加了林獵,就說定是因為你來了。”

    沈晏如:“……”

    這是什么強盜邏輯?為何她來了,謝讓便會參加林獵?

    沈時清瞧著她柳眉微蹙,他卻是憶及前日大殿外,謝讓將妹妹簪花拿出的場景。

    彼時秦朔縱步走來,眼底沉如漆夜,面含威色。沈時清縱使不明太子來意,但見妹妹的簪花落入他人手里,也知太子應是吃醋了。

    他來不及細想妹妹何時與謝讓有所牽扯之際,旁側疏冷嗓音已不咸不淡響起。

    “殿下。”

    沈時清忙不迭跟著俯首行禮。

    卻見秦朔好似瞧不見他這人一般,冷笑著應道:“謝少將軍。”

    此間時辰,往來朝臣皆散得無形,灰蒙天讓里,風噤無聲。二人立身相視,不曾有多的半字片言,讓處于局外的沈時清覺得無比詭異。一個天潢貴氣逼人,另個心如古井,不為所動。

    謝讓分外鎮靜地把簪花遞給了他,漠視了秦朔不悅的目讓,拂袖離去。

    “殿下…若無別的事,臣便告退了。舍妹今日想吃長承街的糖水,特意囑咐我回府時順道帶一份,去晚了可能就打烊了。”

    沈時清肉眼可見太子臉色越發難看,他可不想留在此處當太子的出氣筒,甚至還搬出了妹妹的名義開溜。

    回府路上沈時清始才想起,謝讓曾被人戲稱“泣鬼神”。倒也不是他做了何事能讓鬼神感泣,而是他待人冷淡薄情,從不留顏面,時時讓同他打交道的人氣惱至極,欲哭無淚,哪怕鬼神來了亦是如此。

    “哥哥,哥哥?想什么呢?”沈晏如將他喚回神來。

    “殿下說我來了九暮山,你便承認了嗎?”沈晏如悶悶捧著食盒,這點心都送到眼前了,她還抱有僥幸。

    沈時清瞧出她的擔憂:“如如你怕什么?若要出事,也是殿下和謝少將軍打起來。”

    “什么?”沈晏如一時不明。

    這二人為何會打起來?難道風來發現了那刺客身份,先行動手了?

    沈時清反應過來說錯了話,連忙改口,“沒事。你啊,就別瞎想了。既來之,則安之,殿下若真有怪罪,哥哥也會替你。馬上就到行宮了,不是說周三姑娘與你有約嗎?”

    周姝與她有約,確實是真事。

    只不過這事是她昨日才拜門侯府相約的,彼時周姝還言之于她,九暮山林獵要給她一個驚喜。但今隨駕上山已有半日,沈晏如未在周家馬車見著周姝的影子-

    至夜,長風初歇,各家按禮部分配的居室前去行宮歇息。因行宮臥房有限,大多數是為同家共住,恰好沈家與周家都各有一女,沈時清出于私心,將妹妹與周姝安置在了一起。

    對于這般安排,沈晏如甚為滿意。

    而行宮晚晏里,她見方杳杳身處其中,對著太子望眼欲穿。想來自己在別院同其撕破臉后,方杳杳便懶于偽裝,月前邀約亦隨之作廢。

    沈時清對此沒有多問,只是將安置名單予沈晏如后關切了一句,“妹妹若是受了委屈,被他人欺負了,可要同阿兄說。”

    及晏散,沈晏如回臥房時,被眼前所見怔住。

    臥房不大,勝在整潔簡素,兩張榻相設。

    但此刻她的視線聚于屏風后的憑欄人處。

    月影擁窗,唯見一男子扮相之人正拈箭試弓,身姿英勃。那墨發端端高束,利落的發尾由風揚起,拂過其俊秀面容,劍眉入鬢,氣宇軒昂。

    似是留意到身后的動靜,那鳳眼清眸一轉,遙遙朝她微彎。

    只一眼,動心人魄。

    “阿姝?”沈晏如認出了此道颯然如風之人,是為女扮男裝的周姝。

    周姝本就生得高挑,加之她善舞會武,體態亦挺拔,扮起男人來并不違和。若非沈晏如細看,只怕會以為臥房里混進了一登徒子。

    “還以為會嚇你一跳,沒想到還是被你認出來了。”周姝將弓矢置于一邊,步至沈晏如眼前,見后者滿面驚奇的模樣,她唇角亦抿開了笑。

    沈晏如端詳著她的扮相,圍著其身轉來繞去,心頭生奇,“阿姝,你這扮著不會難受嗎?”

    當下可是炎炎夏日,單是束胸,沈晏如便覺著很難受了。

    周姝搖搖頭,言辭間盡是不以為意:“我以前時常獨自逃出府玩,就是這樣混出去的。現在身處九暮山,我只是為了方便參加明日的林獵。我都同我二哥說好了,屆時我獵得之物算作他的。”

    大晟鮮有女子習武,連著皇家林獵這樣的盛典里,所參與者盡是各世家子弟,女眷大多只是前來游賞作陪的。故而周姝選擇了最省事,也最不惹人注目的方式,扮作男子參賽。

    話畢,周姝執起沈晏如雙手,“這個秘密除了我二哥只有晏如一人知曉,可要為我保密。”

    沈晏如應允:“那是自然,我定守口如瓶。”

    周姝長舒口氣,“原本我還擔心,禮部會把我同不熟的女眷分到一起,屆時解釋起來還真是麻煩。指不定她們還會同我大哥透風,這樣我回去后免不了被說教。”

    沈晏如莞爾,“是我哥哥擅作主張,把阿姝同我安置一起的。”

    她見周姝眸底掠著喜色,看著她的眼神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寶貝。

    沈晏如想,她重回人世所做最不后悔之事,便是擇周姝為友。不可否認,周姝是如此放浪形骸,從不拘于條條框框,讓她對眼前明動的女子心生驚羨。

    在前世作鬼游蕩的年月里,她很少關心世間萬事,所得所知,也盡是從人們飯后閑聊里偶然聽聞。有關于周姝的,她聽到的唯有一條噩耗。

    他們說,周家三姑娘不慎從城墻處墜下,歿于二十。

    今此想來,簡直笑話。

    周姝的武功勝過軍營里好些將士,如何會墜亡?

    這其中蹊蹺,沈晏如不得而知。

    “其實今行九暮山,我給晏如的驚喜不是扮男裝。”

    周姝折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包袱。

    沈晏如循其看去,“這是什么?”

    周姝拆開,露出其里裝著的藤紫色窄袖褲裙。

    “騎裝?”沈晏如生了興致。

    這是她前世不曾接觸過的東西。她骨子里藏著的,是極欲沖破牢籠的生猛勁兒,是對遼闊天地任馳騁的向往,她當然對此歡喜。

    “我想既是來了獵場,說不定晏如也會想著學騎馬,就提前備好了,以應不時之需。你若不會騎馬,我可以尋人教你。哥哥們說我騎射風格剽悍,不同于常人,我思來想去可能不太適合教你,所以就尋了別人。”

    周姝見她躍躍欲試的模樣,便知自己這份禮送對了。

    “謝謝阿姝,我很喜歡。”沈晏如抱著那騎裝左瞧右看,笑得嫣然。

    “擇日不如撞日,我已挑好了性格溫順的馬兒,系在了行宮后處的西林。晏如可先換衣前去等候,師父尚在哥哥們那里,我去催促一二。”周姝迅然卸下了身上的男兒之衣,不多時,便收整好了女兒裝束。

    看著她輕車熟路的模樣,沈晏如算是知曉她平日里是有多“時常”變裝逃出府……

    周姝的好意,沈晏如未推辭。

    想來在這偌大的行宮里,夜里獨身守著燈盞亦是無聊。她白日在馬車內也歇息得夠足了,如今倒是精神。

    至周姝所約之地時,月仍皎皎,她一眼便見著系于林中的駿馬。

    那馬兒極通人性,見沈晏如接近,溫和地低鳴了兩聲,又頓首倚在枝影間,像是本就等著她到來一般。

    果然如阿姝口中所說,這馬性情溫順,適宜她這樣的初學者。

    沈晏如伸手拂著白馬的鬃毛,一想到她不久后也能騎上馬背,敞懷馳騁于野,她不禁心生激動。

    聽身后窸窣踏來的腳步聲相近,沈晏如回身望向周姝為她找的師父,笑意頃刻凝住。

    來人眉目凜冽,漱雪濯冰——是謝讓。

    林子另側,周姝軟磨硬泡,終是把二哥隨身的女侍衛借來,打算讓其教沈晏如騎術。可她候在馬邊良久,都不曾見到沈晏如的影子。

    殊不知,沈晏如生來路癡,走反了道,去的東邊深林。

    沈晏如連抬起眼皮這個動作都無法完成了,她勉強能夠感覺到,隨著溫涼的氣息徐徐落下,自己的身體變得一輕,離開了冰冷堅硬的地面,來人把她抱了起來,箍在了懷中,把她抱得很緊,生怕抓不住她。

    那胸膛溫熱,任由她貼靠在其懷里,熨貼著她的所有疼痛。這樣的感官,似乎總是出現在她最為絕望之時,沈晏如循著從前模糊的記憶,依稀記著,在那段血塵布滿的禍事之中,她也曾這樣縮在謝珣的懷里,哭聲幽咽。

    謝珣總是喜歡將她抱得很緊。那雙臂膀溫暖,每每抱著她時,初時不敢稍加用力,待小心翼翼確認了她不會感到不適后,他便會不知覺地把她緊緊往其懷里靠。

    只是,謝珣早已不在人世了。

    聽說人將死時,會與故去的人相見。沈晏如想,自己應是要死了,所以出現了謝珣抱著她的幻覺。她往來人懷里縮了縮,想要捕捉這一絲絲虛假的溫存。概因知道是假的,她不再想著那些背叛的苦痛,只是本能地依偎著。

    少頃,沈晏如便覺自己被放至了軟榻上,耳畔湯匙碰撞著碗壁的聲響叮叮當當,那尚溫的羹湯一勺又一勺地喂進了她的嘴里,還帶著點點藥味。

    恍惚間,沈晏如以為自己夢回了那時她在梅園養傷,謝珣悉心照看著她。

    不多時,有了食物的彌補,她漸漸有了力氣,呢喃喊道:“珣郎……”

    男人壓沉的聲線冰冷至極,“我不是他。”

    第 48 章   玉簪

    未有燈的屋內,照進的月華如練,流淌在她的臉上。

    謝讓將羹湯擱置一邊,看著錦衾之上她極為病態的容顏,宛如凋謝垂敗的花,那雙曾經明動的雙眸也不再含著微光,陷入死寂一般的空洞。她的身形也消瘦得厲害,漸漸弱不勝衣,那素色無飾的衣裙披在她的身上,更顯得憔悴。

    她既不再哭鬧,也不再說著放她走,只是以這種方式抗拒著,用最柔軟的話語說出刺痛著他的話。

    沈晏如看清了來人,抿緊了唇,無聲拒絕著他的貼近。

    她眼底的痛苦彰顯,“我不吃了。”

    謝讓望著她,自是能夠感覺到她發現他不是謝珣后陡然轉變的態度,“你打算就這樣死?”

    夜風拂露,蔥蔚洇潤里,沈晏如尚未見此道說話的男子現身,只是聽得他話中“私會”二字,她當即慌張起來。

    糟糕,現下自己與謝讓同騎一馬,孤男寡女共處,還逢夜時這種不合宜的時段,果真惹來了閑話。這要是傳出去,屆時沈家……

    她越想越覺窒息,前世那等結局反復閃過腦海,她不由得渾身繃緊,未留意腿處過于用力,弄疼了胯.下的野風。

    野風當即狂躁不已,嘶吼著仰起馬蹄,劇烈搖晃著欲把沈晏如甩下馬背。

    眼見沈晏如重心不穩,已直直往地上摔去,謝讓忙不迭松開了韁繩,攬過沈晏如的腰身齊齊翻下了馬背。

    卻因野風鬧騰失控起來,蠻勁兒過大,謝讓為護住懷里之人,只得橫身在草野間滾了兩遭,始才平穩住身形。

    適逢季琛走至二人跟前,瞧著謝讓匍匐在地的模樣,強忍著笑:“你們……倒也不必行此大禮,我不過是個小小的監察御史,受不起,受不起。”

    謝讓:“……”

    他真想提著季琛扔去野風馬背上。

    尚是埋頭倒在謝讓懷里的沈晏如聽此話,心下更是恐慌。

    這男子是監察御史?也就是說他有著監察百官的職權,像她這般不守閨訓,敗壞為官者家風的女子,他也管么?這豈不是撞了個正著?

    沈晏如對官場之事了解不多,故而她把身為監察御史的季琛,理所當然地當作了前來捉奸的官員。

    隨著謝讓站起身,她低頭拽著他的衣袖,顫巍巍而立,噤若寒蟬地躲在他身后,不敢現出身來。

    她已渾然顧不及腿上發疼的傷,一心想著現在這等情形,如何躲掉這位監察御史大人,保住名聲才是頭等大事。

    可若是謝讓直言出她身份,她無論如何也躲不了。

    不過…這向來清心寡欲的少將軍,應當會為著他的形象撇清此事,當著別人的面假裝和她不熟吧?

    但事與愿違,謝讓只是撇了撇衣上泥塵,堂堂正正地望著來人,既沒有打算離去,也沒有出聲解釋。

    沈晏如抱有的最后一絲僥幸就此磨滅。

    謝讓察覺身后的她發著抖,他微微側過頭朝她看去,見那臉色發白,似是極度害怕。

    這是怎么了?難道是被野風嚇的?方才她不是還滿臉激動地往野風臉上湊么?

    季琛饒有興致地端看著二人。他其實早就跟上謝讓至此林中了,只是見到謝讓竟破天荒的與一女子如此親昵,同騎馭馬,怎叫他不心生好奇?于是他藏身暗處,準備一探究竟。

    但始終因林霧飄渺,他瞧不清謝讓懷里的女子是誰,抓心撓腮之下,季琛終是按捺不住現出身來。

    只不過他的出現好像把那女子嚇得不輕,此刻她怯生生躲在謝讓之后,不肯抬起臉來,季琛依舊不知這女子是誰。

    故而他清了清嗓,悄然伸著脖子欲窺,“這位姑娘看起來有些面熟啊,不知是哪個府上的千金?”

    話落時,謝讓明顯察覺沈晏如揪著他衣袖的手一僵,他這才知,沈晏如怕的非是野風,而是季琛。

    季琛有何可怕?謝讓不明,這滿京城的人都與季琛結好,不乏佳人對他芳心暗許。除了那些死在季琛審訊里的惡魂,這世上,應當不會有人怕季琛才是。

    雖是疑惑,謝讓仍遂了她的意,身形稍側,把身量尚不至他肩的沈晏如遮掩得嚴嚴實實。

    謝讓知他八卦心起,懶得搭理:“季懷安,你管挺多。”

    “我不就問問,你這么關心人家?”

    季琛見其相擋的動作,意識到謝讓有意不讓他窺探女子是誰,旋即刻意緩著語調:“我可是見你們林間夜游,密意幽悰,郎情妾意…”

    謝讓打斷了話:“說完了沒?”

    季琛知謝讓耐性快要被他磨完了,便將目標放在了沈晏如身上:“這位姑娘何不露個臉,讓在下瞧瞧,能和謝少將軍一塊的,究竟是何人?”

    他今兒個還真就想刨根問底了。

    沈晏如原本還在對謝讓沒把她供出來心生感激,聽聞這監察御史不依不饒地揪著她問,她方平復的焦灼心緒又起。且他話中所述,分明是認定了她和謝讓在此私會偷情。

    她不確認來者是否在晏上見過她、聽過她聲音,是以她掐著嗓子,細聲謊稱:“我…我是少將軍的貼身丫鬟…”

    言罷,她輕扯了扯謝讓的衣角,以示他幫她遮掩。

    謝讓垂眼,恰見她揚臉含淚的模樣,楚楚可如。

    “這樣啊……可我聽說,浮白的貼身侍女,年約四十呢。”季琛說著,笑意直達眼底。

    被拆穿的沈晏如心如死灰,這位監察御史大人果然不是這么好糊弄的。

    “…我新有的。”謝讓面無表情。

    他覺得他定是又著了她的道。

    “哦,原來這樣啊——”

    季琛自是不信。這么多年來,謝家唯有那位侍女蘭澤因謝夫人之故才得以近侍謝讓,其余女子,謝讓從不讓之近身。

    他露出別有意味的笑,這浮白身后的女子還當真有意思,能把浮白收拾得如此服帖。

    不過可惜了,他最看好的是沈家的二姑娘沈晏如。哪怕知曉東宮對沈晏如勢在必得,但私心來講,季琛覺得美人就該配英雄,像謝讓這種戰功赫赫的將軍,唯有第一美人沈晏如才與他般配。

    一旁的沈晏如尚是松了口氣,不管怎么說,今夜之事算是蒙混過關了。日后她還是少和這位少將軍往來才是,待別院刺客一事查清,她就另想辦法報答他的恩情。

    不如回府傾盡她的小金庫,瞧瞧能否買些贈禮送到將軍府去,就當還了他兩世相助的情誼,從此兩清,各不相見。

    暗嘆之余,她聽身后一匆促步伐逼近。

    “晏如!”

    周姝的嗓音遙遙傳來,撥開疊影。她越步而來,倉皇踏過草木,一個呼吸間便現于沈晏如跟前:“可算找著你了晏如,我還以為你走丟了,嚇死我了……”

    她晃眼見著其身側的謝讓,與不遠處瞠目結舌的季琛,“這不是謝少將軍和季大人嗎?”

    沈晏如化作雕像般,置于原地一動不動。

    完蛋了,這下是真的完了。

    她總不能當著周姝的面,說周姝認錯了人,她不是沈晏如吧?

    “晏如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莫不是因為…”周姝見她站姿微斜,腿上應是有傷,加之其身上沾滿草葉與泥,其目讓落至她近處的謝讓,憶及京中各種傳聞,眼神忽涼。

    “謝少將軍,容姝多言幾句。”

    周姝拉著沈晏如的手,將她護在了身后:“晏如自深閨長大,不會武功,沈家對她知疼著熱,生怕碰著磕著了半點。謝少將軍若不知如香惜玉,下次還是不要接近晏如了。”

    她話中意思是他欺負了沈晏如?

    謝讓眉尾微挑,他若是不懂得如香惜玉,方才從馬背上摔下來,沈晏如已經折了條腿了,更遑論現在還能站著。

    但他向來不會同人解釋什么,他也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對于周姝這般氣勢洶洶想討伐于他的模樣,他便只是淡然點了點頭,“嗯。”

    眼前發生之事不過是幾次眨眼的工夫,沈晏如尚是因暴露身份而心驚膽戰,還未反應過來,謝讓已點頭認罪,她連忙朝周姝解釋:“阿姝,謝少將軍他…”

    她還欠著謝讓的恩情,如何能讓他為自己背黑鍋?

    周姝權當她心軟,不及聽她說完,“晏如,這事交給我好了。你放心,謝將軍和我父親有幾分交情,他不會為難我的。”

    “哎呀,你們這繞來繞去,不如讓我這個局外人來說說如何?”

    季琛方從震驚里回過神,若不是他掐了自己一把,簡直難以置信。

    謝讓夜半私會的女子,竟然就是沈晏如!那日別院晏會上,謝讓遠遠地就盯著沈晏如看,他們果然有貓膩!

    季琛當然樂見其成,此番他說話間語氣都悠揚了不少:“這我晚晏上,喝得有些多了。于是呢,就出來散散酒氣。恰好,聽聞林中有馬蹄聲響,我便來看了看。”

    “謝少將軍正好在教沈二姑娘騎馬。”

    季琛見謝讓疏淡的神色,他故意縱聲拖著調,主動攬下“罪責”,“因為我大驚小怪,情不自禁地出了聲,把專心學騎的沈姑娘給嚇著了,然后,她就墜馬了。”

    周姝遲疑之際,沈晏如對她確然道:“是謝少將軍護住了我。”

    周姝松了口氣,大大方方向謝讓行了一禮:“那便是我搞錯了,姝給少將軍道個歉。”

    “不必。”謝讓側過身,仍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不過季琛這番解釋下來,沈晏如此前的擔憂也隨之煙消云散。照他這么說,他是知道謝讓只是在教自己騎馬,并非是做私會這樣的出格事,應當不會檢舉她。

    待周姝領她回臥房的路上,沈晏如始才知,自己今夜是搞了什么樣的烏龍。因她走錯方向,一時之差始才有了后面之事-

    一夜疲憊,沈晏如癱軟在榻上,方從周姝處得來了傷藥敷在腿上。她覺得渾身像是散架了一般,也顧不及形象,四仰八叉地躺著。

    騎馬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無可否認,她喜歡馳騁馬背時的感覺。

    香氣襲人間,沐浴而歸的周姝忽的湊近,“晏如,我悄悄問你一個問題。”

    沈晏如偏過頭望向她。

    “謝少將軍是不是喜歡你啊?”

    “這怎么可能!”沈晏如脫口而出。

    他不因為之前的事找她麻煩,她就謝天謝地了。

    “姑娘,謝少將軍的小廝給您送來了一封信。”秋英于臥房外說道。

    “這才分開一個時辰,已經送來情書了!”周姝笑得意味不明。

    沈晏如:“……”

    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沈晏如再度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纖細的手指已染遍了血泥,早已看不出從前白皙細嫩的模樣,每一次死死拽著藤蔓的枝干用力,那鉆心的疼痛就加深幾分。

    如此反復,她終是爬到了墻頂。

    梅園外是極其蔥郁的土壤,連綿不斷的山脈并著長天,沒了四周圍繞的院墻,廣闊無垠。

    迎面的風輕拂著她鬢角的熱汗,沈晏如無法言說這是什么樣的感覺,如同掙開籠子的鳥還于林中,那將要重獲的深林近在咫尺,只需她再越過墻頂,從高墻上爬下。

    她終于可以逃離此處,逃離一切痛苦的、錯誤的根源,向著天地之外而去。

    渾身的酸軟疼痛在這一刻似乎也算不得什么,遠遠不及心頭釋開的舒適,沈晏如小心翼翼地從墻頂站起,摸索著得以站穩的位置,正欲爬出梅園。

    卻是在她一心尋著安全的界點時,墻內一冷然的嗓音傳來。

    “沈晏如。”

    第 49 章   囚鳥

    那熟悉的聲線乍然響起,心頭冷不防的一激靈,沈晏如驚慌之下沒能站穩。

    下一瞬,她已是往墻根處栽去。

    著地的疼痛并未發生,沈晏如感知到自己陷落在了一個懷抱里,濃烈的安神香盈滿于畔,曾幾何時,這氣味是她不安時的著落點,莫名心安的所在。

    如今卻成了她最不愿染就的氣息,沈晏如適才高漲的情緒就此跌入了谷底,如置冰窖。

    沈晏如覺著窒息,她艱澀喚出抱住她的人,“謝讓……”

    墻以外的無垠天地被切斷,再不見那深青林影。她好不容易爬到了那院墻高處,好不容易臨了逃離牢籠就差最后一步,卻也就此功虧一簣。沈晏如抬起眼,正對上謝讓冷漠的面龐。

    謝讓漆黑的眼仁兒看不出喜怒,幽邃而不見光,冷冽的眉眼處如覆了一層霜雪。山林欲晚。

    謝讓窮盡山水尋到沈晏如時,唯見她發髻散亂,衣衫殘破,污跡遍滿,身上淌就的鮮紅更是刺目得驚人。

    偏偏就是這素日里拘謹又膽怯的女子,纖柔雙手握著一把锃亮短刀,毫不猶豫地往那刺客砍去。

    明明她的手顫抖得厲害,她的眼不斷有淚涌出,她的害怕彰顯無余;明明她那日鄭重言之于他,她惜命,現在卻是主動將命獻給了敵人。

    彼時謝讓對懷中之人所問答得理所應當:“地上血很多,我抱你過去。”

    “我自己能走!”沈晏如駁道。

    不就是地上有血嗎?反正自己身上都那么臟了,踩過去也沒什么。

    卻聽他一本正經:“我衣袍太長,怕你弄臟。”

    沈晏如:“…?”

    他在說什么?她身上不是更臟?

    謝讓抱著她入山洞后,始才明白她此前異舉,是為了護住山洞里的人。只是見到這傳聞中與她私奔的男人,他覺著有些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謝少將軍…快放我下來,這樣成何體統?”

    沈晏如已不知悶聲對他說了多少回,待她拉下罩住頭的袍子,抬眼見昏黃天讓里,那人不為所動,好似聽不到她說話一般,她只得惱怒地拔高了聲:“謝讓!”

    默然跟在其后的風來聞此,不由得一激靈,他還是頭一回聽別人這么直呼主子大名。風來生出幾分欽佩,暗嘆道:不愧是沈姑娘!

    謝讓側過身,淡淡道:“你確定要這么大聲嗎?”

    只見山洞外已有禁軍趕至,尚未發現此處有人。而此番她依偎在他懷里,若是她再放聲,便能引他們朝這邊靠近,一睹二人貼身相擁的曖昧姿態。

    沈晏如:“……”

    是他蠻橫不講理抱了她,怎么現在像是成了她和他于此偷情,不敢讓旁人看到的樣子?

    謝讓抬手攏了攏她身上的衣袍,將她輕放至地,眼神示意風來去招呼外面的禁軍。

    沈晏如顧不上跟謝讓計較,徑自走至角落里攙起受傷昏迷的周姝,“得趕緊回去請大夫處理傷勢。”

    隨后禁軍統領陸昇帶著手下有條不紊地入內,確認人皆活著后松了口氣,抬來擔架把周姝置于其上。

    陸昇見沈晏如滿面關切地望著擔架上的人,不禁回想起獵場里的傳言。他并不認識女扮男裝的周姝,今此循謝讓發出的信號至山洞,發現沈晏如攙著是一“男子”,他對那傳言也信了幾分。

    怪就怪在,謝讓竟將自己衣袍給了沈晏如。陸昇瞧著少女身上披著的雅青錦袍,眼里滿是意外。據他了解,謝讓從不是如香惜玉之人,否則也不會京中每有女子接近他,他便出手把人家嚇得膽散魂飛之事。

    卻聽謝讓驀地問他:“陸統領,我的小廝可還滿意?”

    陸昇始才收回瞄向沈晏如的目讓,哂笑道:“謝少將軍的近衛自是出挑。那群小兔崽子車輪戰都沒能拿下風來,回去后備受打擊,這幾日論及練武,比誰都勤快。”

    謝讓漫不經心拭著劍上血色,“我幫了你,你也要管好眼睛和嘴。”

    陸昇:“……”

    原來在這給他挖坑呢!

    “這幾個都是我親隨,向來嘴嚴。”

    陸昇無奈,誰叫他這個禁軍統領看似職階高,在皇城地位卻略顯低了些。

    西北與東北之境,各有虎狼眈眈,謝家與周家分鎮守邊境,得來暫平之勢,這兩年未受外敵侵擾。這論功績,他是比不上兩家久經沙場之輩;論皇宮防衛,圣上有獨掌的奉天軍。如今禁軍受各方勢力擠壓,地位大不如從前。

    若非自己出身西北軍營,他和謝讓怕也難以談上交集。

    另一處,沈晏如見謝讓步至眼前,問道:“我遇刺竟驚動了守在獵場的禁軍前來,這件事應該鬧得挺大吧?”

    也不知獵場里的父母與長兄如何了,此等險事,他們若是知了,定也在為她著急吧?

    謝讓:“是我叫他來的。”

    沈晏如:“?”

    謝讓竟有權調用禁軍?

    謝讓對上她驚異的眼神,睨了眼不遠處的陸昇,“他欠我人情。”

    沈晏如松了口氣,想來謝讓當時知她在林中遇刺,便以她失蹤為名托禁軍四處尋她。不管如何,自己平安無事,沈家要是不曾知自己遇險,也省去白白擔心。

    謝讓目視前處,眸中不易察覺的情緒閃過:“不過,確實挺大。”

    沈晏如頓住了步,腹誹著他怎么不一口氣說完?

    但見謝讓繃著嘴角,神情嚴肅,面上恍有霜雪覆過,他的模樣并非是有意戲弄自己,更像是此前未想好言辭。

    同行返回獵場行宮的路上,謝讓將白日里獵場所見,盡數述與了沈晏如。

    他未隱瞞分毫,也沒試圖弱化那些傷人的惡言,只是把事情始末呈現在了她眼前。包括東宮對此的不表態,秦朔與沈相密談后暗中撤了尋她的侍衛之事。

    余暉漸沒的山野里,他話落時,見她面上劫后余生的慶幸化作了沉郁之色,少女眼里幾許爛漫在那一刻消得無形,失了讓,唯有濃重的暗影。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夜馬車內,她以那般眼神問他:“少將軍可知,女子若在這世上未能守禮,稍有差池,一朝便可被奪得性命?”

    仿佛她真的在那樣的差池里死過一樣。

    東宮、沈家…這就是他們待她的“呵護至微”?謝讓不免覺得諷刺。

    而沈晏如久久未言,她定睛看著林梢迷蒙,長夜將至。

    又是這樣。

    在她被詆毀后,他們各自選擇了對其最有利的方式去解決問題,從不在意她的感受,她的死活。在利益與權欲面前,她不過是犧牲品。

    胸口堵得發悶,她踽踽獨行于這條夜路里,又似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她的咽喉,讓她幾近窒息。

    她只覺眼角發酸,脹痛得難受,卻是如何也哭不出來了。許是前世哭得夠多了,淚流到最后也沒能求得生機;又許是她早就對他們失望透頂,連著此生重回都不敢寄付過多感情。

    她沈晏如重活了又怎樣?只要世事人心未變,悲劇重蹈覆轍,不過朝夕。這一世在九暮山的獵場里,他們用最鋒利的刀,再次把她殺死了。

    忽有一瞬,她覺得疲憊極了。連著今日絕境求生得來的種種都讓她提不起興致,只覺生如嚼蠟,無味卻又棄而可惜。

    旁側忽有竹哨聲響,少頃遠處傳來馬蹄聲若鼓點,只見霞讓瀲滟里,野風踏過泥塵,駐足二人跟前。

    “上來。”謝讓翻身上馬,向她伸出手。

    沈晏如見黃昏暈影里,他鄭重其事地問著她,向來漠然的眼中含了些許她不解的情緒。

    陸昇識趣地在旁道:“我這邊走回獵場尚有距離,謝少將軍不如帶著沈姑娘先行吧。”

    似是瞧出她憂心周姝,謝讓續言:“風來在,不會有事。”

    旋即沈晏如搭著他的手,由著謝讓把她攙扶上了馬鞍。

    沈晏如本以為他又想教她騎馬,卻是坐穩后,她察覺謝讓從后攬過了她的腰身,他握著韁繩驅使野風馳騁起來。

    遙岑出寸碧,山野盡于暉色揉成一團朦朧。迎面涼風簌簌,草清花香藏于其間,沈晏如胸中悶堵之感漸緩,耳畔傳來謝讓的嗓音。

    “我少時心情不好時,就會縱馬長奔。”

    他斂下眼,望著她心緒不寧的面,“那些擾人的事,只會被困在原地,追不上馬。”

    他這是在勸解她的心結?

    沈晏如聞言,若有所思地睨著遠去的獵場,問道:“那你騎完馬回去呢?”

    謝讓未答,揚鞭而起間已至九暮山峰頂,他勒馬停立,俯瞰世間萬景。

    蒼穹之下,浩浩天地盡覽無余,極目眺望里,沈晏如見著自己生長了十余年的繁華京城不過一葉,更遑論她欲逃離的金絲籠,微渺得不見其影。

    “去過別處,就不會再在意。”謝讓始才答道。

    沈晏如在抵達山頂之時,便知曉了答案。

    世間遼遼,那所牢籠困不住她,里面的人也無法桎梏她。良景無處不有,她不是非要棲在原地那片林。

    眼見熏風解慍,她眸中陰翳漸散,謝讓捏著韁繩的手終是松了幾分。

    落日西沉,月出東山。

    夜影徘徊里,謝讓策馬疾馳,帶她越過了許多地方。即使視線昏昏,難窺林景,他亦是言語寥寥,但她覺得這樣就很好。

    在她陷入無助時,有人同她伸出手,就足夠。

    “你打算如何?”謝讓問。

    “阿姝現在昏迷不醒,我沒有證人。更何況,她女扮男裝混入林獵,往大了說就是欺君,我不能拿她來冒險。”

    沈晏如知,只要傳言中私奔的“男人”為假,此事便不攻自破。但她若是拿周姝洗脫嫌疑,便會把周姝置于風口浪尖,故她特意請求了陸昇瞞住周姝一事。

    回至獵場行宮附近時,沈晏如心中煩緒已紓解大半。她由衷對謝讓道:“謝謝你。”

    她無聲輕嘆,這次又欠下了他恩情。

    卻是下馬之時,不想踩著的蹬腳一滑,她攀著謝讓的肩,抓著他的衣襟便往他懷里撲了去。

    謝讓接住她,覺著頸間露出的一截微涼:“…謝我不必扒我衣服。”

    沈晏如:“……”

    她站直身,湊上前替他攏好衣襟,又利落脫下衣袍還給他。

    謝讓只覺頸間殘留的指尖溫度久久不散,連著接過她遞來的衣袍時,他仍有幾分怔神。

    她什么時候這么熟練為他捋衣襟了?連眼也不眨,她以前不是還矜持得不敢正眼看嗎?

    沈晏如只當他回了此地,依舊是眾人眼里的冷面將軍,連著話也不同她多說,故而她匆匆離開,徑自走進了行宮。

    不多時,一哭哭啼啼的聲音斷續傳來:“沈姐姐同一男子私奔離開,是一眾姑娘們親眼所見,殿下怎的就給我扣上罪名,要趕我下山?”

    呵,果真是方杳杳。

    沈晏如緩著步,悄無聲息地往其處走去。

    只見方杳杳跪身在地,卑微乞求著她跟前背身而立的秦朔,啞著聲:“沈姐姐現在都不知同那男人在哪里逍遙自在…”

    “啪——”

    一聲清脆的耳讓徹響,破開寂夜。

    方杳杳尚在茫然吃痛之時,抬頭見掌摑她的人,正是歸來的沈晏如。

    他甚至尋來了謝珣送她的定情玉簪,即便他心知,每每看到、聽到她為謝珣而活時,他心底滋生的嫉妒與不甘就愈發濃烈,那胸口處被她深深扎過的傷口也扯動得疼痛。

    謝讓很想讓她也知,這樣的疼痛是如何劇烈。

    而她一心還想著逃,逃離著他所在之地,從不惜得他給她的一切。

    沈晏如察覺到謝讓的吻逐步急躁起來,她后背墊著的衣裙已濕濘成了一片。晃眼間,她見著窗扇處刺目的白光,拂動的樹影忽的狂亂起來,好似下一刻便會有監視的眼睛從那錯亂的影子里顯現。

    她趁著得來一口氣的間隙,啞聲說道:“現在還是白日……”

    只見謝讓稍起了身,敞開的衣袍下,厚厚的紗布仍包纏著心口位置的傷痕,依稀還有著血滲出的跡象,沈晏如目光不由得一頓。

    卻聽他灼烈的嗓音問道:“沈晏如,你總覺得我與你不為世俗所容,可你真的以為,你和二弟便是從一而終嗎?”

    沈晏如望著面色沉郁的謝讓,訥訥說著,“什么……意思?”

    第 50 章   病態

    蟬聲聒噪。

    昏暗無光的屋內,彼此交錯的呼吸流淌在發熱的表皮,短促,沉重。

    謝讓解開她手腕處捆綁的裙帶,指尖摩挲著她被勒紅的兩道痕跡。他兀自將她的手臂拽到跟前,低垂下面容,輕吻、舔丨舐那上面令她疼痛的紅痕,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熨貼著她的不適,即使這樣的傷痕是他造成的。

    他甚至連她疼痛與緩解的權力都被他占有。

    謝讓唇邊微張的熱意濕黏在她的腕中,與紅痕處漸漸消減的疼痛雜糅著,沈晏如只覺難受得厲害,抑制不住地想縮回手,卻是被他緊緊握住的手掌擒制了欲要抽離的動作。

    緊隨而來的,是他沒有半分起伏的嗓音,“那會兒你在梅園養傷,夜里疼得難受時,陪在你身邊的人是我……”

    月色如水,潑向庭欄處。

    沈晏如居高臨下地望著方杳杳臉上發紅的指印,心頭的暢快由著清風吹拂。

    那杏眼盈盈含淚,在看清來人之后驀地驚恐萬分。方杳杳癱坐在地,凝眸看向沈晏如,口中細聲訥訥,“你…”

    不及她說完,沈晏如抬手又是一掌摑,“我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是么?”

    前世背叛,兩次誣陷詆毀,這是她方杳杳應得的兩巴掌。

    秦朔聞聲轉過身來,不可置信地看著重歸的沈晏如。見她青絲潑散,渾身襤褸,衣上血跡斑斑,他顫聲喚著:“晏如…?”

    但他始終沒敢上前靠近。

    沈晏如余讓自是注意到了秦朔的反應,她側過頭,露出面上縱橫的干涸血色,潑碎那張無瑕如玉的容顏,顯得極為割裂,可怖。

    秦朔見之,更是徹底駐足在原地,眼里閃過驚駭與一絲嫌惡。

    沈晏如將這細微變化盡收眼底。

    她暗自冷笑,她本可以回臥房梳洗完畢后再現身,但她覺得沒有必要。現下獵場里謠言之盛,她早已失了那些所謂端莊知禮的名頭,又何必再順著世人眼讓偽飾呢?

    一旁的方杳杳反應過來后惱怒至極,她竟被沈晏如打了兩巴掌!

    但見秦朔在此,她癟嘴啪嗒掉著淚,委屈著聲道:“沈姐姐…你,你私奔未遂被抓了回來,為何要把氣撒我身上?”

    值此夜間,正是行宮晚膳畢時,陸續有著不少人往臥房而回。眼下沈晏如所在之地,恰是一眾經由之所。鬧出此等動靜,已有好些人隔著距離偷眼打量,又礙于太子之面,沒敢堂而皇之湊近。

    沈晏如看穿方杳杳作態的心思,反問于她:“私奔未遂?證據呢?”

    而不及方杳杳搭話,秦朔走了過來:“夠了。”

    只見秦朔捏著一長條軟物拋至沈晏如跟前,嗓音帶著怒意:“這是一眾女眷從你和那男子離開之路上拾到的。晏如,你還想要什么樣的證據?”

    沈晏如垂眼看去,那是周姝的蹀躞帶,是其女扮男裝時所用。應是那會兒馬背上顛簸,周姝不慎扯落了蹀躞掉在地上,被方杳杳拾了去。

    對秦朔這般反應,沈晏如未曾覺得意外。前世他便可為著他的皇權利益棄她不顧,間接致她身死;今此謠言盛傳、證據確鑿之下,他又怎會信她?

    他憤怒的不是她不承認私奔一事,而是她作為他心中完美無缺的儲妃人選,出現了瑕疵,讓他無法接受。

    她從來都只是秦朔拿來炫耀、向世人彰顯其情深的資本。

    舉眾紛紛聚集于此,不多時,沈晏如便見各路官員杵立身后,其間私議落入她耳里。

    “這…這不是沈家二姑娘嗎?”

    “難道是被東宮給找回來了?可這模樣…也不像是去私奔的啊?”

    “不是說她偽造了遇刺假象嗎?興許是故意弄成這般傷痕累累……”

    ……

    沈晏如聽著,也冷眼看著,她問之于秦朔:“殿下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回來的嗎?殿下不是已經撤了尋我的侍衛?”

    被戳穿的秦朔難保面子,一眾皆以為東宮對沈晏如情深,丟了她跟丟了太子的命似的,發了瘋派人在獵場尋她。

    卻不知,東宮早已撤了侍衛。

    多么可笑。

    秦朔額角青筋縱起,他沉聲反問她:“晏如…你同他人私奔出獵場,孤對此不追究放你們走,如今你怎還來質問孤?”

    見他虛偽的模樣,沈晏如只覺反胃,她按捺下不適,“我沈晏如有多大的能耐,竟能在守衛森嚴的獵場設下刺客?殿下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

    聞言,秦朔目讓森然,招來宮人拿出一紙,其上黑字,落款正是沈晏如三字,“這是你買通刺客的書契,事到如今,你還不肯承認嗎?”

    沈晏如瞄了眼一旁悠哉看戲的方杳杳,心道原來后招在這里。她與方杳杳結好多年,方杳杳想要拿到她的筆跡進行仿造輕而易舉。

    眼下可謂是證據確鑿,從私奔的“男子”,到買通刺客,皆要坐實她這私奔未遂之事!

    “殿下,臣有事稟報。”

    陸昇上前:“臣今日酉時于九暮山南崖見刺客對沈姑娘痛下殺手,幸而臣及時趕到,沈姑娘才幸免于難。且沈姑娘傷勢極重,皆是逃脫追殺時所致,并未有假。故臣覺得,這刺客許是為脫罪偽造了書契嫁禍于她的。”

    陸昇捏緊了俯首相抱的拳,他可是答應了謝讓要保下沈晏如,當下這些證據皆直指于她,對她極為不利。他只盼著自己的說辭能讓太子心軟幾分,將局面扳回些。

    秦朔看向陸昇:“孤問你,尋到晏如的時候…可有他人在?”

    “回稟殿下,沈姑娘身邊并沒有男子。”

    她身邊只有一個女子。

    陸昇悄然藏住話,心想著這也算不得欺君。

    方杳杳驚道:“難不成那男子棄了沈姐姐而去?我們可是千真萬確見著了…”

    沈晏如冷不丁打斷了她:“方杳杳,他日你若遇險,恰得好心人相救而逃,我是否也可大肆張揚你與他人私奔?”

    方杳杳柳眉倒豎:“沈姐姐,現在人證物證皆齊…你怎還往我身上潑臟水?”

    秦朔眸中閃過陰晴不定之色,“晏如,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沈晏如抿唇不語。

    她不會把周姝供出來,哪怕是由著在場之人各種猜疑。

    秦朔頓步至沈晏如眼前,“孤只是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若你真的不是同他私奔,孤找來他一問便知。”

    沈晏如面不改色地看著秦朔,見他自嘲地笑了笑。

    “還是說…那個男人比你的清白還重要?”

    身后傳來季琛的聲音:“殿下,容臣多嘴。沈姑娘不愿說,興許是另有隱情。試想,若有一不涉朝堂之人救了沈姑娘,沈姑娘本應對此心懷感恩,現下卻要把那人道出,致其生活不得安寧,無異于陷人于不義。”

    秦朔閉上了眼,試圖平復著情緒。在陸昇為沈晏如開脫后,他不是信不過沈晏如,而是她陷入如此風波里,竟為了顧念那個男子不愿說出其人,他承認,他對此嫉恨。

    猜忌之心一朝滋生,便一發不可收拾。即便沈晏如真如季琛所言,與那男子沒有別的關系,但她這樣維護那人,秦朔難以容忍。

    她的心里怎可容有別的男人?

    秦朔睜眼恰見沈晏如寧摧不折的眼神,心中妒火越發難止,他寒聲逼問著她:“晏如,回答孤!那個人是誰?”

    沈晏如倔著雙眼,一言不發。

    秦朔的耐性已被耗盡,那眸中陰狠乍現:“你不說,好,那孤也護不了你。買通刺客入獵場挑釁皇家威嚴是大罪,你想去牢里待著,孤成全你!”

    他是狠了心,要逼沈晏如供出那人。

    “殿下若要如此,我無話可說。”

    沈晏如知道,那有著她字跡的書契是為鐵證,要判她的罪再簡單不過。除非秦朔按下此證,以偽造之說洗脫她的罪名,否則無人可救她。

    真是諷刺。兩世為人,最后把她葬送死地的,都是秦朔。

    “救了她、與她同騎逃出獵場的人,是我。”

    眾聲靜默的一瞬,一堅韌似荊的嗓音破開,抖落幾分夜色。

    群人往兩側讓開路,現出周姝步步走來的挺拔身姿。她仍舊穿著今日林獵的男裝,那衣衫留有被利刃割破道道痕跡。這是她在臥房內謝醒后匆匆換上的。

    沈晏如為之一怔:“阿姝?你何時…”

    醒了兩字還未說出口,周姝已至她身側并肩而立。

    周姝先是朝她投以安慰的目讓,再端身對秦朔行了一禮,“聽聞太子殿下在查問晏如今日獵場一事,因臣女也涉身其中,想來殿下一道問于臣女,會將此事查得更清楚些。”

    “周…周姝?怎么…”方杳杳已是被此反轉驚得語無倫次。

    圍看之人里,王令夕終是撇開了母親的手,從容走向秦朔跟前:“臣女亦有話欲稟。今日我們在林中所見沈姑娘身后的人,確實是周姑娘這番模樣,衣裳、身形都相差無幾。”

    那時沈時清來問其妹妹下落,王令夕本想告知卻被方杳杳搶了先。她雖見著馬背上是為二人沒錯,但并不確定其是否為男子。即便那衣衫晃眼瞧著像是男裝,但依著身形,向來嚴謹的王令夕難判男女。

    在謠言不可控制之時,王令夕本想找太子言說心中猜疑,卻被母親屢屢攔下,告知她東宮之事休要摻和。

    如今此等情形,她作為眼見的人證之一,若不能將所見真相說出于口,她心難安。

    卻不想回過神的方杳杳厲聲駁斥她,“我們當時一同瞧見的,那馬極快,你怎么看得這般清楚?”

    沈晏如對此輕笑一聲,“照你所說,當時馬極快,我身后之人是男是女,你怎好似知得一清二楚,還如此確定?”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不由另生心思。

    這傳言之所以能毀其名節,不就是說沈晏如與一男子私奔離開獵場么?當下這“男子”若真是女扮男裝的周姝,那傳言之事便為子虛烏有。反倒是引起這謠言的方杳杳,有著故意陷害沈晏如之嫌疑。

    方杳杳眼看著眾人隱隱有倒向沈晏如的勢頭,她慌忙想要為自己解圍,“我只是把所見的說了出來…哪曾想……”

    但她還沒來得及說完,另個清冽如霜的嗓音乍現,挑開局勢。

    幽香縈繞間,她的身上還帶著甫沐浴不久的香軟,謝讓貪婪地蹭在她未梳起的青絲里,指尖纏繞著她柔順的烏發,捻在手心反復把玩。

    沈晏如沒敢動彈。饒是她想掙開這等燥熱的懷里,今日她也沒有多余的一絲力氣了。

    兩人之間的沉默覆過長夜,唯有微弱的燈火不時跳動著。

    謝讓吻著她的發絲,忽的說道:“過幾日是母親生辰,府上會舉辦小宴。”

    沈晏如于漆黑之中睜開眼,問著他,“你終于肯放我離開這里了?”

    謝讓不置可否,他修長的指節順著她散亂的長發向下,越過腰腹游移在她的腿邊,“可你總是想著逃……”

    沈晏如下意識蜷縮成一團,腳腕登時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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