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后背
男人的后背寬闊,猶如難以撼動的山岳,此番隔著不算厚的衣袍,那脊骨兩邊的肌肉硬實,尚熱的溫度與她渾身緊貼,嚴絲合縫。他的步子就此成了她前進的憑借,穩穩前行著。
沈晏如伏在他的肩頭,一時靈臺陷入了空白,不知所措。
他的雙臂毫不費力地箍著她的腿,極為牢固,沈晏如只覺自己像是陷落進了泥潭里,四周黏稠的泥濘包繞著她,錮著她的所有;偏又如同擱淺的魚,她無力地倚在岸邊,由著含了些許溫熱的浪裹挾,難以動彈。
她本該局促,本該掙扎,本該推開這等貼合。
卻是潛意識里,沈晏如對他的后背有種熟悉感。這樣的熟悉,猶如一道劑量最重的安神香縈繞于畔,讓她莫名安定下來。旋即她勾著他的脖頸,手臂耷在他的肩膀處,盡力捕捉著這轉瞬即逝的感官。
這種感覺,究竟是在何時有過?
恍惚之時,她的眼前浮現出那段殘缺的記憶,刀光血影里,她記得自己也是這樣,伏在那個背影之上,男人魁拔的身形隔絕了潑天火色。破碎斷續的畫面之中,那張臉轉了過來。
殷清思對她在林苑落水一事百般關切,也沒有詢問她助謝讓相看的成果,但沈晏如想著此事毫無進展,委實有些過意不去,故打算做些藥囊孝敬殷夫人。平心而論,殷夫人和謝讓都待她極好,她能夠盡所能地幫一些是一些。
只是這一路上,她也沒能問出謝讓喜歡什么樣的女子。或許是覺得這等話題不太合適直言,每每她張口欲言時,瞧見謝讓的目光凜然,她便又把話咽了回去。
入了夜,屋內燈油新添,昏黃的光續了晝。
沈晏如抱著方做好的衣袍,緩緩摩挲著衣上的紋路,一時出了神。
這衣袍是為謝讓量身而做,她特意選用了月白色的緞子,便是想著夫兄素日里所著盡是壓沉的玄青,她自作主張地為他做了件淺色衣袍,依著謝讓的身形,怎么穿都是合襯的。
適逢錢嬤嬤走了進來,沈晏如捻起布,將衣袍小心包好,吩咐道:“趁著時辰不算晚,送到兄長的慎思院吧。”
錢嬤嬤瞧著那包袱里露出的月白一角,心下生疑,這當真是送給大公子的衣袍么?
嬤嬤知沈晏如弄壞大公子衣袍、為賠罪而制新衣一事,但起初見沈晏如挑選各色綢緞、裁剪做衣時,她便覺得不對勁。
因沈晏如所用的緞子顏色,是二公子謝珣生前最喜的。
府上屬二公子衣裳最多,殷夫人逢年過節都會給二公子做新衣裳,顏色樣式也是各異。錢嬤嬤伺候二公子多年,心知祛疾院里的衣裳雖多,唯有月白色最受二公子喜歡。
偏偏沈晏如做的這月白衣袍,是贈予大公子的。錢嬤嬤如何也想不通。
思來想去,錢嬤嬤嘆了口氣,興許是沈晏如思念二公子過甚,做衣袍的時候情不自禁地選取了此顏色……
不過一炷香的工夫,衣袍已送到了謝讓手上。按理說,謝讓不可能認出自己才是,她甚至有意將自己從前的習性與特質撇得干干凈凈,從容貌至身份都毫無沈晏如的痕跡。
或許,他只是覺得自己與劉員外的其余賓客不同,想要探一探自己這里的虛實?除此以外,沈晏如暫時也不知謝讓來此地的目的,聽劉員外對謝讓的稱呼,聯系起謝讓戴著半幅面具的扮相,看來謝讓亦是隱瞞了真實身份進入的此地。
故沈晏如選擇了靜觀其變,沒有回應謝讓的話,姑且先看看謝讓究竟想做何。
劉員外當即怔了怔神,腫如蘿卜的手撓了撓下巴,“殷公子這是……”
謝讓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修長的指節捋著衣襟褶皺,他偏過身,幽邃的瞳仁兒盯著沈晏如。
“久聞顏娘子之名,今日沒能想到會在此得見,若是在下能與顏娘子同席,為卿斟酒同歡,在下定是三生有幸。”
他清越的音色向來如山澗擊石,冽冽凜然。
言罷不及沈晏如作何反應,謝讓又再對主位上的劉員外道:“不知劉員外意下如何?”
話音方落,劉員外循聲望了過來,謝讓指節微動,假作不經意間摩挲過藏于袖中的物件,那閃爍的光點霎時流轉,掠過劉員外的視線。
劉員外本是歪著頭沉思之時,得見那寶石于其袖內躍過的光點,心底的貪婪就此泛起。宴始之前,劉員外同謝讓交談了良久,試圖套得和謝讓交易的法子,但謝讓本人幾乎是滴水不漏,劉員外屢屢碰壁,根本無從下手。
今此謝讓既是對他有所求,便證明此人并非無懈可擊。
劉員外轉著眼縫里的黑珠子,當即笑扯著堆砌的肥肉,語調不自覺拔高起來,“原來殷公子早就傾慕顏娘子,難怪不肯接受劉某安排的美人,原是珠玉當前,其余皆是瓦礫。”
像是證實自己被謝讓的真心打動了一般,劉員外忍不住附掌而贊,連連點頭說道:“妙!妙啊!沒想到老劉我這一場私宴,還能促成這樣的佳話。”
沈晏如無視了謝讓的目光,她身旁的小生正是伏低著身子為她斟酒,她尤為自然地接過小生手里的酒盞,漫不經心地答言:“員外誤會了,我并沒有說要把這小生換下去。”
她伸出手指懸停在小生的下頜處,那小生便極為配合地將其面容抬起來,沈晏如借勢湊近,垂眼細細打量,小生瞧著始才二十,那面容確實生得俊秀,只是一雙凈透的眼眸略有膽怯,搖晃著躲閃過她探看的視線。
沈晏如不緊不慢道:“這樣子的,我很滿意。”
便聽劉員外“欸”地急喊了一聲,好聲好氣勸導著她。
“顏娘子,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既是有緣,何不試著瞧瞧?這殷公子出生京中殷家,其人又英勇神武,絕對配得上你顏娘子!”
劉員外見沈晏如不為所動,又再笑彎了眼,“且話說開了去,娘子來我這里前是知道的,我老劉這兒向來講究及時行樂,不問前路,今朝殷公子有心追求,何不敞開心懷接受?明日如何,那便是明日之事了,咱們只談當下。”
此番也不管沈晏如拒絕與否,劉員外招手喚來管事,“來人,在顏娘子旁處為殷公子設席。”
沈晏如由此也看出幾分端倪,怕是謝讓那里也有什么寶物讓劉員外垂涎欲滴,這才為了邀功爭著當謝讓的說客,而劉員外把他的私宴規矩搬了出來,只怕也是試探之意,若沈晏如與他不是一路人,即便她手里的祖母綠再稀貴,他也沒法得來了。
思忖間,她睨了眼很快被安置妥當的新增席位,男人挺拔的身姿從對座步步走來,身旁的小生見狀便要垂首退去,沈晏如旋即拽住了小生的衣袖。
“殷公子有心,只是旁處這個小生我也喜歡得緊,還是一道留下伴在我左右吧。”
她抬起頭,面色淡然地看著謝讓,后者聞言,神情肉眼可見的陰沉了些許。她罔顧謝讓難看的臉色,伸長脖子問向座上的劉員外,“員外不會連個小生也舍不得送我吧?”
劉員外甫顧及了謝讓的顏面,如今沈晏如配合了他,他當然不會再度駁了沈晏如的面子。劉員外仰面笑著,那咯咯咯的笑聲如同尖利的石頭一道道劃過木板,分外刺耳,“自是不會,那便依顏娘子的。”
不多時,絲竹聲起,香風拂散,幾位舞姬踩著節拍、揮動長長水袖入場。賓客頓時沉醉于舞樂之間,此番謝讓引起的小小鬧劇便就此帶過,無人再留心。
沈晏如自顧自地捻酒喝著,望著中處一展驚鴻的舞姬,小生便在旁為她盛著羹湯,手指探著瓷碗的溫度,以待羹湯溫涼時呈給沈晏如。沈晏如偶有應著小生,伸手時則會有小生剝好的葡萄放入她的手心,待她吃完,小生手里干凈的濕帕已遞來。
月色悄然入室,男人負手立于燈旁,香爐里的灰煙繚繞,落滿案臺。
幾番踱步而止后,謝讓回過頭盯著案上的衣袍,目光沉沉。
那衣袍新做,疊得齊整,一絲褶皺都不曾有,淺淺月白暈著淡黃的燈火,明明是柔和而干凈的顏色,謝讓卻覺這月白無端生出刺目的光色,如鋒利的刀,一道道剜進他的眼里,疼痛無比。
這真的是為他做的衣袍嗎?
月白色,為二弟最喜。
白商看出了謝讓臉色的難看,但也不知是何緣由。適才他接過曉風院送來的衣袍,告知大公子是沈晏如送的時,大公子分明心情還算不錯,只不過大公子打開包袱的短短須臾,屋內的氣氛陡然冷了好些。
那衣袍顏色雖不是大公子慣穿的深色,可白商知,大公子并非喜歡深色衣裳。
他還記得,大公子尚未及冠時,一次殷夫人定做新衣,破天荒地為兩位公子做了同樣的銀朱色。那銀朱鮮紅,正襯少年意氣,怎么瞧著都是極為相合兩位公子的,即便大公子未表態,但白商見著大公子對那衣裳也是喜歡的。
而謝老爺子卻訓斥大公子身著張揚,不合規矩,自此起,大公子只穿深色衣裳。至近年,即使老爺子不再嚴管大公子,大公子也保持著慣有的衣著。
按理說,哪怕沈晏如做了件淺色衣裳,大公子也不會因為這等小事生氣才是。
白商趕忙出聲打著圓場,“沈少夫人做的這衣袍甚是精巧,瞧瞧這衣襟上的繡線,這肩處的云紋……”
話還未完,唯聽謝讓的聲線極寒,“出去。”
待白商悻悻退下,屋內燈火明滅,只余濃重的影。
心口有著什么鼓動著,像極了根根生長出的藤蔓,緊緊纏繞在他的胸腔。
他忽的想占有這樣的目光,占有這屬于他的時刻。
謝讓唇畔微動:“祖父不過說了兩句,并未責罰。”
書房的燭火續著,沈晏如看著謝讓步入其間,他于案處提起茶壺倒著茶,高大的背影微微向前。
她坐在案旁,卻發覺他后背玄青的衣衫顏色深淺不一,像是被水打濕了一片。
安神香縈繞于畔,沈晏如深深嗅著這比尋常都重了好許的氣味,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藏在其間,她驀地明了,那衣衫浸濕的地方不是水,而是——血。
沈晏如登時站起身,“兄長,且把衣衫脫了。”
第 32 章 私欲
穩穩傾倒的茶水不著痕跡地斜了一厘,謝讓頓住了動作。
他轉過頭,眸色深深,定睛看著沈晏如,“你說什么?”
沈晏如只覺臉頰蹭地燒灼起來,她意識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所言的話極為不妥,羞臊之下口舌都不利索了,“我,我不是……”
偏偏謝讓默然不語,幽邃的眼瞳直勾勾地盯著她。
沈晏如心虛地低下頭,攏著駁雜的思緒,強作鎮靜,將此前觀察所得道出,“兄長,你身上的傷,是剛受了罰吧。”
卻聽謝讓淡淡道:“我沒有受傷。”
書房門外,靜得唯有簌簌風聲。
白商暗中遣走了周遭的仆從,坐在石階處候著。
他心里清楚,大公子和沈晏如這樣的關系,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隨著他的動作,她握著的匕首迅速在虛無的夜空劃了一下。
庭院尚是闌珊,周遭的仆從不知何時已散去,沈晏如覺著自己被圈禁在了一個狹小而溫熱的懷里,她看著自己的右手,他青筋縱橫的手背輕而易舉地包裹住了她的細腕,他揮動的力氣如有千鈞,似是通過這樣的貼近相連,她便從他那里得來了破開敵人咽喉的力量。
他溫熱的鼻息一并落在了她的后頸,還有說話時呼出的熱氣,一段又一段地流連在她的耳根,像是緩緩流動的涓涓細流,淌過她的皮膚,黏稠而滾燙,褪散著春時的寒意。
這樣的姿態,比之此前還要近得多。
兩段氣息就此交織著,他冷峻的臉就近于畔,沈晏如微微側過頭便能和他的面龐相貼,她甚至能看清他眼下淺淺的烏青,那雙斂著鋒芒的眸內,紅色的血絲布在兩端的眼白。但謝讓依舊一絲不茍地教她如何使用匕首,命中要害。
夫兄近些日都沒能休息好么?
沈晏如出神之時,濃郁的安神香再度逼近,謝讓又再將匕首收于鞘中,挽著她的手將匕首藏入她的袖口,“這只匕首小巧,可藏于袖中,遇險時便從中抽出,讓敵人出其不意。”
直至月出東山,庭院內暗香浮動,沈晏如抱著匕首,靜靜聽謝讓同她講了好些使用武器的事宜,她一一認真記著,時不時嗯聲應著他的話,“好。”
“不過……”謝讓盯著她的雙眼,神情尤為凝重,“刀劍可傷人,亦可護人,我更希望,你能保護好自己。”
聽到他話末時的鄭重語氣,沈晏如頓了頓,旋即又彎起唇角,覺著心尖似有暖意融融縈繞。
她點點頭,“我會的。”
半刻后,謝讓離去,沈晏如目送著那道高如山岳的背影,身旁的安神香一并消散于無形,她莫名覺得有什么東西適才是填滿的,今時卻又空了。就像她白日里,百無聊賴地臥在藤椅邊,提不起半點興致,也覺著四處都空蕩蕩的。
沈晏如緊緊攥著袖口里的匕首,目光落至涼階下的雕梅錦盒,陷入了沉思。
她如今生出的奇異心緒,究竟是為何?
這樣的魂不守舍地思索,持續到了夜晚入夢之時。
芳菲入眼,數不清的春色鉤織在跟前,連著碧空長天,極為夢幻。
沈晏如怔怔看著眼前景色,好一會兒才辨出自己正坐在暖風吹拂的秋千下,隨著她腳尖輕輕點地的搖晃,秋千上緊綁的繩索壓著藤蘿嘎吱作響。她似乎許久未有閑坐在秋千處搖晃,這樣愜意舒適的感覺讓她放松下心神。
感官不可察覺地變得遲鈍,她覺得自己似乎忘了很多事情,也辨不清自己想要做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她察覺身旁有著一段溫熱的呼吸掃過,沈晏如訝然側過頭,一抹重色撞入眼里,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近在于畔,饒是一同齊坐,她的額角也才到他的胸膛。
沈晏如發現秋千側邊坐的不是旁人,而是謝讓。
模糊的光暈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沈晏如覺著自己有些難以看清他的臉,又覺著自己無比知悉他當下的模樣。那向來冷厲如霜的面容被光影撫得柔和,他的眼角滲進了點點暖意,目光長長地凝望著她,異常的柔和與炙熱。
“兄長?”沈晏如怔怔地喚著他。
她聽見他輕輕的鼻音從喉嚨里發出,只是嗯了一聲。他離她很近,二人比肩同坐在秋千上,相疊的衣衫由著風擺弄,交錯摩挲著。
沈晏如這才發現自己此番穿的衣裳是為桃粉色,散開的裙擺淺淺,似綻開的花衣,薄如蟬翼的紗裙連著衣襟繡著花紋,這是她少時最喜的樣式。此時似煙輕薄的衣裙迤至他腰腹往下,襯出男人所著的深重的鴉青衣袍,深深淺淺。
她莫名覺著此情此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原本空落落的秋千處,多了一道身影,不偏不倚地將這填滿,她的周圍就此變得充盈,甚至是讓她本能地生出了欣喜之感。
秋千仍在不疾不徐地晃動,似乎不受她所控,但沈晏如能踩到地面的實處,并不會覺得不安。
雖則二人好像也沒發生什么出格的事情,有了沈晏如相勸大公子上藥,白商應更加寬心了才是 ,但白商總覺得心慌,也下定決心要把這事捂得嚴實,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彼時白商正百無聊賴地數著庭院里的落葉,余光忽見殷清思前來,他頓時被嚇得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朝她行了一禮,“殷夫人……”
值此時候,殷清思夜訪慎思院,定是來探看大公子的。白商額角冒出汗來,腦門兒發熱得厲害,這要是被殷夫人知曉書房里面的情形,大公子與沈晏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大公子還褪去了衣衫……
他咽了咽唾沫,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的大腦當即急速轉動起來,焦灼地翻找著借口。
殷清思覺著白商的反應有些過激,但想來應是訝于她這些年來頭次看望謝讓之故,她并未多想。旋即殷清思步近門邊,伸手把著書房的門扇,朝半掩的門扉里頭看去。
“阿讓他在里面嗎?”
白商欲攔卻又不敢上前,哆嗦著聲正要答話時,他的心臟驟停。
屋內燈火擠出一道暖黃的光色,殷清思已撫門推開了縫隙。
第 33 章 燒灼
書房門前,殷清思甫一抬眼,只見半開的縫隙處,燭火掠盡兩道幾近重合的身形。
謝讓僅穿了一件深衣,衣領松散,他的外衫就這般隨意搭在不遠的案臺上,連著大帶長長迤地。
男人單手抓著檀木架的邊緣,高大的背影俯下,遮住了他懷中纖弱如柳的身軀,唯見他胳膊處的細白指節,緊緊扣著,指甲深陷他的衣衫里。
過分的糾纏與曖昧,盡彰于眼前。
殷清思睜大著雙目,抬手捂住了將要愕然出聲的唇,連連后退而去。
婢女慌忙之中欲呼聲喚著她,殷清思當即回過神,折身看向婢女,眼神示意其噤了聲。
沈晏如恍惚想起,曾經她哭得眼睛模糊,被人牽著走了很遠時,那只手也是這樣溫暖,只是不似今時握得這樣緊,生怕抓不緊她。
謝讓說,這些事情都是她,而非是謝珣。
其實現在想來,一開始這些事情都有跡可循,只是她一廂情愿地把他當作了謝珣,這才使得后面的錯誤如欹折的枝干延伸。
可沈晏如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得來謝讓的喜歡。她可以確認的是,在自己的記憶里,她和謝讓的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國公府,非是梅園。
近來噩夢纏身,她總是不斷做著家里那場禍事發生時的夢,縱使依舊摸不清很多細節,那噩夢的畫面可怖驚心,但沈晏如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驀地生出一種直覺,她有很重要的記憶遺失了,有很多她想不通的事情、錯亂生硬的事實,或許在她丟失的記憶里便能找到答案。
兩月前在梅園時,沈晏如問過神醫自己的癔癥能否治療,神醫答言有法子,但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會輕易給她治。不然沈晏如在治療過程里發生了意外,出現不可逆的損傷,往后余生她便只能是一個癡呆的瘋子。
如今沈晏如這樣細細想來,反復衡量,她卻覺與其自己這樣稀里糊涂地度日,被這段遺失的記憶蒙蔽雙眼,不如放手一搏。她有選擇自己是否治療的權利,也有知悉這一切的權利。
不多時,甜膩膩的滋味掠過小巷,沈晏如定睛看去,那巷尾處一窄小的店鋪正架著大口鐵鍋熬糖,發甜的熱氣氤氳在檐下,旁處堆疊小山似的紙包盡是裝好的方糖。
沈晏如捏了捏謝讓的手,目光投向那家小店,“我想買糖。”
謝讓在這一方面對她幾近是有求必應,故而他也不曾多想沈晏如帶他來這里的用意,權當她本就喜食甜,買些方糖吃并不是什么奇事。
彼時糖販熱切地為沈晏如打包著方糖,沈晏如禮貌接過時,不著痕跡地將一窄窄的紙條塞進了糖販跟前重重疊疊的紙包里。
時過晌午,潮濕的地面已有陰干的跡象,露出淺淺青苔,市集處更是游人如織,放眼望去,街頭雜耍的賣藝人、外地來的奇貨商販、抱著一堆木料的小學童,極為熱鬧。
沈晏如又再拉著謝讓朝人流里行去,一副欲湊熱鬧的模樣。
謝讓低頭看著與她相連的兩只手,如同肉丨體鑄成的枷鎖,十指纏繞相扣,血肉間嚴絲合縫的相接,將她與自己捆綁在了一起。
今日她異常地配合著他,除了些許緊張,她未再如往常抗拒。
這樣的配合,讓謝讓生出了一種錯覺,像是當下二人如此和諧相處的現狀,應是最開始的錯誤被矯正了的結局。即若他沒被沈晏如認錯,若她記得她對他以身相許的諾言,如今結為夫妻、執手相行的,本就是他們。
但謝讓生來敏銳,越是這樣如潭面平靜無風,悠閑愜意,他越是覺得眼前這一切是假的。他看不見潭面下沉積的面貌,亦不知這水中的真實模樣。
所以他以“錯覺”去定義。
即使是為錯覺,眼前的沈晏如也比被關在梅園或是府上時有了好些生氣,不再死氣沉沉,這是不可否認的真實。
此刻她那明動的雙眼斂著微光,朝著市集琳瑯一一瞧去,牽著他駐足于各類小攤前,她時時會回以陌生人溫和的笑意,一行一止皆牽引著他的心。
好似他也在被她推動著,跨出那暗無天光的深淵里,朝著塵世而去。
她會帶他游賞市井,帶他去看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這些他從不會多看一眼、無心去知的東西;亦會像上次上元節時,帶他走百病、放河燈,看盡燈市焰火通明。
他困她于籠中時,他也注定不會再離開那個籠。
久而久之,那籠子只會生出死寂般的泥塵,覆蓋過兩具行尸走肉般的人。
謝讓盯著自己和她交疊的手,陷入了沉思。
沈晏如無聲呢喃著這兩個字。
平心而論,夫兄確實是個極好的人。這些日她欠下謝讓的恩情,亦不是她一朝一夕能夠還完的,這樣想著,沈晏如心里的負疚感愈重。她何德何能,可以得來他這樣的關照呢?
她抬起眼,不經意間瞥見了一抹沉重的玄青。
錯落的松影覆在他挺拔的脊背處,一身玄青的衣袍利落整潔,褐色革帶束出精健的腰腹,單是這道背影,不難想象其雄武之力。她盯著他的后背,忽的明了,這樣深色的衣袍,即便衣下傷痕累累,也只會被人以為是沾了水漬。
顧及之前所想,沈晏如打算這陣子先行避開謝讓,以免再度產生不必要的誤會,她識趣地折過身,準備繞道而行。
卻是天偏不如她意,沈晏如甫提起步子,謝讓冷然的聲線傳來,像極了石澗流出的寒泉。
“站住。”
第 34 章 質問
脊骨如有寒風襲來,沈晏如冷不防地打了個顫,就此頓在了原地。她只覺腳底踩著的像是泥沼,緊緊黏著她的鞋,動彈不得。
沈晏如側過身,對步近跟前的謝讓倉皇行禮,小聲喚道:“兄長……”
她挼搓著衣袖,將面容低垂了幾分,眼神下意識閃躲著謝讓生寒的目光。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此時自己像極了做了虧心事的小賊,被追趕來的正主抓了個現形。
謝讓問道:“躲什么?”
沈晏如視線飄忽至另處,“我,我瞧著那邊的景色不錯。”
她哂笑著抬起胳膊,虛將那處的小徑胡亂指了指,繼續謅著話茬,“那里的路,路也寬些。”
“吱呀——”
正當沈晏如收拾著準備出門尋阿景時,院門被來人輕輕推開,熟悉的白布衣衫掠過門檻。
沈晏如只見阿景低著頭,拿著一油紙包著的燒餅入內,那模樣瞧著并沒有受什么傷,衣裳也整潔如新,她心處的重石亦隨之落下。
男人入內時,目光便落在她袖口處,露出的細白纖手正抱著甫簡易收拾的行囊,看這匆促模樣,她正欲出門。
似是發覺了她沒能尋到阿景的倉皇,男人步步走近,遞出自己買的燒餅朝前,輕聲安撫,“主子,我……為你買吃的去了。”
得見阿景安然回來,沈晏如松緩著氣,神思恍惚地接過了他手里的燒餅,絲毫沒能留意到男人口中喊著“主子”時,語調略顯生硬,像是頭一次這般喚出一樣。
沈晏如權當阿景昨日受了傷,今時嗓音比之從前也低沉沙啞了不少。
“你不用為我操心這些,你的行蹤需要謹慎小心,避免被人察覺。”
沈晏如提起衣裙往臺階處走去,她將阿景帶去堂內的間隙,垂眼看著手里尚且熱乎、香噴噴的燒餅,那金黃的面上還冒著油汁兒,像是剛買好便趕忙帶回來給她的。
她不由得頓住腳步,回過頭朝阿景說了一聲,“不過還是謝謝。”
阿景低垂著頭,隨在她身后,微不可聞的嗯聲被寒風吹散。
事后沈晏如關心起阿景昨夜的傷勢,阿景朝她露出了比昨夜更加開綻加深的傷口。
彼時他單手拆開重重纏繞的紗布,那發黑的長長傷疤未能全然結痂,此刻正析出褐紅色的鮮血,甜膩的腥氣頓時充斥在屋里,那傷痕仿佛今早又經歷了一次猛力撕裂一般。
沈晏如眉目一凝,折身從身后的木柜里翻找著藥膏,自言自語著,“難不成是這金瘡藥的效用不行?可我從前一直使著的……并無問題。”
男人望向她的目光幽沉,定定地落在她宛如弱柳的身軀。她未披外衫,窄瘦的肩背正襯著天光,那盈盈水腰被一根裙帶勾勒出婀娜的姿態,那是他曾一掌握攏住的纖細,如今近在他的眼前。
謝讓壓著嗓子,答了她的話,“或許……是我昨夜睡時,不慎壓著了。”
這傷口自然是他天還未明時,照著阿景手肘處的傷,用刀劃開的痕跡。
而真正的阿景,被他命人帶到別處養傷去了。人臉面皮這種江湖易容術也非是沈晏如獨有,謝讓亦能尋人做之,故他連夜照著阿景的面容模仿了一張。也好在阿景的身形本就高大,謝讓假扮起來不會過于突兀。
沈晏如捏著藥罐回身時,謝讓當即收回了目光,他慣性斂著眉眼,又復了恭謹順從的模樣。
只聽她的嗓音柔緩如滑過面龐的絲緞,無比悅耳,那語調還帶著點點無奈,“我先為你上藥,若是還不能好,怕是得請大夫了。”
謝讓將頭埋得更深了些,“多謝主子。”
經由這幾聲“主子”過后,謝讓覺得自己已是喚得更順口了不少,還有莫名感到新奇。
先前他第一次道出這倆字時,還有些許生澀,他生來是高昂著頭顱不曾低下的國公府世子,從未對誰俯首帖耳,更遑論卑躬屈膝地喚出“主子”二字。
但得見她溫柔以對的模樣,他心底膨脹的欲念又被無形勾起,即便是病態的,錯誤的。
明知主動拋卻自己的身份并不理智,明知她的溫柔非是給他“謝讓”的,而是給她的侍衛“阿景”,他每每想到這里,便為之嫉妒,又因能夠貪求到她的溫柔而感到意足,這微妙的感覺讓他甘于沉醉。
像是他給自己造就了一副鎖鏈,套在了自己的脖頸處,他心甘情愿地遞上鎖鏈的另一頭給她。她扯動著這根鎖鏈,讓他俯身朝前時,他本能地生出興意。
被她桎梏的興意。
循聲之時,得見謝讓正是把著案臺邊緣,那沉黑的木料被他徒手捏斷,破開的木屑刺入了他的虎口里,很快冒出了殷紅的血。
他仿佛不覺疼痛一般,冷冷問著她,“沈晏如,你忘了你的命是怎么保住的?”
沈晏如望著他怔了神:“正因為我記得,我才要給珣郎……”
木刺扎得愈發的深,血色覆滿指縫與手背,謝讓的眼神銳利如鋒。
她真的記得她的命是怎么救下來的?
她伏在他的后背,對他相許的諾言、溫聲徐徐說的種種,她真的記得?
謝讓抑制不住心底的不甘,聲線壓沉,“你真的記得?”
這一聲質問像是牽引的繩索,拉扯出她的記憶。
沈晏如只覺靈臺驀地刺痛起來,模糊的畫面再度浮現,那道背影擋在她的身前,輪廓漸漸清晰。
第 35 章 心緒
“你真的記得?”
一聲質問落下,沈晏如便什么都聽不清了。
她只覺著疼,好疼好疼。
頭骨里像是刺入了數不清的銀針,在她的腦海里肆意攪動著;更像是有人用著鐵鋤,狠狠鑿著她的額角,一下接連一下,幾近要把她的頭砸成碎塊,或是碾成齏粉。那被瞬時喚起的畫面也就此中斷,什么也想不起來。
她抑制不住地痛吟出聲,更是有著想要滿地打滾的沖動。
這次的疼痛比之此前還要劇烈,短短須臾,沈晏如覺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竟是生出想要將整個頭顱切下來的念頭。
她真的記得?
明明,她適才不慎見到的畫面里,這男人抱著沈晏如時神情輕佻,孫大娘身為過來人,如何不懂男人看向沈晏如的眼神意味著什么呢?
沈晏如莞爾,“大娘不必客氣。”
孫大娘抿著發白的唇角,似是未有離去的打算,而后她偷眼瞥著謝讓,又道:“這些日都沒能見著你家郎君,外面大雪無常,你可要讓你郎君少出些遠門。”
沈晏如聽出孫大娘的言外之意,怕不是擔心自己夫君不在,被別的男人偷了家。
“多謝大娘關心。年關將近,郎君去外地置辦貨物了,不日方歸。”
沈晏如挼搓著凍得通紅的指節,淺淺笑著,“也怪我,我天冷時便手腳無力,郎君擔心無人照顧我,生怕獨自在家摔著磕著了都沒人發覺。這不,我夫兄正好上京城,無處可去,暫且住到了家中。”
孫大娘回想起來時見到的場面,亦正如沈晏如所言,她那時似乎是恰好摔到了男人的懷里,只是依著謝讓看向沈晏如的眼神……
她拿不定主意,幾息之間,孫大娘未再多言什么,她也覺這畢竟是他人家事,不宜摻和過深,故她只得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步步走來的謝讓,同沈晏如說著,“那便好……”
不多時,孫大娘拜別了沈晏如,院落里又唯余沈晏如與謝讓二人。
沈晏如長長舒了一口氣,她心道自己也算不上撒謊,謝讓確實是自己的夫兄,但愿今日孫大娘所見不要被誤會了去,否則這鄰里間消息傳開了,她怕是只有搬離此地了。
不過她也愿將院門敞開著,一來能夠證明她自己與謝讓并沒什么見不得光的事,二來也可以防止她這身后如虎似狼的男人光天白日地想做什么。
這般想著,沈晏如回過身,正想囑咐謝讓日后莫要再同她相處過近時,便見他已熟稔地展開她洗凈的衣裳,骨節分明的十指捋著衣上皺痕,一一掛在了金光正盛的院子里。
謝讓視線余光發現了不遠處的院門半敞,他問道:“你不打算將門關上嗎?”
沈晏如明知他在暗指自己的小心思,她依舊若無其事地答言,“關上作何?我又沒有做賊,別人想看就看。”
謝讓將空了底的木盆放至一邊,輕輕抖落著自己衣袖上沾著的雪痕,下一刻,他已步至沈晏如跟前,低聲落在她耳畔的灼熱尤甚,“……可我是那個賊。”
沈晏如還未反應過來,她被寒風吹得幾無知覺的薄薄耳尖便覺一燙,男人含著炙熱的吻循著冰涼拂過,像是有燒得正紅的炭火濺落了火星子在她耳上,明明只是灼了她一下,那發癢發熱的感覺卻久久不散。
她須臾便回過神來,對著那輕啄一口便逃之夭夭的背影怒罵道:“謝讓你下流!”
……
至夜,屋內昏黃的燈火如豆。
照例,謝讓會至她屋中同她一道梳理關乎嘉寧的消息,亦會細細教她朝局上錯綜復雜的關系。
謝讓教起人時便毫無白日里刻意逗弄她的模樣,倒是像一位不茍言笑的嚴師,他言辭鋒利,從不嘴軟,對于沈晏如出錯的地方亦不輕饒。
無形的威壓逼來,加之旁側炭火尤暖,她后背析出薄汗,促使著沈晏如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聽教,生怕再次出錯惹來這位嚴師的不滿。
她恍惚想起,她那時對謝讓的初印象便是如此。
謝家長子,生性冷淡,不易近人。
自她離開謝府再逢謝讓后,沈晏如偶有覺著,謝讓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糾纏她時棄去了身為國公府世子高高在上的自尊,低下頭顱,甘愿卑躬屈膝。有時他又厚顏無恥,只為得來可以親近她的轉瞬。
她雖是惱他,可她發現,不論什么模樣,都是謝讓而已。
謝讓擰緊眉,心底像被大雨灌滿,生出寒涼之意來。
其間一暗衛抬起頭,“我們原本是跟著少夫人的,但今日少夫人出門時,正好兩輛馬車同時從府上出發。少夫人的車夫臨行前如廁,回來后竟駕錯了車,我們……我們也跟錯了馬車,半道發覺車里根本沒人,才反應過來……”
白商補充道:“事后我查了那輛同時出發的馬車,是老爺安排去市集采買的……”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指向謝初序,但白商也知,謝初序曾向沈晏如下過殺手。那次若不是殷夫人和大公子,恐怕沈晏如已是和謝珣一道下葬,埋入黃土里了。
雨聲漫漫。
白商低著頭,偷眼發現大公子袖口處的手已緊握成拳,那骨節發白,手背青筋縱起。
謝讓陡然背過身,步入雨里。
第 36 章 請求
山雨如摧。
迎面的風如寒刀刺面,沈晏如半懸在車緣處,她的簪花早已被顛簸的車廂撞落,發髻隨之松垂,青絲潑散,烏泱泱的發混著雨水黏在臉頰兩旁,襯得她臉色愈發慘白。
疾行的馬半刻未歇,發了瘋似的往懸崖沖去。
心跳驟然如鼓,與打在車廂上的雨點啪嗒聲緊密相連,沈晏如看著近在咫尺的懸崖,車轍碾過的碎石紛紛往下,不聞回音。
若她同馬車一道墜入其間,只怕是尸骨無存,半點痕跡都尋不到。
懸崖已是近在腳邊。
商越半跪在她身前,“阿寧,趁外面追兵未至,你帶著澤兒遠走高飛吧。”
聞及此,嘉寧眼神如炬,“商越,你還不明白?我是絕不甘心淪為平庸之輩的,若要我逃,毋寧死。”
商越少有的提高了語速,急切道:“阿寧!你就當是為了澤兒,為了……我們的骨肉。”
嘉寧不為所動,“那要怪,就怪澤兒有我這個母親。”
屋外步履聲越發的緊,混淆著囂然的風雪,模糊不清。
嘉寧正襟危坐,即便周處破落不已,她依舊保持著光鮮亮麗的姿態,不落皇家風度,她平視著跟前被風雪摧折的屋門,朱唇輕啟,“該來的,總會來的。”
如她所料,不多時,草屋門處灌入的急雪如涌,數道身影立于晦暗的夜色中。
商越移步護在嘉寧跟前,望著闖進的來人。
謝讓攜著沈晏如一道入內,默聲看著不欲反抗的嘉寧。
嘉寧看著沈晏如,后者難掩臉上的恨意,她先行說道:“你是來找我報仇的吧?事到如今,我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你父母之死確實是我所為。”
沈晏如渾身發著冷意,她抑制不住地高聲質問道:“我爹爹至死也不知,他究竟何處值得您這般痛下殺手!”
謝讓有些意外,他微微側過頭看著沈晏如,按理說,她并不記得那一夜發生的事,只有模糊的影子,難道她已是……
“他不知?”嘉寧挑了挑細眉,如同閑談一般捋了捋衣襟,“他在秋日宴時窺聽到了我的秘密,自是不能活。”
沈晏如問:“什么秘密?”
嘉寧淡淡答言,“這個秘密如今已不重要了。”
沈晏如登時只覺血氣翻涌至靈臺,她拔出匕首指于嘉寧,“不重要?不重要你便殺害……”
話還未完,忽有一瘋癲之聲傳來,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乞丐隨著一眾爬進了草屋,乞丐指著謝讓,笑得瘋魔,“是……是他……我看到過!他和嘉寧有染!”
一眾驚疑間,借著幽微明光,沈晏如驚覺,這乞丐非是他人,而是她的表妹沈芷蘭。
謝讓面不改色,對著嘉寧道:“那個秘密,便是你和姜留有染吧。”
沈芷蘭自是他安排人送過來的。
那日在茶樓,他放沈芷蘭回了沈家,而沈芷蘭謀害沈晏如事敗,本應被嘉寧滅口,卻是因謝讓刻意庇護,嘉寧未能得手。
半途沈芷蘭為擺脫謝讓控制逃脫,流離路上不幸劃破了面頰,卻是在此時候,沈芷蘭遇見了一個愿意救助她的公子哥,而她駭然發現,這公子哥不是旁人,是她曾經的心上人。
她曾引以為傲的容顏不復,心上人救下她后又無比嫌棄她丑陋帶疤的臉,再次被拋棄的沈芷蘭沒過多久便瘋了,成了如今這番模樣,成日瘋瘋癲癲地念叨著什么。
聽聞謝讓所言,沈晏如反應了過來。沈芷蘭指認謝讓與嘉寧有染,是沈芷蘭瘋癲后錯將謝讓當成了姜留,故才有此言。
雜亂的思緒來回理著,沈晏如回想起金殿里姜留現身時,嘉寧陡然轉變的臉色并不為假。
惶然之余,沈晏如難以置信,處處相幫著她的姜留,她將之視作哥哥一樣的姜留,竟是同自己的滅門仇人有染。
姜留是從頭至尾知悉這一切的嗎?姜留又在這其中扮演了怎樣的存在?
沈晏如提起最后一絲力氣,拽著謝讓濕沉的衣角,望著躺在血泊里昏迷過去的姜留,斷斷續續說著:“兄長……請你……”
謝讓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當即意會了她想要說什么。
她要他救姜留。
謝讓垂眼看著她滿身的傷痕,素色衣上遍布的鮮血顯得可怖,他心頭悶堵的感覺越盛。猶如潑天的山雨降下,將四面山路重重淤塞堵住,壓著他的肺腑,讓他喘不過氣來。
明明她都已是沒有力氣說話了,明明她已是發抖得拽不住他的衣角,她依舊想著、念著姜留,拼著僅存的意識與力氣請求他救姜留。
謝讓臉色愈沉,漆黑的眼仁兒里照不進半分光點。
“你要我救他?”
第 37 章 熾烈
矮小的茅草屋里,檐處漏下的雨水嗒嗒作響。
謝讓住到了山里一戶人家的茅草屋中。
茅草屋的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妻,生著花白胡子的老伯和綁著藍布巾的老婦。
那會兒他們無意間瞧見了謝讓在山間淋著雨,還拖著傷勢沉重的一男一女,便趕忙將謝讓請到了屋子里避雨,還收拾出一間客房供其歇腳養傷。
謝讓最終還是應了她所求,把姜留一并帶上,沒有放任其在長亭等死。人命當前,再是看不慣姜留,謝讓也沒有要姜留死的理由,孰輕孰重,他自是分得清。
四處盡是發潮的氣味,狹小的房間里唯有一張木榻,雖是條件簡陋,但好在能夠遮風擋雨,暫行休養。謝讓正坐在草席上,出神地看著榻上昏迷過去的沈晏如。
那時大雨滂沱,謝讓用自己的外衣緊緊裹著她,抱著她走了一路,他能察覺到她害怕得厲害,整個人瑟縮在他的懷里,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生怕他遺棄了她。這等模樣,同當年她家里遭逢禍事,她被他救下時無異。
那上元燈市向來吵鬧,觀者如堵,往年大公子都一心專于公事,閉門不出,今年卻反常地朝燈市而去。更為怪異的是,大公子壓根沒有賞游燈市,而是藏身于人煙稀疏的昏暗地。
直至一道暗影穩穩落在大公子跟前,白商認出,這是府上跟著沈晏如的暗衛之一。
“稟大公子,二少夫人是在燈市東遇著的姜大人。”
暗衛如實詳稟著,白商這才察覺了此事的關鍵。
適才人群中謊稱舞龍來了的,疑似姜留安插的手筆,所以他才如此“湊巧”地遇到了沈晏如。如此看來,這姜留費盡心思地引沈晏如前去,委實不像有什么好的意圖。
白商回想起姜留三番幾次接近沈晏如,驀地反應過來,難不成姜留對自家的二少夫人有意?
他暗暗點頭,越發認同自己的猜測,也難怪大公子不待見姜留,還這般關注沈晏如與姜留的行蹤。大公子當然是站在故去的二公子一方,以防他人挖墻腳,輕薄了沈晏如。
燈市內,各式各樣的花燈繚亂,流光溢彩。
沈晏如正同姜留四處閑逛著,時有提及少時之事,二人相視一笑。
她見姜留從窄袖里拿出小巧的方糖,奇道:“姜大哥如今也喜歡吃這個糖了嗎?”
印象里,少時姜留不愛吃糖。
那會兒姜留暫住她家養傷時,沈晏如怕他喝的藥太苦,便日日為他床頭留一袋方糖,只是那會兒到姜留離開她家后,那一摞方糖他動也未動過。
今時姜留把這方糖塞進她手心里,“給你的。”
沈晏如抬眼對上姜留的目光,其里暗含灼烈,她心底卻是荒誕地浮現出另一個面孔來。
只消半刻,她倏地回過神。雖然容貌相似,但那張面孔向來是冷淡如冰,眉眼鋒利,她怎會把這目光和謝讓聯系在一起?
還未來得及細想,前處忽有一個橫沖直撞的身影,急急穿梭在人群里,埋著頭朝二人沖了來。
“哎喲——”
須臾間,沈晏如尚未反應過來,只聽一稚嫩的嗓音高聲喊著,她定睛看去,便見一身量才至腰間的小孩撞進姜留的懷里,小孩抱著的甜水也一并灑在了姜留白凈的衣袍上。
那衣袍就此落了極為明顯的痕跡,似是知道自己惹了禍,小孩盯著姜留身上的污糟,渾身打著哆嗦。隨即趁著姜留還沒發話,小孩啪嗒一聲扔掉了空空如也的甜水碗,趕忙拔腿就跑。
沈晏如及時遞出絹帕,關切道:“姜大哥,沒事吧?”
姜留接過絹帕,其上幽香縈繞,他僵硬的面容稍有緩和,笑道:“不礙事,一個毛手毛腳的小孩子罷了。”
沈晏如瞧著那衣處浸濕的部分越發淌開,洇深了一大片,更何況那黏糊糊的甜水膩在袍上,絹帕擦拭并不管用,她便提議道:“姜大哥,夜里涼,你趕緊換身衣裳去吧。”
姜留亦是知曉自己當前的不得體,只得點頭離去,“是我失儀了。你隨處逛逛,我去去就回。”
沈晏如嗯聲應著,目送著姜留遠去。
燈市喧鬧依舊。
長街游賞的行人如織,跟前執手而行的男女猜著燈謎,她轉頭之時,也瞧著抱著父母胳膊的孩提吵著買花燈,似雷的聲鼓鬧騰了一陣又一陣,燈火憧憧,晃得惹眼,亮得奪目。
姜留眼底掠過意外,“為何這般說?”
沈晏如回憶著長亭處當時侍衛倒戈的情形,說道:“那時姜大哥身旁的侍衛,喚你‘大人’,實則他的背后另有其主。”
“早些時候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受限于他人,”姜留含糊其辭,以為她受驚過度,又再撂開話安撫著她,“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再受到傷害的。”
姜留頓住了步子,側過身逼近她跟前,他眸中流露的情緒真切,定定地看著她。
二人近在咫尺,沈晏如發怔地看著他的雙眼。
那眼神熾烈至極,如新酒出窖,濃厚的氣息霎時包繞她的所有,她恍惚間覺著這樣的目光,是曾出現過的——在另一張相似的面容上。
“姜大人。”
第 38 章 心事
低沉的嗓音抖落月霜,是謝讓的聲音。
沈晏如從姜留的目光里回過神,悄然藏下適才那等怪異的心緒。她偏過頭,對著走來的謝讓遙遙喚道:“兄長。”
謝讓上前,不著痕跡地拉開了二人的距離,他面朝姜留,聲線極寒:“她是我的弟妹,煩請你,記住了。”
姜留斂著眉稍,狹長的眼微瞇,“這種話,似乎更適合送給謝少卿你自己吧?”
沈晏如本以為他們又要吵起來,卻是她欲開口勸和時,二者相安無事,帶著她回到茅草屋,一路上和諧得詭異。
此后謝讓在伙房里生起了火,沈晏如無事可做,也不愿回到那木榻上死氣沉沉地躺著,便杵著木杖,溜去了伙房里旁觀謝讓做飯。
說是旁觀,一點也不為過。
只是這一次不喝藥,又能如何呢?
只是偶爾想放縱一下自己,又會如何呢?
這些都不會如何。
她既不會因為少用了一帖藥便一命嗚呼,也不會因為發了一頓小脾氣就遭人冷眼。
既然如此,為何不呢?
她好像把自己活得太累了,在她失去所有后。
她日日提醒著自己為何而活著,像是在麻痹感官一樣去強迫自己,數次規勸自己應當做什么,又不應做什么。
如有一根吊繩懸掛,向上勒著自己的脖頸,若她不提氣踮腳,就會墮入萬劫不復。
“晏晏,聽話。”
她聽到自己抱著的人胸腔微微震鳴,還有平穩有勁的心跳隱隱約約,那低聲喊著自己“晏晏”的音節溫柔至極,寵溺中帶了些許無奈。
晏晏……
這樣所喚是最為沉重致命的一擊,叩在她心弦處。沈晏如心頭的酸澀頓時如涌。謝珣生前便會這般喚她,那清如弦樂的嗓音咬著這兩個字的音節時,向來是脈脈含情,極盡溫和。
果然她是在做夢,仍舊沉于不真實的假象里。
她想要喚出“珣郎”二字,卻覺自己的嗓子如同被毒啞一般,哽在喉中無法喚出。
眼眶漸漸發熱,沈晏如只覺睜不開的眼皮底下生出了一汪水,少頃便要溢出眼眸。
謝讓望著她的眼角逐而濕潤,沾濕的淚痕很快從臉處滑落,從她的下頜跌落在他的手背上。溫溫的淚珠并不算熱,偏巧像是燒得正盛的火星子,灼痛著他的表皮。
她在哭,在為二弟落淚。
他故意喚出,二弟對她的親昵稱謂。
他沒有任何的身份與資格留在她的身邊,謝讓覺得這并不重要。這些東西他沒有,又能如何?他向來只在乎那個結果,那個他可以留在她身邊的結果。
故而,只要能夠得來他想要的結果,采取什么樣的手段,偽裝成什么模樣,都不重要。
就像是現在,他輕聲喚出“晏晏”二字,她將他當做了謝珣后,她便對他生出了幾分依賴,也乖乖聽著他的話,終是愿意喝藥。
謝讓想,晏晏這稱呼本就出自她的名,沒有誰擁有著特使獨占的權力,二弟可以這般喚她,他謝讓自是也可以。他也未向她承認,自己是二弟,是她一廂情愿地將他認成謝珣。
恰逢此時,白商也買到了方糖和好些蜜餞兒,擱置在了床頭的案上。
謝讓輕拍著她的脊背盡力安撫著她,待離了身折返,他擷來一顆放至她嘴里,他的指尖不經意間蹭到她柔軟的唇畔,就此掠過點點濕意,謝讓眼底浮現出一抹興意。
旋即他端來放得略溫的藥,提著藥匙的柄喂著她,“來,趁著口中的糖還未化,將藥喝了。”
沈晏如正含著方糖,絲絲縷縷的甜意從舌尖散至各處,也不知是糖的緣故,還是她想象著眼前人是謝珣的因由,她此前悶堵的心緒好了不少,甚為乖巧地配合著男人的動作。
她少有這般無所顧忌地接受著旁人的溫柔,她任性地拋卻現世里背負的種種,她也未再思慮憂心什么。
兇手的身份,不言而喻。
姜留轉過身,迎著銀白月色,襯得其笑容越發瘆人,“那謝少卿知曉了,又當如何呢?”
“不如何,”謝讓負手而立,瞄了眼遠處的深林,“只是提醒你一句,尋你的人,很快會找到這里。”
姜留目光頓然一沉,“你故意引他們過來的。”
他很清楚,為了沈晏如的安危,他必須離開。
謝讓沒有否認,他緊步施壓于姜留,“若是不想暴露她,你最好趁他們來之前,盡快離開。”
姜留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他指節微動,左手袖口內冰涼的小蛇已盤旋至手腕,蛇信溫溫掃過他的指節,蓄勢待發。
他緊盯著跟前幾步之遙的謝讓,左手微抬,兀自輕笑一聲,“是嗎?”
第 39 章 回府
“兄長?姜大哥?”
一聲輕喚擷著徐徐的晚風而至。
沈晏如循著山路小徑,尋到謝讓與姜留時,她雖隔得遠,但遙遙見著謝讓負手于身后,骨節分明的食指掠過腰間一點寒芒,似是拔刀之勢。
只是那銀光黯淡,很快斂下了鋒芒,瞧著并不分明,沈晏如無法確認那是否真的為利刃。
姜留大步朝前,繞過謝讓身側,關切問道:“怎么出來了?”
沈晏如瞄了眼四周,并無半分蹊蹺之處,可她總覺得奇怪,說不出的不安感縈繞心頭,“我見你們遲遲不回……以為出了什么意外。”
姜留笑著攤開了雙臂,“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你且安心歇息,別胡思亂想。”
落霞山別院,所屬太子。
那女子嗓音從暖帳里傳出,沈晏如覺得有幾分熟悉,卻因那聲線過于矯作,她一時未能想起是何人。
“殿下,這才一日未見我,怎就這么急躁了?”
“孤今日心情不好。”
帳中交疊身影朦朧,便是不用沈晏如向前查探,也知其里是何等旖旎讓景。
失落與悲絕,抑制不住地塞于心口。
她沈晏如方蒙冤而死,尸骨未寒,生前還對其抱有希望著的人,此刻正沉于她人溫柔鄉。
秦朔如此…把她置于了何地?
沈晏如本不想聽二人調.情的污言穢語,欲走時卻聽女子提到了自己。
“殿下,該不會是因為沈姐姐吧?妾身聽說沈姐姐不守節,和…”
“晏如不是那樣的人。”秦朔聽起來有些不悅。
“那為何之前沈相來找殿下,問沈姐姐出事那會兒,殿下是否在公主府,殿下否認了呢?”女子輕聲問著。
但秦朔接下來所言之話,讓她頓在了虛空之中,耳畔如有轟鳴。
“別以為孤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孤只是不想敗露和你之間的事,才否了沈相所言。若要再挑撥孤與晏如,孤看你可以滾回家了。”
他帳中之人,究竟是誰?
沈晏如回身,瞧見一女子半裸著身,從暖帳赤足走出。
沈晏如霎時怔住了,魂體如受重擊——這與秦朔顛鸞倒鳳的女子,是她的知心好友,方杳杳。
方杳杳生了張精致圓潤的面龐,一副天真不諳世事的乖巧模樣,極易惹人生如。
此刻她踩著的對襟羽衣,是沈晏如前不久才贈她的生辰禮,也不知她究竟懷揣怎樣的心思,竟穿著這件衣衫與沈晏如的未婚夫偷情。
憤怒頃刻翻涌,若非她現在只是一無肉身的孤魂野鬼,除了尚有意識,別無他能,她只想上前給方杳杳扇一巴掌。怎有女子這般不知恥,覬覦自己好友的未婚夫?
還有她愛慕了多年的太子秦朔。她覺得自己竟是這般可笑,生前竟還盼著他能幫她還原實情,洗清污名。
她恨她白生了一雙眼,沒能及時認清二人面目,以致真心喂了狗。
沈晏如久久才得以平復心緒。
她頗感厭煩地背過身,不愿再見二人,又思及適才方杳杳所言一日未見著秦朔。
沈晏如忽地想到,難道昨日公主府上,二人便背著她茍且了么?
這樣想來,似乎是有跡可循。
那時她見方杳杳神色古怪,借口身體不適而半途離席,且她依稀記得,當時秦朔亦不在席中。
沈晏如強忍著作嘔的感覺,她竭力平靜往下細思,這其中仍疑慮重重。
若是那會兒秦朔在同方杳杳偷情,他怎會冒著被發現的風險約她相見?
而假使秦朔昨夜根本未約她前去竹亭,她在庭院見著的秦朔背影,又是怎么回事?
半途忽現的迷香,前來攙扶她的侍衛,恰巧經過的眾人……
沈晏如越想越覺著冷,明明她不應再受人間冷暖才是。
這件失節風波之事的始末漸漸清晰。
一環扣連一環的設計,最終能夠坐實她的關鍵,都落在了這事主要角色,也就是太子身上——因為他欲掩蓋偷情丑事,不會為她作證。
方杳杳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毋庸置疑。唯有當時親近秦朔的她才可暫時偷來太子衣袍,借與他人假扮秦朔,引她上鉤。
想到這一切盡是她掏盡心窩、真誠相待的方杳杳所為,沈晏如更是怒不可遏,同時也為此心生悲涼。
一朝被背叛,是這樣的痛與恨。
殿內,方杳杳已離去,伺候在旁的老太監瞧出秦朔面有煩躁,此刻湊上去,挨罵的可能性極大。但方才他接到了外面的消息,現下那得來的書文就攥在他手心,如同火炙一般灼得他難受。
老太監只得恭謹喚著:“殿下……”
“說。”秦朔煩悶,自是因為沈晏如。
他知沈晏如這事是場誤會。自己與她相識多年,如何不了解她?她向來恪守閨訓,潔身自好,根本不會做出外界傳言的那等事。
沈青松來問,也是想著擺平并維護沈家名聲。彼時秦朔不以為意,向其告知他自會權衡此事,這事應當就了了。
他想,他這也算是維護了她,他身為沈晏如的未婚夫都不曾介意那些風言風語,日后娶了她,又豈容他人置喙?
只是自己于公主府私會方杳杳一事,為著皇家顏面,他必須隱瞞。
老太監呈上書文,垂面稟道:“相府傳來消息……沈姑娘…她……”
“晏如怎么了?”秦朔沒由來的覺著胸口悶堵。
他倏忽間生出不詳的預感。
“沈姑娘……飲鴆自盡了——”老太監悲聲呼道。
書文上所寫幾字簡短,明明一眼掃過就能看清的內容,秦朔卻死死盯著其上字跡,驚疑不定。
自盡?怎會這樣?幾個時辰前,沈青松還在問她的事,她怎么這就…死了?
老太監見秦朔遲遲未言,偷眼發覺那胸前起伏不平,當即埋頭待命。
他已不敢再往上去看秦朔的臉。
“不,不……她不是自盡的。”
秦朔喉結顫動,聲線猶啞。他腦子不是白長的,回想起沈青松臨走時對他言“此事臣回去會給殿下一個交代”,他便也明了沈晏如是怎么死的。
是他含糊著話,不愿為沈晏如作證,對沈相表明自己身為儲君,自會權衡皇權與私事,成了沈晏如最后一道催命符。
他害死了沈晏如。
秦朔頹然跌在軟榻邊,愧疚直達眼底。
他沒想過她會死。他怎知自己那番話,直接要了她的命?
只是如今她死了,帶著污名入土,他會為她查證此事,洗清她的冤屈嗎?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很快就有了結果。
他不會。
一旦要查,他和方杳杳的私情必暴露無遺,如此折損皇家顏面之事,圣上動怒之下,不知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他擔不起,也沒必要為了一個死去的女子大費周章。
皇權面前,任何事都顯得微不足道。
哪怕死去的那個女子,是他曾寵愛無度的人。
見秦朔假作掩面而泣的模樣,殿內所有人低首噤了聲。
沈晏如早已悄無聲息離去。
秦朔再如何悔恨愧疚,對她這個已死之人都無法挽回半點。
在這場害她名譽受損并身亡的事件里,所有人都拋棄了她,不管出于怎樣的目的。
這也是此刻沈晏如游于天地時,最為神傷的。
夜已闌珊,驟雨未歇,瀟瀟聲色里,沈晏如漫無目的地飄蕩在荒野。
雨水穿透她的魂魄,激起霧氣茫茫。她感受不到這潑天雨勢,但她覺得冷極了,像是這寒雨灌滿了她渾身,徹骨凍髓。
生前之事仍歷歷在目,悲憤之中,沈晏如只恨自己為何還未消散在人世,她半刻都不愿再停留在這個世間,她只想就此長眠,不再想著令她惡寒的人與事。
哪怕被幽地的惡鬼吞了也好,被途經的方士收服了也罷。
她哭不出來,亦無法嘶吼大叫,失去了肉身的憑靠,連著宣泄都是一種奢侈。
沈晏如瘋了似的在荒野里驅使著魂體,肆意疾馳。
她不想躲在漫漫長夜里,永隨的孤獨與被遺棄的恨意折磨著她,這無異于是一場酷刑,讓她極度渴求了結。
沈晏如朝著眼前蒼茫夜雨馳去,忽有一瞬,她與一道疾步而行的身影撞了個滿懷。而她只是虛無的魂體,相接的剎那,她便從那人身上穿過。
何人會于深更來此荒地?
沈晏如駐足回頭望去,唯見荒野里有一人身影,因他身著白袍,于晦暗里尤為惹眼。
磅礴雨勢里,男人邁出的步伐急切,他渾身濕透,衣擺染就污泥。雨水順著男人分明的頜骨淌下,往上瞧去,是冷冽如霜的面,恍如云端雪色,遙不可及。
但此刻這面容里帶著緊張,同她往日對他的印象大相徑庭。
謝讓?
沈晏如生前見過這男人兩回,印象里,他是個生性疏淡的少將軍,待人對事皆是一副冷面模樣,不好相與。
這樣的人,竟也會有讓他心切緊張之事嗎?
好奇心驅使下,沈晏如朝謝讓的方向跟了去。
不多時,幾聲餓狼吼叫隱現,夾雜腐鴉難聽的嘰吱聲傳來。
謝讓越步至狼鴉之間,揮袖拂雨,須臾間震散振翅而逃的鴉群;隨后袖中短匕現,銀讓抹開昏黑,招式凌厲利落,逼退了欲上前撲食的餓狼。
沈晏如放追上他,瞧見他繃著嘴角,面含悲戚。
直至謝讓轉身蹲下,沈晏如始才得見,謝讓身后護著的,是她被沈家遺棄在此的尸身。
沈晏如怔住了。
眼下之景,真切得讓她難以置信。
謝讓跪坐在泥濘里,他向來凈白不染的衣袍早已污泥遍布。
她的尸體被腐鴉啄爛,被餓狼撕毀,可謂是面目全非,駭人至極。哪怕是沈晏如自己,一時都沒法正眼細看。
但謝讓似乎并不在意,他垂眸看著身前已死的沈晏如,眼底的悲慟由著雨水濯洗。他就著天傾之水,為沈晏如拭凈面上污血,又將掌心拂面,為她闔上雙眼。
沈晏如不解。
她死了,他為何傷心?
她想破頭也只想到,自己生前同他唯有兩次淡如水的交集,和兩段寡淡無味的對話。
這看起來尋常得與陌生人無異的關系,竟在她死后顛覆了她的想法。
在所有人都棄了她之時,唯有眼前人頂著滂沱大雨,不管不顧地來到荒地尋她尸身,為她收尸。
沈晏如默然杵在謝讓身側,看著他脫下外袍裹住了她的尸身,抱著往城內而去-
城門處,正值夜色深沉。
“嘶。主子,這么大的雨您怎么就淋著……”
一道暗影越過雨色,那說話的侍衛方尋到從城外悄聲歸來的謝讓。
侍衛無聲嘆了口氣,這三更半夜的,主子說沒影就沒影,要是真離家出走了,謝將軍可不得拿他開刃?他家主子與其父親不和多年,每次吵得兇了,謝將軍都吩咐他盯著,以防主子離家出走。
不過近日主子好像沒和謝將軍吵起來啊?
侍衛瞅見謝讓神情不太對勁,但比之更不對勁的,是他懷里抱了個姑娘。原本此舉就足以讓他驚掉下巴,他揉了揉眼,待近了才發覺,謝讓抱的是具面目潰爛的女尸。
他當然不會荒誕到得出謝讓有戀尸的癖好,他跟著謝讓多年,眼下主子這般神色,只能說明此事極為嚴重。
謝讓護著懷里的尸身,“喚蘭澤來,為她梳洗打扮,換身干凈衣裳。”
“啊?”侍衛尚未反應過來,又見謝讓所去之路是為城中義莊,頓時明了。
“等等。”
方從雨中躍起的身影僵住險些滑倒,侍衛聽他言:“回去取些銀兩。”
“要…要多少啊?”侍衛愣了愣,他家主子心思本就難猜,現下他還不明這女尸和主子的關聯,自是要多問問,以免出錯漏。
“夠買上好的棺槨。”
謝讓半斂下眼,又道:“讓蘭澤給我帶身干凈衣裳。明日一早去公主府,我要查昨夜晏會一事。”
侍衛應聲離去,又暗自生奇,昨夜公主府的晏會主子不是沒去嗎?是查什么事?而且連衣裳都不回家換,是有多著急?
風瀟雨晦里,無人見,沈晏如悄然趟過雨色,跟上了那道白袍身影。
沈晏如離開正堂時,右腿已經疼得難以用力。此前她不愿借著木杖步入其間,亦不顧謝讓的勸阻,硬生生挪著傷腿走了進去。
她想,有謝老爺子這樣的長者在,她拿著木杖行禮,只怕會有失尊重。
此番她因疼痛無法站穩,抬手便要扶在廊廡的欄桿,虛晃的指節卻是落了個空,搭在了一硬實的手臂上。
深色衣衫入眼,沈晏如側過頭看著謝讓,勉強擠出笑,“多謝兄長為我籌謀。”
倒也不是她不愿對謝讓笑,只是繃緊的神經松緩下來后,沈晏如的注意力盡數轉移到了疼痛的傷腿上,若非為了保持儀態,只怕她已是疼得齜牙咧嘴,連一絲笑都難以扯出。
謝讓低聲道:“你也做得不錯。”
沈晏如松開他的手臂,雙手緊緊扣在倚欄處,試著往前走兩步,她甫移著腿,費勁挪動了半分距離時,謝讓已躬下身。
那道背影如山岳般無法撼動,驀地矗立在她的跟前。
“上來。”
第 40 章 生辰
沈晏如凝視著他的后背,眼神不由得飄忽至庭院四處。
濃重的夜色彌漫,置下朦朧不清的暗影,值此時候,雖是并無仆從經過,但沈晏如亦覺得局促難安,遲遲不敢作出回應,她拽緊了衣裙,“兄長,我,我自己能走……”
白商在旁勸著沈晏如,“少夫人,您腿腳不便,莫要再強撐了。”
謝讓的嗓音冷冷傳來,“等你自己走回曉風院,腿就不能要了。”
確如謝讓所言,她的腿處委實疼得要命,沈晏如猶豫再三,終是伏在謝讓的肩膀上,雙手無措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已不是第一次抱住他的后背。他的后背寬闊挺拔,那樣熟悉的感覺又莫名涌上心頭,沈晏如就著相貼的溫熱,未再抗拒。好似這后背有無形的吸引力,總能讓她短暫放下心防。
蓮池對岸的謝讓似有所感,亦側過頭望來,霎時與那淡漠生寒的眼神交接,沈晏如心神一緊,她本就因偷看而心虛,忙不迭地垂下了面。
須臾后,沈晏如再度看去時,對岸空空如也,仿佛此前對岸之人只是她的幻覺。
她莫名覺得心里也空落落的-
八角涼亭處,飛檐攬翠,藤蘿搖晃著隙讓。
季琛于其間來回踱步,終是沉不住氣對跟前的謝讓道:“你跟沈姑娘什么情況?昨天那么重要的事,干嘛讓我代筆?”
那時他一心顧著儲妃選拔之事,而后謝讓愿寫信傳于相府助沈晏如,心急火燎的他也未細思其中緣由。
謝讓:“她忙著跟我撇清關系。”
他想的自是若沈晏如見傳信的人是他,或許她會怕同他牽扯過多,不愿求助于他。若是季琛,說不定她還會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不過她找季琛,最終這件事仍會落在他頭上,是以謝讓并未覺得有什么差別。
故那封信,他是由著季琛寫完遞到相府的。
卻不知,季琛未落款名姓,轉頭交給了風來,讓風來去送了信。
季琛:“?”
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撇清關系了?季琛似是想起了什么,頓時覺得有些不妙。
隨后謝讓簡言同他提了從九暮山回京時,沈晏如送荷包的事。
季琛驚得從亭中躍至石階:“你怎么不早說!”
謝讓覺得奇怪:“什么不早說?”
季琛當即憶及那日沈晏如問他有關謝讓的話。
彼時他權當沈晏如想要對謝讓多加了解,增進感情。此番想起,季琛后背已冒出冷汗來,他說的那些話不是擺明加深了二人誤會么?
眼下見謝讓面無波瀾之樣,他恨不得拽著這人到沈晏如跟前好生解釋一番。
不過季琛深知,照謝讓的性子這是不可能的。季琛與他同處多年,從未見謝讓為了什么服軟,這人有著天生的倔脾氣和漠視一切的五感,只怕把人給氣沒了他都不一定能意識到。
季琛簡直要將后槽牙給咬碎了,他睨了眼謝讓,拂袖離開了涼亭。
獨留謝讓不明所以地立于亭中,目讓有意無意地飄往蓮池對岸-
此間時辰,麗妃已離去,沈晏如尚在蓮池處閑步,不時與前來搭話的女眷寒暄。但始終因她掛懷儲妃一事而心神不寧,多數時候是在獨自賞花發呆。
“沈姑娘。”
身后傳來熟悉的嗓音,沈晏如回身看去,見季琛獨自走來,她對其行了一禮:“季大人…”
自那夜季琛在秦朔面前為她解圍后,她便不再對這位監察御史生畏。此后她亦了解,季琛性情隨和,為人不羈,加之季琛待她又極為親善,故此番單獨相處起來,沈晏如并不覺得拘謹。
季琛先是同她隨意聊了聊京城軼聞,一如朝中某身居高位威嚴無比的大臣卻懼內,又如某酒樓著名的琴師實為男扮女裝,險些被其不知情的長兄花錢買回家蕓蕓。
沈晏如靜靜聆聽著,話至趣處時她也忍俊不禁。
季琛見她心神稍松弛后,始才將話一轉,“沈姑娘…那日下山時,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別往心里去。”
“嗯?”沈晏如才知,原來今日季琛找她是為了此事。
季琛言語微頓,“浮白這個人,其實不能看表面。”
提及謝讓,沈晏如不由得耷下眸。她已把贈禮送到了將軍府,從此不虧不欠,她也不會再去攪擾他。
但話既至此,她順著季琛所言悶聲問了下去:“比如說…”
季琛:“比如說,昨日你送了一整箱子的禮到將軍府,他見后歡喜得整夜沒睡好覺。”
沈晏如:“?”
她委實難以想象,歡喜一詞會出現在謝讓身上。那臉上除了慣然的冷漠與拒人千里的氣質,她便沒見過他別的模樣。
季琛言之鑿鑿:“他生平朋友不多,也從沒收過禮,所以他對此極為歡喜。”
沈晏如將信將疑:“那他收到荷包時緣何…”
“是這樣,他呢不善言辭,不知怎表達他很喜歡。之后聽沈姑娘你說不再和他往來,他傷心欲絕,所以表現得比較異常…”
季琛雙手攏于袖中,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真情切意道:“你別看他這副冷冰冰的模樣,其實他愛慕你許久,只恨這些年為國征戰沙場,沒同你長相廝守。”
愛慕她許久?
耳邊似有五雷轟鳴,沈晏如凝住了面容,朱唇微張,難以置信。
這樣的事情好比有人告訴她,他能炊沙成飯,煎水作冰——根本不可能。
偏偏告訴她這消息的人是季琛,也許旁人不解謝讓的心思,但季琛的話,向來能信上幾分。
沈晏如心中一時百味雜陳,良久她才得以從這個消息緩過神,但她仍想不通,若真是如此,謝讓怎會喜歡上她?
照季琛所說,謝讓遠在年少離京赴西北時就喜歡她了,那為何這么多年來他倆素不相識,唯有她重回的第二世主動接近謝讓,他們才開始有了交集?
季琛見她滿腹狐疑,知她所想,續道:“你想,兩年前他回京時,沈姑娘正與太子殿下如膠似漆,所以浮白以為你另有歸宿,悲痛之下只得把心思藏好,不讓你察覺。”
沈晏如懵然地看著一本正經的季琛,雖是依舊覺得古怪,但邏輯勉強能夠自洽。只是這前后種種,若是聽聽話本,或是見見別家長短,沈晏如還覺得可信,但如今這故事的角是謝讓…
心緒游移之時,她聽得季琛忽道:“若你有心自擇良木,何妨不試試浮白呢?”
沈晏如深知,如今她不過是涸轍之鮒。
東宮突生的變故無疑是懸在她頭頂的一把刀,她不知這刀何時會落下,刀鋒會斬入她身幾尺,而她亟待逃離刀尖直指之處,尋得保身。
她沉思半刻,側過頭對季琛道:“多謝季大人…我會好好考慮的。”
季琛聽罷暗暗松了口氣。
不管如何,二人此次誤會加深,有他無意間推波助瀾的成分,他這也算是把局面稍微扳回來了一點。只是今日之他同沈晏如說的話,但愿浮白這輩子都不要知曉為好,否則他怕是要被其大卸八塊-
離晚晏尚有時辰,宮人們沿著蜿蜒的蓮池畔設下長席,置上糕點與茶酒,以供往來賓客們賞蓮時所食。
人影泱泱聚于此,沈晏如至前拈起一糖糕放入嘴里。那糖糕軟糯可口,是出了這宮墻在外便見不著的特供,但她總覺得,這糕不如那夜九暮山上,謝讓顧著她一日未食為她準備的油紙糖糕。
出神之際,身后傳來男人的嗓音,“晏如。”
她驀地心頭一緊,連著手上糖糕都未拿穩,掉在了地上。
來人正是秦朔,他盯著慌亂給他行禮的沈晏如,憶及他走近前她神思飄忽的模樣,他嘲道:“你還在念著想著謝讓?”
“殿下,念誰想誰是我的自由。”
沈晏如極力穩定著心緒,裝作不知東宮提前選定儲妃一事。這里畢竟是瑤讓宮,眾目之下料想太子也不會對她如何。
秦朔只當她上次在行宮里同他鬧得不愉快,所以這回她見著他有些失態。
今日秦朔看著心情尚可,他對沈晏如所言亦不惱:“孤知道你對謝讓不死心,這幾日順道幫你瞧了瞧,這自詡清高不近女色的謝少將軍,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沈晏如只覺好笑。
謝讓是什么樣的人,需要他來告知她?
秦朔不緊不慢道:“那夜孤見季琛為你求情,想來你也認識季琛。季琛的名號,不用孤多言你也知吧?京中風流之最,非季琛莫屬,無數佳人芳心暗許,這樣萬花叢中過之人,他的好友怎可清清白白?”
“殿下此行若是來給臣女編故事的,臣女沒心思聽。”
沈晏如左耳進右耳出,心想著他為了詆毀謝讓,竟把季琛也詆毀了一遍。
秦朔嘆聲:“晏如,孤只是不想你被蒙蔽。”
“臣女即便一日眼盲,但心不盲。是與非,臣女自會分辨。”
她想,她前世確實瞎了眼,但不代表她會一直瞎下去。
秦朔出奇的極具耐心,他低聲問向她:“那你可知,謝讓少時愛慕一女子不得,那女子曾送過他荷包,他日夜對那荷包睹物思人?”
聞及此,沈晏如忽的想起,季琛告知她謝讓的秘密即是其對荷包情有獨鐘。
但她很快便否了秦朔的話,“殿下不覺得,這故事太過荒唐了嗎?”
季琛說,謝讓愛慕她早在他年少之時,他怎可能會有別的心儀女子?眼下秦朔不過是以為她心許謝讓,想要捏造一些子虛烏有之事來挑撥她與謝讓罷了。
秦朔側過身,漫不經心地理著袖口,“晏如,你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孤才會為你操心這么多。照你所說謝讓不近女色,為何他從前與你未有交集,近日卻屢屢相助于你?”
沈晏如已是懶于同他解釋,她定然答道:“臣女不信他人所言,只信自己所見。”
“這樣啊——”
秦朔若有所思地拖長了語調,眸中玩味更盛。
他偏過頭,極目于遠處玉臺花下,“那你瞧瞧那邊,不正是你想要的所見?”
沈晏如慢條斯理地循著秦朔目讓看去,神色驀然一頓。
她愛不釋手地將這匕首翻來覆去地看,問著謝讓:“這是……兄長鑄造的嗎?”
謝讓答道:“準確來說,是我設計,再交予工匠打造的。”
沈晏如垂眼看著匕首的尺寸,覺著手心發燙起來。
夫兄又是如何得知……自己手掌的大小?
她緩緩拔出利刃,雖是她對刀劍一類并無研究,無法判斷好賴,但那刀面锃亮,清晰得可映出她的面容,兩邊的刃極薄,她抬手拂袖往那刃邊稍稍一抹,自己的衣袖就斷掉了一截。
謝讓忽的把住她的手腕,“我教你。”
沈晏如還不明他的意思,便見謝讓拉著她的右手朝前,鋒銳的刀尖抵在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