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遮痕
夜色深深里,稀稀疏疏的燈影掠動著,描摹出軟衾里的兩道身形。
沈晏如縮成了一團,背對著謝讓。她感受著后背男人的氣息越來越近,他的掌心游移在她的腳腕,食指與拇指貼著她的踝骨,長年形成的繭摩挲得發癢,沈晏如毫不懷疑,只要他稍有用力,就會把這里捏斷。
她害怕得緊,腳趾不由得蜷起,微微發顫,忍不住放聲道:“謝讓,你越是強求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
沈晏如始覺今時才真正識得謝讓,與她從前所見全然不同。
那被壓抑于皮囊下的情感太過于強烈,禁錮在血肉里,積壓如暗涌。直至他的表皮生生撕開,向她展露出了他最赤丨裸裸的人之欲望,與最具有攻擊性的一面。尤其是在與他云雨之時,謝讓展現出的侵占意味更加明顯,他恨不得將她攥進他的懷里,再無半點分離。
可這世間,并非所有東西強行掠奪就能得來,他令她怯懼,令她生厭,獨獨沒法令她心甘情愿地與他在一起。或許他是知悉此點的,所以才會愈發強求于她,不顧一切。
這侍衛是東宮的人而非禁軍,分明是秦朔為了把她帶到此地,特意設的騙局。
秦朔如今究竟還想如何?明明昨日厭她棄她的是他,現在花盡心思把她騙來的人,還是他。
“果然…還需借他人之口,才能把你請來。”
秦朔徐徐轉過身,眉眼恣意含笑,對她遙遙喚著:“晏如。”
謝府內,沈晏如醒來時,天光已盛。直到她聞著手腕處淡淡的藥香,才從惺忪里清醒過來。她驀地睜開眼,而見著她身側的榻上空空,連著整屋內亦無人影。
旋即屋門被推開,沈晏如便見丫鬟端著吃食進來,一面望著沈晏如噙笑道:“少夫人您醒了呀,這是秦夫人吩咐伙房給您做的銀耳薏仁雙紅湯,還熱乎著呢。”
沈晏如只覺奇怪,素日里秦氏對她漠不關心,今日怎的還送湯來?難不成這湯其實是給謝讓的,丫鬟會錯意了?
沈晏如滿腹狐疑地接過湯,而丫鬟接下來的話差點沒讓沈晏如噎著,“這湯呀,最為滋補了,聽說宮里頭的娘娘們都是喝這個懷上子嗣的。”
“咳咳咳——”沈晏如這才明白秦夫人為什么一改此前態度了,原是以為謝讓昨夜與她同屋共榻圓了房。
“夫人怎么了?可是昨夜受了寒?”恰逢謝讓入內,丫鬟竊笑打量著二人,尤為識趣地默聲退出了房間。
“沒有,只是不小心嗆著了。”沈晏如強笑著,將話題一言帶過。
【宿主,你接下來的任務是要整頓學堂里的學子,將只是掛名的紈绔子弟清出學堂,完成任務后我將為你提供第三個人才信息。】系統的聲音提示道。
“我知道。”沈晏如清楚,即便系統未安排這個任務,她接下來也得清理一番門戶了。沈黎留下一個爛攤子給她,她自要大刀闊斧地改革。
不過眼下她昨夜答應了那黑衣人要配合做戲,她還不能太過于明目張膽,興許還得用什么法子做做樣。
旋即她打開妝奩,取出口脂,指尖蘸著那朱紅之色便往臉頰上細細抹去。此番她對著銅鏡,問著步步走來的謝讓,“你說這樣能騙騙那姓張的耳目么?”
謝讓沉吟道:“我聽說,今日那張公子騎馬時不慎從馬背上摔了下去。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夫人都不用擔心被他針對了。”
這倒是讓沈晏如有些意外,而她放下手里的口脂,瞧著謝讓面上波瀾不驚,心頭忽生出一個念頭,這真是張公子不慎么?
雖是這般想著,沈晏如置以評價道:“也算是惡人自有天懲吧。”
而謝讓續道:“方才我修書一封送到了岳父大人那,把沈黎這些年在學堂種種劣跡細呈了一番,想來沈黎最近是沒空出家門了。”
沈晏如動容了幾分,她抬眸看著似乎覺得這一切理所應當的謝讓,“你這般……”
她其實想問謝讓為何會為她這般煞費苦心,但話未說完,沈晏如不打算計較下去了。謝讓已是答應了助她,她若是事事如此矯情下去如何成事?
故而她將話頭一轉,“我打算在學堂舉辦一場考試。”
“哦?”謝讓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沈晏如細述著她的想法,“這場考試,學堂內所有成年學子須參加。不參加者,則視作放棄在學資格;而成績不佳者,降為旁聽學子,擇日有一次復試機會。這樣一來,像沈黎那般不學無術的富家子弟心高氣傲,要么直接不會前來參加考試,要么來參考了,也不會甘愿降為旁聽。反是有心留于學堂而不幸落榜者,也有機會再次考核。”
“所以這場考試我想請你來當主考官,并編寫考試題目。你覺得如何?”沈晏如定定地望著他,試探著他的態度。
只見謝讓若有所思了半刻,頷首道:“眼下學堂確實需要這樣的方式來篩選學子,夫人既是已吩咐,我自然沒有意見。只是我并不想在那些富家子弟面前露面,屆時得委屈夫人進行監考了。”
沈晏如滿口答應,“沒問題,學堂里的這些雜事有我和陳詞在。而且就算那些富家子弟真敢在考試上鬧事,我直接借由將其逐出書齋,反倒是不費勁。”
很快便至扶搖書齋舉辦考試的時日了,不出沈晏如所料,來參加考試的學子本就在少數。甚至有些富家子弟,是家中的年長者執拗著昔日扶搖書齋之名,被強行送著來參加考試的。
譬如此番沈晏如正監考著眾學子,其間一男子趴在案臺上呼呼大睡,沈晏如依稀見得那哈喇子都流在試卷上了。
“咳。”沈晏如走近,輕聲提醒著男子。
那男子聞聲嘟囔了幾聲似是囈語的話,接著把頭埋在兩袖間更深了。
沈晏如瞧著那空白的試卷上,唯有三個潦草的落款,應是該男子的名字,沈晏如辨認了許久才勉強看清,隨即她猛地敲了敲桌,“程遂安。”
果然,那男子當即從睡夢里驚醒,倉皇張望了幾番始才注意他身側的沈晏如,面色茫然:“有事?”
“你若是棄考,可以直接走人了。”沈晏如毫不留情地下著逐客令。
“太好了!”程遂安頓時喜笑顏開,一并拍桌而起,惹得四周其他學子紛紛注目。
程遂安忽覺舉止太過,連忙站直了身,朝沈晏如湊近悄悄道:“誒,咱商量個事唄?我父親要是來書齋問起我考試的事,麻煩告訴他,是我寫的文章太差了,先生不收。”
沈晏如面色一冷,“程公子,這是學堂,請遵守學規。”
“這不是…我昨夜喝花酒去了,通融通融一下,怎么樣?”程遂安訕訕笑著。
而瞧著沈晏如毫不讓步,他頓然敗下陣來,唉聲嘆氣地擺擺手,“罷了罷了,我回家等著挨打了。”
接而程遂安萎靡著面,耷著雙肩離開了考場。
這都什么人啊……沈晏如頗感無語,徑自收回了他的試卷。
恍恍數日過,謝讓已是批閱完了所有學子的試卷,彼時沈晏如于昏黃燈前,細數著此次考試結果的名單。
一切都如她所料,大多不學無術的富家子弟已被逐出學堂,包括那日將她騙去城郊的學子。
【恭喜宿主完成此次任務,我將為你提供第三個人才信息。第三個人才是…呃……】
系統的聲音戛然而止,沈晏如覺著奇怪,“怎么不說了?第三個人才是誰?”
系統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才答了話。
【第三個人才,名為——程遂安。】
那嗓音含了幾分情意,卻是叫她聽得欲嘔。
沈晏如強忍著怒火,偷眼打量著四處,察覺秦朔已悄聲屏退左右,連著秋英也被東宮的人帶了下去。
看來,今日她是沒法輕易離開了。
秦朔悠悠步下涼亭,朝她走來:“孤知道,你因昨日之事對孤心存怨念,甚至是恨孤。但是晏如……你也需知,孤也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實情。”
她只覺可笑,他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凈凈!而他知了實情又當如何?前世她一片真心早已被他糟踐,在她落難受苦時,秦朔從未向她伸以援手,反是把她推進深淵,兩次。
她是該怨他、恨他。她苦苦掙扎求生時,他秦朔又在何處?是顧著與旁人顛鸞倒鳳,還是顧著他不可觸動的皇權利益?
沈晏如往后退著,語氣堅決:“殿下若是找我來說這些的,晏如還有事,便先告退了。”
卻是轉身之時,她只覺身旁倏忽風動,沉香襲人,旋即她的手腕已被越至身側的秦朔用力握住。
她當即試圖掙開,但那腕上的手隨之愈緊,捏得她生疼,讓她眼底不由得盈出淚來。
沈晏如蹙起眉,望著笑意不達眼底的秦朔:“殿下何意?”
“孤何意?”秦朔輕嗤一聲,他雖仍勾著唇,那笑卻讓她不寒而栗。
“別以為孤不知道,自你和謝讓接觸后,你就開始疏遠孤,屢屢拒絕孤!昨夜你看著他的眼神就是證明……晏如,你還想騙孤么?”
聞及此,沈晏如覺得真是荒唐至極!
他竟以為她疏遠他是因為謝讓?見他滿腔的自以為是,憶起他所為的種種,沈晏如心底的厭惡抑制不住地爬滿臟腑。
沈晏如抿緊唇,“清者自清,殿下若要執意這樣看待晏如,晏如亦無話可說!殿下只需要知道,在晏如百口莫辯,陷入危難之時,殿下從來都是把我放棄了的那一個!”
她壓不住滿腔怒火:“晏如無福消受殿下心意,還請殿下放過晏如,日后莫要在晏如身上白費心思!”
秦朔聽罷眸中掠過幾分陰沉,卻是沒有久久應言。他陷入沉思,對她的掙扎恍若未見。
少頃,他緩步將她逼進高墻邊緣,魁拔的影子落下,覆著那張孤倔又柔弱的臉,其上淚眼朦朧,梨花帶雨,他莫名生出愉悅之感,催發著他骨子里的欲念。
想要占有她,或是摧毀她…前提是,她必須是他的。
“若孤…非要強求呢?”秦朔低聲問著她,而見她面上露出幾分驚慌。
很好,她怕他,這樣她就不會再逃了。
他是應該把她關進那金絲籠里,不該放任她于世間翱翔,惹來別的什么人覬覦。
若是從前,他還不會對沈晏如這般。但現在不同了,沈晏如的心已不在他這里,那么,他便要強取些別的手段…把她留下來。
“晏如,孤是真的喜歡你…”
所以你必須是孤的。
“這么多年了,你還不明白孤只想要你嗎?”
秦朔俯下身,在她耳畔低語呢喃著,看似溫情脈脈地表露心意,卻讓沈晏如毛骨悚然,她意料到了他將要做什么。
枝影晃動的天讓沉沉,勾勒出眼前人越發濃重的笑意。她心下駭然,瘋狂拉扯著推開欲抱住她的秦朔,在強力之下又始終顯得徒勞。
“放開我…”沈晏如抗拒著,后縮著,唯有冰涼的墻體抵著她,挪不動分毫。
她知秦朔是狠了心要相逼于她!
“謝少將軍,謝少將軍!”久德的驚喚破開長空。
秦朔尚未將軟玉入懷,他緊緊捏著沈晏如的手腕,回頭望向闖入此地的謝讓。
久德呼聲漸近,他正追著闊步入內的謝讓欲攔,卻是晃眼見墻邊垂面瑟縮的沈晏如,心頭一驚,故而沒能及時攔住徑直往前的謝讓。
謝讓不緊不慢地對秦朔行了一禮:“臣受沈相所托,幫他尋失蹤的沈二姑娘。恰巧路過此地,聽到了沈姑娘的聲音,顧及沈姑娘安危,臣不得不闖進來查看究竟。”
沈晏如見謝讓出現時,慌亂的心始才著了地。她凝住淚眼,心想著今日父親根本沒見過自己,哪知道她有沒有失蹤?分明是謝讓為救她,臨時編排的借口。
秦朔冷笑:“晏如在孤這里并無不妥,還請謝少將軍轉告沈相一聲。待晚些,孤會親自送晏如回去。”
他是鐵了心要把沈晏如留下來,哪怕名不正言不順,但他不在乎。
謝讓不退反進,瞄了眼倚在邊上抽抽搭搭的人:“妥與否,應當讓本人來說。”
“謝少將軍。”秦朔加重了語氣,不滿之色溢于言表。
謝讓面不改色:“殿下難道想讓臣把沈相請來嗎?”
言罷他不顧秦朔之意,稍側過身讓出路:“沈姑娘,請回吧。”
“殿下…今日姑娘在這歇息夠了,想來是該回去了…”久德小步趕來,愁容滿面地望著秦朔。
不管怎么說,沈晏如好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哪能說扣留就扣留的?若是沈相鬧到了圣上那邊去,太子少不了被責罵訓斥。
他為太子操心著,又甚為不解,往日里殿下行事雖張狂,但也算得上穩重得體,今日怎的突然為難起沈姑娘了?
秦朔捏緊了拳,即便心有不甘,百般權衡之下,只得放開了沈晏如,任由謝讓帶走。
沈晏如只覺腕上一松,如釋重負,她忙不迭跟在了謝讓身后,半刻都不愿停留此地。
出了庭院,行于林蔭徑處,憶及適才秦朔所為,她越想越覺委屈與屈辱。低頭間,灼得滾燙的眸涌出淚,潸然而下,落在她的腳尖。
卻是沒留意身前的謝讓已頓住步,她正正撞在他折過身的懷里。
待給謝珣報完仇,了卻人間事,她便離開謝府,尋一處深山老林,隱居世外,不問世事。
這高門恩怨,愛恨情仇,都與她再無關系。
泱泱人群里,沈晏如隨在謝讓身后,周遭不時投來的目光太過于密集,有望向謝讓的,也有被她今日裙裝吸引的。
沈晏如自認心虛,不敢與謝讓過于貼近,她刻意疏遠著與他的距離,后又為殷清思請安,找了借口脫離他的視線。
半道,沈晏如挑了處人少的亭臺閑坐。
卻有一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小姑娘問她,“這位姐姐,方才我見你和謝大公子一道入府,你認識他嗎?”
沈晏如不假思索地答道:“不熟。”
話落時,一抹墨黑的衣袖撇開小徑枝椏,移近亭臺。
第 52 章 暗室
夏日枝頭的蟬聲不已,謝府的仆從們架著木梯,于搖晃的青翠樹影里趕著蟬。
今此殷清思的生辰,謝府宴請的人并不多,多為謝殷兩家的血親,其余的便是殷清思相邀的閨中密友,諸如中書令鄭夫人這樣的存在。
沈晏如識得的人不多,起初她伴在殷清思左右,殷清思將她挨個介紹給賓客,各自氣氛還算融洽。后來天過炎熱,沈晏如憂心身上的脂粉會被薄薄的汗消卻,暴露出那些羞恥的紅痕,她便以身體不適為由離了會客的正堂,獨自前往偏陰涼的亭臺。
也不知是誰家的小姑娘瞧見了她在此處歇涼,還問起了她認不認識謝讓。
沈晏如聽罷下意識想與謝讓撇清關系,以免被人察覺出什么,隨口回答了一句不熟。
晦雨瀟瀟,一并染濕了他的發。雨水從謝讓棱角分明的面上滑落,洇濕的眼睫半垂,那眸定定地望著沈晏如,漆如夜色,卻是如有星塵散落,撇開陰雨。
沈晏如只覺這驟雨來得太急,猝不及防地灌滿了她的心口,冰涼而窒息。
“謝……謝讓?”沈黎已是看清了來人,哆嗦著放開了匕首,驀地嚇得面色慘白。
沈晏如攥緊的手被謝讓寬大的掌心包住,她察覺他輕輕捏了捏,以示安撫,旋即聽他朝著沈黎涼涼道:“弒親之罪,放在哪個朝代都是會被五馬分尸的。”
沈黎聞言,先是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卻是被地上的枯藤絆倒摔了滿身泥,“我,我沒有……我沒有殺人!都是姓張的出的主意,跟…跟我沒關系!”
雨聲嘈切,隨著沈黎匆促從泥坑里爬起,整個似泥球一樣的身軀迅然滾向遠處山野,那語無倫次的慌聲很快就被淹沒。
沈晏如暗自松了口氣,還好沈黎只是一時驚嚇過度而選擇了逃跑,她可保不準沈黎被逼急了,會否對他們二人痛下殺手。畢竟她和一個病秧子,根本無法從沈黎手中全身而退。
空蒙山野里,沈晏如攙著謝讓,一步一頓地往回走。她不時瞄著謝讓臂上被她草草包扎好的傷口,卻是忍不住問他:“那會兒沈黎刺過來,你怎么不躲開?”
“夫人在我身后,我怎可躲?”謝讓反問。
沈晏如心底很是感激他的“仗義”,抬手把二人同披的蓑衣往他那處攏了攏,“那你又是怎么找到的這里?”
“夫人遲遲未歸家,為夫自是擔心。前往書齋尋你時,丫鬟便告知我你來了此處。”謝讓一面說著,見她眉眼處雨水已淌成一片,便抬起手往她面上而去。
沈晏如下意識地別開了面,只見謝讓的手在雨中一頓,隨即她以為他會縮回手時,那溫涼的指腹已觸及她眉眼,緩緩拭凈雨水。
他帶著疲軟的嗓音攜著雨聲輕落在沈晏如耳側,“夫人好些看路,我有點頭暈。”
至謝府時,雨已漸微,府上燈盞稀稀落落,院內寂寂無聲。
為防謝尚書與秦氏察覺,謝讓帶著她悄聲從后門回的屋。而沈晏如急于帶他回屋處理傷勢,謝讓便未如常一樣獨自回偏房歇息。
燭燈如豆,暈著朦朧的昏影。彼時謝讓半躺在榻上,看著收拾著濕漉漉的衣衫與一堆藥罐的沈晏如,忽地出聲問道:“今日夫人不惜落入圈套也要趕至城郊山林,是擔心我真的落入他們手中了嗎?”
“那不然呢?”沈晏如隨口答著,并未多想,畢竟她有千般萬般的理由想讓謝讓活著。而她未見,聞著此言,謝讓望向她的眸中釀足了復雜的情緒。
“我并非有意相瞞夫人在書齋教書一事。只是我時時抱恙在家,算不上稱職,也沒有真正為扶搖書齋做過什么。”謝讓解釋道。
他話中意思,是要同她坦誠布公了么? 京中許久未有流傳坊間的熱門話茬,而今日隱世多年、名響京城的陸恒一老先生出現在扶搖書齋,這足矣令城中無數文客才子動容相赴。
甚至不過半日,關于老先生為何至此的緣由便衍生出七八個說法,連同沈晏如于書齋前的驚人發言亦變成了城中人人飯后談資。
而在張公子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離開后,沈晏如卻是遣散了門前諸客,將陸恒一請入了書齋內。
書齋內的高墻已被拆毀清除,如今這前院雖無金裝玉修,且是因財力有限,物件零丁而顯得蕭條,但終究是消去了昔日沈黎帶著紈绔子弟花天酒地的痕跡。
天光穿過稀疏的謝條,交錯的枝影晃動在空曠的院里。沈晏如隨在陸恒一身后,見著老先生顧著書齋四處,眼里隱有清淚。
物非人亦非。
接而微不可聞的嘆息聲掠過,便聽陸恒一低聲道:“時琢若是有你今日在書齋前的那般想法,她何至于……”
沈晏如所知曉的長輩陳事里,時琢便是她母親楊氏的字。且這字是陸恒一親自為其取的,可見陸恒一與母親的師恩頗深,他對其所寄的期望之高。
時琢,時時雕琢而成玉器。
想著此處,沈晏如不免也為這一代才女殞歿而感到惋惜。
不多時,一山石現于眼前,矗立于曲水蘭亭間,其上一行刻字如鐵畫銀鉤,赫然是為扶搖書齋宗旨:攬天下才士,容千秋筆墨,開萬世清明。
陸恒一在此駐足,面上更多的是懷念與悵惘,“當年,我便是在這里立誓,今生與扶搖書齋再無關系。”
沈晏如接言道:“母親之事固然令人扼腕,但時過境遷,想必如今先生心頭也不再如當時那般憤懣。不然方才我請先生入書齋時,先生就已經回絕了我。”
陸恒一久久難收回目光,他微微頷首,旋即仰面望天,面露惆悵:“是。我陸恒一教書育人大半輩子,得意門生就兩個。一個是你的母親楊時琢,另一個……他雖是天縱奇才,但想來過慧易夭,再加之蒼天不公,那孩子還未成人就已病逝。”
繼而他嗓音一沉,語氣中盡是落寞,“可惜,可惜啊……世人皆道我陸恒一通儒達士,所教才子名士無數,是為杏壇泰斗。可你看我年邁至今,又留住了什么?不過水中撈月,一場空。”
沈晏如勸慰道:“先生是對母親愛之深才責之切,以至今日先生仍掛念于懷,心中意難平。而如今我重掌扶搖書齋,自然會盡畢生之力去彌補這個缺憾,并將它重現榮光而不被蒙塵。”
陸恒一轉身望向沈晏如,“這很好。前路迢迢,現下已是你們年輕人去重拓道路,我能幫你們的只有指明方向,不覆舊年悲劇。”
“先生可愿回扶搖書齋?”沈晏如趁勢問著。
卻見陸恒一擺擺手,“我已是年老,不比當年,且是心結尚在,無心再教書育人。丫頭,今日我重游故地與你言語甚多,不過是近年心緒煩擾,懷念舊事罷了。”
雖是話語如此,但沈晏如見得陸恒一眼中似有動搖,最終始才被難散的陰翳重覆。
“先生心意已決,那晚輩也不會強求。但也請先生拭目以待。”
沈晏如不再多勸,既然今日陸恒一肯打破當日誓言走進了扶搖書齋,那便說明他心頭的結并非牢不可解。眼下學堂里的弟子良莠不齊,扶搖書齋仍處于招收學子入門的初階段,像陸恒一這樣學資深博的先生,她也并不急于重招回書齋中。
待天光微暗,沈晏如送走陸恒一,系統的提示亦在腦海里響起:【宿主,今日有好些投遞來的學子信息都在書房里,陳詞正幫著篩選。】
隨后沈晏如步入書房,與陳詞簡單寒暄了幾句后,她直切入了正題。
“陳詞,那日我為救你未顧及你想法便讓你入學扶搖書齋,你可會后悔?”
彼時沈晏如漫不經心地翻看著學子名冊,問著一旁的陳詞。這些天她放任陳詞于書齋中,見著這位對書卷愛不釋手的女子一心沉迷于書房的藏書,便未多加叨擾。
陳詞有才是一回事,如何為她所用又是另一回事。作為一個合格的面試官,她必須要剖析清楚人才的優勢所在。
“少主不僅救我性命,還允我入書齋,我如何會后悔?扶搖書齋可是天下學子的圣地。”陳詞不加修飾地直言著對扶搖書齋的向往,神態摯誠。
沈晏如搖搖頭,“但現在不是。如今的扶搖書齋,反倒不如京城中任何一家私塾,只是徒有從前的名氣。”
陳詞反是問道:“但是少主有重興書齋的志氣并為此而努力著,不是嗎?”
沈晏如擱下手中名冊,饒有興致地看著陳詞:“那你說說,何為育人?”
陳詞稍假思索,答言:“育人好比植樹,樹有不同,適宜各樹的培育之法便不同,因材施教方能揚長避短,栽培出更好的苗子。”
沈晏如頷首,她瞄了眼窗外夜色,適逢夜雨乍起,抖落枝上細葉,“倘若今時你培育了一顆好樹,卻因天道不公,樹被雷電劈折,你會如何做?”
陳詞從容道:“盡全力挽救它。若是挽救不成,此樹只能化作枯木,那便幫其歸入塵土,為拓來年新枝。”
沈晏如倚在案處,默聲良久又問:“那你不會為這棵樹難過嗎?”
如漸疏狂,撇開陳詞兩鬢的碎發,她細聲說著韌而不折的話:“會難過。但我相信它既是好樹,遙瞰過更廣闊的天地,便不會顧影自憐。我只是承其意志相傳給新枝,代代傳承。”
旋即沈晏如把著案臺站起身,直直望著陳詞,神色儼然:“陳詞,我以扶搖書齋主人的身份,授予你學堂先生的職位。你可愿擔此重任?”
陳詞雙手相合,躬身朝著沈晏如拜道:“陳詞愿意接此重擔,并時時謹記書齋宗旨,隨少主重興扶搖書齋。”
沈晏如尤為滿意地看著陳詞,“好。書齋里還有一位教書先生,名為平展,他因身體抱恙來學堂的時間并不多,我招收新弟子入學的期間,就需要你為他們講學了。”
而后沈晏如交代完書齋之事,她抱著傘于門前瞧著這雨勢依舊未歇。正當她提著衣擺欲趕回謝府時,雨幕中忽有一人踏過水凼,匆匆而來。
沈晏如定睛看去,那是學堂里的一學子。此番他淋著雨渾身濕透,面上有著好些淤青與血,而他嘶啞著嗓音哭喊道:“少主,那紈绔仗勢欺人,雇人把平展先生綁了去,想要拿他出氣。我救先生不成,只帶回了先生的香囊……”
香囊上點點殘血被雨水沖淡,沈晏如接過——這確為謝讓今日所佩戴。
沈晏如回身坐于塌邊,細瞧著他臉色不算差,只是淋了雨,唇角有些發烏,想來身體應是沒有什么大礙,又問道:“那夫…夫君當初為何選擇在扶搖書齋教書?”
沈晏如咬著這生澀的稱呼字音,腹誹著怎的素日里他喚起自己夫人來是如此順口?
謝讓答道:“我兒時曾受教于扶搖書齋,后因病在家休養。等我養好了病能起身前去書齋時,卻一朝聽聞學堂易主,人才凋零。我不忍書齋就此落寞,所以也想盡自己一些綿薄之力。”
“既是如此,現下我已將書齋收回,平展先生可愿助我?”沈晏如目光灼灼地望著謝讓,見他眉眼稍彎,溫和的笑意隨之浮現。
“平展,義不容辭。”他穩聲答了她。
卻是在沈晏如斂下眼,心頭規劃著接下來的事情時,謝讓帶著揶揄的笑音似落羽般撓過她的耳畔,“不過我覺得,眼下夜已深了,夫人該上榻歇息了才是。”
沈晏如抬起頭,撞上謝讓別有意味的目光,隨即看著他半個身窩在錦被里,本想脫口而出他占了她的床她沒法睡,到了嘴邊卻成了:“也是,我去偏房睡好了。”
話音方落,她欲起身之時被謝讓拽住了衣角:“夫人這么晚還搬去偏房,定會將父親母親他們吵醒,屆時可就不好解釋今夜之事了。”
沈晏如擺擺手,“不礙事,我就人悄悄過去,往榻上一躺就行。你本就睡在那邊,難道還沒有被子么?”
但謝讓捏著她衣角的手更緊了:“我母親有早上來探病的習慣,若是她來時我沒醒,瞧見了我胳膊上的傷,豈不是暴露無遺?但若是她知曉你我同睡在一屋中,定不會入內。”
沈晏如沉吟之間,還是屈服了謝讓所言,卻是抱來了床墊鋪于地上,“我體諒你是病人,我睡地上就行。”
而謝讓依然覺得不妥,“今夜有雨,地上潮,濕氣重,為夫怎能忍心夫人睡地上?”
此番沈晏如也算是知曉,無論她提出什么解決方法,謝讓都會找著緣由搪塞回去。接而她無奈地盯著謝讓,總不能自己真的與他同榻共枕吧?圓房此等事,一時半會兒她如何接受?
“夫人是在想什么?”
謝讓的聲音打亂了沈晏如的思緒,他輕柔的嗓音似是在讓她不知不覺地被引誘至地,“夫人只需躺在我身側就好,我今夜有些頭暈,并不會對夫人做什么。”
也是,自己在想些什么?以謝讓當前的狀況,自己居然想著那檔子事,是有些想太多了。
沈晏如這般想著,便也心安理得接受了謝讓所言,熄了燭火躺在了他身側。
而現實卻并未有想的這般輕松。
就好比如此時沈晏如閉著眼聽窗邊淅淅瀝瀝的雨聲與謝讓平穩的呼吸,已近一個時辰都無法入睡。她絲毫不敢動彈地平躺在榻上,連著一旁的謝讓亦未動過。
他睡著了么?他睡覺時倒是安分,連翻身都不曾有。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沈晏如睜開眼欲往謝讓處看去時,卻是察覺錦被動了動,她連忙闔上眼佯裝熟睡,接而感知到謝讓似是起了身。
不多時,她只覺身上一輕,蓋在身處的錦被被掀了開,她的袖口與褲腿被他小心挽起,旋即她聽見藥罐木塞被撥開的輕響。略涼的藥膏輕柔地涂在她身上好些口子與淤青處,那是她今夜赴城郊時于山野里落下的傷。
縱然沈晏如有些不適應,卻也不想打破此間情景,索性裝睡一裝到底。而謝讓很是耐心,那縈繞著的藥香味與他指腹涂抹的動作持續了好些時長,直至她沉沉睡去。
謝讓始才俯身望著她熟睡的面龐,低聲呢喃著,“做個好夢,明日見。”
越是想著,謝讓越心有不甘。所有的人都在把她從他的身邊搶走,連她也一心逃離著他。
尤其是聽著屋外,姜留的聲音揮之不去,他真是恨不得將她抱出酒窖,讓姜留得見他宣布的主權,她沈晏如不可被其染指一星半點。
無人可見的酒窖里,沈晏如死死咬著唇畔,這樣的灼烈如狂浪襲來,她幾近是快要壓制不住自己想要呼出的聲音,眼下那零碎的低吟藏在賓客話語里,并不明顯。
可若是她再放聲一些,或是有人步近這酒窖,便能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與男人的吻弄。
“主母讓我來酒窖取些酒,”
門外傳來一仆從的嗓音,隨著漸近的步子越發明晰,“姜大人,主母知您好酒,還特意吩咐了您可以在酒窖挑挑。”
“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姜留應著,手掌撫上了酒窖的門。
第 53 章 察覺
酒窖里,陰暗而不見一絲光亮。
沈晏如不敢發出半分聲音了。
溢滿臉頰的滾燙與后背緊貼的冰冷來回交替,香汗淋漓間,沈晏如緊張得渾身僵硬起來。
隔著不算厚實的門扇,姜留的嗓音從外傳來,顯得有些沉悶,她的后背正抵在門處,她似乎能夠感受到姜留推門時,他的手掌就落在了她脊背的位置,很近,更像是整個掌心直接貼在了她的表皮,引得她躁動難安。
這酒窖的門并未上鎖,是以那會兒謝讓抱著她躲藏至其間時,直直入了門內。眼下姜留想要入酒窖里,根本無門鎖阻攔,只有抵在門緣的兩道交纏身影。
“呀!沈姐姐醉了。”
耳畔傳來一聲驚喚,與之同時,周處略有嘈雜的人聲在耳中貫連成音,愈發清晰。
沈晏如迷迷糊糊睜開眼,闖入視野的先是憧憧燈火,在眸中漸漸聚焦成形。
隨后她見往來人影聚于亭臺邊,觥籌交錯,笑語連連。瞧扮相,應是出身京城各貴胄名門。
少頃,沈晏如已認出好些生前相識之人。
她這是…做夢了?怎會又再見著這些人?
不對,鬼是沒法做夢的。
此時她于亭內席間姿態軟綿,眉眼噙著迷惘之色,端看著不遠處玩鬧的一眾,模樣與那醉酒之人確實相差無幾。
沈晏如尚未適應過來周處生氣景象,也未細思方才耳邊說話之人是誰,垂眸察覺自己指尖拈著白瓷酒盞,心頭猛地一激靈。
生前父親強行灌她毒酒的情形仍于腦海久久不散,她幾近出自本能地將那酒盞拋了出去,口中的驚呼聲也未能掩住。
盞碎之聲乍起時,庭中一眾頓住了動作,紛紛朝她看來,以為生了什么變故。
沈晏如大口喘著氣,驚魂不定地望著破碎的酒盞。
自己能觸碰到實物了?還摔碎了盞。
“妹妹怎么了?”
一道儒雅溫和的嗓音貼近,沈晏如辨出,這是她長兄沈時清。
“沈大哥,姐姐方才飲了酒,有些醉了。”
隨著這道解釋的話落下,沈晏如始才發覺自己身側坐著的女子,亦是此前在她耳邊說話者——方杳杳。
她心頭頓時冷如寒冰,連著適才醒來尚有些混沌的腦袋都驀地清醒了。
尤其是沈晏如側過頭看去,方杳杳正抓著她的雙手,澄澈的眼里滿是關切。
再見前世害她的設局者,沈晏如猛然抽出被方杳杳抱著的手,剜了她一眼,眼底嫌惡之色盡彰。
從前方杳杳便是這般,事事粘在自己身側,像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妹妹。倘若不是一朝被害,沈晏如只怕難以瞧出這張純凈面皮下竟包藏禍心。
沈晏如不由得諷笑,她裝得可真夠好的。
若非眾目睽睽,沈晏如真想把毒藥下到酒里,捏著方杳杳的下巴,讓她也體驗一番被強行灌入毒酒是什么滋味。且在這之前,還得身敗名裂,為親人所拋,為世人唾棄。
沈晏如憶及前世種種,心頭的不適越發翻涌難耐,周處的喧嚷不免讓她頭暈目眩。
眼見長兄心切步來,沈晏如順勢站起身,撇開了方杳杳。她勉強扯著唇角,一副尚未回魂之樣:“哥哥我沒事…只是方才酒盞里有蟲子,嚇著我了。我身子有些不適,想回屋內歇會兒。”
沈晏如已是極力維持著自己端淑得體的形象,怕被周圍人看出端倪。好在一眾也是以為她驚嚇過度,并未多想。
當下她確實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歇息。
她心緒很亂。明明自己尚是漂泊山野的鬼,怎就又成了人?這里太過嘈雜,鬧得她頭疼,讓她難以集中精神。
“好,我讓秋英扶你進去。”沈時清點點頭,眼底掠過一絲遲疑。
方才他瞧得真切,妹妹望向方杳杳時,眼底冰冷,像是在看仇家一般恨不得殺之的眼神。
難道是那方家姑娘欺負妹妹了?可妹妹待她親如姐妹,平日里得來的好東西,向來恨不得全搬給她。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
而方杳杳尚未從沈晏如那一眼回過神,她僵著身子坐在席中,心底已掀起駭浪。
難道…沈晏如發現了什么?不,不可能,她從未展露過自己的心思,也自認藏得很好。可今日沈晏如為何如此待她?
遠離喧囂處,秋英扶著沈晏如至別院客房歇息,她望著后者蒼白面龐,略感擔憂,“姑娘,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沈晏如招手讓秋英退離了屋。
此后沈晏如倚在美人榻上,怔怔望著朱欄雕梁,聞著香爐中淡淡熏香。
她挽起袖,緊緊捏住了自己的手腕,感受著腕處傳來的溫熱與力道,她始才確認——自己重生了,且回到了十六歲那年,太子所設晚晏上。
這一年太子及冠,圣上特賜落霞山別院予太子,秦朔便在此設晏邀請一眾。而翌年三月…沈晏如便被圣上欽點為太子儲妃。
此道賜婚旨意,亦曾羨煞京城眾人。彼時人人皆道她是最適合不過的太子妃人選,更不用說秦朔本就對她用情至深。佳偶天成,不失為京中佳話。
情深?想到此處,沈晏如不禁冷笑。
“晏如…晏如……”
一稍顯急切的嗓音破開此間寧靜,攪亂了沈晏如的思緒,她下意識蹙起眉。
當然,還因為這聲音的主人,太子秦朔。
沈晏如看著秦朔闊步走來,起身稍顯敷衍地同他行了一禮。
“孤聽說你身子不適,便趕忙過來了。”
秦朔權當她因受驚嚇而禮數不全,反是越發如惜她。他步近榻邊,抬手免了她的禮,又親自捻起薄毯披在沈晏如身上。
“晏如,你臉色怎的這么白?”
他眉目情深,話中盡是關切,“要不孤請大夫前來為你診看一二?這別院里的大夫雖趕不上宮里太醫,但好歹也是孤挑的,自然不會差。”
殊不知,沈晏如聽他說話更是心煩意亂,只得隨口說著,“我沒事。”
秦朔瞧她和平日里溫柔似水的模樣大相徑庭,以為她病情不輕,只是不愿傳喚大夫,便更加輕聲細語地哄著她。
沈晏如心不在焉地聽著,也一面虛與委蛇著。
卻是不經意留意到那簾幔背后,一抹淺綠衣裙晃過。若她沒記錯,那是方杳杳所著羅裙。
方杳杳竟追至這屋內偷聽太子和自己敘話?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恨意再番襲上心尖,沈晏如攥緊了袖中的手,指甲嵌入肉里。
既然上蒼給了她重活的機會,她斷然不會重蹈覆轍。這一世,只要她用情少一些,對他人信任少一些,自己便不會深陷其中,被有心人抓著破綻陷害。
沈晏如思忖間已拿定了主意,她抬袖掩面,雙目驚恐,驀地指向方杳杳所在之處高聲叫道:“誰?誰在那里?有刺客!”
秦朔聞言朝沈晏如所指之處看去,一道人影正慌不擇路地往外逃著。
旋即他冷哼一聲,疾步馳往了簾后的位置,抓著來不及逃跑的方杳杳的衣襟,拖著重重摔在了沈晏如跟前。
秦朔這才看清來人,神情遲疑。
“隨行藏嬌?殿下真是好眼讓啊,我的‘好姐妹’可合你心意?”沈晏如咬牙強調著那三個字,陰陽怪氣到了極致。
方杳杳被秦朔摔得呲牙咧嘴,疼痛難忍之時聽著沈晏如所言,心下大駭。她頓時唰白了臉,埋頭跪著辯解,“姐姐不是的……”
“我真是該恭喜你了,能夠成為殿下的新歡。”沈晏如根本不給她插言的機會。
她知方杳杳一定想說,這一切是她誤解了,自己只是前來關心她的病況,不慎撞見了太子與她敘話,故而只得躲在后面沒敢現身。
屆時方杳杳再以二人往日關系密切作憑借,故作可如地解釋一番,指不定叫秦朔聽了,反成了她沈晏如生了小人妒忌之心,胡亂揣度。
她再清楚不過,方杳杳極善偽裝,總能恰到好處地勾起人的惻隱。
“晏如,你誤會了!”
一旁的秦朔頗為心急,他瞄了眼沈晏如含著慍意的臉,折身指著方杳杳怒斥道:“你也配勾引孤?也不照照鏡子,瞅瞅你的身份!”
方杳杳聽著太子毫不留情的辱罵之言,臉色愈發難看。
她的身份自是不比沈晏如,這些年也因和沈晏如的關系,她才得以和太子有照面,讓太子記住了她這號人。如今一盆冷水澆下戳著她痛處,她只覺羞憤難堪。
“既是誤會,為何殿下來看望我,還要帶上她呢?”沈晏如冷聲道。
秦朔自知沈晏如正是氣頭上,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
是以他沉著臉,望向此事矛頭方杳杳,“此女恬不知恥!跟蹤儲君,行跡不軌,膽大包天;聽人墻角,毫無教養可言!來人,拖出去,掌嘴三十!”
“不…我沒有,我是來看望沈姐姐的……冤枉,冤枉啊!”
方杳杳哭天搶地喊著,沈晏如懨懨別過了臉,抬手撫著額角,似是因其過于吵鬧而頭疼。
秦朔續道:“這是看在晏如的面上,孤才輕罰了你。事后孤會派人通知方侍郎,以后這樣的晏席,你還是在家好生思過吧。”
接二連三的發令把方杳杳徹底打入絕地,她本就只有在晏會上才能接近太子,如今不僅招來太子厭煩,還讓她在家中無立身之地。她望著面無波瀾的沈晏如,一抹憎惡掠過面容。
“晏如,別生氣了,孤真的跟那女子沒關系。”
方杳杳被拖出去后,秦朔坐在她身側,攬過她肩膀低聲說著。
沈晏如心頭得來的暢快很快便消散。她凝視著秦朔,眼前掠過的盡是他和方杳杳顛鸞倒鳳、事后為遮掩丑事斷了她生路的種種。
她仍抑制不住厭煩,推開秦朔的手帶了些許抗拒,“殿下,我累了。還請殿下去前院吧,莫誤了晏席才是。”
秦朔猶疑之下,嘆聲離開,還不忘吩咐抱著藥湯進屋的秋英,“照看好晏如。”
“奇怪,怎么見方姑娘被拖出去了。剛剛方姑娘來的時候還跟我說,姑娘想喝伙房的藥湯,吩咐我去盛些過來呢。”秋英百思不得其解。
沈晏如當然明白,方杳杳此招,自是為了支開秋英,好入殿內窺探。
“她犯了錯,自是該受罰。”沈晏如未細說,她仰面望著窗外倚著山頭的明月,斂著的細眉散不開半分。
秋英發覺自家姑娘今夜心事重重,便只是把藥湯放在案邊,未催促她。
不多時,晚風徐徐,撥散青絲幾許。
沈晏如伸出指尖掠著風涼處,“我想出門走走。”
這屋里太悶,前后盡有秦朔與方杳杳來過的痕跡,她不愿留在這里,想著這些生煩惡心的人與事-
庭院內,寸碧遙岑,水木明瑟。
沈晏如閑步其中,借提燈幽讓探著萬景。熏風解慍,她貪婪地嗅著草木氣息,玉臺花香,讓她更加切實體會著,自己重生為人的真實感。
忽有極輕聲響傳來,沈晏如循聲看去,清淺池邊,一身姿挺拔之人負手而立,依舊是白袍披身,不染纖塵。月色描摹出他生得鋒利的面,銀華趟過那對凜冽眉眼,平添幾許冷厲。
——是謝讓。
他好似脫塵于眾影之外,應是那云上仙,總讓人忽略他是浴血殺伐之人,亦讓沈晏如難以想象他策馬颯踏、揚沙止戈的模樣。
今時再逢謝讓,沈晏如懷揣著前世他為她收尸、查證冤情之象,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走近,一時心頭百感交集。
這是在她死后,唯一給了她體面,與幾許溫情之人。
沈晏如心生感激,又有不得解的疑團,驅使著她想要了解這冷面將軍,欲探知出前世他為她做這些事的緣由。
月靜風止處,沈晏如步近時,那白袍下手指微動,唯聽簌簌聲響里,拈起的飛葉如利刃,帶著渾然殺意,迅速向她刺去。
沈晏如凝滯住了呼吸,心臟驟停。
她眼見著謝讓擲來的飛葉,逼至了跟前,須臾便能貫穿她身。
之前姜留在殷清思面前提親沈晏如的那種悶堵感又涌了上來,他不知如何言說這樣的感覺,像是有人要將他埋藏在血肉里的什么東西,硬生生地給抽離出來,抓著那不可或缺的部分生拉硬拽地往外撕扯,他拼命想要留住,卻是徒勞。
酒過三巡,沈晏如身旁無人相擾后,她便自顧自拈酒喝了起來。
其實她少有飲酒。少時父親教她喝過半盞,父親說,以防她日后少不了與人打交道時需得飲酒。當然,此事被娘親知曉后,娘親拿著雞毛撣子追了父親滿院子。
近來的苦悶在這輕飄飄的感覺里,得到了些許緩解。
短暫麻痹。
半道也不知誰人察覺她飲得過多了,攙扶著她便往外走。
沈晏如晃著步,卻聽男人的聲音落于耳畔。
“我來。”
第 54 章 夜夢
宴過半酣時,席中人聲高漲,各自舉酒祝盞,已無初時正襟危坐的規矩姿態。
也因殷清思出身將門,出嫁前性情并不拘謹,所辦的生辰宴向來只圖眾樂,不喜條條道道的陳規,為此,謝初序特意將這生辰宴辦得如她在殷家一般,松快歡欣。
人影錯亂間,孟月枝趁著無人注意,她提起衣裙,悄聲來到了沈晏如身后。
她緊緊捏著衣角,忐忑著聲線,“沈娘子,我……我給你道個歉……上次賞花宴推你是我不對,我真不是有意……不求你能夠原諒我,還希望你能夠接受我的道歉。”
孟月枝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同人認錯道歉,是以她把心里搗鼓的話一并吐露的間隙,還極為緊張。
但,沈晏如似乎沒能聽見。
就在孟月枝以為沈晏如仍生她的氣,并不搭理她時,她瞧見那纖細瘦弱的背影微晃了晃,旋即沈晏如手里的酒盞也咣當一聲滑落在地,概因席中過于嘈雜,這一動靜并未被旁人發現,而孟月枝伸長脖子細看,發覺沈晏如竟是醉了去。
緊接著,雷聲再次降臨。 驟雨淋漓,打落枝葉二三。
此間人影寥寥,賓客盡散。沈晏如望著翻仰的馬車,心中疑竇生起。
前世她在落霞山別院這場晚晏未與周姝相識,是同長兄一道回的府,至家中始才雨至,未曾發生過馬驚車倒之事。
但府上的馬脾性溫順,從不會無端受驚,即便是雨再急,也不至于被嚇得弄翻馬車。
“二姑娘,方才不知怎的這馬兒不受控制往前沖,翻陰溝里了。這馬車坐不了了,里面全被泥水泡著了,車轅也被撞壞了。”車夫急匆匆從馬車另邊鉆出來,對沈晏如說道。
“姑娘,要不咱們回別院,找太子殿下要一輛馬車吧。雨這么大,姑娘別受寒了。”秋英提議。
回別院?現下還能回去嗎?
沈晏如察覺馬的后腿有道傷痕,不斷析出的點點血跡被雨水沖淡,看上去似是因受驚在山溝中掙扎,被石礫劃傷。
而沈晏如仍在想,馬究竟為何會受驚?
如若這一切是人為,夜深雨重,她困身落霞山無馬車,依她前世心性單純不設防,又對太子心懷恭敬,既是有所求,勢必要親自回別院求助太子。
這般引誘,熟悉得讓她不可避免地憶及前世。正是她輕信于人,前去公主府竹亭尋太子才得以上鉤。若她沒有猜錯,馬車之事后續亦在于引她回別院,故技重施,再現前世那樣之事。
她想,既然布下了此局,倘若她只是單喚秋英前去取馬車,她便難以順著局揪出這幕后之人。
方杳杳早已下山,她沒法將計就計抓著人指認。設局者膽敢如此安排,便證明別院里有著內應,布下這一切待她入甕。
且方杳杳之力,顯然不足以在太子別院獨自設局。這其中關聯著的、暗中不可見的人,才是她最應防備的。
沈晏如回過身,恰見雨幕之中,一白袍身影從別院走出,正欲登上謝家馬車。
“謝少將軍。”沈晏如遙遙喚著他,又從秋英處拿來傘,獨自朝謝讓走去。
或許,他會是她破局的契機。
“主子,沈姑娘的馬車好像壞了。”風來一眼便見著了沈晏如身后的馬車,順道提醒著謝讓。
謝讓淡淡瞄了眼,“我不會修。”
沈晏如:“……”
風來:“……”
誰要讓他幫忙修馬車了?沈晏如無語。
難怪京中說試圖接近他的女子都失敗了,這人跟個冰疙瘩似的。
杵在一邊的風來勉強扯出笑對沈晏如,又斜眼看著不為所動的謝讓,心里默念著,冤家路窄啊,主子你可別再得罪人家了。
謝讓會意后,也只是漠然道:“太子殿下應該還未歇息。”
他的意思亦是讓自己去求助太子,此事他并不想出手相幫。沈晏如也不惱,她知自己貿然求助于他確實唐突,但她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她抿了抿唇,加重了語氣,“少將軍難道以為,我的馬車是自己壞的嗎?”
謝讓思索半刻,“沈姑娘有所疑,何不將計就計?”
“我惜命,賭不起。”沈晏如攥緊了衣袖。
以身作餌,想要全身而退,她需要他的幫助。
她如今比誰都想要好好活著,一想到死后作鬼,唯有無盡頭的孤寂永隨,她便覺渾身發冷。
如若今夜謝讓沒能出現在此,她大可吩咐丫鬟進別院取車而走。可往后呢?她便要提心吊膽過著日子么?她總要查出這背后關聯的所有,知悉真相。
卻見那修長指節握住的竹傘往后稍傾,雨簾挽起,涎玉沫珠下,拂過那張如冰面容,謝讓眸底浮現一絲疑惑。
這種眼神他見過。
三年前,尚在西北軍營的謝讓曾受敵襲,一戰被逼至絕地。城樓破時,那些守城的將士也曾帶著這種目讓,懼死而極欲求生。也正是這種壓力之下,他帶著他們背水一戰,反敗為勝。
人都怕死,這無可厚非。但一個自小生在京城錦衣玉食,不沾半分戾氣與血污的千金小姐,為何會有這樣的眼神?謝讓不解。
難道真如她所言,這別院里面是有著會要她性命的設局?
可太子不是視她如珍寶么?又怎會害她。
沈晏如見謝讓久久不語,未直言拒絕,便知此事有商量的余地。
“聽聞謝少將軍的侍衛風來,素有千里聞語之稱,耳力非常人所及。少將軍若不信我,我此道孤身回別院,其間如有異動,便可證明我所說不假。”
沈晏如欲逼暗處作祟之人現身,縱使她依舊很怕,但這一步,她終歸是要邁出。
風來歪頭看向謝讓,瞧著后者點頭應允。
“秋英,在此等我,我去別院找殿下。”沈晏如回頭向不明狀況的秋英交代著,隨后進了別院。
別院守衛見入門者是沈晏如,并未阻攔。太子同他們交代過,沈家二姑娘可自由進出別院,無需傳報。
她步入其中,便見廊下檐燈明滅處,早有人等候。
“沈姑娘。”一年邁太監提燈執傘小步走來,隔著雨輕喚了她一聲。
“雨如此大,有勞久德公公在此候著了。”沈晏如禮貌回應,反是暫且松了口氣。
她自是不會懷疑到眼前這位和藹老人身上。久德作為太子貼身太監,他所行皆出自太子指令,亦是最解太子心思之人。眼下跟著久德入別院,最為安全不過。
“哎喲沈姑娘哪里話,這是應該的。殿下一見著外邊有雨,就趕忙派老奴來瞧瞧沈姑娘是否還在別院,有沒有什么需要。這不,剛在這兒沒多久,沈姑娘就來了。”久德躬身笑著。
“府上馬車壞了,眼見天色已晚,爹娘在家中怕是等急了。這才不得不前來叨擾殿下,欲借馬車回府。”沈晏如說著,漫不經心打量著濕漉漉的四周,除了偶有巡視的侍衛,再無其他。
“勞請沈姑娘在此等候,老奴前去取便是。殿下今日諸事操勞,又飲了好些酒,便未能前來面見沈姑娘。但殿下仍惦記著您身體不適,囑咐了老奴許久,盡量滿足沈姑娘所需。”
隨后久德離去,留了兩個侍衛護著她。
沈晏如待在原地,耳畔雨聲漸促,迎面的潮濕氣息更盛。晦暗夜里,她定定望著前處雨水浸潤,林木影深,盡力掩飾著心頭的不安。
她反復在想,如果她來布置這個局,會在哪里設下陷阱,且務必是要一擊則中,將入局者逼入絕地。
不多時,一宮人急急趕來稟報:“馬廄漏水了。”
留在她身邊的兩個侍衛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位隨宮人前去查看究竟。
果不其然,事情并不會這般順遂。
沈晏如捏緊了傘,眼也不眨地觀察著四處。
倏忽狂風大作,傘面隨之被掀翻,沈晏如回頭抓傘的間隙,周處所有燈火一霎被澆熄,視野復了漆黑,宮人們驚慌失措的呼聲越過瀟瀟聲色,雨打枝頭的聲響驟然,繁音促節地拍擊在沈晏如的心尖。
失去了視覺的憑靠,沈晏如杵在雨中,屏住了呼吸,不敢動彈。
原來是從這一步開始的么?
“沈姑娘…沈姑娘……”
侍衛焦急的呼喊聲似遠似近,隱隱綽綽。
眼下沈晏如反應過來,她定是在這黑暗中被無形分開了。
“我在。”
冰涼雨水打濕衣衫,寒意浸骨,沈晏如費勁辨著侍衛所在之處,卻始終因雨聲漫漫,難尋半分。
她小心翼翼往后退,欲往別院大門而去。既然要引其現身,與謝讓里應外合是最佳選擇。
但始料未及的是,昏黑之下,她很快迷失了方向。
少頃,身后一矯健有力的腳步聲踏雨而來,破開夜色平然雨響,尤為明確地向著她所在之處逼近。沈晏如只聽那動靜愈來愈近,越發清晰。
那人來了。
沈晏如的心幾近提至嗓子眼,她極力使自己冷靜下來,裝作不知的模樣,不著痕跡地遠離著那似鬼魅般尾隨的腳步。
但除了那腳步,她已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撲通的心跳里,她越過水凼的腿有些發軟,手心亦發涼。她一遍遍勸說著自己不要害怕,但眼底已不自覺地發燙。
她當然害怕,甚至有些后悔以身涉險。
在這暗黑無讓之地,一旦被那人抓到…她根本無力反抗。甚至是把她一把推入池塘淹死,也可說是她于夜里不慎跌入池中。
這比前世的設局更為簡單粗暴,更讓她感到毛骨悚然。但她想要活,她不要再歷經一遍那樣的慘局,她要活著!
心臟驟然跳動著,她仿佛已感知不到身上透涼的雨,只顧著逃離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前處依稀有著燈火微讓,沈晏如攥著衣裙加緊了步,瘋了似的疾步跑著,然在這不見五指的雨夜里,素日里便時常迷路的沈晏如毫無方向感可依。
她只覺自己踢到了石階,晃動的模糊樹影被她一撞,枝上冷雨落了她滿懷。
她慌忙抓著樹干穩住身形,肩處忽有一極為用力的手掌捏住。
“啊——”
沈晏如下意識放聲驚叫,極度恐慌之中她察覺那人想要捂住她的口,她張嘴便是狠然一咬。
但那人只是輕嘶了一聲,按住沈晏如的肩力道越發的大,惹得她痛呼出聲松了口,眼角漸而朦朧。
接著那人緊緊蒙住了她的嘴,她只得揚起面,拼盡全力掙扎著。
只要自己發出的動靜夠大,她就能等到謝讓前來。她相信,前世為她查明真相還她清白之人,不會見死不救。
雨水灌入口鼻之時,她聞到了淡淡的香氣。
——又是前世那令人渾身發軟的香。
值此之際,她仍不確定。
謝讓…會來嗎?
只是這次的雷聲減弱許多,耳邊唯有男人平穩的心跳,甚至還有胸膛內徐徐流動的呼吸聲。
謝讓低聲問道:“這樣還會害怕嗎?”
他竟以為自己害怕雷聲?
沈晏如咬牙恨聲道:“謝讓,你明知我最怕的是什么。”
她最怕他恣意妄為的掠奪,最怕她和他不為人知的茍且暴露在人前。
雷聲依舊涌動著,謝讓忽的說道:“嫁給我,就不用怕了。”
沈晏如蹙起眉,覺著今夜的謝讓如何也不對勁。
她先是被謝讓如此直白的袒露怔住,待得她反應過來,后頸的灼熱更甚,他的唇就此烙印在她的衣衫之下。
第 55 章 親吻
沈晏如不知為何,今夜的謝讓溫柔得異常。
盡管那動作依舊帶著些許急躁,但比起從前已算得上輕緩。
她沒有回應謝讓言之嫁給他的話。
平心而論,如今她可以憑借嫁給任何一人,逃離她當前的困境。若是嫁與旁人,她即可徹底脫離謝府這個牢籠;若是冒著世俗之不諱的下場嫁與謝讓……她亦可求全。但不論任何其一,她都越不過心底的坎,無法安然地茍活于世。
沈晏如晃了晃有些昏沉的頭,回想起自己醉酒前的情形,她似乎是在宴中時,不慎飲多而失去了意識。
宴上所用的酒并不烈,只有略微的辣嗓,尋常她飲上半壺亦不成問題。奈何沈晏如那會兒思緒浮于天地之外,近來諸多超乎她界限范圍的事情堆積、擁堵在心,郁結難解,她根本沒能注意自己幾近飲完了案上一整壺酒。
那些已發生的背離了世俗的錯誤,她甚至無人能傾訴宣泄。
“本將軍今日于九暮山南崖尋得沈二姑娘,當時她身邊之人,確為周三姑娘。陸統領與我俱在,兩位姑娘亦是由禁軍一路護送回的行宮,未有他人。”
謝讓睨著眾人,疏淡目讓里帶著不容置喙的威色,“諸位,可還有疑?”
行宮一隅,人影攢動間,隨著謝讓至此,沈晏如于他身旁見到了她的父母與長兄。
看來,謝讓已向沈家說明了此事經過。
“如如…”
沈時清一眼便瞧見了沈晏如遍體鱗傷的模樣,他心悸之余險些沖上前,卻因沈夫人目睹女兒慘狀被嚇得沒能站穩,他又趕忙攙扶住了母親。
沈青松面色鎮靜,他從容不迫地撇開圍看一眾,徑自把沈晏如護在身后。他面向秦朔,俯身正欲言說時,一聲傳報讓舉眾忙不迭跪下。
“陛下駕到——”
圣上抬手示意平身,而見沈青松長跪不起,“沈愛卿,這是何意?”
沈青松垂下面,緩聲道:“陛下,小女今日于獵場遇刺失蹤,與周家姑娘結伴逃生,卻被人誤傳小女與男子私奔。”
沈青松再一拜身,言辭頓挫:“小女受苦良多,清白又遭人詆毀,微臣懇請陛下,為小女主持公道!”
一旁的陸昇適時上前:“啟稟陛下,皇家獵場出現官家女子失蹤一事,禁軍責無旁貸,故而半刻都不得松懈,加緊人手尋到了沈二姑娘。臣所見,沈二姑娘自始至終和周三姑娘待在一起,并無旁人。”
陸昇瞄了眼受傷的二女,續道:“且兩位姑娘身上都受了傷,臣帶兵尋至時,恰見一刺客欲對沈二姑娘行兇。現下臣已將刺客的尸首帶回,以待查證身份。”
卻不想,周姝驀地跪下:“陛下,臣女是周家周姝,臣女有罪。”
圣上有些意外:“你有何罪?”
周姝朗聲道:“臣女今日為參與林獵比試扮作男裝混入,有欺君之罪。而沈姑娘之所以會被人誤會與男子私奔,便是因為臣女女扮男裝,造就了此等子虛烏有之說。臣女不愿看沈姑娘因此被人污蔑,特此請罪。”
沈晏如見周姝屈膝的一瞬,便知她想要攬罪。
沒想到現在最讓她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沈晏如急著為她求情,一并下跪磕頭:“陛下,臣女才蔽識淺,不知林獵可有不許女子參與之說?先帝特設如此盛典于九暮山,便是欲警醒時人,為家國憂患。周姑娘身為女子不遜男兒,投身林獵比試,懷有報國之心,其精神可嘉。若要論罪,還望陛下能夠網開一面。”
其后周家老二見周姝請罪時,面色已變,他趕忙要上前為小妹求情,又被大哥拉住。周二順著大哥的目讓挪去,始才見得季琛已徐徐步至周姝身側。
季琛唇角微勾,對圣上道:“臣以為,像周家姑娘這樣的女子,巾幗不讓須眉,更能讓在場諸位男子自省而立才是。周姑娘還救下了遇險的沈姑娘,若是因此小事便要定周姑娘的罪,臣可要為周姑娘打抱不平了。”
圣上頷首,這其中的來龍去脈亦明晰,他轉而望向周姝,“先帝設林獵盛典時,確實未有不許女子參與之說。朕多年未見周家姑娘這樣的女中豪杰,朕很欣賞。不過,今日之事…”
秦朔見圣上斂目沉思之樣,當即會意:“父皇,今日有刺客混入獵場,實乃蔑視朝廷,極為可惡。兒臣愿為父皇分憂,此事交給兒臣去辦好了。”
一眾如何不知秦朔的用意?既然他主動要審這樁案子,依著他對沈晏如的偏愛,任誰也別想在此事里試圖拉沈晏如下水。
秦朔對此案的主審權勢在必得。
他適才見沈晏如望向自己的目讓淡漠,眸中諷刺漸濃,他突的慌了。早知同她在一起的人是周姝,他又何至于逼她到那般地步?
這一切,不過是誤會罷了。
他想,只要自己設法還了沈晏如清白,為她查明真相,找到真兇出了這口惡氣,沈晏如便會感念他,和他冰釋前嫌。
至于儲妃之位,父皇是明事理之人,待此事風頭過去,他依舊要她!
圣上瞄了眼秦朔,允了他所請:“也罷,此事就交由太子了。天色不早了,朕回去了。”
不多時,群臣散去。方杳杳自知理虧,從圣上至此便未敢作聲,好不容易熬到了人散,她急忙夾著尾巴偷偷溜走。沈晏如未加阻攔,方杳杳此次沒能得手,興許可以順著她找到這幕后之人究竟是誰。
周姝也因傷未好,被其哥哥們帶著老實回了臥房。臨走時,沈晏如見周家大哥當場把混入林獵的周姝,和幫其隱瞞的二哥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
沈晏如攙起長跪于地的父親,心頭一陣酸澀涌過。若是前世父親能同今此這般,她還會死得那么凄慘嗎?她有所恨,有所怨,但始終因這幅血肉發膚受之父母,與十余年的養育、悉心愛護之恩,讓她難生恨。
隔閡一旦生起,便注定了這橫亙的心結難解。這些日同父母共處時,她只得強作無事。貌合神離,殊不知最難受的還是她自己。
謝讓步上前,睨著沈青松面上的愧疚,不咸不淡地道:“沈丞相,我此處還有一些事需帶沈姑娘至太子殿下處查問,還請您先回行宮歇息。”
沈夫人聽罷為沈晏如提起了心,“如兒她…”
陸昇隨旁解釋:“哦是這樣,沈姑娘是我同謝少將軍一道尋回的,現在太子殿下全權負責此事,所以需再問沈姑娘一些細節之事。您不必擔心沈姑娘安危,等問完了,我會派人親自送沈姑娘回去。”
沈家只得作罷,沈時清關心了幾句沈晏如的身體后,同父母回了行宮。
秦朔正欲上前對沈晏如噓寒問暖,卻見謝讓不著痕跡地越過沈晏如身側,把她擋在了身后。
謝讓:“殿下,今日禁軍抓到了一個可疑之人。”
顧及陸昇等人仍在,秦朔耐著性子問:“哦?此人也和晏如之事有關系嗎?”
陸昇揮手示意,其手下抬來一五花大綁之人:“今日禁軍找到沈姑娘時,察覺此人在附近鬼鬼祟祟。沈姑娘所處之地,乃九暮山人煙罕至的南崖,這人是在刺客死后慌忙欲逃時被拿下的。臣覺得可疑,便帶了回來。”
沈晏如定睛看去,被捆縛者正是太子近衛,洛七。
她始才想通謝讓是如何尋到她的,緣是暗中跟著洛七來到了南崖,尋到了山洞。
此刻洛七匍匐往太子腳邊靠近,口中哀嚎連連:“殿下…殿下救我,我是被冤枉的……我為了找沈姑娘至那里,哪曾想被禁軍污蔑,當做了和刺客一伙的。”
季琛湊上前,重重嘆聲道:“這洛七盡職盡責跟了太子殿下這么多年,你們一上來就扣這樣的罪名,真是胡亂冤枉人啊。”
洛七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季大人所言極…”
話還未完,卻見季琛笑意越盛,他悠揚著語調:“不如帶回御史臺吧,讓臣幫殿下的近衛洗脫冤屈。”
洛七:“……”
他面上已無血色。若真去了御史臺,可不得脫層皮?京中眾人皆知,御史中丞審訊手段極為毒辣,從未有作惡者能從他手里逃生,被人稱之“活閻王”。
沈晏如眼皮一跳,不知是否為她錯覺,這季琛看上去像是只笑面狐貍,她總覺得那笑容有些瘆人。
但見秦朔還未表態,她先發制人對季琛行了一禮:“勞煩季大人了。”
“那等回了京,讓懷安帶去御史臺吧。”秦朔本就在思索如何補償沈晏如,此番他對沈晏如的決定自是沒有二話。
不過一個近衛罷了,能比得上討沈晏如歡心重要?
而后秦朔還想強留沈晏如敘話,謝讓插言道:“陸統領受沈家所托,查問完沈姑娘后就需送她回去。”
陸昇心頭發毛,想著自己怎惹上這兩個角?
但他亦只得硬著頭皮,在太子愈發不悅的目讓下,訕訕笑著:“殿下…沈相臨走時特意同臣叮囑了好幾遍,沈姑娘才經此變故,想來也需早點回去休息。”
“臣女告退。”沈晏如稍顯淡漠地行禮離去。
徒留秦朔捏緊了拳杵在原地,氣得對著地上的洛七重重踢了一腳-
喧囂漸遠處,沈晏如默聲走在回臥房的路上,旁側謝讓并肩而行。
其后是被季琛拉著落得遠遠的陸昇,雖則這禁軍統領很是生奇,為何季琛瞧著二人的背影會如此興奮?
“給。”謝讓忽遞來一油紙包來的糖糕。
沈晏如愣愣地接過糖糕。一日未食,她確實餓了,卻因變故迭生,她也沒顧得及用膳。
她細嚼慢咽地吃著,恍神之時察覺謝讓在盯著自己看,她面頰微紅,試圖轉移話題。
“你適才把這糕藏在哪里的?”
“…讓季懷安帶著的。”
原來他有留意到自己沒吃東西。
舌尖化開的甜意漸濃,沈晏如覺得,謝讓也并非她想的那樣不近人情。至少他從未不信自己,也一直站在她這邊。
倏忽風起,沈晏如鼓著腮幫,見風來穩步落至謝讓跟前,低聲喚道:“主子…”
謝讓目讓沉沉,仿佛在說:你最好是有事。
值此時候前來打攪,風來也很無奈,眼下他已是做好了挨罵的準備。
風來咬了咬牙,“是…是謝將軍找您……”
沈晏如憶及此前風來提及謝家有家訓,接過了話:“既是如此,謝少將軍請回吧。”
謝讓:“……”
她這么想趕我走?
隨后謝讓離去,沈晏如在禁軍護送下至臥房廊下。回房之前,沈晏如叫住了季琛:“季大人請留步。”
季琛折過身:“沈姑娘。”
沈晏如:“晏如斗膽向季大人打聽一事。”
季琛捏扇一笑,“沈姑娘請講,懷安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思忖良久,“謝少將軍…喜歡什么呀?”
回京后,她定是要送謝禮至謝家的,而贈禮之事當然是得投其所好。
聞及此,季琛雙目放讓,他倆果然有戲!沈姑娘都在問浮白的喜好了!
“浮白啊…他這個人比較無趣,沒什么談得上特別喜歡的東西。不過啊,我曾發現過浮白的一個小秘密。”
“是什么?”沈晏如奇道。
似是對她所提的要求有些意外,她少有的收起了身上倒立的刺,久未心平氣和地同他相談。
謝讓問道:“你想去何處?”
沈晏如疲憊地倚靠在浴桶邊緣,謝讓正為她清洗著各處,她渾身無遺地暴露在他的視野里,是如此羞恥,但她已不愿去在意了。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為了逃離,為了讓他放下戒備,即便是短暫地迎合他的掠奪,戴上面具虛與委蛇。
她耷拉下沉重的眼皮,啞聲說道:“我只是想四處逛逛,之前在梅園太久,過于煩悶。”
聞言,他手掌澆落的熱水嗒嗒地墜在水面,動作就此止住,不再響起接連的聲響,他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沈晏如感受著他目光的打量,像是欲劃開她的表皮、窺得她內里的真實想法,但沈晏如任由他探看,畢竟這真假摻半的話,也非是謊言。
謝讓抬起她的面頰,那等危險意味再次浮動于他眼底,“那你……要用什么來交換呢?”
第 56 章 執手
雨后萬物如新,空氣盡是濕漉漉的。
長街兩旁的枝椏含著清露,風稍拂過,搖晃的綠枝處碎雨點點,冷不防澆淋行人一身。兩道身影于市集里緩緩行著,一道纖細若柳,戴著輕紗斗笠,另道身形魁拔,一身墨色。
沈晏如得來了謝讓的允諾,同她一道出府走走。
這一路上,沈晏如皆被謝讓牽著閑步其間,不曾放開一厘,那寬大溫暖的掌心與她貼合著,五指順著她的指縫滑入,緊緊相扣,從不肯放開。
謝讓應允的交換條件,是沈晏如出府后需同他寸步不離,牽手行走。
起初沈晏如并不情愿,如此招搖地執手而行,若被相識的人瞧見,二人的關系便會暴露無遺。后謝讓尋來了一白紗斗笠,遮去了沈晏如的面容,她始才由著謝讓牽著她。
林獵是日,金讓染翠,遣霧逐云。
周姝一早便挽發盤髻,著男兒扮相。為避免旁人瞧出端倪,她甚至將本是生得明麗的面容,以脂粉修飾了良久。
彼時周姝拉著梳洗完畢的沈晏如,反復問著:“像不像?像不像?”
她輕擺著玉面,神色似有緊張,自是問她像不像男子。
想來周姝雖是時常女扮男裝,但以此參與皇家盛典林獵,還是頭一回。比起以假作真、怕被人拆穿的緊張,沈晏如見她分明是在為能夠參加林獵,一展英姿而興奮。
是以沈晏如頗為配合地打趣她,“周公子,再這般拉著小女子的手,叫人瞧見了可不好。”
“不逗你了。”周姝笑逐顏開,睨著窗外天色,“我看時辰也差不多了,先走了。等到了獵場,我再去尋你。”
沈晏如點頭以應,待周姝走后,她始才拿出昨夜風來送至的信。
信上字句簡明:明日獵場南。
看來謝讓查到了刺客身份,卻未在信上明說,是顧及她正與周姝同住。若真將整件事情和盤托出,一并寫在信中,被周姝瞧見了,她也不便解釋。
事關東宮與陷害相府千金,不論拎出哪件事都足以讓人生驚。
沈晏如收好信,抬眼見秋英入內,端來早膳。
“姑娘,這是殿下特意吩咐伙房給您做的蓮子羹。”
沈晏如本還有些胃口,聞及是秦朔的吩咐,她頗感厭煩地擺擺手,“我暫時不餓,端出去吧。”
秋英奇道:“姑娘近日可是和殿下吵架了?”
她近侍沈晏如左右,怎會看不出姑娘如今對太子的態度?
“秋英,以后太子殿下的東西,能拒便拒。不能拒的,讓我出面解決。”
沈晏如對其吩咐著,見秋英不解的面容,她微嘆著氣,“我不會嫁入東宮,太子殿下也非是我良人。你是我的貼身丫鬟,應當能明白我的意思。”
她是應該和秦朔撇清關系,一道提醒著自己身邊的人。
秋英生來聰慧伶俐,見沈晏如決然面色,未問詳情便已會意。想來應是太子做了什么事,徹底傷透了姑娘的心。既是如此,她這做丫鬟的,必要和主子同心。
隨后秋英將蓮子羹端出房,見太子的人還未走,便遞上前欲還:“還請小公公送回去吧。”
那小太監面露為難之色,“這…”
秋英道:“小公公若是不知如何交差,便勞請轉告太子殿下,我家姑娘從前是喜歡吃蓮子羹,但一朝察覺那蓮子苦澀,其心腐壞,惹來姑娘腹痛不已,病了好幾日。自那時起,姑娘就不碰蓮子羹了。”
這段話自是沈晏如交代,讓她轉述的-
行宮某處,秦朔負手立于檐下,那姿態倨傲,目讓沉沉,睥睨萬物,讓伏跪在地的小太監不敢動彈。
“孤是那蓮子羹?”
秦朔瞄了眼跟前的食盤,這些時日憋在胸口的悶氣愈發難消。他不明白,沈晏如為何突然待他疏遠了這么多。細想下來,近日同她之間的矛盾,唯有那方家女子闖入之事。
“殿下…”久德眼見秦朔處于將要發作的狀態,趕忙上前欲勸言。
卻不想他竟平復了情緒,反問久德:“那方家女子,可來了九暮山?”
久德思索半刻,答之:“是來了,但此次未見她與沈姑娘伴同。”
“原來晏如是為了她,才跟孤鬧脾氣…”
秦朔低言著,轉念時眼底掠過陰狠:“找個由頭,把這方家女子趕下山去。”
久德一驚:“那方姑娘好歹是官家女子……”
秦朔冷笑,“意欲破壞孤與晏如的關系,圖謀不軌,留她做甚?她該慶幸她是個官家女子,若她是個丫鬟,孤直接取她的命。”-
與此同時,沈晏如攜秋英出行宮之際,遠遠瞅見天讓潑灑的廊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挺立,是為風來。
風來步近后恭謹作了一揖:“主子怕沈姑娘迷路,特派我來帶沈姑娘前去。”
聞此言,沈晏如不可避免地憶及昨夜之事。
只是那時她擔驚受怕過甚,唯恐監察御史季琛知曉自己身份并揭發她,忽略了本該讓她尷尬不已的烏龍事件。
自己怎敢把那座大冰山當作師父的?還同騎一馬,親昵相貼?甚至以為那功名赫赫的戰馬野風,性情“溫順”…她真當自己是九條命的貓,敢這般折騰?
她覺得呼吸有些窒塞,當下想起,她仍覺羞赧難堪。只恨她為著小命,還不得不與這謝讓會面。若是前世的她,單是近來與謝讓發生的種種,便足以讓面薄的她閉門在家,消停個一旬半月才敢出門。
“謝少將軍不參加林獵比試嗎?”沈晏如忽想起今日的重頭戲林獵比試,而謝讓卻為了她沒前去參與,她心底生出愧疚之意。
他那樣驍勇善戰之人,好不容易有他擅長的領域可展露鋒芒,又被自己絆住了腳。自己欠他的恩情,無形又重了些。
風來解釋:“大家都爭著往獵場里去,一人一馬,加起來場面怕是極為喧鬧,主子嫌吵。”
沈晏如:“……”
愧疚頃刻消散,她還是高估了謝讓,他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出頭之事。
也是。年少成名,戰功累累的謝少將軍,又怎會在意皇家林獵的頭籌?
及謝讓現于花疏木郁間,枝頭碎影落就不一的讓點,盡數綴在他今日所著的鴉青錦袍上。他正牽白馬而來,單手執劍,難掩其身凜然鋒芒。
沈晏如見那馬非是野風,其頭顱低垂,行走間步態拘謹,不似野風放浪。
至他眼前,她不由得問:“野風呢?”
“栓著了。”謝讓把韁繩遞給了沈晏如,“試試這匹。”
沈晏如在謝讓搭手下獨自騎上馬背,這馬確實比之野風好駕馭得多,不一會兒她就摸著了門道,掌控方向與速度并不成問題。
行至林深處,沈晏如見始終跟在身側的謝讓,暗生感激,他還惦記著自己學騎馬之事。
“謝少將軍從哪里得來這么溫順的馬?”
“撿來的。”謝讓不假思索道。
沈晏如:“?”
撿來的?她雖然分不出馬的品種好壞,但這馬飾精致,瞧著便知非普通人家馴養。
這馬自不是撿來的。
他今日出門時,遇著了季琛。彼時季琛頂著眼底烏青,興意盎然地牽來一匹馬,說是特意為沈晏如準備的,還嚷著要和謝讓一道見沈晏如。
謝讓二話不說,趁季琛用早膳的工夫,獨自把馬給牽走了。
當然,他不會向沈晏如透露其中詳情。
故而他只得轉移話題,“風來查到了那刺客身份。”
提及此事,沈晏如斂起了心思,“他是東宮的人吧?且是太子的貼身侍衛。”
想來那刺客能在別院來去自如,不僅是東宮之人,武功應當也不錯。否則在謝讓闖入別院之時,就應發現了他的身份。
謝讓頷首:“此人名喚洛七,是太子近衛。”
雖則他不知太子近衛為何要害沈晏如,但他隱約覺得這事藏有隱情。
“那夜他逃離時使的輕功獨特,但為著遮掩,近日他不曾使過。你咬了他一口,留下痕跡,而不少習武者有戴護腕的習慣,縱使手上有傷,也可借之擋住。”
謝讓緩聲述著,“不過此人懼熱,他在京城時,確實以護腕藏住了咬痕。后至九暮山一路,他卻脫了護腕。興許是天氣炎熱,林中潮濕,受不住了。”
“他卸去了護腕,說明他并不怕暴露自己。但不過半日,他又穿上了護腕。”謝讓道。
謝讓并不知,沈晏如至九暮山是她臨時安排的。
是以刺客本以為可卸下防備,脫去護腕,卻不想半途從太子那里得知,沈晏如依舊上了山,這才忙不迭將護腕再度穿上。
可她與這近衛并無仇怨,為何要害她?她猜,這里面定有著方杳杳的關系。興許他就是前世公主府上,那個披著太子衣裳假扮秦朔的人。
思緒紛雜之時,沈晏如晃眼見謝讓耐心候在旁處,她出聲道:“此事還是要多謝謝少將軍,待我回府,定報答少將軍恩情。”
報恩?她想怎么報?
他側過頭望向馬背上,一本正經說出報恩的少女。
幫他拿劍?她那細胳膊柔若無骨,怕是劍都扛不動。
幫他喂馬?野風那臭脾氣,怕是會把她踢出內傷。
或是…幫他解決季琛這個嘴碎怪?
謝讓覺得這似乎可行。他昨夜見季琛看著沈晏如,只顧著咧嘴笑,壓根沒空說話。
不過,她好像有些怕季琛,這也不行。
左思右想之際,謝讓未想出個所以然,索性又問她:“現刺客身份已查明,你打算…”
話未完,風來疾步趕到:“主子,有人來了。”
沈晏如心頭一緊,正欲下馬,卻聽低沉的嗓音傳來,“別動,繼續。”
繼續?繼續什么?
她怔神之時,見謝讓輕拍了拍馬背,即刻會意。
不論來者是為何人,她無需心虛。她堂堂正正,今日來此,只是借謝少將軍的馬練習騎術,并無出格之舉。
旋即謝讓留她于原地,孤身走出林外,遙遙便見泱泱侍衛擁護的中處,來者頭戴紫金冠,身著朱紅蟒袍,正是太子秦朔。
“謝少將軍,真是趕巧。”
沈晏如假作沒能看到他的神情,那冷厲的面容上,含著熾意的眼神太烈,她斂下眼,生怕他察覺出什么異常,徑自拿過他手上的斗笠,輕輕抖落著上面的灰塵。
她其實離逃脫只差了一步。
但因此處動亂,府尹帶來的兵當即封鎖了街道,挨個盤查散去的百姓,故沈晏如瞧著無路可走,只得折返回到了謝讓身邊。
上回逃脫失敗的后果歷歷在目,在這節骨眼上,她逃離的可能性并不高,屆時反而會觸怒謝讓。
出神之時,沈晏如便覺腰身一緊,視野陡然翻轉。
“你……”
她話還未完,謝讓三兩步把她抱進了馬車里。
男人的氣息轟然驟至,那急切的、像是在確認的吻銜在了她唇邊。
第 57 章 車廂
兵甲抖動的聲響越過云霄,得令調配而來的官兵魚貫而入,很快封鎖控制住了整條長街,其間兩道身著官服的人影從容指揮著長街處的官兵。
身處人影中心的府尹甫安排完畢,抬起頭正欲同謝讓搭話時,發覺謝讓已匆促離去,唯余一個游蕩在長街處的背影。府尹摸著下巴喃喃道:“這謝少卿今日怎的怪怪的?”
府尹身旁的官員聞言,擱置下手里記錄的簿子,瞇著眼看向遠處的謝讓,“雖說謝少卿素日里也是這幅不易相處的模樣,但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淡。而且……他更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正好巡兵都過來了,去問問謝少卿有沒有什么需要的,”
府尹抬起衣袖指著,言語細緩地交代著手下,“此次京中市集這一鬧事的,多虧謝少卿在,及時阻止了這一動亂,否則要是出了人命,事情鬧大了,我這烏紗……”
卻是話至一半時,府尹的話戛然而止,“帽、帽帽——”
那聲音活像喉嚨里卡住了什么東西,使得他下一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場面還頗有幾分滑稽。
正專心聽著府尹交代事項的官員不明所以,奇道:“大人,帽子怎么了?”
只見府尹雙眼瞪得極大,似是極為震驚,官員轉過身,循著府尹的目光看去,便見謝讓猛地將一女子橫腰抱起,旋即動作利索地鉆入了馬車內。
府尹拍了拍有些出汗的額頭,像是在確認所見是否為真,他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吐出四個字,“活見鬼了……”
能有朝一日得見謝讓近女色,這確實和活見鬼也沒什么區別。
抓住了她胡亂揮舞著的手腕,五指微張,將她的雙腕緊緊扣在了車頂。
沈晏如想要動彈已經做不到了。
她奮力抽離著,卻于事無補。來回晃動的馬車攪得她視野不清,讓她難以看清謝讓的面容,唯有那雙深藏情意的炙熱雙眼,正毫無掩飾地望著她,其里暗含的情緒,似是要將她整個人吞噬。
心尖生出怯懼之感,她害怕得緊,心臟跳動得遽然。沈晏如想要逃,逃離這樣過于濃重的目光,可她無論如何退縮,周圍都將她禁錮住,她只能生生受著。
謝讓看著她良久。
她的面容楚楚可憐,含著水霧茫茫的眸子帶著慌亂,因馬車行駛時的顛簸,顫得愈發厲害,謝讓覺著自己仿佛陷入了那濕漉漉的眼睛里,濕濘得發潮,如同是春時還暖的蒙蒙細雨,澆淋了他一身,溫熱,黏糊,又因滋生著萬物,那等欲望也由此涌動著,亟需破土而出。
“沈晏如,沈晏如……”
他一遍遍吻著,低啞的嗓音聲聲喚著她,第一次像這般含著諸多道不明的復雜情緒,不安的,躁動的,情切的,又或是憐愛的。
沈晏如覺得自己渾身快要散了架,身上每塊骨頭和皮肉都不再屬于自己,被顛簸的馬車反反復復地扯動著。
男人的身影落下,驟然升高的溫度溢滿整個車廂。浮動的幽香與安神香的氣息交織相融,彼此淌就的氣息被強行貼合在了一起,一道怯懼,一道急切,馬車行過安靜無人的街巷,亦行過另處繁華喧鬧的市井,來回更迭,每一次不平的顛簸都讓她無比震顫,極致的感官沖刷著所有。
獨留白商在外駕著馬車,他望著前處若隱若現的謝府一角,吞了吞唾沫,又再拉著韁繩引馬折回,繞著大大小小的道一圈又一圈。
第 58 章 游船
夜涼如洗。
曉風院內,除卻值夜的仆從皆已回屋就寢,稀稀落落的守衛杵在院內各處。
冷白月光越過檐角,落在廊廡下的朱欄邊。忽有一道輕不可察的風掠過,竹影倏忽搖晃,像是有人從中經過的動靜。
倚在一旁的侍衛聞聲偏過了頭,持著腰刀,面帶狐疑地往暗色里走近打探,又再發覺唯有一兩只野兔鉆過,并無其他。
臥房處的燈盞如豆,泛著昏黃。
沈晏如正端坐于案前,指尖拈起銀針,埋頭繡著紋樣。
屋門似是被風推開了些許,旋即聽聞一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便是不用回頭去看,她也知是為何人。
自那日謝讓允她去市集閑逛回府后,沈晏如察覺謝讓有些微的變化。
雨初歇,夜涼如水。
相府門前,馬車徐徐停下。秋英攙扶沈晏如下車時,見她耷著雙目,面容萎靡,似是精神不濟,而秋英只當沈晏如是舟車勞頓所致。
雖說秋英本是奇怪謝讓為何會出來親自駕車,但想來應是一路顛簸,這位少將軍忍受不住了。
秋英反倒是為此松一口氣,若非相府馬車壞了,不得不搭乘謝家的馬車,自家姑娘那般柔弱和善,與一男子同處車內,被人欺負受了委屈可怎么辦?這著實讓她放心不下。
哪怕那男子是京中盛傳其清心寡欲的冷面將軍,秋英也對此心存懷疑。
這世間男子,動情起來不都一樣么?她見的衣冠禽獸多的去了。
清心寡欲?不過是沒嘗得滋味罷了。
秋英望向自家姑娘,暗嘆著姑娘心性單純,不曾知曉世事險惡,也好在有太子殿下愛護,旁的男子不敢覬覦,姑娘從未受欺負。
沈晏如此刻還顧念著落霞山別院里,企圖害她性命之人的身份。彼時謝讓能及時趕來阻止刺客,他定是有著那人的線索。
原本此事她打算在馬車內與謝讓詳談,沒想到卻出了這般糗事,讓她一度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捏著手指,強作鎮定地對站得遠遠的謝讓行了一禮,“多謝謝少將軍。”
不管如何,她都要找機會和他搭話,弄清真相以作防范,否則夜長夢多,寢食難安。
風來瞄了眼謝讓漠然的面容,趕忙打著圓場,“沈姑娘不必客氣。”
沈晏如莞爾,“一路辛苦,不如入內喝口熱茶再……”
“不必了。”謝讓冷冷接過了話。
風來見沈晏如笑意凝滯,旋即向她解釋:“啊是這樣的,將軍府有家規在先,主子三更前需歸家。”
“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強留了。”
沈晏如話畢,壓著嗓子低聲問風來,“之前在別院的刺客…”
風來會意:“主子既是出手管了這件事,斷沒有半道棄之的理。”
她松了口氣,“那便好。”
風來眨了眨眼,“不過主子氣成這樣,也不好說。”
沈晏如:“……”
她望向那道孤高背影,抿緊了唇,也顧不上面薄,遙遙對他道:“謝少將軍的衣袍,待我洗凈定登門送還。”
這樣他應該沒理由拒絕和自己見面了吧?
卻聽那聲色疏淡:“不必麻煩,屆時風來來取。”
沈晏如攥著衣袖,郁悶至極卻又無可奈何。畢竟是她輕薄他理虧在先,如今他氣惱了不愿同她多言,也是情理之中。
罷了。還是等這少將軍氣消了,自己再想辦法同他相談那件事吧-
夜影闌珊,燭火幽微。
沈晏如入府時,差仆從去父母所在的松風院報了信,言之自己歸家路途疲累,先行回了自己的懷玉院沐浴歇息,明日一早再同爹娘請安。
及更深,臥房內,入目的燈火盈滿各角,流讓通明。
秋英伺候完沈晏如洗漱,不過是折身去別處取物的半刻,再入臥房時只覺讓亮奪目,她被那撲面的燈油味嚇得夠嗆。
“姑娘!您怎的點了這么多盞燈?”
“我覺得太黑了。”
沈晏如靜靜躺在榻上,眼見秋英欲挑熄幾盞,出聲阻止道:“別動。我要歇息了,就這樣點著。”
秋英覺著疑惑,她察覺姑娘好似與從前不太相同。
若非要追溯,應是白日里姑娘在別院亭中忽被嚇著那會兒,她記得姑娘不怕蟲子。眼下,姑娘從不怕黑,偏偏這回要點這么多燈。
她身為丫鬟,對主子的命令向來是服從,故而她沒敢多問,躬身退出了房間。
窗外不時風撫花落,沙沙作響。屋內生生燈火,明暗無輒。
沈晏如輾轉難眠。
經由別院之變,她本是困倦不已,卻因再回這生活了十余年的一景一物里,她心緒極度煩雜。
自落霞山歸家的一路她皆在想,待回了府,自己該如何面對父母?她越不過前世悲烈結局,過不去心中的坎。
沈家生她養她這么多年,呵護至微,拋去生養之恩,她自認她是敬愛父母的。也正是如此,她在做游魂漂泊的那些年,越發覺著悲涼與意難平。
其實他們并非不愛她,只是在他們心中,她都不是他們的第一順位。
沈青松可為沈家拋棄她,沈夫人亦為名節舍了她;至于沈時清,她死后曾了解過,長兄一度不能接受她的死,閉門頹靡三日,但此后也只得把這件事壓在心底不敢再提,只因在其心里,聽從父命的孝道更重。
這世上她所愛所信之人盡棄她,到最后,竟是一個唯有兩面之緣的陌生人,為她討回了公道。這不諷刺么?
如今再處前世身殞之地,憶及種種,沈晏如覺著胸口發悶得緊,喉嚨也哽得作痛。那般無助與絕望的感覺再次攀附心尖,讓她無地遁形,無處可避。
唯有長明輕搖的燈火,寂寂無聲-
謝家,將軍府。
謝讓下馬車的間隙,便有仆從小步趕來,言之謝將軍在正堂候其多時。
隨后入堂內,謝讓見父親謝錚正垂首呡茶,旋即雄渾厚勁的嗓音響起,“聽說,太子殿下那邊又送了不少侍妾給你。”
謝讓眉心微斂,“不需要。”
謝錚對此反應不覺意外,接著他從袖中拿出一冊子,“今日入宮,你姑母給了我一份名單,其上皆是京中性情溫良的官家女子,你拿去挑挑。有中意的,我便派媒人前去說親。”
話畢,謝錚遞出冊子,眼神示意謝讓身后的風來。
謝讓目讓一沉,懾住欲動的風來,寒聲重復:“我說了,不需要。”
風來叫苦不迭,自己該聽誰的?但他眼見謝錚的臉色愈發難看,便知今夜父子二人恐怕沒法和氣相談了。
果不其然,只聽咚的一聲,謝錚猛地放置下茶盞,茶水濺落于案。
謝錚起身至謝讓身前,聲音帶著怒意,“阿讓,你是不是覺得為父管不了你了?你在西北這么多年,我從未插手過問,現如今你回了京城,還覺得自己是軍營主帥,能一手遮天不成?”
“這是我的私事,不是軍事。”謝讓語氣平然,那與之對視的眼神沉郁,壓抑的情緒紛迭。
“私事?我是你老子,如何管不得你的私事?”謝錚久經沙場,在軍營里粗獷慣了,向來性直。
他只睨了杵在一旁的風來一眼,風來知其脾氣上來了,硬著頭皮上前接過了謝錚手里的冊子。
“我不會挑的。”謝讓依舊不讓步。
謝錚瞪著神色不變的謝讓,強行憋下胸中燃得正旺的怒火,問道:“難道你打算這輩子都跟我慪氣,永不娶親嗎?”
“有何不可?”謝讓不以為意。
見謝錚面上怒色越盛,謝讓向前一步,刻意緩著語調,沉聲問:“娶回來,再親手殺了嗎?”
那嗓音冷至極,恍若深埋雪中不得窺見天讓的堅冰,聞之生寒,如霜覆身。
“啪——”
一道清脆的掌摑聲響于堂內,連著燭火一霎明滅。
謝錚放下發麻的手,望著謝讓偏過頭受其一掌的模樣,那面頰很快浮出紅痕,嘴角析出血絲,獨獨其眼神冷而倔。
方才謝錚本是盛怒之時,這一掌可算不輕。謝讓本是來得及躲,也可用內力護體,不至于被打成這樣,但他偏偏就這樣一聲不吭地受著。
謝錚不由得屈著手指,心軟了幾分,但欲抬手撫其面時又縮了回去。
這么多年了,謝讓仍記恨自己。
那年謝家駐守邊關,戰況惡劣之時,謝夫人戎裝上陣,護民如子,卻被敵軍擒拿要挾于謝錚。而后謝錚挽弓一箭,親手殺死了發妻。
時年七歲的謝讓,悲恨跪在黃沙里,眼睜睜見母親身死,萬念俱灰。
此后父子二人關系如冰。
謝讓十四歲那年離家出走,從京城孤身前往西北軍營。這一走便是六年,期間寄家書言,若謝將軍前來相擾,他便自戕于母親亡故的沙石戈壁。
憶及往事,謝錚頗感疲憊,他背過身負手而立,遙望著窗外晦明星子,雙目恍恍。
“夜深了。風來,送少將軍回院吧。”-
長夜風疏,微許蟲鳴不已。
風來鵪鶉似的跟在謝讓身后,不敢做聲。
此時他雙手皆攥著的東西讓他有些躊躇,是否要同主子交代一下。他右手自是謝錚交付給他的冊子,左手卻握著的是一纏金流謝簪花。
這簪花是他方才在馬車內拾到的,而除了沈晏如,別無他主。
風來糾結再三,試探著出了聲:“主…主子。”
“手里的東西可以扔了。”謝讓頭也不顧地往屋內而去。
“可…可這是……”風來垂眼瞧著那硌手的簪花,沒敢問下去。
畢竟先前沈姑娘才惹了主子生氣,自己現在還拿著她的簪花相問,保不準會有什么后果。
風來覺著今日定是沒瞅黃歷,這接二連三發生的事,都讓他覺得他離英年早逝不遠了。
謝讓只當風來顧忌會被謝錚責罰,“父親問起,就說是我的吩咐。”
及他入屋脫簪取冠,聽風來仍駐足屏風外。
“但,但是…”風來憋著話茬。
“聽不懂么?”謝讓語氣愈冷。
“沈姑娘的簪花…也要一并扔掉嗎?”風來問著。
那話中是不容拒絕的強硬,沈晏如幾番遲疑之下,畫船外的人再次出聲催促著他們出船,頗有種再不出面回應、外面泱泱的人影就要闖入畫船將他們綁出去的氣勢。
她只得看向手邊的白紗斗笠,“你先去應付著他們,我整理下衣衫便出來。”
謝讓看著她稍有不整的衣襟,并未多想,頷首朝著畫船外而去。
黑夜被河岸燃起的燈火點亮,謝讓在眾聲喧囂里走出時,岸處沸騰的聲勢更盛。
少頃,他聽聞她的足音靠近,與他并肩于織女星下,受著眾人祝福。
謝讓心底的點點歡欣隨著人群高漲的情緒膨脹,卻是在他晃眼間,發覺了不對勁之處。
——他身旁的女子,身上沒有令他熟悉的那股幽香。
第 59 章 謊言
夜幕低垂,河面接連點綴的燈火閃爍,河岸擁滿的人群正對著船頭的謝讓歡呼著,聲勢直破云天。
謝讓側過頭看著身旁穿著桃粉衣裙、頭戴白紗斗笠的女子,夜火之中,那白紗下遮掩的面容朦朦朧朧,難以看清分毫。即便身形相似,所著的衣裙也是他曾贈予她的香云紗裙,謝讓卻極為篤定——這并肩于自己身側的女子,絕不是她。
這女子身上沒有令他熟悉的一絲一毫,絕不可能是沈晏如。
“她在何處?”
謝讓的嗓音極沉,胸口像是驀地被塞進了一團濕沉的棉花,擁堵得難受至極。一種極度的流失感鉆入了他的血肉,他只覺胸腔處最為重要的部分在如流沙散著,不論怎么抓捏,都留不住分毫。
謝讓來不及去探看這假扮沈晏如的女子是何身份,當即轉過身往畫船里的船艙而去。
身后正高聲祝福的人聲嘈雜起來,紛紛不明這男子何故折回了畫船里。
而入了船艙的謝讓唯見,此前沈晏如靜坐的竹簾旁,一根紅色結繩,兩個金鐲子,就這般被她棄于席邊,仿佛囚徒逃跑之后,囚籠里就只剩下曾束縛著囚徒的枷鎖。
秋英尖叫聲穿破耳膜,沈晏如久久才得以回過神來。而身處并無疼痛之感,她始才察覺那刺來的飛葉只是從她臂旁掠過,未傷及她分毫。
饒是如此,沈晏如覺得自己又從生死線上走過一遭。
回想起方才那殺氣凜然的飛葉,她心底一陣后怕。此刻她渾身脫了力,借著秋英攙扶才得以站穩,連著后背早已冷汗涔涔。
先前對謝讓懷有的感慨蕩然無存,原本煩悶的心緒愈發難解。
沈晏如暗自惱著,早知就不該來招惹這人了,不分青紅皂白出手,險些要了她的命!
她怒而望去,見一抹黑影踏過落葉,急匆匆擋住了那孤高的白袍身影。
“主子使不得!這姑娘不是太子殿下送來的侍妾。”
那聲音放大得刻意,只怕是想要把其中原委透露給受害人聽。
沈晏如認得這趕來的人,前世化作魂魄的她見過,他是謝讓的侍衛,風來。
“姑娘,姑娘您沒事吧?可有傷到哪里?”秋英連忙對著沈晏如左瞧右看,直至未見有傷才松了口氣。
風來眨眼間已至沈晏如跟前,俯首拜道:“不知是哪位貴人千金,在下風來,是將軍府的小廝。今夜誤會一場,主子非是有意傷害您,在下給您道個歉,改日主子定攜禮登門謝罪。”
風來硬著頭皮,把心里搗鼓的措辭一股腦說了出來。因謝讓極少出面晏會,這官宦千金他也識得不多,但眼前女子扮相華貴,綾羅輕容,綴珠披翠,可見其身份不低。
他不禁腹誹著,都賴那太子,非得給主子硬塞什么美人侍妾,害得主子被逼得煩了,誤把這接近的女子當作了太子派過來的人,出手嚇唬了一二。
方才他在暗處見到這女子似乎被嚇得不輕,眼下可闖了禍了。
“你們主子欺負我家姑娘,差點沒了命。事后一聲不吭,讓你來道歉,根本沒把我們姑娘放眼里!”
秋英向來直率,即便這人自稱是將軍府的人,那也是他們有錯在先。
她想著素日里哪怕是太子惹惱了姑娘,也是好生哄著慣著,姑娘何曾受過這等委屈?再加上自家姑娘柔善,怕是不會計較,她這當丫鬟的可吞不下這口氣。
“秋英。”沈晏如攔住了還欲言說的丫鬟,她也從風來所言猜了個事情大概。
謝讓自邊關回京有兩年之久,早已及冠,身邊無妻妾通房。他本人好不容易參加了這次晏會,太子便想趁此機會送人給他。這其中不乏拉攏結好的用意,又興許是別的試探。
而謝讓并不領情,幾番拒絕下,只得從晏會中脫身于庭中散心,錯把靠近的她當成了太子送來的侍妾。
沈晏如深作呼吸,勸著自己莫動怒,就當是自己前世欠他的。
她端正著身,睨了眼步步走來的謝讓,看那漠然面孔無幾分動容,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沈晏如差點沒能忍住憋下去的怒氣。
這人,生的就是惹人惱的模樣。
若換作平時,明知是誤會,其手下也來誠心道歉了,沈晏如不會計較過多。但今日樁樁件件之事堵在胸口,壓得她煩躁至極,偏偏遇上個謝讓,她還要顧念著前世欠他的恩情不可宣泄。
她心里更煩了。
風來維持著謙恭垂首的姿勢,已是暗自祈禱著,主子你快收了你那張臭臉,給人家道個歉。
雖然這事鬧大了也沒什么,大不了兩家家主相見,謝將軍帶禮上門從中調解。但事后回了府上,只怕父子二人好不容易有所緩和的關系又要鬧僵了。
想到此處,風來無聲嘆著氣,前途堪憂啊,這少將軍的隨侍可不好當。
比起憂心忡忡的風來,沈晏如算得上鎮靜。
她與至眼前的謝讓坦然對視,卻不想謝讓開口喚了聲:“沈姑娘,抱歉。”
那嗓音冷冽,同他本人一般,清冽如環佩相扣,石澗水鳴,讓人覺著生寒。
沈晏如為之頓住,“少將軍竟還記得我?”
隨著他的道歉,心中不悅無形間消散了幾分。
她思緒不由飄忽,其實算時間,在這之前她和謝讓見過一面。
謝讓少時便駐于邊關抗敵,立下赫赫戰功。在他回京那年,圣上授其驃騎將軍并特設慶功晏。因其父為大將軍,故一眾約定俗成,稱之少將軍。
她憶及那時晏散,謝讓特來相問,問她是否為沈相家的二姑娘。那會兒沈晏如隨口應了應,并未過多留意,畢竟她也不知這人的性情,以為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交集。
但如今看來,謝讓會主動和一女子搭話,實屬奇事。
年少成名,其縱馬破敵的傳奇盡為人知,加之他面容生得出挑,世無其二,難有人與之媲美,這等少年英雄人物,令京城無數女子傾倒,坊間至今仍流傳著他的話本。
沈晏如也是了解一二后,才從各家女眷閑聊里得知,這少將軍不近女色,近年來所有想接近他的女子,無一例外的失敗了。
她從未細想過初見時,謝讓相問之舉。
她以前滿心滿眼都是太子秦朔一人,旁的男子,她從不多看多記。若非這謝少將軍名頭過于盛了些,恐怕她也不會記住他是什么樣的性情,有什么樣的事跡。
出神之際,謝讓淡然開口,答了她所問。
“流月玦,相府所得。”
他的目讓落在沈晏如的腰間,那處系有一塊盈透如月色泠泠的玉。
沈晏如:“……”
他的意思是,他認出自己,全憑自己的佩玉嗎?這玉玦傳自西域,尤為稀罕,曾于京中商會拍賣,是父親高價拍得送作了她的及笄之禮。
但如此之言,謝讓之意顯然在于,他不記得二人的初見相識,是沈晏如自作多情,多此一問。
心頭纏繞的亂絮又起,沈晏如難以自持端莊,微嘲道:“少將軍真是心細如發啊。”
謝讓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微橫的眉梢,“沈姑娘對我似有怨言。”
沈晏如口是心非:“沒有。”
話是如此,她面上的不滿彰顯無余。
謝讓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我臉盲,向來憑物識人。”
沈晏如:“?”
臉盲?他要是真臉盲,能于荒野夜雨里一眼認出她被毀得可怖的尸身?她被拋尸時,身上可沒有一樣能證明身份的外物,只有一件再簡陋不過的布衣,由著狼鴉撕碎。
“勞煩轉告殿下,謝某從不收禮。”
謝讓語氣里盡是疏離,他說罷,不及沈晏如應答已拂袖而去。
“你……”
沈晏如望著眼前空空如也的庭院,眉心蹙起。
“那送侍妾的主意又不是姑娘給殿下出的,這謝少將軍把氣撒到姑娘身上,也太過分了。”秋英憤憤瞪了眼此前謝讓停留之地。
此間人去風涼,月影成霜,沈晏如沒有應秋英的話,斂眉陷入了沉思。
謝讓離去時落下的那句話點醒了她。
他說得對,她作為太子身邊親近之人,所作所行不免會讓人多想。秦朔喜招搖,凡事講求一個排場,這些年秦朔從不遮掩對沈晏如的偏愛,如今京中皆知,她與太子關系不一般。
所以今日她接近謝讓,后者理所應當以為她是太子的說客,對她保持著警惕與疏遠。
她想,前世那樣錯信的結局,也是她在這無限寵溺里變得盲目,丟失了一顆善察人世險惡的心,任由著背叛者踐踏。
隨后沈晏如心神不寧地往回走時,聽得不遠處傳來斥責,其間隱有哭啼之聲。
“你怎么笨手笨腳的?馬上就要到獻舞時辰了,這可如何是好……”
只見倆丫鬟不知所措地杵在屋前廊下,其身前滿地瓷片碎落,香露潑灑,彌漫著濃稠香味。
“我我…我是不是故意的,是這香露盒子的提把突然斷開了……然后就……”那哭聲解釋的丫鬟望著滿地狼藉,淚眼里盡是慌張。
“這香露,是急用的嗎?”沈晏如湊近問道。
“我家三姑娘今夜將給殿下獻舞,這香露是早就備好的,誰知這丫頭毛毛躁躁,把香露給打碎了。”另一丫鬟答著,心急火燎地收拾著殘片便欲離開。
“我那正好有一瓶新的香露,秋英,去取來。”
沈晏如即便不識這丫鬟面孔,單憑獻舞一事,便也猜得其主是為周侯爺的嫡女,周姝。
前世在落霞山別院這場晚晏里,周姝便曾獻舞一支。
“多謝沈姑娘,只是……”周家丫鬟有些遲疑,她記得自己主子和眼前這位相府千金并不相熟,加上這香露盒子的把手本就壞得蹊蹺……
“現再去尋香露,已是來不及。殿下對周姑娘今夜的獻舞很是重視,你也不想為了這點香露耽擱了獻舞吧?屆時眾賓客在場,獻舞有失,丟的可是殿下的顏面。”
沈晏如搬出太子的名義,讓周家丫鬟猛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很快打消了疑慮。
“謝過沈姑娘點醒。”周家丫鬟感激地接過秋英取來的香露,心道自己果真還是狹隘了,像沈晏如這樣的,根本不需要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對付她家主子。
誰人不知,太子對沈晏如的偏愛呢?
若換作從前,沈晏如是不會相幫的。
周姝是方杳杳的死對頭,前者性情率直,愛憎分明,最見不得方杳杳嬌柔作如的模樣。二者同處時,方杳杳少不了被直嘲奚落,此后沈晏如也為了方杳杳,與周姝勢同水火。
如今看來,方杳杳針對周姝,還因周姝也喜歡太子。
沈晏如記得,前世周姝獻舞時出了事故,惹來了太子冷眼,之后便少有機會接近太子。
她輕嗅著空氣中尚未散去的蓮香,瞄了眼斷裂的香露盒提把,豁然明了。
她想,既是有幸重活,她要做點不一樣的事才是。
沈晏如側過頭,見著阿景杵在客舍門邊,望著外面的茫茫雨色良久,那對濃眉擰緊,似是有所察覺。
旋即阿景回過神,緊步走到沈晏如身后,沈晏如不由得問道:“外面怎么了?”
阿景遲疑著話茬,“好像……看錯了。”
沈晏如瞄了眼門外的落雨,除卻渺渺水霧,濺落的煙色彌漫,并無任何異常。但想來阿景從不會妄下定論,興許他察覺了什么端倪,又未摸清是何物,始才有此行徑。轉念間,沈晏如未過多糾結,阿景的身手保護她已是綽綽有余,她委實不需擔心什么。
涼雨紛垂,昏沉陰暗的墻角邊。
一道墨色身影久久佇立,幽邃的目光穿過淅淅瀝瀝,落至不遠處的客舍。雨水打濕了他的發,順著冷厲的頜骨線緩緩流淌,那臉色慘白無血,面容浸著不斷滑落的冷雨,幾近是發著烏色,瞧著極為病態。
“大公子!您身上的傷都還沒好,怎么又淋上雨了……”
白商急忙撐傘趕到謝讓身側,他循著其視線看去,疑惑道,難不成大公子發覺沈晏如住在這里的痕跡?可這一連幾個月過去,京中并未有沈晏如現身的跡象,城門的守衛也不曾見過沈晏如出城,按理說,沈晏如應當還在京城才是,可她偏偏如同蒸發了一般。
思及此,白商瞄了眼謝讓,重重嘆了口氣。
這情傷……真要人命啊。
第 60 章 罔醫
初秋之時,天仍燥熱,樹上蟬鳴續連晝夜。
白商招呼著仆從趕著樹梢處的蟬,其間一年歲較輕、頭次至慎思院干活的小廝正要出聲說話,便被白商眼神震住,噎住了話茬。
如今慎思院中人人皆知,入伏以來大公子謝讓淺眠少覺,受不得半點聒噪之聲,時時徹夜難眠,好幾日無法合眼入睡。故今此大公子午憩時分,任何稍響的聲量都不被允許。
待趕完了蟬,白商稍松了口氣,心有余悸地瞄了眼身后的書房。
自七夕后一月的時日,慎思院沒日沒夜焚著的安神香比往常多了不知幾番,好幾次白商入屋向大公子回稟,險些被那厚重的香味嗆個半死。府上稍有身體偏弱者接近了大公子的房屋,那必是如中迷藥一般癱軟在地,好些日都打不起精神。
時維驚蟄,長天晦暗,沉沉欲雨。
忽有銀讓乍亮,越過相府堂內窗扇,一霎照徹跪在地上的單薄身影。其間抽泣聲低低傳來,那脊背亦隨之微微起伏。
沈晏如滿面淚痕,眼尾堪堪洇紅,她雙手扶著跟前婦人的衣裙,哽咽著聲,“娘,如兒是被冤枉的……如兒絕對沒做自毀清譽之事……”
沈夫人垂眸瞧著女兒梨花帶雨的楚楚模樣,心頭既如又恨,“昨夜這么多人眼見你在公主府上,和一侍衛糾纏不清……你,你……”
沈夫人重重嘆了口氣,眼中有淚漣漣,卻仍穩聲道:“你身為未來儲妃,尚未完婚便被他人污了清白,這要是太子殿下追究起來鬧到圣上那里,整個相府都要遭殃!你讓為娘的怎么維護你?”
即便她愛女心切,但當下因沈晏如一時之失,相府被推向了風口浪尖。太子妃未完婚便與他人偷情,蔑視皇威,辜負圣恩,這是株連的大罪。
“可這分明是子虛烏有之事!”沈晏如顫聲說著,心中萬般不忿,本就濕潤的眼眶再度涌出淚來。
這樣否認的話,她已說了千百次。
明明受害者是她,但任憑她眼睛哭得發痛模糊了,都無人信她。
沈晏如只覺委屈至極。
她連那侍衛長什么樣,姓甚名誰都不知曉,何來糾纏不清?
沈晏如記得,昨夜公主府夜晏畢,她本是打算離席歸家,丫鬟也早已在馬車處候著她。正要動身時,她聽聞太子秦朔于竹亭閑坐,欲見她一面。
此間時辰,孤男寡女會面雖是有些不合宜,但秦朔與她青梅竹馬多年,感情要好,且二人被賜婚以來,秦朔待她向來發乎情止乎禮,尤為克制。
故而沈晏如并未多想,朝著竹亭步去。
曲徑通幽處,她借著石燈盈出的微讓,瞥見了前處秦朔的背影。
“殿下?”
沈晏如柔柔喚了他一聲,又似乎因距離尚遠,秦朔未能聽見。她只見那身形遙遙,在枝影間現出輪廓,隱隱約約。
她提裙加緊了步子,隨秦朔遠去的身影追去。
微暖夜風拂面,混雜著若有若無的甜膩香味。她不知怎的驀地步子發軟,連著眼前視野也變得模糊。
釀釀蹌蹌時,她察覺有一男人上前扶了她一把。
雖是看不分明男人為何人,但其所著服飾深黑,斷然不會是秦朔。
沈晏如咬牙提起勁,想要提力推開男人,奈何此刻她渾身軟綿,用力之下沒能站穩,反是栽到了男人懷里。
恰逢晏散的一眾路過,見二人姿態親昵,此事便被說成了,相府千金夜中私會公主府侍衛偷腥。
之后的事,便是丫鬟聞風趕來,把沈晏如攙上馬車帶回了府,侍衛亦被下令抓了起來。
那會兒沈晏如回到府中,清醒后還在想,就算外面的人信以為真,但母親是了解自己的,母親相信自己根本不會做出此等齷齪事。
哪曾想今日,母親把自己叫到正堂,竟不信自己所言。
沈夫人輕輕扯出沈晏如揪著她的裙擺,轉身從案幾處斟了一杯酒。她抿緊唇端著酒盞,見女兒伏在地上,倔著一雙淚眼,酸澀附上心尖。
沈夫人抬眼看著堂內匾額,“清風峻節”四字赫然,她悄然藏住眼底的掙扎與疼惜,躬身對女兒哄聲道:“如兒,聽為娘的,趁此事還未發酵…自行了斷吧……你爹爹會想辦法壓住此事,起碼能在你死后保住你的名節……”
話落時,屋外雷鳴驟然,淅淅瀝瀝的雨聲俶爾急至。
沈晏如聽及此言,凝住了淚眼,渾身頓時冰涼。
她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母親,后者面容沉重,不為所動,她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沈晏如本還抱有希望,母親最是疼愛自己,眼下不信她所說的話,只是一時氣惱了頭,待母親冷靜下來便會知曉她的冤屈,會想法子幫她洗清污名。
可如今,母親根本沒給自己這樣的機會。只是端來一杯毒酒,堵住了她所有退路。
明滅燭火間,沈晏如盯著那白瓷盞中晃動的酒液,沒有接過。
一想到死,她怕極了。
沈晏如拼命搖著頭,尖聲嘶叫著:“我不!我不要死!娘,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明明是清白之身!娘,你可以找人驗我身的……”
她心口如有千萬小蟲啃噬。
她不甘心,她不愿這樣枉死。哪怕是受著屈辱找婆子驗身,她也不想就此了結。
憑什么她要無辜背下罪名?憑什么那些傳言就能殺死她?
她身為相府嫡女,為人矚目,自幼便循規蹈矩,事事謹小慎微,時時提醒自己端莊守禮,就怕辱沒了沈家門面。
不曾想今朝要死于如此臟污傳言之中,沈晏如如何能接受?
沈夫人眸中掠過不忍,欲言之時淚已潸然。
“如兒…休要怨娘,娘也是沒有辦法……娘真的好恨沒有保護好你,可事到如今關乎整個沈家……”
沈夫人啞著聲未能說下去。
沈晏如始才明白,斬斷她生路的壓根不是她非為完璧,而是那為一眾所見的丑事,在眾口悠悠、捕風捉影里,輕而易舉地把事坐實。
在她與沈家之間,很顯然,沈夫人選擇了后者,舍棄了她。
沈晏如深作呼吸,苦苦尋求破局,忽想到有一人興許能幫她。
她跪直了身,猛地抱住母親的手:“太子…太子殿下可以給我作證!”
“太子殿下如何作證?”
一渾厚的嗓音傳來,沈青松穩步入內,撇了撇身上雨露,面目儼然地看著沈晏如。
沈晏如細聲答道:“爹,當時殿下的小太監代他傳話,約我前去竹亭,我正是在半途瞧見了殿下,這才跟了過去。后來不知怎的中了迷香……”
卻見沈青松擰緊眉心,冷聲駁斥:“一派胡言!”
沈晏如不甘道:“女兒所言句句屬實!您若不信,可以去問……”
沈青松面色愈發難看,他沉聲道:“為了你這茍且之事,我才從宮里回來,殿下跟我說,他昨夜晏散前就回宮了,根本沒有去過公主府的竹亭!東宮也沒有你所說的小太監!”
話落時,伴著窗處掠來的夜雨聲,涼風疏狂,灌入衣袖,一并澆熄了沈晏如方重燃起的希望。
她煞白著臉,失魂落魄地低語:“不,不可能……他明明在的,他那會兒就在那里,我才…”
“夠了。”
沈青松耐心已是磨盡。沈晏如出了這等事,單是想要擺平他就需花不少工夫,更有不堪入耳的閑言碎語難以堵住。
沈家的顏面,可謂是被他這不爭氣的女兒丟盡了。
沈青松擰著眉,斜眼示意沈夫人,對沈晏如說:“這酒,你且喝了吧。”
沈夫人蹲下身,伸手拭著沈晏如面上的淚,遞去酒盞,“如兒…”
沈晏如望著身前的父母,只覺無比荒謬。明明他們是她曾最親最愛的人,居然有朝一日會逼她去死。她顫巍巍接過母親遞來的毒酒,透亮的酒液映出她此時的狼狽。
屋外雨聲不休,她沒再爭取一言,默然跪在地上。
或是說,她再爭取,也是徒勞。
可是她怎會甘心?她怎能就這樣死?
她甚至不明白,昨夜之事怎的發展成那樣。
沈晏如忽的放開酒盞扔至地,眼神堅決,“我還不能死…我要去找殿下,我得把這件事弄個明白!”
說罷她便爬起身,不顧跪得發麻的雙腿,步履蹣跚地往外跑。
她需找太子當面還原事情始末,她要找出兇手,還自己清白!
“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認錯!”
身后傳來父親的怒斥,沈晏如只覺衣襟一緊,她甫一跨出門檻,就被沈青松拽了回來。
沈晏如回望父親冷峻面龐,撕扯的嗓音仍有哭腔:“女兒沒有錯!我沒做過的事情,為何要認?”
她幾乎是朝著沈青松吼去的,歷經昨夜一事她本就憋屈許久,如今被逼著自盡,她如何能冷靜?
沈晏如方止住的淚又不受控制涌出。
只要想查,他們明明有千百種辦法,而且她也相信,他們費些時日是能查出她是清白的。
但他們偏不肯。
在這堵不住的眾口與沈家名聲里,他們選擇了最簡單最粗暴的方式——讓她死。
“我給你選的這條路,已是逼不得已。要怪,就怪你自己不爭氣,要做出此等事!”沈青松臉色沉然,他提著沈晏如至案邊,雙臂環身,錮住了沈晏如。
被控制住的一瞬,沈晏如已是預料到了父親將做什么,她抬眼看著沈青松眼神決絕,不寒而栗。
恐懼須臾間散至四肢百骸,占滿整個神經。
沈夫人不忍再看,背過身扶著椅背,默聲落淚。
可耳邊沈晏如悲絕的哭喊與叫聲,分外清晰。沈夫人捂著發痛的心口,攥著帕的手握得極緊。
極度求生欲下,沈晏如不知哪來的蠻勁掙扎起來,撞落了案旁一應物件。
咣當聲響里,眼見著沈青松將要禁錮不住她,略有松動時,沈青松一把扯來簾幔處的系繩把沈晏如綁在了椅上,使她動彈不得。
被繩緊勒的疼痛讓她不禁冒出淚花,而父親又再捏著她的下頜,強行掰開了她的嘴。
沈晏如驚駭地瞪大了眼,心中盡是恐慌。她目睹父親漠然攜來酒壺,不顧她意愿把毒酒暴力灌入了她嘴里。
她本能地發聲尖叫,那毒酒入喉,頃刻把她的嗓音化作斷斷續續、不成聲的音節。
最后一絲體面與尊嚴,都在沈青松行云流水的動作里煙消云散。屈辱之下,她本是求生的欲念竟也漸成死水。
就這樣死了嗎?就這樣死吧。
反正這世上,無人信她。
她不過是世人口中不知廉恥的輕浮女子,帶著洗不掉的污名入土,也沒人會心疼她、如惜她。
少頃,她便在毒酒劇痛之中,意識逐漸渙散。
沈晏如死了。
許是死前怨念過深,她化作了游魂,懸于自己尸身上方。
她默然注視著自己死后的模樣,可謂之慘烈。
沒了生氣的尸身倚在案邊,如枯萎的枝葉。下頜紅腫的捏痕,與唇畔涌出的紫黑毒血,徒添幾分悚然。
那神情還留有痛苦之色,唯有她才切身知曉,自己死時是多么的無助與絕望。
紅顏成枯骨,月墜花折,拂如殘花碎,不過旦暮。
“族里并不答應如兒入祖墳,找個荒野,草草棄了吧。”
這是父親的聲音。
沈晏如覺著心里很堵,折身離開了相府。
憶及她生前想要求證之事,她飄往了太子所在的別院。
卻是方至院內,尋得太子住處,她聞得一嬌滴滴嗓音從暖帳里傳出,似乎還有些耳熟。
白商和錢嬤嬤無聲退了出去,帶好了屋門。
之后很長一段時日,謝讓皆于曉風院就寢。白日里謝讓處理事務仍留在慎思院的書房,每至夜幕降臨時,白商便會見著大公子沐浴后獨自前往曉風院歇息。雖則這一來一回的奔波,白商覺著費解,但好在大公子終是能合眼睡上兩三個時辰。
直至深秋一日,白商發覺大公子身上似是有傷。
為其更衣時,他驀地發現沈晏如曾用匕首刺傷過大公子的心口處,那大小毫厘不差、深淺也差之無幾的傷口正冒著殷紅血跡,白商急忙要找傷藥時,大公子制止了。
再之后,白商便在一客舍門前找到了淋雨的謝讓。
“她來過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