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唯有案上一盞燈火,隨著殷清思推開的狹小縫隙,絲絲寒風透入,掠得燈影重重。
眼見殷清思將要入門,沈晏如緊張得渾身冒出冷汗來。若是被殷清思看到她和夫兄這樣的姿態……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情急智生,沈晏如啞著嗓音,以作方睡醒的迷糊模樣,朝著門處道:“殷夫人……晏如今夜身體欠安,已是安歇了,未經梳妝,衣不得體,明日再來給您請安。”
門扇處的手就此頓住,殷清思說道:“那我不打擾你歇息了。今夜除夕,怕你守夜餓著,我送了些小菜過來,如此,我便放到偏房了。”
屋外雪聲沉沉依舊,沈晏如覺得心頭一暖,她同殷清思道謝后,門邊的影子很快便離去。
胸中壓著的重石亦落下,沈晏如垂下頭望著身下的謝讓,她的雙手仍捂著他的嘴。此時掌心發著熱,正貼合他的唇畔,她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溫度,甚至是那與其外表不相符的柔軟。
他灼熱的鼻息落在她的虎口,他硬朗的下頜線條由著她的指節握住,沈晏如登時覺得手心滾燙,她趕忙松開手,微曲著手指藏于袖中。
卻是在她偏過頭躲避時,沈晏如瞧見了燭火越過他們二人,映在墻上的影子。
那影子,一臥一坐,男人魁拔的身軀之上,稍顯玲瓏的身軀就此坐在他的腰間,她微微屈著身子,纖弱婀娜的線條與男人趨近,那細若無骨的臂正搭在他的肩上,交纏著,廝磨著,曖昧至極。
沈晏如只覺自己的臉快要熟透了,連著耳尖也熱得厲害。她雖未經人事,但出嫁前也曾掃過幾眼有關男女敦丨倫的圖冊,里頭有著什么樣的羞人姿勢,她大概也知曉。
她倉皇從謝讓身上爬了下來,搖著頭試圖把腦海里那些姿勢通通撇去。
謝讓可是她的夫兄,她怎能聯想到那樣的事上去?
沈晏如調整著錯亂的呼吸,彎著腰試圖把謝讓攙起,“兄長,方才有沒有摔到哪里?”
謝讓順著她的動作坐起身,他只覺頭昏腦漲,醉意仍在翻涌著。
他半睜著眼,視野逐而聚焦。看著近在咫尺的沈晏如,謝讓又再打量著周處,意識到自己是來到了她的臥房。謝讓心想,那會兒他確實是想見她一面,不知怎的想著想著,就到了曉風院。
沈晏如見他久久不語,以為他醉酒身體不適,又再問道:“兄長可是還不舒服?要不……我去備點醒酒湯?”
言罷她站起身欲走,卻還未走出一步,沈晏如察覺自己的衣袖被什么拽住,她轉過頭,便見謝讓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口。
他不想讓她走?是想讓她陪著嗎?
沈晏如只好折回身,跪坐在他身側。抬眼之時,她冷不丁撞上他的醉眼,那眼底含著熾灼的酒意,猝不及防,讓她恍有一瞬覺著自己像是跌入了酒中,由著濃烈的酒挾身。
她倉促挪開眼,又再想著,平日里謝家大公子是出了名的嚴于律己,今夜怎會喝得如此酩酊?難不成謝讓是遇到了什么心事?
想到此,沈晏如問道:“兄長今夜怎的飲了這么多酒,是有心事嗎?”
只聞錦服摩挲的響動傳來,沈晏如見他從懷里摸出一枚銅幣模樣的物什,圓形方孔,孔處系著紅線。
他指節勾著那纏繞的線頭,將那銅幣遞近她眼前,銅幣隨著他的動作搖晃著,沈晏如瞥見上面似是刻有四個字。
謝讓道:“送你。”
沈晏如接過那銅幣才看清,其上四字是——歲歲晏如。
歲歲晏如,年年安然無憂,這也是爹娘為她取名“晏如”之意。
她不知為何心頭仿佛被什么牽扯了一下,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附上心尖。像是有微風拂過的和暖,細微的麻癢悄無聲息裹挾,明明輕得無痕,偏偏觸動了什么,始料未及。
這銅幣是為壓勝錢,向來有辟邪祈福等諸多吉祥寓意,或許謝讓無意間瞧見了這與她名字有關的壓勝錢,便留下送給了她。況且京中本就流行守夜之時,長輩贈予小輩壓勝錢,即便謝讓與自己算是平輩,可他作為國公府世子、未來的家主,也和長輩無差。
逢此年節,得來這樣的贈禮,沈晏如輕聲對謝讓道:“謝謝兄長……我很喜歡。”
寂寂夜色里,她聽他應是嗯了一聲,沈晏如也不知他是否清醒,有陣沒陣地同他搭著話。她覺得,謝讓醉酒時比之平時似乎更易近人了些,至少那雙眼被暗影抹平了幾分凌厲,她不再那么懼怕。
眼下謝讓倚坐在墻角,面容低垂,往常沈晏如需要仰起頭才能窺得的臉,今此只需稍稍抬眼,她便能將他的神情微毫收于眼底,距離無形間被拉近,她不知覺地松弛下神經。
彼時沈晏如問及謝讓,“兄長從前……年夜在府上是如何度過的呢?”
見謝讓默然良久,正當沈晏如以為他不愿回答時,謝讓平然無波的嗓音傳來。
“前半夜看書,后半夜練劍。”
看書?練劍?
沈晏如怔了怔,守夜……通常不是一家人在一起嗎?就算謝讓與他父親關系疏遠,謝府不是還有其他人嗎?
她不由得問道:“你一個人?”
但見謝讓斂眉皺著,沈晏如便知自己言中了。
謝府長子,生來受教嚴苛,親情淡薄,因而他的性情也較之常人冷漠。
難怪方才她要離去時,他拉住了她,緣是謝讓從未同人一起守夜。這般想著,沈晏如不禁生起幾分憐惜。
“兄長,你新歲有什么愿望嗎?”
謝讓偏過頭,含著醉意的嗓音反是問她:“你有什么愿望?”
“我……”
沈晏如未料到謝讓會問她,細思之下,她的那些愿望早已隨著黃土埋入地底,帶著彌補不了的缺憾,今生都難以成全。
若是爹娘還在,這會兒定是在家中庭院里。漆黑夜色綴著煙火,絢爛之下,爹爹陪她點炮仗,娘親則會在一旁相和,笑語連連。
沈晏如喃喃道:“可惜,愿望都沒法實現了,再也沒人陪我放炮仗了……”
出神之際,沈晏如察覺一抹重影撇開燈火,謝讓忽的站起身,往屋外離去。
沈晏如隨之站起:“兄長?”
迎著風雪,她撫上門緣,見謝讓的背影漸消于茫茫白色里,余下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又很快被亂雪掩埋。
沈晏如等了半刻,直至指尖被凍得僵硬,她低頭呵著口白霧,揉了揉發冷的手指,轉身欲將門闔上。
她想,夫兄許是醉酒回去歇著了吧。
歇了也好,他今夜喝成這樣,定是有什么煩心事,早日歇著也不是什么壞事。
卻是在沈晏如攏著門扇時,半開的門縫處,一沾著雪的手指抓住了門緣。
沈晏如如何也想不到,她循著雪風打開門時,見到了謝讓。
謝讓正立于紛揚的大雪里,披著夜色踏來。尚未消融的雪覆過他的眉眼,飛霜之下,那眸底斂著燭火,泛起灼灼之意。
他懷里,正抱著一堆炮仗。
沈晏如睜著眼,難以置信地看著謝讓。
緣是他聽到了自己思念爹娘時,隨口說出的“愿望”。
沈晏如以為,像謝讓這樣沉穩的冷情君子,應是不屑于她這與孩童無異的喜好的。如他所言,謝讓時常與之相伴的,只有書,只有劍,只有這些把他塑造成謝府未來家主的東西,與人情毫不搭邊。
但他此時卻像個孩提一樣,也不顧炮仗上的灰土,就這樣抱在懷里。
只因為她想要放炮仗。
沈晏如驚詫之際心道,夫兄……是真的喝醉了。
雪滿庭院,幾處檐燈漏著光點。
沈晏如從屋里翻出火折子,拉著謝讓至門前石階,將炮仗堆放在了身后。
不多時,熠熠火光里,噼啪的聲響越過檐角,抖落三分薄雪。
起初,沈晏如尚是拘謹,怕這炮仗聲響過大,引來旁人注意。后來,她察覺府邸外亦有別家放炮仗的動靜,如此年節,她不過是眾多宅院里毫不起眼的一處,并不用擔心。
謝讓默不作聲地陪在一旁,他的目光從未移開她的面容半分。
沈晏如別過頭看著謝讓,憶及他少時在府上寡淡無味的日子,她捏著手里的炮仗遞給他,“兄長,你來試試嗎?”
謝讓低聲道:“好。”
她身上淡淡的幽香驀地貼近,謝讓看著她認真的眉眼,氣息漸促。她正握著他的手背,那細柔的手指還不足以包住他半掌,溫涼的指腹搭在了他的指尖,隨后在她輕聲道出的笑語里,那炮仗一并從他手里扔了出去。
只一眨眼,炮仗爆裂在無人能見的暗夜里,聲響似鼓,一如他藏于皮肉之下,驟然加劇的心跳。
暗自相合,暗自涌動。
“嘭嘭嘭——”
適逢天邊升起煙火,照徹長夜,火樹銀花入目,錯落鋪陳,又再散成碎星點點。斷續的光照盡石階處兩道身影,染著各色。
沈晏如揚起臉,低聲道:“以前有一次守夜,我摔傷了腿,因為怕疼,怎么也不肯上藥。當時正好燃起了煙火,娘親就抱著我,讓我看著煙火,哄我上完了藥。”
她言罷又低下了頭,語調似是嘆息,“說來也是奇怪,那會兒覺著煙火好看,上藥的時候居然就不怎么疼了。”
聞及此,謝讓的目光落在她后頸的位置,他不由得想起她身上那道長至蝴蝶骨的傷,她這般怕疼,那傷定是疼極了。
謝讓下意識問道:“你后背的傷,還疼嗎?”
沈晏如聽罷抬起頭,神色微滯。
她后背的傷,夫兄是如何知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