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雪地里,兩人交纏的影子落在其上,男人的影子高大,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箍住她,像極了一對相依相偎的鴛鴦,曖昧至極。
沈晏如頓時窘迫不已,她和夫兄這樣的姿勢,委實過于越界了些,還被別人撞了個正著。她的臉發(fā)燙得厲害,眼下沈晏如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再也不要見人的好。
她試圖和謝讓分開之時,察覺自己的手臂被他抓住。
謝讓稍一垂眼,便能見到她清麗的面容,那粉頰含了羞色,蔓延至通紅的耳根,猶如枝頭綻得正盛的紅梅,抖落了平日里覆著的幾分冰雪,顯出其里的嬌美,讓他情不自已地想要伸手去觸碰。
那應是什么樣的?會是如花般柔軟嗎?
風過之時,他又猛地清醒過來。
她對他從來只有拘謹與抗拒,不曾笑過,也不曾羞過,這只是她一時的窘迫難堪。
可謝讓總是克制不住地去想,若他是謝珣,她還會覺得難堪嗎?她是否會笑得羞紅了面頰,細藕似的雙臂就此環(huán)住他的腰,她揚起臉時,微微上揚的唇角兩旁,梨渦淺淺,連著一雙柔情眼也含滿了明光。
但,他不是謝珣。
謝讓不動聲色地轉過身,攙著她的胳膊,對遠處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她的腳扭傷了。”
言外之意,她只是扭了腳摔倒,所以謝讓順帶攙了她一把,并不存在逾矩之舉。
沈晏如稍松了口氣,好在夫兄出口解釋,否則以她寡媳的身份,主動向夫兄“投懷送抱”的行徑,保不準會落人口實。
其實她并沒有扭傷,適才不過是被地面濕滑的石頭絆了一下,腳踝扭到時略有疼痛,才再次摔倒至謝讓懷里,如今這一會兒,她的腳早已沒了不適之感。但既然謝讓這般言說,她也配合著演戲,將右腳略微抬起。
沈晏如定睛朝來人看去,只見迎面走來的是一個精神矍鑠的老叟,其后還有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女子。
來的路上她已聽謝讓介紹過,老叟是聞名江湖的神醫(yī),與謝讓有過幾分交情,此次為還謝讓的人情,相幫查看謝珣真正的死因。那中年女子是神醫(yī)的女兒,跟著神醫(yī)四處行醫(yī)已有多年。
神醫(yī)聽及此,原本慢悠悠的步子登時加快了些,搖搖晃晃地朝沈晏如小跑而來,瞧著極為滑稽。他盯著沈晏如稍稍懸著的右腳,也不顧及禮節(jié),躬下身便要往她腳處摸去。
“扭傷了?右腳是吧?我來瞅瞅。”
沈晏如當即往后退去,“不…不必麻煩。”
倒不是因為這神醫(yī)的唐突,她早前便聽謝讓說,神醫(yī)出自江湖,向來不拘小節(jié),所以對于這等率直的行徑,沈晏如只是覺得他有些熱絡過了頭,并無不適。
但她這扭傷分明是謝讓為了保全她顏面與名節(jié)臨時找的借口,若由著神醫(yī)診看,她怕是會露餡。
沈晏如后退的同時,謝讓虛將她腰身一攬,以防她再次摔倒。
殊不知謝讓這樣下意識護著她的細微動作,被起身的神醫(yī)收入眼底。
神醫(yī)笑瞇著眼,目光反復逡巡于謝讓與沈晏如二人。
他認識謝讓這么多年,可是頭一回見著謝讓身邊能有女人的存在。難不成他離京游歷這段時日里,謝讓已有婚配?
想到這里,神醫(yī)不禁腹誹著,這謝無爭也忒不厚道了!喜酒都不請他喝。
沈晏如亦是留意到神醫(yī)的面色,他打量著她與謝讓,其滿是皺紋的面上,嘴角笑得幾近是快要裂到顴骨位置。這樣的神情,她曾在表妹那里見過,當時表妹對著話本里的一對情意正濃的男女,便是如此笑。
她暗道不好,果然還是被這神醫(yī)誤會了她與謝讓的關系。
沈晏如正欲開口解釋之時,謝讓發(fā)了話。
“這是我弟妹。”
謝讓面無波瀾地說著,他本不想同神醫(yī)解釋,畢竟他向來懶于口舌上爭得什么。更何況,他越是承認她是他的弟妹,是他二弟謝珣的妻,他心底滋生的不甘就越是折磨。
但他看到了她的緊張,她焦急之中想要把和他的干系撇得明白,謝讓就知道,他還是注定會輸給她。他不得不強行抑制住生起的私心,就像他只是她手中的牽線木偶,他只能臣服。
隨后謝讓攙著沈晏如往屋里走去,微風之中,仍傳來神醫(yī)不滿的小聲嘟囔。
“你弟妹?誰家好人攙弟妹攙成這樣?我都一把老骨頭了,也沒見你攙過我啊!”
……
沈晏如見到謝珣的尸身,不過是為半刻后。
梅園設有一地下暗室,沈晏如跟隨謝讓步入其中時,只覺此處溫度比之地面還要冷上幾分,像是進了一個天然的冰窖,四周寒意刺骨。而謝珣,正躺在不遠處的冰棺中。
她杵在棺邊,凝睇著棺內人的面容。許是這里足夠寒冷,加上謝讓用了特殊的藥物維持,謝珣仍留有生前的模樣,他闔著眼,面容安詳地躺在窄窄四方的冰棺里。
同在暗室的神醫(yī)正收拾著器具,他瞄了眼身旁的女兒,察覺她已好些次看著沈晏如發(fā)呆,奇道:“真兒,你看那謝無爭的弟妹作何?”
真兒回過神來,躊躇著答了話:“只是覺得那位夫人有些面熟。”
神醫(yī)拍了拍頭,想起前些日聽聞謝府將辦的喜事,“哦,我差點忘了,謝無爭的弟妹是沈氏出身。真兒,你曾經不就在沈氏本家做過女使嗎?”
真兒垂下眼:“都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
她沒敢告訴父親的是,二十年前,她根本不是被沈家雇傭去做女使,而是受命去殺死一個尚未出生的嬰孩。
那個嬰孩,則是沈晏如的哥哥。
只是她不忍下手,恰巧在山野撿到一具剛出生就夭折的尸身,便以此復命。
至于本該被殺死的嬰孩,真兒為防暴露自己,把那嬰孩放到了木盆里,棄于了河流中。此后那嬰孩有否活下來,有否被他人收養(yǎng),真兒一概不知。
當時她完成任務后回到沈家,才從沈家家主處了解到,沈家家主的兒子為了一商戶女離開本家,和沈氏斷絕關系,家主無法忍受那商戶女誕下沈氏的血脈,所以雇她殺死嬰孩。
至于為何要留那商戶女一條性命?真兒想,恐怕沈家家主不敢去賭,自己的兒子失去妻兒后,會否走上自盡的絕路。
真兒受命殺人本就是被迫,沈家家主看中她的江湖本領,以父親的性命要挾,所以在做完這些事后,她選擇了逃遁。她騙父親說,自己想要去遠離京城的南嶺見識一番,這才帶著父親遠走他鄉(xiāng),沒被沈家家主抓住機會殺驢卸磨。
待沈晏如與謝讓離開暗室后,真兒照例檢查著冰棺里謝珣的尸身,以確保添置的藥物是否足以保持尸身完好。
卻是不經意間瞥見謝珣挽起的袖口處時,真兒輕輕咦了一聲。
——這里似乎有些不對勁。
真兒記得真切,二十年前,她根據沈家家主提供的信息,混進了京郊的避暑山莊。
那時山莊有兩位待臨盆的夫人,一個是謝家的殷清思,另一個,便是沈家家主交代的目標,即沈晏如的母親。
山莊有謝家侍衛(wèi)看守,目標與謝家夫人形影不離,真兒難以下手。她暗中引起大火,制造混亂,逼迫兩位夫人逃離嚴防死守的廂房,不得不朝她設好的陷阱而去。
此后謝家夫人與沈家夫人雙雙生產,兩家小公子幾乎是同時落地,又逢山莊大火,只得一狹小閣間可暫行避火,所以兩個嬰孩是放置在一起的。
為了區(qū)分目標,兩個嬰孩出生之時,她都巨細無遺地檢查了一遍。而謝家的小公子,生來右手胳膊處有一塊不太顯眼的胎記。
可如今躺在冰棺里的尸身,無論真兒怎么細看,都找不到那塊胎記。
***
自梅園驅車回府時,時辰尚早。
隔著帷裳,沈晏如聽聞外面人聲沸反盈天,喧嚷不絕,約摸著是至了鬧市。
沈晏如掀起帷幔,探出頭瞧去,眼見不遠處銅鏘鼓鑼陣陣,震得檐上積雪亦抖落三分,街中百姓圍如長墻,各自抱著好些采買好的物件,麻布裹著紅紙炮仗,手里還拎著幾壺屠蘇酒。
她倒是忘了,今時已近年尾,將要過年節(jié)了。
身旁傳來謝讓的聲音,“去挑挑看。”
沈晏如頓時明白謝讓帶她來此的用意。
如今她居于曉風院,可以說是什么都缺,確實亟需采辦很多物件。像是她從家中帶到謝府的衣物與嫁妝,都被封鎖在了祛疾院里,沈晏如并不方便去取。
不過好在娘親在銀莊存了不少錢兩,她不至于身無分文。
事與愿違,沈晏如在商鋪挑了近半個時辰,她一兩銀子都沒花出去。每當白商幫她拎起買好的東西,她抱著荷包正要付錢時,掌柜的都告訴她,她的東西已經付過錢了。
沈晏如遙遙望著對面鋪子的“禍首”謝讓,覺得無奈。
她還沒從他那里得來關于謝珣的消息,自己又欠下他這么多錢。而且據她近日對夫兄的了解,他是不會要她還的。他想要做的事情,一般而言,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就像那夜他為她敷手抹藥,從來不容她拒絕。
謝讓正于對面鑄鐵的鋪子提筆寫字。
這鋪子每逢年節(jié),便會鑄出多種款式的壓勝錢任百姓們挑選。
最為重要的是,鐵鋪老板允許客人花大價錢自行提字,再由鐵匠單獨造模,鑄出客人想要的壓勝錢字樣。
彼時謝讓執(zhí)筆蘸墨,在那紙面上落下“晏如”二字,濕黏的筆尖還未從紙上提起,謝讓聽到沈晏如在他身后喚了一聲。
“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