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車廂里,窗處帷幔不時掠動,冷風撥弄著斷續的天光,把眼前的男人照得模糊不清。
沈晏如沒由來的覺得,此情此景似是在何處上演過。
也是在這樣狹窄的角落,男人的身形遮住眼前的所有,他唇畔微動,低聲對她說著什么。
是說了什么?
好像是在說“別哭”,又好像是在說,“別怕”。
她想不起來了。
這樣一閃而過的畫面總是難以捕捉,如同被雨水暈染開來的宣紙,紙上原本的墨色褪去,畫面被洇濕得斑駁不清,淌成了一片無形無狀的顏色。
沈晏如忽覺肩處被什么壓得一沉,頸間被柔軟的皮毛摩挲著。她回過神,瞧見跟前的謝讓正為她披上鶴氅,男人修長的指節捻著系帶,來回穿饒著。
那雙手近在自己下頜處,隨著他的動作,鶴氅上的裘毛便蹭著她的面頰,很癢,更像是有一帶著繭的指腹,緣著她的臉輕輕撫過。
沈晏如下意識抬起手,想要推卻他的好意。這樣的小事,委實不需要謝讓來為她親自效勞,且當下他們隔得實在太近了,讓她有些局促。
更何況,馬車外已傳來隨侍白商的聲音,提醒著謝讓車已到地,那被風吹動的帷裳翻飛著,露出外面的視野一角,依稀能見得白商正在靠近馬車的身形。
沈晏如不禁緊張起來。
這等情形,若是被他人所見……
卻是在她還未碰到他的手時,謝讓已系好鶴氅,起身退至一旁,二人保持的距離恰到好處,并不顯得逾矩。
謝讓道:“梅園冷,我讓白商備了件鶴氅。”
沈晏如伸手觸及頸邊暖和的裘毛,饒是那毛算得上軟,她亦感受到手指傳來微弱的疼痛。她始才明了,夫兄是顧及她手上有傷,沒法獨自披上這件沉重的鶴氅并系結,這才幫了她。
有了鶴氅御寒,身處回了幾許暖意,沈晏如道著謝:“多謝兄長。”
至下了馬車,反應過來此前謝讓所言何地時,沈晏如一時覺得恍惚。
眼前參差錯落的枝椏越過院墻,白雪覆著枝頭的紅衣黃蕊,冷風裹挾著梅香隱隱,撲面而來。
梅園,她和謝珣的初識便是在這里。
家中那場災禍是她與謝珣的初見,后來在梅園她養病在榻,被謝珣悉心照料是為初識。
只如今……
沈晏如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穩住心神,暫且按捺下悲戚。
謝讓將謝珣的尸身轉移到此處,確實是個隱蔽的好地方,不易被幕后者察覺。在她冷靜下來,回想靈堂發生的一切,自然也想得通,那幕后者查探謝珣的尸身,后又放火燒靈堂,擺明了是想毀尸滅跡。
所以謝珣的尸身上,究竟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梅園確實比京城冷了不少,沈晏如踏入其中時,她呵著白霧,覺著那霧氣甫離了唇邊,便凝結成了極小的冰粒子。
她踩在軟雪里,身側傳來謝讓的嗓音:“二弟的尸身,我已找人查驗過了。”
沈晏如抬眼看著他,心底渴求的答案被剝開一層繭,她問道:“如何?”
謝讓遙望著遠處的雪色,神情凝然,“二弟被人下了毒。此毒能讓二弟舊疾復發,所以二弟才會……”
毒?
沈晏如為之一怔。
謝珣身死后,府上也有仵作前來看過。
那時銀針所示未變黑色,加上謝珣病發時的癥狀不假,又有那跛腳大夫作證,所以謝府皆默認了謝珣是病發而亡。否則沈晏如早被謝父抓去了官府,指認她為嫌疑最大之人。
但這也成為了沈晏如心中不得解的謎團,即知曉謝珣之死不簡單后,她想不通謝珣的真正死因。
似是看出沈晏如的疑惑,謝讓解釋道:“此毒特殊,較為稀罕。若是中毒者是無疾之人,則毫無作用,所以銀針遇之并不呈黑。”
沈晏如明了他的話中之意,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暗殺。
對方知悉謝珣生來的舊疾,并以此找到了這樣稀罕的毒藥,在謝府大婚當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毒藥下給謝珣。
難怪兇手怕謝珣的尸身會暴露秘密。
可如此大費周章,又是為的什么?
據她所知,謝珣從不與人交惡,也與他人無仇無怨,偌大的國公府里,殺害謝珣這樣無官無爵的公子哥,也無利益可謀得。
沈晏如默然良久,艱澀問道:“可有知道兇手是……”
謝讓道:“尚且不知。”
沈晏如越過謝讓,獨自朝著梅林深處走去,“我想靜一靜。”
她只覺雙眼發燙得厲害,喉嚨像是被人用手緊緊扼住,呼吸不得,難受至極。
就在須臾前,她得知,謝珣是被人毒害的,他真的是被害身亡的。
這樣的真相雖然早在刺客夜探靈堂時她就猜得,但一朝被證實,沈晏如心中的憤恨猶如擊崖的海浪,掀起萬丈。
她好恨,真的好恨。
她恨她在黑暗中尋到的一絲希冀被人剝奪,被人硬生生掐滅,把她重新打入了絕地。
也恨那兇手殘忍,把謝珣殺害。
不論兇手是何緣由,她都恨極了。
沈晏如徒勞地呼了口氣,在雪地里漫無目的地走著。
她極目前處的景致,神思恍惚。
除卻這場大雪,梅園一物一景如故,水榭亭臺,廊廡檐角,不曾變過。她似是晃眼時,就能浮現出那時她在這里養傷,謝珣相伴左右的情景。
彼時雪已消融,春將至,枝頭仍有幾抹紅梅搖曳。
那會兒在梅園醒來的沈晏如接受不了家里的變故,她日日臥在病榻流淚,也不愿說話。
謝珣便尋來了一四輪小車,鋪上軟墊,把她攙在了那小車上,推著她在梅園里四處散心。謝珣也不在意她閉口不言,他一個勁地向她介紹著梅園里的事物,變著法子逗她開心。
后來養好了傷,大伯找上門來,謝珣才把她送去了大伯家。
雖然她自始至終沒有對謝珣說什么,但這樣救命與相助的恩情,沈晏如銘記于心。
所以在她愿意從陰霾之中走出一步時,沈晏如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報答謝珣的恩情。
當時謝珣尚未及冠,一見到她來還恩,少年向來如煦陽溫暖的笑變得靦腆,還帶了幾分局促。他從懷里摸出一枚玉簪,遞給她時,雙手發顫得厲害,連問出她是否愿意嫁給他的話也哆嗦得要命。
若非正值夏日炎炎,沈晏如還以為他過于怕冷了些。
對于婚姻之事,沈晏如從前不曾想過自己要嫁什么樣的郎君,她只想待在爹爹給她搭的小院子里,于爹娘膝下承歡,無憂無慮。只是這樣的夢一朝被撕碎,她只能逼著自己往前走。
她不明白喜歡一個人的含義,更不解舅舅竟可為了心上人放棄性命的做法。
所以對沈晏如而言,謝珣想要她的終身為報,她也能夠給他。
謝珣喜歡她,會對她好,終歸比她寄養在大伯家里,余生難料強得多。
可是她還沒能報答謝珣的恩情,謝珣就走了。
沈晏如覺得無力。
她好像一直在失去,從家中那場噩夢開始,所擁有的美好都在崩析瓦解,如今支撐她還能夠步步走下去的,唯有未還的恩情。
凜風吹得眼邊的淚愈冷,沈晏如閉著眼,試圖平復著錯亂的氣息。
身后極輕的腳步聲相隨,沈晏如睜開眼,發現自己的影子旁,有一道頎長的影子比她高出好許,和她時不時交疊著。
沈晏如回過頭,看著雪地沿路落下的兩串腳印,始才留意到,謝讓一直無聲跟著她走了良久。
想來夫兄心里的悲恨并不比她少。被害的人可是他血濃于水的親弟弟,所以他才和她一道在這梅園里漫步,紓解心緒。
而關于謀害謝珣的人……
沈晏如頓住了步,抬頭看著謝讓,“兄長,弟妹有一事相求。將來若有關于殺害珣郎兇手的消息,能否告知于我?”
謝讓皺起了眉,據他目前所得,二弟的死并不簡單,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依著她的性子,若有朝一日知道了這些,舍命尋仇也不是沒有可能。更何況,她家中遇到的那些“山匪”……
謝讓諱莫如深,抿唇不言。
沈晏如以為他不信自己有這個膽量報仇,連忙續道:“我不怕的。”
她還怕什么呢?她連死都不怕。
她這條命死何足惜?左右不過是謝珣救的,為了謝珣豁出去也無可厚非。
但見謝讓眸色幽沉,神色越發冷淡漠然,讓她摸不準他的心思。
旋即謝讓提步離去,冷冷撇下一句,“無可奉告。”
沈晏如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心想著自己近日對夫兄的所求確實過多了些,想來他已仁至義盡,被她磨沒了耐性,不愿意再幫她了。
她緊緊跟上他的步伐,試圖好言補救:“弟妹知這些日麻煩兄長良多,自覺羞愧難當,但弟妹非是忘恩負義之人,若是兄長有什么需要,我定會盡我所能相助。”
謝讓自顧自往前走著,未有出聲。
他確實是有些氣惱。
她當真不把她的命當回事嗎?
有什么需要?他覺得好笑,她真的想知道他想要什么嗎?
他真是恨不得把所有的真相告知于她。
告訴她,她的命是他謝讓救的,她必須好好活著,才算是報答他。
卻是在謝讓往前走著時,身后驀地傳來沈晏如的驚呼。
彼時沈晏如正一心跟上謝讓,絲毫未留意腳下的積雪。梅園里的雪本就較厚,平日無人長居,自然保留了白雪覆著的模樣,但地面因此也濕滑不已,沈晏如走得急,不慎踩在了一塊凸起的石頭上。
重心陡然不穩,沈晏如以為自己要摔個狗啃泥時,腰間被一個力道穩穩扶住。
——是謝讓折回,及時攙住了她。
不知是否為錯覺,沈晏如覺得自己腰處的手掌燙得厲害,她下意識推開了夫兄的手臂,正準備站穩身后同他拉開些許距離,再行道謝。
謝讓也極為配合地松了手。
腰間的力道一松,沈晏如剛要站穩,豈料腳踝處疼痛不已,她反是一個趔趄,直直往謝讓懷里倒了去。
濃烈的安神香縈懷,沈晏如聽到了旁處傳來了第三人的吸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