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讓覺得自己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叫囂著。
像是冬日摧折萬物的凜風,將他平日里維系的冷靜掃蕩得一干二凈。
沒了林木的披植、草野的遮掩,只剩下裸露的表皮,由著那聲音奔于曠野,肆意叫囂著,聲勢浩浩。
他想要把眼前的人摟在懷里,不顧一切地抱住。
那聲音在說——
這一切,本該是他能得到的。
如果,如果他沒被沈晏如遺忘,沒被沈晏如錯認成他人……
她想著念著的人,是他。
現在能夠任由心底叫囂的念想破開禁錮、能夠堂而皇之地把她攬入懷的,也是他。
而不是得來她的退避,她的抗拒。
他的掌心析出熱汗,覆過她的皮膚,她腕上幾寸已沾染他的溫度、他的氣息,他兀自覺得還不夠。
不夠,這樣遠遠不夠。
他還想要更多。
卻是在風聲如雷,叫囂著緊步敲打,欲擊潰他的理智時,他聽得她細若蚊蚋的嗓音輕喚了他一聲。
“兄長……這里已經敷好了。”
謝讓始才猛地回過神,他抬眼看著手里捏緊的濕帕之處,因自己的出神停留在她指邊未動,敷得過于久,那小巧圓潤的指尖已被凍得通紅。
想來她是冷得受不住了,才出聲提醒著他。
他挪開濕帕,若無其事地背過身,攥著帕子浸入了冰水里。
借由那水中生寒的感官,謝讓強行讓自己清醒過來。
他抑制住自己想要大口喘息的沖動,猶如溺于水中、瀕臨死亡的人,被她倏忽拉回了岸。
那叫囂聲轉瞬已被壓了下去。
謝讓少有的覺著煩躁。
他一向認為,自己雖然算不上良善之輩,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分得很清楚。
身為執掌審判的人,他比誰都清楚。
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她已成了二弟的妻,她是他的弟妹。
那是不被允許的,是不可逾越的。
若是他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去強行掠得他心里的美好,他和他那些案子里惡貫滿盈的施害者,有何區別?
沈晏如望著謝讓的背影,莫名生出熟悉之感,好似自己不是第一次這樣端看這道背影。
細思之下,她此前也從未仔細打量過自己的夫兄。按理說,她不應對夫兄的身形產生這樣的感覺。
究竟是在哪里曾見過?
沈晏如想了半刻,也未得出結論。
或許因為謝讓是謝珣的哥哥,二人身形相仿,她才會有這樣的錯覺?
只是這般端詳下,沈晏如也不覺得謝讓與謝珣有多么相像。
她的身量僅至謝珣的肩,而謝讓比自己的夫君還要高出一些。若說謝珣是勁健的青松,謝讓更像一座沉穩的山岳。
所以沈晏如打心底敬畏她這個夫兄,從不敢多靠近一分。
就好比現在,謝讓已轉過身面向了她,哪怕他方才給自己悉心擦拭,沈晏如感激他的照顧,亦覺得夫兄倒沒有傳聞里那么冷情,但謝讓神情似是更淡漠了些。
他拿起瓷瓶,撥開藥罐,又為她抹起藥來,沈晏如敏銳地察覺到他無形間疏遠了幾分。
也許他照顧她,只是因為謝珣,否則他也沒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她。
夫兄可以顧念別的什么為她上藥,換作他人亦是如此。在夫兄眼里,她沈晏如應是和什么受傷的小貓小狗,并無差別。
因此沈晏如并未深想他相幫的種種緣由。如今在這謝府內,她現在能信得過的,只有謝讓。若是自己忸怩作態,屢屢拒絕于他,謝讓這種性子的,保不準會嫌她麻煩,此后不愿再幫她。
沈晏如知曉,如今她寸步難行,想要生存下去,甚至是弄清楚謝珣的真正死因與幕后兇手,她需要謝讓的幫助。
出神之時,指上的清涼已消散,傷處涂抹的藥膏疼痛起來。
沈晏如本能地把手往回縮,又被腕處有力的掌心握住。
謝讓已是盡量把自己動作放得很輕了。
他抬眼看著她忍住疼,緊緊咬著嘴唇不做聲的模樣,柔嫩的唇瓣被齒咬合的部分已發白,眼見點點血跡析出,更襯嫣紅,那一雙眸子也被薄霧洇得潮濕,卻是讓他心頭異樣更甚。
她眼里洇就的濕意像是絲絲雨水,將他渾身周處都蒙上了濕潤之意,是黏稠的,溫融的,更像是晚來的春雨,急驟地裹挾住他的所有。
謝讓覺得之前那樣的叫囂聲又漸漸生起。
他想,他想……
她的一聲輕吟傳來,念頭轉瞬即止。
謝讓斂下眼,強行收回了心神,“疼就喊出聲。”
雖是謝讓這般說,沈晏如仍舊盡力忍著。
起初,沈晏如只是低聲哼著,但到了后來,她亦是忍不住疼痛,唇畔微張,已然壓制不住喉間斷續的痛吟,眸中水汽愈盛。
直至謝讓驀地站起身,松開了她,朝屋外走去。
門扇推開,謝讓跨出門檻時,唯見一婢女附耳貼在門邊窺聽著。
得見來者是為謝讓,婢女臉色陡然一變,倉皇退開步,結結巴巴道:“大…大公子?”
謝讓瞥了眼婢女,反手將身后的門掩好,他對夜色里的影子問道:“府上偷窺主子者,如何處置?”
白商倏爾半跪于謝讓身側:“處以截舌、抉目,棄于荒野。”
割舌剜眼,這等酷刑可謂是生不如死。
婢女當即被嚇得面無血色,撲通一身跪軟在地,連忙解釋:“大公子!我什么也沒有聽見……我,我只是受老爺之命……”
她咽了咽唾沫,續著話,“來,來……照看二少夫人的。二少夫人這里沒有仆從差遣,多有不便……”
婢女恐慌之下,只得這般言說。她當然不敢將老爺的命令和盤托出,眼下找著合宜的由頭脫身保命才是頭等大事。
她本是得老爺吩咐,來曉風院探探這沈氏的情況。哪曾想一靠近臥房,她就聽到沈晏如在里面發出的聲音。
聽了只消半刻,她便滿臉通紅。
寂寂夜色里,女子略顯破碎的低吟聲隱隱,恍如勾魂奪魄的精魅,委實讓她想入非非。
婢女不禁既驚又怒,靈堂始才出事,這沈氏竟膽大到在曉風院與他人媾丨合?
她亦為故去的二公子憤憤不平,暗自唾棄沈氏所作所為,又撫上門附耳細聽,想要聽清屋內另一人的聲音,知曉那奸夫是何人。
卻是在她思索著如何捉奸時,臥房的門忽的被打開了。
昏黃燈下,迎面走出的男人只一件薄衫,那面上寒意不減,目光如冰。
居然是大公子謝讓!
婢女強忍住心頭的震驚,值此之夜,沈氏與大公子暗行不倫……她已不敢細思下去了。
謝讓聽聞婢女的說辭后,漫不經心地道出倆字:“是嗎?”
婢女牙關不由得打顫,大公子不好糊弄她是知道的,今夜她撞破這等秘事,怕是兇多吉少。
適逢門扇吱呀一聲被打開,隨之現出身的是沈晏如。
“出什么事了?”
沈晏如久久不見謝讓回來,屋外似乎又有聽不真切的動靜傳來,她以為生了什么變故,便下了榻,出門查看。
婢女偷瞄著沈晏如盈盈立于門邊,后者身上披著謝讓的玄青外袍,她再往上瞧去,那容顏略顯蒼白,淡掃蛾眉亦難掩其絕俗,眼尾還有著堪堪染紅的淚痕,媚眼如絲。
她心中洶涌更甚,這狐媚子害人不淺!
卻礙于謝讓目光壓沉,她埋著頭,不敢表現出來。
婢女細聲答著話:“二少夫人,我是新到曉風院的婢女,今日白日里您還未回來過,所以不曾見過婢子。方才聽聞您夜里還未歇息……”
話還未完,謝讓冷不丁打斷,“父親倒是有心。”
沈晏如頓時明了。
這婢女是謝父派來監視她的,她收不得。
故而沈晏如拒道:“我一個人慣了,并不慣于人伺候……”
婢女慌了神:“這,這怎么行……”
若她不能自圓其說,留在曉風院當婢女,待回院的路上,怕是會被大公子想盡辦法不能說話,以保全今夜之事。
沈晏如瞥了眼自己身上的外袍,方才她出屋得急,忘了將夫兄的衣裳褪去,假使任由這婢女回去的話,怕是會在謝父處傳出什么不實之言來。
屆時,她在謝府的處境只會更加難堪。
稍加思索后,沈晏如輕喚了謝讓一聲:“兄長。”
謝讓側過身,“嗯?”
“既然是謝伯伯好意,晏如不好推卻,”沈晏如瞄了眼明顯松了口氣的婢女,“我若拒了她,她回去也不好復命。不如兄長您把她帶回去,就當晏如收下了。”
婢女甫放下的心又再提起,她瞪大了眼,難以置信。
這兜兜轉轉,最后還是被送到大公子手上。
謝讓眼瞼稍抬,他盯著梨渦淺淺、笑得無害的沈晏如,覺得有些意外。
如今她倒是知曉如何利用他的手,去解決送上來的麻煩東西,來得以保身。
不論這婢女今夜聽到什么、看到什么,自是不能讓她乖乖回到父親那里,這些對沈晏如都極為不利。被他帶回去處置也好,怎么也罷,無疑是最佳的選擇。
既然沈晏如信任他,愿意借他的勢,他也不會負她所望。
謝讓徑直喚了聲在旁候命的白商,算是默許了沈晏如所提。不容那婢女再言什么,白商便已上前將神色絕望的婢女帶走了。
沈晏如遙遙看著遠去的人影,察覺那婢女似是極其害怕,她想了想,這恐懼應是來源于她身旁的謝讓。
沈晏如一瞬覺得自己像是那借了老虎威風的狐貍,始才得以安身。不過既然這老虎愿意,她又何樂不為?
這般想著,她抬眼看向謝讓,恰而撞上他凝睇于她的目光。
沈晏如莫名覺得心頭一悸。
因那目光熾烈如酒,猛然與夢里那道背影回眸時,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