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如的靈臺驀地刺痛起來。
記憶里刀聲不止,那道背影擋在她的跟前,離自己很近。
他回過頭,遼遼火光模糊了他的輪廓,與一雙眼眸。
她試圖去回想,試圖去看清夢里那些反復上演的畫面,卻是頭皮像要炸開,好似有人生生扯開了她的皮,用無數銀針扎在了頭骨,疼得她暫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視野就此迷蒙,沈晏如沒了力氣,慌忙中抬手撫上門扇想要站穩,又察覺謝讓攬過她的肩,搭著手攙扶住了她。
謝讓扶著步伐踉蹌的她進了屋,眼見那面色愈發痛苦,薄薄的汗浸濕鬢角,她卻勉強側過頭,微張著唇似是想要對他說什么。
他沉聲道:“別說話。”
謝讓把沈晏如輕輕靠放在了床榻處,他抽身而出,正欲轉過身為她倒水時,衣袖又被她緊緊抓住。
他回過頭,望著她揚起的慘白面龐。
“兄長……”
沈晏如虛浮著嗓音,費力睜開眼,仍是將心中疑問道出:“我,我們以前有曾……見過嗎?”
若非如此,她怎會對他生出熟悉感?
明明在謝珣故去前,她與夫兄不甚熟悉,偶爾碰著了,也是淺淺打聲招呼便離去。她對夫兄的了解,更多來源于謝珣的言說,又或是從小照看謝珣的老嬤嬤講述。
按理說,她不該會有這樣的感覺。
只可能是更早的時候,她和謝讓在哪里見過。
謝讓眸底掠過一絲難察的情緒,很快消失無蹤,像是沉入水中的小小石子,漣漪只余有剎那,水面轉瞬就恢復如初。
他喉結微動:“怎么?”
“我…我……”沈晏如結舌半晌,也未道出個所以然。
難道她要告訴他,這是她憑著自己虛無縹緲的感覺猜的嗎?
這未免太荒唐。
她不由得回想起此前在門邊,謝讓投以如灼的目光,她下意識想去再現那等“重合”的熟悉,反是加劇了頭的刺痛。
沈晏如捂住了額角,縮在床榻上抑制著顫抖,卻是聽謝讓的嗓音平然傳來。
“不曾。”
得來答案,她循聲挪動著臉,從指縫中看到高立榻邊的謝讓。
男人的眼神淡漠依舊,未著一絲溫度,根本毫無那時她在門邊瞧見那樣。
既是不曾……那許是她那會兒看錯了吧。
頭處的疼痛漸漸消散,沈晏如松開抓住謝讓衣袖的手,此番意識到自己似乎過于冒犯了他,她微曲著指尖藏于袖中,埋著頭不敢看向謝讓。
未見謝讓盯著被她抓得略皺的袖口,眸底掀起層層波瀾,盡是掙扎。
謝讓本以為,她在火中落下了什么后遺癥,才會忽的身體不適。
直到他見著她頭疼不止,甚至問起了關于他的事后,謝讓得以確認——
她是想起了從前的一點記憶。
沈晏如曾在梅園養傷時,大夫對謝讓提及過。
因沈晏如遭逢慘事,精神受創,所以她才會出現記憶缺失的癥狀。若是強行逼著她去回想,去讓她憶起被遺忘的事情,有可能會加重沈晏如的病情,使她變成一個記不起自己、哭笑無常的瘋子。
不過大夫也說,有法子可以對沈晏如進行治療,讓她緩慢恢復記憶。
只是沒有十全的把握,過程中具有無法預計的風險。
謝讓想也未想便拒絕了。
左右不過是她想不起他這個人了,能有她的命重要嗎?
他一遍遍告訴自己,他不重要。
她不記得他,根本不重要。
***
夜已漸白,月落枝頭。
謝讓已是離去,曉風院復了平靜。
屋內,沈晏如對著銅鏡褪去殘破的衣衫,她屈著指節往后頸一勾,解開最里的心衣。鏡中衣物就此滑落,冷白月色勾勒出如凝脂的雪膚,姣好的身形蒙上薄紗,露出赤丨裸身處道道傷痕。
未著寸縷的身處漸涼,她翹著指尖,勉強沾起點點藥膏涂抹在身上。不一會兒,手指便疼痛起來。
沈晏如側過身,對鏡瞧著后肩,那縱橫于蝴蝶骨處的長疤格外顯眼,從頸處到蝴蝶骨下側,極為猙獰。
她記得,后背這道長長的刀傷是家中禍事那夜留下的,只是如何受的傷,她已不記清了。依稀記得因她受了傷,無力逃跑,當時那道背影護著她與敵手久久纏斗,時時陷于危險邊緣。
沈晏如瞄了眼疤痕旁還有著磕碰留下的淤青,她伸著指尖,怎么也夠不著上藥。
無人伺候,確實不便。
她自小在家中養得金貴,仆從成群,所食所用皆是上乘,待遇絲毫不比富貴人家的女兒差。
如今屈居這樣荒廢的院子,她也早已接受。
總比無家可歸的好。
沈晏如時時想,她的命被謝珣救起后,就不再是她自己的。
所以日子再怎么難捱,過得再清苦,她也要還謝珣的恩情,為他守寡。
謝珣。
她無聲咬著這兩個字的字音,心頭似有千鈞重。
謝讓臨走前,沈晏如相問謝珣的尸身如今安置在何處。
他只告知她,白日午膳后他會派人接她前去,其余的未再多言。
待沈晏如穿好衣裳,收整好案上的藥罐時,曉風院來了一位年邁的仆從。是沈晏如初來乍到謝府時,為她悉心打理一切的錢嬤嬤。
沈晏如對此暗自猜著,這應當也是謝讓的安排。
有了嬤嬤幫襯,清洗傷口,沐浴更衣,沈晏如始才稍舒坦了些。
至入榻,錢嬤嬤挽著簾幔,一面對沈晏如道:“主母記掛著您,特意把我安排到了曉風院。這院子啊,從前是國公爺懲罰尚是年少的大公子所用,所以一切從簡。”
沈晏如不由得一怔。
錢嬤嬤竟是謝母殷清思派來的?
“主母也是愛子心切,二公子出了事后,他的院子被封鎖了起來,不許任何人進去,生怕碰壞一點二公子生前之物,便只能委屈您了。”
……
沈晏如聽著,那話中里外不過是謝珣出事后,有關于她沈晏如的去留,謝父與殷清思各執一詞。最后二者爭執不下,采取了折中之法,她才暫且入住了曉風院。
謝府上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沈晏如也無心探知,眼下她最想知曉有關于謝珣之死的真相。
她不能讓謝珣死得不明不白。
天色熹微時,云開雪霽。
靈堂被火燒毀,謝珣尸身被轉移,沈晏如未再前去守靈。
及午膳后,沈晏如在曉風院等候謝讓派人而至。她慣常挽著喪髻,鬢綴白花,身著素衣,又一時望著不遠處的衣桁出了神。
那上面掛著謝讓的玄青外袍。
昨夜未將衣袍歸還于他,沈晏如想著,畢竟自己穿了他的衣袍,理應洗凈歸還。
但問題是,她不會浣衣。
那衣袍用料昂貴,其上的繡線復雜,還有極纖薄的玄云紗作襯,如何不會洗壞又能洗得干凈,她一概不懂。
思忖之時,屋外傳來錢嬤嬤的喝止。
“你們要做什么?”
雜亂的腳步聲踏過積雪,衣飾抖動的聲響陣陣。
沈晏如粗略估摸著,外面來的人不少。
緊接著是一聲冷哼,來人說話頤指氣使,拖長的語調稍顯刺耳:“錢嬤嬤,你是二公子身邊的。按理,二公子故去,你應由老爺重新分配主子,可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使喚你,莫要自降身份。”
沈晏如頓時明了此人話中之意。
錢嬤嬤不是她沈晏如的仆從,不應守在這曉風院。想來錢嬤嬤聽從殷清思的調配至此,還沒來得及在府內管家處登記,否則對方不會這般理直氣壯。
只聽錢嬤嬤說道:“二公子是我的主子,二少夫人,自然也是我的主子。”
隨后爭執聲不休,沈晏如借此也聽了個大概,這專程來曉風院奚落她和錢嬤嬤的,是謝父那里的女使。
也不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女使非要帶人進院不可,故錢嬤嬤不肯讓開路,同她吵了起來。
細思之下,應是昨夜前來的婢女沒能回去,謝父起了疑心。
但不論目的為何,沈晏如心知,來者不善。
沈晏如推開窗扇,正瞧見遠處的陣仗。
雪色茫茫間,只見錢嬤嬤橫臂擋住泱泱人影,女使身后跟了不少侍衛,重重人影擁在狹窄的院門,顯得極為擠迫。
錢嬤嬤回過頭,放聲對屋內喊道:“少夫人!快走——”
走?她能走去哪?
沈晏如合攏窗扇,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今時女使帶了這么多人,謝父的心思昭然若揭,她一個弱女子處在劣勢,根本無法與之抗衡。
轉念之時,她踩著杌子從屋后的窗翻出,罔顧身后吵嚷之聲,朝著院子另處的小門而去。
枯枝抖落的殘雪紛紛,青石路上依稀有著三三兩兩的腳印,露出斑斑苔痕,沈晏如提著衣裙,順著這條小徑奔去。
她記得,這是往謝母殷清思所住的院子之路。
那時謝珣曾把她帶入謝府,二人一道拜見過殷清思。從謝珣口中得知,近年來殷清思與謝父多有不和,故殷清思時常住在單獨的院子,并未與謝父同住。
如今府上愿意幫她的,除了謝讓,恐怕便是這位當家主母殷清思了。
她只能賭一把,殷清思此時正處院內。
雪泥翻飛,冷風撲面,腳下踩著的窸窣聲響陣陣。
沈晏如呵著白霧,拼了命地往前處跑,卻聽身后追來的侍衛腳步越來越清晰,離她越來越近。
直至眼見院子的輪廓漸漸清晰,沈晏如加緊了步伐。
卻是還未踏入時,她只覺眼前一花,飛揚的雪塵撇開霧色,數道影子落在跟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女使悠哉哉步來,抬手抖落身上的雪粒子:“沈娘子,老爺有請。”
沈晏如仰起頭,對那高高的院墻內喊道:“我有要事找夫人。”
女使笑瞇了眼:“主母還在午憩,不容他人打擾。”
這架勢,分明是不把她帶去謝父處便不罷休。
沈晏如穩聲道:“今日,我一定要面見夫人。事關珣郎,大公子亦是知曉,你們若再阻攔,大公子和夫人追究起來,可不好交代。”
風稍起,吹紅鼻尖,沈晏如杵在人影包圍里未動。
看來,她搬出謝讓的名義很是有效,眼前一眾聞言面面相覷,皆拿不定主意。
只是沈晏如始終不明,謝父為何要這般針對她一個孤女,哪怕是因為當年大火之事排斥她、拿她撒氣,也不至于做到今此這般地步。
對于她這樣一個并無威脅的女子,謝父所為實在有些過了。
眾人僵于雪中,氣氛降到了冰點,侍衛們既沒有放過沈晏如的意思,也沒動手。
而沈晏如眼尖地瞧見,女使悄聲吩咐了其中一個侍衛離去,應是派他去通傳了謝父。
若是謝父來此強行帶她走,依著謝父對她的偏見,她這樣的說辭很難脫困。
身后倏地傳來腳步聲,沈晏如略松了口氣,想來她賭到了殷清思出現。
卻是在她如獲大赦時,她晃眼見著謝父神色儼然,正步步朝她走來。
來人根本不是殷清思,而是謝父!
周圍頓時劍拔弩張起來,沈晏如呼吸滯住。
眼見自己只能束手就擒,她咬著牙,心底滿是不甘。
她若是被謝父帶走,她想要做的事,想要知悉的真相,就再也沒機會接觸。
正當她暗自鉚足勁,欲奮不顧身撞開侍衛,沖進前處的院子時,一個含著怒意的聲音就此響起。
“夫君是想把晏如帶去何處?是打算把她暗中勒死,還是封在棺里,和阿珣一道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