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間章·何人攔路
蘇夢枕在笑。
笑得相當清俊。
這幾年大宋精力多數在邊關北地,令內部傾軋較往日驟減,上行則下效,京城江湖黑白兩道間爭端也少,金風細雨樓雖身為京城第一大幫,對下位幫派手段懷柔,從不做趕盡殺絕之事,自北地、南境流入京中的生意也愿意分潤各處,財氣盈門,更使幾家幫派一團和氣,危及一幫之主生死的殺伐,已是久未有過。
身處難得和平,又有季卷請來神醫赴京替他會診,將傷病調養得漸輕,再加之他心中沉郁盡紓,周身孤寒凄冷氣減淡,一位年近而立的幫派之主,反而不如數年前陰鷙,少病以后,甚至恢復些許少年時期的書生意氣。
他微笑,笑得神清骨秀朗朗如月,微笑的對象是蔡京。
“北邊這月又送一批上好和田玉,并蛇紋岫玉原石,依慣例,先往相爺這里送來挑選。”他相當低眉順眼地道。
蔡京這幾年間,幾度失勢、幾度復起,任朝中王黼、楊戩、童貫等人竭盡全力,都未動搖他地位,甚至使他在皇帝面前更加火熱,即使對待京中白道第一幫的幫主,姿態也依舊高高在上,手指在蘇夢枕帶來的玉石上挑揀片刻,才哼道:“倒叫你夫妻兩人費心了。嗯,這料子這么好,京中定不愁銷路,也不必盡堆在我這,留三成就好,其余的,該怎么請玉器師傅,該怎么雕琢,就按你們老路子辦。”
蘇夢枕又笑。也不提收回玉石,拱手躬身:“相爺眷眷之心,在下莫敢或忘。”
他收回手,指腹在右手指輪上輕撫,轉身出府登上馬車,錦簾一落,笑容立即淡去,露出些沉沉冷意,唯在唇角還殘留一絲真切甜意。
車中沃夫子早已等候其中,見蘇夢枕登車,便問:“相爺答應我們加倍運鹽入京的事了嗎?”
蘇夢枕道:“他要三成利。”
沃夫子眉毛一豎,為蔡京的貪婪憤怒,卻又顧及車外有耳,硬生生忍住怨言。蘇夢枕睨他一眼,也不多言,只靠在車廂上,靜等馬車駛回天泉山。
隔墻有耳。所以任何機密之事,任何大逆不道的情緒,都得等回樓后再提。
樓中難道就沒有隔墻有耳的隱患?
蘇夢枕合目養神,直到行駛的馬車停了,似乎有人攔路。
誰能攔蘇公子的路?
他重新睜眼,睜眼以前已聽見雷媚那鮮明的嬌笑。
“哎呀,馬蹄怎么斷了?”她咯咯笑著,掀開蘇夢枕的車簾,手里提著個血淋淋的馬蹄,嬌聲道:“擋了蘇公子的路,我得來賠個不是才行。”
蘇夢枕對著她的笑容冷冷道:“你沒擋我的路。”
“誰擋了誰的路,誰能知道呢?”雷媚掩唇一笑:“蘇公子,前方路上有石子,你記得當心,否則,石子進了馬蹄,就只能像我這樣,把整條馬腿都砍下來脫身了。”
斷腿的血滴滴濺在車廂內,連著駿馬嘶鳴,泛出難聞的腥臭氣。
蘇夢枕的眼神從馬腿移回雷媚臉上,道:“我要回樓,這是必經之路。前面莫說只是石子,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重鋪路面,一步步走回去。”
雷媚揚眉,半晌掩唇道:“蘇公子還像燕京那時候一樣,不撞南墻心不死……”她聲音低了些,帶著詭秘地將俗語續完:“不見棺材不掉淚。”
沃夫子的手掌緩緩伸開。他一身功夫,盡在手掌,此時已快忍不住要向尋晦氣的雷媚出手,蘇夢枕在他身后輕輕咳道:“沃夫子。”
只這么一喊,就止住了沃夫子的殺意。蘇夢枕又咳嗽幾聲,不牽動肺腑,單純成了喉嚨的習慣,待咳完才道:“雷三堂主公然阻我歸樓路,明日算得總賬,賬單自會遞到你手上。”
“明日太快,”雷媚笑道:“蘇公子愿意賒欠一段時日么?”
蘇夢枕眼中寒焰重燃。他冷冷注視著雷媚,片刻道:“搬開死馬,我們接著走!”
雷媚咯咯笑著放下簾子。他的車夫拖走路中死馬,車廂再次平穩向天泉山行去,蘇夢枕手指緩緩在膝上敲擊,忽在抵達一瞬道:“召集統領,青樓開會。”
金風細雨樓如今在京城的鋪子攤得相當大,被納入議事層的統領也漸多,如今散布各地,要一時召他們齊聚尚需時間。蘇夢枕一人坐在主座,本要趁此時機著手處理幾件不那么要緊、也不能夠忽略不計的事務,胡青牛卻搖搖晃晃,登上樓來,別的事不做,先一探手就掐住蘇夢枕手腕,一邊凝神把脈,一邊把手里藥碗塞到他手里。
蘇夢枕以極快反應抽走信紙,扶穩藥碗不至潑灑,抬眉就見胡青牛橫眉豎目,向他挑刺道:“我已千叮嚀萬囑咐,養病期間不可多思,否則被我逼入三焦的寒毒,又要逸散。你堂堂一個樓主,居然連句人話都聽不懂?”
蘇夢枕懶懶道:“我聽得懂。”
他喝完湯藥,抖飛藥碗后,內力灌于宣紙,令軟紙如竹簡般立起,迅速寫了幾字回復,其間左手脈門始終袒露在胡青牛手下,絲毫不擔心他突施暗算。
胡青牛被他這繼續耗費心力的姿態氣得暴跳如雷,口中直罵道:“要不是季卷挾恩要求,我才不給你這棺材板治病!治治治,為了你都有快一年沒見過夫人,成天治得我直犯晦氣!”
蘇夢枕似是短促笑了一下,隨即收斂,依舊一副不上心的模樣,道:“我也很久沒見過我夫人。先生要想去燕京探親,動身時記得替我捎一封信。”
胡青牛眉心一跳,忽有所察覺,收了手仔細打量蘇夢枕,見后者微咳幾聲,漫不經心向他投來視線,眸色冷冽,內蘊寒火,似有無窮刀兵將起。
他一咧嘴,領了蘇夢枕的情,言語依舊罵罵咧咧,像被蘇夢枕的不自愛氣得七竅生煙,撞開正要邁入廳中的余無語,揚言立馬要離開樓子回去隱居,噔噔噔跑下樓收拾包袱去了。
余無語被他一撞抵到肩井穴,半邊身子都麻痹了,此時揉著肩膀,心驚膽戰地轉向蘇夢枕,頗有些謹小慎微地問:“公子,怎么將胡大夫惹生氣了?”
蘇夢枕不答。他當然有資格不回答任何他不想答的問題。他只是等余無語等人合上門,金風細雨樓所有話事人齊聚眼前,才坐直了身姿,冷冷道:“我喊你們來,只為一件事。”
“備戰!”
他一言既出,廳中大嘩。
“對誰的戰?”
“現在京中,還有誰這么不長眼色,敢對金風細雨樓宣戰?”
“是不是公子終于決定,一舉鏟除六分半堂,別讓他們繼續跟著我們吃利了?”
“或者是最近剛入京的唐門?他們搶了我們好幾處生意,也該給他們立一立規矩!”
蘇夢枕沉默著,給他們留了一點宣發情緒的余地。等預留時間一到,便略過了他們對敵人、人數、時間等各方面的問題,只獨斷道:“回去清點戰備,三人以上,各處小組,必須時刻保持信息通暢,無論何時,一旦命令下達,半盞茶內,必須抵達戰場。”
他很少這樣下命令。通常風雨樓內的事,他會拿出來讓大家討論,也不會事事由他獨下結論。
但是當他攬過決定大權,并堅持不在事成以前向他們公布用意時,至少風雨樓的話事人們就會明白,這一次金風細雨樓一定正面臨著一件決定了樓子生死存亡的大事。
什么大事?
什么勢力竟能威脅到現在這樣體量的金風細雨樓?
蘇夢枕咳嗽幾聲,示意這件事已定下,并不給任何轉圜余地,現在這些總管們該加快進度,就自己的要求,各自提出實行中的難點,以期到時,能夠不打折扣地完成。
在座的眾人竭力按捺情緒。沒能按捺住。依然有人時不時插話,試圖表達情緒,或是向蘇夢枕求證,一再拖慢會議進度,致使蘇夢枕面上神色越發寒冷。
他是個過于講究效率的人。一再閑話,對他而言,無異浪費生命。好在他并不會因此向樓中弟兄施加情緒。
他只是極輕微、極苦惱地嘆一口氣,這一口氣就足夠正嘈雜的廳中靜下,數十道目光齊齊投來,見到他們的樓主輕撫著手上指輪,面上漾出完全不講道理的,急著要去談戀愛的少男神情,神采飛揚,堂而皇之道:“開完會我還要給季卷寫家書。”
他一頓,又理直氣壯,催促道:“一炷香,還有什么問題,全部講完。”
第122章 間章·兩處相思
季卷也在開大會。打下上京只是最初一步,要是想節省行政成本,當然可以扣下金國朝臣,放其余人繼續回去過游獵生活,把難題丟到百年后再說,但她更喜歡另一種可以令他們和而不同的方式,要納他們入生活體系之內的方式。
這種方式索求的工作量自不可同日而語,尤其在鋪展工作以前,她還要想些辦法,架起被趙佶送來治理州路的北宋官員,這場大會,就被拖得更久,談得更細,要聊的內容更多。
好不容易結束一場會議,季卷轉頭奔赴另一個會場,扎堆到濟濟江湖人之中。
“你遲到了。”息紅淚在席間不滿道。
季卷笑著討饒:“怪我,怪我,晚上我自罰三杯——還是抓緊開會!我待會兒還要去見完顏宗望他們。兩個議題,一個是總結我出門打仗期間其余各處,尤其是邊境上的江湖人動向,另一個是討論怎么解決女真高手依然不服管制的問題。先講講總結吧。戚大盟主?”
戚少商這才依依不舍收回黏在息紅淚身上的視線,清嗓道:“我先講燕京。”
季卷攤開紙筆認真聽他總結近來燕地武林糾紛。既然蘇夢枕拒絕留鎮燕京,她便擇定戚少商做她與武林的中間人,他也不負所托,顯出非同一般的做正道領袖的天賦,下能約束江湖秩序,上能抗衡她構思不夠合理的要求,正因處事公允,成了來北地闖蕩的江湖閑人們公認的好扛把子。
如今連云寨已更姓改名為連云盟,在她治下一家獨大,即使對其他幫派亦有號召力,因此召集江湖各路首領開會,由他起先發言,在座各幫領袖都無微詞。
在他之后,總舵分布各地的首領一一匯報,各自夸張渲染在她離開燕京后,為穩定一地治安做出多少努力,叫她懷疑她治下是不是輛隨時要散架的獨輪車——邀功之后,下一句就是迫不及待地申請去金國領地繼續設分門,被她毫不留情統統否決。
息紅淚作為駐地仍留在宋國境內,替她把守兩國邊境的幫派之一,落在最后發言:“在上次錯放了血河門那些身負血案之徒北上之后,我和義勝軍重新細化了審核制度,基本保證現在北上投奔我們的江湖勢力里,沒有那種拿平民練功的邪道門派。你們離開燕京之后,官家不安分,想往燕京插些眼線,被金風細雨樓及時提醒,我們倒是放他們進去了,現在仍時時監視著他們動向。”
她頓了頓,嘴角忽露出一絲神秘微笑,又接著道:“還有件事。上回‘紅粉骷髏’帶了上下老小的女子,想進燕京開發皮肉生意,被我以燕地不批準女子賣藝賣笑為由擋了回去。這回她們門主不知從哪搜刮來幾百青年男子——”
季卷假咳一聲,正要嚴肅說“禁止皮肉生意不分男女”,就聽息紅淚似笑非笑,鳳眼凝在她身上,繼續道:“其中有三十來個弱柳扶風,成天咳嗽吐血的病秧子,專說送你的,要你行個方便。”
季卷臉上假笑僵住。
席間十數名江湖好手面如堅石,但不知從何處發出些呼哧呼哧、漏氣的聲音。
她一下都不知道從哪里澄清起。
首先,到底哪里來的江湖傳聞說她就喜歡病弱款?
其次,一次送三十個是不是也太夸張了?
最后的最后,她和蘇夢枕也就是忙了點,見面次數少了點,手上戒指都沒脫,不至于讓人覺得她寂寞難耐急需找別人填房吧?
戚少商咳嗽。他咳嗽一聲,像終于好意思說了一樣,如釋重負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難道沒發現燕京城里故意裝得病歪歪的年輕男子相當多嗎?呃,卷哥,我沒有說你……”
房間里呼哧呼哧的漏氣聲越來越多了。
季卷張一張嘴,面如死灰道:“我發現了。我不是特意安排城中醫師協會搞了防疫消殺和健康講座嗎。”
她相當無奈,仍試圖替自己辯解:“‘紅粉骷髏’這按圖索驥的思路就錯了,我不偏好病弱。下回見了蘇夢枕你們就知道,他現在比以前健康多了,也壯多了,真的。我更不好搞替身那一套,你們幫中要有人再動歪心思,記得提點一下。其次,行賄這是罪加一等,息姐,轉告她們趕緊換門營生,否則永遠別想在我治下過。”
息紅淚笑完了,點頭道:“我知道。”
季卷嘆了口氣,露出有點牙疼的神情,又問:“這些病人恐怕都是‘紅粉骷髏’四處買來的吧。身體狀況如何?正常咳嗽吐血多是肺結核,得把他們隔離診治,才能減少危害。”
息紅淚笑道:“你放心,我們毀諾城中也有仁慈心腸的好大夫,趕走了紅粉骷髏,把這些病秧子都留下治病了。你別說,這些人雖體虛,倒相當懂體貼人,毀諾城里好幾個姐妹都看中了他們,打算攜他們一道來燕京定居。”
她說著,撫摸嘴唇,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令季卷一怔,眼光立即溜到戚少商那邊,果然見他青青白白,齜牙咧嘴半天,一句話都沒憋出來。
季卷也加入了席間其他人之列,面如堅石,但不知從何處發出些呼哧呼哧、漏氣的聲音。
她們有意講些輕松話題。此時匯報已經結束,令人始終緊繃著神經并不是季卷所愿,需要一些笑話來緩和會議上因意見不同導致的火藥味。
……但她自己也沒想到遇到的居然是“三十個肺病替身”的笑話。
她笑了幾聲,便繼續話題:“該來處理女真了。女真人全民皆兵,人數雖少,論及武力,卻是不可忽視一股力量。要放他們盡歸長白山,未來對中原武林仍舊是極大威脅,要逼他們在朝為官又難。你們現在是維系武林安穩的中堅力量,要如何消化這些女真人的威脅,還要靠你們的想法。”
戚少商道:“江湖人向來是最守漢夷之辨的,至今西夏、契丹人來燕,也只能抱團另立幫派,與漢人幫派井水不犯河水,我很難要求江湖幫派直接吸納女真人。”
統領遼人幫派的耶律意辛冷哼一聲,雖不滿戚少商言論,也承認道:“漢人同女真的仇怨,遠不如我們同女真的。要我們接納女真人,那是萬死不能!”
座中各位大抵是此類言論,也有說來日或可平心相待,但目前實在太難。季卷笑笑,正要說話,視線里卻捕捉到門外胡青牛罵罵咧咧的身影,心思不由飄蕩一瞬,嘴上含混幾句,才又想起繼續道:“我何時要你命令江湖門派吸納他們了?契丹、女真,各有武學傳承,你要他們丟下傳承來加入你們,他們還不一定愿意呢。——我要的是讓女真人心服口服,至少,認同我們確有長處,贏過他們靠的不僅是詭計兵法,更有武力。”
她原想一口氣把自己構想說完,見門外胡青牛越發不耐,抿一抿嘴,笑道:“你們先想一想。我有點事,先離開一會。”
說罷,她推椅離席,往外走時笑容漸淡,找到胡青牛問:“胡前輩什么時候回的燕京?蘇——”
胡青牛翻個白眼,道:“這回可是蘇夢枕特意差我離京,不算我背約。”
“哦?他差你回燕京辦事?”
胡青牛冷哼一聲,從袖中掏出張信紙,道:“你看了就知道。”
季卷笑一笑,接過信紙,正要展開,心里沒來由一陣發虛,旋即立馬安慰自己:他總不可能是知道三十個替身的事,要來演什么白月光回國的鬧劇的。
第123章 間章·相思成疾
她展信,先為信上藥味與刻意熏香笑笑,讀信間順口般問:“他身體現在怎樣?”
胡青牛抱著手臂,冷笑兩聲道:“暫時死不了!嘿嘿,但過不了幾日,可就不好說咯。他找個借口故意差我出京,哼哼,我猜京中定然要有一場大戰。”他說到這里,搖頭晃腦,顯出點不能繼續解蘇夢枕的奇病的技癢,旋即又醒覺,警惕對季卷確認:“我不治找死的人。他要是自己死了,算不得我救治失敗,你我恩情也就一筆勾銷了!”
季卷皺起眉,臉上笑容消失,透出百般遮掩后的疲倦。她從信上抬頭看胡青牛一眼,指腹按在落款處利落一個“枕”字上,眼中銳利淡去,又恢復親和姿態,笑道:“這是自然。”她又故意揶揄地問:“前輩還等在這,不去找王難姑,莫非是等我跟你談一談家書的讀后感?”
胡青牛臉上的一丁點兒關切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高哼一聲,轉頭就走,寬袖兜面往季卷手上糊來,季卷右手伸在信前擋了一擋,收回手時,掌心卻已多了一小瓶丹藥,再抬頭時,胡青牛已負著手,踏步遠去,權像是藥瓶自己從袖子里掉出來一樣。
季卷微笑。笑著收起藥瓶,慢慢將信折回原樣,鬼使神差舉到鼻前嗅了一嗅,熏香與蘇夢枕衣服上沾的冷香一致,令她笑容更真心實意。
這幾年間他們各自忙碌,每一年總算能找到些時間、找到些理由,催促自己動身往對方的地方去。見面后各種意義上要做的事都多,但到底相聚時短,分隔日長,唯獨靠信件聊寄情思。
但他們書信也不常寫私密言語,基本全被公事占滿。譬如此時,蘇夢枕只問她一句安好,立即以隱晦筆法寫他從蔡京態度間試出疑點,而六分半堂亦兩方押注,京中那位官家,顯然已忍耐不住,想要對邊境擁兵自重的勢力下手。
季卷雖名義上未領北宋官職,不得領宋兵宋將,手下各州各路,亦順從接納趙佶派遣來的官員做四司,但官員人選首先已被蘇夢枕在京中篩選運作過一遍,過來就任以后,或威逼,或利誘,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立場都漸坐在她這一側,如今以她實權掌控地區、加以理論上輻射區域,說是一方諸侯,都有些太小。
中央對諸侯,最常做的是什么?
削藩。
……趙佶不會自比漢景帝,以為自己也能推什么《削藩令》吧?
呃,據她所知,北地各方往汴京送回的戰報,已經基本不寫她手下遼人武林人的功績,成天大吹那些被她弄去種地當安保的宋軍威儀,“北方諸夷遠見宋旗皆望風而逃”……
趙佶真信了也未可知。
畢竟一個皇帝身邊,經過他自己篩選,最不缺的就是向他大吹法螺的家伙。
季卷梳理片刻信中一手消息,心中已有決意,收好信紙,轉身福建送了幾封信去,又接著回去同武林人開會。
這回她沒再賣關子,將自己計劃用武林大會為由頭,吸引女真人參與,再往獎項中塞入官職名額。女真人自傲,也崇敬強者,自無拒絕比賽的道理,等多比試幾次后是否會態度軟化,就勢加入她的體系,那就未可知了。
息紅淚點頭道:“做評委公證的事,你當仁不讓。”
季卷笑道:“不行,我生病了。”
息紅淚面無表情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問:“什么病?”
季卷煞有介事道:“相思成疾。”
她說話向來看著像玩笑,但也向來說一不二。
在北地一片欣欣向榮,各路工作齊開展,猶以戚少商等人聯合舉辦的武林大會吸引中原眼光同時,趙佶派來為她打下會寧府的封賞姍姍來遲。內侍省王公公近幾年常往這邊走動,早已成了老熟人,這回迎面見到季卷面如金紙,虛弱地被扶出來謝恩,不免嚇了一跳,快走兩步來拉她:“哎呀,病成這樣,如何不先說一聲?”又問左右:“咱們季大王這是什么病?”
季卷答:“相思成疾。”
王公公愣了一下:“積勞成疾?”
季卷笑出一口白牙,咳嗽幾聲,糾正道:“相思成疾。”
她又捂著心口虛弱道:“為了王前輩與官家厚愛,我就算病得要死,也要親自接待。近來燕京武林人正辦武林大會,我陪前輩一同逛逛?”
戚少商辦這武林大會,本只局限于北地,等消息傳開,又有一堆宋境內等待成名、僅有薄名、見獵心喜的江湖人想盡辦法湊過來報名。江湖人最不講規矩,把整個比武大會流程攪成一團亂麻,好在人數越多,江湖百家流派都在擂臺上輪番展示,實力不一,個中神妙已足夠帶領女真部族參賽的完顏宗輔眼中異彩連連。
混亂之中,初賽總算宣告結束,留在場上的大多是些江湖早已成名的高手。復賽直接以守擂攻擂形式展開,幾番混戰以后,蕭峰當仁不讓地占住擂主之位,幾乎只花幾拳幾腳,就已將完顏宗輔摔出擂臺,把這位王公公看得高聲叫好,抓住季卷衣袖問:“前幾次來時還未見過這位英雄,他是何出身,竟又投入你麾下?”
季卷假咳幾聲,但笑不答,意有所指地問:“王前輩,今日觀賽下來,燕地群豪的底蘊,較之京城如何?”
王公公臉上笑容不變,似乎只是與她盡興交流武藝地道:“底蘊尚薄,但群星熠熠,若加上域外高手,論人數已幾能比肩。”
季卷便笑得更甜。
王公公抱怨似道:“眼下京中相當不安生,我有時都想,什么時候向官家乞骸骨,來你這里養老算了。”
季卷笑問:“哦?如今外敵已定,我聽說京中正要大肆封功,怎么反倒不安生了?”
王公公專注看著擂臺上亂戰,嘴唇不動,輕聲細語道:“正是為了受封呢。蔡相、王宰、童太師、梁太尉可都動起來,為你準備,意在等你入京受封。我這回來亦有官家旨意,要宣你上京呢。”
本穩坐裁判席的戚少商忽縱身躍入場中,一副見獵心喜的模樣,也不管自己出手合不合規矩,大笑著與蕭峰戰作一團,季卷笑看著,忽聲嘶力竭咳嗽起來。她見蘇夢枕咳得多了,自己把那樣子學了個十成十,此時氣息奄奄望回王公公,裝作沒懂他的暗示,嘆息道:“官家愿意給我這白身封賞,我自然是感激涕零的,但是王前輩也見了,我這回病的……只怕上京就要死在路途中了。”
她話說得客氣,意思卻已相當明白:她又不傻,才不會做回去自投羅網的雞。
王公公沉默一會,道:“既是相思病,回京見到蘇公子,想這病就能大好了。若是別的病,倒還可信一些。”
“哎呀,怎么總是我上趕著去京城找他呢?”季卷嬌嗔道:“他就不能來看看我?”
王公公的屁股往旁邊挪了挪,有點受不了。
季卷滿足自己戲癮,卻也沒落下王公公的提點,笑道:“前輩說得是。我這病今晚又要加重了,特別重,明天就連床都爬不起來,見天就要自己死掉了。”
已經從王公公處得到趙佶和宋廷中大半實權官員都等著對她關門打狗,季卷說一不二,晚上當真病情加重,轉眼就已氣息奄奄,一副重病不治的樣子,總之說什么也不離開燕京。王公公離開時都是抹著淚走的,入戲之深,似乎她真的再遲幾天就要歸西。
王公公走了不多日,朝中派來御醫勘察她病情,有王難姑親手下毒,季卷被扶著出門時簡直如一具僵尸,把御醫都嚇了一跳,探脈又辨不出病情,只能勉強接受了她相思成疾的瞎話回稟。聽了御醫確認,季卷似乎病得當真很重,趙佶與朝中幾位臥龍鳳雛商量幾日,下旨關照她靜養,同時非常體恤地表示,既然病得這么重,那不如把手上遼人軍隊的軍權移交給童貫。旨意發出當日,童貫已帶著他二十余萬的大軍開拔,似乎是要來平和地過渡軍權。
第124章 先下手
縱有千百種陰謀詭計,在季卷堅定咬死重病不能動之下,蔡京等人也不能派人空降燕京,一掌斃了季卷再飄然遠去——燕京那還沒比完的武林大會幾乎吸引了全江湖閑人,他們手上再強的殺手也無法在這么多閑人眼皮下潛入季卷住所。
既然不能騙她回京,趙佶便將希望寄托于童貫之上,自己甚至想好,等童貫取回全部兵權,等季卷病愈,他把季卷調回京中,封一封女真人,替她在京中立一座道觀,終她一生,必不少她用度賞賜。她要不滿童貫,等過了一時半日,貶下他官,任季卷處置就是。
他對季卷仍抱有一絲浪漫幻想,也覺得自己的做法,對一個太不循規蹈矩的女人來說,已經足夠溫柔,季卷來日弄明白后,也會為他安排感激的。在這種溫柔之外,蔡京來請示該出手先拔季卷留在京中掣肘的金風細雨樓,他就沒多少耐心,揮手叫他們自行其是,此時已全然、或刻意忘了自己還給過金風細雨樓樓主一面免死令牌。
蔡京得了圣意指示,先是請趙佶在諸葛神侯陪同下離京,避一避京中亂局,隨即信手擲出的第一張牌是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在武林聲勢早已落于青、金兩派之下,京中勢力,更遠不如蘇夢枕。雷損就算拼上身家性命,也絕不可能打得過金風細雨樓啊。”蔡攸迷惑道。
蔡京不語,反是坐在蔡攸之下,一個遺世獨立,白衣勝雪的中年人淡淡道:“投石問路而已。劍客生死相較,在發出決定一劍以前,也需要提起十二萬分精神試探破綻。”
蔡京手上牌的確很多,但還要留一部分給未來,時刻準備對付季卷。因而最好能夠試探出全部底細,再以最小的代價,取下最傷痕累累的金風細雨樓。
金風細雨樓何時會傷痕累累?
必得是蘇夢枕傷痕累累之時。
但蘇夢枕已近三年沒出過刀。誰知道他眼下刀力還有幾分?是越發精進,或是退步?
四年以前,他封刀之前,已是江湖名副其實的“夢枕紅袖第一刀”,守燕京半月有余,紅衣立于城墻的英姿至今猶被當日參戰者津津樂道。如果他刀意見漲,如今又是什么實力?
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使蘇夢枕傷痕累累?
蔡京笑了。非常欣賞的微笑。他笑著道:“攸兒能招納到你,是他撞了大運。你知道蘇夢枕的破綻是什么?”
白衣人道:“在我眼中,他全身上下,至少有一百個破綻。”
蔡京問:“最大的一個是什么?”
白衣人暫未答。
而雷損已利用起這個破綻。
六分半堂是被蔡京投下去問路的石子,而他也同樣投下一顆石子試探。
一個被雷卷親自逐出江南霹靂堂的雷家敗類。
“殺戮王”雷怖!
一個以擅殺人、愛殺人聞名的瘋子,正在金風細雨樓一處盤口殺人。
這日下雨。雨甚大。光陰陰,燈暗暗,刀無敵。
無敵的刀已經砍下四個人的頭,馬上就要砍下第五個大好頭顱,便聽屋外一聲蘊滿憤怒的聲音:“你殺了我兄弟,我就要你死!”
一個有破綻的人,難道不知自己破綻在何處?
一個有破綻的人,哪怕明知有詐,依舊會上鉤。
怒聲尚在屋外,比聲音更快撞入屋內的是一道黑得融入雨色中的身影。
身影一聲不咳。
蘇夢枕這幾年春風得意。他以前不僅病重,更不愛吃飯,沒空休息,一個人瘦得似一張皮,薄薄包裹在骨架外面,唯一雙眼還看得出這是個活人。現在不同。他吃得好。睡得也好。
一個人就算病得再重,只要能吃能睡,就一定會變得健康一點。
所以現在撞入屋內的黑衣身影已顯出些盛年男人該有的健壯,拔出的刀,也不再如幾年前一般凄冷、婉約,柔如女子微吟。
依舊是一柄紅刀,依舊刁鉆、意料不到,刀勢開闔壯闊,刀如驚電,只一現世,就斬斷雷怖的無敵刀,第二刀,已擷下雷怖人頭!
蘇夢枕落地,輕咳一聲,視線掃向室內其余六分半堂弟子,目中寒火凜然,似在打量還有誰手上沾了風雨樓弟兄的血。六分半堂中人這才反應過來,張大了嘴,一時不知該進該退。而蘇夢枕已替他們做出了決定!
他看見其中一名弟子指縫間有血。于是他前掠,刀自袖飛,直飛那名弟子脖頸。
一刀,再取一個人頭。同時有勁風自頰邊生起!
一柄黯淡無光,黑帶五彩的刀,自斷了頭的六分半堂弟子身側抹出。
“不應”寶刀!
“血河紅袖,不應挽留”,乃當世四柄神兵。血河劍從方應看處落在季卷手里,她嫌煞氣重,擱置不用;挽留劍主隱居,暫未現世;另外的紅袖與不應兩刀,正由蘇夢枕與雷損各執其一,兩人京中對峙日久,兩柄寶刀卻從未正面對上過。
這當然是他們兩人默契。非決戰之時,他們都有意避開彼此正對的時機。
現在紅袖在握,不應現世,莫非現在就是雷損擇定的最終決戰之日?
雷損選擇了最好的時機,選在蘇夢枕剛殺完人,視線被噴濺血液一擋,手袖后撤,避免被染臟的公子習性發作瞬間,不應刀吞沒周邊所有光線,悄沒聲地斬向蘇夢枕。
而紅袖依舊翻起紅浪,穿花亂墜般自袖中遞出,截住雷損這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偷襲。
蘇夢枕冷笑。在刀綻迷艷光華里冷笑道:“你已敵不過我!”
雷損同樣發現這一點,神色震怵。
封刀三年,蘇夢枕竟還能進步?
或者是身體病痛減少,令他能撥出更多力氣,用在刀上?
此時卻不能深究!因為蘇夢枕的刀又襲來。刀動風起,風翦一絲紅,已奇巧地從雷損刀中一霎空隙里鉆了進來,直抵他的咽喉。這一刀不及阻擋。雷損臉上已露出了悲酸的神色。
可另一道風向蘇夢枕背后襲來,逼他放棄這必殺一擊,撤身讓開。
眼風。
狄飛驚的眼風!
“低首神龍”也來了?
六分半堂兩位首領都在,其余堂主供奉是否也已藏在這間樓里?
這就是雷損投一顆不值錢石子,所能尋到的好時機。蘇夢枕得訊雷怖在此大開殺戒,動身之快,甩下所有樓中精銳,眼下此地除卻些拳腳稀松的外門子弟,就只他一人!
一人。對多少人?
高踞的眾黨中,仍是冷如寒冰的白衣人先下定結論:“無用功。”
蔡攸不恥下問:“先生覺得雷損竭力營造出多對一的局面也不足以殺死蘇夢枕?”
白衣人閉目,撫劍。撫摸寶劍之時,臉上露出些高處不勝寒的寂寥。他道:“安排下一次襲殺吧。我比你們任何一人還急于看到他死。他若不死,季卷怎么會把隱居的葉孤城請動出山?”
他說到這句,不知何故,竟微微笑了一下。他并不常笑,因而笑起來時,竟帶著莫名譏諷之意,不知在譏笑身陷囹圄的蘇、季二人,或又是譏諷眼前這些丑陋做派的小丑。
季卷也在笑。氣笑。她仍裝著病,做戲做全套,連日躺在榻上,卻不妨礙她繼續批公文,更不妨礙她拿著從福建返回來的書信跳腳。
“哪有這樣的師父?!”她叫:“成天就知道跟著商隊出海,去找什么新島嶼建他那破白云城,連他親愛的徒弟的信也不收!”
她寫給葉孤城,暗示他趕緊出山給徒弟搭把手的信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青田幫弟子滿臉為難,表示葉長老眼下行蹤飄忽,一年里能回一次駐地就已很不錯了——這一次往往還是丟下一份材料清單催他們加急處理。
“下次斷了他的分紅。”季卷嘀嘀咕咕,送信的弟子看天看地假裝沒聽見。
她又拿起另一封信,翻了幾頁,喜笑顏開:“果然還是幫主最支持少幫主的工作!京城這么熱鬧,青田幫幫主當然也要去湊個熱鬧嘛。”
蘇夢枕在這種時候居然也能笑出來。他像季卷一樣笑,笑容更寒,更怪,帶著森森鬼氣,冷笑著向從他身后逼近的狄飛驚問好:“你來了!還暴露了武功路數。無邪早就懷疑你武功不弱,今日之后,他總算能解惑了。”
狄飛驚救雷損一次,現在又低下腦袋,安靜地歸于雷損身后,斯斯文文道:“蘇公子,你我立場如今相對,接下去都是殺招,就不必強自寒暄。”
“對我出手,沒什么,”蘇夢枕不以為意道:“只要沒對我樓中兄弟出手,我都愿意跟你們聊幾句——聽說你已和雷純姑娘完婚,做了雷損的姑爺,我沒給你們贈禮,也不想贈,一句恭喜還是舍得說的。”
狄飛驚臉色一白。他艱難地支起一節斷了的頸骨,向蘇夢枕投來一眼,似要確認蘇夢枕這話是否是譏諷。
有什么好求證的?一個主動放棄雷純的前未婚夫,來恭喜他這位竊寶上位的新郎,除卻譏嘲,還能有什么用意?
但蘇夢枕說這話時的確沒有嘲諷之意。他甚至都快忘了還和雷家有過前情。他對狄飛驚的恭喜也出自真心實意,脫口而出時,甚至還有點小艷羨。
——他和季卷都沒完婚呢!
第125章 一波三折
感慨只是心隨意起。
真正隨身飄起的是刀鋒。薄紅微閃,刀氣竟狂傲至此,一人籠罩雷損、狄飛驚兩人。雷損狄飛驚兩人急退,撞碎墻壁投入雨中,雋俊紅影緊跟在他們眼前,斬碎雨絲,是勢要取他們性命的冷決。
哪怕雨中幾道潛伏身形暴起,各執武器攻向他,蘇夢枕手上刀也沒有一絲偏轉。
雷動天,雷媚潛伏已久,此時兩方夾擊,四人各占一方,連接成陣,齊攻蘇夢枕!
這幾乎是六分半堂中全部最高戰力。雷損將他們全聚于此處,難道就不怕一旦折損,六分半堂后繼無人?
但雷損似乎全不在乎。畢竟幾乎不可能有人能從他們四人的聯手一擊下活下來,他自信哪怕是號稱京中第一高手的諸葛小花來此,憑他們四人,也絕對能讓諸葛小花留下點代價。
更何況區區一個蘇夢枕?
“區區一個”蘇夢枕冷笑,在雷損形勢翻轉,招招殺招、刀刀搶攻中同樣暴退,而雷損眼中唯余取他性命,步步緊追,不應刀搶在其余三人之前接連搶劈,形成些微脫節。
這一脫節,使他搶到了其他三人之前。換句話說,有三個人落在他身后。
于是雷媚的劍在昏天驟雨里悄沒聲地偏轉半寸。這半寸,已足以把劍刺進雷損后心。
雷動天與狄飛驚齊齊發出暴喝,眼風指風彈向劍脊,令雷媚的劍沒能刺穿雷損心臟,就不得不拔出自保,但也已足夠對雷損造成重創!雷損本就蒼老的臉色更加灰敗,停步轉頭,而蘇夢枕已從前掠來,紅袖刀穿在雷動天與狄飛驚兩人夾擊之間,把雷媚護到身側。
雷損吐一口血。雷媚的暗算雖沒能殺了他,也已叫他功力大損,全要靠雷動天攙扶著才能立在原地。他慘然問:“為什么?”
雷媚臉上也略有傷情。蘇夢枕替她回答:“因為她已答應加入‘金風細雨樓’,她就是郭東神。”
雨仍在下。雨中漸有雜音。是金風細雨樓增援趕至的動靜。雷損還想再說,狄飛驚已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先撤!”
撤。英雄落魄,當然該先撤。雷損一點頭,半靠在雷動天手臂上,被拖抱著退走,狄飛驚在其身側掩護。雷動天與狄飛驚都打著十二萬分的注意,擔憂蘇夢枕會隨時追上,但蘇夢枕卻只慢吞吞地踱回樓里避雨,目光冷湛,并不急于窮追猛打。
他甚至有心情擰一方白帕拭掉臉上水漬,拭到一半手臂抽緊,扭成不正常的角度。雷媚將他動作看在眼里,笑道:“看來我們四人合擊,還是給蘇公子留下了點傷勢。”
“四人合擊,給蘇夢枕造成了些傷勢。”
別野別墅里,蔡京眾黨亦在談傷。
蔡京只問他最關注的問題:“多重?致不致死?”
前來稟報的多指頭陀道:“應當是經脈傷。”
蔡京冷道:“還不夠!”
傷的不夠,不足以一錘定音。所以要再殺。多指頭陀點頭道:“第二批殺他的人已在路上。”
白衣人忽問:“去哪里?”
蔡京和氣地問:“依西門先生之見,他們應當去哪里截蘇夢枕?”
西門先生并不想答。但偶爾,在更大目標驅使下,他也可以有限度地逢迎一下。
他冷聲道:“蘇夢枕的第二個致命缺點。他太心急!”
“所以他必要去一個地方,”多指頭陀搶道:“六分半堂總部,‘不動飛瀑’!”
蘇夢枕正順著雷媚的目光看自己手臂。像在看不屬于自己的一個部件,因而也感覺不到疼痛或拖累。視線又投向領無發無天趕來的莫北神。
他沒有回答雷媚,而是忽開口道:“雷損失去了兩個手下;他自己傷得也重。他這種人,一旦認為自己受到致命威脅,必會把自己埋進沙漠,直到危機過去再探頭。所以現在是唯一能抓住病虎尾巴的機會,我向來認同一個道理:趁他病,要他命!”
雷媚似笑非笑,問:“公子要去哪里取他的命?”
蘇夢枕眼中厲芒一閃,對趕到近前的莫北神眾人道:“‘不動飛瀑’!”
他往不動飛瀑。雷損亦往。要殺他的人亦往。
他難道不知道當下京城,除卻六分半堂以外,要殺他的勢力不計其數?
他撲向魚餌,焉知其后有怎樣的漁人潛伏?
而他在京城之中,難道有什么幫手,可以頂著蔡京的威脅向他伸出援手?
無論如何,他已抵達不動飛瀑。
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的總部都遠設在城郊數十里位置,分立西東。此時雨勢漸小,他帶領樓中精銳直撲不動飛瀑,抵達門前便覺其間人影憧憧,有大量不屬于六分半堂的幫派勢力潛伏其中,在他們踏入一刻完成合圍。
蘇夢枕抬頭。飛瀑頂上,樓閣之間,雷損的身影一閃即逝。
是引誘,是算計,是蓄謀已久,守株待兔?
重重人影包圍以前,蘇夢枕忽道:“六分半堂自詡以理服人,以智勝人,雖黑白兩道通吃,行事激進,在江湖中到底有三分獨善其身的清譽。雷總堂主一朝全盤投在太師門下,這點名望,恐怕要隨即飛灰。”
雷損從飛瀑之上現身,冷冷笑著,道:“蘇公子始終缺了點審時度勢的意識,未料當前京中局勢,乃是順太師者昌、逆太師者亡。”
蘇夢枕亦冷笑。他冷笑道:“你錯了。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拳頭大者昌、拳頭小者亡!”
雷損問:“你以為你在京中,就是最大的拳頭,能支撐你活得最久?”
蘇夢枕不語。
他本來就不愛回答別人的問題,但此時不答,卻非傲慢。
是殺機!澎湃的、無孔不入的、恐怖程度近似諸葛神侯的殺機。
殺機四面八方籠罩住他。
如果拳頭大者昌,拳頭小者亡,那么這殺機的主人,無疑比雷損、比蘇夢枕更有資格活著。
殺機凝做一支箭,自虛空中射往蘇夢枕!
蘇夢枕拔刀!
任何絕境,任何殘局,只要能動彈,他當然都會拔刀。
但他根本無需拔刀。因為當那支傷心小箭嗖地射向他心臟之時,自高崖頂端,呼嘯墜下一道如燒得滾熱的爐鼎般身影,墜地同時,怒喝一聲,將青色小箭攥入掌心,至純至陽心法運到極致,竟令小箭滋滋作響,發出鐵器融化般的動靜。
與這漢子駭人聽聞的登場聲勢相比,不動飛瀑重重包圍以外的喊殺沖天,以及些做青色短打裝扮的人馬打旗沖將上來,騰騰槍擊連響的動靜,已算不得什么,在他們槍下被沖亂陣勢的天盟、落英山莊等幫派,更是無人在意。
蘇夢枕的刀仍未收。被他遽然祭出的武器卻多了一樣。微笑。
當他下定決心要討一個人歡心的時候,他總是不吝嗇于微笑的。
他微笑,與火焰熔爐般的壯實漢子一道殺往射出那道“傷心小箭”的元十三限,同時道:“季幫主,久違了!”
季冷神色頗為古怪地瞧他一眼,嘴唇囁動半晌,沒有說話。
他這種人,往往反應比人慢上一拍,好不容易想好要怎樣開口,已錯過了最佳應答的時機,再說話反而顯得刻意。所以他把“你怎么喊青桐‘丈母’,卻只喊我‘季幫主’”咽了下去,堅聲道:“這人歸我!”
他出手。
這也是從福建啟程以前,季卷信中再三向他強調的事。他只需要出手。
季冷前幾年在季卷設計下,頗惹皇帝歡心,等季卷的勢力在北方鋪張起來,父女二人,一者掌握水道商路,一者掌握兵伐戰功,便越來越惹趙佶猜忌。季冷只是在水路上來回游動,做貨物的搬運工,被季卷連發數封信提點后,這才知道降低存在感,龜縮回福建路內,已有兩年多不曾入京。
他對這種生活反而更適應。青田幫內大部分事務決策都不靠他,他樂得在家琢磨武功,越琢磨越沉迷,直到季卷來信叫他出來動彈一下,還頗有些不情愿。
等動起手來,季冷卻又覺得出來與江湖高手較技比試,的確是件相當有趣的事。
元十三限的武功近乎花哨,無論掌法、腿法、劍法、吼攻,無窮無盡,甚至連衣衫、毛發、腸胃、元神都能成為分身,各展絕學,齊齊向季冷攻來。而季冷只以一掌應。他不是天生伶俐,更無七竅玲瓏心,便舍棄一切使他更絢爛、更瀟灑的修飾,將內力掌力磨到極致,一掌出,渾身純陽內力便隨之轟出,全無技巧,因此近似于道。
因此元十三限用掌、用腿、用劍、用箭,上躥下跳,比街邊糊口的雜耍藝人還要忙碌,令他大開眼界、興味盎然,不住催促:“咦!這個有趣……怎樣做到的?還有什么?再讓我看看!”
別野別墅里,蔡京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元十三限被當猴子在耍呀。”他笑瞇瞇地,毫不在意地道:“真是可惜。要是早知道季幫主在這,應當把諸葛正我也引過去的。也不知諸葛正我會幫季冷,還是幫他的好師弟?”
場中陪出一片笑聲。
只有西門先生沒笑。
他已有些不耐。
他甚至有些懷疑這些人的誠意。
他已經把自己的誠意全部展示出來了。甚至連自己的來歷、季卷的能力,都統統告訴了蔡京。
他只求磨劍。
他雖不誠于人,卻向來誠于劍。
所以他不耐地問:“我已說過,蘇夢枕絕不好殺,否則,我何須來找你們?你們這樣一張張牌打,要打到何時?”
蔡京笑道:“我手上最大的一張牌就是你帶給我的消息。但現在,還可以再等一等。”
西門先生道:“還要等什么?”
蔡京訝然道:“我怎么可能一次只丟元十三限和一群小嘍啰去殺人?”
蘇夢枕眼中看不見小嘍啰,很快也看不見元十三限。他雖在時間積淀上輸了正鏖戰兩人一籌,眼力卻不差,幾招之間,看得出季冷略占上風,沒給他留什么增加好印象的機會。戰場外圍,莫北神等人與季冷帶來的青田幫弟子合流,本就一同受過訓,如今收拾戰場殘局綽綽有余,他只看了一眼,便將目光定在雷損身上。
“今日之戰,看起來還是你我的事。”他說,旋即身形騰飛,自下而上飛越一道白瀑,刀芒綻在手中,直逼雷損。雷損倒仰避讓,口中悲憤狂呼:“還不動手!”
他這句話說得不巧。
因為早埋伏在他身邊的人,始終在等蘇夢枕接近這刻的時機。他們本可以悄沒聲地,等蘇夢枕沒有騰挪余地之后,再出手襲殺。但雷損這悲憤一語,卻提早叫破他們行蹤,使飄來的紅袖短刀滯了一滯,頓了一頓,慢了一慢。
殺一個沒有防備的人,與殺一個已有所悟的人,難度不可同日而語。
第126章 陳年舊事
所以當一道劇烈如千萬個太陽集聚,強烈至極的光芒爆發一瞬,蘇夢枕大叫、閉眼,倒飛之間,似被千萬把劍刃劃過,渾身上下出現無數道血痕,但仍橫刀于胸,向前斬出一刀。刀影如血,血滲越多,刀意越厲,撕開兜頭的黑衣玄袍,格住另一把長刀同時,反以瑰麗、奇絕的巧妙一抹,斬下那長刀客的一段手臂。
蘇夢枕落地,合目,目中滲血,刀上血卻更甚。
他閉著眼,仍似能視物,問:“‘黑光上人’詹別野?”
向他擲出黑衣玄袍,布下黑光大法的黑光上人不語。
他轉一轉頭,循著血滴落的聲音問:“御前帶刀護衛大統領‘一爺’?”
被他斫掉一節手臂的人冷哼。
他重新睜眼,又對另一位負著個背囊的年輕人問:“你又是什么人?”
年輕人的背囊就是剛剛綻出千萬光華,令蘇夢枕的眼睛至今模糊不清的武器。他道:“我是文雪岸,文張是我的父親!”
蘇夢枕恍悟頷首,忽佝僂下身,極度劇烈地咳嗽起來。久違的,也是熟悉的凄厲咳嗽,一大口黑血自胸腔噴出,稀釋在濕漉漉巖石上,他卻不以為意,嘆道:“江湖就是如此。殺了老的,自會有小的立志替他報仇。”
文雪岸冷笑:“我們三人合擊,你已是必死,不如想想自己身后,還有誰會替你報仇!”
蘇夢枕疑惑道:“你沒老婆吧?”他又煞有介事點頭:“你看有老婆兒子的‘一爺’,就不會說出你這種話。”
文雪岸一口氣噎在喉嚨口。
蘇夢枕臉上露出幾分笑意。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與季卷相近的笑。面臨大敵之時,仍有笑意。心中緊張,更要說笑。
——殺一個文張,也有這樣的高手要替他復仇。
——難道殺一個蘇夢枕,后面就不會有另一個氣到瘋癲的人替他復仇?
那還有什么好怕?
所以蘇夢枕咯血、頓起、出刀!
陰謀詭計,唯以刀應。
刀斬雷損。
一爺那大開大合充滿愛恨情仇的刀上前!文雪岸那恨極怒極深愿啖他血肉的拳上前!黑光上人那濃到能吞沒一切希望的黑光寶氣上前!而蘇夢枕的刀自三人合擊的一隙間滑開,錯身飄前,仍直指雷損。
他有這么恨雷損?他有這么想殺雷損?
或者是一點點老對手不言自明的默契,在蔡京眼皮底下,不需會面,就已存在心底的默契。
雷損已無力再應。雷媚的傷成了他無法拔刀的理由,也成了他一味后退的借口。直到他退無可退,方才如英雄落魄般大叫起來:“我絕不肯讓你殺了我!”
他忽按動機關,往突然出現的地洞里跳去!
蘇夢枕眼神一凝,身形立即向上飄飛,將一刀一拳一手讓在他身前。
就在此時,爆炸忽而發生!
發生在樓閣之基。發生在飛瀑之間。將漫天雨絲都震得倒轉,往天空激射而去。
于是山巖坍塌,水瀑四灑,樓閣粉碎,將大多數留在不動飛瀑底鏖戰的人埋藏其下。
一時極鬧。亦是極靜。除卻爆炸聲息,了無人聲。
唯京城之中還有人聲。蔡京問:“死了沒?”
回來稟報的多指頭陀慚愧道:“傷得很重,渾身流血了,但還沒死。”
蔡京一時不語。他的兒子蔡攸替他罵道:“該死的雷損,大優局面,就是磨都能磨死他,放什么火藥!”
他身后的白衣人冷笑,譏諷道:“還要殺幾次?不如我現在出發,再多殺他一次?”
蔡攸抹一抹額上汗,轉來道:“西門吹雪!這種時候,冷嘲熱諷何用?你不如想想辦法——”
西門吹雪垂眼看自己手中形式奇古的長劍,以瀟瀟寒意冷冷秋聲道:“我已給過你們辦法。要殺江湖人,不該用江湖刀。”
蔡京放下茶盞,起身道:“要借天威。”
西門吹雪微微頷首,眸中忽綻無盡戰意與無窮冷光,道:“蘇夢枕本就犯了死罪!”
蔡京嘆息道:“我本想給蘇樓主一個江湖人體面的死法,是他非要掙扎,如今非但要死,還要在青史之中,留下謀逆叛亂的罪名了。”他問:“人證何在?”
西門吹雪冷笑:“我花了很大功夫,才把她從福建帶過來。”
人已散。別野別墅重歸安靜。
與爆炸發生的中心一樣安靜。
在這份安靜之中,忽有人發出一聲咳嗽。凄厲的,殘損的咳嗽。
蘇夢枕掀開廢墟。令遠離爆炸聲勢,惴惴等著幾人生死的金風細雨樓眾人重拾呼吸。
他提著刀,立在廢墟之上,等。等幸存者。他等來等來黑光上人雙目失明,徹底落在黑光之中,上前一刀,便剁下他頭顱。他繼續等。等文雪岸掙扎到天日之下,血水混著雨水沾濕成泥人,瞪著他半晌,忽嘶聲道:“雷損這個兩面三刀的叛徒!他引火藥是為了幫你!是為了殺我!”
他似瞬間明白了一切,給雷損所有詭異行為找到了理由。為何提前示警,為何出工不出力,為何在三人圍攻的大好局面下引動爆炸——如果告訴太師,如果向太師揭穿!
渾身浴血的蘇夢枕一擦刀,抬眼睨往文雪岸,鬼氣森森道:“蔡京能找人殺我,就不要在我反過來找幫手殺人時躺在地上耍賴。”
他說完這句,刀鋒挾著腥氣,直撲文雪岸。文雪岸接也不接,竟是掉頭就跑!
跑。此處離京城數十里。他能跑到哪去?
他的確有地方能跑。因為他是文張之子。他與那兩個死在爆炸里的廢物不一樣,在蔡京眼里,更有利用價值。
所以蔡京額外向他囑咐了一句:“如果他還是不死,你就領他往黃河渡頭跑。”
蘇夢枕帶人急追!
哪怕渾身浴血,胸腔久違如火燒般疼痛,刀還在手,人還喘氣。他依然覺得自己完全健康,完全能應付蔡京下一次的襲殺!
健健康康,無病無災的季卷倒在簾子后面,連呼吸都微弱到像是隨時要斷氣。
簾子之前,蕭干微笑以對,但任童貫說破了嘴,只答一句“我是契丹人,聽不懂。”
季卷對童貫的態度可見一斑:熱情、禮貌、且一問三不知。這位靠前些年征伐西夏攢出實打實軍權的太監抵達燕京已有幾日,一路受夾道歡迎,擺出官家手諭就稱必定傾力擁護,等他真要插手軍中事務,就發現燕京處處是聽不懂宋人官話的契丹人,之前熱情歡迎他的宋人嘆一口氣,推諉說這些外族人向來只服他們的季大王。
季大王在哪?
季大王相思成疾,病得要死了,現在叫她強撐著起來管事,未免太殘忍了吧!
童貫對著蕭干那副裝傻的面孔深深呼吸。
到這一步,他還不明白季卷在拖延、敷衍,找著借口不尊圣旨,那他就太過愚蠢了。
可是他想不通:季卷怎么敢?
拖延,說明她認為時間站在她這一邊。京中風向必會往有利于她的方向吹。
憑什么?
憑京中那些郁郁不得志,把燕京當做實現抱負之地的小官聲勢?
憑已被蔡京牢牢盯上,離死期不遠的蘇夢枕改天換日?
怎么可能?
女人就是短視。女人就是愚蠢。她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分明已觸動官家,站在掌握權勢的唯一轉折點上,卻為了點小情小愛放棄。
女人永遠不會明白,大宋的權勢永恒只來自于官家。
而現在官家要收回施舍給他們的所有特權。
童貫冷冷道:“聽不懂官話也好。今日是我,尚能好言好語相待。等過些日子,官家一怒,北地伏尸百萬,蕭太師至少能借口聽不懂官話,沒能提前聽到我示警。”
他一甩袖,怒氣沖沖地走了。等他走出去幾步,季卷才伸個懶腰,撥開簾子,相當納悶道:“趙佶的怒火還能伏尸百萬?那他前幾年怎么不多怒怒,非要我灰頭土臉跟人拼命?”
她非常譏誚地笑:“他那些情緒的影響力,能夠透出皇宮,都已經該感謝老祖宗開恩了。”
蔡京卻不認可她這大逆不道的言論。
蟻附在皇權之下的生物,自然會下意識地把皇權想象成宏偉、磅礴、不可撼動的擎天巨柱。
因此當他以江湖手段殺蘇夢枕不成,旋即選擇重拾他的老本行。
告御狀。
他甚至早早就為此做好了準備。
黃河渡頭,趙佶與諸葛神侯前往太廟祭祖的隊伍,因路遇大雨,河水漲潮,滯留于此。
這就給了蔡京追上去的機會。他只帶三個人,步履匆匆,發冠歪斜,足下染泥,一副焦心如焚狀,跪在趙佶面前,顫聲道:“微臣剛送官家出京,恰得下屬傳訊,尋到一位證人,將一件陳年刺圣案梳理清楚。事關重大,證人所指認的,亦是京中關要人物,此事必得恭請官家定奪不可。”
趙佶已沒在聽他絮叨。他在看被蔡京身后兩人擒住的絕色女子。他其實有點想不起來女人的臉,只覺得隱隱熟悉,但現在非常想聽一聽這位美人的嬌聲言語。他非常風流、非常倜儻地微笑,溫和問:“姑娘是證人?你要指認何人刺殺于朕?”
美人泫然抬眼,凄切道:“妾所指認,乃四年以前,金水河畔,六合青龍刺殺一案。當初妾受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巧言蠱惑,替他狼子野心賣命,事后才覺出所行之事有多荒唐,幾乎置大宋江山于不顧。自引官家往金水河畔一行以來,妾無一日不受良心譴責,現在說出,才覺得松一口氣。”
第127章 人頭滾滾
趙佶臉色大變。他終于想起來這位曾與他有過露水情緣的美人。
想起來的一瞬,他倒退幾步,直到退回諸葛神侯之后,才略感安心地舒一口氣。
他躲在諸葛神侯背后問:“六合青龍效忠傅宗書,里通外國,欲毀我大宋百年基業,此事由六扇門查得明明白白,你現在攀咬當日舍生護駕之肱骨,如何取信于人?”
美人玉慘花愁,俯身道:“妾不懂這些。自那日以后,蘇夢枕親自送妾至福建,更給妾留一張手信,言稱來日無論遭遇何事,皆可由此手信得到庇護。妾與蘇夢枕素無干系,若非此事,他如何要替妾考慮至此?”
趙佶笑。笑得風流,笑得相當放浪。他遠遠道:“抬起頭。”待美人抬起一張梨花帶雨芙蓉面,他方又暗示一笑,稱贊道:“為美人一笑,付什么代價不可?”
美人迅疾地低下頭去,似是嬌羞,又像生怕再多說兩句就要得罪自家領導。她咬住嘴唇道:“這……蘇夢枕安排妾時,青田幫的季卷少幫主亦在當場,言稱護佑,卻是不許妾出福建一步。幸得西門大俠搭救,方才有面圣陳情的機會。”
她此言一出,竟許久未聽得回音,戰戰兢兢偷眼往上覷時,方見趙佶面色高深莫測,她常見的溫和與狎邪之意皆無,許久才親切道:“你這可不止指認蘇夢枕一人,連季姑娘都攀咬進去了。”他假意一嘆:“我聽說北地漢民,受季姑娘拯救,已自發喚她為燕王。你攀咬燕王,可得是罪加一等。”
雖這樣說,他卻相當鼓勵般向她傾來,似要聽她更多攀咬。正要說話,卻聽黃河滾滾浪濤之間,忽喊殺大作,劍聲刀鳴,旋即有一道年輕聲音嘶聲大叫:“我有重要事情,事關官家圣體,蘇夢枕欲殺我滅口!救我,救我,救——”
美麗到夢幻的刀截斷他的大叫。蘇夢枕并不在乎追他到何處,更不關心身下黃河渡頭處的隊伍,眉峰不動,手握紅袖,便只殺人。
刀一出,攜風帶雨,艷若殘蕊。
刀卻未能斬人。
因為刀上槍尖。
同樣赤紅的槍尖。
諸葛神侯的槍尖。諸葛神侯搶到兩人身前,槍抵紅袖,用一種惋惜的眼神看向蘇夢枕,同時語氣陳凝道:“官家請兩位過去對峙!”
文雪岸面上狂喜閃逝。不僅是死里逃生,更為扳倒金風細雨樓之后唾手可得的名望狂喜。
后者才是最重要的理由。他與文張關系并不親近,若蘇夢枕能付得起代價,就算一腦袋砸在地上,把蘇夢枕當親爹孝敬又有什么問題?但蘇夢枕并不是京中最有權勢的人。
想出名,想有權,想有勢,那就只有投奔蔡京。
想出名,想有權,想有勢,那就得聽蔡京的話,替他扳倒蘇夢枕。
于是他毫不猶豫,直沖到官家面前。
諸葛神侯略一遲疑,想對蘇夢枕說些什么,卻放心不下官家與文雪岸共處,匆匆進屋。蘇夢枕微微冷笑,似已察覺出其間殺機,仍是不避不閃,緊隨其后入內,手收袖中,做出副靜聽的姿態。
文雪岸一進屋便撲在趙佶腳下,視他身邊神色緊張的公公于無物,慘聲道:“草民乃文張之子文雪岸,我有證據,證明家父數年前陷入的那場金水河岸刺殺,其實出自蘇夢枕手筆!當日無論家父,或是六合青龍,絕無犯上之意,只為抓捕劫獄嫌犯,激斗間招式卻被引往他處,方造成刺殺圣上的假象!”
蘇夢枕揚眉哂道:“你的證據原來就是空口白牙。”
趙佶曖昧不清地笑了聲,虛一扶他,和聲道:“只是臆測,算不得證據。罪臣之子反污忠臣,是千刀萬剮之過。”
文雪岸惱恨道:“不止如此!草民這些年仔細探查,發現了一個旁證!當日聯合救駕人中,有一個做‘酈速遲’易容者,自那日后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甚至不愿面圣領賞,江湖皆言此人身份必是朝廷逃犯,才不肯暴露真面目,但此人其實正是如今被人尊為‘燕王’的青田幫季卷!她與朝廷素無仇怨,更有提攜之恩,為何至今小心遮掩此事?說明她自知其中齷齪,經不起探查,陰謀隨時可能被曝光,影響她一派正氣的形象!”
趙佶站得直了些。他做出思量狀,轉向蔡京、諸葛神侯,商量般道:“接連兩人,同時攀出季卷?你們相信巧合么?”
早已知內情的諸葛神侯心中一嘆。他當然知道那次金水河畔刺殺的來龍去脈,雖不至于主動戳破,如今事情敗露,站在他的立場上,也的確沒什么好為季蘇二人辯解。
他們的確不忠。
只是此時,并不僅是非之爭,更是蔡京與青、金兩幫之爭,為避免蔡京繼續一人獨大,諸葛神侯抖擻精神,組織起語言,試圖替蘇夢枕開脫一二。
蘇夢枕卻先開口。他相當敏銳,目光一掃,已對自己所處局面了然,卻不對著文雪岸、不對著趙佶、更不對著蔡京,而是對仍跪在地上的美人道:“我的刀不對叛徒留情。你還有什么索求?”
他說話的同時,已抽刀在手。
美人凄凄看著趙佶,片刻將視線轉向蘇夢枕。她叩首道:“感念公子大恩,妾無以為報,但天地公道,自在人心,若一死能償盡公子照拂,妾愿引頸受戮。”
蘇夢枕躬下身子劇烈咳嗽起來,等他咳完,刀已出袖,道:“好!”
紅袖刀拂往女人咽喉。她并不通武藝,離他最近,要取她性命本是抬手可為,待刀鋒抹往她咽喉,從蔡京身后卻閃出一道精準劍光,截住他的短刀。束發加冠的白衣人截住他一刀,身形飄飛,站到官家身側,語氣冷冽地道:“想殺證人滅口?蘇夢枕,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蘇夢枕不客氣道:“你是哪位?”
白衣人冷冷答:“我是西門吹雪。”
蘇夢枕一皺眉道:“以你的劍術,不該人到中年,仍寂寂無名。”
西門吹雪面上出現一抹扭曲的冷笑。他道:“名望對劍道有何作用?我殺過很多人,有名或者無名,都不能阻擋他們死在我劍下,可知劍術一途,只以劍道領悟分高低,不以名利大小分勝負。有我在此,你最好提前絕了往外遁逃的心。”
蘇夢枕低頭看他手上奇古的劍。他低著頭,看不清面上神色,只聽他語氣似乎低沉,轉對蔡京道:“這么齊全的準備。看來你今日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
“欺君犯上,活該身死!”
蘇夢枕抬眼。眸中寒火愈燃愈烈。他一霎罔顧場中其余所有,只對著諸葛神侯道:“蘇某一生籌謀,從不曾置家國于水火,諸葛神侯,你可信我?”
諸葛神侯捻須長嘆:“老夫知道。”
蔡京立即佯道:“諸葛正我!人證在此,你難道還要——”
“——而你,”蘇夢枕截斷蔡京的話,緩緩道:“我高看了你。你藏了這么久的殺招,居然只是要借趙佶的手殺我。你連親手殺我都不敢,恐怕更無法理解,像我這種人,一旦下定決心,連趙佶都敢殺!”
他話一出口,刀已狂舞!
諸葛神侯霍然色變,想也不想,急躥上前,一掌擊往蘇夢枕右腰,喝道:“慎言!”
不只是他。蔡京亦跳起身!
文雪岸再度解開包袱!
趙佶身后兩位公公左右掠出,手執棍棒,急打向蘇夢枕天靈!
所有榮辱系于趙佶一身之人,此時都驚駭出手,要將似已發了瘋的蘇公子攔在趙佶之前!
而蘇夢枕已挾刀飄飛。
不是飛往趙佶身前。
而是趙佶身側。
身側是斜撲過來,要替趙佶擋住刺殺的蔡京!
諸葛神侯一愣。
難道蘇夢枕并不是想殺趙佶,只是借一句恐嚇,打亂蔡京安排,得到這一個亂中刺殺蔡京的時機?
蘇夢枕的確是為天下計不顧生死的人。雖然諸葛神侯時而懷疑他效忠的并非趙家天下。但無論效忠哪個天下,殺奸臣蔡京,都是他當仁不讓的義務。
那這一掌是否還要擊實?他還能不能收回大半內力?場中這么多位高手合擊,而蘇夢枕受傷已然不輕,極有可能一招即取蘇夢枕性命!
他遲疑了一秒。
就這一秒。
乍起另一道精準如道的劍光!
西門吹雪的劍光。
劍光并不對向蘇夢枕。也不對向諸葛正我。
甚至不對向蔡京。
劍光直刺趙佶!
趙佶本來很安全。
他身后兩位隨侍太監的功力,雖不如被他嫌棄有老人味的米公公,也算當世一流。
他身前有蔡京,有多指頭陀,有文雪岸。還有京中第一高手、甚至也可以競爭武林第一高手的諸葛神侯。
他自己甚至也略懂一點武功。無論天下哪一位高手向他出手,這般完備的配置之下,他都能全身而退。
但劍光暴起的一瞬間,場中所有人都被蘇夢枕狂言吸引了注意,都以為蘇夢枕這驚紅一刀要斬向官家,所有人都在合身撲向蘇夢枕,導致趙佶身前反而出現一道真空。微不可察,當世也不該有人能捕捉到的真空。
真空立即被劍光填充。
諸葛神侯腰身倒折,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沖向西門吹雪,暴喝:“狂徒敢爾!”
但他已晚了一步。
晚在他遲疑,猶豫,思索要不要把對蘇夢枕的一掌擊實的瞬息。
高手過招,只一瞬的落后,就能決定結局。
劍光旋滅。一點薄紅飛起。
劍從咽喉處拔出來的時候,劍尖染血。
在一片死寂之中,劍客輕輕將血從劍尖一連串吹落,忽竟被這動作勾出萬般蕭索,嘆道:“劍招能學,劍主卻非。你不在,我的劍是何等寂寞。”
第128章 清君側
那一瞬間諸葛神侯和蔡京的臉上都露出一種如夢似幻的錯亂神情,似乎摔到地上的不是道君皇帝而是什么妖魔鬼怪的真身。但無論是妖魔鬼怪、還是他生前自封的仙人大士,喉嚨處破一個大洞之后,無疑都已死得透透的。
“西門吹雪”吹去劍上血后,也閉目立在原地,手中劍微抖,忽仰天長嘯道:“弒君篡位,不過如是。”
他說罷此句,信手一劍點向諸葛神侯槍尖。諸葛神侯那驚艷一槍原本可稱做天下無敵,可如今錯亂之下已徹底沒了威脅,中年劍客隨意撥開槍桿,又長嘯一聲,道:“蔡京!責任已了,我自歸去!”說罷沖破屋頂,劍如飛仙,遠遁而去。
蔡京恨不得破口大罵!
但他已來不及罵,因為在他目睹趙佶暴亡,因而心神巨震的瞬間,紅袖刀已撲到他眼前。
涼薄刀鋒已刺穿他肌膚。
——這是殺人滅口!
幸而諸葛正我也這么想。他是所有失神人中最先反應過來的。于是他手中長槍挑向蘇夢枕,阻止他殺死蔡京,老目含淚,聲音嘶啞,仍忍耐道:“不可動手。你們皆有私通西門吹雪刺殺官家的嫌疑!在我查明真相以前,你們一個都不能死。”
蘇夢枕停手,幾乎完全握不住刀,紅袖當啷落地時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一眾人的出手都實打實落在他身上,令他不僅咳嗽,渾身上下,已如火燒。他強撐著抬頭看了幾眼趙佶猶自濺血的尸體,心神也是打顫,頭暈目眩間向后倒去,昏迷以前,仍坦然笑道:“神侯處事公允,我心中坦蕩,自無不應。”
趙佶受刺身死!
這一道消息以從未有過的神速飛撲四海之境。
直撲同樣病得昏迷在床的季卷耳朵。
彼時息紅淚正攔在她門外,對童貫道:“季卷已不省人事,你這般胡攪蠻纏,是想要害死她不成?”
童貫尖聲笑道:“話可不是這么說的。難道季姑娘一日不醒,我就一日等在這兒?要是季姑娘撒手人寰,我還收不上來這兵權了?要知道這可是官家親擬的旨意——”
說到此處,院外忽盛起巨大騷動,有位青田幫弟子沖入院中,面上神色不知是興奮還是驚慌,大呼道:“官家駕崩!刺殺者出自蔡京府中!”
“什么?!”
童貫一蹦三尺高。
比他蹦得更高的是昏過去的季卷。
她一蹦十尺開外。從屋內蹦到屋外。她赤足踩在地上,灰白嘴唇抖動著,抓住青田幫弟子的肩膀,問:“你再重復一遍!”
弟子吃了一驚,仍道:“官家駕崩,刺殺者出自蔡京府中。”
“天啊!怎會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蔡京如今怎樣!諸葛神侯可抄了他全家!”
“沒,沒有,諸葛神侯說此事尚有疑點,需要六扇門……”
季卷仰頭長嘯,淚流如雨:“諸葛神侯,竟也被蔡京這奸佞小人蒙蔽了雙眼嗎?不行,此事決不能姑息,我就是病死途中,也要親手懲治這惡賊!傳我命令!集合燕地全軍,著人發檄,我們入京清君側!”
她嚎啕大哭,哭了半天,才想起來童貫還在一樣,嗚嗚咽咽著,轉頭中氣十足道:“差點忘了童太尉。”
童貫見她活蹦亂跳,哪有一點病得快死的樣子?但趙佶駕崩一事令他心中惶惑,直覺感到其中必有陰謀,此時也不敢說話太過硬氣,刻意笑道:“季姑娘看來大——好——了——”
最后幾個字莫名其妙拖長了聲調。
童貫疑慮。他怎么連話都說不明白?
緊接著他看見院墻迅速低矮下去。
院墻怎么會低矮下去?
他一低頭,才恍然。原來不是院墻低矮下去,而是自己的頭在高高飛起。
只有頭飛起。
他看到自己跌躺在地,季卷相當嫌惡地在他身上抹一抹劍上血,又重復了一遍:“差點忘了你。”
季卷向來說一不二。
說清君側,就立馬帶人喪服白旗,圍在童貫帶來的二十萬大軍之前,檄文傳定天下。
手下那些筆桿子揮毫潑墨,有些在京中郁郁不得志的更是帶上了個人感情,大罵蔡京饕餮放橫,傷化虐民,由此仍不滿足,居然還弒君犯上,欲竊國之重器,簡直就是趙高執柄,呂后季年,出了此等大事,諸葛神侯竟未第一時間斬首蔡京,以平天下憤,恐怕也是被其妖言蠱惑,或者已被暗中拿捏。季卷作為先皇倚重之臣,曾與先皇共祭先祖,共乞萬世太平,當此之時,便是最有資格,也最有義務討賊誅逆,以報先皇大恩的人!
季卷其實沒看過定稿。反正這世界上的檄文大差不差,寫得再花團緊湊義正詞嚴,究其本質,都只是在粉飾野心。她只在乎趕緊把這些因童貫之死而惶惶不可終日的宋軍突破或是收編,不要耽誤她把握這難得的時機。
這個時機相當好。
先皇駕崩,按理應當即刻扶太子上位,以定人心,但問題就出在太子與蔡京向來過從甚密,而如今蔡氏幾人被收押,朝中同黨絕不敢輕舉妄動。諸葛神侯當天提議太子即位,當天就被朝中大臣涕泗橫流地死諫回來——諸葛神侯又不是蔡京那類權臣,可以罔顧別人意見獨斷專行。
況且,即使諸葛神侯心里也難免嘀咕:這場刺殺,于蔡京不利者甚重,于太子而言,卻是百害無一利。太子心性軟弱,不太像能做出這種狠毒計劃的人,但同樣因為他心性軟弱,如果是被什么勢力吹了風,順水推舟地接受了計劃呢?
六扇門對那動手弒君的“西門吹雪”的調查結果已出。結果就是沒有結果。這個人毫無跟腳來歷,武功路數也辨不出師承,一擊即中,遠走高飛,簡直像專為刺殺秘密培養的人才一樣——蔡攸痛哭流涕,說自己完全是為了對付季卷,廣招天下英豪之時才遇上這人,絕不知道他所說的想殺一個人指的是殺先皇,這種話術,又怎么能取信于人?
這人究竟是誰?究竟受何人指使?出于何種目的?
季卷坐在車駕上,也在和人談這起弒君事件的來龍去脈。
京中自此大事后始終戒嚴,諸葛神侯牢牢把控,不使案件的任何細節流出,但幕后黑手當然有特權。
另一位幕后黑手正坐她面前,白玉般瑩潤的面孔上,兩點寒星眸子鑲嵌,經此一役,心中芥蒂盡去,眼中越發淡漠,似隨時會挾飛仙遠逝。
葉孤城。
自然是葉孤城。
除了葉孤城,還有哪一位劍客膽敢一口應承這火中取粟的要求?
除了葉孤城,又有哪一位劍客能夠模仿西門吹雪那精準又無情的穿喉一劍?
他本就遠避人世,見過他面孔者不過二三,只需稍作改扮,無慮被任何人看穿身份。
別說化名西門吹雪,他就算自稱陸小鳳、司空摘星,又有誰能一口否認?
另一位受季卷指點,以證人身份搏得蔡京、趙佶信任的那位美人沒有在。她沒有武功,又在風口浪尖時,需要先在京中避一避風頭,但她已開始暢想起季卷許諾給她的女官身份。
一個歌妓也能做女官。為了這個野望,為了唯一能給她地位的人,就算再有十個趙佶,她也能一口氣騙下去。
季卷正嘆:“你知道我對整個計劃,最擔心的是哪個部分嗎?”
葉孤城不語。他本就話少,更不愛做事成后彈冠相慶的滑稽事。
季卷非常熟練地自己給自己捧場道:“我相當害怕你這樣污蔑西門吹雪的名聲,將來若是他也來了此處,師父也就算了,我卻不知能不能在他劍下拾回性命。”
葉孤城道:“唯獨此事,你絕不必擔憂。”
他那縹緲神情越發寂寞,悵然道:“與我一戰后,世上不會再有任何能至他于死地的威脅。”
所以西門吹雪這個名字,絕無在此間現世的可能。
縱他磨礪劍意,在劍之一途上攀得再遠,無知己仇敵,他何以不寂寞?
季卷隨他沉默片刻,故意又玩笑道:“我第一次知道師父的演技也這么好,能讓蔡京徹底信你。”
葉孤城冷冷道:“他試了我三次。”
季卷笑問:“你是怎么騙過他的?”
“我沒騙他,早在陸小鳳后,我就知道,對聰明人,騙不如坦誠。為了取信于他,我坦誠了相當多”葉孤城道:“所以他分別試我來意、劍意、殺意,我復之以權勢、劍刃、殺你。”
季卷指指自己,問:“我?”
“當然是你。”葉孤城道,目中竟似露出了一絲笑意:“弒君要弒賢。殺一個趙佶,算什么殺君?”
季卷挑眉:“他泉下有知,該要傷心了。”
葉孤城漠然道:“令三位高手為他合作,他該自得。”
季卷道:“我就只裝了個病,能付出多少?”她一頓,又道:“這事能成,主要功勞還在蘇夢枕。”
葉孤城也未反駁。
她和葉孤城的合謀說穿了仍是他當初在紫禁城內玩的那一套。只是上一回用以引走皇帝身邊高手注意的是紫禁之巔的決戰,這一回是蘇夢枕或許有之的不臣之心。他得足夠有威脅,又相當難殺,才能令葉孤城在蔡京面前進一步深化要靠天子之威殺他的念頭,才能博得蔡京和諸葛神侯兩人同時的注意力轉移。
季卷忽嘆道:“我現在只關心一件事情。”
葉孤城欣慰道:“你的確該關心。諸葛的矛頭不出幾日必會對準你……”
季卷沒聽見他說話,喃喃道:“也不知蘇夢枕的傷如何了。”
葉孤城突然閉上了嘴。
季卷恍若未覺,甚至還開口問:“師父,你那天離開前見他傷得怎樣?”
“……”
葉孤城冷漠道:“死不了!”
第129章 揮師南下
“光是死不了可不太夠。”季卷憂心忡忡,忽下定決心,起身道:“我也得加快進度了。”
她掀開車架走出去。
作戲自然要做全套。她現在不僅白衣喪服,更依然一副重病垂死模樣,這一副姿態令盤踞在信安軍地界的二十萬大軍更加茫然。如果誠如檄文所言,官家被蔡京刺殺,諸葛神侯也不足信,季卷病重至此還要南下清君側,簡直是天下一等一的忠臣。
——那他們攔在這里豈不成了蔡京同黨?
如此人數的軍中,除去童貫自然還有其余將軍,他們倒非忠臣,也非清廉之人,并不介意自己被冠上某某同黨的名號,但蔡京卻萬萬不可。他們還沒瘋。借給蔡京滔天權勢的皇帝——已經成了先皇啦!不論蔡京是否為謀逆之人,他的失勢已不可避免,因而此時選定另一個賣命的人便相當重要。
選誰?京城里也不止一位皇子王爺,爭斗間尚未分勝負。
選季卷?她不投靠任何勢力,反而是最安全的一個。她不投靠任何勢力,換句話說待她入京,她想支持誰,誰便是下一個皇帝。
從龍之功。這可就不僅是機遇,甚至是可以親手爭取的權利了。
只有一點。她不能在中途醒覺,忽然意識到以她的實力完全可以扶自己親近的人上位。比如那個廣交朋友的爹,或者,那個在京中的未婚夫。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季卷嬌柔咳嗽,一副路上吹個冷風就馬上歸天的樣子,“我從來沒有讓他們奪位的想法。”
童貫大軍在信安軍領地設宴。季卷孤身赴宴。她這一來等于是把身家性命交托在了他們手上,也因此使她泣血說出的“勢必鏟除蔡京同黨,為之不惜身死”的話格外有說服力。
“而且,不瞞諸位將軍,我的確也有私心。”她淚眼盈盈道:“諸位將軍應當聽聞,我的蘇公子那日被蔡京重傷,至今未踏出金風細雨樓一步。我這樣急著回京也是擔心……如果我與他身體不支……至少要能見上最后一面。”
一個女人。一個戀愛腦的女人。一個絕不可能與他們爭權奪勢,卻可以用一片衷心粉飾他們的女人。
——還有什么好擔心?
——的確沒什么好擔心。
季卷踏出宴席后冷淡地擦掉眼淚。她在席上說的每一句話都發自真心,無論承諾不會擁護任何身邊人篡位,或者是對蘇夢枕的擔憂,但掩飾過的真相從來不能算真相。她并不是沒有猶豫、后悔,在諸多疾病中選擇聽起來就不合理的“相思成疾”,本就是決心動搖,想給蘇夢枕一個離開是非之地的借口,既然他已用行動堅決做出答復,她也決不能在最后關頭有任何疏失。
她站在曠野上吸氣,內力運轉間將酒意與心頭憂思緩緩吐出,回歸營前立即冷靜開始安排接收投誠宋軍的工作,將投誠將領收編,拆開分散,一半丟在燕京,一半壓在身邊。
她其實沒必要這么麻煩。二十萬宋軍聽起來足以令人恐懼,真正能上戰場的頂多千人萬人,這其中能經得住火槍火炮一輪轟擊的,恐怕連一個都沒有。只要她想,她大可以成為比白起還叫人恐懼的殺人魔王,讓宋廷諸人連守京城的心都不敢起,說不定她勤王的大軍還沒走到京畿路,南朝的小朝廷已經在杭州搞得風生水起了。
但是……何至于此?她的確要奪權不假,待入了京城,朝中老臣,也定要被她清洗個人頭滾滾,歷朝歷代,改天換日,都得經歷一輪血腥的權力再分配,可她沒必要把屠刀首先斬向普通人。
找一個“清君側”的大義也是如此。難道這個借口可以粉飾她的舉措嗎?季卷甚至都能想到幾年以后或是幾百年以后的邊關起義軍會怎樣寫長文罵她,那會兒罵得肯定比現在更狠,令她決意要做、令蘇夢枕寧可身赴險境也要替她完成這件事的,根本不是來日清名,而是有“清君側”這樣一個借口在前,有蔡京這樣一個公敵做靶子,便可做相當多宋臣不必為家國大義頑抗到底的心理安慰。
一層虛偽的面紗,一層仍同屬宋臣的謊話,如果能避免更多戰事,能減免更多身不由己的死亡。他們自不惜身。
遵守這種限制,自然會拖累本可以摧枯拉朽的南下速度,但一支沒有綱領原則的隊伍,或許能走得很快,卻決不能走得很遠。
再三強調隊伍紀律以后,季卷分兵手上兩路人馬,一路隨自己從燕京南下,另一路隨霍青桐,自大同出發,過雁門關直撲太原。突破與自己原有領地接壤的邊境重鎮不費吹灰之力,這些地段與她眉來眼去已久,平民間每村每族也都有北上討生活的親屬,等打著燕軍旗號的隊伍自他們領內經過,遇到的最激烈的抵抗只來自于野生的豺狼虎豹。
等過了邊境,路過涿州保定再行,便有零星抵擋出現。其中有些貶臣被擯除在京城消息之外,不知季卷如何就擺出一副要沖到京中決一死戰的樣子,在她一番唱作念打之下,立即勾起對蔡京的同仇敵愾,另有一些本就屬蔡京一脈,看季卷只像在看他們的坦蕩官途,季卷也很高興能把他們的職位掃進再分配的池子里,把他們輕松轟成飛灰。
當然也有既知京中變故,亦看穿季卷野心的聰明人。
“宋臣不打宋臣,宋人不殺宋人。”她立在真定府前,言辭懇切地對聰明人道:“我們燕軍入京,只為誅奸佞、清君側,老種經略相公何必阻我?”
自季卷北上伐遼阻金,已告老退休數年的種師道穩穩立在城頭,指揮城中百姓運送守城械,同時冷聲道:“季大王帶如此多精兵入京,其中有多少是為誅國賊,有多少是為私心,大王心中清楚,不必老夫當萬人之面揭露了吧!無需多言,我活一日,便絕不會棄守真定,向你敞開這南下關隘。動手吧!”
季卷咳嗽幾聲,虛弱道:“我此行只殺不臣之人,老種經略相公一生忠心赤膽,在渭州屢立奇功,數破西夏之軍。眼下一時被蔡京所惑,我又怎會動手殺你?”
種師道堅聲道:“那么真定便絕不可能轉投于你!”
季卷唉聲嘆氣,一副無計可施的模樣,轉頭回到自家帳中,方一掃頹勢,笑瞇瞇道:“該端上我們最無往不利的宣傳武器了。”
第130章 宣傳攻心
種師道已是古稀之年。到他這個年紀,人就覺少,每日睡不過兩個時辰,就已起身在城中巡視。
真定府在京城西北,過往亦是防備契丹的重鎮,城中有戶十幾萬,日常用度量巨甚。早在季卷帶大軍圍困當日,他還頗為憂慮,點數過城內糧倉,估量若被堅壁清野,城中能據守多久,然而季卷大軍雖圍堵各城,卻不阻礙百姓自西門、南門兩處出入,周邊柴米互市隊伍依舊絡繹不絕,她甚至還與他打了商量,派隊伍在界旗外時刻巡邏,儼然一副把自己當做主人,要維護百姓生計的模樣。
統兵多年,朝廷能操練出什么樣的軍隊,他自是心知肚明。單以軍紀觀之,季卷的燕軍倒無愧她“愛民乃行軍第一義”的主張。
他踱步思索不過多久,城外又開始吵吵嚷嚷,叫他在城中報時以前就知道已至卯時。這幾日已受足了這動靜的攪擾,他不勝其煩,匆匆回了營房,正打算取兩截布頭把耳朵堵上,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各自有被燕人稱為“喇叭”的物件響起,旋即是幾個字正腔圓、底力渾厚的江湖人揚聲開嗓,又開始他們新一輪的攻心之計:“喂,喂。今日是宣和五年,六月己丑,早間新聞的主要內容有:分析諸葛神侯諫蔡眥、蔡京書,竊弄威柄是蔡氏一族之過,或朝堂同惡共濟?起底蔡京興建‘天成、圣功二橋’始末——京中貴胄攀比功績如何導致真定府廣收十萬徭役?武清抗洪與潁川澇災,燕宋不同救災流程如何導致不同后果?與下面請聽詳細資訊。”
種師道攢布頭的動作停住。雖已受這喇叭磋磨四五天,聽到今日播報之時,仍舊內心震怵,甚至下意識在軍營中掃視一遍,見大多軍官,對晨間新聞這些動輒扯上局勢分析的難懂言語并不感興趣,仍忙碌于他吩咐的差事,老邁的一顆心臟方才稍安。
但也安定不到多少。
晨間正是城中百姓忙于生計之時,大多人為一日餐飯,都沉浸于勞碌奔波,那城外喇叭的動靜,在他們耳中,最多只是新奇。他們口中雖也會念念“蔡京大賊”、“諸葛神侯”,眼界卻無法想象這些個大官是如何高坐明堂,因幾眼幾語的爭斗而影響他們的生活,早間這些說是“新聞”,在他看來,更像策論的話題,只能做他們奔波中的聲音點綴。
這些策論究竟說給誰聽?
說給晨間亦有閑暇,衣食無慮,可以坐而論道的書生們聽。而對于聽得懂策論文法的文士而言,這些言語,幾乎等同于誅心之論。
種師道年逾七十,論養氣功夫已是上等,聽到其中大不敬之語,諸如蔡京消耗民力,收于底層之民的百萬緡用于腐化官家,成為其中飽私囊的保護傘,依舊恨不得一棍子打暈自己,假裝自己從未聽過。
要反駁。憑什么就讓季卷公然宣稱燕地制度優于大宋?她畢竟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勢力,與大宋統領偌大領土所費怎么能等同?她們能救災,難道大宋就不行?無非有大貪從中作梗罷了!
種師道不敢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也跟城中一些熱血文人一樣,寫了政論連夜出城理論——據他所知,目前尚無一人回來。他實在忍受不住,喚來副將道:“在城中制造些動靜,蓋過這違逆之音,不可再令城中人聽見!”
副將面色頗有些為難,差點要把“可接下來的內容……”說出口,但仍是領命出去,過不多時,便安排城中七千余守將列在墻下,等外面“喇叭”播放一句,就立即狂吼起來,企圖蓋過那響徹整座城池的聲音。
那喇叭又響了幾句,像是聽到城中反抗,便留下句告別,忽然消失匿跡,令嗓子喊得有些啞的營衛欣喜道:“是不是沒聲音了?”
副將臉色一黑,猛拍他后腦一下道:“人家是播完了!”
只是晨間新聞播完了。等日過晌午,城中居民各燃炊煙,正半日忙碌后的閑暇間,城外那陰魂不散的大喇叭又響起來,這回也不知做了什么改造,聲量比之前更大,換了幾個一聽就嘴皮利索的江湖客嘰嘰喳喳道:“哺時到了,咱們今日繼續播報全城物價。城西李家米鋪一斛米價上浮三成,其中碎石率超過兩成,咱們宋人不騙宋人,家里要還缺米的,可千萬別去他們家。至于萵苣生菜,價格與昨日持平。想吃野味、買棉布、買鐵具的注意了,比起城內價格,西門界旗外,我們燕軍互市也擺著攤呢,半斛米價夠買半尺布,我們季大王說了,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數量有限,咱們還是先到先得。另還有一條招工消息,涿州一帶招力夫修官道,一日百五十文,包兩餐,有意者自然也是來界旗外詳談……”
守城將士仍鍥而不舍地制造噪音,一邊忙活,一邊心思也飛到播報里去。比起晨間那些聽不懂的玄乎東西,這一米一面卻是他們每日要思量,回去要聽婆娘抱怨的事,豎著耳朵聽完,心中計算一番季卷那邊軍隊的報價,又想想家中所缺,忍不住就暢想起來:回去就和家里商量,若是能混在出入城隊伍里,去燕軍那邊買些東西……
至于那征力夫的消息,價格開得太高,反令他們不敢想,焉知這些燕人不是付個買命錢?雖然每天聽招工的地方都在變,叫他們想不通那燕境內當真有這么缺人,又有這么多高薪的工作?
種師道沒有考慮去采買什么東西,更不可能考慮應征力夫。他按住額角,對赧顏回報沒法阻擋聲音的副將痛苦道:“這是燕軍細作向我們示威。城中民生,他們能摸查得比我們更細,說明城內防守,對他們根本沒有阻礙。現在他們是只調查了物價。若他們要對甕城箭樓出手,又如何防?”
副將問:“那末將去城中再推一遍奸細篩查?”
“難,難。都是宋人面孔,又擅飛檐走壁,輕易就能避開搜查。出入城時既沒查出,待入了城再查,就是難上加難。”
他語氣中已有惘然,知道季卷若真想攻城,從調兵到他掛首墻頭,至多不過兩日。真定府中有他帶了幾十年的秦鳳軍,對守城難度尚且如此悲觀,若她當真突破了真定,與太原方向合軍南下,京畿一帶,又有什么精兵可守?
種氏是山西大族,他自幼跟隨家中從軍旅事,與西夏奮戰不休,卻無一刻如此時般對大宋前景深感渺茫,正茫然無措,便聽城外喇叭停了一停,又開始聒噪道:“下面播報一條戰訊。昨日子夜,有五百秦鳳軍自東方側門出,欲斷我方糧道,被我方盡數俘虜。被俘后,我方秉持優待俘虜策略,未做苛責。為定民心,接下來便派代表向城中報平安。”
等了一會,再從喇叭里響起的果真不再是字正腔圓的官話,而是種師道熟悉的,帶了些山西方言腔調的聲音:“種大人,我……我們營隊都活著呢!他們說昨天的突襲,咱們剛布置完戰術他們就知道了,叫咱們別浪費時間,萬一真打死了人,沖突就要加重了。我我,哦!我們吃得好,睡得好,吃了兩頓白肉夾面子,季大王還給我們發了新刀劍,讓我們放心,過幾日就放我們回去。嘿,一想到要吃不到那白肉,我還真舍不得回去了,那肉汁真……說詞,說詞?說什么詞?”
“哦!季大王要我帶話,想靠堅守拖贏是沒用的,燕地到此補給線短,而朝廷可曾表態要給種老丁點補給?”
這話術中一半情真意切一半輕佻,聽得種師道青筋暴突,站起坐下數次,幾乎要咬牙令七千余軍出城決戰,又硬生生壓下沖動,手按劍上,忽問:“我欲效仿張文遠出城突圍,你道勝算幾何?”
副將大驚道:“這——我軍士氣,雖不至渙散,也絕沒到背水一擊時刻,此時突圍,恐怕——”
種師道殺氣騰騰道:“她也會怕。她不是不愿有士兵折損?拼上性命不要,我秦鳳軍以十換一,總能咬下她幾個營!”
副將沉默不語。
種師道觀他面色,忽搖頭嘆道:“你在遲疑。秦鳳軍中大多人,恐也如你一般遲疑。若金人在此,此情此景,我必出城血戰。可她畢竟也是宋人。”
季卷畢竟也是宋人。她帶往南下的大軍中,也大多是宋人面孔。
還是舍生忘死,以復百年之地的宋人。
宋人之間,何必至此?
這簡直是季卷刻意遞到他眼前的借口。他敢保證這是她刻意為之的借口。
“開城門吧。”種師道嘆道:“季卷不知兵,卻知攻心。已留情至此,我若欺她婦人之仁,繼續控守要地,坐以持久,便難立節義。”他沉默不語,又道:“她起勢軌跡,我也觀察多年,知其并非首鼠兩端之人。你待會持我手書、虎符出城,見到季卷,將兩物奉上,她看過書信,必不會為難于你們。來日她若攜你們一道南下,便聽她差遣,不必惦念故主之情。”
他說到此處,托付后事的意味已十分明顯,令副將無法視而不見,箭步沖上來,攥緊他握住劍鞘的手,擔心他隨時沖動拔劍,懇切道:“您都愿意開城獻降,何必還要殉節?這幾日播報聽下來,那京中權貴,狗咬狗成一團,還不如……還不如……同燕軍一道,把那蔡京干掉,才是真正報國!”
種師道嘆息道:“她若只為誅蔡氏一黨,老夫哪有不欣喜的道理?你天天聽城外播報,他們卻沒公開告知皇太子即皇帝位,發出的頭一條手旨就是叱燕軍退兵吧!老夫身在圍城,都得到這條消息,你見城外可有絲毫退兵跡象?此不臣之心,簡直人盡皆知!”
副將見他一提到季卷,氣得直拍大腿,馬上忘了要死節殉國,不由笑了一下,道:“定是那新皇帝只斥責他們,卻不見懲罰蔡氏一族。”
“朝堂之事,哪有昨日初現端倪,今日即刻滿門抄斬的?蔡京兩代扎根京中,新帝初臨朝,唯有諸葛神侯一位可信老臣,若此時褫奪蔡京權柄,京中動蕩,不免天下大亂。”
“種老也覺得皇帝這是與蔡京沆瀣一氣,互相擔保了?”
種師道一滯,忽按劍瞇眼問:“你不是慎之。”
副將笑。她笑著揭下人皮面具,道:“慎之此時也在燕軍中做客,能吃能喝,身體康健,也相當贊同我的觀點,要救國,非得先除盡奸佞宦官不可。就是擔憂種老非要殉國,成日憂慮得很,您要是早日叫他安心就好了。”
種師道猛然站起,死死盯著氣色紅潤,看不出丁點病意的季卷,喉中嗬嗬有聲,半晌頹唐道:“你……我……我只是一介老叟,何必為我上心至此?”
季卷笑道:“種老于家國有功,這是其一。我更是看重您名望。若連您都愿投效,這一路南下,有你做榜樣,能夠少死多少人?”她微頓,引誘般緩聲道:“但凡能消弭刀兵,皆種老之功。”
種師道冷冷道:“你即刻收兵,天下便會一人不失。”
季卷笑:“哪有這么算賬的?我現在回去,等蔡京使手段從刺殺先皇中洗清罪名,掉轉槍頭向我,我必是不可能束手就擒的,你說天下又得妄造多少殺戮?這才是真正的婦人之仁了。”
她也冷笑道:“蔡京之流手上軍隊,過境可會像我這般秋毫無犯?到時一夫有死,種老覺得是誰的過錯?難道又是我?”
種師道默然無聲,片刻后終于下定決心,抬一雙渾濁卻尖銳老眼,問:“好!我愿舍一生清名不要,替你做招降納叛的事,只要你對我坦誠交一個底。”
季卷笑道:“我對種老字字坦誠,可從沒說過謊話。”
種師道忽視她信口胡言,一字一頓問:“燕王入京,究竟欲立何人為帝?”
這很重要。一代新帝有一代治國策,眼下季卷喇叭里說得再好,軍隊表現得再有紀律、再關注民生,換一任皇帝,便全做廢紙。
唯有可持續的治國策才有價值,否則,便又要陷入新舊兩黨傾軋舊路了。
季卷撓撓臉。她似乎完全不懂種師道何以這么在意這個問題,因而笑著將問題反拋回去:“我為何一定要另立旁人為帝?”
種師道好似被天雷兜頭轟擊,一時站立不穩,幸有季卷及時伸掌抓來椅子,才不至于摔在地上。他跌進椅子里,脫口而出:“唐代司晨有牝雞——”
季卷溫和無害地微笑,甚至笑得有點兒可愛。她可可愛愛,笑出臉上梨渦,點指道:“我能令北地經濟繁榮。我也能掌握令行禁止的軍隊。我從不避諱說出我的目的:我要讓更多人過上安定、有尊嚴的好日子。最關鍵一點是,他們相信我能把說出的話帶給他們。”
她納悶道:“那為什么不能是我?”
第131章 人質
種師道默然凝視她良久,花白胡須抖動,道:“不僅是你,支持你的所有人都會被罵成百上千年。”
季卷嘴角萬年不變的笑容往一邊勾得更烈,將溫和笑意染上幾分冷嘲。她大笑道:“那就讓他們罵!罵個成百上千年,第二個千年里,總會有人替我們翻案。”
種師道忍不住問:“季大王的自信到底從何而來?”
他雖這樣問,卻并無退縮之意,反而重新扶著她起身。城外喇叭猶自聒噪,現在已播到城中居民最為愛聽的說書,講的什么水滸傳,顛來倒去,講的都是大宋如何逼人走上絕路,百官如何蒙昧貪腐,在他看來失掉幾分真實,卻相當受城中就寢前百姓歡迎。
自然與午間民生、晨間策論等同,又是她惑亂人心的一部分,卻并非全盤虛言。
就算有虛言,比起連弄權賊子都不舍誅殺的新帝,他倒寧可相信收復燕云的季卷能夠真切做出些改變。
他問:“你這一路行軍入京,如何規劃路徑?”
季卷笑道:“取得真定后,我打算與向將軍分兵,一路沿黃河,往恩州、大名方向,引為策應,我這一路從邢州、邯鄲,筆直往下。”
種師道深思道:“黃河流域,受你們船運福澤深遠,取之輕易。你這一路,卻有幾位忠志之臣,更要考慮劉合、宇文粹中等人出兵駐防,這些人與我有舊,有我隨你勸降,便更有把握不動刀兵,直入京師。”
季卷含笑點頭,倒退一步,長揖及地道:“那便拜托種老。”
真定府中絕大多數居民甚至未能察覺城中主事者已換了人,只知道城外大軍不知何時遷走了,城內秦鳳軍撤了一半與種老離城,剩余的人仍在城中做戍守職責。
燕軍拔營離開,最令他們失望的是西門互市也隨之關閉,那些從北地傳來的便宜或時興商品剛剛在城中流傳開,商人們就追著燕軍跑了,生怕跑慢一步就失掉了更重要的市場。但他們旋即又振作起精神——有上百燕軍留在城中,在他們精簡到一日只剩一次的喇叭播報里,正對城中居民一再承諾:無論是便宜貨物,或是工作崗位,很快都會回來。剛說了個開頭就戛然而止的水滸傳也一定會回來!
憋了幾年才循著以前一點記憶再創造出幾章內容的季卷不敢保證水滸傳還能不能回歸。
她現在也沒工夫想水滸傳的事。有種師道作為模板,她大義無虧、道德無暇,將那只誅國賊不傷宋人的口號喊得更響,令那些本還搖擺的地方節度使順服地接納了種師道的勸降,一路高歌揮師,阻礙他們連夜直抵京師的竟只剩行軍腳力。
京城日近一日,季卷始終打馬在前,想到自己大業將定,想到蘇夢枕仍在京中,心中急切,雖每日仍端著副成竹在胸模樣,神魂卻早已分出一半,夢渡汴京了。
再有兩日,便能跨過黃河,與別處分兵會師!
……再有兩日,季卷清君側的大軍就要逼近京師。
神侯府內,諸葛神侯終于迎來他始終在等的人。
“金字招牌”掌門,自義子不白而死后,近年看上去竟已顯老態的方巨俠方歌吟。
無情將方歌吟引進會客間,自己推著輪椅,退在末位,與幾位師兄弟低眉斂息,聽方歌吟與諸葛正我寒暄不到半句,就已將季卷軍隊提出來商議。
“我趕來時遙遙望了季卷陣勢一眼,以塵沙估計,三軍真實人數在二十萬以上。”方歌吟道。他與季卷之間尚有一筆舊賬未清,此時卻優先替大宋憂心忡忡,問:“神侯,為何不將蔡京斬首,一則平天下怨憤,二則釜底抽薪,不給季卷借口?”
諸葛神侯端著茶水,目露掙扎,嘆道:“若蔡京當真與弒君一事有任何牽連,我都不可能放他走出天牢。但……無情,你來說。”
無情應聲出列,語氣平緩道:“經由六扇門調查,蔡京與西門吹雪刺殺一事,的確無關,至多只能追究其失察之職。以西門吹雪的劍術,若是由蔡京私下豢養,必得有相應名師指點,但蔡京座下,所有劍術高手,都被我們摸查過一次,其中絕無可以演化為那種精準劍法的來源。”
他一頓,似乎并不太情愿繼續,卻被良心牽動,聲音轉冷道:“這類無根無源,突兀出現在江湖中的高手,如今武林亦非罕有。”
方歌吟渾身一抖,便聽無情當真如冰人,冷而無情續道:“據六扇門所知,這些江湖人的出現,與三人有關。其一是早已亡于四年前的方應看,另外便是季冷、季卷這對父女。”
方歌吟下意識辯解道:“小看已過世許久,他能與此事有什么牽連?不如說季卷,她借先皇駕崩發揮,打著清君側旗號犯境,如此看來,卻是此事后最大受益者。”
無情道:“方巨俠所言不錯。但唯獨一點。六扇門并未能找到青田幫、金風細雨樓與之勾結的任何證據。我們也傳喚過蘇夢枕,確定他在此之前,從未聽過西門吹雪的名號,甚至不知蔡京當日計劃。”
方歌吟皺眉半晌,問:“……縱使我們都知道,西門吹雪大概率是由季卷指使,也不能對她做什么?”
無情冷淡如冰的面孔上閃過一絲笑容。無奈的苦笑。他苦笑道:“同樣沒有證據,我們說是季卷刺殺先皇,季卷說是蔡京刺殺先皇。以他二人名望差距,若任人心評判,恐會適得其反,反懷疑我們污蔑國之忠臣。”
方歌吟怒而拍案,問:“她的軍隊不日壓境,氣勢洶洶,難道我們除了正面對抗,就想不到任何削弱她的辦法?”
沉默許久的諸葛神侯突然道:“有一個。”
他張口許久,似難以開口,無法掙脫內心道德枷鎖。仍是無情替他將那三個字冷冷吐出:“蘇夢枕。”
方歌吟在一片難言的焦灼氣氛中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季卷當然是個會玩弄詭計的陰謀家。
但她也是個心中赤誠的天真之人。
她對敵人想盡辦法,自不講江湖道義。但對身邊人時態度又絕不相同。她愿意為身邊任意人赴死——如果這個人是蘇夢枕呢?
拿住蘇夢枕,或許能從萬般絕望之間,尋到一隙轉機。
可這實非君子所為。他們也是正人君子,極難叫他們罔顧心中道德來做這件事。
眼下竟成了一道燙手的選擇題——是做君子?還是做忠臣?
做君子,可獨善其身,卻要眼見季卷竊國,倒反綱常。須知先賢早有云,牝雞之晨,惟家之索,由她把持九鼎,豈非神州陸沉之始?
而做忠臣,只需要推翻自己一生堅持為代價。
諸葛神侯閉目長嘆。
他站起了身。
他道:“我行此不義事,自當賠罪,愿用一身內力修為,助蘇樓主療傷。”
無情皺眉道:“世叔……”
他當然知道諸葛神侯掌握一門名為“半段錦”的療愈之法,非可以自療,更可替人治病。過去蘇遮幕與神侯府交好時,也曾試過請他給剛下山的蘇夢枕治療,只是以蘇夢枕身上傷、毒、病交雜的情況,若要治愈,必得使諸葛神侯功力大損,且無法復原。蘇氏父子向來胸懷廣大,三拜表示神侯仍需主持公義,絕不該為蘇夢枕一人折損,往后更加絕口不提。當時無情同樣在座,對諸葛神侯替蘇夢枕治療的后果了然,此時下意識要開口勸阻,一開口卻不知怎樣續下去。
諸葛神侯只道:“是我情理有虧。”他向方歌吟一拱手,邀請道:“方巨俠,你我二人不如現在便往金風細雨樓走一遭。”
金風細雨樓,四樓一塔,寂然無聲。
屋子里散發著一種奇異的藥味。類似于木漆氣味,從每件家具上隱隱透出。
蘇夢枕獨自愴居象牙塔上,不住嗆咳,全身不時痙攣。
他傷得很重。
更關鍵是,他未能得到及時的治療。
他與蔡京雖齊齊因趙佶之死,被六扇門拿住看守,但京中動蕩,被他們一力攪起后,始終未停。蔡京手下勢力驟失主心骨,反倒更瘋更狂,撕咬住金風細雨樓,似秋蟲自知大限將至,便更要竭力將宿敵一同帶走。
他那日受足數位高手重傷,全然無力拔刀,所幸還有季冷攜青田幫相助,將兩方爭斗維持在了平局,可季冷強殺元十三限后也傷得不輕,更有季卷其他任務在身,等蘇夢枕從昏迷中醒來,應付完六扇門盤問,便立即傳訊給季冷,勸他立即離京安排正事,他則將金風細雨樓暫時遣散,化整為零,在季卷抵達以前保存實力。納蘭初見也在被遣散之列。
江湖動蕩,朝堂更是動蕩。皇子王爺間爭權奪勢,看不見的刀光劍影殺人比江湖更狠,王宮中隨時可能送出幾具尸體,樹大夫忙碌至極,無法脫身。
因此蘇夢枕只能忍。
好在他還沒因幸足生活忘記如何與病痛共存。
他一邊忍受病痛,一邊甚至仍有心思,思考季卷行到何處。
病中無趣,他以思考取樂。他想了很多,將京中各方勢力想過一輪,又細細推衍每一方可能的行動和應對,當然也想季卷,唯獨沒想值不值得。
他愿意。就是最大的值得。
他將京中情況想得如此清晰、明白,也將自己的路鋪墊充足,因此當見到諸葛神侯與方歌吟聯袂登樓,也毫不意外,甚至在諸葛神侯推門時道:“勞煩神侯端一杯水給我。”
他說得理所應當,根本不在乎兩人來意,徑直驅使諸葛神侯,而神侯竟也不惱,果真給他倒一杯清水,運內力將水暖到適口,方才遞到蘇夢枕手邊。
蘇夢枕笑一笑,仰頭飲盡溫水。
然后抬眸。
他的手、他的咽喉、他的身體并沒有被一杯熱水溫暖。
他的眼睛里只有寒。寒在幽冥泥沼中的兩叢火焰。
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會做你的人質。”
第132章 石油
諸葛神侯臉上顯出一種意料之中的,混合著羞愧與敬佩的神情,開口道:“蘇樓主傷得不輕,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我與方巨俠聯手中離開。”
蘇夢枕眼中寒焰微跳,倚著床沿坐得直了些,竟有些狡猾地笑一笑:“我要是想走,早可以和季冷一起離開京城。但我依然留在這里,等著你來找我。”
諸葛神侯道:“蘇樓主如果離京,只會給蔡京傾盡全力對付金風細雨樓的機會。唯有你在這里,無論傷得多重,他都不敢輕舉妄動。你那天的刀的確把他嚇得不輕。”他又嘆道:“我向你保證,今夜之后,六扇門和神侯府會不遺余力庇護金風細雨樓,絕不令蔡京有任何趁亂生事的時機。”
蘇夢枕道:“神侯算無遺策,我很放心。”
諸葛神侯道:“這樣算計蘇樓主,我心中有愧。”
“既然有愧,何不回頭?”
諸葛神侯道:“我自神宗一朝入仕,歷任四朝,深負君恩,怎可翻復?”
蘇夢枕咳嗽。他一面咳得渾身蜷成一團,一面居然贊同地點頭,簡直像在與知交知己談心地道:“這一點上,我與神侯有同樣堅持。擇定一方,縱移天換日亦不會更改。”
諸葛神侯忍不住問:“天下女子萬千,蘇樓主何必非將亂臣賊子做良人?”
蘇夢枕用手按住如風箱般抽動的胸口,半晌竟在蒼白嘴唇、慘然面容間擠出一個笑來。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想到季卷,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他微笑著道:“我不是為了愛情就能賭上身家性命的愣頭青。就算我壓根不認識季卷,在她和趙佶,或者現在這位趙桓之間,要做出選擇,也不值得考慮。”他相當得意,相當自滿,同樣相當憐憫地問:“四大名捕都已去過燕云,唯獨神侯還未動身去過吧?只消在燕云領內隨便走走,就能知道季卷有沒有做事,有沒有救人。掌握權力后是反哺黎民,還是只顧享樂,只從行人臉上就能看出。我與他們站在一道,自然要和季卷站在一道。”
他揚起下頜,一頭無暇打理的散發凌亂搭在高聳的顴骨,令他的笑容更尖銳、更譏諷、更加傲慢。
他傲慢道:“所以我不會允許她輸。我也絕不可能做你要挾她的籌碼。”
他話音未落,便有機括微響,兩扇巨大柜子忽往諸葛神侯與方巨俠身上傾倒而來,兩人臉色微變,齊齊出手,一人繳破一只柜子,而柜中居然空無一物!
并非空無一物。
兩道火折子。被他們重擊后,點燃,落地。
那本該只是兩顆火星。
落在他們身前、隔在蘇夢枕身前,甫一落地卻燃起熊熊烈火!
兩顆火星,一道火龍。隔在他們二人與蘇夢枕之間,迅速燃成竄天的分隔帶!
火舌舔于木板木桌,以恐怖的速度蔓延整個房間,令方歌吟也不得不伸手扼住房中一股清氣,以免空氣燃燒殆盡,他們都要在火浪中窒息!
——怎么會有這么快的火勢?
刻意要將他們與蘇夢枕隔開一般!
諸葛神侯忽又想起從登塔以來始終縈繞的古怪氣味。不經思考,他已認定這股氣味就是使一點爆燃火星立即燒上一整座塔的來由,他的須發已被火焰燎焦,為安全起見,他應當立即破窗而出,遠離燃燒源,但他選擇頂著火勢,沖破這道火墻,直撲蘇夢枕!
蘇夢枕正要躺下。
板板正正、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
難道他也意外于這場火勢,正打算躺下來等死?
不。
諸葛神侯直撲而來時,蘇夢枕身下床板急塌,他身形一沒,就要從翻出的洞口落下去。
諸葛神侯出槍!
艷紅槍尖融在橘紅火光,仿佛剛從爐中倒出,只需輕輕擦身就足以灼出一個大洞。
他點槍于腰,同時呼道:“蘇樓主留步!”
諸葛神侯的槍,天底下沒有誰可以忽視。
所以蘇夢枕也不得不拔刀,橫躺著架住槍尖。他架住槍尖,同時發現身下床板發出錯位的咯啦聲,將他的下落之勢阻了一阻。
就這阻住的瞬息,槍在他眼前繞出一道弧線。扎入他身下床板。
燒紅的槍尖沒入床板,發出呲呲之聲,徹底將機關損毀,同時火舌繚繞間另一道身影沖出,手屈為爪,要將他穩穩捏入掌心。
蘇夢枕到底傷重,眼力尚在,身體已跟不上指揮。
尤其在迅速燒透一座塔的高溫烈焰里。在同樣的炙烤、缺氧中,諸葛神侯與方巨俠的動作都已慢了數倍,而他卻比平時慢過數十倍。
他苦笑著咳喘了一聲。
英雄末路,豈不令人惋惜?
但他仍未放棄。
當然不可能放棄。
早在拖著病軀,用季卷送來的石油將整座象牙塔澆透之時,他就已考慮過可能發生的所有變故。
其中當然包括諸葛兩人冒著被燒成重傷的風險,也要擒住他的可能。
在諸葛神侯堵住床下地道,方歌吟伸手扣住他手腕時,蘇夢枕將他始終抱在懷里的碧玉小枕用力按在床頭淺坑里,再猛一扭!
床下機關作響。
機關作響的同時,碧玉枕頭忽整個爆開,從小小一方枕頭中,向諸葛兩人漫射出千百道暗器!
像另一場爆炸。炸出的不是硝石,而是淬著劇毒的暗器。
劇毒!
擦著即死。
暗器又近。
所以哪怕是諸葛神侯和方歌吟,也不得不立即抽槍、抽手回護,以求保全。
不僅如此。在無窮多以不同手法震出的暗器之后,蘇夢枕甚至又抬手,從袖中擲出三枚霹靂彈!
這是斬草除根?還是絕不留活口?
霹靂彈爆炸的同時,皂色衣角沒入床下地道。
地道旋即被爆炸震塌。入口坍塌、堵死。
而爆炸余威在暗器尾羽掃過,將大多數威脅十足的劇毒暗器震歪,擦著兩人身體釘入墻壁,很快又被火焰燒成鐵水。
方歌吟在脫身的第一時間沖到床前,確認下去的道路徹底被震塌堵死,而火焰燃燒更烈,已經燎上他眉毛,不由搭住諸葛神侯肩,急聲道:“我們先出去!”說罷運起輕功,身如云霄羽毛,飄飄蕩蕩,與諸葛神侯先后落在燒成火塔的象牙塔之外。
他們二人此時形容相當狼狽,無論衣服發須,都被火焰燒得蜷曲,火光仍映在他們臉上,將皮膚灼得發燙發紅,幸虧如此才能掩蓋他們的失敗。
方歌吟忽道:“蘇夢枕最后那幾枚霹靂彈,是故意替我們震散暗器。”
諸葛神侯抬手。他指間仍拈一支劇毒的暗器,對著瑩藍針尖凝視片刻,方道:“蘇樓主的確是有底線的好人,只求脫身,不愿傷人。”
方歌吟轉頭看向他,慢慢道:“但你依然要去追他。”
“是的,”諸葛神侯坦然道:“但這回并非為了拿他做掣肘。他本就傷得不輕,被火燒過一輪,煙氣倒灌肺腑,只會傷的更重。只為了他的健康,我也必要把他找出來才行。”
方歌吟眉頭這才舒展。
他舒展了眉頭。這才對身側道:“雷媚姑娘。你既然知道他床下有地道,那么可知這地道通往何處?”
四座異色高樓拱衛的象牙塔依然熊熊燃燒著烈火。而一個輕靈如貓的女子正從異色高樓中走出。她臉上帶了絲對依然能逃竄的蘇夢枕的敬佩,同時嬌柔地對方歌吟道:“方巨俠。我愿意向你出賣蘇公子,只是為了證明當初刺殺方應看的確是受了季卷的蠱惑,我對蘇公子非但沒有仇恨,反而相當的佩服,依然想要做他的下屬。”
她嘆息道:“你難道要我出賣舊主至此嗎?”
方歌吟道:“你放心。殺子之仇,我也只會找季卷報,現在找你問蘇樓主的動向并非想對他不利。你聽到了,蘇夢枕為求脫身,現今傷的很重,此時但凡動武都可能造成無法挽救的傷害。我們是想幫他。”
他道:“這地道既然是蘇夢枕最后的脫身手段,出口通往的必然是他心目中最安全的地方。”
諸葛神侯抬目,盡覽一棟燒紅半邊天空的火塔于漆黑雙眸,沉思著接口:“你知道季冷初次入京時置辦過一處別院。后續他閑置別院,在京中另外購入地皮做青田幫駐地,但那個別院從未賣出,也始終安排幫中高手駐守。”
方歌吟看向雷媚:“我們只需你一句確認。蘇夢枕的地道是不是通往青田幫別院?”
雷媚眸中異色連連,片刻后道:“是的。季卷上回離京前,在他們二人私通的地道里留了相當多武器補給,只圖某一日蘇公子山窮水盡后能借著這些物資東山再起。”
方歌吟道:“好!有姑娘這句話就夠。諸葛神侯,既然如此,我們就——”
話剛說到一半,兩人忽覺站立不穩,足下傳來天塌地陷般的顫抖,而巨響緊隨其后,隆隆席卷京城周邊數十里范疇,他們的視線瞬間從火塔移向響聲來處,便見濃云煙霧自地面升騰而起,霎時便遮天蔽日,擋住城郊北方一角天空。
半邊紅云,半邊煙靄,在京城天際組合為詭異天色,諸葛神侯的臉色冷凝下去,肅穆道:“是季卷的軍隊,在與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曹曚交戰。”
他微一停滯,似乎覺得在這震傳百里的炮火震顫下,使用“交戰”而非“屠戮”一詞,是對曹曚最體面的粉飾。
季卷卻不需要粉飾。
她指揮開完第一輪炮,手搭涼棚,看著曹曚軍隊在封丘一帶筑起的防御工事頃刻粉碎成灰,不由笑了一下,大夸起跟在她旁邊,親自來收集實戰數據的孫青霞:“不愧是孫先生!只靠我含混不清的幾句話,就真能改良出用石油輔助的火炮,這下破城的威力,比以前又要強盛好多。”
孫青霞道:“我們神槍會立足東北,早知道利用這黑泉生火,但把它用在制造武器上,卻是第一次想到。……我忽然有個想法,你說,這‘石油’靠燃燒生熱,助推炮彈飛得更遠,那別的東西燃燒時,所產生的熱力,是否也能加以收集利用?”
季卷原本正瞇眼統計曹曚隊伍死傷,聽了孫青霞的思索,不由回頭看他,臉上笑容轉為真心實意的敬服:“孫先生,跟你一比,我簡直就是個拾人牙慧的復讀機。”
孫青霞沒聽明白。
她一笑,先是指揮大軍前壓,沖破已逃得七七八八的曹曚軍防線,自己守在重炮旁邊,跟著孫青霞慢慢往京城靠近,熱烈討論起他這個將燃燒能轉化為機械能的想法。東北那些露在地面,或存于淺層地表的石油并不多,她收集來最多只夠供給軍事,但蒸汽機這種想法卻完全足以劃分時代——哪怕條件所限,只能做最基礎、損耗最大的機械,所代表的意義依然是劃時代的。她將自己那些淺薄所知一股腦告訴孫青霞,正期待他消化完后反饋給她什么好點子,這種會令任何一個學過工業革命的現代人渾身戰栗的緊要關頭,她卻忽地收了笑容,勒馬駐足,極目望向京城方向一片火紅燒透的云,和一幢熊熊燃燒著的塔。
“你是說持續使水沸騰,令水汽蒸騰反復,借以推動另一個機械手臂動作?你這個想法,等我找幾個墨家和班家的朋友再商量商量……你跟我說這個,是想要武器,還是要做什么?”孫青霞正喋喋不休質問,半天卻聽不到季卷回應,不滿抬頭時,才見她遠眺著火燒出的一片紅云,臉色極為難看。
他問:“怎么了?”
季卷抿唇。她先道:“等大戰結束,我再和你探討蒸汽機的原理。”接著一夾馬腹,從隊伍末尾迅速趕到旗下,怒意燒透,反而語氣與理智更加冰冷,她冷然道:“隊伍提速。我要最快速度進城。”
第133章 攻城
火燒起時趙桓正打算與太子妃一道往襄陽逃。當然,已經不是太子妃,在季卷一路如入無人地南下中臨危登基的趙桓沒忘記立太子妃為朱氏,并循舊例進秩、賞賜、大赦諸逆。
這都是祖宗舊法,趙桓在一騎接著一騎報信失城的信兵間忙著循禮,也沒覺得自己做這些事有礙大局。直到此時,蔡京在他面前長跪不起,阻止他暫棄汴京南逃,他才覺得自己實不該大赦天下,好叫這老頭來擋自己的逃生路。
蔡京雖暫時洗脫刺殺先帝的嫌疑,但他不在朝中時日,諸葛神侯數道彈劾,揭發的皆是他過往惡行,因而剛一從天牢放出,轉身又被禁足在別野別墅,直到趙桓登基,大赦天下,復官至今,不過半月余。
復官才半個月的蔡京跪在趙桓面前,涕泗橫流,叩請他不要此時棄城而去,那副模樣,比忠臣還忠臣,比良將還良將。
算年紀才廿四歲的趙桓努力抽了抽大腿。
沒抽動。
蔡京抱住趙桓大腿,像在抱住他最后一絲東山再起的希望。
西門吹雪刺殺一事的惡心之處在于,分明理性來說,他是這世上最不可能對先皇不利之人,但他的名聲太糟糕、太惡劣,莫說京城,宋境內但凡發生人禍,就有人懷疑是他蔡太師在背后操縱,全天下人都不愿使用理性研判,一門心思認定必是他氣焰囂張,當著諸葛神侯與蘇夢枕兩位正派魁首的面行刺趙佶。
因而當他感慨四大名捕竟成了最堅定信任他的人,脫離六扇門羈押以后,環顧京師四處,那些見風倒的勢力避而不見,以往需要重金才能博他一面的小小角色,也敢腆著臉說他們早知蔡太師狼子野心。
沒有時間重新經營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趙佶的心腹,太子臨朝,自然也帶著另一批心腹。趙桓眼下要出宮逃跑,伴駕的都是心腹,等他另尋都城安定下來,宋廷中哪還有他蔡京的位置?
所以——要抵抗。必得要抵抗。要做守城忠臣,要用戰功給自己復得榮寵增加籌碼。
但蔡京當然不會把這些心里話說給趙桓。他涕泗橫流,搬出來的盡是先皇、宗廟、社稷、百官、萬民,言辭懇切,令向來心軟的年輕人沉默許久,俯身來攙他,問:“蔡太師可有平戎策?”
蔡京咬牙道:“臣有一計,可保外城不失,待各地勤王大軍至,便有轉機。”
這句話成了趙桓最后一顆定心丸。
他緊緊盯著蔡京道:“先皇在時常倚重太師,朕今日也為太師留在京中,希望太師不必使我失望!”
蔡京大拜泣道:“臣必不負所托!”
“我的炮必不負所托。”孫青霞亦自信道。
季卷頷首微笑。
那京郊沖天火塔漸漸燒干,火勢熄滅以前,她已恢復了正常臉色,等路過陳橋,前軍壓于開封城外,甚至打馬上前,拿陳橋兵變的舊事說了幾句玩笑。
她說玩笑話的同時,軍隊依舊架出喇叭,喋喋不休地對外城守將招降。季卷對宋兵的渙散程度相當清楚,哪怕真遇上一心為國的忠臣,能夠在他們的宣傳轟炸中抱定本心,但當軍隊間短兵相接,忠臣卻也控制不住手下兵卒聽了“宋人不殺宋人”后的懈怠心情,往往季卷的隊伍還沒舉刀,就已有大片大片的宋軍擲刀投降。
勸降之后,就要展示武力。非如此,怎么能叫宋兵知道他們的實力?
因此她已示意推上她們的火炮,裝彈,上膛,瞄準。
瞄準城墻墻根。
孫青霞揚起的旗幟正要向下果決一揮,卻見陳橋門緩慢打開,數千樸素打扮的老弱婦孺哭叫連天,卻被刀槍架在身后,城橋還未放下,就被逼著涌出城來,在城墻下擠作一團,不住有人回頭哀求,而幾個江湖打扮人士面色冷漠,接連殺了幾個意圖沖回城中的人,又仰頭向季卷等人挑釁一笑。
城門無情合攏。蔡攸在墻頭上現出一秒,似乎生怕有神射手狙殺,只遙遙看一眼城外百姓人墻陣勢已成,便滿意伏回墻垛底下。
這意圖已十分明白:要放炮,要攻城,都必得先殺這些人!
孫青霞下揮的手臂一震,迅疾抬回原位,但已有兩門火炮提前點燃引線,在他驚駭欲絕注視下,在城門百姓嚇到呆滯的沉默中,引燃——沖膛——
正津津樂道講李煜轉世趙佶笑話的季卷戛然止聲,身形急飄,腰間劍橫著蕩出,在炮彈正要從熱量轉為直沖人群的勢能以前,一劍橫斬在炮膛之上,將整兩座火炮同時截開,截斷也就是引爆!
爆炸沖天,仍能聽見她厲喝:“都退!”
她的隊伍令行禁止,哪怕主將身沒在沖天煙塵間,依然立即棄炮后退,而煙塵再變,第二聲爆炸從煙塵中炸響,牽連周圍幾尊炮膛殉爆,刺鼻煙氣里季卷倒身飛退,足下凌空數點,堪堪止住倒飛之勢,落回地面。
城門處抽氣并著驚叫聲大起,緊接著是被如此天威嚇破膽子的百姓倒跪在地,流淚乞求門將好心放他們回去的聲音。
季卷落地后先是仔細確認劍刃是否完好,確認以后,才一抹臉上浮灰,迎著震天哭求,居然還在笑。
冷笑。
這顯而易見,是蔡京光明正大的陽謀,尤其是對季卷的隊伍而言。她向來以仁義收人心,無論最初結盟的江湖朋友,或是如今寧負罵名也要投效的文士,都因相信她的仁義,才追隨至此。若她此時罔顧平民安危執意攻城,便是動搖自己立足的大義,但她數十萬人大軍,難道要被小小千人攔于門外不成?
種師道急策馬上前,對季卷道:“先把這些百姓收攏過來,讓他們擇處自行建營,防止細作,若他們再迫人出城,我們如法炮制,同時傳訊霍將軍,渡汴河,攻萬勝門,水陸兩道入城,替我們分薄關注,再伺機從此突破。此法雖慢了些,勝在穩妥,也不至生民有損。”
季卷點頭認可。她道:“的確是好辦法,但有一個問題。我不想等得太久。”
種師道皺眉道:“他們以平民阻你,就是為逼你犯兵家大忌。”
季卷點頭道:“我知道。”
她側身問:“蕭大哥何在?”
蕭峰正為宋人這驅使百姓的下作手段不齒,聽了她喚,兩三步靠到近前,眼神仍盯著持刀防范百姓亂跑的蔡家人,慨然道:“要我做什么,盡管說就是了!”
季卷將隨軍江湖人召集而來,無論擅使什么武器,均負一面寬盾,方才對著蕭峰應答,臉上浮出一抹冷笑,道:“蔡京以為靠些小小道德抉擇,就能捆住我們手腳。”
她一揮長劍,劍鋒處陽光閃逝,正指京城方向。
“蕭大哥,那就叫他們知道我們怎樣盡取城池與百姓!”
話才剛起,人已離弦!
直沖百姓陣中。
種師道為她行動跌足,又覺得她果真不知兵,舉動簡直正中敵人下懷,又覺得她若始終言行不貳,對天下總是好事。
蔡攸在墻上啊呦一聲,眼見揚塵起霧,季卷果真舍棄了那威脅最大的火炮不用,直往城下沖來,不由大喜道:“放箭,放箭!”
城墻上果有箭雨聞訊疾射,季卷一馬當先,清亮寶劍蕩出劍氣,將周身十尺開外的箭簇皆撥亂方向,身后隨她沖殺的江湖人也各顯身手,頃刻已沖出箭雨包圍,將仍聚在城下的平民惶恐表情盡收眼底。
蔡攸長嘯道:“投石,火油!”
隊伍沖進倉惶推擠的百姓中,迅速取走那些江湖人性命,便立即仔細收刀不致誤傷,蔡攸為此更加欣喜,聲音都叫得尖細了些,急聲道:“快,快往下砸!再射一輪箭!誰能弄死叛軍之將,官封守御使!”
融在百姓群中的季卷也聽見這句,揚起一張蒙灰的臉,隔著手忙腳亂,要居高把城下所有人一并砸死燒死的守城諸將,殺機牢牢鎖定忘了遮掩身形的蔡攸。
微笑。
聽聞九幽引渡使也常帶笑。
她綻開笑容的一瞬間,身后大軍中發出熟悉的、足以令守城宋兵肝膽俱焚的嘯叫。
——火炮穿膛的嘯叫!
如果當真有什么九幽引渡使,他們現世之時,應當發出與此等同的鬼嘯。
數十炮彈眨眼沖往城墻頂時,連蔡攸都驚得立在原地。
他想不通!
——季卷怎么敢下令發炮?
如果她并不在乎百姓死傷,就如他,她早該齊發一輪,試一試究竟是城堅還是炮利。
如果她在乎,又怎么會發炮?就算她不擔心流彈誤傷,單是炮彈爆炸后飛濺起的碎石都足以取普通人性命。
而炮彈已轟擊城墻!
自季卷南下后,就在數任守御使督造下加厚加高的城墻在高熱熔解下顯得薄如蟬翼。
爆炸近距離發生后的耳鳴,足以使世界落入無聲。
熔化。崩飛。如亂珠四濺。
的確有城墻崩頹后的碎石,力道堪比暗器,無差別地向城內城外電射,卻已不再是蔡攸需要考慮的問題。
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考慮——
他的“兵解神功”可以令人短暫分為五塊再拼合完整。
如果他已經變成一百塊、一千塊殘軀,“兵解神功”是否還能有同樣作用?
他已沒辦法考慮。
有的時候,需要思考,需要痛苦地面對并解決困難,已經是一種幸福。
這證明他還活著。
在混著蔡攸的血雨之下,季卷正擁有這種幸福。
火炮震響一瞬,她以更尖銳、更震耳欲聾的聲音,對即將承受從頭頂墜下城墻碎片的百姓大叫:“全部臥倒!”
第134章 刀
百姓并不全部聽勸。他們并不能在極度恐懼和手腳僵直中順從地按季卷的話行動。
他們甚至并不能理解季卷在同他們說話——這樣一場浩大的斗爭,動輒決定數十萬人生死,怎么會有一方領袖要低頭看向他們?
好在季卷早有預料。
她本就沒有指望他們自救。
正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擁有自救的能力,這世上才需要他們!
需要俠。
季卷挺盾!
一面折疊的皮革制盾,翻開有三五柄雨傘大小,執在毫無內力的人手上只怕都防不住猛獸沖擊,但灌滿內力后,自可做替弱小者擋住風雨的棚。
而棚頂密不透風,在沖上前來的五百余江湖人手中高舉,一時改天換日,任數十尺高處碎石如雨,震頂不絕,卻始終沒有一粒石子穿透盾面,鉆入血肉之軀。
無生命的死物并不能鉆入血肉之軀。
但經人御使的武器卻能。
或者說,生發于人心的骯臟算計,才是真正殺人刀。
被庇在身下的尋常人中,有做粗布打扮的“百姓”目中冷光微閃,短刀軟劍自貼身處抽出,亦有人以指掌為刃,死亡的冷意分上中下三路,齊齊包裹季卷,竟是要趁她仰頭替他們抵擋落石的時機,直取她的性命!
他們當然知道自己沒有與城墻一道碎為齏粉,全仰賴季卷領人回護。
他們當然知道自己能抓住季卷無暇顧及的這一瞬,全因季卷正為救他們拼盡全力。
要殺人,要搶這分神一瞬。
要在蔡京落魄時更證明自己價值!
至于旁人死活,是非對錯,與他們無關。
因而當季卷警覺回眸,一尊寶相莊嚴菩薩樣的九指頭陀已彈捻著“多羅葉指”,拂柳分花般點向她心窩!
殺意猶如弓弦,拉開無聲,唯離弦一瞬方有驚響,驚響已是利器逼身。季卷周身由內力鼓飛的衣袍霎時被臨近的利器割做一道道、一條條,而眼見她的身軀也將被分作一道道、一條條,如斯危急之時,連垂至腰間拔劍出鞘都來不及,她只能分出一只挈盾的手往加身的武器拂來,有刀劍指尖割破袖袍,暴露出衣袖下線條分明的白皙手臂,而手臂上竟——
竟綁了一支短鞘!
季卷右手一翻,短鞘之中,自有一柄短刀出鞘。一柄樸素至極的刀,與季卷身上一切行頭相仿,高爐流水線上每天都能出產上百把,是如今江湖短刀客們初出江湖,必要攢錢買的入門級武器。
刀客們手持鋼刀,成日魂牽夢縈的,卻是另一柄緋紅剔透的美人刀。一柄如今江湖無可否認的第一刀。
而季卷以最樸實無華的鋼刀,同樣斜掠出一片紅衣花湛,遍地狼藉!
以刀應指!
以刀應刀。
晌午晴空,亦能施黃昏細雨紅袖刀。
刀意如心境,縱使是凄迷悱惻的刀法,在季卷手中劈出,依然堂皇,刀彎處劃破微風,隱有龍吟。
這一刀間,季卷先絞斷封她下盤的三支峨眉刺,上撩過程中割穿纏往她腰際的兩道水袖,刀勢已竭,刀勢末處,堪堪以刀尖抵住多指頭陀的多羅葉指。
刀與指的較量以染紅為結局。
斷指滾落,刀鋒染紅,這一霎間竟有紅袖刀那瀲滟風華。
紅袖刀法本就是咄咄逼人的殺人刀。
頭頂落巖未絕,她單手舉盾,一手短刀攔在前胸,甚至仍有心力笑出聲來。
“我怎么會不知道你們想殺我?我又怎么會不防著你們一手?”她帶著股很樂意拿戀愛事曬別人一臉的酸臭味,對如今只剩八根手指的多指頭陀笑道:“我和蘇夢枕真不是成日膩在一塊無所事事,只知道談戀愛的。”
“阿彌陀佛!”多指頭陀低首輕念佛號。與佛號一道飛出的是他的第二指。
第二指不再指向季卷,而是舉臂朝天,刺穿薄盾!
就如同最堅固的堡壘往往都是從內部崩毀,一面向外覆滿內力的盾牌,最脆弱的也是內里一面。
季卷臉上笑容不變,眼中卻已燃起熊熊殺意,短刀擲往多指頭陀心脈,使他不得不倒轉指力挾住刀刃,終究來不及阻住其余刺客翻刃往上,割穿皮革盾面。
而城墻碎塊呼嘯而下!
那些割穿盾牌的武器再度扎來!
要替地上百姓擋住爆炸余威,就殊難再分心抵擋殺陣。
若要抵擋殺陣,又如何保證普通人無恙?
做好人總是要比做壞人難太多。
幸而季卷并非勢單力薄,在做孤身對抗世界的蠢人。
眼見盾牌已破,無可補救,季卷毫不遲疑,棄盾抽劍,飄身掠往眾刺客眼前,同時叫道:“蕭大哥!”
蕭峰驟然大嘯一聲,同樣放棄已千瘡百孔的盾牌,鐵塔般身影與她輕靈蹤跡交錯而過,掌心朝天,胸中吐出暴喝同時,剛猛掌風自下往上擊出,竟將墜下的城墻巖石霎時震為齏粉!
季卷身如燕子三折,每一折都帶出一蓬鮮血,劍招凌厲間,竟還能分神留意蕭峰動作,大笑道:“好一招‘飛龍在天’!”
她大笑間將眾刺客化作劍下亡魂。被震塌的城墻落石已然漸止,而身后向將軍已領軍上前接應,她長劍直指被炸塌巨大豁口的城墻,笑容轉厲,冷聲道:“沖!——拿下蔡攸人頭,我也重重有賞!”
她甚至沒注意到蔡攸已被火炮震做飛灰。
要她在這么專心致志的時刻注意到這一個小人物生死,實在太過為難。
但重賞對她的隊伍而言,本就只是個添頭。
因為他們知道正在為什么而戰!
古往今來,若是能讓兵卒深信自己戰斗的理由,那就一定會鑄造一支無往而不利的軍隊。
在向將軍正遣偏將收攏遷走城外百姓的同時,季卷的前鋒兵已自墻上豁口沖入城中!
沖入汴京外城。
踏入城中一刻季卷什么都沒想。她該有很多感慨、感觸、感悟,有當年不得志如今終得抒發的七情,可她只是一抹長劍,刺入紅著眼跳下來的守城宋兵肩膀。
她依然耐心道:“繳槍不殺。”
她甚至沒有抬頭往內城,或是金風細雨樓的方向看去一眼。
先談公事。她向來堅持自己的原則。
因而她指揮隊伍迅速接管目力所及之處。外城是汴京平民居住區域,正因此才能被蔡京隨意收集到上千人推出城門做炮灰。這些仍在城內的平民被近距離的爆炸聲嚇得縮在家中發抖,只有在見到那些早些時間被蔡京親自征走,本以為早就沒了命的城外百姓時才發出幾聲謹慎的歡呼。
他們不敢慶祝得太大聲,生怕季卷這些身著重甲的軍隊也和蔡太師一樣會隨手殺人,而季卷的隊伍顯然也有充足的與平民打交道的經驗,控制住街道巷陌,與蔡京依然留在城內的家兵爭斗間血花飛濺,即使從窗外數度往來,也絕不往屋內投去一眼。
他們似乎慢慢、慢慢地放下半顆心。慢慢、慢慢地,敢往靠窗的地方挪去兩步,小心瞧一瞧被燕軍維系在街道上的戰斗的情況。
就像季卷一路南下,一路宣揚宋廷昏庸、燕軍公正,京城中對燕軍的傳說,也越發往妖魔的形象上靠攏,好像季卷每日至少要吃兩顆人心,每月用人血沐浴,子夜時青面獠牙,見人即噬。
傳聞太夸張,反而叫他們不太敢相信。
他們有很多人是當面見過季卷的,也很難想象她那樣一個嬌小的南方女子,笑起來兩顆甜甜梨渦,怎么就變成一路南下,一路屠城,比什么契丹女真還要恐怖的殺人惡魔。
——現在觀之,莫說殺人惡魔,就是蔡京,也依舊比她可惡了十倍百倍!那些說季卷派刺客弒君的傳聞,恐怕還是蔡京放出來污蔑的謠言!
而他們心中由此便有了隱隱傾向。
一個擄走他們親友的人,和一個護著他們親友回來的人。
任誰都知道該希望哪方贏。
……任誰都知道嗎?
季卷挺劍沖殺在前,將效忠蔡京的那名為“十六奇派”,實則為鬼為蜮抱團的渣滓們殺得膽破,便一腳踏在跪地乞憐的人背上,揚聲笑問:“蔡京,蔡太師。再遲一些,這些人要被我們掃除個精光啦,你還要躲到何時?不如現在下來與我堂堂正正一戰,來日祭文,還能稱頌一句你的骨氣!”
而蔡京的聲音飄飄蕩蕩,從街巷四面八方傳出,雖已露敗相至此,依舊八風不動,沉著回應:“我要輸了?不見得吧。季大王貪戀一時暢快,小心驚破紅樓夢里心。”
季卷依舊在笑,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皺。
蔡京的聲音太沉穩。太篤定。太過自信。
他當然是城府深沉之人,但他幾番險招均已被破,如今季卷大軍近城,要他還能這樣沉得住氣,說明他還有后手。
或者不是后手。
是幫手!
季卷眼前一花,忽有亂影穿絲,迷霧四起,被她踏在足下的人倏爾遠去,地面石板按照某種玄妙的規律排列組合,勾勒成錯綜復雜的陣法紋路,而她竟瞬間從外城街巷被拋住極靜謐,卻處處透出危機的曠野。
她輕浮的笑容終于淡去幾分,低低念道:“‘八陣圖’。”
她又揚聲道:“原來諸葛神侯也來了!還親自布下這等奇門遁甲,靜候我入陣?此等殊榮,在下愧莫能當。”
聲音透出迷霧不過三寸,已然被吞噬殆盡,一片死寂之中無人應答。
她也并不太在意應答。她只是好奇諸葛神侯何以來得這樣遲,得等她轟破了城墻、大軍入了城,才迫不得已,要和她打起巷戰。——她原以為要同諸葛神侯在城墻上下拉扯許久呢!他手下十八萬御林軍可該比蔡京手下這些飯桶要難對付得多。
是城中有什么拖住了他?
是城中什么人給她創造了進城的契機?
季卷沒有再想。因為一片死寂迷霧中濃云翻卷,忽出現一大片金銀財寶,每一粒都泛著惹人垂涎的光彩,引誘她抬步深入幻境,對峙片刻后,財寶又化作龍椅金殿,一眾文臣武將跪伏向她,大拜叩請她登位。
陣法之威?是否已徹底籠罩住她帶入城中的千余人?
季卷足下生根,頗感興趣地瞧著,眼見幻境再一變,蘇夢枕衣衫半解,嘴角噙著矜貴又溫存的微笑,向她伸出一只手臂,語帶蠱惑地喚道:“季卷,來。”
季卷:“……”
季卷不笑了。
她開始思索到底是幻陣不正經,還是諸葛神侯不正經,或者只能是她自己不正經,才會在這么要緊的時候,見到這么一副不正經的幻象。
第135章 調虎離山
無論是誰不正經,季卷至少都相當正經地釘在原地。她對陣法這類東西向來七竅能通六竅,遇見些造詣平平的敵人,只管繼承她師父的精神,大道萬千以一劍破之,但面對諸葛神侯親手所布,傳自諸葛武侯的八陣圖,她卻還不至于自大到覺得可以靠蠻力突破。
她也并非全無抵抗之力。她沒有精力研習陣法,這世上定然在陣法一道上灌注過心血的江湖人,被她收在軍中,專為此時而備。
領導者總不必做樣樣精通的全才。
所以無論陣法如何演變,她只停步原地。
等人來援,或等人來攻。無論敵友,最先都肯定要來找上她,因而她只需不變應萬變。
那幻陣許久不曾誘她動作,再度變幻,上一秒還關情脈脈的人忽倒伏于地,渾身布滿火燒的焦黑,皂色衣服洇透血跡,撫胸、咳嗽、蜷縮,眼神渙散,在慘白一片中顫聲喊她:“我要死了,卷兒,你再擁一擁我罷——”
季卷緩慢地眨一眨眼,似乎眼睛閉上重開以后,就能隨心切換掉幻境頻道一樣。
八陣圖以乾坤巽艮四間地,為天地風云正陣,用于困人,更能勾起心底七情。喜、欲、愛、懼,無論哪一種都足以誘她動彈,只要抬步踩下,迷陣發動,便能按諸葛神侯心意,將她與街巷中燕軍困到大局已定之后,而季卷深深呼吸,重新睜眼,避無可避,便雙目直視血泊慘景。
她似乎變成了一張石板,冰冷插在地里,剝離掉所有屬于人類的感情。
直到幻境中出現沙沙腳步聲,當是她的屬下踏著復雜步法,撥開迷霧出現在她眼前,她屏住的一口氣方才松懈,胸口劇烈起伏著,仍要牽出鎮定自若的笑容。
她笑著向走近的人影玩笑道:“這陣法是能影響到我的大腦嗎?怎么我看你都能幻覺成蘇夢枕的模樣?”
渾身沐血的蘇夢枕沉默一瞬。從他口中發出道女人聲音,向她解釋道:“諸葛神侯這陣法攻心在上,情緒調用越多,便越深陷陣中,難以勘破。眼中幻覺,是受陣法控制的初步跡象。”
季卷點一點頭,并不多問,對著眼中幻覺笑道:“只是看錯人臉,還不妨事。要破開這陣法,需要多少時間?”
女人聲音答:“但凡陣法,必有神兵作為陣眼。我已解開幾個嵌套陣法的布局,眼下在陣法中移動,已不必擔憂陷入更深層幻境。但要找到那個主鎮神兵,暫時還無頭緒。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應當——”
季卷笑了笑。她溫和地道:“你已經做到很好了。至于破陣,那是別人的任務。”
女人大奇道:“還能有什么人?”
季卷但笑不語,忽一仰頭,隔著重重迷霧,往陣法之外投去挑釁一眼。
那一眼正落在諸葛神侯眼里。
他現在的外表相當狼狽。一路奔波的狼狽。
自昨日金風細雨樓失火至今,或是他入京以來最忙碌、最應接不暇的一日。
他先是與方歌吟一道去京外的青田幫駐地截蘇夢枕。論足力他們已是當世第一流,可駐地處依然有人搶先。
很多人!
不算那些四處漂泊的浪子,金風細雨樓在京城中實打實有六萬余幫眾,被蘇夢枕暫時遣散蟄伏,卻只待一道命令、一個信號,便提刀出門,完成蘇夢枕最后傳遞給他們的囑托。
什么信號?——必是白塔火焰!
什么囑托?——若只是救護蘇夢枕一人,必不至此!
諸葛神侯心臟已沉沉往下墜去,對著攏起雙手的高大青年嘆息:“神侯府并不欲與你們為敵。”
“我們也不想與神侯為敵,”楊無邪笑瞇瞇的,依舊是相當和氣模樣,身后金風細雨樓弟子們卻在漸暗天色與未盡火光中抽出兵刃:“只是各盡其所當為之事!”
就在楊無邪一語道盡,他身后京城中有數道傳信焰火急射,均是城門遭襲的信號!
金風細雨樓當真要一條道走到黑,做開門揖盜的叛逆?
蘇夢枕傷重至此,仍要在死前掀起最后狂瀾?
——拖住神侯府,拖住六扇門,拖住他所領十八萬御林軍!
諸葛神侯深吸氣,面對上千金風細雨樓精銳,第一句竟是對方歌吟說:“勞煩方巨俠替我主持京中大局,務必盡快控制住城內騷動,不使驚擾陛下。”
方歌吟頷首,推回手中金虹劍,急馳往京城平定亂局,而諸葛神侯將目光轉回駐地上陣列的金風細雨樓弟子。
雷媚的消息并非虛假。天泉山下地道果真通往青田幫駐地,眼下精銳齊聚,自是要迎接樓主回歸。
讓蘇夢枕好端端地回歸,繼續操控金風細雨樓在京中生事?
諸葛神侯已迅速下定決心:
擒賊先擒王!
他縱身往前,袖袍一展便振飛數十弟子,要以最快速度控制住局面,將蘇夢枕抓在掌心。西南北中四位神煞毫不遲疑攔在他面前,以刀以劍以萬千細絲,諸葛神侯越路拔劍,一劍斬去他們全部戰意,凜然斷喝:“此時回頭,猶為未晚!”
無人回應。
無人停手。
無人顧忌生死!
京城內戰火與京城外一般白熱化。被白塔一炬調動的并不止金風細雨樓,蘇夢枕在京中深耘,自有無數被他收買、打動、折服的對立之人,甚至就在御林軍中,就在六扇門內,眼見白塔燒灼,只道新帝竟執意逼死蘇夢枕,心中最后一絲僥幸也斷了。
斷掉以后,就是拔刀。
偌大京城,任誰都聽見季卷在城外炮聲,因此這些選擇金風細雨樓的人相當清楚,他們拖住越多守軍,季卷就能越快攻城。
今夜無人還鞘!
論四方戰火,唯諸葛神侯處呈一邊倒的狀態,他轉瞬已要將金風細雨樓精銳們擊倒殆盡,同時怒喝:“還不出來么,蘇公子!”
該要出來了。蘇夢枕絕不是肯躲在別人背后,受別人保護的人。
機關爆響。
人影直撲。
旋即身下地道坍塌堵死!
可撲來的并不是一柄刀,一具瘦削鬼影。
而是一雙肉掌,一道蓬勃如赤炎的身影!
季冷的身影。
諸葛神侯驚叱:“是你?”
季冷悶聲道:“這是我的駐地,怎么不該是我?”
但怎么會是他?金風細雨樓出動這么多精銳,怎么可能是為了迎接季冷?
——蘇夢枕又去了哪兒?他還在地道中?他是否還會露頭?一旦露頭,又在何處?
此時諸葛神侯已萬分確定,自己已中調虎離山之計。只是他仍不確定他們要趁他離京,取京中什么?
他收步,回身,倒馳,不再與季冷糾纏。
他要回京!
而季冷居然反追上來,一掌拍向他肩膀,瞬息已與諸葛神侯過了四五招。
他的態度也很堅決。
纏住諸葛神侯,不可令他這么快回京!
就像蘇夢枕是金風細雨樓的精神支柱。
諸葛神侯同樣是保皇派的精神支柱。
他甚至是新帝的精神支柱。
白日剛被蔡京勸服留京的趙桓因城內四處焰火聲驚醒,冷汗淋漓,傳宮人來問:“發生何事?季卷打進來了?”
宮人回報:“是金風細雨樓犯上作亂,御林軍正在京中剿匪,官家勿慮。”
“這是要殺朕!諸葛神侯何在?”趙桓大叫,“宣他進宮陪駕!”
宮人答:“諸葛神侯此時不在京中,神侯府內暫由四大名捕與方巨俠主事。”
趙桓臉上唰地蒼白。他跌坐在地,遲疑問:“——不在京中?他跑了?”
宮人不敢答。
趙桓坐在地上,一時站不起身,等恐懼回籠,方驚叫道:“那就調御林軍!調十萬御林軍,護我出宮!還有四大名捕和方巨俠,一并進宮護駕!速去知會朱皇后,明日一早我們即刻出宮!”
皇威浩蕩。帝命難違。
十八萬御林軍,需要十萬之眾護一人?
那仍在內城、外城作亂的金風細雨樓又要如何應付?
諸葛神侯不在。
能勸趙桓冷靜的人不在。
四大名捕無奈入宮。
第136章 除患
諸葛正我仍與季冷糾纏。
他是天縱奇才,任意武功信手拈來,要對付一個在元十三限手上受了傷的季冷,本沒有那么難。
但眼下并非生死相搏,而是一方對另一方的舍命挽留。
——把諸葛正我留下!
把京中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
哪怕多一時間也好。
當旭日破曉,諸葛神侯總算從季冷的糾纏中脫身,渾身狼狽,回到京中,第一時間注意到本具有絕對人數優勢的御林軍竟仍與金風細雨樓糾纏不休,而他四位留給京城的好徒弟卻一個都不見人影。
抗旨不遵的方歌吟告訴他:官家宣四大名捕入宮城護駕。
以諸葛神侯的涵養,也險些脫口大不敬之語。
“蘇夢枕此舉只為奪城門,豈會對他痛下殺手!宮中仍有米有橋鎮守,何須——何須——”諸葛神侯胡須顫動,忍耐住咯血的欲望,起身道:“我現在就入宮陳情。”
至少要將御林軍與四大名捕帶回來,先將京內戰火了結!
他匆匆入宮,將一夜未眠,已收拾好宮中珍寶,隨時要從小門出城的趙桓攔下,痛惜道:“天下城池,論城池之堅,守軍之眾,不再有如都城者,陛下今日逃離京城,又能往哪兒去?”
趙桓見他入宮,眼神大亮,上前握住他雙手,情真意切道:“城內城外匪寇四起,先皇委神侯以朕,何不護朕一道離京避難?”
諸葛神侯跪拜在地:“明皇聞潼關失守,立即棄長安而至蜀,才致宗廟朝廷,一夕毀于安祿山之手,陛下豈可重蹈明皇覆轍?”
趙桓原本堅決的神情又動搖。
“可……”趙桓遲疑道:“可京中如今也不安全,更有那季賊隨時要攻城……”
諸葛神侯叩首道:“季卷軍隊腳程固定,要盡數壓前,必要花兩日的時間方至。愿陛下將御林軍與四大名捕盡數從宮中釋出,今日之內,臣必能平定京內叛亂,明日重整軍陣,以待季卷!”
他終于說動趙桓。
趙桓本來也是耳根子軟的人。
幸好他還聽勸,還肯納諫。
諸葛神侯見到自己四位神色各異的徒弟回歸時,因耗盡心力,連更多寬慰之語都說不出,嘆息道:“你們受磋磨了。”
無情冷冽。追命輕浮。冷血孤僻。唯有鐵手寬和,仍能勉強應道:“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本有報國心,可若君王無意,他們該當何依?
諸葛神侯沉默,而后答:“鞠躬盡瘁,死而后己。”
他帶著四大名捕出宮。這一夜被拘在宮中,已令他們失去相當多主動權,此時再行鎮壓,又要花更多精力,而季冷糾纏間給他留下的內傷仍在,諸葛神侯忍耐著不適迅速布置,在察覺到足下震顫的一瞬,竟先懷疑是自己內傷發作所致。
可陳橋門處奮起的煙塵并不作假!
季卷攻城?
怎會如此之快?
他早已探明季卷大軍腳力,若要她此時此刻出現在城外,必得是拋棄輜重后軍,輕車簡從,連夜行軍才行!
可輕車簡從,沒有后援,一旦被困,豈不是全軍覆沒的結局?
她怎會做如此不智事?
——除非她知道城中此時正亂,一時不能全力應付她。
兵行險著,自是為了以小博大,可也意味著諸葛正我有機會將他們一網打盡!
因為他還有一個后招。
蔡京幾日前來尋他,要他在外城布下奇門遁甲,以備季卷攻城,他的確照辦。
因此當他安排完御林軍如何平息京中事,帶著四大名捕趕往陳橋門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引動陣法!
圍困住兩方人馬。
一方自是季卷大軍,另一方則是蔡京。
困住季卷的是迷陣。圍住蔡京的則是殺陣。
蔡京雖與他私下擬定攻守協議,當然不可能對他徹底放心,提前布陣之時,也親自來探看過,確定哪些地方是未被陣法覆蓋的安全區域,才滿意驗收。
但蔡京忘了他的得意弟子不僅與他一般精通奇門遁甲,更會制造精妙機關,在蔡京看時,機關緊閉,顯出一片祥和無害樣,待到用時,則翻成陣眼,將蔡京立足的“生地”變為“死地”!
他粗喘口氣,從昨日至今的奔波對他消耗同樣巨甚,此時起陣更要居中調應,花去更多心神,好在他身后亦有支援。六扇門眾人正在他四位好徒兒帶領下趕來,翻身入陣,因陣法之故,在面對季卷手下那些赫赫有名的江湖客時,都占據了絕對上風,不需多久,定能將他們盡數擒住。不止六扇門中人,亦有一些江湖散勇,亦是紛紛入局,其中大抵是掙取功名之心,他也默許。
此番大戰,雖意外頻出,能夠一困一殺,除去兩名大宋之患,亦是十全十美之局。
車輪壓地聲近。“四大名捕”之首,無情面色無波,推椅近前,視線同樣牢牢釘在從陣中挑釁看來的女人身上。
他薄如劍身的唇抿起,流出一抹似譏非譏,涼冷鋒銳之意。
是在譏嘲季卷自不量力?
或是自諷同負赤心,非要對立廝殺?
他的眼微一花,竟似回到數年以前,彼此功業未成,依舊并肩攜手,共斗“驚怖大將軍”凌落石。
想起凌落石,就該想起他們山窮水盡之時,葉孤城那輝煌一劍。
葉孤城揮出那一劍時,青田幫與六扇門中人,大多已脫力昏迷,場中仍保持著清醒,有幸看到那一劍的人,唯有他們師兄弟四人與季卷而已。
而近來探查官家受刺,無情探查案發地,卻在那“西門吹雪”的劍痕中察覺出一絲熟悉的痕跡。
無情面色冷白,因冷白而掩藏住許多情緒,就如他掩藏住對劍痕的猜測,面對世叔,也未曾暴露一分。
為何要這么做?
諸葛神侯忽在旁問:“這幾年你去燕京次數很多。”
無情道:“是。燕地方興未艾,有許多在大宋犯了血案的兇手,想要逃過邊關,去燕地重新做人,六扇門與季卷達成合作,兩地聯手,將這些兇徒逮捕歸案。”
諸葛神侯嘆問:“你也覺得燕京生活,比大宋要好上許多?”
無情低下頭,看向自己一雙秀而有力的手掌。
他同樣嘆息。當弟子這么多年,他的神態與習慣已經與諸葛神侯很接近了,連嘆息的姿態都一模一樣。他嘆息著問:“世叔以為的正統,究竟該由誰來認定?”
問罷此句,他卻未等諸葛神侯回復,座下輪椅前滑,已然入陣圍殺蔡京。
諸葛神侯沉默。
他沉默,方歌吟卻開口。
方歌吟道:“既然四大名捕去圍攻蔡京,那么季卷就交給我吧。我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向季卷當面討教。”
他收劍在鞘,空手躍入陣中,往季卷身邊掠去。
第137章 背叛
季卷正閉目。
她深陷陣中,不知不覺已著了道,輕易暴露出內心恐懼,使自己眼前所見,總是蘇夢枕被火燒透后的模樣。
原本刻意將情緒押后,還能若無其事地談笑,先以虛假的安慰蒙蔽自己。但是當他身影始終停在眼前,要想些什么、不想些什么,就殊難僅憑理性控制。
所以她閉眼。
如果視線只能影響她的判斷,她選擇舍棄不用。
她閉上雙眼,在空蒙一片的黑暗中重新收斂心神,使用其余四感捕捉周身動向,終于捕捉到被視覺所隱藏的,從背后掠來的風聲。
風聲裂帛。
季卷側身躲過劈來一掌!
旋舞之間,身上破爛不堪的外袍紛飛如胡姬長袖,雖緊閉雙目,仍往風聲來處偏首,笑問:“諸葛神侯派你來抓我?”
方歌吟收手立身,道:“我只為求一個答案而來。”
“求到了會走?”
“要視你的答案而定。”
季卷笑了。她用一種給幼稚孩童做家教的語氣道:“那你求的就不只是一個答案,而是對我生殺予奪的權利。”
她微一頓,又問診道:“你有這種詞不達意的癥狀多久了?”
方歌吟溫和、敦厚、毫無架子地大笑。他笑了幾聲,倏爾收聲,語帶沉痛道:“季姑娘是個妙人,但我肝心已碎已黯,無力與季姑娘說笑。”
季卷挑眉問:“哦?你遇到什么心碎的事?”
方歌吟道:“是我的妻子與義子,這兩件事都與季姑娘有關。”
他那寬和神情消失,一代大俠,此刻也只一位痛失愛子愛妻的普通人,悲痛道:“自從小看身死邊關,江湖上更是傳說他投敵叛國,是為金主效力,消息傳出,我的妻子憂憤成疾,一病不起。我日日照顧,時時開解,卻未能化去她心頭憂思,直至前些時日,竟不留只言片語,離我而去。”
季卷長長地“呃”了一聲,像是沒想到居然有人在這么關鍵,關系到江山輪換,因而都出盡全力的時候談起這么件小事。她相當疑惑,甚至掀開眼皮看了一眼,對著的依舊是蘇夢枕慘白的臉,這時候卻能相當譏諷一笑,向生死不知的蘇夢枕道:“那可真是足夠摧毀神州的大事。”
“你不必刺我,”方歌吟道:“我與諸葛神侯不同,無意替大宋力挽狂瀾,相反的,若拿誰替黎民立命做對比,我倒更愿意為你效死伏命,相當支持你取而代之。我夫人病中也說,我們金字招牌該去燕地,替小看的行徑贖罪。”
他一立眉,冷冷道:“但我心中始終存有一個疑問。從你口中傳往中原的消息是,小看有許多出身神秘的高手相幫,要替金主解決你的大軍,可若論神秘高手集聚,分明是你們季家的獨門本領。小看與季家并無牽扯,他在我眼皮底下近二十年,也從未遇過什么神秘高手,何以一遇見你,一死在你手下,就在你口中莫名擁有了這般能力?”
季卷微笑。
她又合上了眼,因而又笑得出來,甚至在方歌吟似乎嚴絲合縫的推理中分出神想些別的。她想:自己是非常樂意在這里多浪費些時間的,能將這幫人拖得越久便越好。但他們居然也愿意與她虛耗時間,甚至糾纏一個人的生死?
她輕輕巧巧地問:“所以呢?”
方歌吟深吸一口氣,又緩緩道:“小看出事以前,他分明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字字句句,提的都是你。一個年輕男子,何以如此看重一個女人,季姑娘,我雖不年輕,終究風流過,其中緣由,自不必多說。”
季卷揚起眉尾,依舊和和氣氣,半點沒受冒犯一樣,笑著道:“或許他是想殺我?”
方歌吟沉默許久,道:“如果這些都能找到理由反駁,但最后一點,卻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透的。你一力主戰,卻在收復失地以后,不將契丹、女真人逐出燕地,甚至提拔他們做官做宰,蓄養軍隊。你帶來清君側的大軍中,亦不鮮見異族面孔。”
他一字一句問:“你說小看里通外國,那你重用蕭干、招攬完顏宗望,又是何意?究竟是小看私通金主,還是你?待你定鼎中原,來日這家天下,究竟是宋人的,還是契丹、女真人的?”
“季姑娘。我來此與你對質,只為這一道疑惑。你是否真心在為宋人百姓?若你能夠給我解答,我立即抽身退離京城,終身不再踏入你境內一步!”
他大義凜然道。
甚至自認為給季卷做了相當大的退讓。
他甚至都不再追究方應看是否蒙冤!
雖則在他看來,他那聰穎、乖巧、良善的小看定然是叫這個女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小看甚至可能是替她背罪而死。
但——只要——她迷途知返,真正把為百姓謀福祉的好事做下去——
季卷恍然大悟地一合掌,喜笑顏開道:“方巨俠,破案了。”
她睜開眼。
要對付方歌吟,當然要睜眼。
而且現在睜眼對她已毫無影響了。無論如何,她也不可能再將眼中所見的蘇夢枕與這個男人對上號了。
她心中殺意飛漲,面上依舊言笑晏晏:“如果你這幾年間每天是用這套說辭開解你夫人,那我現在知道她為何要不告而別了。”
她抽出長劍,同時冷笑道:“她顯然也懷疑你出現典型的妄想癥狀了,方巨俠——聽我一句勸,不要諱疾忌醫,有病還是要治。”
方歌吟不惱,不慍,不躁。他只道:“季姑娘最好還是回答我。因為你不可能贏過我。”
季卷相當認可地點一點頭,并不在此處胡吹大氣。
但她仍挺劍上前!
方歌吟皺眉避讓,問:“難道你已無力辯駁?”
“我的確不知道對一個已預設了答案的人,還有什么話好說!”季卷冷笑,劍如走石,如奔雷,如鵬翼橫展,磅礴轟擊,同時喝道:“你也配和我談什么大宋百姓,談什么大宋天下?”
方歌吟色變道:“我手中斬殺的貪官惡徒數不勝數,論資格,我不輸于你!”
他色變,手上便有一招不留情,空手拆過季卷青鋒,分筋截脈。
“哈!”季卷受擊反笑,交劍于左手,反抹向方歌吟脖頸,斬下一縷灰發。她冷笑問:“方巨俠武功蓋世,可稱天下第一,終其一生對大宋的貢獻,就是殺一些不入流的小官小匪,連個巨貪蠹蟲都不肯除?”
“當今朝廷積重難返,貪贓枉法者何其多,獨善其身者何其少?我能殺一人,殺十人,殺得干凈大宋上下九成官人嗎?真要殺個人頭滾滾,還有人能撐住這個朝廷嗎?我是有心無力,只手難挽!”
季卷吐血,難說是被方歌吟掌擊震傷心脈,或是被他氣笑吐血。她吐一口血,雙眼越亮,向來親和的面龐竟透出些刺骨冷意,一雙棕褐色瞳仁里,似點燃兩簇幽藍冷火。
她冷冷道:“船底被人鑿了大洞,殺一個罪人可使船破損更慢,補一厘船底可使船行更遠,你則既不肯對付毀船之人,亦不肯動手補洞,只坐在船沿,隨手往外舀兩捧湖水,言稱自己已盡全力,已無能為力——你是無能為力么?沉船的時候,你一施‘萬古云霄一羽毛’,輕松掠著湖面離船,真正隨船傾覆的眾生百姓何曾入過你眼睛?”
“裝什么大義凜然?提什么百姓黎民!你根本不在乎他們,也根本不曾為他們做過一分一毫,你只是沉醉于粉飾的概念——口頭上的愛民!有多少人因你的愛獲益?”
“你連大宋百姓都不曾愛,怎么能懂無論漢人、女真、契丹,皆有生存權利?與你談平等,談人民,談世界人民大團結——根本對牛彈琴!”
方歌吟痛呼一聲,撫住心臟。
他已不年輕。身體機能過了巔峰,因而總有些暗傷隱患,留存體內。
——季卷這一番話,似乎勾動了他的暗傷,戳中了他的弱點。
令他終于像一個往衰老墜去的人。
一個衰老的大俠痛吟道:“你說得對……正因此,我更要對我現在的選擇負責……我必要知道你是否配得上那個位置……”
季卷好奇問:“如果你覺得我配不上,又會如何?”
“我不會殺你,”方歌吟痛喘道,“可也不會放你離開。在天下大局塵埃落定以前,就請你在陣中多耽一段時間吧!”
季卷展眉笑。
笑得相當譏嘲。
她重復一遍:“‘不會放我離開’?”
身后有輕靈笑聲傳來!
女子的笑聲。一個以背棄為樂的女人。
她曾背叛過方應看。
前些時日又背叛了六分半堂。
等方歌吟一找上門來,又忙不迭背叛了金風細雨樓。
如今她立在陣眼處,將諸葛神侯用以布陣的神兵——射日神弩,以及三支神箭握到了手中,笑得柔、輕、美、毒。
最美的人,最毒的背叛!
陣眼一旦被拔除,任何陣法,都會不攻自破!
她嬌笑著,向眼前迷霧被迅速抽去的季卷揚起神弩笑道:“這可是我的戰利品!”
季卷也笑道:“這得看你能不能說服諸葛神侯。”
她又轉回頭,終于能夠面對方歌吟的面容,納悶問:“現在還要你放我離開嗎?”
方歌吟不語。
而諸葛神侯面色大變,忽痛惜吐出兩個字:“——無情。”
他當然不是說自己很無情。
他當然是在說自己的得意門生。
“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
他所布陣法根本不可能被人短時間內破解,哪怕雷媚只是虛與委蛇,暗中效忠于季卷,也絕無可能迅速找到陣眼所在。
她能找到陣眼,只有一個可能:他最信任最得意最不可能懷疑的人,唯一親眼見他布陣,唯一知道陣眼方位的人——無情——背叛了他!
選擇了季卷。
第138章 逃跑
車輪聲響。
無情畢恭畢敬地喚:“世叔。”
他仍是諸葛神侯熟悉的模樣。俊秀柔美,低眉時依舊至純至孝,可他若當真至純至孝,此時應聽他號令,繼續圍殺蔡京!
諸葛神侯在心神震怵間不忘關注殺陣之中的蔡京。所幸蔡京尚在。那么他與無情之間,并不是生死大仇,只是立場相左。
他心中一舒,此時此刻,竟為立場相左感到些許安慰。
——或許他也真的老了,老得開始害怕廝殺?
他嘆息著問:“你何時被她說動的?”
無情道:“她從未嘗試說服我。”
“那是她精通這世上最高深的話術——無聲勝有聲。她把事實擺到你面前,潤物無聲地灌輸她的想法,叫你不自覺偏向她,等你察覺,已全然成為她的人了。”
“是的,”無情赧然道:“等我察覺時,已在不自覺思考,世叔何以獻忠于一介昏庸之君。”
“你想得明白?”
“我想明白了一部分,請世叔指點。”無情畢恭畢敬道:“治久疾者不可速責以效。世叔反對季卷,是因她非趙家人,因她在燕地推行新政,因她是個女人,其實只因為擔憂她以悍劑暴藥攻之,容易適得其反。”
“這世上有太多事情,本意是好,推行之中卻造成更大錯處。神宗一朝,王文公推行新發,意在革舊從新,卻養大多少趴在人身上吸血的小官大貪?新舊之爭,言必稱為大宋獻策,又有哪一方不是在給王朝放血?季卷臨朝,其中激進程度,比之王文公還要過之,他已敗了,季卷能成事么?”
無情定定道:“不去嘗試,便永不能成事。”
——年輕人獨有的想法。
年輕人無通識,不周知,便絕不畏懼。必要年歲漸長,閱歷漸增,方知他們曾經對抗的,是怎樣的慣性巨山,繼而終對天地浩浩偉力心生敬意。但等年長周知以后,卻早已失去了少年時銳意進取之心。
諸葛神侯余光見到自己最得意的四名弟子結為陣法,隱隱封住他四方退路,心中竟一片空明,無喜亦無悲。
他居然能夠理解他們心中的悲憤、失望。
或許他也與他們一樣悲憤、失望。
莫非是他心中已認同季卷口中道理,終究有忠義隱憂作梗,不肯背離宋廷?
又是什么時候?
一次次的諫言無果。一次次難挽狂瀾。
季卷說得對。
船已破。船已漏。船漸沉。
但他是撐船的人。自神宗一朝,已是為大宋百年計而委以重任的要員,又怎可提前一步下船?
“我原以為對你們已教無可教,”諸葛神侯和聲道,拔出自己的長槍,“現在看來,還有最后一堂出師課。”
“想要建立你們心中樂土,就先打敗我。”
“跨過我尸體,然后見新日!”
諸葛正我出槍,一槍蕩向四人!
同時有四人向方歌吟揮出攻擊。
奇門陣法一破,季卷方因幻境而陷入劣勢的武林人精神大振,立即掌握住局面主動,如今季卷抖劍,則蕭峰、雷媚、沈虎禪三人如影隨形,齊齊攻向方歌吟!
季卷并沒有留手的意圖。
因為這是她的“爭”。
欲爭天下,要講正統,要講道統,要講華夷,要辯個清晰明白,有理有據。
再之后呢?
講完道理,更要講暴力!
沒有暴力的道理一文不值。
她已不厭其煩講過她的道理,愿意聽的早已聽進去,哪怕依舊懷抱質疑態度的人,也愿意再多花時間觀望她的真實所行。
余下來的就只有該被粉碎的攔路石。
那就盡皆輾做齏粉!
戰個天翻地覆慨而慷!
季卷接連出劍,劍意不純,劍中摻著太多雜質,與葉孤城教授她的劍道精義背道而馳,但劍意鋒銳,劍勢炎炎,一招一式,同樣堪稱世間無雙!
劍上有天地,劍上有眾生。
劍上有如烈日般灼人的信念。
觀劍即觀人。
方歌吟可有震動?方歌吟可有感觸?方歌吟依舊是當世第一等的大俠,即使身處四人圍攻,動作不顯慌亂,仍能扎扎實實,見招拆招。
季卷有季卷登高一呼的道。
方歌吟自也有方歌吟的道。
縱使被季卷一層層駁斥,縱使被棄之如敝,依舊不會輕易動搖的道。委婉的,妥協的,講求眼前的道。誰說這不能是俠道?
大道之爭,非勝即敗,非生即死!
身為江湖人,都該有為自己的道殉葬的覺悟。
所以諸葛神侯有此覺悟。
方歌吟也有此覺悟!
就在愈殺愈濃的血氣兇氣間,方歌吟的劍也越舞越快,逐漸成一片金紅殘影,如晚霞燦燦,每一根光線都蘊著極美極靜的殺機。
季卷一皺眉,知道若要正面破解他劍勢,容易被他拖入網中,便撤劍急退,要避其鋒芒一般。
霞光殘影暴漲,勢要挽留她在陣!
挽留到的并非人影,而是掌風。
就在季卷下腰倒退一霎,原在她左側的蕭峰踏前一步,補足她的空隙,左手一劃,右手呼的一掌,正是一招“亢龍有悔”,直轟往金紅劍雨正中,動作默契,像已演練過多次。
絲織殺機,便以磅礴正道應!
方歌吟的劍勢原為季卷羅織,此時卻由蕭峰頂前,掌風直沖十五六丈,便也跟著化虛為實,與蕭峰掌力硬碰硬一招,同時左右護住兩翼,擊退尋隙而上的沈虎禪與雷媚兩人,掌在劍后,竟是要以掌對掌,硬破蕭峰這套降龍十八掌。
蕭峰微微一笑,兩掌正要相交,足下卻如游龍矯健轉向,猿臂一展,讓出近前三寸,而一道青光劍尖自他臂下悄沒聲地探出,霎時將對上方歌吟的一掌換做一劍,令方歌吟下意識化掌為爪,指如鐵筋,牢牢扣住劍脊。
這是最下意識的反應。
劍客如果失了劍,又與廢人何異?
更何況這樣一柄削鐵如泥神兵利器,失掉它又能去哪里尋找合用的替代品?
奪劍,便能廢一大敵!
因此當這一劍以絕妙的角度,以突然而至來不及思索只能靠直覺反應,完完全全地送到方歌吟手上,他下意識就已扣住了劍脊!
扣住劍脊。然后他見到季卷的笑。
狡黠的笑。
劍光暴裂!
從劍中釋出毫無新意的毒。洛陽王溫晚親自為她調制的毒。
——好用就行。
方歌吟踉蹌一步,再要重振旗鼓,一刀一劍已架在他脖頸。
季卷拍了拍空空如也的手掌,停下動作后的第一句話先對蕭峰道:“蕭大哥,沒想到你能跟我這么默契,一起陰人。”
她笑得相當得意。可能最得意的是蕭峰這樣坦蕩漢子也學會她那些彎彎繞的取巧機心。
蕭峰收掌,自腰間解下酒馕,痛快飲了幾口,方笑道:“既然漢人、契丹人、女真人,統不過是在地上討生的人,殊無區別,那么明招、暗招、險招,只要能取勝,又有什么高低之分?”
季卷一挑眉,知道他必然也聽見自己與方歌吟對話,半晌輕笑點頭,道:“對我來說,都是一回事。”
她噙著笑意轉向方歌吟,道:“你的道理說不過我,如今論武,也同樣比不過我,還有什么好說?”
方歌吟嘆:“敗就是敗,無論手段,我無話可說。我已是你手下敗將,若要我性命,就盡管取走吧。”
季卷訝異道:“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
方歌吟反倒一愣:“你不要?”
“我取走你性命,除了能去江湖上胡吹大氣我是‘四分之一個天下無敵’,還有別的什么用?”季卷為他依舊如此過剩的自我意識笑了一笑。
方歌吟沉默片刻道:“好。我明白了。我立即抽身退離京城,終身不再踏入你境內一步……”
“你莫名其妙過來對我打生打死,難道想一點代價不付,全須全尾地回去?”季卷打斷他。
方歌吟終于無奈道:“季姑娘,你到底想要怎樣?”
季卷笑道:“當然是替我工作,當然,工錢也照發。我剛剛靈光一現,給你找了個絕對適合的工作——我計劃從河西走廊重開絲綢之路,目的地直抵拜占庭,方巨俠簡直是最適合做護衛的人選。你不會放眼前人送命,對不對?”
她說話里帶著淡淡譏諷,卻又相當誠懇,說罷不再看向他,反將視線轉往諸葛神侯處。
諸葛神侯猶自在戰。
他并非比方歌吟強橫,因而堅持更久,令他至今仍將長槍舞到密不透風的,是一顆顯而易見的心。
求死的心。
槍越掃越狂,縱使季卷小小一處爭端暫休,但由諸葛神侯牽引,六扇門人,御林軍人,與燕軍廝殺不休,風毛雨血,灑野蔽天,仿佛今日必得有一方死傷殆盡,方能止此殺戮。
——必得有一方死傷殆盡么?
轟隆!
霹靂一聲暴動。
火炮的驚聲。
不來自于身后,而是來自于城西萬勝門!
這一聲白日驚雷將陷入殺障的眾人皆嚇了一跳,連全身心已沉入物我兩忘境的諸葛正我也拔出一縷神思,便聽季卷語帶勸慰,高喊道:“諸葛神侯,有沒有想過我出現此處,只為佯攻?”
“在此鏖戰,亦阻不住我入城,神侯,罷手吧!”
諸葛正我怔愣將視線投往萬勝門。
城西。萬勝門前。
霍青桐遙望洞開的城門之后那特意留來為他們引路的內應,以及除此之外再無軍隊的稀疏街道,亦是奇道:“卷兒這是把號稱幾十萬的禁軍都吸引過去了?”
季冷在她身邊低咳幾聲,理順自己內息,同時頗不甘愿地道:“也有蘇夢枕出力。”
霍青桐笑望他一眼,道:“那我們就不要辜負他們出力。”
季冷悶悶點頭。他隨在霍青桐身側,聽她調理清晰地吩咐入城后要如何控制關鍵街巷,如何圍困內城,不能使任意一個皇家人遁逃,吩咐完以后,才向他表達憂慮:“我只擔心一件事。”
季冷關切:“怎么了?”
霍青桐嘆一口氣,道:“我希望當今皇帝沒有在我們入城以前就逃掉。”
趙桓的確想要逃。
早在季卷攻城炮響的時候。
諸葛神侯剛剛說服他不要棄城逃跑,人還沒走半柱香,等季卷攻城炮響,他立即從御榻上跌下,倉惶叫道:“來人!來人——我們還是走罷!”
宮中內侍走到門外,隔門回應:“大宋四境,燕軍旦夕竟至,陛下能走到哪去?”
趙桓大叫:“去蜀中,去廣南!南方諸路,朕哪里去不得?”
門外的內侍似是笑了一聲,悠然道:“陛下忘了廣南一帶,也已落入青田幫掌控之中了?”
趙桓張口結舌,心如擂鼓,正要再說,卻聽門外人似終于忍耐不住,劇烈咳嗽出聲,咳嗽之烈,似要將肺腑吐出,旋即便有一口血噴在綽約絹紗之上。
第139章 “臣桓言”
趙桓驚得立即從地上跳了起來。
他大喊:“護駕!護駕!——你是何人!”
門外人罔顧他驚叫,專注地咳完,還相當講究地取一方錦帕拭干凈唇角,生怕嚇到圣顏一般,這才推門踏入,笑道:“你要找來護駕的人若是米蒼穹,他剛剛死在我刀下。”
他說得不假,因他挈在手中的艷紅短刀上,猶自滴血。
艷刀。病容。
有些人甚至不需要自報家門。
他踏入宮殿,神色自若,仿佛正對著的并不是大宋的皇帝,以臟污血跡玷污的也并非大宋明堂,人入殿,刀入鞘,袖袍微掀,一顆蒼老人頭咕嚕咕嚕,帶一路血痕滾向趙桓,停到他錦繡方履以前。
趙桓死死盯著米蒼穹不瞑目的臉,伸手指向來人,喉中發出不似人更似金鐵摩擦的銳利尖聲,像是克制不住地要尖叫,卻是不爭氣地一蹬腿、一翻白眼,直接昏厥過去。
昏迷以前,他只來得及想一件事:
怎么會是蘇夢枕?
——怎么不會是蘇夢枕。
蘇老樓主為他修建地道之時,存的是為他來日落魄,可有退路的心,因而地道最初只有逃出天泉山的兩條方向。至他掌權日盛,京中可以危及金風細雨樓整份基業的敵手已少,若只想退路,便不符合他性情。
因此他近年新修的地道,只通往一個地方。
宮城。
明知季卷志向,怎可不提前做準備?
諸葛神侯以為他傷重、病重,便只能往安全處逃遁、往京城以外逃遁。
地道向來是狼狽保命的地方。
蘇夢枕跌入地道,傷口崩裂、肺腑火燎,偏偏反其道而行。
他早已號令金風細雨樓昨夜在各處生事,卻絕非為護他遁逃,而是故布疑陣,令京中注意力自宮城移出,疲于解決四方燎原野火。
如此,便給了他潛入宮城之機。
但蘇夢枕也沒想到趙桓會膽小至此,金風細雨樓生事之地分明已避開皇宮,卻被他硬又調回大軍防衛,巡邏之間,逼得蘇夢枕遁回地道,直到諸葛神侯帶人離去,方才得機現身。
如今無論蔡京還是諸葛神侯,心腹都在陳橋門前,城中守衛,大多仍與金風細雨樓鏖戰,更有無數王公貴族攜侍衛高手望風逃遁,蘇夢枕自出口探身,于城內毫不斂跡,行走多時,竟無一人上前盤問他身份,直到米蒼穹護送皇后出宮路上一抬眼,驚駭脫口:“蘇夢枕?!”
蘇夢枕冷笑,抽刀。
在任何時候,米蒼穹都是個強勁的對手,尤其他傷重至此,一身武功修為,至多發揮十中六七,因而甫交上手時,蘇夢枕實打實落于下風,須臾已攏在獅吼虎嘯狼嚎般的一棍光影里。
可引半城風嘯的棍指之下,蘇夢枕不急。
“不急”是一種殊難擁有的心境,不僅需要有相當自信,更要擁有充足底氣。要堅信自己有退路、有支撐、能活得長久,因著底氣而顯寬裕,堅信自己終將成為長局的勝者。蘇夢枕向來以心急聞名,此時卻在耐心較力中遠勝米蒼穹,縱使一棍接著一棍直劈天靈,仍舊能不驕不躁,將戰局往長拖去。
他不急。任何人有季卷做盟友時,都很難再為未來的不確定而心急,他知道眼下這個世界定會被顛覆、推翻,或早或晚,只關系到時間。一個定將成為現實的夢想就不是夢想,而是“計劃”。
他正走在達成計劃的路上。
而米蒼穹心急。他不得不急。朱皇后的官駕尚在身后,將她護送出城,他還要回來請天子移駕,非得將兩位貴人送走,他才能再回來收拾自己勞碌一生收集的財富。趙佶死后他難得又能蒙新帝幸寵,將如此大事委托給他,又怎能半途擱置,陪蘇夢枕在這里消磨時間?
他心急。心急就會出錯。尤其他面對的是在棍舞長龍中始終等待他犯錯的蘇夢枕。因而當他最后一棍點往蘇夢枕心竅,要蕩去蘇夢枕全部抵擋能力,要將他一切滌蕩成空,蘇夢枕于空空如也的棍風里三指扣住刀彎,像擷一片落葉在指尖,葉片脆弱,隨時要粉碎于天風,卻劃出一道流星破空墜地的驚世光彩。
米蒼穹那“四大皆空”的棍法已練至無隙之境,棍出時可將人拋諸于冥茫太虛,上下萬里一片死寂。
但就算是死寂宇宙,亦有天外隕鐵受引,渾身燒灼著烈焰,破空而至。
刀芒破“空”。破去米蒼穹一棍,再沿大好頭顱,繞一道冶艷光影。
棍落地,血落地,人頭落地。塵埃落定。
“事以急敗,勝因緩得。”蘇夢枕在劇烈咳嗽中吟道,頗有所悟的模樣,在一片兵荒馬亂駭異嘈雜里格外悠然,若不看他的鬼眼血衣,儼然一位不合時宜迂腐書生。
只有穩操勝券的人才會有的悠然。
他抬眼往城中硝煙環顧,卻透過廝殺看一片新天地。
觸手可及的新天地。
趙桓再醒的第一件事是摸了摸脖子。
腦袋還好端端地寄存在脖子上。
于是他慘吟道:“你是要來殺朕,為何還不動手——”
蘇夢枕同樣跌坐在地,須發焦枯,身下血匯集成潭,唯一雙眼睛出奇的亮。
他緩慢道:“死皇帝不如活皇帝有價值。我何必殺你?”
趙桓慘笑:“朕還能有什么價值?”
蘇夢枕咳。他披一頭亂發,下頜冒出無暇打理的胡茬,即使咳嗽時整個人也死氣沉沉,趙桓無比希望他就此咳死在自己眼前,但他終究還是收了聲,抬一雙鬼眼盯著趙桓,道:“投降的價值。讓別人活下去的價值。”
“讓誰活?”
“很多人。”蘇夢枕低頭盯著滿手自身上流出的血,忽悲愴一笑,又頗自嘲搖一搖頭:“首先一個是你。”
趙桓問:“如果不答應,你……你會殺了朕?”
“我不殺手無寸鐵的人。”蘇夢枕淡淡道,“但我不會放你離開。眼下只我一人,你尚有選擇余地,待軍隊入主,欲奉季卷為新帝,在此以前,必先取你性命。”
趙桓硬生生打了個寒顫。他咬著牙道:“你要我做李重光?你怎么敢——我怎么可能——”
他一吸氣,仍不死心問:“你……蘇……蘇樓主,你單刀赴會,何必替一介外姓人做嫁衣?朕可封蘇樓主為燕王,加封季卷郡主,來日封蘇家子嗣為太子,曾孫繼序,亦是無妨。”
蘇夢枕神色驚異,意料不到他此時還能想出這么個偷梁換柱的妙計,卻連半點意動都無,依舊反問:“想活,還是想死?”
趙桓頓在原地,半晌道:“朕難道只有這兩種選擇?”
蘇夢枕手指撫在刀背,不答,又似已做出回答。
趙桓沉默下來。他對著紅袖刀沉默許久,像下定了一個決心,問:“我……如果答應,我還能救誰的性命?”
蘇夢枕似乎意外,那一雙灰敗鬼眼靜靜瞧了他片刻,方咳道:“還有你的家眷、朝臣,將來你一路遁逃,為掩護你殉國的忠志之士。”
趙桓問:“怎么都是朕的人?你兵行險招,難道不為保全燕軍,難道不為你自己?”
蘇夢枕笑了。笑得很難看。任多漂亮的人,在瘦成枯骨、病入膏肓、渾身遭受火燎以后,都很難再笑得好看。
他相當難看地笑著道:“我不需靠你決定生死。心愿未了,暫時還不想死。”
在宮城這場隱秘談話同時,陳橋門中,廝殺未止。
明知季卷真正的主軍已繞道入城,此時生死相搏,還有什么意義?
——不是該立即撤軍回援皇宮嗎?
但諸葛神侯依舊沒有停手的計劃。
甚至攻得更瘋!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若不能力挽狂瀾,以身殉國也不錯!
諸葛神侯一人已不止力戰四徒。季卷麾下騰得出手的江湖客向他群起攻之,以車輪戰方式,一者力竭便有下一者頂上,而諸葛正我長髯飄起,槍點如萍,接連應戰亦不顯后繼乏力,一口真氣猶自不泄。
他幾乎像一尊槍神,但世上焉有神祇?
諸葛正我終究只是血肉之軀,會老,會累,也會死。
既然不肯停下。
那便只能是他自己死!
他也決定以戰赴死。
除非……
除非有人不讓他死。
“官家口諭。”有人咳嗽著,身如鬼魅,出現在街角,手上大不敬地提著另一個人,放下他時,動作倒相當輕柔,生怕把人顛散了一般。
而后被他一路提來的人向前踉蹌幾步,竟向季卷行臣子禮,同時嘴唇顫抖,哆哆嗦嗦道:“臣桓言:伏以今月二十五日,大兵登城,出宮謝罪者——”
靜謐。
死寂。
天地間怎會有這么安靜的一瞬連風聲都半點不聞?
街上所有人齊齊罷手,震怵地將視線集中到身著皇袍的年輕人身上,竭力喚醒自己的神志,好確定一遍:他剛剛怎樣自稱?
連呼吸聲都嫌重,因此在場武林人,盡皆屏息靜聽。
只趙桓的聲音回蕩。
他猶在言:“……弗念一夫之辜,特全萬人之命,宇宙載肅,宗社獲安……”
何其純善,何其寬厚。
為念萬人無辜,進表獻降。
而后兵器落地。
諸葛神侯的武器落地。
不落地有何用?誰看不出在大軍被吸引到陳橋門,而季卷主軍趁勢攻破萬勝門后,京城已無可能保全?諸葛正我手下精銳至此不退,已報伏節死義之心,可他們寧愿喋血也要保全的皇帝在做什么?
趙桓在說:臣——桓——言——
諸葛正我一閉目,雙眼中竟流下血淚,流淚時方覺他當真是一個老人,兩道血痕自臉上溝壑攀過,忽痛哭道:“臣——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
第140章 即死鐵券
趙桓啞然,回頭看一眼如鬼魂般停在他身后的蘇夢枕,不知自己該繼續把降表念下去,或者先關心一句諸葛神侯。
他的內心甚至有些委屈。
——不想讓他送死,難道也是錯處?
“既然官家都這樣說了,”最先向他表示認同的竟是季卷,她笑著轉身,連一眼都沒有朝蘇夢枕瞧,和藹可親地對木楞當場的六扇門與御林軍道:“你們還拿著武器做什么呢?”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枉死,所以,繳槍不殺。我說過很多次了,現在也依然適用。”
她笑容溫和,無害,亦無波無瀾。
像是沒看到蘇夢枕那糟糕模樣。
她甚至有些感激幻境了——已提前做過準備,見到蘇夢枕時就不至于為他身上傷口嚇得落淚。
這種至關重要的時候,她斷沒有落淚打斷聲勢的道理。
所以她柔和,勸慰,自信滿滿,滿是替他們著想地微笑。
六扇門人迷惘地望著她,視線旋即又往痛哭失聲的諸葛神侯身上飄,再又飄向沉默著的四大名捕,最后停在局促的趙桓身上。
這樣的皇帝……
輕易對別人稱臣的皇帝,還值得任何人向他獻忠嗎?
有人慢慢地松開武器。只要有人帶頭,武器落地聲便從稀疏逐漸密集,很快仍握著武器的人已經寥寥,季卷并不在意,示意燕軍上前收繳,又轉向諸葛神侯。
她客客氣氣地問:“神侯作如何想?”
諸葛正我已不再落淚。或許淚已流盡了?
他不看向季卷,仍將目光投向小心翼翼的“臣桓”,那一雙眼里,希望的燭火已徹底滅去,忽俯身下拜,仍以臣子禮,對另一位臣子問:“陛下希望我生,或者希望我死?”
趙桓被燒灼了一樣跳起來,惶恐地望向季卷,以及聚在她身后的隊伍,似乎要辯解:這是諸葛正我的故意陷害,絕非他的本意。
季卷嘴角掛著淡淡笑意,沒有被諸葛正我這固執表態觸怒,只是在趙桓惶急的左顧右盼下,平靜地替他道:“縱是要死,也不該此時。神侯尚有對大宋的未竟之事。”
諸葛正我沉默,再問:“何事?”
“你早就該做,若盡早做了,說不定今日城中,也不會有這么多我的擁躉,更沒法讓我這么容易沖破人墻的事,”季卷言笑晏晏,一抬手,指向殺陣:“——殺蔡京。”
殺陣之中,是得無情囑托,縱外界殺個天翻地覆,仍一意留困的六扇門人,以及被他們困住的蔡京及黨羽。
殺一人究竟足不足以救一國?
這是個相當的悖論,若世有巨貪,則其下蟻附者,亦必是貪腐之輩,只誅首惡,未必能正本清源。
但若畏葸不前,連動手都不肯,始終坐視巨貪壯大、逍遙,令天下悠悠之口,傳說的都是為貪為惡方能福與天齊呢?
這世道崩毀,究竟該歸咎于巨貪,還是放任巨貪橫行的風氣?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庇護手下之人,自然也是清官、好官,但只當清官、好官,而不糾正風氣,不昭告天下為惡者必得其咎,便只能救人,不能救國。
季卷對諸葛正我并沒有什么意見,她甚至相當感激初取燕京之時,他愿意替自己向趙佶美言修飾。他的確是個好人不錯,但好人并不足以挽狂瀾。
那么縱是好人,也該為旁人讓位。
諸葛正我在季卷的話中沉默,須臾抬眼望向趙桓,只得他逃避地移開視線。
他仍愿把他當做自己陛下,愿意作為宋臣而死,但趙桓卻已不愿為人君。
趙桓不愿死。
哪怕被罵做癡愚無妨,他卻沒有這種權利。
諸葛正我緩緩起身,終于將視線對準季卷,慢慢地,語氣蒼老地道:“臣自當清剿奸佞,今日之后,愿準老臣乞骸骨。”
季卷輕輕一點頭。她本也沒有意愿留他。她向他一攤手,道:“請。”
諸葛正我深深望她,旋即長吸一口氣,這一口氣間,驟然失掉的精氣與生機又重歸蒼老身軀,沉聲指揮道:“撤陣。隨我誅殺蔡京及其黨羽!”
他一抖長槍,大踏步沖入陣中。
便立即與蔡京殺在一起!
季卷嘴邊笑容轉涼,眼瞧著徽宗一代,大宋兩位勢力最盛的臣子于八角籠中生死相搏,而這場對決偏偏出現在大宋皇帝向他人俯首稱臣之時,此間荒誕,堪比在葬禮上扮演孝子——感涕至純,為時已晚。
季卷從來不考慮在事后補救,正如她從不考慮將力所能及之事假手于人,因此她取來一柄新劍,挺身殺入蔡京與諸葛神侯糾葛之中。
蔡京原占了絕對上風。這位年逾八十的老人從不曾在京城爭端中出手,此番走投無路,死境拼殺時卻顯出與諸葛神侯相當的實力。諸葛正我連日大戰,本就與季冷互換了傷勢,又帶傷堅持到此時,槍力已微,與蔡京連天掌印相對,猝不及防,霎時落入劣勢。
他一根垂在腰腹的黑辮被削去半截,幾乎像把他的生命也削去一半,偏偏仍不加節制,招招式式都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若大宋與他都一并要落入深淵,諸葛正我自要帶與他糾斗半生的政敵一起下去!
他這拼死的姿態令無情幾人心頭微驚,可他們同樣在應戰蔡京黨羽,哪里騰得出手去幫他們世叔?
季卷騰得出手。
季卷出劍!
出劍時眼前一片紅霧搖搖。
另一柄刀與她同時而至,她劍影攏向蔡京周身大穴,那刀鋒便截斷扣向諸葛神侯胸口的攻擊,刀劍一觸即收,又分左右齊齊斬向蔡京身側,默契得如同一人半身,左右手間做配合。
季卷一撇嘴,反倒不太高興的模樣。
她倒希望蘇夢枕能別這么積極,多惜一惜身。
但她同時也笑。自豪的笑。因為蘇夢枕當然不可能惜身保命。
惜身保命的另有其人。蔡京。
蔡京正以他獨創的是非掌法力壓諸葛正我,同時眼觀六路,從陣法脫身瞬間,已見到趙桓唯唯諾諾,呆立在季卷眼前,心中立即有了推斷。
向來巨貪聰明,他霎時已明白趙桓這個軟弱之人再一次軟弱屈從于別人——那必然把他的性命完全賣給了別人!
沒關系,還有轉機。趙桓能首鼠兩端,他蔡京當然也已兩頭押注。
押在康王身上。在他痛哭流涕,向趙桓立誓要與汴京共存亡的同時,已暗地告知兒子蔡翛速請康王離京,若河道浚通,此時至少已到雍丘。趙桓死則死矣,他只要能覷機逃遁,與康王一行匯合,到時擁立康王登基,他仍是一等一的護國功臣!
只要能尋機逃出——
他一人獨對三位高手,雖則兩位都渾身灑血,仍顯出一副難以應對的模樣,接連后退,直至退到正與冷血對戰的葉云滅身側,忽一掌拂向葉云滅腰際。
葉云滅猝不及防。他不是蔡京這類淫浸背叛之道多年的老賊,自然想不到一個老賊為自己得生,是連至親骨肉都可以出賣的!
——況且他本就只是為財為官投靠蔡京的。在蔡京心中,接納他,與接納一條狗沒有什么區別。
因此蔡京拿住葉云滅腰眼,像擲一條狗一樣地將他擲向季卷三人!
葉云滅大喝一聲,迎面對上一劍一刀一槍,渾身汗毛被其中殺機驚得根根立起,越是危機,越是出拳,“失手拳”意再次突破到一生中未曾有過的嶄新之境,出拳便帶恨極愛極濃烈情意,直沖三人面門!
而蔡京得此一隙,身形翻飛,立即要往城外逃去!
他們這樣差之毫厘的絕世高手,若輕功啟動落后一步,再要追他回來,就是千難萬難。
蔡京自然知道其中千難萬難,因此他身形飄起之時,臉上已露出志得意滿的微笑!
他微笑,同時見季卷眼皮一掀,袖袍一卷,從她那千瘡百孔百衲衣般破爛的袖子里,滾出一道黑黢黢的影子,直往他面門撞來。
一道聊勝于無的暗器。一個計無可施的追擊。
對于蔡京這樣的高手而言,一道在他眼前扔出的暗器實在沒有任何威懾力。他可以一偏身就讓開。但是他聰明。聰明,所以下意識頓了一頓,想了一想。
他想起來季卷最為知名的兩樣偷襲手段:一者為火彈,一者為毒。
她甚至也經常往脫手的霹靂彈里摻毒。
這種時候要是中毒,可不會是什么美事。
所以他將全力灌于足下的內力分出一些,運在手上,要化去撲面暗器中的暗勁,令它不至于在自己身邊爆炸。
他慢了一分。
就這一分,背后風聲急動!
刀的風。刀入體。刀被他下意識用骨骼夾在肋間,可一刀之后,便是一劍,一劍從他胸骨縫隙,穿心而過。
唯有季卷催盡內力后蒼白的笑臉,映在他眼前。
蔡京這才接住那枚直沖面門的黑影。并非霹靂彈,更沒有什么毒。
比那沉重得多,華貴得多,方方正正,一塊玄鐵令牌,其上由趙佶親手所題,書“免死鐵券”。
——這就是她的暗器?
蔡京在急劇失溫中,忽覺得相當滑稽,張口欲笑。
他笑道:“這鐵券,我也有一塊——”
非但有,而且是趙佶所頒的第一塊,其間信重,簡直想要把他的千年大道分潤給蔡京一半。
他攥緊手中鐵券,像在抓這八十載榮華。
繼而氣絕。
如果天變了,縱是有再多免死鐵券,又能免除誰的死亡呢?
蘇夢枕抽出刀,又從他手中摳出鐵券,非常不滿,向季卷橫來一眼。
他似乎很不高興送她的東西被她當暗器亂丟。
季卷摸摸鼻子,心虛一笑,正要說些什么岔開話題,卻見他一雙鬼火般幽暗的眼中惱火消散,星星點點,蘊出真實的笑意。
她問:“你笑什么?”
他不答反問:“我們有多久沒見?”
季卷脫口:“九個月。”
蘇夢枕糾正:“算上今天,是九個月,又一旬。”
他的口鼻處忽開始滲血,身形也搖晃,面對季卷墜崖般猝然中止的笑容,依然堅持笑著,溫和道:“重逢是件很好的事。怎么可以不笑呢?”
然后他倒下。
他實在已堅持了太久。堅持到她來,堅持到塵埃落定。戰無止境,哪怕今日以后,也絕不可能就此封刀歸隱,但她在身邊,便該有長久惡戰后理所應當的小憩。
倒——下——
倒在季卷懷里。所以也不算全然倒下。
季卷拖抱住蘇夢枕失去神志的身體,把胡青牛所贈保心丹一個勁地往他口中塞,直到確認他仍有呼吸,方閉目長舒,用僵冷手臂把他抱起。
蘇夢枕是北地應州出身,雖瘦削,個條卻高,她卻是南方人,身量即使放在南方,也算不得出眾。她這樣嬌小的個子,非把一個男人公主抱起來,看上去總是古怪好笑的。
但是眼下街上卻沒有人笑。有的時候身份地位的變化,天然會叫別人肅穆相待。
因此當諸葛神侯自葉云滅體內抽出長槍,街上便落入徹底的靜謐,連風聲都不動,聽季卷神色疲憊,向他們下達受趙桓稱臣以來,第一個指令。
她道:“召集京城里的所有御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