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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落云臺

    蘇夢枕沒有反駁。他身體當然轉(zhuǎn)好,非但因舉國上下皆為遠征燕云出力,他已許久不必做生死搏斗,更因如今醫(yī)師登門,他不會為更優(yōu)先的事務(wù)一再拖延。

    把自己當成病人,把自己當成迫切要活的病人。病人蘇夢枕沒有理會雷卷話中暗諷他故意裝病,而是直盯雷卷暗沉如泥的瞳孔,理直氣壯道:“人生病就該吃藥。拖著、扛著、視而不見,除了一死,就無別的可能。你在守城上懂得這個道理,對自己的病,也該懂同樣的道理。”

    雷卷露出些堪稱嘲笑的表情道:“這聽起來像季卷的道理。”

    蘇夢枕自然道:“這就是她的道理。”

    雷卷瞧著滿面春風(fēng)的青年,忽而失去了和一個正全心全意沉浸在幸福中的人談人生的興趣。他轉(zhuǎn)身就走,走之前最后冷淡道:“蘇樓主這般自信,最好對晚上奇襲的勝率,也已殊有把握。”

    夤夜城門。遼軍被大雪封堵在香山腳,與燕京相隔三十里,天氣晴好時,于墻頭極目可見旌旗。此時夜深,遠山黢黑,更能見軍營火把相連,燒亮半壁夜空。武林人吵嚷時雖兇,如今強被壓下,臨到陣前,卻也摩拳擦掌,戰(zhàn)意高昂。

    ——哪怕計劃有誤,難道以自己之威,不可力鎮(zhèn)遼人,只身破局?

    江湖人總是自傲、自信、自負得過頭,因此對蘇夢枕布置最為質(zhì)疑的一群人,如今戰(zhàn)意最盛。而這些人,正是今夜第一批先鋒!

    或許這也在蘇夢枕算計之中?

    蘇夢枕一身暗紅勁裝立于轅門,目送第一批千人先鋒自通天門魚貫而出,頃刻隱于墨夜。城中譙樓漏刻流轉(zhuǎn),待半刻后,第二批兩千余隊伍從南邊開陽門繞道而行,他仍沉默,環(huán)抱的雙手已不可按捺般輕撫起袖中刀鋒。等漏箭上浮,第三批俠客踏著先鋒的路徑再出發(fā),除去留守城中的隊伍,僅剩下蘇夢枕身邊兩千余名金風(fēng)細雨樓精銳未動。

    他在等。他向來厭惡等待,生平最有耐心一刻,也只是等季卷回答。此時他安靜地等,等遼軍左側(cè)翼火光微亂,頃刻滅去一片。混亂中重新被點起更多火把,先鋒的廝殺,側(cè)翼的反擊,前后的回援,生死一霎盡容于微亂火光,在蘇夢枕遠眺視線里上演無聲默劇。

    他依然在等。等整片軍營大亮,中軍帳中,將領(lǐng)點燈急聽敵訊,旋即軍馬撥動,往先鋒軍退路包抄而去。中軍拔營途中,派去的第二支隊伍突襲右側(cè)翼遼軍,又一處火光乍滅,又一次緊急應(yīng)對,此時再視中軍,已少近萬之眾。

    夜里雪光仍刺眼,茫茫隱匿偷襲者蹤跡,蘇夢枕凝神觀察、等待,在第三支隊伍擊穿包抄左翼的援軍,與先鋒匯合時,忽開口道:“無錯。中軍正南方向十營,是否未曾調(diào)動?”

    花無錯毫不猶豫答:“是的!我自始至終盯緊了中軍,三回偷襲,中軍先亂后整,調(diào)派兵卒無數(shù),唯這十營之兵,始終未曾接令移動!”

    蘇夢枕淡淡點頭。他的刀終于從袖中退出,比衣服要艷,似已提前在滴今夜會沾上的血。

    “糧倉必在其后。”

    他道。

    遼軍暫時未攻,并非心怯,必在修車櫓,具器械,掘地道,隨時發(fā)動。若正面相抗,敵眾我寡本就勢劣,而江湖勢力松散,想法不一,易受離間。

    既然絕不可正面相抗,又要令遼軍心生退意,蘇夢枕腦中目標始終清晰且堅定:燒糧草!

    唯有糧草能動搖十倍于他們的遼人軍心。

    那么他必能握住遼人破綻,直襲糧倉!

    蘇夢枕回視自己從京城帶來的弟兄們,得他們慨然點頭。于是他冷然一閉目,再睜眼時堅毅地道:“我們走!”

    他話未說完,人已往轅門外后仰,化一支暗紅如舊血的箭,自城墻上一躍而下!

    季卷卻正笑著往城墻上飄飛而去。

    她陷于三面陷阱,顯然是守城將領(lǐng)嚴密安排,知道她已給大多金兵留下陰影,要以此擊潰她的天命形象,卻仍不急不慌,放任自己往下墜向出城金兵。

    因為她知道自己始終有朋友接應(yīng)。

    她動作太快、太耀眼、太惹人矚目,幾乎讓人忽略了在她身后,還有十幾位俠客跟隨。在她身形將要落入刀尖,金人正在狂喜間分出注意去聽她的遺言時,被忽略的暗影處,十幾道身影殺出,狂刀急劍直撲金兵,只一合便掃清季卷身下,破除這三面危機。

    胡斐持刀立身,仰頭瞧一眼墻垛上密布的狼牙拍與戳滿矛尖無從借力的墻壁,縱使身負壁虎游龍功,在此滿是尖刺的城墻上也施展不開,忽道:“你若是還想登城,我有一個在商家堡時學(xué)來的辦法!”

    季卷輕松落在他們身邊,與他們一道仰頭上望,笑道:“什么辦法?”

    胡斐道:“疊羅漢。”

    歷來表演疊羅漢的都是些苦練外門功夫的練家子,而在場內(nèi)家高手自不必真要一個個疊起來攀一道城墻。眼下都是頗具急智的聰明人,因而胡斐一提,已露出了悟神情,甚至不需言語溝通已分好職責(zé)。季卷與他們交換一個視線,足尖急往胡斐身邊掠去,將要近身時躍身至他肩肘,胡斐抬掌一舉,以四象掌法將她拋至半空。她往上飄飛一段,正要新力用盡之時,胡斐扔上來的第二人搭住她肩膀,以肘擊將她拋飛更高,自己向下急墜而去。

    此時她已飛至四五丈高,城墻上混亂至極,聽短促的女真語呼喝,紛紛挽弓向她瞄準。季卷正要抽劍相待,卻見寧中則亦被接力拋至高處,手中劍光裂做一十四點,劍氣割斷金人手中強弓。這一式用老,人也旋即下落,落下以前對季卷一笑。

    季卷于是安然將劍推回鞘中,借來的上飄之力已到了盡處,卻絲毫不急,甚至有閑心對驚恐的金人招招手。

    “季少幫主好興致!”身下一道如虎嘯般的暢快笑聲響起,勞穴光振翅鷹飛地沖上前來,伸手搭住季卷手腕,在半空腰間一扭,將季卷橫斜著擲往城墻。

    季卷簡直如一面風(fēng)箏,被四人接力拋得遠比城墻更高,轉(zhuǎn)瞬凌駕金人頭頂。如今墻上金兵要搭弓,先得抬頭被日光刺目,方能從日輪中辨清振袖向他們滑飛而來的季卷身影。

    錚錚錚!雕弓如琴弦,慌張間已壓不上任何曲譜,向季卷射來全無威脅的亂箭,令季卷一笑之下,旋身入陣,腳底踩上箭身,借力調(diào)整好身姿,化一道白虹往城中最高的白塔腰間直落而去!

    整座遼陽,幅員三十里,駐兵近萬,高城深池。要如何只用一劍,令全城震怵?

    殺人?

    要殺多少人才能夠?

    不如誅心!

    于是季卷抽劍。“天外飛仙”的一劍!居高而擊,自碧霄直落,如平地驚雷炸響于二十余丈高的白塔腰際。季卷于第十層檐上落足,而劍勢未止,旋腰斜斬,白虹隱于鞘間的瞬息,矗立整座遼陽府金人眼前的接天高塔發(fā)出隆隆轟鳴,十丈直徑在季卷一劍下脆如竹節(jié),斷做兩半,季卷未落足的那一半在她身后勢不可擋地坍塌、解體、墜地,倏爾激起漫天煙塵,而小小一個人影卷于煙霧,依舊白得亮眼,白得清晰可見。

    如果一柄劍可以劈斷高塔,那么城中有什么是她斬不得的?

    金人從未被同一個人接連掠去鋒芒,如今目視挺拔立在煙塵間的季卷,心中幾乎已不愿把她當做俗世凡人。那些天火,那樣的劍,莫不是天上神靈?她是不是長白山母的宿敵托生?是不是宋人之中,亦有山神守靈,預(yù)先得知他們野心,才要來這樣收割他們?

    遠處火炮震響。青田幫的技術(shù)專家終于解決了炮膛進雪的問題,正往空地處試驗精度。

    在日華天威籠罩之下,季卷悄悄呸了兩口灰,把用來作弊炸塔剩下的霹靂彈塞回袖子里,氣沉丹田,和藹可親,又不容置疑地大聲笑道:“優(yōu)待俘虜,繳槍不殺。”

    第102章 危城

    燕京此時亂中有序。遼軍兵臨城下,煙塵四起,燕京居民,竟然在戰(zhàn)爭的緊繃氣氛中維持了較為安定的情緒。

    相比于城中奔走著忙于守城的南方江湖人,反倒是圍城的契丹軍更令他們覺得熟悉,這使他們面對此次圍城,微妙地保持了一種左右搖擺的中立姿態(tài):季卷這半年來的管理雖然寬和,不過要是耶律大石回來掌管燕京,似乎也不是壞事。

    因為這種態(tài)度,城中戰(zhàn)時管理反倒更嚴,除去投靠季卷手下的官吏私仆,絕大多數(shù)重要崗位,全部臨時由宋人頂上,防止這些搖擺者隨時向外通風(fēng)報信。

    提防城中變節(jié)者的同時,三面城墻,受襲不止,云梯巨石,時而越過城墻,往城內(nèi)砸落,身懷巨力的江湖人便一躍而起,刀劈錘擂,在半空截住,引墻頭眾俠彎弓搭箭之時,仍有余力高聲叫好。城墻以內(nèi),弓弩、檑木、炮石、火鞴,流水運抵墻下,自負輕功的瀟灑俠客輕松提起,互相攀比躍上城頭的速度。守于城門一線的俠士,更是五花八門,奇招頻出,遼人攻勢雖緊,城內(nèi)士氣未亂。

    蘇夢枕立于戰(zhàn)棚,隨時拔刀補上缺漏,冷風(fēng)一過,止不住地蜷身咳嗽。

    一點新傷。

    前夜突襲,他攜金風(fēng)細雨樓幫眾燒掉十數(shù)座遼人糧倉,為此幾乎陷于狀似瘋魔的遼軍陣中。要于萬人之中來去自如不難,要保全此身卻難,掩護撤退時,蘇夢枕到底受了些傷。

    受傷自有價值。這一夜突襲,燒去遼軍至少三成糧草,眼下攻城之勢雖急,明眼人卻知不過強弩之末,時間越往后,則人饑馬餓,必得退兵不可。

    等。又是等。

    要等到遼人退兵,需先撐過這一陣強過一陣的攻城。守城第一日,物資充沛,死傷不多,江湖中人尚以玩鬧心思對待,等第二日、第三日、第十日之時,城中秩序,尚能維持否?

    遼人久攻不下,戰(zhàn)意又能維持否?

    戰(zhàn)爭是一群人的生死拉扯,與一個人的人生相同,終究是意志力的比拼。

    攻城第一日,遼人以壕橋跨越護城河,以云梯頭車攻城,被三面守軍擊退。夜間有騎兵嘗試襲擾運糧道,被及時阻止。

    攻城第三日,遼人以鉤、鐮、抓槍登墻,蟻附其上,守城群豪刀劍卷刃上千。

    攻城第十日,受遼人細作鼓動,城中流言四起,陸續(xù)有小股叛亂,被留守宿衛(wèi)軍鎮(zhèn)壓。

    而蘇夢枕立于城墻最高處,穿著最艷烈紅衣,竟是比城中佛塔更醒目的標志。城中何處生變,便掣刀馳援,城中人可見,知道事態(tài)不至太過糟糕,于疲累怨懟中又生些許新力,攻城人可見,城墻縱使穿鑿欲裂,卻恍惚生出城上紅衣一日不墜,燕京城墻一日不塌的錯覺。

    要破燕京,需先殺蘇夢枕。這個念頭逐漸根植于攻守雙方腦中,而攻城第十五日,蘇夢枕仍立于血腥涂滿的城墻。如一座碑、一鑄鐵、一尊像。攻守雙方,皆是疲憊不堪,無力再戰(zhàn),像弓弦繃緊至最后,任何時候都會從中崩斷。

    刀會慢。動作會遲滯。反應(yīng)會僵化。所有人都如此,包括蘇夢枕。因而攻城一方于他堅毅中又看出希望,猜測某一次出刀后,或就是下一次出刀后,這道該死的墻,與墻上該死的人能轟然倒塌。

    蘇夢枕咳嗽,出刀,收刀,凌厲的紅光復(fù)歸墻頭。意味著又抵擋一輪攻擊。已是三更夜,不死心試探的小股遼軍在南城門下留上百具尸體,城外軍中火光熒熒,似是不打算再于今夜出擊。

    他身后的花無錯低聲勸:“公子,休息一會吧。”

    蘇夢枕閉目片刻,幾乎讓花無錯以為他正用沉默否認,才輕微頷首:“一個時辰。”

    花無錯應(yīng):“是。”

    于是蘇夢枕從棚頂翻下,躺倒的一瞬間就已入眠。

    花無錯守住他身側(cè),一雙眼警惕巡邏城內(nèi)城外,他要確保沒有人在蘇夢枕睡眠時動作。無論是城外遼軍的動作,或是城中心思浮動者的動作,要破燕京,要徹底擊垮守城軍斗志,最好的辦法就是擊垮蘇夢枕!幾乎任何時候,都張揚立在城中三十余萬居民眼中的蘇夢枕。

    要想殺醒著的蘇夢枕難,要想殺睡著了的蘇夢枕就容易得多。所以這十幾天來,蘇夢枕幾乎沒能睡覺。

    花無錯仍在看,看的方向已變了,從向外巡視,轉(zhuǎn)為注視蘇夢枕。蘇夢枕敏銳,卻不懷疑兄弟,因此在他目光下猶然酣睡。

    他的手中攥著觸發(fā)暗器的機括。只要輕輕觸下,周身衣袍中會有至少二十枚淬滿劇毒的暗器發(fā)出,只要擦著蘇夢枕的皮膚就能致他死地。

    花無錯在看,在想,在掂量,把城中另一個人與自家樓主做比對,把兩種不同走向的優(yōu)劣做判斷。

    ——宋人何必為遼人守城?

    宋人何必替遼人流血?

    更何況全為季卷做嫁衣。她拋下你們?nèi)ゴ蜻|東京啦,到時捷報傳開,誰會在乎你們守城功績?

    誰會在乎你?

    那個人笑得純善、甜蜜、諄諄善誘。

    他幾乎就要按下機關(guān)了——

    “樓主。”他扣住機關(guān),輕聲喚:“已至寅時二刻了。”

    “太久了。”蘇夢枕在漏入的晨曦間道。他的聲音沙啞、疲倦,剛一醒就劇烈咳嗽,待好不容易咳完才道:“你不該讓我多睡。”

    花無錯慚道:“樓主,屬下見您太勞累……”

    “我已說過多次,樓中不必虛禮,更何況你我身不在京城。”

    花無錯口中應(yīng)“是”,手間卻猝然捏緊機關(guān)。可此時是醒著的蘇夢枕,持刀的蘇夢枕,機關(guān)再捏也無意,他只能沉默著,等蘇夢枕大口飲干三碗不同藥湯,以手撫胸,順氣間問:“我聽檐上水聲。今日是在化雪么?”

    “是的,從公子睡下后就開始化雪,氣溫更低了。”

    “雪化后泥路更難行,”蘇夢枕慢慢道:“耶律大石要不想餓死更多人,必得馬上撤兵。”

    他又開始咳嗽,咳得殊為激烈,待一咳完,臉上更冷,短促道:“或者馬上入城!”

    雪化為水下滴。

    城中同時在滴的還有另一種液體!

    滾熱的,激射而出的,似乎流之不盡的。

    此時蘇夢枕反不再批判花無錯不準時叫醒他的過錯,語速沉著吩咐:“地道有敵,調(diào)風(fēng)扇車往各城門下御敵,看好城門!”他吩咐完畢,不待花無錯應(yīng)是,人已猛地自內(nèi)室掠出,衣角浸濕,直奔廝殺起處!

    第103章 雪化

    直奔顯西門。

    遼人穿鑿地道自然是為破門,這段日子攻城已摸清各門城墻上布防規(guī)律,此時最早陷入戰(zhàn)火的正是六分半堂駐守方向,上百精兵手執(zhí)火叉、蒺藜槍沖出,得雷損暗示,始終渾水摸魚,力圖保全自身力量的六分半堂猝然應(yīng)敵,數(shù)百位弟子,頃刻倒下幾十。

    雷媚手執(zhí)細劍沖殺在前,迅速砍下兩名意圖逃跑的六分半堂弟子腦袋,俏臉染血,冷聲喝道:“守住城門!臨陣脫逃,以逃兵論處!”

    她這第一劍所指方向,令六分半堂與潛入遼軍都是一驚,正瞬息悚然間,聽遠方有人淡淡接:“說得好。”

    人聲雖淡,刀影卻重!雪化之時,從路上沖來總要將袖袍沾濕,濕透便沉,使刀光厚重秾艷,盛色未及身,遼人已色變驚呼:“蘇夢枕!”

    “知道是我還不逃?”

    當然不逃!算上被大雪圍困的時間,遼人花了大半個月方才挖通被堵死的地道,請愿入城的,皆是抱定不成功便成仁決心的死士,只一柄刀,如何阻得?

    他們前沖!

    頂著蘇夢枕的刀前沖。未被堵死的地道中揚出毒霧濃煙,掩護遼人沖入甕城,沖向閘樓。

    蘇夢枕刀不離人,刀不離頸,刀影飛揚,一抹紅光便是一顆人頭,殺得眼白蒙翳,殺得雪泥染紅,隨刀影人跡旋飛,竟似又下一場陰雨。殺盡一處敵襲尚且需要這般久的時間,而四方烽煙又起,敵情再至!

    雷媚在他身后尖叫:“蘇公子!你可說的守到雪化之時就夠,難不成意思是雪化之日,就得城破?”

    “我的確說過。”蘇夢枕答非所問。他收刀,胸口起伏調(diào)息,臉上看不出焦躁,亦看不出心虛,依舊滿是成竹在胸,自信能夠抵住這番亂局——究竟拿什么擋?

    他已要向下一處廝殺處趕去。雷媚望著他背影,眉毛擰作一團,心中不住掂量起兩端利益,最終抬步追上蘇夢枕身邊,將聲音束成一線,隱秘道:“城中今日不止契丹人作亂,你多提防身邊人。”

    蘇夢枕在充盈的殺意中分出意外一眼,似未想到絕對身負了雷損“伺機給他致命一擊”指令的六分半堂三堂主竟會向他示警,只冷笑道:“我早知道!”

    雷媚又尖叫:“你知道還不防備?你死了燕京城絕對再撐不住半刻鐘!”聽她尖叫,已開始懷疑起自己這回押寶居然壓到了個白癡身上,恨不得往蘇夢枕背后戳幾個窟窿,拿他的人頭去換賞——但她依舊抽劍貫穿迎面的遼人咽喉!

    “我只要活著,他們就翻不出浪。而我絕不會死!”他斬釘截鐵道,說話間已與雷媚前后腳落到清晉門邊,目視門前混戰(zhàn),泛起寒芒。

    廝殺于清晉門前的絕非攻守兩方力量,一眼即明。另有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游走于攻守雙方其中,始終打壓將占上風(fēng)的,將血肉消磨的亂局竭力維持得更久!

    ——維持到最后,便是同歸于盡的下場。

    蘇夢枕冷睨雷媚,果見她面露了然,對這詭秘的第三方勢力早有預(yù)估,竟是問也不問,提刀上前,透紅刀脊乍抹鮮血!

    殺。陰謀詭計之所以不敢擺上臺面,是因為論及實力,絕不及能自信屹立眾目之下的蘇夢枕一方。那便殺盡敵手、殺盡陰謀!生、死、勝、敗的事,說到底,看的是劍客的劍,是刀客的刀!

    屋頂白、墻頭雪融為血下滴,為兵刃斫斷,絲縷飄滿長街。深紅彎刀纏、捺、割碎糾葛亂局,又在切割混亂后猝然抽身而去。

    難道一人可定一城亂局?難道一刀可破隱秘算計?那是何等樣人,又是何等樣刀?

    黃昏細雨紅袖刀!

    隱在房屋間那位稚氣可愛、率真無邪的年輕人默默合上窗。他依然在笑,笑得溫柔天真,毫無城府,非常為人著想地道:“叫他們都撤走吧,今夜不能成事了。”

    他又一嘆,頗為可惜地轉(zhuǎn)身看向被捆縛在地面的花無錯,星目中閃動著憐惜,問:“你為何不動手?”

    花無錯面對年輕人溫柔神情,牙齒打著顫,半晌道:“他畢竟是我的樓主!”

    青年嘆道:“他就有這樣魔力,叫你連大好前途都不要?”

    他上前一步,一雙玉掌輕飄飄落在花無錯丹田處,桃花含情目中冷光閃過,花無錯只覺周身內(nèi)力不受控制,突向他掌中瀉去,沒過多時,已是經(jīng)脈空空,如同廢人,而雙掌中傳來的吸力仍未停滯,幾乎貪婪將他生命力也要吸得一干二凈,轉(zhuǎn)瞬神志都開始渙散模糊。

    渾身冰涼之時,忽聽幾點水聲落地。花無錯渙散視線落在窗口,見檐上雪化水滲入屋內(nèi),點滴下落,驚恐神情又一變色,張口喊道:“并不只因為蘇夢枕!——我本已要發(fā)出暗器,可今日居然開始化雪!”

    “——蘇公子叫我們守至雪化,今日既然雪化,又怎么可能成事!”

    他的身體已開始僵硬,臉上燃著對死的恐懼,另有一種信心卻超越生死。對蘇夢枕的信心!

    最討厭他、最痛恨他的人,反倒最信任他。這豈不是世上最荒唐的悖論?

    俊朗的年輕人從尸身上收回手,瞧一眼窗臺水痕,笑得溫柔、甜美。即使費心收買的花無錯臨陣退縮,使今日計劃不成,他的笑容也從來沒有從臉上退去過。

    ——守至雪化?

    是蘇夢枕的一廂情愿,或者當真是掐算過天象變易?

    他輕吟著嘆息道:“我明白為何他非叫你們等到今天了……”他透過破漏的窗戶,向街外廝殺的蘇夢枕投去一眼,依舊潔白如玉,看不出剛剛奪走旁人性命的手掌輕撫腰間血劍,旋即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離開。

    待時而動。他是最懂得待時而動的人,尤其自忖如今武功,正面對擋一個蘇夢枕尚可,再多添一個就難。

    他撤走,同時溫情感性地嘆:“英雄有情,多令我動容。”

    也令他更覺有機可乘。

    殺人奪權(quán)的機!

    蘇夢枕在血雨中忽有所覺,下一刀劈出同時,卻移開多半注意,側(cè)身細聽。

    這種僅以生死定勝負的時候,他在聽什么?

    聽廝殺,聽斷刃,聽氣息嗚咽,聽重門遲緩,絞開縫隙?

    或者聽的是城外的聲音。

    聽馬蹄戰(zhàn)車迫近,聽震震如天威的炮火,聽炮彈掉入將融未融雪堆,激飛雪泥一片?

    蘇夢枕笑。在積雪欲溶,東方將白的此時,笑得陰霾盡斂,寒傲盡散。

    守到雪化。

    因為雪化之后,有人回來。

    第104章 我回來了

    隱隱有人聲呼喊自四方城門外響起。遼軍前壓,寄希望于數(shù)條地道送進城中的精兵能夠替他們沖開城門,這些人落入驚醒的武林人包圍尚且未能功成,自身卻被自東方奔襲而來的隊伍堵住退路,天火洶洶,將兵卒砸入雪地一體。

    那群人聲呼喊更近了。非一個人,某個人,是回援之兵齊聲高喝,驚破行云,他們放炮,沖刺,向遼軍昭示,向燕京致意:我們來了!我們回來了!

    ——我回來了。

    季卷策馬包抄遼人后軍,遙遙見到陸續(xù)有武林人躍上城頭,手舞足蹈,奮聲高呼:“援軍!是援軍!”

    她笑,笑著拔劍,以契丹語對身遭宿衛(wèi)軍道:“眼前就是你們的城池,是替你們守城的朋友!耶律大石趁你們離開,意圖偷取這座城,要叫你們有家不能回。如今你們已回來了,你們該做什么?”

    宿衛(wèi)軍怒聲用契丹語答:“殺光他們!”

    季卷笑道:“不必殺氣這么重,殺光他們,得把你們也都折損進來。”她臉色一凝,大聲道:“把他們趕出南京道!”

    隨她奔襲歸來守城的宿衛(wèi)軍發(fā)出陣陣怒吼,在身后火炮掩映之下,直插西遼后軍!

    兩處陣。均是遼人。一邊雖有損失,勉強仍有□□萬之眾。一邊軍備齊整,但長途跋涉,亦只不足萬人,以她觀之,其中足用的,不過兩三千騎。

    短兵相接。誰負誰勝出?

    如尖刀者勝!

    決心更烈者勝。

    西遼大軍被堅若磐石的燕京城磋磨得不成樣子,今日內(nèi)外夾擊,已是耶律大石下定決心的背水一戰(zhàn),一擊不中,無論如何,也要搖旗退兵。

    可前軍尚未立功,后軍怎會撞來近萬敵軍?

    耶律大石的軍隊由多個部族構(gòu)成,說是大軍,不如稱做聯(lián)軍。如今直面季卷的達密里部本只帶了數(shù)千人,領(lǐng)兵的阻卜補疏只本欲使矛阻擋,被季卷一招挑飛長矛,第二招刺斷他身后旌旗,立即喪失了戰(zhàn)意,連麾下兒郎都不要,倉惶逃竄出去。

    宿衛(wèi)軍跟在季卷身后沖擊。他們受霍青桐訓(xùn)時間不算長,于令行禁止幾字雖有體悟,發(fā)揮的戰(zhàn)力卻不如同等人數(shù)下的青田幫隊伍。但結(jié)尖錐陣隨季卷突襲,卻只需一腔孤勇,不強求嚴謹。

    因為他們跟隨著沖陣的人從不會停!一人、一騎、一劍,撞碎遼兵列陣,清凌寶劍揮、刺、蕩出一片清明,身形所至之處,如烈烈日光蒸融濕冷暗影,陰謀遁形。撞碎一支部族時,中軍猶擂戰(zhàn)鼓,喝令圍插包抄季卷側(cè)翼,可隊伍拖著疲憊的腳步動作時季卷已如風(fēng)般穿過合圍,領(lǐng)著隊伍在側(cè)翼重新列陣,往另一支單獨成軍的小部族沖殺而去!

    要擊潰一支精兵,至少得造成三成損失。

    那么,要擊潰一支多部族連兵,一支在攻城中身心俱疲、一段時間只能吃得五六成飽的隊伍呢?

    季卷在算。她計算著自己要帶隊在外圍沖殺幾輪,才能不至于撞上軍紀更嚴的中軍,而又鼓動起恐懼的風(fēng)。正算計間,卻忽見一道血淋淋紅色身影飛身城上譙樓,運氣一掌擊于洪鐘,內(nèi)力劇烈回蕩,激出響徹整片燕京城的轟鳴。

    卯時至,晨鐘鳴,初日升。

    鳴鐘成了絞開城門、放下吊橋的信號,那道仍立于城頭的紅影手中艷紅彎刀鮮明,迎著東升的日光往城門外一指,冷冽目光穿過整片戰(zhàn)場,與正遠眺的季卷遙遙一撞。

    有搏殺半夜的數(shù)千江湖人受紅刀引領(lǐng),奔襲而出,與季卷形成兩相夾擊之勢,而城頭紅影旋即飛身墜下,所過之處,一如季卷行于遼陽,敵軍莫不辟易!

    季卷收回目光,劍光蕩過半圈,明知他看不見,也不為給任何人看,只是控制不住地揚起燦爛微笑。

    一支新加入戰(zhàn)場的隊伍,要徹底擊潰西遼大軍防線,需要做相當多此沖殺。但一支已對壘太久的隊伍,一個使勁渾身解數(shù)都不曾被從城頭擊落的人加入戰(zhàn)場呢?

    在閱讀戰(zhàn)場與臨陣決策上,還要怎樣的默契?

    西遼軍陣已亂。中軍尚于亂中維持自控,眼見事不可為,急令側(cè)翼收縮,調(diào)往香山駐地撤軍。

    退!

    唯有退。此時退兵,尚能保存士氣,若再讓這兩支隊伍沖殺下去,死傷累積,西遼氣勢必會轉(zhuǎn)衰,還能不能歸京便成難題。

    耶律大石決斷迅疾,陣中旌旗一轉(zhuǎn),引領(lǐng)軍隊緩?fù)恕?br />
    退也有序。

    季卷在后追擊,看西遼軍雖為退勢,左右相為掩映,陣間容陣,出入往來,陣型不亂,知道再追下去反而容易陷入對方攻勢,便搖旗停步。這番沖殺,雖說將西遼軍逼退,卻并未傷及根本,只沖散了些外圍兵力,始終也未能與西遼精兵對上,此時見相隔不遠的耶律大石周圍,契丹漢子們頗屏足一口氣,認栽卻心不服一樣。

    她見了他們神情,心中暗生念頭,眼神牢牢鎖定耶律大石,一躍而起,從馬背上欺入撤退的西遼軍中。得令撤退時,改做后軍的這部分精兵早已暗自戒備,此時齊齊舉盾,要將她抵于軍陣以外,卻見季卷微微一笑,袖袍漫卷,一道驚電白芒趁精兵被引去注意,自縫隙間急遁射向中軍,雙眼仍盯緊耶律大石不放。耶律大石大驚,以為她竟要效仿古之聶政,于大軍中取他首級,手中立時拔刀,身前親兵亦是持矛立盾相待,卻見那一道白芒自他頭頂瞬掠而過,目標直指他身后大纛。耶律大石色變,急道:“護旗!”

    軍中大纛前護衛(wèi)向來是最精銳一批,此時卻有一大半被季卷動作所欺,分去護衛(wèi)耶律大石,等意識到季卷目標并非殺人而是斷旗,再要回防已來不及。季卷長劍脫手,飛至此時尚未力盡,依舊風(fēng)馳電掣,瞬息貫穿旌旗。

    一霎之間,西遼軍中發(fā)出無數(shù)古怪怒喝,皆不成文,只全然不愿相信一般,大喊大叫間,那面旗幟卻不為意志所轉(zhuǎn)移地發(fā)出撕裂聲音,緩慢裂做兩半,徒勞地在空中卷了兩折,飄落于地。

    大纛斷,斷旗者甚至身在陣外!

    敗了。敗了!

    耶律大石高喝:“擊鼓!”

    擊鼓再盛,何如那一面?zhèn)}惶而立的斷旗?

    季卷從盾陣中脫出,輕輕落回地面,眼瞧著西遼軍士氣驟降,而周身喧鬧更甚,身后宿衛(wèi)軍皆為她斷旗偉力高聲歡呼起來,聲勢之盛,甚至力壓了數(shù)倍之眾的西遼軍,不由回頭一笑。

    她回頭,本想環(huán)視自己的隊伍,視線卻直直撞入一雙點起細火的眼睛里。蘇夢枕的眼睛凝在她身上,紅袖刀慢慢推回紅袖,冷且深的瞳孔中燃起兩點幽幽的火,透出些許活人溫度。見她欺身掠往西遼軍時,蘇夢枕想也不想便從旁策應(yīng)過來,等她出手擲出長劍,看穿她的想法,便又施施然落到季卷身后。

    季卷臉上笑意更濃,低聲喊了一遍他名字。

    蘇夢枕輕嗯。

    此時西遼軍士氣低落,連撤退的排布都不如之前緊密,耶律大石惱恨的視線灼灼,投射過來時卻消融在江湖人與宿衛(wèi)軍連綿成片的歡呼聲中。周身嘈雜,她一時卻忘了自己仍列于萬軍陣前,在滿地陽光、滿目生機中,只對著久違的這張臉微笑,向他伸出手去。

    蘇夢枕本就要上浮的笑意加深,微涼的手掌遞來,原想握住她的手,卻被她攬住臂彎。瘦削的、緊繃的,尚未從大戰(zhàn)中緩下來,但已經(jīng)重新拾回溫度的臂彎。

    分明還有太多事懸在眼前,季卷深吸一口氣,聞著他身上血氣藥氣,以及一點衣上殘留熏香,忽壓下沸騰熱血、渾身疲乏,體會到自出兵以來久未有過的安寧。

    她打起一點精神,望著蘇夢枕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和失掉血色的嘴唇。歷經(jīng)生死危機后的久別重逢,第一句話該說些什么?季卷挽著蘇夢枕,猜測他看似冷淡神情下,也在飛速思索著與她一樣的問題。

    她聽蘇夢枕緩緩道:“你在劍法上的造詣已算當世頂尖。”

    “——你是不是最近都沒睡覺?”

    季卷與他同時開口,旋即齊齊一愣。

    第105章 吻

    “你是在暗示,有人刻意放遼人入城?”季卷問道。

    此時他們已走在燕京街道。

    宿衛(wèi)軍與江湖人合流后,已重歸戍守城池之職。守城的宋人俠客對遼人本有偏見,正不知該擺出如何情緒面對這些與圍城遼軍有著類似樣貌的異族人,宿衛(wèi)軍替他們守城至此的群雄卻是滿懷敬意,更兼心服季卷,早已釋盡彼我之辯,待入城后,竟是齊齊放下武器,向街邊兩側(cè)宋人武士雙手交叉,鄭重行一抱胸禮。宋人群雄本還有些自矜,見這些回援的好漢態(tài)度誠懇,便不由也軟化了敵對情緒,頗為別扭,帶著為難地謙讓起來。

    季卷眼見兩方古怪卻不至敵對地相處,便笑了笑,抽身出去,與蘇夢枕一道去巡視昨夜引出遼人的幾處地道口,又親自下去走了一圈,看到蘇夢枕提前放下去用于封堵的障礙被利刃鑿穿的痕跡,重歸街道時,與沉默的蘇夢枕交換了個眼神。

    城中仍處于一片勝利后的松弛,隨處可見懶洋洋癱在久違的好陽光下的江湖人,只有在見到他倆時能支起半個身,以示敬意。蘇夢枕面色淡淡,季卷倒是非常親切地與所有人招呼,轉(zhuǎn)回只他們倆獨處時,臉上笑容才被幾分慎重沖淡。

    “不是暗示,”蘇夢枕道:“事實如此。”

    季卷思索道:“這人要有些身份,也會隱藏,武功至少不差,才能避過你的耳目,暗中動作。”她想起什么,道:“和之前白金龍領(lǐng)來的那些人有沒有關(guān)系?”

    蘇夢枕問:“你懷疑那些江湖人也受此人指使?”

    “只是一個直覺。”

    “直覺是未經(jīng)求證的思考,既然是你的直覺,未必不可信。”蘇夢枕深沉道。

    季卷笑著點點頭,旋即笑容一收,問:“你心里有懷疑對象嗎?”

    蘇夢枕道:“有幾個。”他只這么說,閉口不談這幾個人的名字。

    季卷瞧他緊閉起嘴,似乎覺得把或許清白的名字提前說出是一種侮辱,于是笑一笑,并不追問,只順著繼續(xù)道:“既然這個人想看我們與西遼同歸于盡,不如再送他一個機會,看看這回能否把他釣出來。”

    蘇夢枕神光銳利:“你要發(fā)兵?”他又恍然道:“西遼往居庸關(guān)退兵,行軍路線要走張家口回大同,必沒有余暇看顧其他各州。”

    “可不是嗎?”季卷為兩人默契微笑,摸著下巴道:“所以我想趁勢偷襲蔚、應(yīng)二州,可就相當合理。這不就有一個天然的釣魚計劃?等下開會,把那幾個你懷疑的人一起叫上,我們公開談一談出城追擊的事。”

    蘇夢枕沒有正面答話,而是道:“你帶回來的人不算多。”

    “當然。大部隊還要駐守遼陽呢。好不容易才打下來,等我一轉(zhuǎn)身就丟了也太兒戲了。”季卷笑:“你擔(dān)心一邊追擊,一邊防備偷襲容易兵力不足,想釣魚結(jié)果真被魚拉進水里?”

    蘇夢枕似乎也笑了一下。他淡淡道:“我不擔(dān)心。”他凝視著季卷,又帶著些自傲地補充道:“我不會讓你落水。”

    季卷停下腳步。她眼中帶笑,嘴上卻故意調(diào)侃道:“你現(xiàn)在的當務(wù)之急不是保護我,是好好睡一覺。”

    “我今日睡足兩個時辰。”蘇夢枕面不改色道。

    季卷狐疑地瞧他,忽伸手碰了碰他眼底青黑,不說相信,也不說不信,只是笑道:“黑眼圈這么重,不是因為沒睡覺,難道是因為太想我?”

    蘇夢枕硬邦邦否定道:“我不至于為愛人夜不成寐,”他又話鋒一轉(zhuǎn):“但我的確想你。”

    “蘇公子原來也會想人,也會覺得寂寞難耐?”

    “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蘇夢枕低聲道,“相思并非寂寞。”

    寂寞是空,相思是滿。無人可念與行思坐憶是截然不同,雖然身邊都一時無人。

    季卷眨眨眼。她猜測自己笑的很厲害,因為蘇夢枕眼底也慢慢染上笑意。他在冰天雪地待得太久,幾乎凍成一塊冰,連笑容都透著寒氣,那一點情感在他們驢唇不對馬嘴的寒暄之后,又被無窮多正事壓抑回去,直到此時才逐漸回溫,叫她已迫不及待想跳過接下來的寒冬,快步躍入并不遙遠的春日。

    她瞧著蘇夢枕收手入袖,凝視著她,面上帶著疲憊、病意,但神情相當愉悅地道:“我的當務(wù)之急是另一件事。”

    他的手從衣袖抽了出來。從本就鮮紅,浸透血液后更有些斑駁層次的衣袖抽出同樣艷色的封套,展開在季卷面前。

    “這是什么?”季卷對著紙上鐵畫銀鉤的字跡,明知故問:“庚帖?”

    蘇夢枕嗯聲做答。他這會兒看不出緊張,相當篤定:“草帖問卜大吉。”

    “所以這份是定貼?我以為你會一并交給丁伯代收。”

    “的確可以,”蘇夢枕微笑道:“但我已收了你的,這一份理當由你親手收下。”

    他說得理直氣壯,好像就為了這個“理當”,將薄薄一張脆弱紅紙護在袖籠,時刻在廝殺間分出一寸注意,令其不被血跡沾染,也是天經(jīng)地義。

    究竟是他認定季卷理當收下,或是他希望季卷收下?

    季卷從來自有主張,不喜歡被人強求,但面對蘇夢枕的這種強硬,卻只是咬著嘴唇忍笑,雖然在忍,笑意依舊從每個細枝末節(jié)往外流。她從蘇夢枕手上接過庚帖,認真讀過一遍,才又折攏舉起,像舉一柄扇面一樣遮住自己下半張臉,只余一雙笑眼躲在其后。

    “我當然會收下。”她笑道,“下回想你的時候,我就不必對著一大個鐵塊,而是可以對著你的親筆簽名了。這樣一來,我也就可以和你一樣,不會覺得太寂寞了。”

    她半是認真,半是調(diào)侃地說,又起了些壞心,瞧著庚帖上題著他名字的位置,嘴唇旋即輕輕印上去,眼神移上他的臉,挑逗似地笑瞇起來。

    她沒第一時間尋到他眼睛。因為風(fēng)聲已瞬息襲到她耳邊。微冷的,帶滿血氣的,并不如春風(fēng)花香般惹人遐思,卻更加鮮明,難以忽視。

    更加難以忽視的是薄紙另一側(cè)傳來的觸壓。在風(fēng)聲側(cè)近時她有一瞬猶豫是否要撤開紅紙,他已提前扣住她手腕,不算用力,已足夠在她掙脫前貼近。

    習(xí)武人五感通明,僅一紙相隔,并不妨礙她感受到落在嘴唇上的力道。是紙張的細膩觸感,淡淡墨味,裊裊藥香,以及藏于其后的堅決又克制的吻。一個寒如雪、寒如刀的人,親吻愛人時同樣是珍惜且溫暖的。

    季卷眼睫跳動,花了些時間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下意識屏息,而蘇夢枕已從紙上退開,唯余一雙眼仍牢牢鎖在擋面的庚帖上,片刻微笑道:“現(xiàn)在你更有必要好好收藏。”

    第106章 讓他們等

    季卷臉上發(fā)熱,沒意料到自己撩漢未半反被撩,拿著蘇夢枕的庚帖,一時竟覺得像握著燙手山芋,好半晌才頂著蘇夢枕銳利視線收在前襟,下意識按了一按,隔著紙張觸到自己亂蹦的心跳。

    她細聲抱怨道:“怎么突然……”這句話說得完全下意識,說到一半自己反倒笑了:她一個新世紀大好青年,見多了情之所至當街抱在一塊啃的男女,居然還能被他這隔了一層又一觸即分的動作弄得少女懷春。難道是在宋代待久了自己先成了老古董?

    蘇夢枕不知季卷一惱又一笑是在想些什么,他自有行事準則,溫和道:“你畢竟已是我的,”他一頓,又自如續(xù)道:“未婚妻。”

    季卷忽前仰后合地大笑起來,問:“該不會你是專等我接了帖子才親我?”

    蘇夢枕閉起嘴,冷冷抱起手臂,沒回答。

    他不想回答的時候,哪怕是季卷也撬不開他的嘴。雖然并不需要言語回答。沉默里也有答案。

    于是季卷越發(fā)收不住笑容地湊上前,強硬拉開他抱在胸口的雙臂,把自己擠進他懷里。蘇夢枕胸口猛一收縮,像下意識要發(fā)出悶咳,又被他調(diào)用內(nèi)力強自按壓下去,兩只手緩慢地,珍重地,又不允許拒絕地落在季卷腰際。他摟著她,像在摟個在他胸前打洞的啄木鳥,淡淡問:“你打算笑到何時?”

    季卷從他胸口鉆出來,倚在他瘦薄肩胛上笑得更兇,腦袋左右轱轆著到處磨蹭,直到把略低的體溫磨蹭得逐漸升起,方才安安靜靜停下,意有所指問:“在你準則里,還有什么是當下可以做的?”

    蘇夢枕手指摩挲她腰間衣料,答非所問:“給自己設(shè)限是一件蠢事。”

    季卷在他懷里笑:“那你現(xiàn)在可就在扮演愚人了。”

    笑著笑著,雙手已從他后背游至了頸側(cè)。她從他肩上重新抬起腦袋,打量著逐漸繃緊的下頜,忽在他喉結(jié)滾動時張口一咬,同時故作嚴肅道:“愚人先生,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當馬上去開會,否則就要雙雙遲到了。”

    蘇夢枕斷然道:“讓他們等。”

    說話吞音。最后一個字的音吞進另一雙唇瓣里。他闔上眼,嘴唇緩慢在季卷唇角摩挲,靜謐燃燒在體內(nèi)的火焰透過人體最薄弱的皮膚傳至季卷周身。季卷微微發(fā)著抖,說不上是想逃開或是吻他更深——但并沒有選擇。蘇夢枕攬她的動作不算用力,卻也沒給她任何后退余地,于是她只得勾住他后腦維持這個吻,直到連他們的屏息功力也不得不錯開腦袋張口呼吸。蘇夢枕在她耳畔深重呼吸,胸腔里發(fā)出破舊風(fēng)箱一樣的聲音,聲音卻帶著笑意,好像這樣淺嘗輒止的唇瓣研磨已能滿足他全部綺麗幻想。

    季卷緊貼在他前胸,聽他緩慢地理勻呼吸,恢復(fù)冷肅模樣地道:“走吧。”

    她瞧他一眼。又瞧他一眼。直到他忍不住斜眼橫來,才偷笑道:“你的發(fā)髻都松了。”

    雖然為此又耽擱片刻,等他們攜手抵達會議廳,至少從明面上已看不出什么端倪。當然只是明面,在座皆是一方統(tǒng)領(lǐng),人精中的人精,就算季卷拍桌子強調(diào)十遍他們只是耽于公事,眾人也只會表面應(yīng)和,一個當真相信的都不會有。

    故而季卷根本不解釋。她維持著好心情落座,任憑眾人視線從她的臉上游移到蘇夢枕清淡含笑的嘴角,坦然讓他們打量個夠,才清清喉嚨道:“請各位來是為一件事:統(tǒng)計傷亡,以及仍有一戰(zhàn)之力的人數(shù)。”

    最先給她回應(yīng)的是雷媚。她嬌嬌地驚呼,替場中男人們把那句礙于顏面不好意思說出的反駁說出了口:“你還要打仗?”

    “你們不想打?”季卷反問。

    場中無人說話,但半數(shù)人臉上都露出為難神色。

    他們已守了很久。緊繃的精神一刻不停,手腳酸軟、內(nèi)力耗干,來之前準備的保命后手基本上都暴露得干凈。生死搏殺時尚不覺得,等季卷回援,一時放松,才覺再提不起氣力。

    當然,在座皆是江湖高手,并不至于當真松懈,但他們所領(lǐng)的部署,反應(yīng)比他們要更甚十倍、百倍。領(lǐng)導(dǎo)一支渙散的隊伍,叫他們繼續(xù)出擊,遠比讓他們守城難得多。

    雷媚掩唇道:“六分半堂的弟子折損近百,至今未立什么功業(yè)。季少幫主你說,跟著你打打殺殺有什么好處?”

    季卷仔細打量遍雷媚,面具樣的笑容里多了些意味。她忽然覺得這位六分半堂的三堂主很有意思。雷媚看似反駁,實則句句留勾、字字留引,簡直在扮演捧哏角色,引她拿出切實利益,誘惑旁人表態(tài)。

    雷媚是以什么立場幫她?

    是在向她賣好,或者出于另一些隱秘原因,竭力鼓動季卷出城?

    是想要投靠她,或者已投靠了她的敵人,又或者仍在騎墻觀望,兩方下注?

    季卷思索,同時不妨礙她微笑道:“此番西進,燕云諸州,但凡奪取其一,都是不世出的功績,還要什么好處?”

    雷媚臉上的神情變得錯愕。哪有人這樣當說客?既不曉之以理,又不動之以情,甚至不誘之以利,姿態(tài)之高,簡直像群雄求著季卷參戰(zhàn),而季卷還打算挑挑揀揀一般!

    難道青田幫少幫主居然是個不懂看眼色的草包?

    戚少商慨然道:“連云寨上下自然與你共進退。”

    雷卷冷哼一聲,為戚少商搶得頭籌,而他不得不落于其后感到不快,慢吞吞道:“同往。”

    “下三濫”何家兄弟嘆一口氣道:“你我盟友,定當鼎力相助。”

    雷媚臉上錯愕神情變得更為微妙。尤其令她感到微妙的是,在這幾個青田幫鐵桿盟友之后,竟又有其余一些勢力向季卷表態(tài):“七大寇”之首沈虎禪。“發(fā)夢二黨”花枯發(fā)的四徒弟趙天榮。“天機”首領(lǐng)張三爸之女張一女。“五虎斷魂刀”彭門傳人彭尖。“金字招牌”方歌吟義子方應(yīng)看。

    始終坐在季卷身邊的金風(fēng)細雨樓樓主沒說話,沒說話反倒是另一種高姿態(tài)。在座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蒼白、病態(tài)的青年絕無不擁護她的可能。

    如此,在場一半人已堅定提出,要追隨季卷而去。

    難道他們真都心懷大義,真愿意為收復(fù)故土拋頭顱、灑熱血?

    難道他們真都是賭徒,堅信能夠行險僥幸?

    但是這不妨礙雷媚嬌聲應(yīng)道:“既然如此,六分半堂自不會退。”

    季卷只是微笑。她對向自己表態(tài)的諸位微笑,同樣也對面露難色的多人微笑。她微笑著與已表態(tài)的群俠討論了些細節(jié),再微笑著與他們道別,直到將他們送離,室內(nèi)只余她與蘇夢枕時,笑容才淡下去。

    “你好像在找什么人?”

    蘇夢枕抬眼,說出了他踏入屋內(nèi)后的第一句話:“花無錯。”

    “你的重要戰(zhàn)將。他沒收到傳信?”

    “他死了。”蘇夢枕篤定道。

    季卷本想調(diào)笑的話收了回去,凝眉問:“死了?你怎么確定?被誰所殺?”

    蘇夢枕道:“教唆他背叛我的人殺了他。”他深吸一口氣,眼底微紅,抬頭迎著季卷大惑不解的視線,解釋道:“他曾對我生出殺意。我一直在等,但他沒有動手。所以我始終沒有拆穿——他如果只想殺我,而不害死我的兄弟,我就絕不會對他動手。”

    “現(xiàn)在他沒來,你懷疑他已經(jīng)死了。有沒有可能是他知道暴露,潛逃了?”

    蘇夢枕咳嗽,撫胸道:“他要么殺我,要么敬我,絕無可能自行離去!”

    他語氣篤定,季卷便相信他看人的眼光,不再質(zhì)疑,而是深思道:“因為沒能殺掉你就遷怒花無錯,這么沉不住氣?或者殺掉花無錯,對他有什么好處?權(quán)財?花無錯本也沒有這些。——武功?有什么武功是殺人越多越強的?”

    她越想越復(fù)雜,腦中過了一遍所知的邪派武功,心中隱有猜測,忽問:“你懷疑的對象,都踴躍報名這次追擊了?”

    蘇夢枕咳嗽中頷首。

    季卷譏諷一笑:“我連一點好處都不許,這樣都愿意跟我走,看來已是下定決心要在路上動手了。”

    她又帶了點好奇,側(cè)過腦袋,問道:“你覺得這個人第一目標究竟是想殺你,還是想殺我?”

    第107章 應(yīng)看應(yīng)砍

    統(tǒng)籌修養(yǎng)數(shù)日,待斥候來報,西遼大軍已沿桑干河與羊河交匯處往北行過宣化,季卷攜將近五千江湖客揚鞭出發(fā),計劃于桑干河與羊河交匯處,轉(zhuǎn)道往南直擊應(yīng)州。

    此次動身未備后軍,宿衛(wèi)軍與兩千余江湖人留守燕京,亦不會馳援,在旁人眼里,季卷簡直要打一場破釜沉舟的仗,萬幸有她一年間數(shù)戰(zhàn)數(shù)勝的光鮮履歷,才使群雄對她的決意暫未質(zhì)疑。待出城之日,群雄翹首期盼季卷做一番戰(zhàn)前動員,她登高立足,笑瞇瞇巡視下方面孔,卻是未談及任何戰(zhàn)策,只昂揚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

    在群雄側(cè)目之時,方應(yīng)看首先反應(yīng)過來,點頭鼓掌,替季卷這毫無鋪墊的動員叫好,得季卷一個感激的眼神。

    方應(yīng)看回以甜蜜微笑,優(yōu)雅收手,耳聰目明,聽見身后陣列中有人低聲絮語:“不愧是方巨俠的義子。年紀輕輕,已經(jīng)有其父儒俠風(fēng)姿。”

    方應(yīng)看攏手,微笑。

    方應(yīng)看擁有在外人眼中近乎完美的履歷。

    他少時體弱,被方歌吟夫婦收做義子后,待調(diào)理好身體中虧空,便立即于武功一道上,在同門中出類拔萃,冠絕群倫。時時有傳言說方歌吟方巨俠感嘆待其百年,“金字招牌”這一江湖組織必要交由方應(yīng)看手里。

    因而方應(yīng)看的起點之高、名望之盛,在江湖同儕中已隱然占了龍頭之位。

    但方應(yīng)看并不滿足于此。

    這種不滿足并不因為他的身世。他曾是江湖巨惡老龍婆之子,原名方應(yīng)砍,似乎骨血里就已遺傳了親生母親的惡毒與貪婪。因而在他看來,金字招牌繼承人這一身份絕配不上他未來會有的成就。

    可這不意味著他會做什么。因為他實在是一個很懂得潛伏和偽裝的人,而尚才度過自己少年期的方應(yīng)看離天下無敵的方歌吟的距離相當之遠。

    使他動了心思,假借出門游歷之名告別義父母的是另一樁奇遇。

    一樁即使說出去,別人也只會以為他離魂游夢的天賜良緣。

    一個女人。這世上少年們的奇遇往往都與美艷女人有關(guān)。這女人名叫上官飛燕。她溫柔,多情,又充滿野心,深深攫取了方應(yīng)看的心。上官飛燕也教會他許多。教他武功,教他王朝興衰,教他做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是教他如何謀殺方歌吟,好讓兩人平分金字招牌。

    方應(yīng)看純真地,暈頭轉(zhuǎn)向地應(yīng)允了她,然后將血河神劍插進她柔軟的胸膛。

    當他失魂落魄地告訴自己義母,他的初戀是抱著謀殺義父的心才接近他時,義母憐惜地將他抱進懷里,幾乎要為他的少年心事落下淚來,緊接著她告訴方應(yīng)看一個消息,試圖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趙佶打算給方歌吟封侯,而方歌吟瞧不上當今天子,決定一口回絕。

    義母向失戀的方應(yīng)看提議:既然愛情于你是一場夢幻,那么何不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事業(yè)上,代表義父入京去做這個神通侯呢?

    方應(yīng)看搖頭拒絕,露出純真的悲傷。他說只覺心性未到,向義父義母辭行道,他打算游歷江湖,磨練自己的心智。

    于是他離開金字招牌。第一站就是北上入金。

    上官飛燕實在是個好老師。他從上官飛燕嘴里掏出的最有價值的信息,是她最不以為意的“史事”。他很快弄明白這個看似繁花著錦的大宋已沒幾年氣數(shù),過不多久女真人鐵蹄就將踏破汴京,甚至擄走兩位天子,此生不復(fù)歸。因此義母的提議顯得如此乏善可陳:在失敗者的地盤里就算做一個翻云覆雨的弄權(quán)者,最終也不過是覆巢之下無完卵的結(jié)局。至于力挽狂瀾,他可沒有這種閑心。

    方應(yīng)看是個聰明人。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將上官飛燕滅了口。這些彌足珍貴的消息,天下絕不可再有第二人知。他是如此地懂得審時度勢,絲毫沒有遲疑地投奔向完顏阿骨打,必要做阿骨打最信任的先鋒、前將,最好來日踏足汴京的人換做是他方應(yīng)看。他投奔女真,同時身邊已多出遇見的第二人,這使他意識到上官飛燕并不是一個巫山幻夢,也并非什么天賜良緣。這是他忽焉擁有的天賦,這天賦必定意味著他將在這個時代出人頭地。

    他的運氣實在很好,因為他遇見的這些異世來客都相當贊同他的理念,與其維護一個搖搖欲墜的大宋,不如盡早站在歷史的勝者這邊。得這些人相助,他在完顏阿骨打身邊的地位扶搖直上,而他接下去竟陷入了極度的恐懼。

    他恐懼自己遇見的這些人。他們都神秘莫測,身懷絕世武功,他甚至疑心就連方歌吟對上他們時也未必能輕松取勝。這些人難道真的能被他掌控嗎?

    他恐懼完顏阿骨打。這個北方蠻子不愧一代雄主,似乎只一眼就洞穿了他溫順純良的偽裝,并時刻提防不讓他擠入金國真正的決策圈,甚至在動兵時有意將他調(diào)來攻打燕京。

    他還恐懼另一個人。一個似乎在改變他所知的歷史的人。本該于今年發(fā)生的種種大事,宋金求盟,江南大水大疫以致民間反叛,竟通通沒有發(fā)生。負責(zé)花石綱的換了個人,不再有強征強搶,靠金錢贖買、商船流通,居然也能敷衍趙佶,不至天怒人怨。

    季卷。

    方應(yīng)看意識到她也有與他相同的奇遇,得知不該流于此世的消息,而所作所為,樁樁件件,竟是與他逆勢而行。

    遇到同類人是件很矛盾的事。

    一個本地人,猝然得聞天機,得有多惶恐,多難自處,仿佛瞎子被強迫睜眼面對強光?方應(yīng)看在意識到季卷是他同類時,首先生出的竟是一絲吾道不孤的感慨,似乎正因有季卷的存在,才使他不至于獨自品味身懷密寶的寂寞。

    但轉(zhuǎn)瞬他就生出殺機。一個知曉未來的人可以從中謀取多少利益?正因他知道,所以他恐懼。他必得殺死季卷不可。

    季卷是個非常心急的人。他相當理解,如果靖康之變近在咫尺,有意報國的人必會心急,因此這就成為她的第一個弱點——她必會選擇趁勢出兵。

    季卷還是個相當重情的人。也只有重情重義的人才會明知事不可為非要強求,因此這就成為她的第二個弱點——她會保護所有能夠保護的朋友。

    季卷原本還有第三個弱點。可惜花無錯這個廢物沒能把蘇夢枕做成他的人質(zhì),讓蘇夢枕依然能在他面前蹦跶,竟與季卷扮演一對佳偶。

    不過兩個弱點已經(jīng)足夠。

    因此出發(fā)第二日,“天機”此行領(lǐng)袖張一女忽而內(nèi)傷發(fā)作,危貽生命,幸有季卷以無上內(nèi)功護住心脈,吊她一口氣不絕,“天機”數(shù)百人急歸燕京,要往中原尋求神醫(yī)相救。

    待行至南口,突發(fā)山洪,斥候百人小隊陷于落瀑,季卷一馬當先,未等洪訊止已入險境相援,竟救回八十余人。損失這支輕功卓絕的斥候隊伍,山洪后地勢改換,竟似摸黑前行。

    隊伍之中,已有略通讖緯之士建言,此皆不祥之兆,當立時退兵,待來年春日再行動兵,季卷一笑置之,仍往桑干河行軍。

    方應(yīng)看在看,在等。

    等伏擊的機會。

    他已與耶律大石達成交易,令西遼人佯往張家口退,實則埋伏于宣化一帶,等季卷抵達石峽關(guān),便立即回馬伏擊。

    季卷已失斥候,以為西遼人早往西京退走,如今陷于窄窄峽谷,猝然應(yīng)敵,焉有不亂之理?

    她已為些無足輕重之人耗費諸多內(nèi)力,等他那些高手亂中入陣,便是必死無疑。

    待他們死絕,方應(yīng)看再以受伏的理由回奔。他是方巨俠義子,身份立場無可指摘,面對同袍戰(zhàn)死,名正言順入主燕京,立誓復(fù)仇,待聯(lián)合金主共滅西遼,死無對證后,這番說辭難道會有半點紕漏?

    第108章 犧牲

    冷夜。

    蘇夢枕正熬藥。

    他身上頗有些公子習(xí)氣,熬藥這種事向來有人代勞,若身處危機,也就自作主張地斷藥,等回去面對樹大夫的嘮叨,向來只當耳旁風(fēng)。

    但現(xiàn)在他正卷起袖袍,相當嚴肅地,熬藥。

    不在乎病的人不會在乎藥。

    唯有想活的人才會克服一切困難吃藥。

    藥湯沸騰。他將碗端離火堆,正靜待藥涼,眼前忽鉆出張疲憊面孔。

    他淡淡道:“你該休息了。”

    內(nèi)力半枯,因而更顯倦色的季卷打了個呵欠,道:“我知道,就是靜不下心。”

    蘇夢枕道:“大戰(zhàn)在即。你緊張?”

    季卷點一點頭,腦袋忽一歪,沉沉砸到蘇夢枕右臂上。

    “馬上要過石峽關(guān)。”她枕著蘇夢枕冷笑道,“如果這里沒有設(shè)伏,我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蘇夢枕垂下頭看她。火堆的焰色躍在他深瞳間,流淌為少有的溫柔。他仰頭飲盡滾燙藥液,一伸手將她從臂上攬至胸前,道:“不必擔(dān)憂。”

    季卷狡辯:“我沒有擔(dān)憂。”

    從她靠著的胸腔里發(fā)出幾聲支離的笑音。季卷微惱,知道自己已被全部看透:她把五千名江湖人都蒙在鼓里赴此險境,也就意味著這其中若有損失,便是她無可抵賴的過錯。

    但她又不能提前向他們透露分毫,因為她不能賭其中究竟哪些是叛徒。

    她只向寥寥幾人透露過計劃。他們都絕無遲疑,這份信任反倒令她更加憂慮。

    “生死不是件輕易的事,我也不喜歡看輕生死。”蘇夢枕在她頭頂?shù)溃暗üαI(yè),求得所愿,必得有失去,必得有犧牲。要想勝,必有敗,要想生,必有死。他們是因你而死,作為老大,你更該要對得起他們的犧牲。”

    季卷下意識反問:“這是你憶及故人時自我開解的說辭?”

    “是。”

    季卷并未被他的話安撫,但不妨礙她在憂慮以外生出別的好奇。她抬起頭,頗為狡黠地問:“那如果為你犧牲的人是我呢?”

    腰間的手一緊。蘇夢枕握住她腰,似在握天上月、崖底花,把握不準力道,唯恐遠逝,又擔(dān)憂揉碎。一個善于決斷的人,只在此時顯出遲疑。

    “我曾說過:要殺你,先殺我。”他最終道:“我說出的話從不更改。”

    季卷為他明晃晃的雙重標準發(fā)笑,壓抑的情緒卻為了這句不算情話的情話舒緩許多。

    有些話她從來不會當做現(xiàn)實。就像她從來不會希望任何人死在她之前,這其中當然包括蘇夢枕,但這并不妨礙季卷為他言語中的深沉情意甜蜜微笑。

    “你瞧。說來說去,你不愿意我死在你眼前,我也還是不愿意別人死在我眼前。”她嘆息:“過去閉門造車,還是沒能做足困難準備。幸好今年我意識到了一件事:如果我足夠強,我就能夠保全更多人。”

    就在蘇夢枕為她奄奄一息的那瞬間,她頓悟此節(jié)。在南境時改進武器、改進防具,都出自于讓她的支持者可以毫發(fā)無傷地終結(jié)戰(zhàn)爭的愿望,但她始終忘了還可以改進自己。人也是武器,萬幸這是一個可以將人的作用發(fā)揮最大的世道。她又往蘇夢枕懷里鉆了一點,在因心神放松而倏忽卷上的困倦里,含混道:“我好像有點喜歡上這個時代了。”

    蘇夢枕問:“什么?”

    季卷沒有解釋。她只是道:“我準備了一些禮物。等這戰(zhàn)結(jié)束,等我們拿下應(yīng)州……等我把禮物送你,有的事情,我再說給你聽。”

    蘇夢枕沉沉微笑。他沒有應(yīng)答,因他聽出季卷呼吸舒緩,在說完這句允諾后已毫無戒備地睡了。

    他低頭輕吻季卷發(fā)頂,竭力忍耐,仍從齒間嗆出幾聲咳,忽有無窮多書生傷情縈懷,低聲道:“恨人生壽促,命似蜉蝣。”

    這夜已是大戰(zhàn)前最后的寧息。

    除去一路因受傷往燕京回走的人,如今隊伍不足五千,于兩山深澗行至今日,便要越過長城雄關(guān),順桑干河一路直下。

    季卷依舊打頭。只要她還活著,尚能動彈,她永遠要做打頭的那個。她打頭靠近石峽關(guān),正待一躍而上,自長城垛間有一道驚目白光瞬閃!

    那并非刀光。

    而是目光!

    一道雪亮目光!

    快活王的目光!

    緊隨其后的是自他手中劈出的快刀,直指季卷天靈!

    季卷必須抽劍應(yīng)對,并下落。

    她下落,落入忽焉而起的狂瀾。彭尖、趙天榮攜手下千人,以及部分潛于其余幾家的門客猛然攻向身遭隊友,幸而雷卷、戚少商、蘇夢枕三人早做提防,身邊親信滑入刀下,堪堪抵住這突發(fā)一擊!

    他們?nèi)四恐卸加畜@怒、驚痛,因為他們千挑萬選出來的兄弟中,竟也有對同袍倒戈相向者存在!

    正是痛,因而下手更厲,更不留情!

    季卷只抬手應(yīng)敵,往下墜去的這一剎那,石峽關(guān)下竟已轉(zhuǎn)為生死屠場。快活王的長髯刀光如影隨形,她神色卻極為冷峻,失去重心墜落的身影忽往旁一飄,居然敢不勉力挺劍對敵。一柄短刀沿著她發(fā)頂上挑,刀與刀架出嘲哳鳴音,而季卷得此一空,狠狠掠入場中,劍鋒直指趙天榮周遭幾位高手,劍聲嗤嗤,霎時貫穿兩人咽喉。

    兩人?不夠!

    劍刃再挑!

    季卷面色赤紅,提前飲下的催動潛力的猛藥正在腹中熊熊燃燒,她吐一口血,第三劍同時釘穿兩人胸口,劍舞如魔,自狹長山道一路殺穿而過,身形過處,顯形的叛徒竟一個活口不留。

    季卷又吐了一口冒著煙氣的血,劍意衰落,周身無可抵擋的氣勢也落了下去。世上畢竟沒有能令她長久維持不可撼動實力的神藥,為這片刻神勇她將付出極大代價,但交易的本質(zhì)就是——她認為值得!

    既然做不到提前捉出所有叛徒,那就盡自己所能,殺!

    多殺一人就是多救一人。多殺十人就是多救十人。殺生就是救生!

    待劍勢落盡,她留存最后一分外力,足踏山壁,翻飛回石峽關(guān)前,押在蘇夢枕的刀后,正要與他共同應(yīng)對快活王,頭頂聲息微響,跟在快活王之后,另外幾位當日從燕京倉皇逃竄的身影此時借勢往下撞入戰(zhàn)局。這幾人皆是一方高手,若任其落入陣中,必是狼入羊群,令季卷服藥爆發(fā)后強勢壓住的局勢再度打亂。

    蘇夢枕忽道:“他交給你。”

    他向季卷投一眼視線,眼神關(guān)切、憐惜,又尖銳。一言既出,刀影乍變,自季卷身側(cè)滑出,黑衣紅刀,竟同時攔住三人!

    季卷一笑,獨對上快活王的狂刀,身后沈虎禪、方應(yīng)看、雷媚三人已從亂局中脫身,解決掉圍攻他們的敵手,上前各自攔住自關(guān)隘躍下的無名高手。

    雷媚迎擊岳不群,冷笑:“季少幫主此番欠我們六分半堂一個天大人情。”

    季卷未答。應(yīng)對快活王時,她本就很難抽出精神對答!她內(nèi)力一時半會正枯竭,好在劍意濤濤,劍意如浪,勉強撐住快活王搶攻,幾招之后,“金字招牌”方應(yīng)看手中劍血意翻涌,上前為她分擔(dān)了一半壓力。

    季卷此時才舒一口氣,笑道:“多謝方公子援手!”

    方應(yīng)看也笑。他笑得好看,令季卷一瞬間恍惚,似乎像在照鏡子,看到自己的笑容一般。

    虛假、偽裝、面具一樣的笑容!

    方應(yīng)看關(guān)切道:“季姑娘可知彭尖、趙天榮,以及眼前這些無名人為何向我們突施辣手?”

    季卷搖頭。她搖頭,同時聲音冰冷,眼睛死盯著快活王的一招一式,道:“我不知道彭尖等人為何反叛,但我知道這些人——他們殺我的理由!”

    她說這話時,手上劍仍不含糊,人雖在地,敵飛在天,一式“天外飛仙”仍舊平地乍放,向快活王足底抹去!

    方應(yīng)看白玉般的面孔上,一半映出季卷劍上青光,一半映出血河劍上紅芒。他半晴半陰著臉,好奇問道:“哦?這些人為何要殺你?”

    “因為他們怕我!”季卷高聲道,“他們唯恐我掌握了與他們相同的秘密,就會威脅到他們的王圖霸業(yè)、千秋大夢,所以他們要千方百計地殺我!他們越殺,便越顯自己的卑懦無能——哈!唯有螻蟻才會有這么淺薄的眼皮!”

    方應(yīng)看長聲大笑!

    他一笑,手中血河便暴漲劍芒,越過季卷,直刺快活王脖頸!他出劍,同時心服口服地笑道:“季姑娘氣動霄漢,方某敬服,饒我替季姑娘先出一劍!”

    他是個非常氣宇軒昂的青年人。青年人的傲氣,風(fēng)骨,應(yīng)有盡有。因此他被季卷一言觸動,想在她面前證明自己是高大遠勝螻蟻的巨人,雖有些輕狂,卻也合情合理。

    他的劍也給了他輕狂的底氣!

    那的確是氣勢磅礴的一劍!季卷前劍劍意未消,方應(yīng)看的劍便卡在快活王不及變式的一霎直刺他的雙眼,看似一劍便要功成!

    就在這一瞬。本站在方應(yīng)看身后的,他的同門師兄,與他剛剛共同解決了背叛者的高小上,手中突現(xiàn)一朵小黃花,凌厲釘往方應(yīng)看后心大穴!

    這一招,絕對出乎方應(yīng)看意料之外。

    偷襲的人,也絕對出乎方應(yīng)看意料之外。

    方應(yīng)看只顧著傷敵,將背后全盤放心地交給了季卷和他的同門師兄,從未想過取他性命的殺招會出現(xiàn)在他背后!

    季卷尚未喘口氣,便霍然色變,手中劍換一個方向,擋在方應(yīng)看背后,驚聲道:“小心!”

    第109章 殺!

    她截住小花。一朵野生的,半凋零的,好不容易撐過這場大雪的柔嫩黃花,擊在劍上,卻震得劍脊發(fā)出脆弱悲鳴。

    一朵小花,令季卷臉色微變,渾身氣力不得不擊中于劍,化解其間澎湃內(nèi)力,而高小上人在花后,內(nèi)力磅礴,繼續(xù)要攻向方應(yīng)看!

    她必得攔住。

    她無暇他顧。又何須看顧?她的身后身側(cè)皆是朋友,只待她解決了高小上便能抽身繼續(xù)對敵。

    就在她無暇旁顧的此時,一柄刀、三柄劍倒轉(zhuǎn)向她后心。

    快活王的刀。刀霸道,若力劈華山之境。

    岳不群的劍。劍冷僻,快似驚電急閃。

    意料之中的一刀一劍。

    還有意料之外的兩柄武器。

    方應(yīng)看、雷媚的劍!

    四柄武器,四面八方當頭罩下,哪怕是當世無敵的方巨俠,恐怕也無法從這四人的偷襲中保住性命。而高小上那劈往方應(yīng)看的一擊轉(zhuǎn)向,同樣印往季卷前胸!

    能出動五名高手圍殺,已是非常了不得的重視。任何人死在這五個高手合擊之下,甚至都能算得上榮耀。

    但季卷并不需要這種榮耀。

    她后頸寒毛倒豎,已在霎那間被身后殺意所懾。而她選擇——

    她將內(nèi)力運足于劍尖,不往后投去一眼,竟依舊是全盤攻勢!

    莫非瘋了?

    她盡可以殺了高小上,同時就會被身后四兵撕裂!

    但她依舊只攻,不守。

    她信心有人來守!

    刀輕輕。刀如美人,刀鋒染香。一柄刀不足以對敵四柄刀兵。但刀芒夠烈,持刀人擋了一擋,抵住鋒芒最烈的聲勢,為此劇咳倒飛。三劍一刀微頓,緩過一息后再次啟動,雷媚落于最后,另三人瞬抵季卷身后。

    延緩一息足夠,因為自高天之上,群山之中,草木繁茂間,呼嘯鉆出上千氣勢沸騰的江湖人,而反擊旋即而至!

    劍。箭。掌。

    劍中正。箭勢急。掌游龍。

    寧中則的劍,霍青桐的箭,胡斐的掌。

    霍青桐遙遙發(fā)箭后立即收弓指揮眾人應(yīng)敵,勞穴光等人長嘯下墜,寧中則與胡斐已飄落大戰(zhàn)中心,并退前仍斬一刀的紅袖刀,截住四人搶攻。

    赤血飛濺!

    高小上的血。

    “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演一次可就會預(yù)先提防了。”季卷大笑道。她的劍從高小上咽喉拔出,身如靈猿倒轉(zhuǎn),往幾人身邊掠時,不忘一伸手扶住急退卸力的蘇夢枕。后者冷笑,手上刀殺意更濃,飄往快活王身邊,短刀乍放抹斷快活王長髯。

    寧中則已先一步攻向岳不群!她臉上無悲無喜,只繃出決絕的冷峻,任岳不群色變低呼“師妹”,未有任何應(yīng)答,劍花點點,下意識使出華山派“蒼松迎客”,直挑往岳不群眉心。

    季卷緊隨其后,無名無姓一柄制式長劍,架住方應(yīng)看的血河神劍。

    胡斐左右瞧瞧,拔刀迎上雷媚,誠懇道:“如今只能你我一戰(zhàn)了。”雷媚咯咯輕笑,眼兒如絲,且戰(zhàn)且退。

    季卷接劍同時,不忘四顧周身戰(zhàn)局,眼見提前埋伏于此的青田幫眾與連云寨幾位寨主加入后已牢牢控制住場面,倒戈者中不少神色驚慌,往方應(yīng)看投來試探視線,心中已對始作俑者有了數(shù),此時劍勢相交,思量一時半會分不出勝負,便笑道:“方小俠還要力戰(zhàn),莫不是還在等西遼軍隊?”

    方應(yīng)看在蘇夢枕及時掠來的一霎已意識到季卷對今日暗算早有提防,玉面染霾,尚能按捺心緒,沉穩(wěn)應(yīng)對,等季卷這句笑侃后,才心神巨震,忍不住往關(guān)隘以上投去一眼!

    西遼人何在?耶律大石何在?他難道不知道欲取燕京,最大兩個阻礙正在眼前,怎么敢輕易毀諾,放過這大好的關(guān)門打狗的機會?

    除非——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出擊更重要的、火燒眉毛的軍情!令他一刻也不敢耽擱,沿原路立即回西京!

    而季卷仔細觀察他面色,從他劍中察覺出遲疑,便立即覷空搶攻,同時繼續(xù)笑道:“有東方不敗帶人逼近大同城下,你覺得耶律大石還有空為了你留在這嗎?”

    她說話間,劍尖已掠過方應(yīng)看喉間,劍意外放,抹出一道血痕。方應(yīng)看此時心神俱亂,連連倒退數(shù)步,眼見季卷這接下來一劍當胸而至,馬上便要挑飛血河神劍,貫穿心肺,忽運氣大喝一聲,翻腕亮出支毛筆大小的銀槍,隨風(fēng)暴漲,槍口墜纓,后發(fā)先至地對刺往季卷心口!

    女真皇族絕學(xué)“烏日神槍”!

    槍前刺,人撲進,正是避無可避之勢,季卷袖中忽骨碌碌滾出一粒火彈,卻不爆燃,只呲聲冒出巨量煙氣,干擾方應(yīng)看視線。有此一頓時間,她立即撤身讓開槍尖,兩人再度回歸平勢。

    他們這邊平分秋色,別處戰(zhàn)場卻已各有勝敗。戚少商本在獨對金輪法王,過招上千,正不分勝負間,斜殺出一道蒼白手指,點往金輪法王腰俞穴,戚少商想也不想,青龍劍遞出,一擊制服金輪法王,臉上風(fēng)云變幻,吃吃道:“……卷哥,你愿意幫我,是不怪我離開‘小雷門’了?”

    雷卷無言收手,面色青白地瞪他一眼,冷笑道:“男兒身負大才,欲創(chuàng)立功業(yè),有何可怪?”戚少商臉色大晴。可雷卷咳嗽幾聲,又急轉(zhuǎn)直下道:“但我現(xiàn)在相當討厭你!——怎么季卷不讓你做我這么多政務(wù)?”

    正退身避過方應(yīng)看烏日槍的季卷往他兩人處瞟一眼。

    這二人騰出手來,立即回歸陣中,一一整飭場中亂局。原先立足的空地處,又被另一對持劍敵手填補,正是岳不群與寧中則這對舊時夫妻。

    寧中則自小居于華山,與師兄練劍數(shù)十年,此時應(yīng)敵,每出一式,眼中流云轉(zhuǎn)過無數(shù)山間對舞的記憶,越憶便心中越痛。岳不群顯然也憶及他與寧中則數(shù)十年恩愛,辟邪劍法隱而不發(fā),所使的盡是華山劍術(shù),一時間分不出勝負,細聲細氣喚道:“師妹,你對我有何怨憤,此時可都宣泄了罷!”

    寧中則堅毅眼神本已顫動,聽他大變的語調(diào)聲音,卻又忽而醒覺,冷笑道:“岳掌門寡廉鮮恥,連自己女兒都肯犧牲,何必獨對我一人扮演深情?”說話間,唰唰兩劍刺往雙眼,正是當日在岳不群眼前創(chuàng)出的寧氏一劍。

    岳不群痛惜道:“師妹,我若早知林平之氣量偏狹至此,絕不會允許靈珊嫁予他。”言語之中,自己竟是半點覬覦“辟邪劍法”之意也無,全盤過失,不過是察人不明。他口上這樣說,眉心卻沉了下去,手上中正瀟灑的劍意一變,轉(zhuǎn)為奇詭迅疾,堪堪架住寧中則上挑一劍。

    寧中則冷笑,劍勢更密,與徹底施展起辟邪劍法的岳不群正相對,忽覺眼角一抹亮光閃過,一張做連云寨子弟打扮的平庸面孔且戰(zhàn)且近,離季卷相去不遠時,突從袖中抹出一柄精鋼扇,扇面大展,右扇左袖,襲向季卷后心!

    方應(yīng)看拜師學(xué)了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內(nèi)力之磅礴,比之同齡人本就遠勝,而季卷內(nèi)力幾經(jīng)損耗,如今更得凝神計算每一劍出路,寧中則一眼即知她如今精神力極度集中,未必能躲過偷襲,這應(yīng)敵一劍立即偏轉(zhuǎn),堅聲大叫:“小心!”人已如離弦之箭,擋向鐵扇之前!

    她這一撤劍,竟瞬間遺忘了正與她對敵的岳不群,只顧替全神應(yīng)戰(zhàn)的季卷攔住暗算。岳不群的辟邪劍法本就講求一個快中取勝,此時施展開來身影如霧,失了寧中則一劍相擋,頓時慘叫一聲,手中劍來不及收,直直刺穿寧中則胸口!

    第110章 習(xí)武之心

    “師妹!”岳不群尖聲驚叫!

    寧中則胸口痛苦皺縮一瞬,回頭對岳不群一望。

    這一眼何其疼痛、何其決絕、何其冷淡。竟令岳不群渾身內(nèi)息倒灌關(guān)元,手腳冰涼,呆立當場,任寧中則堅毅自他劍下抽身,留胸前空洞,“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后發(fā)先至,點穿霍都手腕,隨即當啷兩聲,手中劍與霍都鐵扇先后墜地。

    季卷為身后響動所驚,分神望后一瞥,控制不住從胸腔擠出非人尖嘯,怒極之下,手中劍登時暴裂,劍腔毒粉傾灑,令方應(yīng)看遠跳數(shù)步,自己旋身接住寧中則下墜身軀,手指去按她胸前血口,嘶聲喊:“……前輩!”

    她這一撲,眼中已無外物,身上所備內(nèi)外傷藥不要錢地往寧中則身上灑,勉強止住血口,可心臟傷勢如何救得?岳不群注視季卷懷中的寧中則在她救治中越發(fā)氣息奄奄,猛一頓足,刺聲怒罵道:“是你這妖女以邪法控制我?guī)熋茫λ懒怂⌒≠\還命來!”劍勢快急,便往季卷咽喉刺來!

    刺往薄霧。

    輕輕紅霧。

    艷艷刀鋒!

    蘇夢枕在對抗快活王之時,竟晃出一刀攔住岳不群的奇拔突刺,這一刀斬出,快活王的刀已深深沒入他肩骨,蘇夢枕咳喘一聲,身姿不搖不晃,堅毅攔于季卷身前,冷笑叱道:“懦夫才只懂遷怒!”

    他說罷,刀勢迎風(fēng)爆漲,竟是一人將快活王與岳不群兩人攏入刀鋒!

    季卷將場間局勢變幻納在眼內(nèi),卻已無暇分神,手掌抵在寧中則督俞、神堂二穴,丹田內(nèi)力不要錢地傾瀉入她體內(nèi)。寧中則昏沉間猶有知覺,氣息微微道:“大戰(zhàn)未停,節(jié)省些體力吧。……我是不成啦。”她忽又自嘲笑一笑,道:“死過一次的人,未必就看得比別人更開一些。”

    季卷倔強道:“我不。”

    寧中則口唇泛白,故作輕描淡寫道:“我死在岳不群劍下,也算了了與他夫妻情分,或就是天命予我二次生機的緣由,已然無憾了。”

    季卷道:“我不準你死。”

    寧中則胸口發(fā)顫,從唇間吐出幾縷發(fā)冷的氣息。她只覺手足發(fā)涼,竭力運出最后的氣,慢慢道:“你不必……太過傷心。我對你實則……有所求。我總念著……”說到此處,已氣若游絲,仍努力續(xù)完:“……念著我待你好些,倘若來日我已不在,而珊兒又至。她太天真啦,唯有在你庇護下……或能……活得自在些。若她來日至此,你不要同她提我……也不必說知道她過去,令她快快活活……只做岳靈珊吧。”

    季卷根本不聽她話,硬聲道:“等她來了你親自同她說。”

    寧中則溫柔展眉,眼神慈愛,竟似在注視自己兒女般,抬手撫上季卷面頰,勾去淚痕,旋即輕輕搖了搖頭,手墜于地。

    季卷抱著寧中則漸冷身體,只覺一口氣于四肢八脈奔突,隨時有行岔氣穴、走火入魔之虞,她卻不管不顧,強自逼之聚集于手,灌入寧中則體內(nèi)。

    她雙目失神,口中攫最后一支救命稻草地喃喃自語:“若這神照經(jīng)當真能夠起死回生,該應(yīng)在此處給我看!”

    ——她是為此選擇修習(xí)的這門功夫。起死回生,扭轉(zhuǎn)乾坤,既然丁伯可以此救活一人,憑什么她苦修至今,不能依樣復(fù)現(xiàn)神跡?

    當初季卷要到習(xí)武年齡,好不容易說動她練一練武,季冷曾抱著從師父親友那搜羅來的無數(shù)內(nèi)功秘籍,任季卷挑選。他眼力敏銳,更覺這些當世、異世武學(xué),各有所長,百家爭鳴,殊難抉擇,推開女兒房門,卻見她已五心向天,隨自己丁大哥運轉(zhuǎn)起內(nèi)息。

    “說到破壞力,爹爹的武功已經(jīng)很強啦,我干嘛要再走你的老路,爭當?shù)诙䝼人形兵器?我又不喜歡賽博斗蛐蛐!”季卷彼時還滿嘴怪話,不到膝蓋高的小不點繞著季冷腿打轉(zhuǎn),死拽著丁典手掌不放:“我就要學(xué)這個,爹你不懂戰(zhàn)復(fù)技能的含金量!”

    ——若當真能從幽冥奪人。

    季卷體內(nèi)已是空空蕩蕩,被她徑自從血肉之中,又榨出新力,洶涌灌入寧中則心脈,替她維系血液未凝。

    ——應(yīng)了她救人而非殺人的習(xí)武之心。

    她披落的發(fā)絲已飄飛半空,面色血紅,整個人渾如魔神女魃,但氣質(zhì)卻柔和慈惠,嘴角噙笑,似有所悟。

    她是福建土大王的武二代,父母一者戰(zhàn)力無雙,一者運籌帷幄,只要她不至過分紈绔,不說擴張,在福建路內(nèi)稱王稱霸,過皇帝都不一定能有的生活,又有何難?她幼時對自己名字相當不滿,曾算著日子叫嚷“瘋狂星期四微我五十我要吃老北京雞肉卷”,而當真就能有一大鍋精煉菜油、一堆海上貿(mào)易而來的珍稀香料、一只谷飼喂得肥肥的雞、一屋磨到最細的面粉,組合成有六成相似的替代品。只要她想,隨時有域內(nèi)名廚替她操刀改良菜譜。可門外仍是為搶奪地盤總在更換面孔的青田幫弟子,是一畝稀稀落落簡直像荒田的麥地。

    她可以做一輩子錦衣玉食無情人,戰(zhàn)火終究燒不到福建山坳,她甚至不必深入山坳。中原十室九空,生民涂炭,與她何干?

    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季卷沒吃過一次雞肉卷。青田幫十數(shù)年靠商賈大肆斂財,被她反手砸進各項用度,浚通后的水道里奇珍異寶往來無休,她的居所依舊只一床一褥,耗費最甚,不過一柄又一柄制式長劍,如此而已。

    想救人,想讓更多人活,而非見他們死,哪怕這些人并不一定值得活下去。

    ——習(xí)武之心,不過如是。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而已。

    心中信念如碧水洗過,與十數(shù)年前決意習(xí)武時一樣明晰。左奔右突那一口真氣終于被她馴良攏于經(jīng)絡(luò),注入寧中則體內(nèi),她眼花目眩,余光卻見寧中則僵硬手指微微跳彈,冰冷胸口逐漸染上幾絲柔軟。

    ……寧中則的口中呼出幽幽一縷氣息。

    生的氣息。

    季卷驚喜中大叫:“寧前輩!”

    得寧中則迷惘睜眼,似仍未弄清身處何地。若已至九幽黃泉,何以眼前仍是季卷這張如花笑臉?

    她正迷茫,卻另有出氣不見近氣的血人栽在她身邊。蘇夢枕百忙之中屈尊一腳將被他削得僅余人形的岳不群踹到季卷二人身邊,同時不忘深凝面如金紙的季卷一眼。

    季卷見他眼神,忍不住安撫一笑,拾起寧中則的劍,胸中一口真氣凝而不散,手中劍式威力更盛三分,直撲往被戚少商與雷卷二人合力截住的方應(yīng)看身前。

    而在她之后,岳不群慢慢爬往寧中則身邊,試圖握她手掌,無力道:“師妹無事,我縱死也能安心了。”

    寧中則周身無力,仍狠狠從他掌中抽出手指,冷笑:“虧你為岳大爺后裔,居然投奔金國,做此無家無國之事,有何臉面忝居華山掌門,有何臉面喊我?guī)熋茫拷袢瘴冶愦A山列位祖師,將你這惡徒逐出門墻,從今往后,華山一脈,革除岳不群之名!”

    岳不群呆了一呆,瀕死以前,未料到岳夫人竟會對他說如此絕情之語,喃喃自辯道:“我豈是背祖之人?只是女真勢大,若我能勸動金主,推行兩國睦鄰,致使永久親睦、永久和平……”他目中突現(xiàn)無盡柔情,又喘息道:“你是不知。我服過任盈盈那妖女的‘三尸腦神丹’,本就活不過一年。師妹,你還覺得我是那趨炎附勢之人嗎?我一顆真心,當真是為消弭兩國爭端,還天下太平而來的。”

    季卷撲往方應(yīng)看的腳步一絆,自問:“這話聽著怎么這么像汪什么衛(wèi)說的?”

    她只走了瞬神,心中篤信另一套理念,自然對岳不群說辭嗤之以鼻,寧中則卻呆了一呆,消化了番岳不群話語,忽冷笑一聲,將季卷拋下的斷刃丟在岳不群面前,道:“你那睦鄰友好的主張如今被我們一攪,既無必要,也無可能了!既然已沒什么活頭,你這就自裁,下去對先祖先師,對你的女兒自辯去吧!”

    岳不群立時噤聲,面露驚懼地望著地上斷刃,片刻哀求道:“師妹,我還不欲……”

    寧中則已徹底看透他,鼻哼一聲,抬足跨過奄奄一息的血人,自袖中拿出柄短匕,往陣中走去,再不向他分去半個目光。

    第111章 “咳”

    方應(yīng)看卻往季卷身上投來千倍、百倍的目光!

    目光灼灼。

    幾近癡迷。

    他看著她,仿若色中餓鬼見到絕色美人,垂涎欲滴地問:“這難道就是傳聞中‘神照經(jīng)’起死回生的效用?”

    季卷冷笑道:“方公子知道的倒挺多。”挺劍再刺。

    方應(yīng)看不以為意,神槍血劍齊出,一人應(yīng)對三人夾擊,動作狼狽,神態(tài)卻仍溫潤含笑道:“可惜我沒機會遇見修習(xí)神照功的江湖前輩,否則還有機會與季姑娘切磋一番。”

    他笑得溫文、可愛,若是細瞧起來,竟還有幾分無辜。那笑容一祭出來,竟令左右貼身的戚少商與雷卷二人下意識回頭瞧了眼季卷。

    季卷大怒:“看我做什么!”

    她面上大怒,心中仍冷靜,長劍做刀,劈往方應(yīng)看左臂,后者臉上帶著與她竟有五成相似的假笑,手腕翻轉(zhuǎn),以槍尾尖刃回槍再取季卷胸口。

    戚少商與雷卷這會反倒確認兩者笑容的不同,見方應(yīng)看這出其不意的回馬槍,劍刃指骨齊點于艷神槍脊,截住攻勢,收手時忽面色一變。

    槍上淬毒!槍尖揚起之時,無形無色的毒已融于周圍空氣,令圍攻三人多多少少,都吸入毒霧,足下立時發(fā)軟。

    而方應(yīng)看繼續(xù)微笑!詭譎、陰毒、得逞的一笑。

    即使友方援手未至、季卷援兵卻提早埋伏,與他一般,存了在此處峽谷甕中捉鱉的心思,方應(yīng)看在諸多劣勢之下,居然仍按捺住逃跑之心,專注于最初決斷。

    殺季卷!

    今日必要損兵折將,若他此時不能成事,對內(nèi)不能向金主交差,對外再難抵擋季卷秋后算賬。

    殺了她!

    ——至少廢了她。

    然后逃跑!

    留得青山在。

    因此當槍上“聞香下馬”迷藥發(fā)作,他面對兩劍一指,第一反應(yīng)是往后急退,要第一時間跳上長城墻垛,同時揚手一揮,一大一小兩道銀光自袖中激射,銜尾直指季卷咽喉!

    雷媚在騰挪躲避胡斐期間變色驚呼:“金漆神箭!”

    “金字招牌”的鎮(zhèn)山之寶。他能帶出這件寶物,足可見方歌吟對他有多看重、有多信任。方歌吟將這件重寶贈給方應(yīng)看護身,是為他若陷于恩怨糾斗、民族爭端,能夠以此自保。

    而他此時用來殺宋人!

    替金人殺宋人。

    兩道銀光首尾相連,迅雷不及沒往季卷死穴。“聞香下馬”使人應(yīng)變遲緩,而銀箭極快,倏忽已要釘穿季卷。

    甚至已釘穿季卷。

    銀光沒入,季卷倒飛!

    無聲無息,無血無淚地倒飛。

    令已經(jīng)遠遁的方應(yīng)看甜美、悵惘地一笑。

    多少一時風(fēng)云的豪杰,懷抱改天換日的志向,最終都死得無聲無息?

    他一笑,旋即一嘆,在確定雙箭立功后,居然又生出些許寂寞的惘然。世上有敵令他惴惴,世上無敵反而叫他寂寞。

    方應(yīng)看想到此,眼波盈盈,幾乎要為季卷掉下一滴淚來。

    但他尚未來得及掉淚,身下雷媚已借此驚變,擺脫了胡斐糾纏,急奔而來,向他伸出手道:“方公子,救我!”

    方應(yīng)看的淚花隱去,笑容浮現(xiàn)。溫文、可愛、無害的微笑。

    他伸手來拉雷媚,含情脈脈地喚:“阿蚊,來。”

    雷媚便也在危機中露出小女兒情態(tài),心甘情愿、毫無防備地攥緊他的手掌,被他拉入懷里。然而立即便發(fā)覺渾身內(nèi)力如布袋破口,往方應(yīng)看體內(nèi)傾瀉!

    方應(yīng)看抱住雷媚,就像抱住替自己補充內(nèi)力的儲備糧,前掠之時仍溫柔地撫摸她鬢角,笑道:“阿蚊,我只差這一絲就足夠破境了。”他幽幽嘆息:“我本想拿季卷補完吸星大法的最后一絲,這賤人始終提防,我都摸不到她衣角,唯有你還信賴我。”

    他低下頭,又親昵地想親一親雷媚鼻尖,道:“幸好你還……”

    話說一半,忽而卡在喉頭!

    因為另一樣?xùn)|西也卡入他體內(nèi)。

    一柄細、秀、涼、美的劍。

    卡入他膈肌與心臟之間。

    霎時挑斷他所有生機!

    雷媚咯咯笑著親一親他瞬間蒼白的嘴唇,又湊到他耳邊,以咬耳朵的親密姿勢,對他道:“雷老總向我囑托過,必要時盡量把蘇夢枕弄死,但家國大義不可輕忽。你要是只想殺人,不要引遼人反攻該多好?”

    說完這句,她居然也面現(xiàn)出幾分難過,從方應(yīng)看身體里拔出細劍,將他蹬在一邊,自己輕輕巧巧,落回地面,大聲抱怨道:“為了刺他一劍,我至少損失了三年內(nèi)力,這武功退步,誰能賠我?”她轉(zhuǎn)向刀芒微抖的蘇夢枕,全然不讀空氣地問:“蘇樓主、蘇公子,金風(fēng)細雨樓和青田幫哪個能給我補償?”

    蘇夢枕沒有看她。他甚至沒有看向季卷,在她倒飛出去的瞬間,刀影顫如垂紅,殺意直沖快活王,肩上傷口仍濺血,與快活王身上刀口同濺,最后一刀抹斷快活王咽喉,刀猶未收,刀背發(fā)抖,一時竟不肯回身看向季卷伏身處。

    然后有咳嗽。

    “咳、咳。”

    蘇夢枕沉默不語,有人咳嗽。

    “咳、咳。雷媚堂主,你要是愿意加入青田幫,想要我怎么補償你都行。”

    季卷仰躺在地,痛苦咳嗽著說。

    她不住揉著脖子。脖前一支玉簫寸寸碎裂,碎裂以前,將將抵住一長一短,兩根力取她性命的銀箭。張一女的玉簫。她的父親,天機首領(lǐng)張三爸擔(dān)憂她安危,將這柄武器改造得能與世間任意神兵相當,而張一女在昏迷以前交給季卷護身。幸而得到雷媚示警,知道飛近的暗器是什么,令她不假思索,立即抽出玉簫抵擋。

    那兩枚小箭沒入玉管,尾羽將將卡在其外,震碎玉簫氣孔。她得考慮該怎么補償張一女,但在考慮這件事以前,并不妨礙她揉著脖子坐起來,同時微笑。

    溫和、可愛,完全無害的微笑。

    與方應(yīng)看臉上一樣虛假,用來隱藏真實情緒的微笑。

    對于習(xí)慣偽裝的人來說,笑容總是大同小異的。

    但笑容底下的真實卻絕不相同。

    她用微笑掩飾整段脖子快要斷折的疼痛,站起身的同時急急從袖中翻出“活字號”的解毒藥,忙著分發(fā)給受方應(yīng)看“聞香下馬”影響的眾人。

    一邊發(fā)藥,她一邊不忘對雷媚笑道:“希望我們下回還能有機會,像這次一樣默契合作。”

    她還想再說兩句,不得不提前收聲,怕再說就要從嘶啞嗓音里暴露她受“金漆神箭”鈍擊后的內(nèi)傷。

    好在她已不用說話。因為一只手覆上她咽喉處。冷的手。手心微濡。

    蘇夢枕的手。握刀的手。

    當眾所周知的戀人靠近之后,她就有了理由不再強撐著對別人說話了。季卷垂下眼,連笑容都柔和幾分,等他捏一捏自己頸骨,又很滿意地咳嗽道:“沒有碎。”

    季卷無奈地瞧著他笑。

    得見方應(yīng)看于高處墜落,那些被他引誘鼓動的江湖人也大多喪失了斗志,聰明如金輪法王已早早高呼投降,死硬派人數(shù)更少,在圍攻下迅速不成氣候。這種時候?qū)嵲趹?yīng)當清一清嗓子,登高發(fā)表些戰(zhàn)后總結(jié),也的確有相當多視線往她處投,等見到她正被蘇夢枕低頭專注揉著脖子,視線立即變得躲閃,且充滿探知欲。

    蘇夢枕的冷冽內(nèi)力蘊在季卷喉嚨間。此處是人體最脆弱的死穴之一,尋常人絕不敢將其暴露到別人掌控下,但蘇夢枕送出內(nèi)力時自在,季卷任他動作,也相當坦然。冰涼的氣息在她咽喉淤青間回轉(zhuǎn),化去一整塊淤血后才收回,蘇夢枕的手掌沿她脖子往上,下意識就要撫摸往側(cè)頰。

    “咳。”霍青桐非常沒有存在感地在旁邊咳了一下,可能是提前分兵埋伏在附近山上太久,受了風(fēng)寒。

    第112章 夜聊

    季卷一激靈,火燒似的跳開,給蘇夢枕遞個眼色。

    蘇夢枕收手轉(zhuǎn)身,臉上忽然堆滿笑容,笑容可掬地、親親熱熱地一拱手道:“見過丈母。”

    霍青桐本來就微妙的表情變得更詭異。

    身前蘇夢枕仍帶著他那熱切的笑容道:“霍將軍早年奇謀飛渡十八重溪,平定福建路冠豸大寇,已是江湖引為范本的以少勝多之役。”

    霍青桐冷冷道:“那都是卷兒未出生時,我與她爹的舊事了。你那時候才多大?拿這么久遠的事攀關(guān)系,未免虛偽。”

    蘇夢枕繼續(xù)微笑道:“我樓中供奉沃夫子,龍韜豹略,江湖人常稱他司馬穰苴再世,唯獨對霍將軍用兵之策百般贊頌,常與我推演琢磨。非霍將軍提前布伏,今日之戰(zhàn),未必善了。”

    霍青桐一時未答,視線往他背后的季卷飄去,見她佯裝事不關(guān)己,突然蹲下去專心撿玉簫與銀箭。她開始懷疑自己女兒是不是被騙,怎么一個在她口中又冷又傲只一捧寒火的人也能眼都不眨地對她拍一連串馬屁。

    她后續(xù)都不記得自己對著青年相當刻意的笑容說了些什么,要她選擇,她寧可再帶著那些沒什么戰(zhàn)斗力的遼軍再去和女真人打一場。

    在她努力招架蘇夢枕非常有技巧的討好時,季卷已揉著勉強能正常說話的嗓子,提來被俘的彭尖公審。彭尖很有眼色,都不需她怎么暗示,就立即把方應(yīng)看如何投金通遼,如何以武學(xué)錢財招攬下屬的事抖落了個干凈,對著方應(yīng)看的尸體罵了個臉色通紅,瞧他模樣,簡直比天底下最正義的大俠還要懂得禮義廉恥。

    他這模樣能不能搏人同情還不好說,但他所說的方應(yīng)看那些威逼利誘的手段已惹了眾怒,尤其在場俠士,剛被身邊人痛擊過一輪,正滿心后怕,思量的確如蘇夢枕所說,若非霍將軍帶隊來援,恐難像現(xiàn)在這般損傷輕微。

    季卷見氣氛烘托已到位,便一躍登上長城墻垛,聲音清楚洪亮,對著三千余名江湖人,先是承諾待辨明是否收到脅迫,會分別處置眼下俘虜,又緊接著振臂一揮,道:“西遼正面攻燕京半月不下,暗地里居然還依仗方應(yīng)看收復(fù)這么多叛徒,分明是亡我之心不死!難道正面戰(zhàn)場拿不到的,靠陰謀詭計就能拿到嗎?”

    峽谷里綿延極長的隊伍首尾都傳出回應(yīng):“絕不可能!”

    她長笑震林,激昂道:“一次攻城,一次反叛,兩次被動應(yīng)敵,都是我們大勝!該到我們主動出擊,叫他們看一看我們不僅守得住,更能攻得下、拿得回!”

    “諸位,打掃戰(zhàn)場,我們立即奔襲三州!”

    蔚州、應(yīng)州、朔州!

    想盡辦法引誘方應(yīng)看現(xiàn)身只是她隨手為之的目的之一。

    她引群雄出關(guān),自然不立戰(zhàn)功,誓不罷休!

    朔州暫且不提。蔚、應(yīng)二州與燕京遠隔重山,離西京又近,若有敵人出居庸關(guān),往往直擊西京,因而此二地守備向來不算強盛。而耶律大石遠征,又調(diào)走一半守軍,令二州之民,面對中原武林群攻,幾無反抗之力。

    這支武林隊伍依舊“雜”。

    但這支武林隊伍卻足夠團結(jié),足夠默契!

    團結(jié)、默契,這是大宋武林在帝王之術(shù)分化之下,殊難擁有的本領(lǐng)。所有勢力各自為營,互相提防,斤斤計較,不肯吃一點虧,謀算著從別人身上占任何便宜。

    宋廷大才,靠手腕輕松挑動域內(nèi)武林人爭端不休,自己便可高坐明堂,不必擔(dān)憂仍有力量改朝換代。至于內(nèi)斗之下對外顯出的羸弱,并不在皇帝的考慮范疇。

    而如今這支三千余人的隊伍雖仍來自不同幫派,歷經(jīng)數(shù)次戰(zhàn)爭,用血洗出信任,因信任生出情意,前沖時不需擔(dān)憂背后,一支雜牌聯(lián)軍,也能發(fā)動摧枯拉朽的力量。

    摧枯拉朽,首先直落蔚州!

    蔚州與季卷掌控的南京路相隔一道太行山,崇山疊嶂,與外界以小道連通甚廣,早被她們視作囊中物。向?qū)④娛冀K在飛狐峪一側(cè)布有崗哨,如今配合崗哨斥候,一鼓作氣,幾乎沒受多少抵抗就已占據(jù)蔚縣、廣靈,兩縣分別由連云寨、六分半堂拔得,季卷便各留五百人協(xié)助駐守,其余人數(shù),自己隨霍青桐引青田幫幫眾,其余幫派隨蘇夢枕分兵,兩路并進,鉗型包抄往應(yīng)縣。

    兩路人馬,一路自龍首山俯沖而下,另一路沿恒山山腳行路,瞬息撲至應(yīng)縣城外時,城中遼人幾乎全無準備。

    本地官員前幾日剛籌措了軍需,順朔州往云中補充耶律大石軍隊用度。他們已聽說云中與大同府一帶正遭受攻打,一群人數(shù)雖少,卻有詭異狠毒武功的隊伍在耶律大石的數(shù)萬大軍中任意來去,正惴惴不安,擔(dān)憂這群天外飛人何時就飛到應(yīng)州一帶,夜里剛點上燈,便被城外刀劍錚鳴嚇得跌坐在地,口中念念:“來了!——他們來了!”

    來的并非東方不敗手下那支隊伍,但論及任意來去,卻不遜于他們!

    兩隊人馬尚未就位,一道黑影已殺上城墻,袖中短刀在煙火熏烤中依舊剔透,在應(yīng)縣官兵視線中,只一晃身便躍在應(yīng)州節(jié)度使面前,刀架咽喉,冷冷道:“投降,或者死!”

    節(jié)度使非常順滑地做出了選擇。城內(nèi)據(jù)說有一萬六千之數(shù),實則不足三四千的守軍丟兵器的速度比節(jié)度使還要快,竟成了這一路奔襲,唯一連打都沒有打起來的地方。

    蘇夢枕手上刀仍在節(jié)度使頸間留了片刻,差點令后者哭出聲,用牙縫擠出聲音道:“大人莫殺我!我向來是支持上京為大遼正統(tǒng)的!耶律大石倒行逆施,幸而天兵駕凌,及時撥亂反正!”

    原來他們投得這么快,是以為他們是上京東方不敗的下屬,繞過云中奇襲此處。蘇夢枕冷冷盯他一眼后收刀,季卷恰在此時躍上城墻,笑道:“我可不是上京的人。你連我們的身份都弄不清楚,看來蔚州易主的消息是半點沒有傳到你這里?”

    那節(jié)度使一怔,忽然意識到他們來自何處,今夜也并非遼人內(nèi)斗,面色立即變得精彩:“哈哈,兩位好漢……這天太黑,我沒認出兩位原來是宋人勇士,恕罪恕罪,也是,兩位這么面生,又這么年輕,我早該想到兩位不是上京那些瘋子。”

    昏昏夜色里,蘇夢枕抬手抓來支火把,抬高照亮自己的宋人面孔,淡淡問:“二十年前,蘇府抄家,血涂長街,你當時想必是不在此地任職,才不覺得我面熟。”

    他一張臉病氣森森,雙頰略凹,火光照來,似把一雙鬼眼點燃兩大團火,嚇得那節(jié)度使連連倒退,忽驚叫一聲,跌下城墻去了。

    城門已被自內(nèi)拉開,城外群俠正依次入城,季卷探身看看那節(jié)度使摔的位置,笑道:“哈!差點摔到雷卷身上了,被沈邊兒提著又扔出去許遠!”

    蘇夢枕輕應(yīng)一聲,內(nèi)力掐滅手上火把。他是今夜兵不血刃拿下應(yīng)縣的第一大功,此時靜立墻頭,卻見不出一點喜色,立在家族故地,反而有無窮多陌生和悵惘。

    季卷重新直起身,瞧一瞧他臉上神色,同樣安靜片刻,才故作輕松道:“我聽說過你是應(yīng)州出身。”

    蘇夢枕道:“一歲以前。”

    季卷玩笑道:“主人翁精神!那我更要抓著你一起加班了。”

    蘇夢枕抬眼,放松且溫和地道:“好。”

    這難得平和的態(tài)度令她又輕捏一捏蘇夢枕掌心,這才松手躍下城頭,連夜開始主持移交管理權(quán)的工作。

    戰(zhàn)至此時,雖在蔚縣短暫休整,眾人也已相當勞累。尤其季卷這邊的青田幫幫眾,自秋末啟程,北上攻下遼陽后又馬不停蹄隨季卷回援燕京,中途脫離宿衛(wèi)軍,提前在石峽關(guān)埋伏,這么長時間來,餐風(fēng)露宿,基本沒有休息的空隙。季卷心知他們疲憊,知道再北上困難,朔州雖近在眼前,她卻打算將應(yīng)州兵當主力,因此就更要把應(yīng)州牢牢握在手中。

    首先得別把本地遼人嚇得包袱款款跑路。

    一邊安撫城中遼人情緒,一邊摸底軍備、盤點經(jīng)濟,兩人實打?qū)嵜α藥滋欤m每天有一多半的時間能見到面,都是和一群人亂七八糟地談事。閑話私事幾乎找不到機會說。

    等這日夜間,她和霍青桐仔細聊了來日戰(zhàn)略,正塞了滿腦思緒,下意識去推蘇夢枕房門。見他不在房中,季卷愣了一愣,望一望如水夜色,決定出門去找。

    第113章 送戒指

    季卷是在城外荒丘找到的蘇夢枕。蘇夢枕足邊有紙錢,手上拎酒,酒已喝了一半。

    肺病人喝酒?

    季卷在他背后看了一會,正要上前說話,蘇夢枕咳嗽兩聲,已開口道:“你剛和霍將軍談完?”

    季卷走到他旁邊,忍不住笑道:“怎么不喊她丈母了?”

    蘇夢枕側(cè)身看她,不被她的打趣擾亂,繼續(xù)自己的問題:“人困馬乏已極。應(yīng)州之后,朔州在望,你要繼續(xù)往云中打?”

    季卷也習(xí)慣了和他關(guān)在一起談公務(wù)的狀態(tài),只隨意打趣一句,立即收回笑容,思索道:“應(yīng)州與大同府間,也不算天險雄關(guān),若按我的想法,能一口氣推出去是最好。但……我剛才也和她說到這點,人困馬乏成這樣,后續(xù)補給不足,至多打下朔州,要再往北上,戰(zhàn)線再拉長點,一旦后方生變,可就是陷在人堆里的孤軍了。況且我聽那位耶律節(jié)度使說,耶律大石如今在云中一帶連連戰(zhàn)敗,東方不敗氣勢正盛,我們要是北上,說不準是去出其不意,還是去給他送人頭。”

    她沉默靜思,片刻又笑起來:“要取西京,不一定只能靠武力,只是要等得久一點而已。”

    蘇夢枕道:“既然一時無力北上,不如南下聯(lián)通武、代二州,掌握雁門,來日入關(guān),亦可協(xié)同并進。”

    季卷笑道:“這是已經(jīng)在替我考慮大逆不道的事了?”

    蘇夢枕斜眼,可能打算瞪她一眼,神光溫柔,近似傳情。他道:“根本不值得考慮,有如今軍功加身,你現(xiàn)在起兵,天下二十四路,至少十路愿意歸附。我知道你只是暫時不準備南下。”

    “哪里能有十路?”季卷大叫,伸手對他認認真真地數(shù):“毀諾城在河北東路,我爹那邊掌握江南、福建三路,何家在兩浙,溫家的廣南兩路應(yīng)當會支持我,數(shù)來數(shù)去……雖然沒有十路,好像已經(jīng)挺多了?”她煞有介事地賣慘到一半,故意又夸張道。

    蘇夢枕好像不太想搭理她搞怪,淡淡道:“的確很多。唐朝高祖稱帝時,手上也不過關(guān)中、河?xùn)|兩地。”

    他的例子舉得非常玄妙。往前數(shù)有那么多位開國皇帝,更有從南方起家的經(jīng)典范例,他偏舉了個被身披戰(zhàn)功的兒子供成太上皇的人物,叫季卷目中流彩,含笑道:“我要想打,隨時可以揭竿而起,料想天下愿意支持我的,絕不算少。但是北方未定,我轉(zhuǎn)頭跑去和趙佶手下人打個你死我活,誰來攔他們南下?”

    蘇夢枕也笑。他低頭點一點足邊紙錢,像在看她付以行動的豪言,忽漾出滿目柔情,道:“我知道。”

    他不再提及戰(zhàn)事,又拍開一壇酒,往地上澆了一半,余下的自己仰頭一口喝干,輕咳著轉(zhuǎn)道:“家父忌辰當日我正在北上途中,當時雖仍在途,我已經(jīng)料到你會拿回應(yīng)州,想著等踏足燕云,再尋機祭拜。今夜托信于風(fēng),他若泉下有知,也當瞑目了。”

    季卷便笑,笑著拎起酒壇道:“這么算來,蘇老樓主能瞑目,我還占了一半作用,那也該分我一半的酒,可別想獨占。”

    她仰頭喝干壇中酒,生怕被人來搶一樣。喝慣了現(xiàn)代的高度酒,這點尋常米酒的度數(shù)根本談不上難度,一口氣喝完再放下酒壇時,她臉上依然白生生,眼神清醒,帶了點得逞的狡猾笑意。

    蘇夢枕凝視著她,顯然不打算奪回酒壺,片刻一嘆,伸手攬住她雙肩,輕聲道:“此生我已無憾。”

    季卷沒急著反抱住一身酒氣的蘇夢枕,搖晃著空壇,似真似假地抱怨:“怎么一種就算明天死了也高興的語氣?”

    抱住她的青年低笑。未答。

    她卻認真問:“你不會真要說什么只爭朝夕吧?說起來,我上次問你的問題,還一直沒等到你回復(fù)呢。你打算活到多少歲,二十五?三十?等燕云十六州回歸,立馬就能瞑目去見老樓主?”

    蘇夢枕的笑聲從輕微轉(zhuǎn)烈,在她快要惱火,正計劃著踩他一腳讓他嚴肅對待時,才收了笑聲,不認真作答,而是反問:“你打算活多久?”

    “別逃避回答!”季卷稍微提高了聲音,佯惱道:“我打算活到一千年以后在首都看升旗,怎么樣?你要是計劃變成男鬼一直跟著我,我也不是不能考慮。”

    蘇夢枕好像又被她逗笑。他松開正在他懷里劇烈掙扎表達不滿的季卷,邊咳邊笑道:“我長你幾歲。你若是壽滿百年,我要比你多活四歲才夠。”

    他收了咳嗽,也收了笑。直白、坦誠地凝視她,又問一遍:“你想活多久?”

    是提問,也是回答。

    季卷頭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這么好哄的人,為蘇夢枕這幾句話,不僅是心,連整個人都要融化了。她哼哼唧唧著,終于在他燃著暖火的專注視線里想起今夜找他最初的目的,從袖中拿出兩枚戒指,遞到他眼前。

    兩枚合金材質(zhì),內(nèi)圈刻了姓氏,留了些手工痕跡的素圈戒指。

    她相當?shù)靡獾溃骸坝喕橐徒渲福@可是我家習(xí)俗。現(xiàn)在買是買不到啦,幸好我以前會做些手工,唯獨沒想到忙成這樣,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做完。”

    蘇夢枕抬眼瞧她,似乎已猜到她接下去要說什么,眼中漾出更多笑意,問:“福建路并無這種習(xí)俗。你的家在何處?與那些無名高手同一個來處?”

    季卷透過兩枚戒指的中空看著蘇夢枕,片刻抱怨道:“你就不能裝作什么都沒猜到?和你坦白都沒有那種掀底牌的快感了。”

    “只是私下猜測,我在等你愿意說。”蘇夢枕淡淡道:“不愿說也沒事,我并不在乎你想保留多少秘密。”

    季卷微笑。笑著搖頭道:“你猜對了一半。我與寧前輩等人一樣,并非此地土生土長的人,但又與他們不同。”她拉長了左臂,比劃道:“如果以肩膀為起點,按時間從三皇五帝往現(xiàn)在拉一條線,不同朝代依照遠近順流而下,宋代大概在手肘位置,寧前輩她們在你之后,最遲的到了手腕,而我生活的時代比所有人走得更遠,距今將近千年,已到了我所認知的指尖。”

    她說完,正為自己的形象解釋沉醉,蘇夢枕已伸手握住她指尖,像在握她形容中生活的世界。

    “所以你心急,是因為在你認知里,朝廷已維系不了多久。”他動作柔和,言語依舊銳利,第一句就直指他最關(guān)心的事情:“離亡國還有幾年?”

    季卷為他的敏銳搖頭笑起來:“我的歷史學(xué)得不算好。”她這樣說,依然向他講述了她所知的未來,講金人南下,趙佶禪位,道士守城,而后靖康之變。她講這成為后世將宋代歷史一分做二的節(jié)點,再之后康王即位,綏靖納貢,講直把杭州作汴州,講家祭無忘告乃翁。

    她看著蘇夢枕眼中寒火愈演愈烈,周身殺意愈聽愈重,雖安坐著,猶似磨刀,等她全部講完,刀也磨完歸鞘。

    磨好的刀入鞘,蘇夢枕望向她的眼神復(fù)又柔和,渾身卻繃緊,像已暗下定不可更改的決心。

    “我已知宋廷,”他問:“還不知你。”

    季卷抿一抿唇。講自己總比講旁人對宋代的歷史評點要難得多,甚至不知從何開口,先干巴巴如同面試般歷數(shù)自己人生,見他雖然費解,依舊沉默在聽,方才寬松些許,信口講述自己生活瑣碎,講自己思潮演變,把自己當成口袋,把袋子里藏著的部分少有地掏出來給人看。她講了很久,把蘇夢枕帶來的酒全部喝干,依舊覺得口渴。

    “時代越遠,便越能繼承前人累積,令普通一人,也有遠超當世的見識,就像你現(xiàn)在肯定不會再質(zhì)疑我為何堅定要造趙佶的反了。這是青田幫技術(shù)和制度的根本來源。”季卷坦然道。她勾著蘇夢枕手指,忽笑道:“也是我送你戒指的來源。”

    她不想再談太嚴肅的話題,舉起手中戒指道:“我們那邊,男女訂婚、成婚,總要有一枚婚戒,為了承諾白首不移或是之類。我其實不太喜歡形式主義,但那天在京城,我想,如果我要借送你什么東西的機會,和你坦白我的來歷,第一個想到的還是戒指。”

    她苦笑一下,臉上那些偽裝出來的不可撼動的信心卸去,自嘲道:“畢竟我也只是個俗人。”

    蘇夢枕垂目接過戒指,撫摸片刻后問:“該戴在何處?”

    季卷一愣,旋即笑道:“不必戴。我送你只是為了滿足自己一點私心,你好好收下就是。況且我也試過,戴了戒指簡直拖累出劍,我們江湖人還是適合簡單樸素……”

    “那就是右手。”蘇夢枕下結(jié)論。他指腹在內(nèi)圈繞過一圈,比量起內(nèi)徑寬窄。季卷屏住呼吸,注視他仔細比對過直徑,慢慢套進無名指指根。

    ……她伸手握住蘇夢枕,摩挲他手上指輪,片刻嘴唇微顫喊:“蘇夢枕。”

    不等他應(yīng)聲,她已傾身來吻他。

    她用力吻,不止于唇瓣研磨,奮力在他嘴唇上一咬,趁他失神已勾入深處,將酒氣藥味混作一談。蘇夢枕學(xué)得相當快,瞬息與她于方寸之地共逐,她吻得情動,翻身壓在他腿上,不等調(diào)勻呼吸又想繼續(xù),被他枕著后腦壓退半寸。

    咫尺之間,蘇夢枕眼中火焰洶涌,在她濡濕的唇角仔細嗅聞,片刻篤定道:“你沒喝醉。”

    季卷笑得狡猾:“你擔(dān)心我酒后失德第二天翻臉不認人?”

    蘇夢枕也笑,笑得鬼氣森森:“我要保證你不會后悔。”

    話音與季卷的后背一同落地。有蘇夢枕雙臂做枕,落地輕柔。但吻熾熱。

    箍著指輪的手也熾熱。

    蘇夢枕并不是個激烈的人。他內(nèi)里相當溫和,有時竟顯得有些迂腐。他的火靜靜燃在內(nèi)里,極少外化成毀天滅地的力量。

    但面對這種時候、這種事。

    再冷的火也偶爾失控。

    第114章 刀滾燙

    季卷是首先覺得要失控的人。蘇夢枕壓下她,下意識搶奪來主導(dǎo)權(quán),手掌卻只在她腰際游曳,不像遲疑,反像生疏,惹她在深吻間笑喘起來,勾著他的手探下腰線。

    她的知識儲備只讓她得意了這么一秒。

    因為那只被她扣著手腕引導(dǎo)的手。

    握刀的手。久病的手。微冷,粗糲,瞬時染濕,依舊被卡緊的手,以及手上存在感鮮明的戒指。

    ——戒指!季卷不受控地跳彈,扯著腰后退,但身后是草墊山石。蘇夢枕扣住她腰,不準她再逃,而戒指和手依舊滯留,與她進退廝磨間逐漸染上滾燙溫度。

    近在咫尺的失控。

    蘇夢枕揉開忽皺成一團的季卷,意亂神迷間竟有心思撥開她發(fā)絲,笑嘆道:“長入夢,如今見也分明是。”

    季卷橫波瞪他,狠狠翻身將他按倒在地,尋到蘇夢枕藏在袍衫之內(nèi)的艷刀,握住。

    刀滾燙。

    刀客驚窒。

    他終于暫時放棄追吻她嘴唇,在她輕撫刀背時握住她手腕,片刻只喘道:“……季卷。”

    她銜著兩人亂織的發(fā)絲低頭笑,相當挑釁的神情,旋即咬下來。

    他拂開持刀手。濕漉漉五根手指壓開季卷,又確認似地抬頭捉她眼神。季卷躲開視線,腦袋放在他耳邊磨蹭,蘇夢枕便抵著她枕骨輕笑,任她俯身將距離徹底拉進。兩人只相距毫厘,正是纏綿悱惻,切要關(guān)頭,季卷在他掌心忽一驚顫,他也同時察覺,下一個動作立即轉(zhuǎn)為護住她后腦,抱住她往下接連翻滾幾圈,極迅速躲到一塊孤立的山巖之后。

    季卷下意識捂住蘇夢枕口鼻,自己也大氣不敢喘一口,幾乎下一秒便聽山丘上由遠及近,傳來兩道前后交談的聲音。

    一個道:“談到正事就耽擱到這種時候,為難你熬夜等我。”

    另一個笑道:“是我邀你喝酒,當然再晚都等得起。”

    季卷只覺蘇夢枕在她手底僵成一塊石像。好消息是她自己也成了一塊石頭。當世兩位屈指可數(shù)的高手,一上一下、兩塊石頭,躲在山石背后,把心跳、血流、呼吸都壓到最低,恨不得能融進地下,做兩塊半埋黃土的石頭,也好過以這副模樣被來人看見。

    霍青桐、寧中則!

    正是星月隱于云中的昏蒙天色,她們兩人提著酒壇,一路走一路閑談,路過此處山丘,見地上亂灑的紙錢和酒壇,寧中則先笑道:“看來今夜想喝酒的人也不止我們。”

    霍青桐環(huán)視四周,片刻嘆:“看來煩心人不止我一個。”

    寧中則問:“不如就在這喝?”

    霍青桐還沒答話,季卷感覺自己已經(jīng)死了。

    社死不如真死了。

    霍青桐忽道:“這紙錢的數(shù)量……之前在這喝酒的怕不是蘇夢枕。卷兒和我念叨好多次,說他出身應(yīng)州,全家基本都死在這附近。也不知他人現(xiàn)在還在附近嗎?”

    季卷察覺蘇夢枕身上也縈繞起淡淡死意。

    寧中則笑了一聲:“看來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

    霍青桐嘆氣:“你別怪我事多。我著實不知道怎么面對他,一想到卷兒要和他組成家庭,我就總覺得……”她又嘆氣道:“以前我覺得兩位師父心急,不知陳家洛的好,年紀越大,反而越理解二老,知道為小輩擔(dān)心的情緒,實在很難用理智壓抑。”

    寧中則道:“這是自然。我送珊兒出嫁當日,覺得林平之一表人才,對珊兒也情深義重,半點不知其中內(nèi)情,縱使如此,夜半醒轉(zhuǎn),也還是偷偷掉了幾滴淚。”

    她們兩人忽談性大發(fā),說要另擇別處,居然就立在山丘頂上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來。季卷聽得心暖,同時又心慌,一眼接著一眼地往天上瞄,狂熱祈禱云層永遠不要散開。月亮一旦顯形,月華之下,單面前的巨石絕難掩藏他們兩人身形。

    霍青桐忽掩目道:“我不知道蘇夢枕算不算她良配。你不知道,我剛北上那會,卷兒和我徹夜長聊過。那時候蘇夢枕還沒退婚,我勸她及早放棄,她竟說感情一事要是能受她控制,最早就根本不會允許對蘇夢枕動心。唉,她向來早慧,也沒對別的什么人動過心,一旦戀愛卻認定了就不更改……我唯獨怕她來日為情受傷。”

    季卷緩緩、緩緩地咽下一聲嗚咽。季卷對著自己家人相當不隱瞞,平時卻會覺得太戀愛腦,這些話即使是對蘇夢枕本人都沒說過,現(xiàn)在卻讓霍青桐當著他面轉(zhuǎn)述。她現(xiàn)在又有點希望霍青桐能把衣冠不整的他倆逮捕歸案,也好過她在那里揭她的短。兩個人一起社死總比她一個人丟臉比較好。她面露死志,同時察覺蘇夢枕搭在她腰上的手一施力,從淡淡的想死中漾出些笑意。

    寧中則面顯同情,拍一拍霍青桐肩膀,道:“若蘇夢枕來日有負于她,我定會第一個去找他討公道。”

    霍青桐道:“罷了,不提他們。走罷!喝酒去。我還想向你請教兩招劍法,這些年生活安逸,在習(xí)武上怠惰不少。我那天見你一式快劍……”

    她們談起別的話題,足下生風(fēng),不一會便從山丘頂下去,遠到更偏僻的地方。季卷依舊不敢松懈,等了許久,生怕兩人耍詐,突然來一個回馬槍,直到確信她們已經(jīng)遠去,這才小心翼翼地松開手,自己先猛呼吸幾口,平復(fù)了缺氧的心跳,這才看向蘇夢枕。

    他們彼此凝視一會,突齊齊大笑起來,季卷笑得跌在蘇夢枕胸口來回翻滾,枯黃草屑從身上撲撲下落。這時候死里逃生,旖旎氣氛半點也無,等滑稽情緒洶涌發(fā)泄之后,因霍青桐言語而生的些許濃情蜜意又慢慢攀上心頭。

    她抵在蘇夢枕下巴上,笑說:“我娘天生嘴硬,你別信她。她說不知道你是不是良配,意思就是覺得你很不錯。她要真看不上的人,一般就很難繼續(xù)在她面前出現(xiàn)了。”

    蘇夢枕也在低笑。他的手仍放在她腰間,此時緩慢揉捏,不像情思亂飛,倒像在摸他那枚玉枕,純?nèi)皇撬伎紩r的下意識動作。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才回道:“她怎么想都可以。我是不是良人,你不知道?”

    季卷臉一紅,反問:“良人就是跟我湊在這里躲丈母娘?”

    蘇夢枕坦然、坦蕩、坦誠,甚至顯得有點強詞奪理道:“一回生,二回熟,有些事本就不必急于一時,累積經(jīng)驗也是必經(jīng)之路。至少我又學(xué)到一個教訓(xùn)……下回該在屋內(nèi)做。”

    季卷張口結(jié)舌,半晌作勢咬他。

    第115章 能不能留在燕京

    之后一連幾日,遇上霍青桐或是寧中則的時候,季卷都眼神飄忽,竭力掩飾自己心虛。

    心虛也不妨礙她做正事。原想趁著云中一帶打的你死我活,趁勢拿下朔州,沒曾想只過了一天,冬日第二場大雪就已覆蓋下來,將燕京運送物資的后軍截在半道,她不得不放下繼續(xù)擴張的打算,調(diào)頭協(xié)助運輸隊伍。

    燕云一帶,離大宋邊境較近,地勢水土又好,并不似更北更東那樣貧苦到過不下去,指望只靠季卷一點糧食、一身衣服就民心歸附屬實天方夜譚,但季卷冒著雪往城外各鄉(xiāng)各縣下發(fā)御寒物資也絕非無用,至少她在雪后安排收編來的應(yīng)州軍士繼續(xù)取朔州時,行經(jīng)路上的平民驚懼以外,也愿意為她們指點鄉(xiāng)間好走的近道,得以使她神出鬼沒地突破山陰,直抵朔州。

    這些地界上,漢人面孔并不鮮見,主事官員中也有漢人,因而城頭王旗易主雖不可避免導(dǎo)致人心惶惶,至少沒有激起一片反意。自然有人對季卷大咧咧圈地不滿,但冬季不便籌軍,要找江湖人搞刺殺,她身邊又是高手云集,派去刺殺的高手紛紛折戟不說,背后謀劃之人也被迅速找出來敲山震虎,域內(nèi)有心反叛的人一時只得沉寂。季卷壓根不在乎這些人的存在,只要沒有付諸行動,無論遼人武官或者通過科舉晉升的漢人文官,全部一視同仁地發(fā)俸催工,塞進來一起討論軍事法制財政民生等等,用干不完的活砸暈他們層出不窮的小心思。

    要季卷說,這種時候還存有小心思的,通通都是些沒遠見的人。自從耶律延禧暴亡,遼國衰落已是不可回轉(zhuǎn)之勢,唯一的希望耶律大石此刻也正被東方不敗麾下高手打得找不到北——她得到空隙,特意與蘇夢枕一道北上刺探軍情,楊蓮?fù)つ墙ㄔ谏暇┑摹叭赵律窠獭辈恢獜哪恼襾砟敲炊嗌嵘馈⒆藨B(tài)與他一般陰柔的陌生好手,在耶律大石陣中穿插,專揀軍隊要員殺,一旦建功,面上也不見喜色,只立即翻回楊蓮?fù)づc東方不敗身前,不住叩首,得東方不敗咯咯笑著拋來一粒藥丸。

    縱使遠隔著山頭,目睹此狀,季卷依舊神情沉重。東方不敗在人群中亦有察覺,遙遙往他們兩人處投來視線,她微笑示意,與蘇夢枕一道回返途中才道:“西京易主就在旦夕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自云中一帶回歸不到五天,就傳來耶律大石給日月神教打得潰散,棄城往烏蘭察布奔的消息。

    她笑一笑,安排這條消息迅速傳遍新取之地,令縱使沒有遠見卓識的官員,也知道大勢已去,而在不可能接受遼人的大宋、以藥物御人的上京之間,她已是他們除了殉國以外最好的選擇。

    有這些人死心,蘇夢枕又重新收攏被打散各處的義勝軍,作為幽云漢人加以制衡,等這年冬季將盡,至關(guān)重要的朔州內(nèi)部局勢已穩(wěn)定,至少季卷敢于放權(quán)離開,不至擔(dān)憂他們竟夕反叛。

    她選擇回歸燕京,那些隨她而來的江湖人卻走得并不算多。季卷對本地官員有相當多約束,對于助自己奪城的江湖幫派卻不可能如此,對他們踴躍要在三州建立分宗的要求,自然應(yīng)承。如今大宋內(nèi)部已被大小幫派占滿,但凡要做擴張,都必然面臨一番血戰(zhàn),在遼國內(nèi)卻沒這么密布,由遼國皇室直接掌管的江湖勢力被季卷一再打擊后,早就不成氣候,種種前提,使這三州在江湖人眼中簡直是亟待占領(lǐng)的無主之地,光是想一想在此開發(fā)分宗、收納幫眾的好處,就使他們恨不得回宋把大半個幫派搬遷過來。

    季卷思考過其間隱患,也與蘇夢枕、雷卷、戚少商幾人會談過,總體而言,只要能制約幫派權(quán)利,在如今階段這種憑戰(zhàn)功換得開幫立派資格的買賣還是賺的,不僅能號召更多江湖人北上,這些來之于基層的幫派亦能緩解極速擴張導(dǎo)致的一線人手不足的情況。

    如今實力漸大,與她一同起家的青田幫元老分布各處,完成從江湖人到管理者的轉(zhuǎn)變,而江湖仍在,這些身懷武功的人無法遏制,只能盡量收歸己用,成為管理的助力。

    要有個正派江湖領(lǐng)袖來約束他們做派。武林人自有生存邏輯,過去季卷作為青田幫少幫主,與他們談話時還能只講道上規(guī)矩,如今已是數(shù)州之地的無冕之王,權(quán)貴軍隊服膺,手握不對等的權(quán)利,就不適合再和江湖人只談江湖規(guī)矩。

    她想到此處便停了劍,眼前透紅刀脊微一滯,旋即止在她頸側(cè)紅痕下。刀紅更顯膚艷。清晨練劍走神,本該令蘇夢枕不快,他卻假咳兩聲,問:“哪里不適?”

    “我在想一件事,”季卷撥開紅袖刀,笑道:“你就不能留在燕京嗎?”

    她這個問題當然是接著自己思緒提出的。蘇夢枕無心官場,自守燕京后又有名望,將那“夢枕紅袖第一刀”的名頭坐得更實,實在是她與江湖之間再適合不過的中間人。但沒有這些前置思考,直接傳到蘇夢枕耳里,便有了另一重意思,令他柔緩視線,收刀回袖,心情相當不錯地問:“要我留到何時?”

    季卷故意這樣措辭,未嘗沒有不舍的意思。聽他問話,立即得寸進尺道:“把金風(fēng)細雨樓搬遷過來怎么樣?”

    蘇夢枕笑。他一邊笑,一邊耐心地回答她的胡攪蠻纏:“金風(fēng)細雨樓近四萬弟兄,家業(yè)大多留在京中,動則甚重。況且我留在京,在糾合中原武林一事上,天然擁有優(yōu)勢,引更多強援,也能上對朝廷,令朝中官爺,不至于日子安逸,遺漏你的功績。再者朝中風(fēng)向多變,更隨時變生肘腋,風(fēng)雨樓在京隨時應(yīng)變的優(yōu)勢,也不可放棄。”

    季卷撇嘴道:“就算你再多斡旋,大多依附在朝廷身邊的人,也不可能背叛利益,選擇我的。你替我拖的這些時間,如果算上我們兩地分離的成本,可不一定劃算。”

    蘇夢枕一瞬不瞬地盯她,片刻擂一擂胸口,忍咳道:“我已經(jīng)在你這耽了太久。日子如果過得太舒服,是容易失掉血性的。”

    季卷的嘴撅得更高。

    她想要說服人的時候,并不會流露太多笑容以外的表情,像現(xiàn)在這樣表情豐富,便知她并不是不認同蘇夢枕留在汴京對她的作用,只是非要表達一下情緒。

    比如索吻。

    蘇夢枕心領(lǐng)神會,上前攬她。

    等半晌溫情,季卷猶未滿足,手掌順他肩膀下滑,壞笑道:“血性失了,刀還利么,讓我試試?”

    蘇夢枕往院外看一看漸亮的天色,道:“試試看就知道。”

    于是紅袖刀當真被他拿出了袖,握在右手,架著劍格將季卷腰間劍挑出劍鞘,道:“我也試一試你的劍。”

    季卷:“……”

    她瞪他半晌,惱羞成怒,揚手握住飛至半空下墜的劍,向他急刺而來。

    第116章 番外·有風(fēng)卷袖(二)

    神侯府小樓中奇珍異寶無數(shù),因而聲名遠播于江湖。

    比起奇珍異寶更為出名的,是無情布在神侯府小樓內(nèi)的奇門遁甲、機關(guān)暗器,會令任何不請自入者埋骨其間。

    但無情推著輪椅,面對趁夜色自八門金鎖陣中走出的兜帽身影,剛要發(fā)出手中暗扣的飛刃,便聽兜帽之下傳出凄厲咳嗽。他因而收回暗器道:“不投拜帖,夤夜來訪,蘇公子想必有秘事與世叔商議。請。”

    蘇夢枕咳嗽,抬頭,在與東方不敗一戰(zhàn)中落的外傷仍汩汩流血,不妨礙他掀袍落座,鼓動唇舌向諸葛神侯要一個明確表態(tài)。

    君子和而不同。他與諸葛神侯同處京城,對彼此行事常有微詞,于此動亂之機,仍有默契。蘇夢枕說每句話時都必須咳嗽,因咳嗽更引內(nèi)外傷交織,由季卷打理過的經(jīng)脈泛起針刺的細密痛覺,卻不妨礙他在咳嗽微一止歇,立即補完被打斷的話。

    諸葛神侯撫須喟嘆。他帶了些憐憫地道:“蘇公子如此傷勢,明日與迷天盟決戰(zhàn),無異賭命。”

    蘇夢枕笑道:“我自是認定可以一賭。”

    諸葛神侯問:“何必如此倉促?等燕京大捷傳往全國,你我暗中推動,待輿情發(fā)酵,各路豪杰聲援盡起,以元元之民請愿,未必需要發(fā)動爭端,也能博得投降派舊黨讓步。”

    蘇夢枕咳嗽,又咳嗽,一張帕子不夠擦拭肺中血,依然能冷峻答:“我等不及。”他又放松眉目,在苦痛中笑:“季卷也等不及。”

    兩個等不及,便足以令他賭命。

    自神侯府匿跡潛出,他并未回樓,轉(zhuǎn)往城中納蘭初見住處。他離京的消息在幾大勢力首領(lǐng)面前并非秘密,為明日突襲,最好能繼續(xù)隱于暗處。但這身傷口總要尋到信任的人處理,不必在明日戰(zhàn)中拖累他的刀速。

    幸而還有居于市井巷中的納蘭初見。

    他如夜間鬼火閃入納蘭初見屋中,先將正與唐晚晴濃情蜜意的納蘭初見嚇了一跳,等他摸上蘇夢枕的脈,又用脈象把他嚇了更大一跳。

    他舉起燈湊近了蘇夢枕的臉仔細看,帶著點勸誡與更多了然,道:“情孽糾纏,最是磨人,縱是身強體壯之人遇見,也有困悶截心,對養(yǎng)病之人殊為不利。蘇公子體內(nèi)病狀正處于彼此制衡的微妙一點,何以不惜身,反倒日思夜想,心潮搖蕩,非要加重病況?”

    蘇夢枕瞧著他,片刻從他指下抽回手腕,摸了摸臉。

    桌上有銅鏡,他摸完臉以后,便又側(cè)過視線看,一看便被鏡中枯骨刺眼。

    他回過頭來,平靜問:“聽你勸誡,我是活不久了。”

    納蘭初見嘆:“如今脈象,若能活到三十,已是得天之幸。但若能封刀歸隱……”

    蘇夢枕道:“我做不到。”

    納蘭初見又是一嘆,沉吟著道:“我知道蘇公子會這樣答。至少該放下風(fēng)流冤孽,因情而生喜怒哀樂,對養(yǎng)傷百害而無一利。”

    蘇夢枕道:“我不愿放。”

    他說到這里,竟笑了一下,反問:“三十歲難道不夠?我這一生,論波瀾壯闊,已是絕大多數(shù)人未及了。”

    他在納蘭初見的瞠目結(jié)舌中低頭咳嗽,慢慢道:“我來尋你,不是為壽數(shù),是找你要一副偏方,讓我明天可以不至于這般咳嗽。”

    納蘭初見婉勸:“虎狼藥傷身。”

    蘇夢枕只道:“給我。”

    本便是他多年汲汲的志向,如今又疊上季卷前途,因而當他拔刀迎往關(guān)七,對此戰(zhàn)后生死已看得極淡。也因此,當丁典忽現(xiàn)于身前,替他破去殺局,他收刀之際,當著關(guān)七雷損兩位大敵,竟未能遏制,流出些微淡笑。

    下山以前,得師父關(guān)切,他曾起卦,算得上乾下震,入京五年內(nèi)先兇后吉,物與無妄。如今時日將近,先兇后吉的機已盡數(shù)應(yīng)了,剩余半句戒令自身不得妄念,若該應(yīng)在慧劍斷情絲之上,他卻又不那么愿意聽從了。

    如果連夢都不能做,那人生活著,就連一點趣味也無。

    ……雖則抱定了與夢共赴黃泉的決心,但當丁典理所應(yīng)當,向他聊起提親之事,蘇夢枕依舊恍惚以為他已如古之莊周,方其夢也,不知其夢。

    但渾身傷痛接踵而至,令他知道自己并非莊周蝴蝶,自不可以浪漫筆法,將現(xiàn)實一筆帶過。

    丁典必有誤解。他想必久不與季卷通訊,并不知這場沸揚流言真正內(nèi)情,只當季卷落花有意,而蘇夢枕未必?zé)o情,要撮合一對眷侶,只需身為長輩出面定言。

    蘇夢枕當然可以解釋。從頭至尾攪亂池水又抽身即走的本就只是季卷一人。

    但蘇夢枕不屑置辯。

    他道:“我不會提親。”

    他說罷此句,已隱隱含一口真氣,提防丁典隨時發(fā)怒動手。丁典周身真氣也的確正待動手,兩人眼中寒芒正盛,隨時待一決生死,卻齊齊被旁邊不通內(nèi)力的凌霜華輕巧一語截住。

    凌霜華只是微笑說話,蘇夢枕經(jīng)脈中內(nèi)力竟幾乎倒轉(zhuǎn),刺穿胸膛。

    他當然知道言語也可做武器,可從出生至今,從未見過這樣一柄武器,以希望,以怔忪,以或可有若明若昧的渴求傷人,“可能”二字,從未如此甜蜜,亦未曾如此磨人。

    季卷的長輩,瞧著她長大的人說:她或許對他并非無意。只是礙于俗世牽絆,心中良知。

    他不該想。他自忖自己的長輩從未看懂過他——或看懂一部分,他樂意表現(xiàn)的那部分,但沉默之內(nèi)囊括的所有,恐怕蘇遮幕棄世以前也未看透過。既如此,他怎可棄季卷本人言辭不論,把凌霜華的妄測奉若圭臬?

    可他竟無法遏制在想。將她一言一行拆碎揉開了分析,謀求其中一分可能。

    有可能。

    他想。想到此處,晚春蔥綠草地上都能燃起烈火,烤得他口干舌燥,一瞬竟恨不能乘風(fēng)而起,直往邊關(guān),落她身邊問一句是否。

    耐心。此時更該有他少有的耐性,耐住性子,等。尚有未競之事。譬如退婚。

    在一心直撲樓中事業(yè)時,蘇夢枕對這樁婚約雖覺束縛,卻并不急于主動退婚。如今金風(fēng)細雨樓聲勢扶搖,隱隱與六分半堂并肩,這樁婚事究竟對誰有利、對誰有害,尚可爭論,留一紙婚約,也算與雷損相互牽制。等心蕩神搖,他又覺得半刻忍受不得,哪怕季卷無意,他也要立即甩脫桎梏。退婚一事原只為他自己念頭通達,如今卻又摻上另一份期盼,一些可能。

    勝算究竟有多少?

    夜已過半。更漏再響,他就要與諸葛神侯一道入宮拜會官家,巧言勸他下旨發(fā)兵。

    趙佶喜好風(fēng)流才子,他該以翩翩公子姿態(tài)入宮搏官家歡心,而他竟一夕未眠,令病氣透骨,眉間青灰,全一副癆病鬼樣,甚至繼續(xù)費盡心力,對天爻卦。

    他起卦,求占姻緣。

    自己雖精通命理相學(xué)等十六種術(shù)數(shù),行事卻少有以此為憑,頂多年關(guān)之際,算一算數(shù)年間運勢,只得概略,至于細處,從不追究。人情、際遇,總得是自己活出來。他更從未關(guān)心過姻緣。

    他居然要向天求咨此惑!

    深夜有鷓鴣對啼。

    延頸鼓翼,悲鳴相求。

    嗟爾昔人,何以忘憂?

    他凝視被自己掌背蓋住的卦象,細思。

    若此卦不吉,他是否愿意遵從天數(shù)旨意?

    若天意勸他,今夜所思皆是一場高熱,他是否愿意開了窗,通了風(fēng),把如今滿心亂緒拋諸涼夜?

    蘇夢枕冷冷、冷冷地笑。

    身雖冷,心愈火熱。

    他掀掌。

    細瞧。

    天火同人卦。

    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

    二人同心,婚姻有成。

    蘇夢枕對著卦象仔細辨認,直到確信自己絕無眼花、絕不是看錯,才從胸中嗆出一連串帶血的咳嗽。

    是帶血,亦帶笑。

    窗外鷓鴣被窗里鬼嘯般的咳嗽聲驚起,他笑推窗,沐浴一席月華,連鷓鴣比翼雙棲的撲扇聲都不再愁人。

    依舊對月無眠,但胸中情懷,已迥然相異。

    攥住這樣一副卦象,連等待都變成隱秘的渴盼。蘇夢枕甚至已思考起別的事情——丁典提起的那些事。他自是江湖兒女,于婚戀一事,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唯圖一個喜歡,但倘若已是情投意合,他的思維又立即回歸蘇氏老套,迫切希求走過六禮,光明正大公布心上人已是枕邊人。

    見他走路都生風(fēng),樓子內(nèi)與他相近之人,無需言明,已知蘇公子怕是好事近。雖然楊無邪伏于白樓,試圖從情報中探出蘇夢枕勝券在握的緣由不可得,在對他的盲從之下,依舊決定拋棄證據(jù)地相信他。因而樓內(nèi)小范圍會議,在講完收攏“迷天七圣”勢力后續(xù)、在江湖中鼓吹季卷勝跡成果、樓中營收扣除援邊結(jié)余等等一干大事后,本已到照常散會時間,眾人仍滯留原地,推出憨頭憨腦的師無愧代他們發(fā)問:“公子與季姑娘是不是已經(jīng)成了?”

    蘇夢枕咳嗽一聲,令在座各位立即提心吊膽,以為又要以此趕他們走,而他咳完以后,居然語氣輕松地回答道:“暫未。”

    他一頓,又非常輕松地道:“等我死后,由她來領(lǐng)樓子,你們可有異議?”

    他說完話后又繼續(xù)咳嗽。等這輪咳完抬頭,見到一眾輕重各異,總結(jié)起來都是下巴落地的表情。

    他并不覺得不妥。季卷雖未歸京,在他心中,已是篤定的一家人。對她尚只有欣賞之情時,蘇夢枕就已考量過將樓中兄弟與未竟之夢托付給她,當時顧及她于幫內(nèi)聲望不足,她也無意在京中發(fā)展,況且那時身體算好,便暫且按下不表。

    眼下舊事重提,他想得更加仔細。在他死前,不知季卷之夢能完成幾分。他在時,尚能同她并轡,若能在那以前圓夢,還來太平盛世,金風(fēng)細雨樓存與不存,殊無區(qū)別,去處交由她親手定奪。若他無幸,徒留季卷一人前行,無論成敗,金風(fēng)細雨樓在京中根植的力量,總能做她退路。

    至于季卷是否會虧待樓中老人,他連一瞬都未猶豫過。他唯獨擔(dān)憂季卷心存舊情,待他們太寬容、太留情面。

    這番考量,他卻懶得同樓中解釋,面對一眾張口結(jié)舌,他只淡淡道:“父死子繼。我沒有子嗣,由老婆來繼承,也不算謬誤。”

    他發(fā)出的話絕無更改道理,因此當日眾人雖神情不同,已默默將他的話當做遺囑記下。眼下樓中要務(wù)仍是組織援邊,等忙碌數(shù)日,從公務(wù)中一抬頭,季卷已從邊關(guān)行至京畿,當天便要入京。

    于是蘇夢枕結(jié)束與發(fā)夢二黨會面,歸樓,更衣。

    接手一部分內(nèi)務(wù)的蘇氏旁親為他挑一套莊重袍衫,他換上后卷來桌頭銅鏡細觀,片刻道:“太肅。”

    他的弟弟們又替他拾出另一套金絲流云暗紋的闊袖褙子,他披上身,又道:“太花。”

    一連換了三四套,等頭發(fā)都一絲不茍掩入幞頭,他方才置刀入袖。正要推門,蘇鐵標端著今日份的藥湯攔他,瞧那意思,是希望他能喝了藥再走。

    蘇夢枕搖頭。

    他衣上熏香,若潑了藥氣,嗅之豈不惹人生厭?待他與季卷會面,談話走至窘境,他無病無災(zāi),又怎樣引季卷開口?

    她向來是憐弱的,他掐準了季卷脈搏。算計人性并不可恥,用于追老婆時,就更無需批判。

    ……直到他已當面探得她心意,想要扶冠整衣抱一抱她,卻被連番咳嗽打斷時,縱使心志堅如蘇夢枕,也會為拒絕一碗湯藥感到追悔。

    他自忖既知季卷對他有情,享有擁她入懷的片刻溫情,該是順理成章。見季卷眉宇柔情,也絕無拒絕之意。

    有情已足。他無心計較她對另一些人的想法,或為并列,或分先后?但她優(yōu)先已答應(yīng)了他,至少未來十數(shù)年間,要與他的姓名捆做一塊。她一生還長,他一生夠短,綁也綁不住太久,對季卷而言,并不算壞事。

    只是仍想擁一擁她。壽命有限,每回錯過都是損失。

    待次日夜里,聽見季卷登樓足音,蘇夢枕就更確定,覺得昨日有憾的并不單只他一人。

    這樣迫不及待、連一日等不得?

    他已想微笑,決定等她露面再笑,數(shù)著脈搏聽她登樓,門往里壓開,他竟剎那忘記瞬目。

    五色炫以相曜兮,爛耀耀而成光。

    蘇夢枕好讀詩書,偏不喜花間宮怨,不信癡男怨女,每掃過一眼便冷笑擲走。此時見季卷紛華靡麗,艷麗奪目,下意識浮在腦中的竟仍是句拘于情愛的駢賦。

    季卷平時太素。除卻京中重逢那日穿故意不顯合身的土氣搭配,平時相見,衣服就是最便于出行的短打,頭發(fā)時挽時束,隨意扎緊,身無累贅,更不似京中貴女裝扮。一位秀麗美人,少有強調(diào)自己姿容的時候,更從未像今夜這般披羅戴翠,著粉、描眉、施朱、點唇,小小一枚梅花鈿落在眉心,捕捉到他視線,便靈動地飛揚起來。

    弦義起夢有神女來從之,亦不過綾羅綺繡之衣,姿顏容體若仙,要他相較,卻不如眼前人顧盼神飛,動人心魄。

    季卷說了些什么,面容微皺,又漾出一彎春水,為他的目視略羞赧,更多是心滿意足地微笑。

    這樣表情不由他不遐思。

    若此時也能遏抑遐思,他當能頓悟出家,做個和尚了。

    本認為時機未至的想法又被他提回來:他又開始思考訂婚、結(jié)婚的事。季卷有情,絕不是信口敷衍,她在頭一回做這般打扮后第一時間想來給他看,甚至在袞袞諸公前言明他們關(guān)系,若再不相信她情意,就太過自貶。

    蘇夢枕從不自貶,他只自負。

    他展眉欲笑,雖還未提,料定她定會應(yīng)允,笑以前又陳凝表情,忽意識到件事,相當要緊,他沒來得及提前準備。

    他未卜算訂婚吉日。

    蘇夢枕不太在乎規(guī)矩,但在面對心上人時,也愿意為她守一守規(guī)矩。比如盤算起待卜出良辰吉日,再登門遞交訂婚的草帖,比如在她一再強調(diào)今夜留宿的此時,只身縮在床沿,練縮骨功。

    對這樣一張薄施朱色,面透微紅的臉,要想忍耐不做什么,也需要相當定力,尤其她似乎并非懵懂,依舊一意相邀。

    但他止住了過度的遐思,倒并不為世俗桎梏,只是想起她曾在他面前嘔吐。蘇夢枕并不詳知她的經(jīng)歷,至少是反感,他再急急做些什么,就連狎邪小人都不如。

    等。等來日。等她能淡然處之。他體虛病重,本也不該想得太多。

    蘇夢枕沒想到這個“來日”,當真就是第二日。

    他雖只占方寸之地,聽著季卷平穩(wěn)呼吸,竟意外睡了夜未醒的好覺,醒覺時覺得閉眼只在一瞬以前,而神清氣爽,肺腑通透,身軀沉重。

    ……身軀沉重。

    他閉著眼,也能勾勒出季卷壓在他身上的樣子,立即疑惑自己如何能在她快要把胸中最后一口氣擠出去的糾纏下覺得肺腑通透。

    昨夜季卷睡前的確說過她睡姿不雅,他只當她玩笑調(diào)情,卻不知這句竟難得是她實話。而他竭力回憶,想不起夜間任何被她纏住的細節(jié),平時窗外鳥啼都能把他驚醒,這一夜竟睡到如此安定。

    蘇夢枕吐息。

    季卷緊貼著他,呼吸繚繞,連呼吸都比他要暖。蘇夢枕幼時受寒氣一掌,又習(xí)練極陰至柔的內(nèi)力刀法,體溫較常人低去許多,此時被人形暖爐焙燒,卻難得體味到一絲酷暑的難耐。

    熱。

    ……哪里都熱。

    她仍沉沉在睡,睡姿的確不夠老實,只他神游這片刻,又似貼墻練壁虎游龍功一樣在他身上挪動,越動他便越熱。

    內(nèi)功受激已循環(huán)數(shù)個周天,涼如冰鎮(zhèn)靜心神,仍按不下渾身燥意,略有所成時便又被她打斷,于是熱浪更疊,心跳更急,全身肌肉幾乎已繃緊發(fā)燙。

    蘇夢枕才想起呼吸,伸手替自己解圍,也替她解圍。觸手溫香軟玉,令人心驚。

    過去志不在兒女情,喝藥也無禁忌,倒不止一位名醫(yī)面帶暗示地提點或傷根本。他沒求證過,食少事煩,本就無暇想風(fēng)月事。卻沒想到證明自己并無遺患,居然是在這樣窘境。

    蘇夢枕一點點解開纏成孔明鎖的人,不敢睜眼,唯恐心境再亂。

    少時學(xué)藝,紅袖神尼所識的覺者曾見他練刀后大贊,說他心境澄明,一旦放下所執(zhí),便是天性佛子。這位覺者若此時再至,恐怕會發(fā)現(xiàn)蘇夢枕是離佛緣最遠的俗人。

    待他終于讓季卷安穩(wěn)歸位,背后已出一層薄汗,正要收手,她卻又突兀動彈,搭上他掌背。

    對比片刻以前,這點觸碰,簡直稱得上溫存了。

    蘇夢枕沒有甩開,慢慢翻掌,與她掌心合攏。

    滿足嗎?

    并不滿足。

    蘇夢枕從不求生命長度——年少之時,紅袖神尼就曾替他測算,壽數(shù)至多三十過八。等他提刀下山,這些年風(fēng)雨殺機趟過,聽納蘭初見說還能活過三十,已經(jīng)是對生命非常珍惜的使用了。

    他并未憤懣,早坦然接受,對情愛欲求,也只看重旦夕,點一根燭火,只在火亮?xí)r取暖,有發(fā)光發(fā)熱一瞬,燭滅后種種皆可盡忘。

    但人要往安逸里沉淪,只是一瞬間的事。

    有過一夕安眠,便貪婪日日安寧。有過片刻暖意,便貪婪長久握持。蘇夢枕不曾避諱自己欲望,因而此時一眼便見內(nèi)心里生長起的違背事實的渴求。

    季卷的問題不曾問完,他就已有了答案。

    “你想再活多少年?”

    他本只留她到終年。人死以后萬事成空,她落去哪里,他都無所謂。他自認相當灑脫,從來放任身邊人自流。

    當真能甘心放任?

    當真愿意她去到別人身邊,以同等溫度,同樣笑容,沉眠之際,也會全心信賴地緊貼過去?

    兩個白日,一個夜晚。他居然開始貪婪獨有。

    人心就是如此不可滿足的空洞。

    他病、傷、沉疴難愈,天不假年。

    也想白發(fā)蒼顏。

    第117章 番外·有風(fēng)卷袖(三)

    要想活得久,就不可再回避傷病。

    樹大夫為此狐疑,似乎覺得他前所未有的順服里暗藏危機,眼下的聽話只為將來某一日突然把自己丟進死地里冒險,湯藥和禁忌卻不含糊地開給他一籮筐,蘇夢枕照單全收,偶爾幫派摩擦,他帶著樓中弟兄氣勢洶洶上門,對著對方兇狠又畏懼的眼神,依然能按捺住快刀斬亂麻的習(xí)慣,將系著紅綢的刀往袖內(nèi)推去一點,與人“講道理”。

    那幾乎是一種隱士的姿態(tài)。于是江湖上,“紅袖第一刀”蘇夢枕蘇公子病入膏肓已持不住刀、或是正打算長齋禮佛的兩道流言,同時盛起。

    但他臉上血肉日漸增添,瘦骨嶙峋的手上也恢復(fù)了層薄肌,這一點事實回擊了對他壽數(shù)的揣測,而他在江湖上大張聲勢,令所有從京城經(jīng)過的人都知道他要與青田幫少幫主定親的消息,又使他離青燈古佛看起來更遠。再猜測他不動刀兵的原因就開始圍著緋聞轉(zhuǎn),說季冷幫主家規(guī)森嚴,季卷不喜歡新郎拋頭露面殺氣太重,言之鑿鑿,都說季家收復(fù)燕京,將來已是板上釘釘?shù)摹爱愋胀酢保敲刺K公子為當個郡馬,改換性情也沒什么不值得。

    蘇夢枕冷笑。也像微笑。他的刀依舊少見,收在袖中似美人含羞,輕易不示于人,但凡出鞘依舊寒銳凄迷,心情好的時候,也愿意糾正流言說:季家對他沒有要求,是他自愿藏刀。

    難說這種糾正是澄清或是烈火烹油。

    因而當他帶著近萬江湖人,自京畿北上燕京時,持續(xù)一年之久的江湖流言已在好事者口中落下帷幕,只有一個最令他們失望也最無趣的結(jié)局。并沒有多少江湖人愛聽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老套故事。

    蘇夢枕冷暖自知。

    他北上,大義上是收復(fù)故地,為此拔刀頻頻,這種時候自不會計較封刀休養(yǎng),也很難惦記風(fēng)情月思,與季卷各擔(dān)職責(zé),她突破,他就守好陣地。及至于血戰(zhàn)中瞥見季卷身影,心神再松,依舊冷面對敵,直至戰(zhàn)事暫緩,也還要繼續(xù)討論公事。

    有太多事情要做,時間緊迫。他北上不止為守一座城,還要打出去,收回來,季卷與他向來同心,亦都愿意為百年夢拋擲己身。

    死并不可怕。

    ……但蘇夢枕向來只想自己的死。午夜深咳難眠,撫枕空對月,哪怕再自信、再有決心,也不可能疑慮她會走到自己前面。

    何以方應(yīng)看一箭射出,卻不聞她揚劍聲?

    何以她無聲無息,倒飛而去,他卻遠隔戰(zhàn)場另端,趕不及搭救?

    為一個夢,無論是他或是身邊同道,都已付出相當多代價,若能功成愿遂,自不惜身。

    可季卷倒飛而出時他猝不及防,無能為力,窮途末路,千仇萬恨,唯有出刀。

    他出刀,刀斬落紅千片,一地殘景。

    殘的是一場琴瑟相偕黃粱夢。

    他以為自己已做好付出所有代價的準備……他唯獨沒準備好失去季卷。

    不是沒準備,是未敢想。

    甚至不敢回頭看她橫陳在地。

    蘇夢枕抬袖擦拭眼角,飛濺上來的血暈在黑袖,一大片一大片透濕。

    等季卷沙啞聲音在身后再響,縱他熟讀經(jīng)籍,一時甚至無法找出任何言語概括自己的死里逃生。

    幸蒙天佑,高天厚地豈能酬。

    他在這一日后才開始懷疑忍耐的意義。駒隙百年誰保無恙?若不把握當下一瞬欲念,要等下一個不知何年的時機,未免對百載人生太過自信。所以季卷帶著滿身酒氣貼上來時,哪怕深疑自己正趁人之危,蘇夢枕依舊沒有放手。

    他已不愿忍耐。

    若他年生死兩隔,有一夕依偎,足可寬慰。

    想來對他或她同是。

    他是下定這樣決心,本已決定今日就算山崩地裂,也絕不放她逃開,但撞上霍青桐兩人實在在他意料之外,哪怕他再多心黑皮厚,第一反應(yīng)仍是遮住季卷面容躲到山巖之后,渾身熾熱澆透。

    澆透之后,就是想咳。胸口習(xí)慣性痙攣蜷縮,引季卷驚恐地瞪圓了眼,認識以來,似乎從未見她有一刻這么慌亂、這么可愛,引他在憂慮間又忍不住要笑,笑意與咳意一塊被她掌心用力堵回喉嚨。

    這種時候,殊難再去體味糾纏動作間的曖昧細節(jié),他調(diào)用內(nèi)力壓住咳嗽后分去大部分精力在頭頂交談兩人,倒不在乎她們聊了什么,只思考起若星月顯形,他們二人躲藏不及,他該怎樣先發(fā)制人,將她兩人注意只吸引到自己身上。

    因而聽霍青桐替季卷表白陳情,卻又是意外之喜。

    季卷與他不同,他一旦認定,不吝于公開表露心跡,她卻含蓄,時而讓他懷疑是害羞,寧愿付諸行動,卻沒有嘴上說過什么情話。令他誤會不止留情一人,他只是捷足先登……蘇夢枕并不認為自己多疑。

    難道當真是多疑?

    蘇夢枕向來知道自己不太在乎身邊人三心二意,不管朋友、親人、愛人,站在他身邊同時心里惦念著別的,他都無所謂,都能接受,只要此時此刻人在身邊就夠。他頭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這么大度,知道她僅僅為自己生情,心臟竟軟爛泡酥,哪怕攪事的兩人已離開許久,也再生不出一絲邪念,只是繼續(xù)攬著她,聽她頗為不滿,在他耳邊嘀嘀咕咕說話,卻只微笑。

    這么可愛,這么生動。唯他獨有。

    有這一分覺悟,蘇夢枕反而想要更多。在連軸轉(zhuǎn)的工作之外,深夜獨對,她仍皺眉考慮該如何對待領(lǐng)地上的江湖人,他看她揉著額角,正待大吐苦水時,忽然開口問:“我們何日完婚?”

    季卷一愣,慢慢放下手指笑,瞬息就已忘記公務(wù)上的折磨,抿唇笑問:“你很急?”

    “我不該心急?”

    季卷對他的直白向來沒有辦法。她甚至湊上來,沾了墨痕的手指來捏他,誠懇道:“對我來說,只要喜歡,有沒有領(lǐng)證都沒有區(qū)別,尋常夫妻該做的,我也不覺得現(xiàn)在就不可以。我只是在思考……”

    話說一半,她又擰著眉思考起措辭,蘇夢枕卻笑,咳嗽幾聲,早有預(yù)料地替她把話接完:“你在考慮當下的婚書并不給你獨立行事的機會,一旦為婦,要受女正位乎內(nèi)、男正位乎外的限制,原先做女兒時,尚能拋頭露面,嫁給我做婦以后,反倒要受指點、惡言,一力把你趕回我的內(nèi)院。你知道我不信這些,也不覺得成了婚就要與現(xiàn)在有什么不同,更不需要一個賢惠的女主人打理家事。我家里本就沒有什么內(nèi)務(wù)要做。我不干涉你的決定,更不會拿女戒、女書要求你,你有能力,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別人要揣度,最好先揣度我的刀。”

    他緩一緩,又道:“我只想和你完婚。”他把重音壓在“你”字上。

    季卷臉色緋紅。她臉紅起來的時候,就沒有那么自信,那么掌控一切,眸光流轉(zhuǎn),忽偷笑幾聲,口中不知含糊在應(yīng)什么。蘇夢枕繼續(xù)盯她,直到她覺得已敷衍不過去,聲音細細道:“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會……”

    她狡黠地對他眨眼,把后面的話咽回肚里,任他填空。她繼續(xù)說:“我可不會擔(dān)憂別人言論,他們往后要指著脊梁罵的還不止女人拋頭露面這么一點。我真的在思考另一件事:就如你說,女子出嫁從夫,已經(jīng)是根深蒂固、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那么多江湖女俠,一時攪弄風(fēng)云,等結(jié)了婚,就得被冠以某某夫人的名號,自己手上基業(yè),也統(tǒng)統(tǒng)交給丈夫管理。要是自己有點野心,就必須獨善其身,遠離婚姻,永遠做姑娘,才能保住一點權(quán)力。我不喜歡這風(fēng)俗,總想試試移風(fēng)易俗,要我偷樂于你的放手放權(quán),僅僅因為‘你不一樣’,就太過小家子氣了。所以我想擬一份新式婚書,至少以我打樣,在領(lǐng)地內(nèi)起一個模范帶頭作用。”

    季卷捏著他手指微笑:“你瞧,我真的沒有信不過你,也是真的在思考。等我想好新式婚書該約定哪些條例,向外征集完意見,肯定第一時間找你簽。”

    蘇夢枕低頭看她的手。修長,生有劍繭,指尖透紅的手,與她故作鎮(zhèn)定的神情迥然相異。他偏過腦袋咳嗽,從懷中倒出藥丸服下,咳嗽中不忘反握住她滾熱的指尖,順掌紋扣住她腕骨。

    她發(fā)紅的笑容又抖了抖,但沒拒絕。

    蘇夢枕大口飲盡桌邊茶水,漱一漱舌底藥味,將她拉到唇下。

    她依舊沒有拒絕。滾熱掌心攀上他后頸時,嘴唇碰一碰他耳垂,熱氣倒卷:“在我心里,你已經(jīng)……”

    話未盡。話說一半,變成似哭非哭一聲輕吟。

    正像示弱,轉(zhuǎn)瞬又翻身在上,勾爪居牙地要占回上風(fēng),的確不像此世女子,叫他懷疑剛才長篇大論里,有多少是出于她不愿屈居人下的私心。

    蘇夢枕其實相當有掌控欲。

    他也相當有做領(lǐng)導(dǎo)者的信心。

    ……他一般不會允許主動權(quán)旁落。

    但倚香偎玉,柔情綽態(tài),此間做樂,又與蓄意爭勝不同。

    待她瞇著眼,微露饜足,舒氣趴伏在他胸口,蘇夢枕長出濁氣,一時已不知人生到此,還有什么缺憾。

    她并不覺圓滿,依然繼續(xù)挑釁:“你還是要努力加餐飯,否則我都害怕哪一次把你弄暈。”她隔著半解的中衣沿他肌肉撫動,發(fā)出屠夫?qū)κ萑獾奶籼蘼曧懀鎏ь^笑道:“這不會也是你的苦肉計吧?叫我小心翼翼,專心伺候你?”

    她以為自己說得相當調(diào)侃,但眉眼含羞帶怯,落在他眼里,便有別種含義。他深深呼吸,道:“你事后才覺得緊張?”

    季卷大怒。

    她一怒,撐著他胸口猛起身,做出惱羞成怒,立馬要抽身離開的姿態(tài),腦袋向后,又吃痛往前一低。蘇夢枕也覺得發(fā)根微痛,視線追去,才見方才糾纏中各有青絲混雜,不知如何打成了死結(jié)。季卷連刀劍加身都不曾動容,此時卻眼淚汪汪,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坐在他身上解結(jié),越解越亂,終于失去耐性,又像是想到新一輪挑逗他的辦法,將發(fā)尾纏連的一整根青絲繞在指尖,笑道:“蘇夢枕。你說這算不算‘結(jié)發(fā)為夫妻’……”她側(cè)著頭回憶,不甚確定地續(xù):“‘白首不相離’?”

    她驚呼半聲。另半聲融進他吻里。倒轉(zhuǎn)間頭發(fā)的一點刺痛到此根本無人在乎,他扣著她手壓在枕上,她略有不滿,眼神相觸時又軟做一畦沃土,手掌掙脫,卻只是虛攬著他后頸,順他輕重發(fā)出爛熟聲音,笑眼中蘊著的,已全然是親和的邀請。

    自下打量,與在上審視,情味并不相同,但落到同一人身上,或靡麗妖冶,或梨花帶雨,宜笑宜顰,盡態(tài)極妍。

    身為武林頂尖高手,無論體力耐力都遠勝常理,又是情投意合,廝磨已過寅時。季卷嚷著要補覺,滾進角落里沉沉睡去,他不語,等她呼吸漸穩(wěn),動作果然又不老實,開始在半片床上左右翻身,漸漸貼上他。如今不必刻意再推,他在她纏繞間平息心緒,好不容易理出零星睡意,季卷卻忽驚醒,被自己姿勢嚇得險些從榻上摔下去。

    他虛接一下,胸口震咳幾聲,聽她極為心虛懺悔:“我以前抱抱枕習(xí)慣了……沒有壓到你呼吸吧?我這就松開。”

    柔韌腿肌蹭過。

    他的咳嗽轉(zhuǎn)調(diào)。

    季卷失語片刻,忽重新擺回原位,一邊還要嘴硬:“退一萬步說,我們就不能想想睡覺嗎?”

    蘇夢枕仍咳,咳嗽著握住她膝蓋,在她紅著臉不知又嘀咕什么的時候,就著纏繞的姿勢覆上去。

    這一回在她頸下留出紅痕,卯時梳洗,她對著鏡子看了半天,仔細斂衣?lián)踝。H覺沖動,想說些什么時她卻轉(zhuǎn)頭,高高興興地道:“陪我練會劍?”

    蘇夢枕自無不應(yīng)的道理。但他還是額外問了一句:“沒有不適?”

    季卷抽劍撇嘴,已先行跳到院中。他緊隨其后,出刀時仍下意識留力三分,待她走神收劍,自知心猿意馬,卻還忍不住問:“哪里不適?”

    季卷拉高領(lǐng)口,只笑問他能不能留在燕京。

    無需掩飾,他對這提議怦然心動。若今夜以前,他或許還不會如此意志薄弱,但等滿手柔膩在握,恐怕任何人都再難舍得勞燕分飛。

    但道理從來不該這么講。他當然可以獨斷專行,將金風(fēng)細雨樓大多數(shù)力量遷至燕京,此處生活暫不如汴京,將來未必會差,也不算對不起樓中弟兄。只是他一旦抽身,無人居中周旋,朝中文臣一朝眼熱,季家便真要迅速轉(zhuǎn)為與宋廷相對的割據(jù)勢力。

    打,沒什么可怕。任何幫派勢力都是從戰(zhàn)斗里爭取來立身之本,不必要的戰(zhàn)爭卻只有拖累。他明明可以留鎮(zhèn)宋境,做官家心中足夠拿捏季卷的“人質(zhì)”,拖來發(fā)展的珍貴時機,在這種時候,只拘于一夜情愛,就太狹隘。

    還是練劍。練刀。

    只要力量備足——無論是個人勇武,或是幫派實力,就可斬斷一切阻力。宋廷就是阻力。蘇夢枕從來覺得行事大膽,如今向內(nèi)審視,卻仍被自身不期然間轉(zhuǎn)變嚇了一跳。天泉山下那句“塔露原身天下反”原只是他待時而動的慰安,如今卻成攔在他眼前亟待實現(xiàn)的目標。

    而他甚至堅信天下反日越近,對四海困窮之境越有力。季卷的所有構(gòu)想是否切實,是否推行中不致偏頗,在他看來仍有商榷余地,她從未來帶來的禮物是否適合此世也尚需驗證,他可以參與其中,為實事奔走,不必為彌合武林裂縫就已耗盡心力。

    蘇夢枕吻一吻季卷嘴唇,趕在她身軀軟化,趕在自己心旌搖搖前拔刀。

    他不是具有耐心的人,單為這一件事,卻沒什么不值。

    第118章 間章·飲馬會寧

    宣和五年。或以蕭峰更習(xí)慣的紀年方式,遼延慶四年。

    距耶律延禧暴亡,耶律大石出奔蒙古,于路途登基稱帝已過四年。雖仍習(xí)慣以契丹人自居,要蕭峰對如今盤踞陰山以西一帶的西遼國繼承多少情感,卻也千難萬難。他至于此世已有數(shù)月,自是辨清曾與他稱兄道弟的耶律洪基,早化一抔黃土,就連他的孫子都已死在東方不敗手下,縱使他仍記舊情,愿尋故人之后而不可得。

    如今季卷大軍壓于混同江側(cè),將舊遼行宮收歸軍用,蕭峰聽聞耶律洪基正駕崩于此地,憶及當初與其稱兄道弟、受封燕王諸般舊事,而如今燕雁代飛,知己故交盡歸作土,只覺一時心慟。

    他一人心慟、追憶,自不可阻礙季卷前攻進程分毫。這四年間北地戰(zhàn)火頻頻,遼人俯首之后,邊境接于蒙古、西夏,她有意練兵,令幾地互有勝負,戰(zhàn)火線上各鎮(zhèn)數(shù)易其主,手下也總算于血戰(zhàn)中磨礪出一支萬余遼人精兵,配以收攏東北一帶“神槍會”后更新迭代的熱武器,如今向金國發(fā)起總攻,雖有完顏阿骨打親自督戰(zhàn),戰(zhàn)線仍不住往金國龍興之地推進。

    手下精兵分作幾部,沿不同方向包抄而去,唯獨被季卷留在身邊的,則是一支由江湖人組成的前鋒軍。

    因她一力扎根北地,打出還我河山旗號,更是逐年收攏燕云十六州故地,中原武林,熱血未涼者,均受她感召,北上共抗夷族。這其中魚龍混雜,自有不少投機者與叛徒,也有些幫派并非認同季卷口號,卻眼熱燕云偌大地盤,帶大量幫派人員遷來,但到底也有相當多同道之人,被她一概收用,邊辨明意圖,邊分別拉攏作聯(lián)盟。如今收做前鋒軍的,雖明知有些心思不純,但在戰(zhàn)場之上,都是舍生忘死的悍勇之輩。

    蕭峰做丐幫教主的時候,也曾領(lǐng)丐幫弟子演練那打狗大陣,對軍中事并非一竅不通,如今跟隨季卷行軍,在陣前觀兩方氣勢,金人得見季卷打陣,竟天生勢弱三分,似乎極度畏懼一般,因而前戰(zhàn)未打響,已對結(jié)局有所料定,見季卷果真勢如破竹,兵貴神速,僅一兩個月間,就行至?xí)䦟幐浇瑝河谕觐伆⒐谴蚧食侵狻KH感蕭索,夜間提一壺酒,在季卷行帳外輕咳一聲,道:“季姑娘,我打算夜探南皇宮,先來與你拜別,若惹出什么事來,不必尋我,蕭某一力承擔(dān)。”

    他素來性情豪放,一旦作出決定,并不會為人勸解左右,此番說完道別,已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聽身后帳中動靜,季卷深夜竟仍未歇,此時匆匆將手里字條攏進袖中,提劍追出,笑道:“蕭大哥這么說話就生分了。你要夜探金國皇宮,是仍希望眼下這位完顏阿骨打就是你的舊識故人,想與他當面談一次話?”

    蕭峰默然許久,道:“我自知如今世道,與我熟知那方不同,既無丐幫,大理、西夏也無我義弟身影。只是不去確認,心里到底不愉。”

    季卷點一點頭,道:“金國眼下時刻提防我們總攻呢,皇都守衛(wèi)森嚴得緊,你一人恐怕混不進去,不如借我們攻城機會,得空混入。”

    蕭峰哈哈一笑,道:“何須如此麻煩?蕭某一人來去,若明知事不可為,送命便罷,怎可令其他弟兄為我私事送命?”

    季卷也笑了一下。她揮手將溫趣喊來,把字條塞進她手里,叫她務(wù)必快速通知各隊,才轉(zhuǎn)對蕭峰道:“不是私事,而是公事——我們早已定下夜襲會寧府之策,你去與不去,我都是要動身的。”

    蕭峰驚道:“你今夜就要總攻?我……這……我與阿骨打兄弟曾是生死之交,怎忍心協(xié)助攻伐?”

    他此時又顯出些進退兩難,正如幾月前被季卷撿到,驚聞她已將遼國土地占了,甚至將遼人皇室西逐蒙古,一時只覺身世與救命之恩兩難全,差點又要自劈天靈蓋謝罪。季卷好不容易阻止他自裁,又讓他見到治下遼人并未落入困境,在她有意引導(dǎo)出的共治局面下,非但仍有為數(shù)不少的遼人武官,普通遼人也并未因一時形勢轉(zhuǎn)換受多少苛待。蕭峰雖自認契丹人,行事卻更近似江湖游俠,對皇權(quán)更迭并不看重,見契丹同胞在季卷處亦能有好生活,甚至因她推行農(nóng)耕棉織,大起商貿(mào),生活質(zhì)量更甚,這才放下心結(jié)。

    季卷與他相交數(shù)月,已摸準他性格,笑道:“何須蕭大哥協(xié)助?今日一戰(zhàn),我已有十成十的把握,絕不會讓會寧府從我手底溜掉。蕭大哥趁城中亂起,自去尋金主敘舊就是,順便還能幫我?guī)б痪湓挘何也⒉恍欧钰s盡殺絕,也無意強逼他們南下,對完顏部族只需一個服輸稱臣的宣稱,隨時收兵。”

    這一番話絕非虛偽,蕭峰思索她能倚重遼人至此,自然也能同等對待金人,聽她這樣開解,蕭峰心中竟也放松許多,不再推拒,隨季卷隊伍開拔至?xí)䦟幐浇?br />
    季卷隊伍中皆是江湖高手,能夠夜視,熄了火把,悄無聲息地潛至甕城外,各使手段往城上攀去,攀到中段,城墻上值夜的守軍終于察覺,呼喝著點亮火把,慌忙往下投擲石塊御敵。見攻城聲起,會寧府內(nèi),完顏宗干、完顏宗望各自領(lǐng)人持槍急撲往下,“烏日神槍”一經(jīng)施展,須臾便要挑去數(shù)名先登人頭,蕭峰雖不愿插手戰(zhàn)事,見此情景,依然大嘆一聲,掠上前去,出掌屈肘,解了幾名宋人的生死之危。

    季卷正一人一劍攔住完顏阿骨打兩名子嗣,見狀大笑道:“現(xiàn)在正是時機,蕭大哥,何必逗留?”

    她四年間雖忙得打轉(zhuǎn),從未放下過武學(xué)錘煉,內(nèi)力之強,已是當世罕有,此時笑聲帶著內(nèi)力,于此兵荒馬亂深夜中傳出許遠,得蕭峰斷然點頭,甩開身邊金人,雙足于城墻上接連登踏,瞬息沒入內(nèi)城。

    完顏宗望疾呼:“保護父王!”身形暴漲,試圖追去攔截蕭峰,甫一起身便被劍尖擋住,季卷人在劍后,笑道:“二太子還是先看顧我吧。你的烏日神槍就這點造詣?甚至不如當年的方應(yīng)看。”

    完顏宗望自小受父親倚重,過去攻遼,亦是連立戰(zhàn)功,哪受得了季卷這樣凌辱?聞言面色立即漲紅,大吼一聲,手中烏黑槍尖聚出一點光華,直刺向季卷。他的大哥雖與他長期不和,此時也攜手并進,金燦燦長槍自身后扎向季卷,一時要方向相對,將她扎穿。

    第119章 間章·金烏西墜

    會寧府。南皇宮。

    縱使城外血流成河,攻守雙方,都已抱定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城內(nèi)完顏阿骨打?qū)媽m,依舊只點微燭,安寧如夜。

    這一點微燭,自是從季卷處采買,仔細算來,屬于資敵。但這幾年間季卷手上南方珍奇層出不窮,哪怕完顏部族子弟,蠢蠢欲動去南方互市者亦甚,這點燭火燈油,就沒什么必要追究了。

    蕭峰人高馬大,落入寢宮間聲息卻輕,接連晃過宮中侍衛(wèi),實在避不過的便以手刀輕松打昏,瞬息已至完顏阿骨打屋中,只需一抬手便可挑起紗帳,見到床上垂垂老矣的舊人,手一伸出,卻遲滯半空,一時竟不知該不該挑開帳子。

    他正遲疑間,床上卻生響動,那年老垂死的金國皇帝痛吟一聲,自夢中醒轉(zhuǎn),察覺屋中進人,正無聲無息地隔帳凝視他。

    完顏阿骨打道:“你是何方勇士,要取我性命,自當報上名來。”

    這一句話他先以契丹語說,又很快以宋人官話重復(fù)一遍,語氣里并無緊張,居然是見獵心喜,想與這位勇武雙全的俠士相交的欣然。

    聽了這氣度儼然,卻難掩蒼老的聲音,蕭峰眼眶一熱,再顧及不了許多,挑開帳子,大聲道:“阿骨打,你可還記得我?我是你蕭大哥!”

    明知物是人非,眼前人絕非曾在長白山腳一同游獵喝酒的舊人,蕭峰這聲“阿骨打”仍情真意切,喊完暗自神傷,原未期望得到床上老者回應(yīng),卻聽完顏阿骨打艱難喘息幾聲,忽探出骨瘦如柴的枯肢,問:“蕭大哥?蕭峰么?”

    這一霎間蕭峰心中激蕩,已非言語可表,前踏一步,握住阿骨打的手,懇切道:“是我。”

    阿骨打呼哧呼哧笑了笑,緩慢道:“你也來了……那些日子隨你一道,在長白山下殺虎獵熊,還道都是一段夢,今日見你,方知是真非假。”

    蕭峰此時得見故人,正要開懷大笑,見當年叉虎漢子已垂老至此,又是說不出的傷懷,攥著他手,琢磨著說些寬慰的話,阿骨打卻自虎皮毯上勉強坐起,笑問:“是不是帶酒來了?已有三十多年未見,你還一樣年輕,我卻老啦。”

    蕭峰聽了這話,略一猶豫,問:“我聽說如我們這般人,總得瀕死之時,方能來此。阿骨打,你……”

    老者冷冷道:“那一日你我南京城下,大戰(zhàn)遼狗,惹惱耶律洪基。你逼他退兵后自戕,他深覺丟臉,只知跑來找我麻煩。”

    蕭峰早有預(yù)料,聽完此言,已能想到當日弱小女真部族如何抵擋遼國精兵?當下默然無語,給阿骨打倒?jié)M酒,道:“這般看來,是我連累你。”

    阿骨打哈哈大笑:“能再活一世,有何連累可言?”笑著笑著,身軀蜷縮,喉骨摩擦,發(fā)出散架般老舊嗬氣聲,他仰頭飲酒,阻住這具老舊身軀的痛苦。

    酒不如舊日女真部族所飲的濃烈,也已足夠激阿骨打嗆得潑了滿床。他執(zhí)著空杯,渾濁老眼目視城外廝殺火光,雄心壯志,盡拘于一身老骸,縱無窮憤恨,只能倚著虎皮懷想:“想我初來此地,發(fā)覺女真部族武學(xué)傳承遠勝于前,原以為必能有所建樹,未想得臨死卻又要被逼回長白山下。”

    蕭峰一時惆悵,卻也不想說季卷什么不是,仰頭猛灌一口酒,悶悶道:“龍困淺灘,亦不會日久,你此番就算輸陣,回去長白山內(nèi),重新休養(yǎng)生息,也未必沒有重振旗鼓的可能。”

    阿骨打截斷他的安慰道:“那已是我小輩的事了。蕭大哥,你肯幫我一件事嗎?”

    蕭峰渾身一震,道:“你……還有什么事是我能為你做的么?除了殺季卷以外,哪怕你要我阻止他們今夜攻城,我也萬死不辭。”

    阿骨打從喉中擠出“嗬嗬”之音,竟像是陰冷一笑,一具瀕死身軀內(nèi)竟又剎那燃起馬上雄主的氣度,道:“我不是耶律洪基,不會置你于不忠不義境地。我與季卷,更無私仇,只是各執(zhí)一端,不得不為死敵,若無家國之爭,我未嘗不愿邀她一道,回長白山下喝酒獵熊。我要求你的事另一件事。”

    “我要你拿著我的槍,護我到角樓。”

    蕭峰視線往門邊長槍一掃,再看向虎皮毛毯上老皇帝時已是虎目含淚,心中知道阿骨打已決意死于今日,此時已不必勸解,手臂微曲,將骨瘦如柴的老者扶起,只見阿骨打一步步走出宮門,渾身生命力斂于體內(nèi)一點,干枯身軀逐步充盈絕頂高手的睥睨氣息,直至走上角樓,仍依稀是數(shù)年前僅用三月便將領(lǐng)土擴大兩倍之多的女真雄主。

    季卷仍與完顏兩位皇子及手下悍將纏斗,一柄清光寶劍裹挾十數(shù)名高手,游刃有余,此時卻覺汗毛倒豎,下意識抬頭,與角樓之上老者的冷厲眼光直直撞上。

    完顏阿骨打以槍尾一震地面,高喝道:“兵對兵,將對將,今日會寧存亡,在你我手間爾!”

    季卷下意識要笑。她為今日一戰(zhàn)準備已久,哪怕自己死在陣前,也絕不可能阻住滾滾之勢,怎么可能將勝負壓在兩方主將較技的輸贏上?但笑意還未滲透肌理便已被她收回,因她已看出墻上老皇帝體內(nèi)的燈盡油枯,知他此舉,不過不愿終老病榻,決意梟騎戰(zhàn)斗而死。

    她渾身寒毛悚立,卻不抽身遠離。

    本不必如此。臨時調(diào)來一百人槍擊,難道不能射落墻上勁敵?

    也的確有親衛(wèi)隊往此處靠近。但面對這樣一位雄主,一位對手,她向后做手勢示意,令他們稍待。

    習(xí)武之人,縱使畏死,又怎可不敬對手?

    她一撤劍,將十數(shù)高手自劍光中釋出,回退半步,蓄力飄上角樓,縱聲大笑道:“便教你輸?shù)眯姆诜 ?br />
    身形飄飛半空,擎天一道長槍,直擊她天靈!

    “烏日神槍”!

    與方應(yīng)看手中詭譎多變、完顏宗干手中帝勢未成截然不同的一槍。

    天慘慘,神森森,而有金烏隕落,令長天夜色,霎時煜煜如夕!

    是志吞宇宙一槍,是付諸生機一槍,是皇圖霸業(yè),將灑黃土,猶未甘心的反抗一槍!

    完顏宗干、完顏宗望兩人在其下目視父皇出槍,皆慘然變色,知道這槍無論成敗,都已吞盡阿骨打全部生機,此時更不愿父皇枉死,手中槍抖,要在季卷凝神應(yīng)對之時,從旁偷襲。

    在他們出槍瞬間,同立于城墻,正屏息等這一槍結(jié)果的蕭峰身如猿猱,欺進兩人身側(cè),左右開弓,眨眼擊出兩掌,拍斷他們手上神兵,冷然道:“你們父皇以英雄姿態(tài)迎戰(zhàn),莫要墮了他氣概!”

    季卷不知地面變數(shù),此時心神集聚一槍,在風(fēng)云變色的重壓下,仍舊微笑。

    無論勝敗生死,人總該多笑笑。

    她笑著出劍。

    以她如今地位,江湖神兵需借她揚名,已不必再用青田幫量產(chǎn)兵器。因而季卷此時手執(zhí)的,已是黑面蔡家傾力替她打造的青光神劍,只是她一貫務(wù)實,只在乎拿著順手,至今未替它冠名。

    何須冠名?

    一柄可斬巨龍,可劈金烏的劍,無論有無名姓,自當列于江湖兵器譜之中!

    劍光電逝!

    季卷手撫長劍,揚眉低吟,便有天地清濁乍分,劍尖槍尖點于一處,裂金烏、灑碧血,是季卷渾身血管暴裂,亦是槍身寸斷,鷙鳥悲啼。

    她下落。槍下落。老皇帝亦下落。

    一者生,二者死。

    觸上槍尖瞬間,季卷已透過致密威壓看到持槍人的眼睛,帶著殺意、希冀,仍期待能夠陣斬季卷,替自家后代破局,因而縱使盡付生機,死前仍帶無窮希望的眼睛。

    季卷拄劍在地,仍不免脫力跪坐,身如血人,斷槍節(jié)節(jié)掉在周身。她在原地坐了良久,等毛孔不再滲血,才緩緩拄著劍起身,走到金主尸身面前,蹲下替他撫上怒睜的雙目。

    無論這一戰(zhàn)來日將在江湖中傳出多少版本,多少人將批判她欺人垂死,或是力證她勝之不武,未勝人,僅勝于命長,絕擔(dān)不起劍敗金主的聲名。

    但勝就是勝。她不僅勝了這一劍,更勝了這一仗。

    西遼遠行,西夏臣服,東方不敗的日月神教教眾受不住高壓統(tǒng)治,教中未服三尸腦神丹者,連年叛逃燕京,哪怕是香主、護法,亦和他們眉來眼去,前年云中嘩變,帶一整個大同府歸附后,地盤連年收縮,幾乎只在唯一。

    如今金國也已大勢已去。

    季卷仰頭向東,眼前分明無邊夜色,似乎也能看清蕭峰口中富饒藏寶的長白山脈,一張密布血點的可怖面孔下,再次揚起神采飛揚的笑容。

    她一張手,在空中抓握一把,雖只握到空氣,卻似攥住天地一般,志得意滿道:“北地江山,盡在我彀中矣!”

    第120章 間章·光影并行

    蔡京在做壽。

    人到他這個年齡,壽宴就已成為生命中最關(guān)要不過的事,就連官家都為之問切,差宮中內(nèi)官親來贈禮。山樓上教坊樂人之聲如鸞鳳翔集,座中百官云集,論陣勢,除趙佶以外,已無人可比。

    在這種幾乎整個京城都在看熱鬧的日子里,拿煩人瑣事驚擾壽星公,顯然是相當沒有眼色的事。但蔡攸拭著汗,在蔡京歇息后殿門前打了三圈轉(zhuǎn),仍是咬牙推門進去。

    蔡京斜倚太師椅上,不聲不響飲茶,聽自己長子進門,眼皮不掀一下,拖長腔調(diào)問:“你在外遲疑太久。縱使難拿主意,也不該顯露于形,否則官家面前,到底沉不住氣,難得信賴。”

    蔡攸唯唯應(yīng)承。蔡京又問:“究竟何事?”

    蔡攸上前遞來前線條子,道:“季卷陣殺金主,已迫使金國全線投降。”

    蔡京手里茶盞發(fā)出“咔”的一聲。

    他嗯聲,放下茶杯,閉目養(yǎng)神,忽微笑問:“她派來遞信的人何日抵京?”

    蔡攸揣度他臉色,道:“我可以讓信使永遠到不了京城。”

    “蠢笨。”蔡京輕叱,臉上忽現(xiàn)詭譎笑意,教訓(xùn)道:“不得攔路。非但不得攔路,還要大開方便之門,保證他能全須全尾,盡早出現(xiàn)在官家眼前。”

    蔡攸思索,恍悟:“父親,官家始終拖著不給季家封異姓王,難道就是因為忌憚——那為何不提早把她騙回來殺了?”

    蔡京冷冷道:“你當我未奏請過?圣上畢竟圣明,欲先取外族,再整飭于內(nèi)。”他一頓,又敲著額角,問:“我聽說雖未官封,北地早就私下喊季卷為燕王?”

    蔡攸道:“是。就連朝中派去那邊的官員,也受形式所脅,不得不這樣稱呼。”

    “是民間自發(fā)稱呼,還是她首先自居?”

    蔡攸此時已能完全聽懂父親的指點,不住點頭道:“我明白了,到時會著重向官家點明。”

    蔡京冷冷一笑。他一笑,臉上皮褶層層堆疊,從陰森之間,又透出無盡老意。

    他已經(jīng)很老了。

    一個很老的人,從年輕壯志時就選定好攀附的勢力,把一條路走得太深,已斷然沒有回頭的道理。

    既然回不了頭,就只能動手,把別的通天路斫斷,把其他意欲攀登的人一個個踹下去。

    權(quán)利本就是無從分享的孤峰,有他,就不能有別人。

    他是這么想的。……那么官家呢?那個真正立在權(quán)利巔峰的人又會怎么想?

    他必須在圣上以前將所有事情安排妥當。唯如此,才能繼續(xù)安安心心,做圣上最看重、最信賴、最得力的幫手。

    蔡京忽問:“金風(fēng)細雨樓獻送的帖子在哪?”

    這種時候提金風(fēng)細雨樓又有什么意義?

    難道他也聽信江湖流言,要對付季卷,非得先鏟除金風(fēng)細雨樓不可?

    從蔡京身后陰影里,忽抽出兩道身影,一道蒼老,一道卻是個比女子還美的青年。年輕的那個恭恭敬敬,將金風(fēng)細雨樓相當厚實的禮冊遞交給他。蔡京只翻開掃了一眼,即道:“把這份禮轉(zhuǎn)贈‘元十三限’,他看到以后,自知要怎么做。”

    青年應(yīng)聲而去,過不多時,又沉默地歸來,道:“禮已送到。元十三限要我傳話,牝雞司晨,顛倒綱倫,他雖看不起圣上,這件事卻必要出手相幫。”

    蔡攸抹了抹汗。蔡京卻笑了。哈哈大笑。他哈哈大笑道:“你看這個人,分明是要為官家鏟除奸佞,非要說些惹人生厭的話,半輩子京城沉淪,就為這張管不住的嘴。”

    青年輕聲細語地應(yīng)答,接著又提出疑問。他已經(jīng)很擅長當奴才,知道偶爾為之的提問,搔到癢處,才更哄得主子開心:“元十三限的師兄是諸葛神侯,他一旦出手,諸葛神侯未必不會下場相抗。”

    蔡京道:“京城將亂,我會親自保奏圣上去太廟祭祀上香,一來祈禱事成,二來保全萬金之軀。圣上知道近日風(fēng)險,一旦起駕,當然會召京內(nèi)第一高手諸葛侍奉在側(cè)。到時遠離京師,他縱有三頭六臂,怎么回護?”

    他又冷冷笑道:“何況諸葛小花未必不愿意抽身事外。他不愿見我得勢,也不愿看季家造反,倒是立場站在哪方,真不好說,我這算幫他。”

    任怨這才恍然、釋然、了然,擊掌道:“原來如此,這樣說來,諸葛先生還要領(lǐng)相爺?shù)那榱ā!?br />
    蔡京笑容一斂,道:“拍馬屁的話留到以后再說。多指頭陀還在蜀地未歸?”

    任怨答:“他去聯(lián)系唐奶奶,想是被唐門人耽擱了。”

    蔡京點點頭,道:“既如此,聯(lián)系其余好手的事,就由你,任勞,還有我這不成器的兒子一并負責(zé)。”他身體鼓脹起來,天庭飽滿,從無可轉(zhuǎn)圜的老意中,又迸出無盡精光,一一點道:“‘天盟’盟主張初放,‘落英山莊’莊主葉博識,‘神槍會’‘一言堂’堂主孫疆。”

    這是江湖勢力。

    “葉云滅、黑光上人、七絕神劍、雷怖。”

    這是江湖高手。

    “童貫、王黼、梁師成、米蒼穹。”

    這是朝中曾與他相對,但此時必會擰做一股繩的惡徒。

    除此之外,都是已在他掌控之中,只需他下令,必會為攀附于他,竭盡所能的江湖嘍啰。

    近幾年來,季卷發(fā)展越盛,這些江湖敗類對他的攀附就越緊密、越諂媚。

    他們怕極了。怕自己行事風(fēng)格在季、蘇二人手下活不過一時。

    自然有這樣的事——一些在原先地盤犯了大案、要案、重案的人,自以為此處不留爺,自可以去燕京重新闖蕩——也有些頗立了戰(zhàn)功,在燕地得了人望,甚至被季卷委以重任,馬上就要進入?yún)⒆h核心圈子內(nèi)——然后身上血案暴露,季卷翻臉不認人,接連加急,直接把人推到菜市口斬首。

    如此一來,還有幾個江湖好漢敢去燕地赴死?

    要知道江湖中人,隨性而為,殺人、滅門、奸淫擄掠,根本不足以污蔑一拳一腳打出來的赫赫威名。

    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事:光明越盛,陰影就越齷齪。有人越要推行紀律、公義,那些喜歡混亂、邪惡的人就抱團更緊。

    他們是在為自己的欲望而活?或者已被蔡京栓上鐵鏈,為一時痛快,把命都賣給了他?

    蔡京隨意將他們的命推到牌桌上,像隨手決定要搗滅一個蟻穴。他漫不經(jīng)心地:“叫那些人都動起來,給金風(fēng)細雨樓找找麻煩。”然后便不再提及,而是向蔡攸鄭重地、嚴肅地、不可輕忽地交代道:“還有一個人。我讓你和他打了四年交道,現(xiàn)在該是請他動身的時候了。等明日一早,我去求一份官家手諭,你親自去‘金字招牌’,務(wù)必要將他請回京。”

    蔡攸同樣站直了身,肅容應(yīng):“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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