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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孤燈不明思欲絕

    仙門百家的陳年舊事,都快被下修界念叨碎了,畢竟不少庸人都對成仙得道極為向往,所以近百年來,這種童謠、傳說數不勝數,但大多都是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俗事,委實乏善可陳。

    況且窮街小巷里傳的童謠,蕭晗原本也沒怎么留心,直至五六個孩子成群結隊地跑過去,其中有個小丫頭撞上了蕭晗,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腦袋,還不停嘀咕著:“黑白交錯乃天意,蕭唐從此結連理。”

    蕭氏和唐氏……

    奇了怪了,自唐夢安仙逝以后,三清灣和蓬萊島算是結下了梁子,二十年間再無往來,怎的會莫名出現在下修界的童謠里?

    蕭晗遞給了小丫頭一顆喜糖,問道:“你說的可是蕭峰和唐夢安?”

    “不是呀,”小丫頭天真地搖了搖頭,她把喜糖含在嘴里,稚嫩的臉蛋凸出了一塊小鼓包,“這個‘蕭’指的是如今三清灣的長公子蕭蔚明,他翌日便要迎娶蓬萊島嫡女唐姝婉了,大哥哥你不知道嗎?這樁喜訊在下修界都傳開啦!”

    蕭晗不可思議地蹙緊了眉,他遲疑道:“蕭蔚明要娶……唐家的女兒?”

    小丫頭含著糖,說起話來有些模糊,“對呀,據說這樁婚事,還是蕭公子自己求來的呢。”

    蕭晗不解,“他自己求來的?”

    “蓬萊島原本想求娶蕭二小姐的,然后不知怎的,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小丫頭突然不肯說了,喜糖已經被她含化了咽進肚里,然后她意有所指地盯著蕭晗手中的錦囊,擺明了還想要糖的意思,蕭晗一股腦地把喜糖全塞進她的小口袋里,又問:“那‘黑白交錯乃天意’該當何解?”

    掂了掂錦囊的份量,小丫頭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她這才繼而說道:“大哥哥,我偷偷告訴你哦,之前蕭蔚明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亡人谷的女鬼,現在棒打鴛鴦了,我娘說這叫‘正邪不兩立’,是天意。”

    “什么女鬼?”蕭晗佯裝不知情的模樣,繼續向小丫頭打聽,“三清灣是數一數二的名門正派,蕭掌門怎會允許蕭公子和一個女鬼在一起?”

    “自然是不許的。”小丫頭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張皺皺巴巴的畫像,然后湊到蕭晗耳邊悄聲道,“現在蕭、唐兩派的修士都在四方云游,說只要遇到那個女鬼直接就地處死。”

    蕭晗接過畫像,展開細瞧,筆墨描繪的眉目清秀可人,衣著打扮也只是凡間普通女子的模樣,但殊不知,這畫上的,卻是亡人谷的九大惡鬼之一,夢鬼月霖。

    果不其然……

    畫上的月霖仍是笑的,她笑得嫣然而俏麗,一如她如花似玉般的年紀,蕭晗看著看著,心頭不禁泛起一陣酸澀。

    無意瞟見他眼眶發紅,小丫頭好奇地問道:“大哥哥你怎么了?”

    蕭晗把畫像的褶皺仔細撫平,然后把它放進了前襟里,“沒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小丫頭仰起臉追著問:“是誰呀?”

    蕭晗也不瞞她,只道:“我妹妹。”

    小丫頭呆呆地“噢”了一聲,隨后也變得悵然起來,蕭晗瞧她莫名其妙地悲從中來,未免覺得好笑,“怎么了,你也有個妹妹?”

    “有的,但她很不聽話,還總闖禍,”小丫頭叉著腰抱怨道,“一點兒也不讓人省心。”

    蕭晗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是啊,一點兒也不讓我省心……”他欲言又止,沉默地跟小丫頭對視半晌,最終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小丫頭跟在他后邊,一邊跑一邊問:“大哥哥你去哪兒?”

    只聽蕭晗回道:“救我那個不聽話的妹妹去。”

    小丫頭急切地抓上他的衣裾,新郎官的大紅錦服隨風飄動,“可你不是剛成了親嗎?為了救妹妹,連新過門的媳婦兒也不要了?”

    “媳婦兒自然是要的,但我也不能叫人把她欺負了呀。”

    言罷,蕭晗偏過了頭,小丫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覺面前的人徹底融進了周遭的陰影里,身上溢著難以言喻的蒼涼,“大哥哥……”

    蕭晗應聲回過了頭,他的眸子閃著明媚的光亮,好像他依舊是方才發喜糖的少年郎。

    小丫頭懵懵的,但看見蕭晗的笑容,攥著衣裾的手不由自主便撒開了,“大哥哥,好人有好報,你發了這么多喜糖,一定是個頂好的人,我相信你妹妹會平安無事的。”

    蕭晗啞然失笑,他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瓜,道:“借你吉言。”

    小丫頭說得沒錯,好人有好報,可惜蕭晗不是如她所言那般頂好的人。

    待蕭晗回到寧狐村時,正巧撞見暮塵正在門口踱步,似是等候良久,“師尊……”

    還不及道一句“我回來了”,暮塵便轉身打開了門,示意蕭晗進去,“有人要見你。”

    蕭晗一進屋,便對上了一雙半哭半笑的眼睛,“老無常?”

    可能是習慣使然,無常鬼見到蕭晗還是惶然下跪,他急道:“啟稟鬼王,屬下感應到夢鬼魔息陡變,恐有走火入魔之勢!”

    九大惡鬼歃血為盟,素來相知相守,無常鬼能說出這番話,也并不在蕭晗的意料之外,“我知道。”

    老無常思忖了片刻,將自己所見所聞全部一五一十地交代給了蕭晗:“屬下趕來之前,曾聽聞了一首童謠,恐是有人故意為之,目的就是為了激怒夢鬼,以此引蛇出洞,斬草除根。”

    暮塵自始至終沒有出去,自是不知道下修界發生了什么,他不禁疑道:“什么童謠?”

    蕭晗無意間看到了桌子上的喜酒,旁邊還有幾道小菜,他幾近恍惚地回道:“黑白交錯乃天意,蕭唐從此結連理。”

    無常鬼有了謀算,篤定道:“不錯,想必夢鬼也正是聽到了這首童謠,才會魔息不定,心起殺意,屬下抖膽猜測,夢鬼此刻恐怕已經在去往三清灣的路上了。”

    但蕭晗仿佛并不意外,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無常鬼的官帽,“老無常,你特意跑來告訴我這些,不怕新主子刁難你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無常鬼倒是直言不諱,他垂首作揖,勸道,“鬼王還是早做打算吧,時間不等人的,再晚一步,怕是夢鬼連全尸都保不住了。”

    蕭晗沉吟須臾,而后問他:“蕭蔚明的大婚定在哪日?”

    “六月初九,也就是明日。”無常鬼拿出骨哨,雙手奉上,“鬼王若即刻啟程,屬下便召喚幾隊走尸隨您同行。”

    蕭晗沒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他想著只要能及時攔下月霖便好,無需同三清灣開戰,更何況這哨子是用死人骨頭制成的,蕭晗嫌膈應,也不樂意摸,于是他一擺手,“不用,我一人去,省得打草驚蛇。”

    但無常鬼卻十分執著,“您還是收下吧,屆時若有什么不測,也好以防萬一。”

    見蕭晗各種猶豫,暮塵便想主動接過來,不料蕭晗見此立馬擋住他的手,順勢收下了無常鬼的哨子,“行了老無常,你可以走了。”

    無常鬼踟躕良久,最終摘下官帽,掀衣而跪,行的是君臣之禮,“屬下告退。”

    無常鬼走后,暮塵本想把手抽出來,可蕭晗又握緊了兩分,弄得他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別碰這種東西,”蕭晗把骨哨又放遠了一點兒,在面對暮塵不解的表情時,他沉聲解釋了一句,“臟。”

    不知是否是暮塵常年穿著一襲白衣的緣故,蕭晗對于他的干凈總是護得厲害,以前在蠱洞里就不讓他沾血,現在又冷著臉禁止他碰鬼界之物。

    跟小狗護食一樣,思及此,暮塵不禁發笑,但蕭晗畢竟不是什么小狗,他更像一匹孤軍奮戰的狼王,獨立于高崖之上,俯瞰著慌不擇路四處逃竄的獵物。

    但狼王偶爾也有幼稚的時候,蕭晗把臉埋進暮塵的頸窩,還不安分地咬了一口,他的聲音悶悶的,只問:“笑什么?”

    “嘶……”暮塵吃痛,他倒吸一口涼氣,起身想趕走貼在自己身上的大型犬,“你屬狗的嗎?”

    “錯,”蕭晗抬起臉,帶著淺淺的笑容,他舔了下唇角,似是回味無窮,“我就是師尊的狗。”

    人不要臉當真是天下無敵。暮塵拿他沒辦法,只好安撫般拍了拍蕭晗的背,末了言歸正傳道:“無常鬼的話有幾分可信?”

    “不知道,”蕭晗在暮塵的頸間蹭了蹭,話語間的呼吸灼熱,打在了后者的耳畔,引起一陣酥癢,“但在入谷之前,他讀過幾年書,是個聰明人。”

    “你別鬧……”暮塵被他撩撥得不自在,下意識便想躲開,誰知蕭晗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口吻是不容置啄的霸道:“別躲,我快走了。”

    暮塵回握住蕭晗的手,好像眷戀不舍地挽留,“你去哪兒?”

    蕭晗不置可否,只是愧疚地避開了視線,他的眸底蕩漾起一泓水色,映出了他內心的風霜苦寒,“對不住了師尊,這堂,怕是得過兩天再拜了。”

    第一百零二章 卷帷望月空長嘆

    月霖于蕭晗而言,是主仆,更是兄妹,蕭晗毋庸置疑要去救她,暮塵沒有理由阻攔,但他心底不安,因為這一切都太過巧合了,其中恐有蹊蹺。

    “葉舟,你想沒想過,或許這首童謠正是無常鬼散播的也未可知,若你前去……”

    “我知道這無異于自投羅網,幕后主使八成已經挖好了陷阱,現下擺明了是請君入甕,至于跳與不跳,全憑我自己了。”雨絲和云煙一齊輕揚,蕭晗走出房檐的陰影,沉默地凝望遠方,臨了他轉過身,深切地與暮塵兩兩相望,“師尊,我該走了。”

    暮塵頓了片刻,問道:“回三清灣?”

    蕭晗點點頭,他神情黯然的面容上,帶著一抹揮之不去的凄然之色,“我出來晃蕩的時間夠長了,差不多該把二十年前的恩怨了結一下了,況且月霖……我得救她。”

    暮塵眉心微蹙,睫毛低垂,他半闔著眼,眸中幾乎沒有神采,手中還捏著一枝紫荊花,微向前傾著,好像要贈與誰,但寧狐村的陰氣不散,花已經敗了,只有零星幾朵還未從枝頭枯落。

    蕭晗蹲在暮塵身前,真真切切地端詳著衣穿喜服的師尊,純正的朱紅將眼前人襯得更加白皙高潔,他烏黑的青絲挽起了發髻,輕攏慢捻的流云鬢邊垂下幾顆珍珠,劍眉淡掃,雙眸點漆,容顏若仙。

    這一幕蕭晗幻想了好久,久到自上輩子起,他便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夠與暮塵廝守終生。

    可惜他未能得償所愿,妾室終究穿不了獨屬發妻的正紅,玉如意挑起的蓋頭也是媚俗的粉色。

    而今,他終于娶到了他。

    可他也終于要失去他了。

    蕭晗心中五味雜陳,他似乎想說什么,卻又不知從何開始,末了冒出一句:“師尊,你別恨我……”

    蕭晗這話沒頭沒尾的,但暮塵卻沒有多言,他心領神會地看向蕭晗,俯身擁住茫然若失的小徒弟,只寬慰道:“葉舟,其實你不用顧慮太多,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捫心自問,無愧便好。”

    過了很久,蕭晗才避開暮塵的懷抱,緩緩站起了身,他閉上眼睛,不愿再正視暮塵,然后開口,嗓音卻有著令人無措的平靜:“可我若有愧呢?你會恨我嗎?”

    近乎是無解的問題,但蕭晗還是問了,問完之后自己又呢喃著答:“你會恨我的。”

    暮塵望向他的背影,幾度埋沒于密集飄搖的雨幕里,“葉舟,你到底瞞了我什么?”

    蕭晗莞爾,笑顏如春光般明艷,可眼底的落寞卻融進了陰沉的天空下,在難分敵我的黑暗中,這份私心沒有被他掩飾得很好。

    “沒什么,先喝喜酒吧,然后還得勞煩師尊,陪我一起回趟三清灣。”

    蕭晗進屋,抖落一身的雨水和疲憊,他兀自帶著笑意,倒了兩杯酒,把其中一杯遞到暮塵手里,而后才漫不經心道:“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我就把事情的原委悉數奉告,好不好?”

    暮塵接了過來,卻在蕭晗挽起胳膊想喝交杯酒的時候,他抽身而起,低垂著眸子輕喚了一聲:“蕭葉舟。”

    蕭晗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但他仍故作輕松地仰起頭,直接對上了暮塵明察秋毫的目光,“怎么了?”

    可暮塵并未示弱,他只道:“你允過諾,要陪我下一輩子的棋。”

    外面大雨瓢潑,打在瓦上檐間,如癡如狂,“滴滴嗒嗒”的聲音愈演愈烈,令人焦躁不安。

    蕭晗一時語塞,愣了良久也才道出一字:“我……”

    咔嚓——!

    雷霆轟鳴,響徹云霄,好似一道紫電劈開了蒼穹,恍如白晝。但蕭晗和暮塵卻依舊四目相對,誰都不曾移開視線,一如誰都不肯率先妥協。

    不知過了多久,暮塵終于開口:“可你至今,連執子都不會。”

    許是相隔的時間太長,再開口時,蕭晗又變回了他素日里無所顧忌的樣子,“那等我回來,你親自教我。”

    關于日后的諾言就如此輕易許下,可能也只是為了讓眼前人的神情不再那么哀傷。

    “不止下棋,等我回來,咱倆完婚。”

    蕭晗邊說邊站了起來,他捧起暮塵的左手,把酒杯放入他的指間,隨后半低下頭,就著這個姿勢把喜酒喝了個干凈。暮塵兀自立于原地,他在蕭晗湊過來的時候稍微傾斜了酒杯,好叫后者喝得舒服一點兒。

    隨著濁酒流入口中,咽喉滾動,暮塵終于不再去看蕭晗,轉而閉上眼將另一杯酒一飲而盡。

    正當辛辣醇厚的酒水劃過舌尖之際,暮塵只覺渾身一滯,再也動彈不得,他手上脫力,嫣紅的酒杯便掉在地上,摔了稀碎。

    蕭晗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一年,他尚且是三清灣的蕭二公子,晨修時在歸一臺上與旁人比試,誰知對方技不如人便使暗箭偷襲,不足三寸長的箭矢擦過他的踝骨,想來是要斷其筋脈一路。

    蕭晗經了這般風險,卻全然沒有后怕,他趁其不備,掌中攜了紅光,狠狠地拍在對方的胸口上。

    暮塵面無表情地沉默半晌,拂袖而去,待到蕭晗自行請罪之時,一道凌厲的金光將他打飛了出去,宮殿后院之中頓時血花四濺。

    “緣何傷人?”

    蕭晗趴在地上,靈鞭抽過的地方好似有烈火在燒,他爬不起來,只得垂眸辯解,聲音啞然:“弟子……弟子不曾,還望師尊明鑒……”

    “好,那便隨我同去歸一臺。”

    暮塵不再追究,蕭晗還暗自報有一絲慶幸,可真當他走到戰臺中心的時候,雙膝一軟,徑直跪了下去。

    蕭晗彼時還不知道,那是暮塵為了管束徒弟,獨創的骨戈術。

    其因邪念而生,有殺意或貪求過多皆會遭此反噬,施法者必定心無旁騖,方能情急之下,控制他人行動。

    “蕭晗,你屢教未改,實為不堪,我命你五日于此思過。”

    即使并非宗門血統,可蕭晗畢竟也算名義上的二公子,歸一臺——每日都有眾多學修比武試煉的地方,他要在這里,跪上五天?

    歸一臺很高,一共百級臺階,蕭晗拖著幾乎動不了的膝蓋,一節一節地爬了下去。

    一開始他還在乎顏面,提起衣擺慢慢地挪動雙腿,可石階磨得太疼,蹭一步便冷汗直流,后來,蕭晗干脆雙手撐地,喪家之犬一般趴在地上。

    待他終于爬下了歸一臺后,石階上留有兩道血痕,自上而下,如同地獄厲鬼爬過的返陽之路,殷紅斑駁。

    這段記憶太過痛徹,乃至歷時兩世都未嘗磨滅,蕭晗不愿再度回想,他打橫抱起暮塵,將他安放在了鋪滿大紅被褥的床榻上。

    “師尊,其實骨戈術,我上輩子就會了。”

    蕭晗攤開被子替暮塵蓋好,屋外雷雨連綿,以免他受了風寒。

    “對不住,我騙了你,但只此一次,不為大過,三日之后,骨戈術自會解除,只是委屈你這三日了。”蕭晗背過身坐于床頭,潑墨似的長發搭在肩上,發梢掃過了暮塵幾乎沒有知覺的手腕,黑與白的交匯格外割裂。

    他笑道:“反正上輩子你也誆了我一次,然后用骨戈術讓我在歸一臺跪了五日,咱倆就算扯平了。”可這個笑容卻越發苦澀,蕭晗不住地顫抖,忽然感到有溫熱的水滴落在了自己手背上,他半闔著目,似是喃喃自語一般:“其實我不是要刻意瞞你的,暮塵,但很多事情,我不能說。”

    蕭晗的嗓音一直控制得很好,由于背對著床,暮塵看不見他通紅的眼尾,直到此刻才終于聽出了些許難以自抑的哽咽,“對不起師尊,我可能就是個膽小鬼,我不想看見你心灰意冷的樣子,更怕你恨我……”

    聽著蕭晗自責的言語,暮塵感覺心臟是抽搐般的疼,其實他很想從身后抱住蕭晗,告訴他自己從始至終根本不曾怪過他,奈何骨戈術的緣故,暮塵動不了,也沒法說話。

    蕭晗極其混亂,他捂住腦袋,佝僂著背,語氣是近乎于卑微的哀求:“你別恨我,好不好?”

    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徹底壓垮了他的脊梁,暮塵凝神發力,卻也只能勉強動了動指尖,蜻蜓點水似的觸到了蕭晗的手。

    蕭晗終于如夢初醒地回過了頭,在暮塵溫柔包容的注視下泣不成聲,他把他擁在懷里,因為唯有師尊,能安撫他的魂。

    蕭晗抵住暮塵的額頭,也不知該如何說出更軟的話,只好笨拙地蹭著他的面頰,二人唇齒相貼,鼻息相聞,眉目間的濕潤,是淌了很久的淚。

    “求你了,別恨我,我會盡力彌補的,但求你不要恨我……”

    蕭晗的聲音止不住地發抖,但他仍撕咬上暮塵的薄唇,竭力維持著表面的占有,好讓自己顯得不這么狼狽。暮塵沒有任何回應,但他信任而痛惜的眼神,仿佛就是對于蕭晗最好的迎合。

    終是黃粱夢一場,不過整夜荒唐。

    旭日東升,待暮塵清醒之后,蕭晗已經走了,只剩下空蕩蕩的窗欞,風吹花落,好像他從未來過。

    第一百零三章 啼鳥還知如許恨

    蕭蔚明和唐姝婉的大婚之日就在今天,正是良辰好美景,映襯才子配佳人,卻忽然有個流言甚囂塵上,開始在各大門派的賓客間流傳開來。

    譬如下修界便不乏有津津樂道之人——

    “在下近日得知一事,雖有駭人聽聞之嫌,但仔細想想,十有八九是真的,閣下可有興致聽上一聽?”

    “巧了,我這里也有一件秘聞,是關于三清灣的。”

    對方頗有深意地揚了揚眉,意味深長道:“閣下所知的秘聞,是不是跟今日大婚之人有關?”

    “確是如此。”

    二者齊齊換了個眼色,其中一人壓低聲音道:“在下聽說三清灣的蕭公子和……”

    另外一人聽到這里便繃不住了,公子風度也不要了,“噗”地笑出聲來,激動道:“對對對!就是這件事兒,蕭蔚明和亡人谷的一個女鬼有染!”

    “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沒想到連閣下這般不愛聽碎語閑言的人都知道了。不過聊這事兒,聲音得輕一點兒,怕是隔墻有耳……”

    隔墻的確有耳。

    自離開寧狐村后,蕭晗便聽聞了許多關于蕭蔚明和月霖的傳言,從最開始走街串巷的童謠,直至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語,這件事兒越傳越邪乎、越傳越香艷。想來無常鬼所言沒錯,此舉便是為了激怒月霖,好引她現身于三清灣,然后四大門派正好借機合力將其誅殺。

    “蕭蔚明都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還怕隔墻有耳?依我看吶,他們倆也算是婊子配狗,天長地久,只是委屈蓬萊島的唐姝婉嘍。”

    聊到興致高漲處,兩個修士還未來得及相視一笑,便被一股強大的魔息掀翻了數丈之遠,他們雙雙腦袋著地,額頭皆磕出了一塊血印子,像是對著來者參拜叩首一般。

    蕭晗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居高臨下地看向二人,猶如俯視兩只螻蟻,巨大的壓迫感隨之而來,他面無表情卻又仿佛兇相畢露,只道:“我已經很久沒有殺過人了。”

    這句話說得理所應當,似乎鬼王不再作惡便是對于這個紅塵莫大的恩賜。

    趴在地上的兩人也沒料到飛來橫禍,他們看蕭晗的打扮,應該也是個修道之人,于是連忙告饒大喊:“道、道長,饒命啊道長!我們不敢了,再也不不敢了……”

    蕭晗心系月霖,暫且無意同旁人糾纏,只不過在他離開的瞬間,二人的舌頭斷成了兩截,血淋淋的軟肉掉在地上,斑駁一片。

    大門派娶親,盛宴連擺三天,第一天是接風筵,在婚典前一天晚上舉辦,顧名思義就是給諸位來賓洗塵接風的,大家尚且比較隨意,但六月初九這個正日子可怠慢不得,所有人俱是賀喜致意,文質彬彬。

    高朋滿座,張燈結彩,四方的紅燈籠在風中搖曳,看此日桃花灼灼,良緣遂締,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可謂是上修界盛極一時的舉世婚典。

    殿門大敞,只見蕭蔚明一襲紅袍,韶光流轉,出塵逸朗的俊顏卻失了光彩,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勉強的笑意,卻被賓客們說成是求娶到意中人的激動和慨然。

    唐姝婉同是一襲華袍紅裝,頭上的鳳凰步搖襯托出她的高貴和嬌艷,縱然人們無法瞧見她蓋頭下的絕色容顏,只一個身影,卻也是傾城傾國,婀娜多姿。

    二人攜手步上樓臺,蕭玉笙見此,他舉杯起身,笑著點了點頭,朗聲致辭:“諸位貴客來自五湖四海,能于百忙之中蒞臨三清灣,實乃區區之大幸。”

    座下的賓客聞言,都一股腦地奉承道:“蕭掌門客氣了,能有幸見證令郎的大婚,是在下之榮。”

    “少公子與少夫人郎才女貌,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吶。”

    這些阿諛之詞,宮羽弦聽得厭煩,目光下意識在人群中掃視,很快就找到了坐在角落的蕭云清。

    蕭云清垂著雙眸,一身淡藍的薄紗裙并不引人注目,是少有的素雅打扮,她素日喜歡熱烈張揚的艷紅,但在兄長大婚之日到底收斂了秉性,卻也始終沒有抬頭去看蕭蔚明一眼。

    她的神情也好,舉止也罷,一切都與往常一樣,甚至比往常更加平靜,或許是因為順風順水慣了,所以在她發現無力與命相爭的時候,格外狼狽,乃至一蹶不振。

    看著蕭云清的側臉,宮羽弦倏地想起了顧子吟當年也是這般,哀憐的桃花眼蓄滿了水光,卻傲然地梗著脖頸,不肯流下一滴眼淚。

    一樣的不甘,卻也是一樣的最后屈服于了世事無常。

    宮羽弦走近了幾步,“小二。”

    蕭云清驀然回首,“老宮?”

    宮羽弦問道:“小二,關于你娘的事兒,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娘?”蕭云清疑惑,“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問了,你便答。”

    宮羽弦說一不二的態度令蕭云清生怯,她只好依言,把自己對于顧子吟的了解悉數說了出來:“我娘是扶桑洲的顧氏二小姐,自鬼王將其滅門后,便嫁與了我爹,成了三清灣的掌門夫人……”

    宮羽弦打斷了她:“你娘既是二小姐,那你可曾知道,扶桑洲先前還有位嫡長子,是你的舅父,名喚顧子辰。”

    關于扶桑洲的種種往事,蕭玉笙很少提起,所以蕭云清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你現在知道了,”宮羽弦松開了手,轉而揉了揉蕭云清的頭發,“他為救你娘而死,記住他,別忘了。”

    宮羽弦極少做有這種親密的動作,她的手有點兒發涼,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別扭的,蕭云清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但她仍舊應了一聲:“好……”

    得到滿意的答復,宮羽弦轉身便準備離開,感覺涼意從頭頂散去,蕭云清想叫住她:“老宮,今日我哥大婚,你不留下來喝杯喜酒嗎?”

    宮羽弦沒有回頭,她傳音入耳的本事過人,好似什么秘密一般,無來由地說了一句:“不喝了,該走了。”

    “等我哥大婚結束,你還會回來的,對吧?”蕭云清急忙追問,她清楚自己的功力不敵宮羽弦,擔心對方聽不見,于是她大喊出聲,“老宮!”

    可宮羽弦的影子早已埋沒在賓客里,蕭云清找不到她,只聽到她慢慢悠悠地回了一句:“不用送了。”

    宮羽弦走得大搖大擺、無牽無掛,好像只是一位無足輕重的過客,雁南飛而不留痕。

    蕭云清見狀亦賭氣地轉過身,可她沒有走,聽著宮羽弦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她感覺心里空落落的,是不甘嗎?

    她突然很想回頭,然后叫住宮羽弦,問她一句:“你還會回來嗎?”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既已轉身相別,又回頭糾纏做甚?

    可她不甘……

    罷了,回頭很丟人嗎?就算丟人又怎樣,反正師徒一場,她什么忌沒犯過,什么丑沒出過?

    “老宮!”蕭云清穿梭在眾人之間,她拼命想喊住那個行往匆匆的身影,縱使不確定她會不會因自己而留,“我已至及笄,卻尚未拜師,你可愿意……”

    她不再羞于撂地賣藝,不再擔心顏面掃地,不再拘于世家俗禮,因為她想留一個人。

    一個授她心法靈力、贈她情詩竹簫之人,一個令她母親出閣也沒放下的采花賊。

    聞言,宮羽弦終于停下了腳步,蕭云清在來往的賓客間跌跌撞撞,但礙于她的身份,沒有人敢作何聲討,卻不乏有好事之徒偷瞄這出好戲。

    宮羽弦回過身,她冷目微闔,注視著蕭云清的躊躇,卻道:“不愿意。”

    蕭云清立時變得無措起來,“為什么?”

    宮羽弦道:“你有更好的師尊要拜。”

    “沒有了,我只想拜你為師。”

    “那玉清仙尊呢?你不是一直想拜他嗎?”

    “我不想了。老宮,不管你去哪兒,帶上我好不好?”怕宮羽弦以為自己是無理取鬧,蕭云清便又添道,“我、我雖有時嬌蠻不服管教,但以后不會了,你別走,求你了……”

    從小金口玉言的二小姐,竟在大庭廣眾之下,拋卻要強與高傲,結結巴巴地承認錯誤,還說“求你了”。

    即使決絕如宮羽弦,也未免不會為之動容,她哪里在蕭云清的口中聽到過“求”這一字,而今卻為了留下自己,連說了好幾遍。

    可面對蕭云清的苦苦挽留,宮羽弦沒辦法答應什么,因為她還有重任未了,因為她還想替一人尋仇。

    那位故人與蕭云清很像,都有一雙讓人不忍拒絕的桃花眸。

    但在蕭云清再次開口前,宮羽弦便引風沙障目,借機抽身離開。

    她走了,獨留蕭云清自己在這賓客如云間,恐懼于這亂世蒼茫,仿佛訣別前的悲愴。

    忽聽得旁邊一聲尖銳的利響,只在電光火石之間,蕭云清反應迅速,驀地側身,卻瞧一簇冰柱深深地釘進她方才所站的位置。

    慌亂隨之四起——

    “什么人?!”

    “有刺客!”

    “保護二小姐!”

    第一百零四章 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一聲鳴鏑劃破天空,頃刻響遍整個三清灣,方才還歌舞升平的清輝閣霎時間紛亂不休,拔劍四起。

    唐圣元神情晦暗,隱隱泛著狠辣的精光,他猛地揩去臉頰上的血絲,大步走到冰柱前,發現上面還附著一封信來。

    何人膽敢在他女兒出閣之際作亂?

    唐圣元展開信箋,板著面孔看了一段,忽地臉色大變,手指驀地捏緊,難以置信地又再讀了一遍,這一遍下來,他整個人都在細細地發著抖,指尖甚至戳破了信紙。

    “阿爹,怎么了?”

    聽聞異響,唐姝婉急著要從高臺上下來,但裙擺曳地,不慎磕絆,蕭蔚明見狀忙去攙扶,陪她一同下了高臺。

    誰知蕭蔚明剛走下石階,便被唐圣元指著鼻子謾罵:“你們蕭氏好歹也是名門望族,不曾想,你作為長子,竟如此上不得臺面!”

    唐姝婉一手拿過信箋,另一只手還攔在唐圣元身前,生怕他一怒之下造成什么失控的局面,“阿爹別這樣,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誤會……”

    說著,唐姝婉低頭掃了一眼,表情也變得極為難看,還不等眾人反應,她便點燃靈火,信箋瞬間燒成了灰燼,而后干笑道:“滿紙荒唐言,不知是何人所為,竟開如此低劣的玩笑,這當真……”

    “這當真是什么呀?”

    檐角上,忽然傳來一個輕快的少年音。

    在場諸位皆是色變,蕭蔚明拔劍出鞘,護于唐姝婉之前,蕭玉笙也站了起來,循聲而望。

    三清灣承辦如此盛會,負責戒嚴的守衛都是上修界的修士,但這黑衣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其中,且在他出聲之前還無人覺察,顯然不是泛泛之輩,不可輕敵。

    “唐小姐,我好心提醒你,不想讓你平白無故嫁錯了郎君,你非但不聽,反倒說我滿紙荒唐言,真是讓人心寒。”

    話音未收,一抹黑影閃過,待旁人瞧清時,他竟已負手立在大殿中央,站在了烏泱泱的人群中。

    唐圣元看似冷靜,但額頭卻已經冒出了細密的冷汗,他心中估測著來者實力,不由地愈發心慌,“閣下究竟是誰?又意欲何為?”

    “我都說了,我只是為了提點你,莫要讓令媛嫁錯郎而已。”

    此言一出,四下賓客皆是面面相覷。

    蕭蔚明和女鬼有染之事,早已傳遍了街頭巷陌,鬧得人盡皆知,唐姝婉本來也有所耳聞,但畢竟是蓬萊島有求于三清灣,才有的這樁婚事,她嫁與蕭蔚明也并非什么郎情妾意,只為兩派同舟共濟,不日若亡人谷來犯,三清灣不會袖手旁觀罷了。

    唐姝婉思量片刻,決定維護蕭蔚明,隧道:“小女子嫁誰,便不勞閣下操心了。”

    黑衣人笑道:“唐小姐好大的心胸,竟也無所謂蕭公子這一顆心,究竟是歸你唐家呢,還是另有所屬。”

    變故橫生,蕭玉笙乃一派之主,理應及時制止這場鬧劇,但他感覺西峰附近的結界不穩,許是有人破壞,意圖硬闖,可西峰之巔,便是長明殿了……

    趁眾人方寸大亂之際,蕭玉笙提弓趕往西峰——長明殿里,尚且供奉著蕭晗在陽間的最后一柱香火。

    見事態愈演愈烈,一直默不作聲的蕭云清終于忍不住了,她拍案而起,美目圓睜,“你血口噴人!”

    黑衣人攤開兩手以示無辜,“我怎么血口噴人了,你兄長和夢鬼到底做過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難道不清楚嗎?”

    蕭云清疑道:“夢鬼?”

    “哦對,我倒是冤枉二小姐了,因為你的確不知道,你兄長一心喜愛的月姑娘,便是亡人谷九大惡鬼之一的……”黑衣人語調一頓,瞇起眼眸緊盯蕭云清愈發煞白的臉,在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中,他終于揭曉,“夢鬼月霖!”

    蕭云清一下子便怔住了,她愣了半天,才下意識地看向蕭蔚明,卻見后者亦是血色盡褪,顯然是被黑衣人說中了心思。

    “哥,你知不知道,月霖是夢鬼?”蕭云清不可思議地微搖著頭,她快步走到蕭蔚明近前,發狠地捶打逼問他,“哥你說句話啊!”

    見蕭蔚明已然無意辯駁,唐姝婉只得暫且安撫蕭云清:“清妹妹你先別急,這眾目睽睽的便如此構陷,我相信夫君也是有口難言……”

    這一面之詞是說給外人聽的,唐姝婉旁觀者清,她知曉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齊心協力共御外敵,那無論來多少不速之客都根本不足為懼,最怕的是內訌,一旦自殺自滅起來,不管多大的門派,很快便會一敗涂地。

    可惜唐姝婉的一片冰心,終是無言誰會憑闌意。唐圣元怒發沖冠,高聲喝道:“爾等鼠輩!竟敢妄圖拉我女兒下水!”

    “爹!”

    且聽唐姝婉一聲變了調的大喊,唐圣元出手如電,在瞬息萬變之間一掌打出,直襲蕭蔚明的心脈之處,速度之快連近在咫尺的唐姝婉都來不及阻攔,而蕭蔚明也無要躲的意思,只靜靜地目視前方,坐以待斃。

    在強悍的靈力觸到胸口之前,蕭蔚明感覺心臟一緊,不是為著死亡來臨前的恐懼,而是他莫名想起了一個名字,這名字的主人陪他在幻境里拜了堂,是他想要白頭偕老的姑娘。

    月霖……

    誰知預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來,卻發現竟是有人在情急之下,擋在了蕭蔚明的身前,來者背對著他,幻象碎成點點星光,正紅的錦袍衣擺飄蕩,掃過了蕭蔚明冷汗滲透的前額。

    唐圣元這一掌使了足足九成力,不料被那人盡數接住,在場列位尚沒反應過來時,蕭云清先一步拽住了他的紅衣。

    靠近后山附近,陰冷的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兒,寂靜的樹林里日光斑駁,沿途的岔口很多,幾乎走不了幾步就會出現一個,這只要稍不留神便會迷路的后山,蕭玉笙卻走得輕車熟路,因為這里,曾是唐夢安帶著他和蕭晗玩捉迷藏的地方。

    太過于沉寂的氛圍令蕭玉笙想起了孩提時代,三人的歡聲笑語仿佛還回蕩在耳際。他晃了晃腦袋,想驅散這突然冒出來的回憶,而就在他擺頭的同時,一道劃破空氣的勁風從他的臉頰邊急速掠過!

    鋒利的匕首徑直削向蕭玉笙的脖子,速度快得猶如白虹一閃,電光石火間眼看便要見血,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卻猛然被他抬手用焚念弓隔開。

    對于蕭玉笙能防住這出其不意的一擊,宮羽弦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而后在看向焚念弓的剎那,她便了然于心——這是一把用死人骨頭制成的詭弓,周身還發出不祥的黑光,想來與鬼王脫不了干系。

    見一擊不成,宮羽弦迅速拔出暗藏在腰側的長劍,她將長劍插地,一踢劍身借力再次躍向蕭玉笙,手中的匕首直襲他的下腹。蕭玉笙眼疾手快地扼住對方的手腕,向下施力繳了宮羽弦手中的匕首。

    匕首落地的瞬間,蕭玉笙的目光忽地一滯,“這、這是……”

    宮羽弦也停下了進攻,她鄙夷地笑了一聲,繼而問道:“蕭尊主,眼熟嗎?這是您發妻顧氏的神器。”

    蕭玉笙脊背僵直,許是有愧,他一時竟不敢上前,只是木然地喚道:“子吟……”

    “你有何資格如此喚她?!”

    伴隨一聲怒吼,蕭玉笙頓覺有一股寒意襲來,但他不及躲閃,便被身后飛來的人剜去了右手,焚念弓陡然墜地。

    劇烈的疼痛令蕭玉笙落了下乘,宮羽弦的反應極快,她一只手攀住蕭玉笙僅剩的左臂,借著他向下施加的力道,向前一個空翻身體騰空而起,順勢撿起地上的匕首,幸而蕭玉笙及時后退,短刃才擦著他的脖頸劃了過去。

    甫一落地,宮羽弦便往旁邊一翻,與顧子辰并肩而立,二人甚至相視點頭,顯然是早有預謀。

    蕭玉笙無力反抗,卻也不再退步,他像即將接受審判的羊羔一般,立于原地任人宰割。

    “蕭尊主,你害得我妹妹好苦。”顧子辰早已作古,現下的他不過是一具尸體,故而他的喜怒哀樂并不明顯,但幾近聲嘶力竭的哀嚎卻充滿了痛苦,“她助你平定禍亂、隨你征戰四方、為你生兒育女,可你是怎么對她的?!”

    顧子辰光風霽月一生,即使死在無常鬼的手下,也是以劍拄地,屹立不倒。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茍活于世,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為妹妹報仇雪恨,他不忍繼續說下去,宮羽弦見此便舉起匕首,呈到蕭玉笙的面前,質問道:“你給鬼王上香,利用子吟和云清的性命,為鬼王還魂鋪路……縱使你與子吟聯姻只是迫于形勢,哪怕你們之間并無情愫,但云清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啊!”

    言至動怒處,宮羽弦和顧子辰齊齊抬腿,二人左右開弓,把蕭玉笙踹出了三丈之遠。

    宮羽弦乘勝追擊,高舉匕首狠地下劈。

    “今日,我便代子吟送你下地獄!”

    第一百零五章 誰共我,醉明月

    星奔川騖,歲聿云暮。

    蕭玉笙清楚自己死期已至,躲不開了。

    他在陽間兜兜轉轉活了數十年,從最開始祥云降世的三清灣嫡長子,到最后的一無所有孑然獨行的蕭掌門,這一路,他走得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久到他偶爾小憩轉醒,竟恍惚間以為自己尚且年少,蕭峰指點乾坤,唐夢安品茗煮茶,蕭玉笙晨時便隨同暮塵四方歷練,晌午再與蕭晗去后山狩獵,直至傍晚夕陽西下,二人再相伴而歸,好趕在宵禁之前,喝上一碗唐夢安燉的雞湯。

    日復一日,卻樂此不疲,但彩云易散琉璃碎,這樣的時光,終究隨著桃花滾滾而逝水東流。

    及冠剛過,蕭玉笙便在一日之內,失去了父母兄弟,短短十二時辰,他先是從血泊中撈出了蕭峰的尸體,回到三清灣后,又見唐夢安耗盡壽元勉強封印住無名,最終蕭晗領兵入關,耀陽高照,他卻用刀活生生地剝下了無名的一身皮囊。

    這種手段太過殘忍,無意瞟到無名的尸骨,蕭玉笙不住作嘔,他強忍著惡心與痛楚,手起刀落,將焚念弓斬成了兩截,而后揚言蕭晗叛離蕭氏,要與之恩斷義絕。

    后來,蕭晗無奈之下回了亡人谷,并自立為王,開疆擴土,趁五大門派休養生息之際,他率領眾鬼一舉殲滅扶桑洲,把顧氏一家老小悉數祭旗。

    彼時旌旗獵獵,烽火欺天,蕭晗獨獨放過了顧子吟一人,扶桑洲幾近滅門,為保證門派間的平衡,蕭玉笙被迫娶了與自己素未謀面的顧子吟。

    遙想娶親當日,秋風蕭瑟,落葉歸根,蕭玉笙不禁闔目回想,如今又是一地枯黃,楓葉紅了滿面秋霜。

    他欠蕭晗的命,天煞孤星抵了;他欠顧子吟的命,宮羽弦既然想要自己償還,那便拿去好了。

    這條以命換命的輪回路,或許自鬼王被一箭穿心的那一刻起,就已然開始了,只不過曾經年輕氣盛的他們都沒有意識到。

    宮羽弦迎身而上,就在匕首馬上刺入皮肉的瞬間,蕭玉笙眼中精光乍現,他一躍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向宮羽弦的咽喉。

    此招乃置之死地而后生,像極了最初那個來自亡人谷的少年。

    “小心!”

    與顧子辰的聲音一同響起的,還有一瞬清脆的“咔咔”聲,宮羽弦的匕首僵在半空,她雖側身躲過了致命的一擊,但她右邊的肩膀卻被蕭玉笙單手給掰折了。

    蕭玉笙猶如一頭不甘束手就擒的困獸,哪怕遍體鱗傷,也要孤軍奮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纏斗的間隙,顧子辰一直憤恨地盯著蕭玉笙,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焚念弓上,不可否認,這是一把極好的弓,鋒利無比且極具靈性,有好幾次,在宮羽弦用匕首正面交鋒的時候,它甚至還能自主地發起攻擊,簡直跟神器不相上下……

    靈光一現間,顧子辰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這個猜想令他頓時不寒而栗,再看那邊,由于骨頭被生生折斷,宮羽弦再也握不住匕首,而地上的焚念弓,卻已然持箭在弦,蓄勢待發。

    顧子辰急忙大喊出聲:“宮女俠小心!這把弓會隨主人的意志殺戮!”

    修真界早有傳聞,蕭玉笙在束發之年與神器失之交臂,鬼王便在他生辰宴上,送予詭弓作為賀禮,而那弓身卻是由蠱洞里的邪祟所煉化而成,是上修界不可多得能與神器媲美的武器。

    就在顧子辰吶喊之際,原本落在地上的弓突然像有了生命似的懸空而起,朝著宮羽弦的后背雙箭齊發。

    宮羽弦聽聞后下意識地回頭,卻見兩支離弦的箭朝自己射來,她急忙閃避,但箭卻好似有神志般窮追不舍,無論如何也躲不掉。旋即蕭玉笙隔空打出一掌,宮羽弦不自覺放慢了速度,豈料箭矢徑直貫穿了她兩邊的膝蓋骨,登時癱跪在地上。

    蕭玉笙趁機擺脫了宮羽弦的追擊,他顧不得斷臂之痛,用左手召回焚念弓,繼而警惕地盯著對面的兩人。

    宮羽弦的雙腿被廢,匕首懸在她的身側,發出“嗡嗡”的錚鳴聲,如同一只虎視眈眈的獵鷹。而顧子辰想攙扶她,卻被兩根鎖鏈止住了去路,鎖鏈有如神助地直指要害,角度刁鉆,讓人避無可避,猶如一張細密的天網,把顧子辰困入其中。

    宮羽弦牙關緊咬,卻在瞧清鎖鏈的剎那,聲音里充滿了強忍劇痛的顫抖:“索魂鏈?!”

    “什么?”顧子辰顯然也回過神來,他不再盲目閃避,轉而一腿蹬地,在索魂鏈追來的同時一劍下劈,利刃絞進了鎖鏈之中,洪荒遍野的大地甚至都不免震蕩,蒼涼悲壯的日落見證了月霖自蒼穹緩緩降落。

    宮羽弦暗罵不妙,月霖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蹦亂跳了多日,但她竟沒識破月霖的身份,直至如今看到索魂鏈才恍然大悟。她朝顧子辰喊道:“是夢鬼!快走!”

    “為何要走?”顧子辰不禁冷笑,他看向月霖,目光平靜又危險,一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油然而生,“二十年前,我枉死于血林,如今借著旁人的怨魄茍活至今,便是為了現在。”

    蕭玉笙不可置信地脫口而出:“月姑娘?”

    月霖沒有回頭,她死死勒緊索魂鏈,試圖以此鉗制住顧子辰,利劍爭鳴,震得花瓣悄然飄過,如夢似幻的一場花雨將風中的血腥味兒都淡化了不少。

    “果真是落花時節又逢君,不過一切都該結束了。”

    顧子辰對蕭玉笙和月霖說道,語氣稀疏平常,但他手里的劍就在這一刻仰天尖嘯,隨即便帶著濃烈的殺氣朝他們飛了過去。

    蕭玉笙和月霖合力抵擋,雖然有了幫手,但蕭玉笙明顯感覺這次的靈力比先前更強了,難道方才的顧子辰還是有所保留嗎?

    不多時,蕭玉笙和月霖就落了下風,兩人皆是傷痕累累,他們都知道再糾纏下去將必死無疑。宮羽弦跪趴在外圍盯著三人,赤紅的雙目中殺機盡顯,顧子吟留給她的匕首尚有同歸于盡之勢,但現在看來似乎是不需要了,抹殺這兩個敗類,僅他一人足矣。

    “蕭璠,”月霖收回索魂鏈的瞬間,無意瞥見蕭玉笙斷了的右手,她眼中的神色變得復雜而晦暗,周身的煞氣也隨之達到鼎盛,“護好我主人的香火。”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她這是讓蕭玉笙先走。

    蕭玉笙自然聽得明白,在月霖再次用索魂鏈纏住顧子辰的間隙,他抽身而逃,馬不停蹄地跑向西峰之巔的長明殿。

    卻說大殿之上的唐圣元怒火中燒,不僅是因為女兒的大婚被人攪擾,更是他使足全力的一掌竟被不知哪里來的毛頭小子悉數接納,真真是丟盡了顏面。

    這毛頭小子原本施了幻象,卻被唐圣元打了個粉碎。眼下,他紅衣翻飛,高冠玉帶,與蕭蔚明站在一起,愣是分不出哪個才是今日良辰的新郎官。

    這不計后果卻愿為自己放手一搏的背影,令蕭云清倏地想起了一位故人,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探向了對方的正紅廣袖,呢喃般叫道:“何絮……”

    默然半晌,蕭晗應了:“誒。”

    蕭蔚明這才癡癡地喚了一聲:“何公子……”

    蕭晗抹去唇角的血跡,他沒有去看幾近怔愣的蕭蔚明,只嘆道:“傻小子,怎么不躲呢?”

    蕭蔚明辜負了月霖,亦有愧于唐姝婉,他不知該作何解釋,所以當黑衣人當眾點出他與月霖的茍且之情,他卻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如果蕭晗沒有替他接下唐圣元的這一掌,蕭蔚明甚至想,這樣一了百了也好,至少他不用再虧欠任何人了。

    今日是蕭唐兩氏的婚宴,門庭若市,幾乎聚齊了四大門派的修士,現下蕭晗冒然闖入,還有意包庇與夢鬼有染的蕭蔚明,定然引起了眾多聲討。

    但蕭晗稱王六載,早就習慣了口誅筆伐,因此并未理會,他輕功出塵,僅須臾之間,便飛至了黑衣人的身旁,趁其不備,一舉揭下了他的面具。

    但這一揭,卻令蕭晗突然愣住了,他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隨后是深深的困惑,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靜止。

    反倒是被揭開面具的少年泰然自若,他指向西方的天空,道:“西峰之巔,一出好戲正在上演,各位不妨隨我一同前去觀賞,權當是給蕭公子和唐小姐慶賀了。”

    話音方落,蕭晗便開口喚道:“小寡婦……”只不過這一聲實在太輕了,輕到除了近在咫尺的亓官楠外,連耳力再好的各大掌門都不曾聽到。

    見蕭晗還沒有回神的預兆,亓官楠貼近他的耳側,壓低了的嗓音依舊掩蓋不住少年的意氣風發:“師父不去瞧瞧嗎?”

    這張略帶蠱惑的臉陡然靠近,上挑的眉眼讓蕭晗回想起了自己在九曜潭中撿到的孩子。

    原來,他曾當徒弟養的肖鴰芣,竟是兩百年前,亓官翊和甄婉的遺孤——亓官楠。

    第一百零六章 君埋泉下泥銷骨

    蕭晗細細地看了亓官楠好一會兒,而后,在一種不舍卻又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般的復雜神色中,他道:“小寡婦,你還活著……”

    一瞬間,亓官楠勝券在握的笑容凝在了嘴角,像是沒有聽懂蕭晗的意思,他反復回味著這句未說完的話語,半晌之后,他醍醐灌頂地失笑出聲,“不錯,我還活著,師父很失望吧?”

    不等蕭晗回答,亓官楠低頭掃視了一下四周,眾人都爭前恐后地前往西峰,這為他和蕭晗的敘舊爭取了一點兒時間。

    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即使蕭晗的到來是他始料未及的,但這區區的變數并不會影響大局,所以亓官楠悠哉悠哉地道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師父啊,真是太久沒這般喚過你了,說實話我還挺懷念的,哪怕你在我眼里,只是一個黃口小兒罷了。”

    圣道與仙道不同,仙道乃依靠修為延年益壽,但圣道之人無法名列仙班,卻是塵寰至極,凡修此道者,無需靈力法術,也可根骨長存、血肉不衰。

    兩百年了,亓官楠容顏未改,一直是以少年之姿混跡修真界,最終拜了尚且束發的蕭晗為師。

    “你的兩縷惡魂便出自我手,還有你遇到的很多人,都只是我的一抹魂魄罷了。”亓官楠毫不留情地大笑出聲,“說來也巧,你若不是個壞胚,我還真未必能操控得如此得心應手,哈哈哈哈!”

    面對亓官楠赤裸的譏諷,蕭晗沉默了,他伸手搭上亓官楠的肩膀,打斷了他這種歇斯底里的笑,“小寡婦,我知道是你。”

    亓官楠登時怔忪不語,再開口時,他的聲音極低,壓抑其中的是顯而易見的痛苦:“你知道是我?嗬,神機妙算的何仙君知道是我,所以然后呢,殺了我?”

    蕭晗兀自沒有應聲,只是撤開了手,此刻煎熬的沉寂令亓官楠徹底慌亂起來,他感覺身上的溫度在逐漸消散,可在與蕭晗的對視間,好像有團毛茸茸的東西落在了他的肩上,亓官楠側目,竟是一只貓頭鷹。

    貓頭鷹……

    他想起當初在九曜潭里,蕭晗也曾變出過一只貓頭鷹,金棕色的羽毛扇動,在暖洋洋的日光下熠熠生輝。

    彼時蕭晗讓他喊自己一聲“哥哥”,他沒喊,反而直呼其名“何絮”,后來蕭晗拿他沒辦法,便把貓頭鷹直接給了他。

    再抬眸時,蕭晗已經走了,看方向是要飛往西峰,亓官楠并不打算追上去,只是停在原地呆呆地目送蕭晗遠行,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順著貓頭鷹的翅膀。

    察覺到有人走來,亓官楠扭過頭,發現沈謫仙同自己一樣,也在望著天際的那抹紅衣。

    沈謫仙問道:“你的棋局里,可曾出現過這枚棋子?”

    亓官楠知道他指的是蕭晗,隧覺無趣,甩袖欲走,“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誤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沈謫仙輕搖折扇,一雙平素含情的眸子在此時卻狠戾橫生,他用霄雿擋在亓官楠身前,垂首輕道:“能審局者多勝。”

    亓官楠推開好似威脅自己的神器,他深感遺憾地搖了搖頭,“可惜自古及今,弈者無同局。”

    這次并非是佯裝樣子,他是真的算不出,蕭晗作為變數,究竟能否活到最后。

    為了報仇雪恨,亓官楠這一盤棋下了兩百年,這一盤棋下得太大了,大到跨越了經年似水、囊括了山河萬里;可這盤棋也很小,小到自始至終只有他一人的苦恨芳菲,小到連他難得想高抬貴手放過的一枚棋子都保不住。

    大紅的喜袍翩然飛揚,似水墨江南中的一點朱砂,沈謫仙看向蕭晗漸行漸遠的身影,只默念道:“二郎,保重。”

    蕭晗的速度極快,不多時便甩下了眾位賓客,率先一步獨自上了西峰。

    距西峰越近,蕭蔚明便越感應到四周有隱隱的煞氣彌漫,他勸說唐姝婉留在半路,若有什么不測,也好及時逃離,畢竟一場充滿利用的聯姻,不足以讓一位無辜的女子搭上性命。

    唐姝婉識得大體,自然知道有些事情蕭蔚明必須要做個了斷,而這煞氣源于的那個女鬼,或許才該是今日名正言順的新嫁娘,自己卻是占了她位置的罪魁禍首。

    唐姝婉停在了西峰半腰,她為自己施下了結界,看著蕭云清也步履匆匆地往頂端上走,心臟驟然一頓,隨即一種難言的不安涌了上來。

    傳言蕭家二小姐的祖父祖母便死于厲鬼之手,她的母族又遭鬼王屠戮,顧氏所在的扶桑洲時至今日仍兇煞沖天,最開始的五大門派自此也僅剩下了四個。

    唐姝婉忽然很好奇,如果西峰之巔的女鬼正是蕭蔚明的心悅之人,那蕭云清會念及手足之情,而放過她嗎?

    蕭云清不曾注意到唐姝婉眸中的悲憫,她握緊了腰間的紫金簫,其上掛著的翡翠流蘇隨風擺動。

    西峰之巔,蕭玉笙疾步行至了長明殿,血從他右臂的斷截處汩汩涌出,但經方才一戰,他已然沒有多余的靈力止血了。蕭玉笙伸出左手,沾了點兒傷口的血,旋即席地畫符,一道藍光閃過,香火立刻被籠罩在屏障里。

    這是三清灣世代相傳的法術,由于先前發生過謀權篡位的事情,所以每當掌門繼位之日,便要簽訂血契,必要時可開啟屏障,保證一派寶座不會被奸人染指。

    如今,蕭玉笙不確定月霖能拖多久,如果顧子辰殺了上來,至少要確保他無法熄滅蕭晗的香火。

    掌門除外,沒有人能強闖這扇屏障,若掌門因故仙逝,便只有其血緣宗親能以心脈之靈打開屏障。

    蕭玉笙做完這一切后,他退了兩步,站在正殿之前,朱色的大門歷經風吹日曬,逐漸變成了暗淡的血紅,但這座殿宇在闊別已久的日光下,竟還能看出幾分昔日的富麗堂皇,因為這里曾經的主人是三清灣尊貴的二公子。

    “哐當”!

    一個自殿門外響起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蕭玉笙的冥想,他回首,只見一襲黑袍的月霖被踹飛到自己腳邊——顧子辰終是來了。

    “蕭璠,”月霖艱難地仰起頭,不停地往長明殿爬去,“我主人的香火……”

    蕭玉笙沒了右手,平衡不穩,只得稍躬下身,想扶起月霖,“放心。”

    可話音未落,顧子辰便揮劍沖了進來。蕭玉笙已成殘廢,而月霖又被重傷,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二人,仿佛要把經年的恨意一五一十地還施彼身。

    但月霖的神情很是平靜,在面對顧子辰時沒有絲毫的悔意和害怕,她甚至啐了一口血沫,轉而咧開一個鮮紅的微笑。

    “夢鬼,你跟隨鬼王踐踏扶桑洲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顧子辰踩住被他踹翻在地的月霖,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

    蕭玉笙單手無法拉弓執箭,但他卻死死握著焚念弓不肯放手,緊到手背的青筋都盡數凸現,焚念弓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憤懣和掙扎,竟開始汲取蕭玉笙體內為數不多的靈力,隨后凝箭齊發。

    顧子辰由勢所迫,不得已躲開幾丈,但在他閃避的中途,感到一股勁風自身后襲來,凜冽的殺氣令他下意識地倉促后仰,卻覺眼前一花,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幾乎是擦著他的鼻尖橫掃而過。

    “主人……”

    在看清來者后,月霖再也維持不住表面的平靜,她沒有流淚,可輕微的鼻音卻聽得蕭晗心中一滯。

    蕭玉笙同樣也為月霖的這聲“主人”所觸動,他想說點兒什么,卻呡著薄唇一時語塞。

    夢鬼的主人?

    顧子辰重新打量面前的少年,他難以置信地開口,聲音里滿是驚恐:“你、你是鬼王……”

    相比于對方的錯愕,蕭晗倒坦然得多,他神情淡漠,只略帶感慨地微蹙起眉,點了點頭。

    顧子辰猜不透這位活閻王到底意欲何為,他幾乎連思忖的余地都沒有,卻發現蕭晗宛如突然變了個人一般,原本獨屬于少年的明朗此刻蕩然無存,源自骨髓的陰翳和暴虐立時取而代之,狠戾森冷的目光直視著自己,饒是復仇心切的顧子辰也不禁暗暗心驚。

    只見蕭晗輕啟薄唇,低沉暗啞的聲音幾乎消散在了血腥飄蕩的風里:“你既已知曉,那本王便親自送你一程。”

    言罷,蕭晗先發制人,展開了疾如驟雨的攻擊,顯而易見的殺心直逼得顧子辰不得不全力與他廝殺。就在這難分高低之際,一聲凄厲的嘶吼突然響徹了西峰之巔,以至于蕭玉笙和月霖幾乎是同時循聲望去,只見蕭晗的手已經完全貫穿了顧子辰的腹部,白花花的腸子混著鮮血流了一地。

    顧子辰的眼中不甘地閃過一種氣絕前的怨毒,蕭晗不疾不徐地把手抽了出來,他盯著顧子辰,而后倒退了半步。沒了外界的支撐,顧子辰拄劍跪地,最終闔目的時候,身體卻依舊挺拔如松屹立不倒,好似是以身殉道的至死無休。

    第一百零七章 我寄人間雪滿頭

    這一幕直看得蕭玉笙震愣當場,心底卻有一股欠意油然而生,在周遭重新歸于寂靜無聲時,他看到蕭晗一身喜服,紅衣在鮮血的浸染中更加詭艷,許是想說點兒什么,但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倒是月霖率先反應過來朝蕭晗奔去,“主人!”

    此時的蕭晗顯然已是筋疲力盡,他晃了晃腦袋才堪堪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在看到月霖朝自己這邊跑過來時,他想笑一下給予月霖安撫,可就在下一瞬——原本雙腿已殘的宮羽弦卻猛地一躍,她高舉匕首,尖刃正對著蕭晗的心臟。

    月霖方才在與顧子辰交手的時候受了重傷,此時即便想救蕭晗,卻也無能為力,她只得拼命大喊:“主人小心!”

    可與此同時,月霖感覺有一個身影與自己擦肩而過,速度之快連她都看不清究竟是何人,但在下一刻,匕首沒入皮肉的聲音響起,飆飛的血花濺到了月霖的臉上,模糊了視線。

    “蕭璠——!”

    在蕭玉笙倒地的瞬間,蕭晗猛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這突如其來的驚變令他心神俱顫——就在宮羽弦耗盡靈力準備最后一擊之時,連月霖都來不及阻擋的神器,蕭玉笙卻孤注一擲地替蕭晗挨了下來,頓時血濺三尺。

    現下,宮羽弦顯然也已是強弩之末,但蕭晗也無暇他顧,只顫抖地扶著半跪在地的蕭玉笙。

    月霖的眸子里殺意盡現,她掐住宮羽弦的脖子,徑直飛離了西峰之巔,因為她知道,此刻,便是這對蕭氏公子間最后的告別了。

    到了半山腰處,月霖松開了幾近斷氣的宮羽弦,旋即抬手生生捏斷了她的三根肋骨。沉悶又尖銳的疼痛在腹腔中炸裂,宮羽弦低頭克制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不想在臨死之前示弱讓對方得意。

    宮羽弦的反應如同無知無覺,這讓月霖實在生厭,她原想代蕭晗好好將其百般折辱致死,可宮羽弦卻麻木又無畏地承受了一切,視死如歸。

    既如此,也沒必要彼此消磨時間了,月霖花袖一甩,兩條索魂鏈齊齊纏繞上宮羽弦的腰部,明顯是連全尸都不打算給她留。

    “月霖!等等!”

    蕭蔚明情急之下擲出長劍,但他害怕傷到月霖,于是刻意扔偏了方向。感覺到威脅席卷而來,月霖面色驟變,仿佛籠罩上了一層寒霜,眼神也變得陰冷起來,令人不寒而栗。

    擔心月霖誤會了自己的用意,蕭蔚明急忙解釋:“月兒,我……”

    誰知月霖卻打斷他道:“蕭公子,你已有婚約在身,不便這樣喚我。而且我要做什么,也與你無關。”

    “怎的與我無關?”月霖涼薄的話語無疑刺痛了蕭蔚明,他將身負的大義和責任拋之腦后,懇切的語氣滿是真摯,“月霖,你應當知道,我這輩子僅心悅一人……”

    但不待他說完,月霖便無奈地搖了搖頭,“可惜令你心悅之人并不是我,你喜歡的那個姑娘,會為花香莞爾,會為葉落傷悲,閑暇的時候會說笑打鬧,遇著事兒了也只會往你身后躲,或許還會嗲著嗓子喊一聲‘蕭哥哥’。”

    蕭蔚明置若罔聞,只是望著月霖,在他的印象里,月霖一直是了無心機、單純善良的一個姑娘,臉上從未出現過這樣慘淡陰郁的模樣,她沒了笑容,靈動的杏核眼好像失了神采,只有一種漠然的狠毒。

    “但真正的我,只會嫌野花礙眼,蟲鳴聒噪,藍天白云亦是困擾。我自小長于亡人谷,過慣了刀尖上嗜血的日子,每次交鋒均是以命作賭,手下敗將皆為禍根,所以我不會心慈手軟,只有徹底將威脅扼殺才能使我確定自己還活著。”

    這些話,月霖從未與蕭蔚明說過,雖然她早就坦白了自己的夢鬼身份,但卻始終不敢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付給蕭蔚明。

    所以即使現下有千言萬語,月霖卻也只能帶著釋懷和愧疚,道一句:“蕭公子,對不起,你信錯人了。”

    語罷,月霖出手如電,在摁住宮羽弦頭頂的瞬間,對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這變故僅在剎那之間,連離得最近的蕭蔚明都沒有反應過來。

    “月霖!”

    蕭蔚明顧不得月霖方才的一番話語,趕緊把宮羽弦從她手里搶救出來,他試探后者的鼻息,溫熱而輕緩,謝天謝地,月霖沒有殺人……

    可蕭蔚明還未及松口氣,便發現了宮羽弦的異常——她沒死不假,卻像個丟了魂的木偶,對周遭的一切無知無覺,凌厲的雙目也失去了光澤。

    “月霖,你做了什么……”

    蕭蔚明的無措和痛苦月霖看在眼里,她表面上依然風平浪靜,但心臟不可遏制地揪成了一團。她從不為辜負了誰感到虧欠,但蕭蔚明不一樣,他不因身世棄她、不為立場負她,是在亂世中不肯放開的手,是拜過天地的如意郎君。

    “如你所愿,我沒殺他。”

    語畢,月霖決然離開,她身為夢鬼,不可能因為情愛便予取予求,毀掉宮羽弦的神志而留下她的性命,已經是她能為蕭蔚明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蕭公子,在我死前,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如果這是我能彌補的。

    等蕭云清趕到的時候,便瞧蕭蔚明呆滯地抱起宮羽弦,將她安置在一棵隱蔽的槐樹之下,“老宮?!”

    蕭蔚明發現蕭云清跑了過來,神情依舊沒什么變化,只是愣愣地叫了一聲:“清兒……”

    蕭云清無暇回應,她正急切地摟著宮羽弦,“老宮你、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但宮羽弦就像一具空蕩蕩的軀殼,對外界的所有逆來順受,蕭云清咬著下唇,不想在宮羽弦的跟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可金豆子卻斷線似的往下掉,她不愿相信般搖著頭,嗓音近乎嘶啞:“宮厭陽——!”

    眾賓客的腳步聲飄渺傳來,遠遠的已經可以看見他們掠過大地帶起的塵土。蕭云清忍痛放開宮羽弦,將自己的外袍脫下,蓋在了她的身上,而后轉頭對蕭蔚明冷言道:“我要殺了她。”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蕭蔚明本就木然的面容又僵硬三分,他沒說什么,只告訴蕭云清:“父親在西峰之巔……”

    毀去一人全部的神志和記憶,試問這種法術除了夢鬼還有誰能做到?所以蕭云清不曾過問是何人所為,蕭蔚明也并未替月霖求情,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

    果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大日子,蕭蔚明目光渙散地看向被樹蔭遮蔽的陽光。

    人和鬼的交戰,正與邪的碰撞,注定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西峰之巔,蕭晗正在源源不斷地為蕭玉笙輸送靈力,但強悍的力量此刻卻顯得杯水車薪。蕭玉笙傷得實在是太重了,右手的殘廢原已令其搖搖欲墜,加之為蕭晗擋下顧子辰的致命一擊,讓他早已油盡燈枯,雪上加霜。

    蕭晗是真的慌了,他極少這樣不知所措,只能固執而不甘為蕭玉笙地渡去靈力,卻又一次次地感覺后者的身體逐漸衰竭。

    蕭玉笙搖頭道:“沒用的,停手吧。”

    蕭晗充耳不聞,引得蕭玉笙連說了兩遍,后來他聽煩了,便咬牙切齒地擠出了句:“閉嘴。”

    蕭玉笙強行打斷了靈流,他不可避免地受到反噬,嗆出了一口血,在蕭晗想重啟法陣的時候,他拉住蕭晗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口的位置,“心脈已枯,沒得救了。”

    “為什么?”蕭晗不明白,“血債血償,顧子辰該殺的人明明是我!為什么要替我死?”他雙目空洞,卻一眨不眨地盯著蕭玉笙,好似想從這張廿載未變的臉上,尋一個遲了二十年的因果。

    蕭晗恨過自己,蕭玉笙不合時宜地想到這點,不禁啞然失笑,不過就算恨過又怎樣?他們之間有著割舍不斷的親情,無人能及的默契,以及交付后背的信任,這些情感交織在一起,深厚到已然融入了他的生命。

    所以為什么要替蕭晗死,蕭玉笙覺得這個問題無需回答,因為兄長為弟弟遮風擋雨,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但若蕭晗知道了,怕是這輩子都會活在愧疚之中,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蕭玉笙不想讓他背負太多,既然如此,不如便以謊言結束——

    “只有我死了,云清才能活。”

    蕭晗聞言,眼中泛起的波濤似乎要將對方淹沒,可蕭玉笙卻偏開頭,不愿與他對視,道:“原是我的錯,如果云清要恨一個人的話,便恨我好了。”

    與此同時,蕭云清匆匆趕來,她正欲上前,卻見蕭晗赤手捅穿了蕭玉笙的心臟。

    “爹——!”

    身后是蕭云清痛不欲生的哀嚎,但蕭晗置若罔聞,此刻他與蕭玉笙挨得極近,近到他幾乎能感覺到蕭玉笙快速流逝的生命。蕭晗垂首,只道:“讓她恨我吧。”

    在蕭玉笙倒地的瞬間,蕭晗輕輕地喚了一聲——

    “哥。”

    真的很輕很輕,幾乎就要伴隨著嘆息隨風而散,但蕭玉笙聽見了,胸口的鮮血汩汩涌出,在意識徹底消弭之前,他朝蕭晗露出了一個久違的微笑,最終安詳地闔上了雙目。

    第一百零八章 唱罷秋墳愁未歇

    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

    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蕭晗轉過身,正視著淚如雨下的蕭云清。

    小侄女,天命難改,若你要恨一個人的話,那便恨我好了。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由于蕭玉笙驟然殞命,原本璀璨的夏日晴空在瞬息之間被濃密的黑云盡數湮滅,風雷涌動,勢如破竹,伴隨著來自大地的怒吼和震顫,肆虐的黑暗以一種狂妄的姿態開始吞并光明。

    這轉瞬的風云變幻,令蕭云清止不住地發冷,那股寒意好像是從骨頭縫里溢出來的,自內臟傳遍全身,她雙手顫抖,幾乎完全吃不住力,紫金簫“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你殺了我爹……”

    蕭云清如是問道,她并不指望蕭晗解釋,可她依然想問。

    怎么會呢?怎么可能呢?她最交好、最信任的朋友,殺了自小疼愛寵溺她的阿爹。

    以前,蕭云清恨極了亡人谷,因為顧氏一族皆死于鬼蜮之手,但后來遇到了何絮和月霖,她意識到自己不該以偏概全,她甚至信誓旦旦地跟宮羽弦說過——

    “出身之地從來不是評判他人善惡的標準,亡人谷里也不乏可悲之人,我曾經跟你一樣,認為凡入鬼道者皆死不足惜,但我后來發現我錯了。”

    可結果呢?

    宮羽弦被月霖所害,現下失了神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蕭云清自己也沒有幸免,眼睜睜地看著阿爹送了性命。

    曾經的話變為了戲謔的空談,現實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肆意地嘲笑著她的天真和愚蠢。

    事到如今,蕭云清適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從來都沒有錯,鬼就是鬼,他們沒有心,他們不會痛,他們連血都是涼的,所以根本無需懷以慈悲,任何的同情都將轉為利刃,最終刺向自己。

    蕭云清垂著頭顱,似是喃喃自語:“何絮,你殺了我爹……為什么?”

    蕭晗將她的痛苦和掙扎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不能說,他不希望蕭玉笙在九泉之下還有遭受兒女的怨恨,所以蕭晗只是默認般閉上眼睛,道:“因為令尊想毀了鬼王的香火。”

    “鬼王……”蕭云清察覺出了異樣,她歇斯底里地追問道,“你和鬼王,究竟是何關系?”

    蕭晗不語。

    可蕭云清卻窮追不舍,“何絮!回答我!”

    黑云蔽日,昏天暗地。

    眾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蕭晗半抬起頭,緩緩望向天幕。

    這一刻,他忽然感覺有什么干凈純澈的東西落回了心底,他站在西峰之巔,卻驀地看到了洛寒,看到了暮塵。

    看到洛寒在絕情殿里教自己執筆寫字,說:“念善吧,不要作惡。”

    看到暮塵在長明殿前助自己舞劍修煉,道:“但求無愧于心。”

    其實蕭晗這兩輩子,原都是想做一個善人的。

    可惜上一世沒有做到……

    在死寂般的靜默中,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他就是鬼王蕭葉舟!”

    還在議論紛紛的賓客們頃刻間安靜了下來,這個如同驚雷一般的消息立時炸開,哪怕是姍姍來遲的孟三良也露出了驚訝之色。所有的目光一時間齊聚在蕭晗身上,銳利刻薄到幾乎要將他生生剖開。

    亓官楠在眾人面前站定,“各位若不信,一問夢鬼便知。”

    言罷,他揮手示意把月霖帶上來,這次聯姻的賓客幾乎聚齊了四大門派的修士,故而捉拿一個夢鬼簡直輕而易舉。

    兩個修士將月霖一齊押了過來,小丫頭的袖子都被刀劍劃爛了,八道猙獰可怖的傷痕無疑昭示了她便是九大惡鬼之一。此刻月霖渾身上下掛滿了鐐銬,沉重的鎖鏈錮得她直不起腰,白發也因此散落下來,幾乎遮住了她的整張臉。

    “聾了嗎?!”其中一人踩上月霖彎曲的脊背,瘦小的身影頓時被壓垮在地,“他是不是你的主子?說話!”

    可月霖卻銀牙緊咬,即使痛得眼花耳鳴,也不肯漏出一絲呻吟。

    既然亓官楠想把這沉寂了二十年的秘密昭告天下,蕭晗也不在乎什么所謂的身死魂消,反正他早就該爛在地獄里了,任何的口誅筆伐都奈何不了他,唯獨月霖……

    漠然地掃視了一周,目光卻被月霖的白發刺痛,蕭晗沉聲道:“放了她,本王任憑處置。”但話鋒一轉,瞳孔倏地變為猩紅,隱約泛著嗜血的兇殘,“否則,本王便如屠戮顧氏一般,殺光其余四大門派。”

    此言一出,立刻引來許多怒斥之聲。

    “爾等宵小!安敢如此囂張?!”

    “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我等已在三清灣布下天羅地網,你逃不掉的!”

    更有甚者,說到動容處幾近潸然淚下,“二十年前,你引鬼軍破關門,害死了蕭峰和唐夢安,如今你又親手殺死了你的義兄蕭玉笙……”他感嘆道,“鬼王,好奸計、好謀算吶!”

    什么奸計?什么謀算?

    不過是世事無常,而蕭晗能做的,就是目送往昔如流水,匆匆不回頭罷了。

    孟三良上前一步,想把蕭云清拉過來一點兒,可就在馬上要碰到她的時候,一直處于失神狀態的蕭云清猛然爆發出一聲慘叫,而后,她周圍一丈之內的人便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飛了出去。

    孟三良也不可幸免,但好在他幾經戰亂,法力大增,沒有被蕭云清斥開太遠。

    突然,平坦的大地上忽然裂出幾道深不見底的溝壑,兵荒馬亂中,一身淺藍的蕭云清面目猙獰,衣角翻飛,她拿起紫金簫放到唇邊輕輕吹響。

    純凈的樂聲傳至三清灣的每一處角落,月霖只覺頭痛欲裂,她痛苦地皺起眉,手卻被鐐銬死死釘住,無法掩住耳朵。

    蕭晗也因著樂聲一陣恍惚,他視線不清,根本無法帶著月霖全身而退,所以他拿出藏在衣襟里的骨哨,混著簫聲,神不知鬼不覺地便召來了無常鬼。

    誰知一位修士趁虛而入,想偷襲殺了夢鬼,省得夜長夢多,但卻在他拔刀之際,一把長劍忽地飛來,將他的利刀斬成了碎片。

    這把劍委實眼熟,孟三良順著反方向望去,不料與蕭蔚明四目相對,“蕭公子?!”

    孟三良的詫異過后,是守衛更絕望的吶喊:“不好了!無常鬼帶領走尸攻上來了!”

    四下頓時慌亂一片。

    “看來傳聞所言不假,這姓蕭的與夢鬼確實有染!”

    “蕭公子,你與厲鬼同流合污,該如何告慰令尊的在天之靈!”

    “先別說這個了!萬一鬼王東山再起,你我都極有可能客死他鄉啊!”

    蕭蔚明沒有理會旁人的指點和謾罵,他收回長劍,指尖抹血,撐開一個結界把月霖罩了進去。蕭晗也掐準時機,赤手下劈徑直切斷了鐐銬,旋即抱起月霖一躍而起,暫且離開是非之地。

    唐圣元怒喝:“追!不能讓鬼王跑了!”

    然而,他卻低估了走尸的速度,正欲飛身而起,便發現走尸已經蜂擁行至,幾乎爬到西峰的半山腰了。

    “嗬,唐尊主,您神機妙算的能力似乎大不如前了。”

    走尸的陣營中,無常鬼提前一步走了出來,倨傲地輕笑。

    唐圣元不愧是久經沙場的一派掌門,片刻的震驚之后便立馬鎮定下來,他沒有回應無常鬼的挑釁,迅速指揮眾修士擺出了迎戰的陣勢。倒是搖光看不慣無常鬼那囂張的德行,忍不住回懟道:“見不得光的雜碎,還真敢帶著一群烏合之眾前來送死!”

    無常鬼咧開左邊的唇角,右眼卻掉下一滴熱淚,他狀似癲狂,拔劍笑道:“長老好學識,正巧在下也略識得些字,今日便與長老切磋一番!”

    半空中,月霖不安地掙動起來,“主人你別管我,快走……”

    “傻丫頭,還沒明白嗎?”蕭晗抬眸望向漆黑的蒼穹,此時的上方明顯多了一層毫無破綻的屏障,奈何他無法打碎,便只能任由四大門派甕中捉鱉,“我走不了了。”

    月霖環視著周圍,如兒時一般把頭抵在蕭晗肩上,無助地喚著:“主人……”

    可蕭晗卻替她理了理鬢邊的白發,道:“丫頭,叫聲‘哥’吧。”

    月霖愣住了,她并非不敢逾矩,但事到臨頭,蕭晗卻仍一副春風和煦的模樣,令她著實心慌。

    但蕭晗不以為然,他哄小孩似的說道:“叫一聲吧,叫完了給你買糖葫蘆。”

    月霖終于猶豫著叫了一聲:“哥……”

    蕭晗滿意地笑了,他抱著月霖顛了兩下,而后抬頭問道:“聽見了嗎?這丫頭雖傻,但你舍得讓她給我陪葬嗎?”

    上空沒有任何人,月霖正想問蕭晗在與何人講話,便聽“轟隆”一聲。

    層層烏云之中突然傳來翻滾的雷聲,炸裂的巨大閃電將漆黑可怖的天幕撕扯得四分五裂,耀眼的光芒竟一瞬間將永夜照亮。

    蕭晗一掌落在月霖背上,將她送出了籠罩著三清灣的屏障。

    “主人!”

    月霖不受控制地向上飛去,而與她擦肩而過的,竟有一抹皎然如月的身影。

    待重新站穩后,月霖急切地捶打著屏障,她看不見里面的境況如何,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大喊:“主人!”

    第一百零九章 春叢認取雙棲蝶

    月霖急忙砸著屏障,淚花不自覺地泛濫了臉龐,她還未抬手擦凈,便聽到一個熟稔于心的聲音——

    “丫頭,哭喪呢?”

    是蕭晗的聲音。

    月霖還以為自己耳目昏聵,一時間竟沒有回頭,她愣了良久,直到感覺身后有人靠近,便猛地拔出匕首橫在對方的頸側。

    也正是這一動作,引得男子不禁冷笑,“叼奴,還敢欺主?”

    他的嗓音低沉,卻帶著說不出的縱容,月霖這才得以看清對方的面容——是二十年前的蕭晗,并非何絮的軀殼,而是真真正正的鬼王蕭葉舟。

    月霖難以置信地開口:“主人……”

    可若眼前之人是蕭晗,那方才拼盡全力送自己出屏障的又是誰?

    “他說得沒錯,傻是傻了點兒,但我確實不舍得讓你陪葬。”

    蕭葉舟似乎并不打算解釋,只是沒來由地嘆了一句,而后他用左手稍稍抵開了月霖的匕首,姿勢略顯古怪。

    此刻月霖才忽然發現,這人好像……

    沒有右臂。

    蕭晗當年死前,的確是先被顧子吟砍去了右臂,而后才死于蕭玉笙的一箭穿心,這個想法令月霖如遭雷殛,難道面前的人是……

    一具尸體?

    是了、是了,僅有這一種可能了,容貌未改、修為未變,連一顰一笑間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感覺。月霖確定,是亓官楠復活了這具尸體。

    他不是蕭晗,他有的只是一具軀殼,也許還有一些瀕死前的記憶與執念,但無論如何,他不是蕭晗。

    似乎是猜出了月霖的所思所想,蕭葉舟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但這次的笑意不深,明顯在碰到白發的時候僵了一下,“丫頭,你長大了。”

    月霖望著比自己高了一頭的男子,也莫名其妙地樂了起來,“是呀主人,二十年了。”

    蕭葉舟半夢半醒似的點了點頭,他神情恍然,有種滄海變桑田的無力感,月霖忽然覺得他與蕭晗不一樣。

    許是套著何絮殼子的緣故,蕭晗的眉目間總有少年的明朗,少了幾分戾氣與陰鷙,但蕭葉舟不同,他是歷經風霜苦寒的鬼王,孑然于高閣之上,獨立于無人之巔。

    斷橋不斷肝腸斷,孤山不孤君心孤。

    對于這樣的蕭葉舟,月霖無疑心生憐恤,她素來不解凡塵煙火,但蕭晗也好、鬼王也罷,眼前的這個人,從來都不曾薄待了她。

    “哥。”

    月霖喚著,抬手抱住了蕭葉舟。

    溫暖而柔軟的小丫頭,差點燙化蕭葉舟那顆早就枯竭了的心臟。

    他被這一捧久違的熱度刺痛了,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的喟嘆,他摟著她,自此不再形影相吊。

    可僅維持了一瞬,蕭葉舟便放開了月霖,“走吧丫頭,去哪兒都好,別再回亡人谷了。”

    “可是主人……”

    不等月霖說完,蕭葉舟便搖頭否決了她的想法,“他送你出來,自是也想讓你好好活著的。”

    月霖清楚,這個“他”指的是蕭晗,方才是蕭葉舟和蕭晗隔著屏障里外感應,隨后同時爆發出一股強悍而相通的靈力,才得以破開一個小口,送自己出來。

    言罷,蕭葉舟轉過身去,翻飛的墨色斗篷掃過月霖灰白的發絲,黑與白交錯纏繞,一如他們之間的相互救贖。

    月霖抿唇輕笑,她伸出手,一個寒氣四溢的冰棺逐漸浮現,而冰棺中凍著的,是一只右手。

    蕭葉舟覆上冰棺,白霧彌漫,很快便化成了血水,他拿起斷肢,接上了自己的肩膀,由于這具靈體的修為高深,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刀口處瞬間融合,二十年前便被斬去的右手完好如初,蕭葉舟活動了一下,嘆道:“留這種東西不嫌瘆得慌嗎?”

    月霖執著道:“可婢子想為主人保個全尸。”

    全尸……

    蕭葉舟有自知之明,月霖認的主子是屏障里的少年,而這所謂的“全尸”才是自己,遂不由得自嘲一笑,隨后他背過身,對月霖說道:“你走吧。”

    月霖依言離開了,她沒有回頭,亦不再管紅塵囂囂,因為她知道,蕭葉舟不會救蕭晗,她必須回亡人谷,然后命全部鬼眾傾巢而出,這樣才有可能與四大門派勢均力敵,也只有這樣,才能打破屏障救出蕭晗。

    蕭葉舟負手立于原地,面無表情地看向屏障之內——兩個衣著大婚喜服的人在彼此相望,他們身上的金絲龍鳳栩栩如生,在風的輕拂下宛如盤旋天空,飛入五彩祥云之中。

    因為暮塵現下是褚尋憶的模樣,蕭葉舟并不認得他,但蕭晗知道,近在咫尺之人,是自己兩世輪回也念念不忘的師尊。

    適才打破屏障之際,蕭晗親手送月霖出去,不料暮塵卻孤注一擲地闖了進來,現在屏障早已關閉,誰都出不去了,想到這里,蕭晗一時竟啼笑皆非,“你不該進來的。”

    暮塵卻道:“你也不該隨意動用骨戈術的。”

    蕭晗聞言,也自覺理虧,于是從善如流地笑了笑,“一次而已,下不為例。”

    不過算了算時辰,骨戈術本應困住暮塵三日才對,但他此刻卻已然站在了自己跟前,蕭晗瞥了一眼屏障外面的蕭葉舟,沒好氣地問道:“是那廝替你解開的?”

    暮塵沒有理會蕭晗,反而掃視下方,道:“來了。”

    唐圣元一馬當先,帶人殺出了走尸的包圍,他大聲道:“諸位不必多慮,惡鬼如云也不過爾爾……”

    話音忽然頓住,唐圣元神色一凜,抬頭往屏障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群小鬼魚貫而出,走路的時候悄無聲息,腳下仿佛并未落地,他們肅然立于兩側,鬼面大旗陡然升起,在獵獵的風中飄搖,蒼茫落日,將其染就血一般的艷色。

    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站在外界,他肩披玄色錦袍,頭戴十二旒冕,雙手攏在寬大的廣袖中,低著頭,有些漫不經心,好像在看著什么發呆。

    唐圣元驚叫不妙:“是鬼王蕭葉舟!”

    緊隨其后的蕭云清疑道:“可若他是蕭葉舟,那何絮又是誰?”

    唐圣元耳力極敏,他聽到走尸還在絡繹不絕地奔涌而來,干脆率先向蕭晗沖去,打破了這對峙的局面。

    “管不了這么多了,先殺了他再說!”唐圣元首當其沖提劍迎戰。蕭云清與蕭蔚明并肩斷后,替唐圣元攔下如洪水般涌現的走尸,蕭云清的簫聲減緩了鬼怪的速度,蕭蔚明的長劍雪亮而鋒利,輕易便能殺光近身的邪祟。

    所有全副武裝的修士亦是齊心協力,他們列成巨大的戰陣,猶如洶涌的波浪沖向戰場。

    “尋憶,你來送我,我很高興。”

    特意喚的“尋憶”,是因為蕭晗不希望和暮塵染上任何瓜葛,他為修真界肝腦涂地,好不容易用命換來了旁人的一聲“玉清仙尊”,最終如果因自己身敗名裂,太不值得了。

    蕭晗的表情太過輕松,也太過釋然,若非此時四面楚歌,暮塵當真恍然回到了他們的成婚之夜,“你要做什么?”

    “我說了,你來送我,我很高興,”蕭晗一頓,他盯著暮塵,余光卻瞟向了屏障之外的蕭葉舟,“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語畢,蕭晗驟然抓上了暮塵白皙的手腕,隨即便往三清灣的禁地飛去,暮塵雖行動受限,但他知道蕭晗終究沒忍心發狠,但就是因為如此,暮塵才不由得愈加心慌,“難道你還要再用一次骨戈術嗎?”

    “是又如何?!”

    蕭晗怒吼,神色瘋魔而扭曲,這副神憎鬼厭的模樣一如當年,但暮塵仍堅定地望著他,最后任由他把自己扔進了結界遍布的禁地。

    在蕭晗臨走之際,暮塵拉住了他的喜袍,旋即拔出腰間的軟劍交付予他。握上帶有余溫的劍柄,蕭晗的眼中閃過一絲哀慟,雖然轉瞬即逝,但暮塵看得分明。

    奈何眾目睽睽之下,蕭晗不得已狠心甩開了暮塵,他狂妄揚言:“本王跟仙門百家的恩怨,尚且輪不到你來插手!”

    別插手了,師尊,就讓我把罪贖完吧。

    蕭晗離開,一襲紅衣裹挾了雨雪,他拆下編進長發里的一縷青絲,拿在手里看了片刻,末了用鬼火燒了個干凈。

    蕭晗所做的一切,蕭葉舟皆盡收眼底,他不明白,那個同樣身穿喜服的男子——蕭晗至死也想守護之人——究竟會是誰?

    嗬,有意思。

    蕭葉舟在小鬼們的擁簇之下,面色冷淡,眼神卻帶著幾分鄙薄和玩味。

    他淡淡地注視著蕭晗,不同的眉眼、輪廓,卻是一樣的神韻、執著。

    蕭葉舟勾了勾嘴角,綻開一個血腥的微笑,他隨手抓了一個小鬼抵在屏障上,一陣肝膽俱裂的慘叫過后,小鬼只剩一堆焦骨,而屏障也融開了一人高的缺口,蕭葉舟便慢條斯理地走了進去。

    直至現在,蕭晗才將他完完整整地瞧了個真切,端詳著曾經的自己,蕭晗展顏一笑,“早聞鬼王名滿天下,今日有幸終得一見。”

    蕭葉舟目閃幽光,森森白齒間傳出的嗓音沒有溫度,是一種獨屬死亡的寂寥——

    “他在哪兒?”

    第一百一十章 昨夜西風凋碧樹

    蕭葉舟想尋暮塵的心思昭然若揭,但蕭晗明知故問:“誰?”

    “你知道是誰。”

    蕭晗故作思忖了良久,最終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氣,道:“他死了。”

    蕭葉舟一直沉如潭水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起伏:“你說什么?”

    “鬼王果真是貴人多忘事,”蕭晗道,“你臨死前用胸口的箭刺穿了他,心脈既斷,活不成了。”

    “不可能!本王分明用修為護住了……”言及此,蕭葉舟瞇起眼睛,帶著一抹把蒼生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從容,只問:“他不愿見我?”

    相比于蕭葉舟的驚愕與猜忌,蕭晗卻淡漠得多,面對曾經的鬼王,他不可一世的姿態沒有絲毫改變,末了還斜睨了蕭葉舟一眼,只戲謔笑道:“你猜。”

    蕭葉舟沒什么耐性,他猛地下手,扼住了蕭晗的脖子,指尖深深陷入皮肉,掐得他喘不上氣,“本王再問你最后一遍,暮塵在哪兒?!”

    二人離得很近,近到蕭晗能輕而易舉地看出蕭葉舟眼底泛起的水光,他們就這樣彼此相望,無論流年似水,抑或黃泉碧落,也不曾湮沒這輪回兩世的塵緣。

    蕭葉舟雖只是具尸體,可他的執念太深了,哪怕時隔廿載也沒無法凈化,但正因為這份相同的偏執,蕭晗突然就讀懂了他,他的苦恨、他的不甘、他的孤獨、他的涼薄……

    過往的一切如今仍歷歷在目。

    所以當面對蕭葉舟近乎崩潰的質問時,蕭晗竟如感同身受一般,心臟倏地緊縮,痛楚不由自主地涌了上來。但蕭晗很快便一笑置之,這或許就是情深不壽的天意,最愛的東西越想抓住,結果往往越適得其反。

    更何況,事關暮塵的名譽和聲望,蕭晗絕不容許節外生枝,如果讓蕭葉舟知道褚尋憶便是暮塵的話,后果不堪設想。

    “你再問多少遍都沒用。”蕭晗輕笑了起來,破碎而猙獰,這個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復雜的情愫,一時間竟讓蕭葉舟略有忌憚,他慢慢收緊卡在蕭晗脖子上的手,卻見眼前的少年薄唇蒼白,笑道:“我把他忘了。”

    蕭葉舟盛怒之下,徑直將蕭晗甩飛了出去,他隨之悠哉悠哉地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蕭晗,“本王在十八層地獄里都忘不掉的人,怎么你歷經短短還魂過后便能忘了?!”

    蕭晗趴在地上,仰頭挑眉,道:“鬼王有所不知,奪舍后我又死過一次,兩遭忘川,三十六道大刑,就算是再難忘的人,也該忘了。”

    蕭葉舟譏諷道:“所以你就娶了別人?”

    “不然呢?”蕭晗佯裝揣測,“莫非鬼王還想娶他不成?”

    此言一出,蕭葉舟卻莫名怔忪了,半晌都未回神,過了許久,冰冷的聲音飄忽響起:“本王娶過他了。”

    “此言差矣,”蕭晗有些吃力地爬了起來,他凝視著蕭葉舟,眉梢眼角滲出一絲苦笑,“發妻才叫明媒正娶,而妾,用‘納’字便足矣。”

    言罷,劍光亮起,倏忽襲向蕭葉舟的頭顱,鬼火縈繞著軟刃,燒得比先前任何時候都更為兇煞狠絕。

    避過攻擊,蕭葉舟眸色微變,“這把劍……”他盯著軟劍愣了須臾,無疑認出了這是暮塵的武器,所以再看向蕭晗時,他的神情愈發冷了幾分,“有意思。”

    蕭晗緘默不語,反手抽劍割破掌心,血順著銀光凜凜的劍脊滴落,鬼火四起,摧枯拉朽。

    見此,蕭葉舟飄然掠后,用靈力幻化出了一把鬼刀,他伸出兩指,一寸寸地拭過刀刃,碧光隨之乍現,魔息淬至巔峰。

    斜乜著對面決意一戰的少年,蕭葉舟未免嗤笑出聲:“不自量力。”

    蕭晗神色冷肅,眸中透著一抹凄厲,“鬼王,咱們地獄見。”

    錚——!

    二人幾乎同時躍起,于半空之中激烈廝殺。

    霎時間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無論牛鬼蛇神皆望而生畏,擔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一番激戰不分伯仲,劍戟爭鳴,魔息纏繞,墨色的衣袍與大紅的喜服隨風飄蕩,蕭晗的一招一式儼然殺意盡顯,可蕭葉舟卻毫發無損。

    又是一聲尖銳嘯鳴,蕭晗猛地騰于半空,長劍與鬼刀竭力相碰,濺起的火星流光映著他蒼白的臉。

    殊死抗衡間,蕭葉舟低聲問道:“他還活著,對嗎?”

    蕭晗咬緊牙關,得逞一笑,“你猜。”

    剎那間,軟劍中的靈力涌現,在漆黑的空中好似華光永存,鬼刀劈中了蕭晗的肩膀,軟劍也刺破了蕭葉舟的左臂。

    二者均是悶哼一聲,但蕭葉舟渾然不覺傷口疼痛,一雙厲目死盯著蕭晗,眸光幽暗,“你的劍法,跟他太像了。”

    蕭晗明白,蕭葉舟說的自然是暮塵,但他不愿多費口舌,僅道:“拜君所賜吧。”

    “拜本王所賜?”蕭葉舟冷笑,“本王恨之入骨,怎會如此相似?”

    蕭晗卻說:“因為你是他的徒弟。”

    言不到一處,便再度陷入僵局,蕭葉舟疾步而來,鬼刀劃裂地面,熔巖滾滾,星火四濺。但他的身手蕭晗豈會不知?他望著蕭葉舟映在湖中的倒影,猶如在回首廿載之前的自己,是這樣熟悉,仿佛對方即將斬殺出的一招一式,早已刻進了他的骨子里。

    趁蕭葉舟刀落前夕,蕭晗便已后撤數丈,周遭亦是純質陽炎,烈火高竄。

    進退之間,對決已過百余回合,卻幾乎勢均力敵,蕭葉舟即使稍占上風,也絕對無法將蕭晗就地誅殺。

    況且蕭晗極少與他正面交鋒,稍有不妥便退避三舍,這讓蕭葉舟不禁有些好奇,“你從何時起,竟變得這般貪生怕死了?”

    蕭晗的額頭已沁滿細汗,但他依舊盤桓兜轉,血痕滲到俊朗的眉宇之間,凝滯片刻,倏然淌落。

    “因為……”蕭晗的表情逐漸轉為平靜,淡淡的笑意沖去了他滿身的戾氣,“有個人曾對我說過,若我不日再度涉險,無論結發與否,便都不作數了。”

    一代鬼王再度還魂竟困于兒女情長,這委實出乎于蕭葉舟的意料,“你沒有愛魄,又何必在乎……”

    可不及他說完,蕭晗便打斷道:“我在乎。”

    蕭葉舟因這一聲“在乎”不再言語,神色也隨之黯淡下去,不知為何,眼前莫名浮現出一抹白衣飄然的影子,只聽蕭晗問道:“蕭葉舟,你冷嗎?”

    蕭葉舟只見這抹白影突然變幻,慢慢的有了人形,最后竟成了暮塵的模樣。

    他看見暮塵長袍曳步,高冠玉帶,手執白子落于棋盤,恰似天邊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蕭葉舟忽然想伸出手,但又怕玷污神壇,故而他僵在那里,覺得就這樣安寧地望一會兒也好,可暮塵卻緩緩抬眸,溫潤的嗓音如沐春風:“葉舟,你冷嗎?”

    聞聲,蕭葉舟不禁囁嚅:“……什么?”

    可回答他的卻是蕭晗,“萬人之上乃無人之巔,你禍亂天下、睥睨眾仙,當是三界至尊,但于孤寒高位之上,你孑然一身,不冷嗎?”

    想到奪舍后的自己不再流連修真,倒是獨自遠去,逍遙人間,蕭葉舟反問道:“那你呢?重活一世,緣何墮落凡塵?”

    蕭晗不置可否,而后走到蕭葉舟的身旁,同他一齊面向廣袤無垠的三清灣。

    黑暗流波,卻不掩綺麗壯闊,是令人肅然起敬的神秘,而這片土地,他們都曾不擇手段地占有過。

    或侵略、或戰爭、或屠戮……

    蕭晗沒有言語,過了許久才打破這種靜謐,“曉看天色暮看云,我不過是個凡人。”

    蕭葉舟唾棄般地移開視線,嘆了句:“鼠目寸光。”

    “可我向來沒有什么鴻鵠之志,只求杯中月影,策馬四方。”

    蕭晗卻承認得十分坦然,這令蕭葉舟頗為不快,“你……”

    但不給他發作的機會,蕭晗笑著偏過頭,輕聲道:“蕭葉舟,得空的話,去曬曬太陽吧。”

    蕭葉舟難以置信地怔在原地,他來回打量著蕭晗,“你當真是瘋了。”

    蕭晗看著前世的自己,好多本已決定埋葬在心底的話,便就這樣喃喃道出:“你知道嗎,洛寒走的時候笑了。”

    突然提及洛寒,蕭葉舟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內褪得精光,可蕭晗卻兀自道:“亓官楠剝出一縷愛魄復活了她,我利用幻象化身薛梧,卻不想她根本沒有動情,反倒是殺伐果決,我也差點因此死于非命。”

    “后來幻象碎了,她認出了我,最終選擇了自戕,一如當年。行將就木之際,你知道她說了什么嗎——‘好孩子,苦了你了’。”蕭晗道完,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蕭葉舟,“困她于世間的,從來都不是薛梧。”

    蕭葉舟的眼神忽然變得極其危險,瞳里似有惡蛟翻波。

    原來這縷愛魄里,讓洛寒心甘情愿畫地為牢的人并非薛梧,而是——

    他自己。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蕭晗闔了眼眸,念及疇昔種種,也不免啞然失笑,“所以你一直想報的弒母之仇,不過是師尊代你我成全了阿娘,還她解脫而已。”

    第一百一十一章 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原來如此……

    原來,竟是恨錯了暮塵……

    這突如其來的了然令蕭葉舟幾近失控,他感覺天旋地轉,隧背過身狠砸了兩下腦袋。

    蕭晗怕他一時無法接受,便沒有再說關于蕭玉笙的生離死別,以及溫蘭茵的恩怨情仇,省得雪上加霜。

    對于這具尸體,或者說對于前世的自己,蕭晗總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寬容和慈悲,因為他知道不是蕭葉舟的錯,所以蕭晗寧可自責入骨、悔恨交加,也不想把一切都歸咎于他。

    畢竟蕭晗重活一世,許多事情才得以勘破,而沉睡了二十年方才轉醒的蕭葉舟,儼然還來不及徹悟所有。

    但蕭葉舟不以為然,他忽地大笑起來,喚了一聲“蕭晗”,卻又立刻否認道:“不對,何公子,本王當真好奇,你還是我嗎?”

    蕭晗沉默半晌,嘆道:“是,也不是。”

    片刻的死寂過后,一道暗紅的影子飛掠而來,勢頭快得驚人,且口中喊著:“孽畜!拿命來!”

    蕭晗的軀殼畢竟只是個少年,他功底單薄,修為和法力遠不及蕭葉舟,所以當他聽見唐圣元的怒喝時,正欲閃躲,不料蕭葉舟卻一掌襲來,幾欲將其打穿。

    這一擊正中心口,蕭晗不住后仰,卻徑直撞上了唐圣元襲來的劍尖。

    最后只聽血肉橫飛的“刺啦”之音,唐圣元的長劍貫穿了蕭晗的丹田,一口熱血嗆出,濺臟了蕭葉舟的長靴。

    可蕭葉舟卻毫不在意地笑了,他連正眼都懶得施舍蕭晗,卻在轉身離開之前,沖唐圣元說道:“這條命,本王賞你了。”

    語罷,蕭葉舟揚長而去。長劍卡在肋骨之間,蕭晗動彈不了,只得略微弓著身子,以此緩解劇痛,他看不見蕭葉舟的神情,但他確定,蕭葉舟在朝自己打出那一掌的時候,眼眶是紅的。

    唐圣元握住劍柄,一點點連血帶肉地拔了出來,原本該是蝕骨之痛,他卻發現蕭晗除了面容蒼白外,沒有其余的反應,真是奇了,唐圣元想,莫非傳言不假,厲鬼都是感覺不到痛的?

    直到看見蕭晗薄唇開闔,似乎想說什么,唐圣元連忙湊了過去,他用染血的劍刃拍了拍蕭晗的臉,“死到臨頭了,別耍什么花招!”

    可近在咫尺的唐圣元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只好作罷,誰知已行至三清灣邊境的蕭葉舟卻聽見——

    “蕭葉舟,放過他。”

    蕭葉舟聞言驀然止步,他雖心有所觸,但仍回了一句:“本王憑什么放過他?”

    空曠的天地間,回音久久不散,但緊接著,蕭晗虛弱的聲音再度渺遠傳來——

    “也放過你自己吧。”

    不一會兒,蕭云清帶領眾人趕來支援,揚起的塵土模糊了蕭晗的視線。

    意識渙散前,他感到孟三良蹲了下來,發髻間別的鳳羽不慎被風吹落,掃過了自己的眉骨,“老何……”

    后來連觸覺都慢慢沒了,蕭晗只能隱約聽見唐圣元決意要把自己就地正法,可一向君子風度的蕭蔚明卻難得不顧禮義,出言頂撞長輩:“何公子已無反抗之力,唐尊主又何必咄咄相逼?!”

    “何公子?他明明是惡鬼之主!”唐圣元指著蕭蔚明,無數不堪的言語脫口而出,“你先前與夢鬼不清不楚,一度妄想拉我女兒下水,現在又為鬼王求情。蕭公子,你爹若在天有靈,不如一道天雷劈死你這個不忠不孝的逆子!”

    場面一片混亂。

    最后是蕭云清站了出來,如今蕭玉笙暴斃身亡,她乃三清灣掌門嫡女,主持大局再合適不過了。

    在耳力也徹底消弭之前,蕭晗聽到蕭云清臨危受命卻從容不迫的聲音:“將鬼王押至天羅臺,三日之后,行刑問斬。”

    嘀嗒、嘀嗒……

    是水聲嗎?

    蕭晗腦袋昏沉,胳膊也失去了知覺,他感覺自己好像跪在哪里,全身的重量全壓在了膝蓋上,丹田的傷口幾度撕裂,痛得他想彎下腰緩解緩解,可發現雙手卻動彈不得,應是被反吊了起來。

    嘀嗒、嘀嗒……

    水聲不停。

    蕭晗勉強睜開了眼睛,四周的地面上一片嫣紅。

    原來不是水聲。

    是他自己的血……

    日光高照,映著蕭晗憔悴灰敗的臉。

    鬼王將誅,真是一個難得的艷陽天。

    蕭晗耳中嗡鳴,視線不再混濁,但依舊不甚清晰,他微闔著眸子,去環視周遭的一切——臺下人山人海,都是前來圍觀的普通百姓和四海俠客;而臺上修士如過江之鯽,亦是數不勝數,各位掌門分別立于陣首。

    見此,蕭晗心下了然。

    原來是五大門派公審罪人的天羅臺。

    很久以前,蕭峰曾帶他來過這里,只不過早已物是人非,而蕭晗也從當年的旁觀客變成了如今的局中人。

    他又掃了一眼高臺之上,隱約看到了蓬萊島的唐圣元、明凈山的沈謫仙、昆侖關的許珺華、三清灣的蕭云清……

    蕭峰不是說有五大門派嗎?

    哦對,扶桑洲已經滅門了。

    真奇怪,有好多事情蕭晗突然記不清了,比如他為什么會跪在這里?是因為殺了蕭玉笙嗎?

    可自己為什么要殺蕭玉笙呢?

    好像是為了不讓蕭云清恨他。

    罷了,弒兄的罪名于旁人而言,可能足以死不足惜,但對鬼王來說,多這一條不多,少這一條不少,也就沒什么好計較的了。

    血自額角流下,掛在了睫毛上,但蕭晗沒有眨眼,他極力朝四方張望,沒有見到他最掛懷的兩個人。

    暮塵在后山的禁地里,只有掌門方可打開結界。

    月霖已經被他送出了屏障,由蕭葉舟護她平安。

    血滴終于滑進了眼睛里,引起一陣酸澀,可蕭晗卻毫無后顧之憂地笑了,他闔目垂首,宛如流下一行血淚。

    高閣之上,聲遏流云:“亡人谷群鬼之首蕭葉舟,禍亂三界,罪不可赦……”

    大抵講了一盞茶的功夫,但蕭晗僅依稀聽到什么“欺師滅祖”、“惡貫滿盈”、“忘恩負義”這般殘缺不全的話語。

    四大門派列舉了他的種種罪狀,林林總總,罄竹難書,而面對眾人的唾棄和鄙夷,蕭晗卻只是沉默,他跪立在莊嚴肅穆的天羅臺上,恭敬而順從,對所有的控訴既不承認,也不反駁,仿佛正在被審判的這具軀體與他無關似的。

    不過確實與他無關,這具軀體姓何名絮,由于未及弱冠,還沒有取表字。

    蕭晗曾想以“何絮”之名贖清罪過,奈何剝開這身皮,剔除這副骨,他終究還是鬼王蕭葉舟,孽債累累,贖不完的。

    待審判結束后,蕭云清走上了天羅臺,她逆著刺目的陽光,投下漆黑的影子,遮住了蕭晗。

    二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最后,是蕭云清率先打破了沉默,“你為什么殺我爹?”

    蕭晗垂眸不語。

    蕭云清等了許久,卻只有風聲充斥在彼此耳際,“何絮,相識一場,我自問對你知之甚少,但我敢肯定,你不是個壞人。”說著,她右手舉起一捧明晃晃的火焰,旋即點燃了蕭晗的鐐銬,“這是天羅臺的靈火,無論你有什么苦衷,最好如實招來,不然它會將你的筋脈一寸、一寸地燒斷。”

    言罷,蕭云清又問了一遍:“為什么殺我爹?”

    “因為他想毀了鬼王的香火……”

    忽然,鐐銬叮當作響,靈火霎時蔓延開來,蕭晗面色蒼白,匍匐在天羅臺上不住抽搐,但始終不肯說出真相。

    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但蕭云清剛過及笄,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無論是作為叔父亦或朋友,他都希望蕭云清可以好好走下去,她靈根極佳,日后定然能位列仙班,再也不用受輪回之苦。

    蕭氏已有太多人因自己而死,蕭晗不想臨了臨了,再搭上一個蕭云清了。

    腔內烈火炙烤,痛至柔腸碎,耳邊隱約飄來蕭云清的逼問:“你到底為什么要殺我爹?!”

    蕭晗不停地掙動,膝蓋在粗糲的地面上磨出了血,他佝僂在原處粗喘,猶如瀕死于河灘的魚。

    確實難熬,但并不比地獄的十八道酷刑更難熬。

    而且只要全身的筋脈斷干凈了,靈火又能奈他如何?

    不過恍惚間,蕭晗忽然想起,他也曾用鬼火燒斷過暮塵的靈脈,用彼此的心頭血造就了墨黎。

    原來竟是這般痛嗎?

    “對不起……”

    血染紅塵,愁云千古。

    也不知蕭晗這一聲抱歉,究竟是說與誰的。

    烏云密布,在雨落下的時候,靈火滅了。

    沈謫仙執傘前來,此時蕭云清正死死盯著蕭晗,沒有注意到他,沈謫仙便朝她的背影淺躬作揖,“蕭尊主。”

    聞言,蕭云清竟下意識轉過身,想跟著喊一聲“阿爹”,可回首才發現,沈謫仙原是在沖自己行禮問安。

    昔日頂天立地的蕭尊主仙逝,而素來任性無憂的二小姐成了蕭尊主。

    她沒有阿爹了……

    想到這里,蕭云清落荒而逃,她想躲回自己的寢宮,卻被幾位長老擁護去了清輝閣。直到夜深了,萬籟俱寂,她耳邊卻仍回蕩著沈謫仙的那一聲“蕭尊主”,遲遲沒有回過神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孤月凄涼斷腸處

    后山的禁地中,暮塵試圖打破四方結界,但無濟于事,褚尋憶這個病秧子經不起折騰,暮塵又無法召喚神器,于是在幾次三番的失敗后,他脫力地跌落進塵埃里,抬眼卻瞧見不遠處正站著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

    是誰?

    暮塵緩了頃刻,隨后走到禁地的結界附近,才看清來者竟是沈謫仙。

    沈謫仙站在林木盡頭,紛紛揚揚的竹葉間,身形皓若芙蕖,他安靜地站在那里,唇角帶有一絲悲戚的笑。

    褚尋憶雖是暮塵的香火,但畢竟音容笑貌大相徑庭,他原沒指望沈謫仙能認出自己,卻不想沈謫仙卻倒退半步,恭順地作揖,“徒兒叩見師尊。”

    暮塵木然地站在結界里,他目光空洞,緊緊盯著地面,如同木偶般僵硬,自始至終未嘗肯去瞧沈謫仙一眼。

    奈何沈謫仙是個守禮數的,只要暮塵不言,他便躬身不起,似是博弈中的棋逢對手,較量無聲。

    落葉飄零,終歸于根,禁地大霧四起,暮塵不想再與沈謫仙相視無言,便抬手示意免禮,他正打算離開,不料沈謫仙卻拿出了一張棋盤。

    “師尊,下一局吧。”

    暮塵正要開口,沈謫仙卻道:“師尊是想說‘棋藝不精’嗎?畢竟我當初討教棋理之時,師尊便是用的這個借口。”

    暮塵默然了。

    “一念離真,般若浮生。”沈謫仙唇齒未張,可聲音卻不停闖入暮塵的腦海,視線逐漸灰暗,只有沈謫仙的影子一直久久不散,“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徒兒預祝師尊,好夢長眠……”

    話音方停,沈謫仙便沒了蹤跡,徒留一張棋盤在結界之前,暮塵走近細瞧,但見一枚白棋位于右方星位,他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應了一手。

    星位。

    草叢窸窣作響,暮塵不予理會,兀自在附近徘徊,不久,身后沒了動靜,卻聽有人喚他,“阿塵……”

    暮塵警惕回眸,“誰?”

    一道驚雷從天而降,頭暈目眩間,暮塵下意識閉上眼睛,耳畔卻響起女子溫柔的聲音:“別怕。”

    不知何時,棋盤上又新添一子,暮塵沉吟半晌,試探一般問道:“是你嗎?”

    無人回應,他不死心地又問了一遍:“是你嗎,褚顏……”

    見暮塵的神識全然陷入幻境,亓官楠撤除了自己身上的偽裝,沈謫仙溫潤如玉的面容驟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張年少卻蒼涼若霜的臉。

    亓官楠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繼而看向結界里四方尋覓的暮塵,即使活了太多年,也不禁感嘆相思疾苦,“玉清仙尊,你可聽過這樣一句話?有道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暮塵自然是聽不到的,亓官楠也不消旁人回應,似是自言自語地念叨:“這里是‘問靈之境’,身處其中便可見到朝思暮想之人,在下委實好奇,玉清仙尊究竟會選誰呢?是自年少一別再也不得相見的褚顏,還是為非作歹害你為妾六載的蕭晗?”

    年光似鳥翩翩過,世事如棋局局新。

    結界之內,暮塵再次端詳棋盤,不料忽然天旋地轉,烈火炎炎,周遭的一切霎時化為灰燼,暮塵痛苦難耐,再也支撐不住,他蜷縮在地,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何方透過一縷陽光,映在了他身上。

    “阿塵。”

    一個聲音在四方回響,暮塵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只見褚顏獨坐于棋盤對面,雪粉華,舞梨花,微風拂過她的長發,白衣招展,宛若神祇借著煙火繚繞,當真來這塵世看了一眼。

    暮塵望而卻步,當初褚顏飛升之時,他不過束發之年,還未依禮奉茶拜師,如今再度重逢,昔日最熟悉的稱呼不禁脫口而出:“褚顏……”

    天空之雀扶搖盤桓,褚顏未曾應答,不過莞爾,她端詳著棋盤,而后將座子布全。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暮塵見此也拿起一枚黑子,落在了小目之處。

    他眼前莫名浮出了許多畫面,在自己尚且少不更事的年紀,褚顏便手執墨骨朱頂的丹鶴檀扇,于自己身旁指點江山,她面目欣然,風華正茂,眸間灼灼令人過目難忘。

    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褚顏最開始言傳身教,可惜孩提時代的暮塵不肯聽話,他連執棋的姿勢都不甚標準,后來褚顏沒辦法,于是手把手地教他打譜、復盤。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們待在山間小院里,不問世事繁瑣,偶爾手談半晌,暮不耐酷暑,于是二人栽下一苗,約定待其亭亭如蓋之時,便可納涼對弈,東風林壑自逍遙。

    思及此,暮塵才發現周圍的景象變了,變成了他兒時與褚顏共住的那個小院,而他身后正是一棵參天古木,有遮天蔽日之勢,樹葉間透過絲絲縷縷的陽光,映在地上斑駁一片。

    浮云朝露,星霜荏苒。

    暮塵不禁出神,院子里的幼苗,竟已然亭亭如蓋了嗎?

    多可笑,堂堂上修界的玉清仙尊,執棋時竟然在發抖,手腕起落反反復復,如涉世未深的少年。

    相比之下,褚顏倒是心若止水,她扳了一步,困住不占上風的黑棋,順勢覆上了暮塵的手,“阿塵莫慌,我回來了。”

    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突然在暮塵的心底漫漾開來,褚顏好似分毫未變,對他溫言相勸,做他心海磐石,期待他一子落定華光璀璨。

    相思斷。

    暮塵陷入長考,他沒有思索對策,只是覺得時過境遷,不該意馬心猿,但又誤道自己仍在當年。

    突然,暮塵笑了。

    他的笑容不復從前,少了幾分率真和輕狂,卻如春水波蕩,溫暖身心。

    褚顏抬頭,像哄孩子一般的口吻:“傻笑什么?”

    暮塵小跳落子,坦言道:“笑我自詡修為頗深,卻還是中了他人奸計。”

    褚顏面不改色,只問:“什么奸計?”

    暮塵卻答非所問地應了一句:“其實相思斷可解。”

    相思斷的確有解,只嘆相思無解。

    褚顏離開之后,暮塵曾一度虛度光陰,他整日里燒香禮佛、誦經祈福,只求自己能早日得道,追隨褚顏飛升。

    終于天遂人愿,一日驟逢晴天霹靂,暮塵獨自走上了高臺,卻不想第五道天雷降落之時,風卷殘云,法陣將破,蕭晗不由分說地擁住了他。

    天雷滾滾,很快便見了血,暮塵的白裳染了紅,就如殤梅落雪,塵寰謫仙。

    蕭晗的身上沒有陽氣,難保下一刻不會魂飛魄散,但他還是緊緊護著暮塵,以血肉之軀替他擋劫,就像一個紅了眼的賭徒,似乎在拿自己的命與蒼天相抗。

    暮塵深知自己再也無緣成仙得道,可他回抱住蕭晗的時候,卻感覺到少有的安寧。

    自此,相思斷可解,相思亦可解。

    思緒隨著一念起而,血也寒涼了些許,暮塵漠然又孤冷地輕點一子,尖、沖、撲。

    ——黑棋活了。

    褚顏明顯一驚,“你怎么……”

    看出她的詫異,暮塵并未言語,卻倏然想起悟悲曾經對無名說過“佛法如舟,渡全有緣之徒”。

    粘。

    他這一步下得輕靈飄逸,想來打得是合縱連橫,要斷棋筋的算盤,褚顏被逼絕境,抬手虎了一子,順便吃掉了暮塵的兩枚黑棋。

    褚顏素來運籌帷幄,陽謀陷阱俱是深思熟慮,但她現在卻不計后果地強行開劫,迫使雙方進入了生死劫的局面。

    生死劫、生死劫,一場劫爭定一局生死,自然是步步為營險象環生,行差落錯一步便可能滿盤皆輸,但暮塵決意窮盡算力,與天相爭。

    他閉目沉思,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盤棋必須贏。

    生亦何歡,死又何懼,劫爭之中,勝負在所難免,暮塵所愿所求向來并非輸贏,不過是想脫身結界去救一人罷了。

    日月流轉,晝夜更替,云子在經緯之中化為漫天繁星,暮塵拂袖起身,畢恭畢敬地朝褚顏行上一禮,倘若一局博弈方可求仁得仁,縱然萬劫不復,惟愿勝天半子。

    應劫、打吃。

    褚顏立時滯住了,她捻起一枚白棋把玩,大概是因為暮塵殺性太重,不由得嘆了口氣:“唉……”

    也就是因這一聲嘆息,暮塵極痛苦地俯下身去,頓覺有鬼火炙烤全身,燒得他五臟六腑好似都化為了血水,他再也拿不住棋,手指無力地攥緊,攥到骨節發白。

    看向遲遲不肯落子的褚顏,暮塵啞著嗓子抬起頭,不顧冷汗滲密,只道:“舉棋不定,不勝其耦。”

    他雙眸血色嫣然,嘴唇卻是泛白,這副模樣實在令褚顏陌生,“阿塵……”

    “接著下。”

    暮塵言簡意賅,不知“褚顏”使的什么盤外招,黑棋稍占上乘他便會苦不堪言,喉間腥甜更是作祟得厲害。

    其實暮塵一直都不曾贏過褚顏,而今時今日的博弈,無異于一場不見血的廝殺,他清楚自己于褚顏而言根本稱不上棋逢對手,但他想贏,更何況他輸不起。

    因為天羅臺上,還有他甘愿死生相隨的小徒弟。

    甚至妄想以棋為媒,換蕭晗一世順遂平安。

    第一百一十三章 陣陣秋霜往昔別

    一把傘傾落,遮住了淅淅瀝瀝的雨。

    蕭晗頭腦發沉,沒有覺察。

    直到一塊帕子觸上額頭,清涼的綢子替他拭凈臉上的血污,蕭晗這才緩緩有了意識。

    映入眼簾的,是沈謫仙眉目如畫的容顏,理應一片歲月靜好,但他手中的霄雿好像在血水里浸過一般,扇出的風都帶著腥氣,蕭晗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我忘了你不喜歡這種味道,抱歉二郎。”

    沈謫仙自責地低下頭,依舊是初見之時溫和端正的模樣,他把霄雿收入體內,并用雨水沖洗著沾血的衣袖。

    蕭晗抬起了頭,發現沈謫仙的發髻散亂,原本多么溫柔的一個人,怎的成了這般模樣,他想說話,但發不出聲音,沈謫仙見此連忙解下腰間的葫蘆,傘斜了,大半的雨都淋在了他身上。

    蕭晗呡了兩口,才勉強能喚一聲:“半仙……”

    聽聞熟悉的稱呼,沈謫仙卻一笑而過,道:“二郎,我是亓官楠的善魂,成不了仙的。”

    可蕭晗沒有任何意外之色,他甚至連眼神都沒變,就這樣深深地望著沈謫仙。

    “你知道了。”沈謫仙輕聲嘆息,隨后湊過身去,讓蕭晗可以靠著自己,以免傷口再度撕裂,“二郎,對不起……”

    下巴抵在沈謫仙的肩上,蕭晗氣若游絲,好像一陣微風,拂塵而不留痕。

    他問:“怎么弄的?”

    知道蕭晗在問自己為何滿身血腥,沈謫仙應道:“云清走后,你暈了過去,睡了整整一天,期間雨停了半晌,我便隨蔚明去了趟亡人谷。”

    “回亡人谷……”蕭晗不解,但他的嗓子實在發啞,說不了什么話了,幸而沈謫仙善解人意地添了一句:“他娶了月姑娘,今晚是洞房花燭夜。”

    蕭蔚明平生難見一次的離經叛道并不出蕭晗所料,但聽到月霖出嫁,心底總歸是空落落的。月霖是他親手養大的小丫頭,他目送她從一個小不點兒逐漸出落成一位成熟的女子,只是她眼中純真奪目的光彩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一點點被浸染成了薄涼。

    沈謫仙輕輕拍了拍蕭晗的背,“二郎放心,縱然事出倉促,但明媒正娶的三書六聘,蔚明一樣不差。”

    此等繁文縟節,月霖或許不在意,但蕭晗還是不希望別人虧待了她,聽到沈謫仙這番話,他倒徹底閉上眼睛,心臟跳動雖慢,卻平穩了不少。

    沈謫仙舒了口氣,故作輕松道:“月姑娘還說,等一切結束以后,要你補給她兩條街的嫁妝,還有一串糖葫蘆。”

    蕭晗咧開嘴角,沙啞的嗓音笑起來斷斷續續的,活像地獄里爬出來的厲鬼,沈謫仙聽得不寒而栗,覆在蕭晗背上的手也打起了抖,但他并非因為害怕,而是感覺到肩膀的衣衫被一股溫熱打濕了。

    血的味道再次充盈鼻腔。

    蕭晗先前便受了重傷,能活到現在全靠修為支撐,但靈火燒斷了他的全部筋脈,法力散盡,絕對不能再拖了。

    “二郎,告訴我師尊在哪兒吧,好不好?”沈謫仙唇齒輕顫,他的眼角有淚,但很快便融進了雨里,只留下一道冰冷的水痕。可惜蕭晗應該再也不會信任他了,所以沈謫仙只能無措地解釋,“善魂無法作惡,我傷不了師尊的,我、我只是想……”

    “我只是想救你”這句話還未說完,蕭晗微弱的聲音便傳進了沈謫仙的耳畔,很輕、很輕,但他聽得分明——

    “后山禁地。”

    結界里,暮塵咽下口中彌漫開來的血腥,他強自鎮定,將不停圍絞的白棋困于邊地,最后一劍封喉。

    這一式,與褚顏的棋路別無二致,進退方寸間,一舉一動皆有彼此的影子。

    到底是偏愛半分。

    “癡兒。”

    褚顏搖頭苦笑,“你極少這樣爭強好勝,如此執著,所求何為?”

    話語間,暮塵似乎看到了蕭晗,他悵然若失地念著:“我要救一人。”

    不知是天羅臺太冷,還是失血過多的緣故,蕭晗好像在瑟瑟發抖,他被迫跪在地上,鎖鏈反吊起他的胳膊,丹田上的傷口猙獰不堪。這一幕看得暮塵肝腸寸斷,可褚顏卻說:“若我告訴你,命數既定呢?”

    他下意識應道:“那便逆天改命。”

    “豎子狂妄!”

    褚顏拍案而起,仿佛對于這個自己親自教出來的徒弟失望透頂,可暮塵卻斂了思緒,眸子里泛起的水花轉瞬即逝,眼底火光熠熠,他連下幾手快棋,使黑子堪堪多活出了一口氣。

    褚顏怒而呵斥:“執迷不悟!”

    但暮塵并未多言,他每隔幾手便會痛不欲生,可等咳完也不過是隨意一抹唇角血痕繼續棋局,幾次下來黑子沾染他指尖緋色,刀刀見血,招招狠辣,讓褚顏應接不暇。

    “逆徒爾敢?!”

    知道面前的人并非褚顏,暮塵便也不再喚她,不過出神道:“褚顏走后,我本不再留戀凡塵,但我遇到了一個人。”

    一個哪怕身負兩縷惡魂也不愿傷他之人,一個哪怕擔盡罪孽卻仍想渡盡紅塵之人。

    這樣好的蕭晗,這樣善的小徒弟,叫他如何斷貪、舍嗔、離癡?

    若暮塵一直作繭自縛,沉淪在褚顏不辭而別的悲痛中,若蕭晗不曾剝開他的層層束縛,讓他得以窺見天光……

    或許這局棋,不爭輸贏也罷。

    但他低頭看見了自己身上的大紅喜服,想起成婚之前,蕭晗曾對他說過——“你是我在亡人谷倒掛七日,才求來的啊”。

    連、撲、罩。

    暮塵一子比一子下得篤定,卻也一子比一子下得憔悴,他面上幾乎血色盡失,慘白如紙,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快被他吐了個干凈,隨著局勢越發焦灼,他的指間寒涼如冰,甚至比棋子還要冷上三分。

    可暮塵仿若未覺。

    驟然風起。

    山風吹得暮塵瑟縮了一下,長發在風中飄飛,褚顏怒不可遏的聲音復又響起,這一次卻像是千山共振萬水奔騰,如天地對他這不知死活的凡人發問:“只為一人,值得嗎?”

    暮塵眼都沒抬,隨著黑棋敲定,他道:“值得。”

    如果能換蕭晗安然無虞,縱使違逆天命,亦是落子無悔。

    褚顏忽然抬眸,她手握兩枚黑子,猶豫頃刻,最終放于棋盤之上。

    “我輸了。”

    四周景象猛地消散,暮塵又回到了三清灣的禁地里,他垂眸緩了片刻,腳步虛浮地走向外面,不料結界輕輕一觸便碎了。

    界外,是早已恭候多時的沈謫仙。

    沈謫仙眉目溫柔,見暮塵恍神也不催促,待過了一會兒,才問道:“這盤棋,師尊下了兩天兩夜,距離行刑還有一日,師尊可有什么對策?”

    暮塵沒有應聲,他一時接受不了所有,沈謫仙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對暮塵而言無異背叛,但他并未解釋,卻道:“我雖只是一縷善魂,不懂世間喜樂,但對我好過的人,我愿以命相報。”

    “先前種種我的確愧對于師尊,但在救二郎的這件事上,我與師尊一樣心切。”沈謫仙跪地行禮,“師恩如海,教澤流芳,為君分憂,徒兒在所不辭。”

    既是一縷善魂,便不可能存有作惡之念,想到這里,暮塵伸手扶起了沈謫仙,還幫他拭凈衣上塵埃,“何必行此大禮。”

    沈謫仙一度以為,自己這一生注定得不到寬恕,而今突然面對暮塵的原宥,千言萬語匯于心頭,可到了嘴邊僅剩一句:“師尊,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

    于昏沉之中,沈謫仙再也看不清暮塵的面容,但聽著清冷的嗓音,卻驀然想起了自己罰跪的時候。

    那一天,是一如此刻的風雨晦冥,沈謫仙跪在地上,衣裳卻沒怎么濕,因為暮塵撐傘走到了他的近前,就這樣陪了他一夜。

    沈謫仙彼時也迷惘于自己是否該救蕭晗,所以他問暮塵:“我錯了嗎?”

    所有人都說他錯了,杖責刑罰皆施加其身,但暮塵卻告訴他:“莽莽紅塵,是非對錯并非你我二人即可定奪,但捫心自問,無愧便好。”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遠離了塵囂血腥,來到了一處風平浪靜的地方,暮塵抬頭看向殿宇的牌匾,“玄鳳宮”三個大字在風雨之下處之巋然。

    “我需要南風。”

    沉浸在回憶里的沈謫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南風……”

    暮塵推開朱紅的宮門,“香火之身召不出神器,故而我必須回到自己的靈體。”

    沈謫仙不免擔憂,“可師尊若回到原先的靈體,那所有人便都知曉,玉清仙尊與鬼王牽扯不清了。”他看向冰棺,“到時候千古罵名、萬世唾棄,就都躲不掉了。”

    窗外風雨飄零,宮殿里又未燃火燭,幽暗模糊了褚尋憶柔和的眉眼,他目光堅定,額頭發燙,生生將眼角燒出一抹緋色,錯覺下竟與棺內之人的神韻有幾分相似。

    “無妨,我同他一起擔著。”

    暮塵言罷,調轉靈力蓄勢待發,“開棺吧。”

    要在四大門派共同看守的天羅臺劫囚,沒有神器根本難于登天,沈謫仙除了幫暮塵把魂魄轉回原本的靈體外,亦別無他法。

    于是二人結印觀照,陣陣梵音之下,沈謫仙輕點暮塵心口,碧光乍現,白霧月影。

    ——開棺,渡魂!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世事漫隨流水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三日轉瞬即逝,黎明破曉之前,沈謫仙終于把魂魄渡回了暮塵原身。

    在玄鳳宮緊閉的大門終于開啟時,稀碎的陽光灑入殿內,映在了沈謫仙蒼白的臉上,久違的溫暖讓他不自覺地抬眸遠望。

    旭日東升,云霞初透。

    沈謫仙嘆了一句:“天快亮了。”

    聽不出是喜是悲。

    他回頭看向昏迷不醒的暮塵,只身一人先去了天羅臺。

    二郎,等我,等師尊。

    日頭漸高,天羅臺四周人滿為患,待午時三刻,女官一擊鐘罄,高喝道:“行刑——”

    雅雀驚起。

    唐圣元擔心夜長夢多,在鐘聲響起的瞬間,便飛身到天羅臺前,他拔出腰側佩劍,直取蕭晗首級。

    “何大哥!”

    屠蘇蘇來遲了,剛跑到臺下便瞧唐圣元來勢洶洶,一向膽小的她并沒有捂住眼睛,只朝著天羅臺尖叫:“何……”

    可話音還未出口,卻見血濺三尺——

    屠蘇蘇立時僵硬在原地,她想往前擠,可又真的害怕看見蕭晗身首異處。

    正手足無措之際,身邊爆發出驚天動地的人聲鼎沸。

    但似乎并非是對于鬼王伏誅的普天同慶,更多的是震驚和謾罵之聲。

    屠蘇蘇終于闖進了觀刑臺,只見唐圣元的長劍刺穿了沈謫仙的左臂,謝天謝地,蕭晗暫且無恙。

    太好了……

    她正要松口氣,不料一抹暗影與自己擦肩而過,風里傳來孟三良自信且風流的聲音:“小娘子莫憂,且看好戲吧。”

    轉眼間,天羅臺上又多了一人,孟三良反握匕首挑開唐圣元的劍,沈謫仙借機脫身,順勢擲出霄雿,劃破了唐圣元的胸口。

    唐圣元捂著傷,失聲怒罵:“爾等鼠輩,安敢如此?!”

    與此同時,百鬼大軍齊力開路,徑直破除了天羅臺的陣法,無常鬼率領走尸魚貫而入。

    “亡人谷攻進來了!”

    風云之間瞬息萬變,先有唐圣元誅殺鬼王未遂,后又有亡人谷與上修界公然開戰,眾人再次陷入了更大的恐慌,頓時變得人人自危起來。

    “你們看!是夢鬼!”

    “她旁邊的是、是蕭公子!”

    隨著兩聲驚呼,蕭云清起身眺望,卻見一位白發女鬼身披碧色長袍,策馬于陣前,她身旁的男子則是一襲紅衣,二人并駕齊驅,好似佳偶天成,攜手共赴前路漫漫。

    “哥……”望著厲鬼中央的蕭蔚明,蕭云清愣了須臾,潸然淚下,“連你也背叛我……”

    刑場森嚴,修士云集,唐姝婉與許九陌穩住己方陣腳,隨即歃血結印,撐起一面屏障。

    蕭云清身為一派掌門,必要關頭不可被私情左右理智,她跨上仙鶴脊背,聲震九霄:“擺陣!先殺了鬼王再說!”

    旋即她吹響紫金簫,樂聲凌厲,波濤洶涌,直襲蕭晗面門,不料孟三良卻轉攻為守,生生抗下了這一擊。

    月霖和蕭蔚明正欲前去支援,誰知許九陌竟從天而降,劍指四方,“在下明凈山掌門許九陌,特來恭送賢伉儷一程!”

    沈謫仙和孟三良皆已負傷,月霖與蕭蔚明又被絆住了腳,天羅臺一時孤立無援,唐圣元掐準時機,與許珺華相視一剎,而后大喊:“姝婉!”

    唐姝婉緊握法杖,穿梭過如潮水般的厲鬼和走尸,她形單影只,卻以一當十,所經之地徒留硝煙,竟見不到尚有站著的邪祟。

    法杖汲天地之靈,攝百鬼之魂,唐姝婉繞到天羅臺后,將其凝為一團陰氣,徑直打向已淪為廢人的蕭晗,沈謫仙覺察異動,連忙撲向蕭晗的同時開扇防御,豈知正中下懷。

    唐圣元冷笑兩聲,把劍拋向天際,功成身退。許珺華緊隨其后,接住長劍并與之合二為一,化作一束靈力四溢的真氣,亦是以雷霆之勢奔向蕭晗。

    極陰極陽雙重夾擊,當真是一絲活路都沒留。

    霄雿雖為神器,但兇煞的陰氣勢不可擋,無法全然防住,還剩下絲絲縷縷的黑煙透過折扇朝蕭晗襲來,孟三良無暇自顧,他匯集靈力,一掌打散陰氣,可許珺華卻已近在咫尺,劍刃裹挾火光極快飛來——

    “二郎!”

    “老何!”

    可蕭晗幾乎聽不見了,不過就算聽見又能怎樣,他筋脈寸斷,鎖鏈加身,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還不如現在這樣,耳目發昏,還能落一份安然自在。

    一葉孤舟,苦海浮沉。

    忽然間,一條金光劈落大地,斥開了與蕭晗心口僅有半寸之遠的許珺華。

    “葉舟!”

    除了暮塵,還有誰會這般喚他?

    莫非是臨死之前出現幻覺了嗎?

    這一鞭,怎的與南風別無二致……

    “玉清仙尊?!”

    “是鬼王的師父!”

    “他們不是早就恩斷義絕了嗎?!”

    四下嘩然。

    暮塵把千夫所指拋卻腦后,他仿佛隔著萬水千山,淚眼凝望天羅臺上的蕭晗。

    唐圣元唯恐徒生變數,最初的驚愕過后,他就地撿了一把彎刀,擔心一擊不成,干脆拖著負傷的身子準備親自手刃了蕭晗。

    蕭晗下意識呢喃:“別看。”

    彎刀割心,血流如注。

    暮塵的瞳孔猝然緊縮,“不要——!”

    金光乍世,罡風凜冽,眾鬼高舉旌旗獵獵。

    他召出南風殺氣四溢,大紅的喜服迎風招展,在金光漫照之下好似熠熠生輝。

    一鞭斬落,維持結界的數十修士竟都無法悉數承受,紛紛口吐鮮血,結界霎時崩裂。

    唐圣元本就是強弩之末,在這重創之下,轟然倒地不起,沒了生氣。

    “阿爹——!”

    唐姝婉凄厲的嘶喊響徹云霄,彌久不散,但許珺華歷經百戰,生死早已看淡,他厲聲下令:“攔住暮塵!”

    “是!”

    幽綠的浪潮一擁而上,與暮塵的靈流激烈碰撞,但他們哪里抵得過近乎失控的玉清仙尊?眼見暮塵越逼越近,許珺華不住咒罵,面色閃過寒意,他把唐圣元的長劍徹底融進自己的神器,隨后回身與暮塵對招。

    天漸漸暗了下來,天羅臺上,真如十萬幽冥似也,尸骸相疊,哀嚎和慘叫此起彼伏,混戰一旦開始,便再也無法控制住局面,不管是人是鬼,都不可能獨善其身,連躲在臺下的屠百戶也很快被卷了進來。

    暮塵的喜服本就為紅,現在浸透了血變得愈發鮮艷,也不知這場混戰打了多久,許珺華只覺心跳如雷,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卻還在死死地咬牙強撐。

    暮塵冷言:“讓開。”

    許珺華怒吼一聲,再次沖了上去,一劍刺向暮塵,他的招法大開大闔,如江流入海,震懾山巒。面對萬鈞之勢的拼命一搏,暮塵只是微微皺眉,他錯身避開心脈,以手臂的血肉硬抗下了這一劍。

    然而卻再不能深入一步,暮塵赤手握住了利刃,許珺華踉蹌一步,不停地往后退去,卻實在不支,癱倒在地。

    但暮塵并沒有取之性命的打算,他甩出靈鞭,猛地將捆縛著蕭晗的鎖鏈斬斷。

    蕭晗一下子跪伏于地,落入了暮塵溫暖的懷里。

    他的血瞬間染就了彼此的衣衫,但正紅赤色的喜袍之下,竟不覺得明顯。

    暮塵自始至終不肯落淚,但在抱住蕭晗的此刻,卻近乎泣不成聲,“葉舟、葉舟你醒一醒……”

    可回應他的,只有蕭晗心口汩汩的流血聲。

    暮塵將手顫抖地捂在他的傷口上,同時釋放出大量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流向蕭晗,猖狂奔涌的鮮血慢慢止住了。

    蕭晗艱難地睜開了眼睛,他失神地看向暮塵,呆愣了好久才無比疲憊地開口:“貓頭鷹不叫了……終于不叫了……”

    聞言,暮塵感覺自己的心臟也在痙攣,被千刀萬剮,直至血肉模糊。

    天羅臺的大批修士逐漸在向他們靠攏,重重包圍,步步緊逼。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卻不一定非黑即白。

    神仙如何?厲鬼又如何?修仙道者一生光風霽月,修圣道者一世超然物外,修鬼道者以命相爭物極必反,可到最后不都是一捧黃沙,孤墳野冢。

    世間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生不能同衾,唯求死可以同穴,其實不過是作繭自縛罷了。

    大道至簡,殊途同歸。

    暮塵抱緊蕭晗,輕聲道:“我帶你回家。”

    蕭晗的意識越來越昏沉,心臟也越來越痛,但聽到這句話,他眸中淚光閃爍,卻是笑眼彎彎,“好,回家……”

    靈鞭問世,火光連天,一時間,尸山殘害籠罩了這片常年沉寂的高臺,暮塵一邊護著蕭晗,一邊用上古神器活活殺了一條血路出來。

    許珺華縱使想攔,卻也有心無力,因為沈謫仙和孟三良齊齊擋在他的近前,霄雿還在天上來回翻飛,倘若有誰膽敢阻攔暮塵,便會毫不猶豫地割破對方的咽喉。

    “師尊!”

    上方傳來蕭云清的聲音,依舊清脆如初,但幾經滄桑到底多了一份持重,“這里不能待了,師尊你快帶何絮走吧!”

    “凌霄!”她叫來仙鶴,幫暮塵一起把蕭晗扶了上去,“騎它走能快一些。”

    待暮塵也翻身跨上仙鶴的脊背之后,蕭云清一拍鶴臀,仙鶴旋即振翅長鳴,盤桓翱翔九州之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算來一夢浮生

    待凌霄飛遠后,蕭云清幻化出焚念弓,舉箭上弦,她瞇起眼睛望著蕭晗,露出一抹慘淡的冷笑。

    鬼王,是老天瞎了眼,留你茍活至今,本姑娘今日便親自收了你。

    我的祖父祖母、我母親的顧氏一族、那么多在亡人谷喪命的同門故友……滅門之仇、弒親之恨,如若不報,枉為人倫!

    蕭云清陰冷的目光又瞥向了蕭晗身后的暮塵。

    玉清仙尊,你總說“但求無愧于心”,可是如今,我爹慘死鬼王之手,你身為師尊卻厚此薄彼,非但對我爹不聞不問,待殺死他的罪魁禍首反而舍命相救。

    你可還記得,曾幾何時我爹也是你的徒弟,他此生銘刻于心,便是要報少時授業大恩……

    箭在弦上,蓄勢待發。

    蕭云清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仙鶴上,如此清冷傲然,陽春白雪。

    凌霄,我這一箭,要殺死策于你脊上之人,也可能……會貫穿你修長的白頸,但是,不準躲!

    蕭葉舟、鬼王、叔父。

    蕭云清心下一橫,指脫箭,箭離弦——

    何絮,下地獄吧!

    箭矢如銀河流星般飛出,強悍的靈力劃破彌漫天空的血霧,速度之快連暮塵都沒有反應過來,于此千鈞一發之際,月霖足尖點地騰空而起,以血肉之軀攔下了那支注滿靈力的箭。

    蕭瑟風噎吟空怨,相思雨嘆人未還。

    曲終散,塵緣斷。

    捂著傷口倒下的時候,月霖把臉朝向了蕭蔚明的方向,笑得凄涼又哀傷,她將另一只手向前伸出,卻只碰到滿地溫熱的鮮血。

    蕭蔚明再也顧不得四周嘈雜的紛爭,整個世間在月霖倒地的一聲悶響中歸為死寂,他茫然地立在那里,直到看見月霖輕啟朱唇,似乎在喚——

    “蕭公子……”

    蕭蔚明連忙跑過去將月霖擁入懷里,“月兒,我在。”

    聽到這個稱呼,月霖感覺眼眶酸澀,是要流淚了嗎?

    可眼眶里緩緩溢出來的,是血,順著她的臉頰淌了下去。

    世間一片赤色,月霖只道是自己的錯覺,蕭蔚明把她抱懷里,跪在分不清是誰的血泊中,觸目所及都是詭譎的紅。

    蕭蔚明抬起袖子,想為月霖擦干凈,但是血淚止不住,他越擦,那張明媚靈動的面龐就越臟污,甚至五官都不再真切。

    月霖漸漸說不清話了,一雙杏目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新郎官。

    黑暗和光明的交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毀滅,因為眼前的這個少年郎,她一直矛盾、一直彷徨,一直不得解脫,卻也一直無可救藥、至死不渝地愛著他。

    一切終將得以平息。

    “哥……”

    月霖偏頭目送蕭晗的背影,素來恭謹順從的小丫頭,如今卻終是僭越,她似是自知失言,微闔眼簾,只道:“婢子盡忠了。”

    明明在暑氣未消的暮夏,蕭蔚明卻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一般,微風正好,為何卻倍感深寒。

    晦澀的天地間,他就如一尊挺拔傲岸的雕塑,跪立在浸滿鮮血的天羅臺上,懷抱著他一生追求向往的姑娘。

    “蕭公子,你顛倒黑白,助紂為虐,與夢鬼一樣該死。”

    許九陌的聲音傳來,蕭蔚明回過頭,才發現不知何時他竟被厲鬼抓傷了眼睛,血痕滿面。

    話雖如此,但許九陌收劍入鞘,他看不見,卻還是下意識側過了身,試圖避開蕭蔚明的視線,“罷了,你走吧。”

    可能是過了變聲的年紀,許九陌的嗓子不再尖利,反倒是沉穩了許多,有一派掌門之風范,蕭蔚明站起身來,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眸。

    許九陌只覺日頭微弱,但隱約有了亮度,刺骨的疼痛消失了,白花花的光暈過后,是蕭蔚明目覆薄紗的臉。

    他的世界有了光,而他的世界則歸為永夜。

    “蕭蔚明你……”

    許九陌瞠目結舌,竟久久語塞。

    蕭云清聞言也連連跑來,但見到蕭蔚明雙目已盲,她失聲痛哭,像兒時一般無助地拉著蕭蔚明的衣袖,“哥你別這樣,我自幼喪母,如今又沒了阿爹,就連老宮也不省人事,我只有你了……難道你為了夢鬼,竟連我也不愿再見了嗎?”

    白紗之下,蕭蔚明眉目依舊溫柔,“清兒,我記住你的樣子了,永遠記住了。”

    只消一言,蕭云清便徹底撒開了手,她目送蕭蔚明摸索著抱起月霖,緩步走下了天羅臺。

    往后余生,他的眼前只會浮現出月霖的容顏,蕭云清在記憶中也永遠是嬌縱可愛的二小姐,他該記住的早已烙印在腦海,以后也無需再見了。

    蕭云清注視著一人一鬼的背影,最后朝遠方默念:“凌霄,回來吧。”

    神獸與主人神志相通,見仙鶴意圖折返,暮塵咬牙負起奄奄一息的蕭晗,把血肉模糊的男子架在自己肩頭,他躍下仙鶴的脊背,啞聲安慰道:“葉舟,你別睡,我帶你回家。”

    蕭晗并未轉醒,眼角卻有一顆淚忽然滾落,滴在了暮塵的手背上。

    不知是否做了噩夢,他莫名喚了一聲:“丫頭……”

    暮塵想說些什么,可月霖的死狀一直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他只是將蕭晗又抱緊了兩分。

    暫且甩開后方的追兵,暮塵走進了一個山窟里,他把蕭晗安放在一塊巨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撥開了他的衣襟。

    丹田處的舊傷已經快要了半條命,而心口的窟窿更是令這具軀殼日薄西山。

    在末日的余暉里,喜袍上的紅線金絲交相輝映,好像一攤尚未干涸的血。

    “暮塵,別來無恙。”

    忽然,一個久違的聲音在咫尺遠的地方冷然響起。

    暮塵一僵,驀地抬頭,但見一抹高大的身影逆著陽光,朝自己緩步走來。

    “為了救他,值得嗎?”

    蕭葉舟慢條斯理地步步走近,玄色衣裾在日光之下鍍上了一層淺淺金邊,他眉眼舒朗,鼻梁高挺,周正的面龐是絲毫未變的英氣勃發。

    看向一別經年的男子,暮塵的目光起初溫和似水,隨后發現這具尸體的性情還如前世癲狂,神情又倏地凌厲起來,他幾乎是本能地召出南風,靈光乍現,擋在蕭晗身前。

    這些變化都悉數落入了蕭葉舟的眼中,他心里頭的煩悶與不甘愈發瘋長,最后他忍無可忍,直接撕開了暮塵大紅的外袍。

    “葉舟你……唔!”

    一聲悶哼,暮塵已被抵在了石壁上。

    蕭葉舟熾熱又粗暴地吻著他,從脖頸到嘴唇,低沉地喘息中,他問:“暮塵,本王于你而言,究竟算什么?”

    暮塵正要開口,蕭葉舟卻把呼之欲出的答案吻了回去,他忽然又不想知道了。

    一具尸體罷了,對暮塵而言,到底比不過有血有肉的蕭晗。

    歸路渺渺,回頭亦無岸,干脆便一條路走到黑吧。

    蕭葉舟吻得越來越急,撕扯衣服的動作也越來越兇狠,在快要喘不上氣的時候,暮塵偏過頭試圖掙脫,“放手!”

    蕭葉舟難得聽話地停下了動作,他把頭埋進了暮塵的頸窩,溫熱的呼吸打在耳畔,引起一陣寒顫,“你與他成婚了,對嗎?”

    “對。”

    “可惜,他快死了,不過這樣也好。”蕭葉舟沉吟良久,也不去看暮塵的眼睛,就蹭著他的頸側,聲音低沉不清,“你是本王的人,就算他死了,你又能如何呢?”

    痛徹骨髓,似要把心臟腐爛,被逼到絕處的暮塵抬起眸子,昏沉沉地望著蕭葉舟。

    濕潤的水汽里,這張陰翳不消卻英俊如初的臉是如此熟悉,帶著瘋狂,可瘋狂過后,恍然飽含深情。

    暮塵的眼神渙散,嗓音沙啞著呢喃:“我殉他。”

    “你……”蕭葉舟僵硬地勾起嘴角,揚起一抹苦笑,“二十年前,本王死無葬身之地,怎的不見你來殉我?”

    暮塵輕聲道:“因為我知道有一種禁術,可借活人之軀,引亡者之魂,最終起死回生。”

    蕭葉舟一把掐上他的脖子,兇神惡煞的本性一展無遺,“本王都不知曉的東西,你怎會……”

    暮塵卻反問道:“你忘了嗎,我曾在梟鳴殿里待了六年。”蕭葉舟沉默了,奪舍之術他略知一二,但他還是想聽暮塵自始至終地講完,畢竟解鈴還須系鈴人。

    “這個法術需要香火方可陰陽互通,但給鬼上香斬六親緣,注定命犯天煞,我原想為你燃一炷香,可彼時我……”

    暮塵并沒有責怪蕭葉舟的打算,所以他頓了須臾,在思慮該如何措辭之際,蕭葉舟便替他說了出來:“彼時你靈脈寸斷,有心無力,本王知道。”

    可話音方落,又覺不對,蕭葉舟松開了手,轉而搖晃著暮塵的肩膀,急切道:“所以是誰?是誰為本王上的香?!”

    死一般的寂靜過后,暮塵終于開口:“是玉笙……”

    “蕭玉笙……”尸體的記憶還停留在風中秉燭的時候,蕭葉舟難以置信地蹙緊眉頭,“他不是娶了顧子吟嗎?他就不怕克妻克子?!”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暮塵痛苦地垂下眼簾,淚水打濕了輕顫的睫羽,“可他卻說——‘雖有愧,但無悔’。”

    “原是如此……”

    蕭葉舟怔愣片刻,不免冷笑,“暮塵,許多話,若我不問,你是不是打算讓它們陪我一起埋進荒冢里?”

    見暮塵不語,他又問:“你成全洛寒,給了她解脫,為何單單不告訴我?”

    “我告訴你,你會信嗎?”暮塵搖了搖頭,“兩縷惡魂早已將你的本心消磨殆盡,無論我說什么,恐都無濟于事。”

    蕭葉舟難以置信,“你說什么……”

    “是我沒有護好你,前世今生,都是我的錯。”暮塵捧上他的臉,二人額頭相貼,“負君有愧,對不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渺萬里層云

    蕭晗稍微轉醒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在講話,好像是蕭葉舟和亓官楠。

    亓官楠平淡的嗓音悠悠傳來:“許珺華、唐圣元、沈博恩如今都死了,這四海八荒,是少年人的天下了。”說完,他好似意猶未盡,又補充了一句,“哦對了,還有閣下的兄長蕭玉笙,也故去了。”

    蕭晗閉著眼睛,不知蕭葉舟是何神情,只聽得亓官楠倒是有些示弱,應該是為了先穩住蕭葉舟,“莫急、莫急,難道鬼王就不想知道,他的一對兒女如何了?”

    隨后便是一陣嘈雜之音,許是蕭葉舟掐上了亓官楠的脖子,后者再開口時不住喘息:“蕭云清繼承大統,成了三清灣的掌門,至于蕭蔚明嘛……月霖死后他便自廢雙目,去了下修界。”

    蕭晗陡然睜眼,“你說什么?!”

    他面露兇煞,布滿血絲的眸子也因此更顯凄惶,奈何聲音卻有氣無力,根本不足為懼,亓官楠并未理會,反而盯著蕭葉舟道:“是那些自以為是的名門正派害死了她,鬼王,你恨嗎?恨便替我復仇吧。”

    說著,他凌厲抬手,一點蕭葉舟的額前,傳去些靈力。

    “以吾殘軀,全君魔骨。”

    咒語從亓官楠的唇齒間念出,但蕭葉舟還是神色狠戾地僵持了良久,久到亓官楠心中栗然,甚至覺得這具尸體即將徹底脫離自己的鉗制。

    他的額頭滲出細汗,和蕭葉舟膠著半晌,末了又耗盡了幾乎所有的靈力,低沉道:“為我所用吧,鬼王。”

    這一次,蕭葉舟的身形稍怔,而后目光才終于渙散。

    亓官楠收去靈力,嘆了口氣,他捂著隱痛的胸口,忍耐陣陣暈眩。

    他自幼修習圣道,原想與爹娘一樣,普度眾生疾苦。奈何亓官翊魂飛魄散,甄婉又被蠶食殆盡,孩提時代的回憶深入骨髓,一度令亓官楠不敢夜寐。

    緩了一會兒,亓官楠才重新看向蕭葉舟:“你我皆是池魚籠鳥,又肩負萬古愁,既如此,你就應該明白,血債必須血償。”

    他現下只剩一魂兩魄,與行尸走肉幾乎無異,因此并不能控制蕭葉舟太長時間,趁法力還有作用,亓官楠指著蕭晗,沖蕭葉舟命令道:“殺了他。”

    蕭葉舟并沒有立刻行動,他眉宇緊蹙,似乎在與亓官楠的力量掙扎。

    “殺了他!”

    在這般不容置啄的口吻下,蕭葉舟終于聽話,他慢慢站了起來,火燭的熒光映著他的面容,薄唇雖毫無血色,但瞳仁卻炯炯有神。

    還不等亓官楠全然放松警惕,他便感應到了一束陰冷的視線。

    回過頭,竟與沈謫仙不期而遇。

    亓官楠不免嗤笑,仿佛自嘲,“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沈謫仙站在大殿之前,勸道:“不癡不聾,不作家翁。”

    “好一個‘不癡不聾’,難不成你背叛了我,我還要裝聾作啞嗎?”不過亓官楠的語氣并無憤然,他依舊負手站于殿內,愜意的神情猶如春風拂面,“沒關系,杏林圣仙,我若連你這點兒心思都算不到,豈不是白活了這么多年。”

    亓官楠退開一步,少年單薄的羽翼之后,是一個尊貴傲岸的身影,沈謫仙定睛一瞧,是蕭葉舟!

    亓官楠的目光在蕭晗和蕭葉舟之間來回打量,他欣然道:“你把魂魄渡回了玉清仙尊的靈體,剛好我也特意請來了鬼王,他們師徒久別重逢,理應鏟除從中作梗的累贅,你說對吧,杏林圣仙?”

    這個“累贅”無疑在說蕭晗。

    沈謫仙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從未逃離過亓官楠的手掌心,一舉一動被對方盡收眼底,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在為亓官楠的復仇之路錦上添花。

    蕭葉舟沒什么耐心可言,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蕭晗旁邊,幽暗的魔息在他的手中絢爛綻放。

    “二郎!”

    沈謫仙自然想護蕭晗,但他哪里是鬼王的對手,蕭葉舟輕一拂袖,便把沈謫仙和亓官楠通通拒之門外,末了還設下屏障,徹底封鎖了玄鳳宮。

    見此,沈謫仙忽然干笑出聲:“哈……哈哈哈……”

    面對赤裸裸的嘲諷,亓官楠閉了閉眼,強自把怒意壓下心頭,但胸口處的邪火卻被沈謫仙激得越來越旺,竟一時無法熄滅,他咬牙切齒:“閉嘴!”

    “你機關算盡,千辛萬苦地復活了蕭葉舟,卻無法把憎魄注入他的體內,只能靠靈力暫且維持,這難道不好笑嗎?”沈謫仙語出嘲諷,素日溫柔的眼角眉梢此刻更是譏誚,“你以為他會成為你的一條狗,但以我對二郎的了解,他不殺你就算行善積德了。”

    沈謫仙說的沒錯,亓官楠確實無法用憎魄操控蕭葉舟,他試過無數次,奈何每每皆是以失敗告終,其中不乏走火入魔之險,久而久之,亓官楠便與蕭葉舟做了筆交易,他幫他踏平仙界,而他助他找到暮塵。

    亓官楠踐諾了,他給蕭葉舟指了條明路,言明暮塵要去劫囚,這才有了蕭葉舟在趕往天羅臺的必經之路上誤打誤撞進了石窟,而后他便帶著這對日暮窮途的師徒回了亡人谷。

    其實蕭葉舟原只想帶暮塵回來的,畢竟蕭晗的存在于他而言實屬威脅,所以當亓官楠下達命令之時,蕭葉舟沒有遲疑太久,或許殺了這個霸占了暮塵太久的少年正和他意。

    “暮塵……是本王的人……”

    隨著一聲失了神智的呢喃,蕭葉舟一掌打出,但蕭晗并未躲閃,在兇悍的黑煙擊中胸膛的同時,他順勢攬過了蕭葉舟的腦袋,讓彼此額頭相貼。

    魔息打穿了蕭晗的身體,一口血水嗆出,濺花了蕭葉舟的臉,但后者仿若不覺。

    是夢嗎?

    蕭葉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廣袤無垠的原野里,四周長著茂盛的蘆葦,墮絮飛無影。

    清風吹過,夾雜著片片殷紅,蕭葉舟伸出手,花瓣悄然飄落,他順著風吹來的方向尋去,很快,便來到一處只余黑暗的地方,河邊的彼岸花無風自搖曳,泛著猩紅的螢火微光。

    橋頭上坐著一個男子,正背對著他,聲音若隱若現,宛如薄紗拂過指端,“飄零悲浮絮,何因不歸去。”

    蕭葉舟問道:“你是何人?”

    男子聽到他的聲音,并沒有立刻回頭,倒是傳來一陣莫名的輕笑。

    “是故,我姓何名絮。”

    “裝神弄鬼。”謎底揭曉,蕭葉舟儼然不屑一顧,“你把本王引到了哪里?”

    可蕭晗兀自望著河對岸,他沒有回頭,背影是千帆過盡的蒼涼孤寂,“這里,是歸真界,月霖無數次把你我從夢魘中撈出來的地方。”

    提及月霖,他們兩相陷入了沉默,蕭葉舟上前走了兩步,而后循著蕭晗的目光看向了橋對面。

    橋歸橋,路歸路,到底沒能送月霖最后一程。

    淚光不覺間溢出眼眶,蕭晗胡亂抹了一把,嗓音近乎漠然,但字字幾欲泣血:“歸真界的盡頭便是碧落黃泉,我原想來此地再見她一面,誰知那丫頭竟早早地過了忘川河,當真是個小沒良心的,一點兒念想也不給我留。”

    蕭葉舟本也心如刀割,奈何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不會是來找本王訴苦的吧?”

    蕭晗沉思片刻,終是搖了搖頭,“不會,你比我苦。”

    蕭葉舟一時語塞,他略帶防備地問道:“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來帶你看看我奪舍后的記憶。”

    蕭晗走在前邊,一路上走走停停,待曾經的自己閱盡往昔。

    蕭葉舟最先見到的,是熱情張揚的蕭云清,和穩重守禮的蕭蔚明。

    后來回到了三清灣,暮塵皓衣如月,驚鴻掠影。

    果真是傾蓋如故,白首如新。

    越往前走,景象逐漸變得模糊,蕭晗眨了下眼,一行水痕落下,原來是淚。

    點點滴滴,都是蕭晗充滿喜怒哀樂的鮮活經歷。

    蕭葉舟的痛苦溢于言表,此刻的他不再是無所不能的鬼王,只是一個被悔恨悵惘漲滿了心臟的迷途羔羊。

    等回到最初的地方,塵絮拂過衣襟,蕭晗回身對蕭葉舟道:“好了,你現在有了我的記憶,便不再是一具僅余怨念的尸體了,你與我一樣,或者說,你可以取代我了。”

    蕭葉舟尚且無法從回憶中脫身,過了良久,他才問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可蕭晗卻笑了,“不想做什么,上輩子你身不由己,如今惡魂已散,我只希望你可以重新選一次——要不要繼續違逆本心當一把染血的刀,要不要懸崖勒馬與暮塵重歸于好,以及……要不要成為我。”

    在蕭葉舟發愣的時候,蕭晗點上他的心口,曾經被箭矢射穿的血窟窿,卻在稀薄的靈力下逐漸愈合,“亓官楠無法再控制你了。”

    心臟的跳動令蕭葉舟不由得將手覆了上去,他能感覺到蕭晗留下的余溫,蓬勃的生息時隔廿載重新注入身體。

    面前的少年不及他高,稍稍仰起的面龐盡顯憔悴,但眸中卻似有潭水映入點點星光,深邃而熱切。

    “蕭葉舟,你自由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千山暮雪

    四周的一切霎時灰飛煙滅。

    蕭葉舟張望四周,還是亡人谷燭火高照的大殿。

    蕭晗偏過頭,咳了一口血。

    蕭葉舟下意識想去扶他,但右手懸空猶豫片刻,最終只是伸到了蕭晗面前。

    蕭晗倒也不見外,他搭上蕭葉舟的胳膊,吃力地從床榻之上下來,“也好,陪我走走吧。”

    蕭葉舟兩世稱王,哪里干過伺候人的活,他原想甩開蕭晗,不過后者已是回光返照,行將就木了。蕭葉舟只得耐下性子,索性帶著他走,不料沒走兩步,蕭晗便又抱怨道:“慢一點兒。”

    蕭葉舟:“……”

    罷了罷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誰知越不予他計較,蕭晗卻越發蹬鼻子上臉,他使喚蕭葉舟:“把門打開。”

    蕭葉舟依言照做了,換來一聲“有勞”。

    蕭晗這次倒沒用人扶,他跨過儀門,骨節分明的手搭在了雕欄玉砌上,灰白的膚色在紅墻綠瓦的襯托下更顯凄涼。

    見他沒有說話的打算,蕭葉舟狀似不經意地隨口一提:“你不問問暮塵在哪兒嗎?”

    “有何可問?”蕭晗仰起頭,看向空中郁沉沉的陰云,“我知道你不會傷他。”

    蕭葉舟的眸子里似有一瞬悵然,隨即又凝成了寒冰,他嗤道:“自作聰明。”

    “過獎。”

    蕭晗笑了,聲音是少年獨有的清朗,蕭葉舟面容陰冷,甚至比天色還要暗上幾分,多少厲鬼為之惶惶不可終日的怒火,在蕭晗眼中卻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他拍了拍蕭葉舟的肩膀,嘆了口氣,道:“如今我靈脈已斷,沒了法力,跟廢人無異,與其讓師尊和我一起把這條路走到黑,不如讓你來護他,至少這樣,我能放心。”

    “放心?只是放心便足夠了?”蕭葉舟眼底閃爍,令人捉摸不透,“本王曾經辜負了他,難道你就不想把他搶回去嗎?”

    “我也曾經辜負過他,又有何顏面與你爭呢?”

    蕭晗不再望天,轉而深深地凝視著蕭葉舟,他的目光隱泛濕潤,好似悲憫,又好似釋懷,“我說過,你已經可以替代我了,替代我活著,替代我贖罪,替代我……愛他。”

    蕭葉舟不為所動,只問:“你甘心把他交予本王?”

    “不甘心,但我快死了。”

    蕭晗坦然道,他無比平靜地直面消亡,甚至還感覺到些許輕松,“不過幸好,我知道你不會負他第二次,所以也就沒什么甘心、不甘心的了,反正你我本為一體,誰輸誰贏自有天命。”

    聞言,蕭葉舟不禁鎖緊眉頭,再開口時,只覺唇齒皆顫,“你從何時起開始信命了?”

    “原是不信的,但后來有所求,便就信了。”

    遠遠有雷聲傳來,暗沉的天際隱約電光閃爍,須臾,又恢復了萬籟寂靜的黑。

    風冷雨冷,告別熱淚,這一生到底是有緣未遂。

    “可惜了,在這永無天日的亡人谷,養不活什么花草。”

    蕭晗仿佛有些遺憾,他收起麻木的神色,百無聊賴地倚在宮墻上,突然間,一抹含苞待放的春色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株綠梅,原本早已枯死的枝杈,竟開始神奇般地抽芽開花了。

    “養不活花草?”蕭葉舟的嗓音依舊很低,幾乎沒有什么起伏,但他的面相卻柔和了不少,好像還略帶兩分欣然之色,“本王瞧也不盡然吧。”

    蕭晗的表情仍是淡淡的,但眸中的驚喜不言而喻,蕭葉舟默默收回了靈流,負手俯視著宮墻下的綠梅,道:“墨黎來送你了。”

    話音方落,主殿便爆發出一股極盛的金光,永夜的亡人谷剎那間明如白晝,殿外的亓官楠一時被刺得睜不開眼,他猛地抬起長袖遮蔽,過了很久,這強烈的光芒才慢慢熄滅了下去。

    亓官楠不知發生了什么,他驀地一揮衣袖,踹開大門,獨自朝殿內走去——

    不料卻對上了一雙已然癲狂的眼眸。

    蕭葉舟抬起手,一段白綾斬落,蓋在了蕭晗的身上。

    “他死了?”

    亓官楠不免懷疑,但他掀開一角白綾,見到徹底沒了生氣的尸骨后,便逐漸展顏,僵硬的嘴角不住上揚,“好!當真是好極了!”

    蕭葉舟渾身散發著寒意,甚至比先前更為桀驁莫測,他只道:“本王要見暮塵。”

    “自然,鬼王先去梟鳴殿與玉清仙尊敘敘舊,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

    恭送蕭葉舟離開后,亓官楠又在大殿里兀自站了許久,最后,他伸出手,召來一只小貓頭鷹,放在了白綾旁。

    亓官楠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在九曜潭里的時候,蕭晗曾對他說——“若挨過這一劫,日后積德行善,別忘了你爹娘,若挨不過……來世就投個尋常人家。”

    積德行善嗎?如今再看,怕是回不了頭了。

    亓官楠盯著自己的雙手,柔弱白皙,不染纖塵,好像廿載之間,他從未沾染過血腥和罪惡。

    因為白綾之下的這個少年替他做了太多,無論前世今生,無論是鬼王還是何絮,都做了太多、太多。

    亓官楠閉上眼睛,長長一聲嘆息,不免意興闌珊,他看向白綾三尺,似是不愿打擾,終是沒再掀起,讓蕭晗得以安息。

    “君與我有恩……”

    亓官楠燦然一笑,素來無波的雙眸也因此添了一抹溫度,旋即他提衣跪地,行的是拜師之禮。

    “肖鴰芣叩別師父。”

    在去向梟鳴殿的途中,蕭葉舟發現還有婚宴痕跡的殘留燭,光搖曳,香煙繚繞,錦毯幾乎望不到盡頭,房廊檐角的紅綢花高掛,在內殿的宮墻上,還有一幅畫。

    畫上,月霖半舉團扇,白晳的容顏添了霞妝,一對雙鸞點翠的步搖戴在鬢發間,后髻下方是兩對如意鏤金長簪,蕭葉舟輕輕撫過畫像,也好,就算是他送月霖出閣了。

    “二郎。”

    空曠的大殿里傳來一聲輕喚,似是久別重逢,蕭葉舟面無表情地避過沈謫仙,不料下一刻,他便扼住了沈謫仙的手腕,“為什么這般喚他?”

    沈謫仙被卡得腕骨生疼,但他的笑意仍是淡淡的,仿佛想給予蕭葉舟孑然孤寂時從未有過的溫柔,“因為二郎說過,家中有一兄長。”

    “現在沒有了。”蕭葉舟目光幽寒,他一把甩開沈謫仙,“你的二郎也已經死了。”

    即將踏出大殿的時候,身后又是一聲近乎執迷不悟的——

    “二郎。”

    但蕭葉舟沒有停留,繼續朝梟鳴殿行遠。

    梟鳴殿還是一如既往的凄涼之地,庭院石桌上的棋盤已布滿灰塵,蕭葉舟悵然若失,他發了一會兒呆,感覺空落落的。

    猶如廿載之前的一箭貫穿了他的胸膛,可蕭葉舟抬手覆上心口,卻發現是滿的。

    蕭晗替他療愈了。

    “你倒是一走了之,”蕭葉舟不免嘆息,他的語氣不再是鬼王的不怒自威,反而多了幾分殷羨的意味,“何公子好生瀟灑。”

    隨即晃了晃頭,決定不再去想昔日種種,蕭葉舟看向棋盤,縱橫交錯終歸為一點,上面又是黑白斑斑。

    其實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總有各種自以為是的人在謀算博弈。

    亓官楠執黑,沈謫仙執白,他們步步為營,處心積慮,將這盛世江山盡收棋盤,而每一枚棋子,都是一條活生生的命。

    沈謫仙想保自己手中的白子,亓官楠卻不計后果地用黑子肆意廝殺,硬是在收官之際,用兩枚黑子,剔除了一顆白棋。

    謀士以身入局,唯求勝天半子。

    蕭葉舟站在石桌前出神,沒有留意到身后的宮門已然開了,暮塵立于殿前,望著他模糊的剪影。

    忽然一件披風落于肩頭,蕭葉舟如醉方醒地回過頭,與身穿喜服的暮塵兩兩相望。

    從別后,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梟鳴殿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好似不曾改變,還有眼前人,也一如當年。

    即使恍如隔世,可蕭葉舟記得分明,玉如意挑起的蓋頭,到底并非發妻的正紅。

    他終究不曾娶過他。

    沒有任何的預兆和溫存,蕭葉舟只問:“他死了,你想送送他嗎?”

    是夜,暮塵見到了蕭晗的尸體,不過他什么都沒說,甚至吝嗇得連一滴淚也不肯為之傾落,眼眶干涸如同枯井。

    蕭葉舟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走了過去,黑暗里,暮塵半躺在床上,以一種防備的姿態,把蕭晗的尸體護在懷里。

    蕭葉舟面無表情地站著,卻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他的拳頭握緊又松開,極力控制住內心翻涌的酸澀,直到那種情緒積聚成滿胸腔的脹痛,他才闔上了眼。

    “如果死的是本王,你也會這般難過嗎?”

    話尾的余音已經明顯帶上了哽咽。

    蕭葉舟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因為他感知到了同樣來自于暮塵的脆弱,甚至感覺與他禁錮在重重偽裝之中的靈魂,在這一刻的寂靜無聲的黑暗里,產生了悲痛的共鳴。

    等了許久,沒有等到暮塵的回答,好不容易才重新熾熱的心又倏然漸冷下去。

    “算了,本王知道……”

    “會。”

    一聲近乎消逝于風的低語,打斷了蕭葉舟的妄自菲薄。

    多少年的愛恨糾葛,前世今生的恩怨浮沉,都在這一句“會”里塵埃落定。

    暮塵起身,與蕭葉舟兩兩相望,眼底泛起了遲來的水光,“你與他一樣傻。”

    蕭葉舟怔忪良久,情難自抑,卻不由得笑了笑,他終于摘下自己戴了經年的假面,眉目慢慢放松下來,“或許你說得對,我確實傻。”

    師尊吶,這數十年來,我恨過、憎過、迷茫過,我曾困于一隅,畫地為牢,好似跌入了萬丈深淵,無人救我,一念執著。

    我從未勘破命運的不公,但也不再怨天尤人,世間照來一束不曾窺見的天光,我試圖抓住,渴望追逐,甚至奢望令其為我停留,即使半刻,已然饜足。

    形單影只讓我步履疲乏,惟有記憶深處的夢在苦苦支撐。

    無論是否獨身一人,即使荊棘加身,即使大雨傾盆,即使日復一日的酷刑加身……

    我的師尊、我的神明、我的愛人。

    失去我,你仍將前行,即使再也無法相遇。

    蕭葉舟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在這種空蕩蕩的感覺里,他想起了一些很久遠的事情,久到所有的悲傷和痛苦都還未嘗到來的那個夏夜。

    夏日梅雨不歇,陪蕭峰和唐夢安用過晚膳后,天已經黑了,在回寢宮的路上,道旁長長的蒿草隨著輕微的夜風搖擺成一片青色的海洋,螢火蟲盤旋飛舞,將其點綴得如同一條星河。

    在如此的盛景里,他告別了蕭玉笙,特意拐到玄鳳宮前,想與暮塵同行,還為之編了個拙劣的借口,說自己怕黑。

    他帶著師尊故意走了一條會繞路的小道,而暮塵也沒有拆穿。

    那一刻似乎接近永恒,心中流淌著陌生的悸動情愫,回首看向星河流淌,逐漸彌漫了整條小徑,匯聚成一片璀璨的光海。

    過了片刻,暮塵感覺他貼在自己耳鬢邊,嗓音低緩沉寂,是鬼王這一生極少有過的安寧:“暮塵,可能我比他還傻……”

    兩兩相望,彼此都近在咫尺,雖流年不復卻容顏依舊,蕭葉舟釋然道:“所以本王想了想,還是留一個稍微聰明點兒的陪你吧。”

    攬過暮塵的后頸,蕭葉舟急不可耐地吻了上去,但唇齒相貼,卻是少有的纏綿與溫存,淚眸之中,映著他尋求兩世的身影,終是得償所愿。

    世間一切的紛擾,似乎都在這一刻默然停息。

    蕭葉舟一向狠絕凌厲的眼眸逐漸變得黯淡無光,暮塵頓然慌了神,他已經失去了蕭晗,再經受不住如此的剜心之痛了,“葉舟……”

    蕭葉舟咽下滿口血腥,他已經看不見了,但他的神情卻如同尋至歸航的方向般熠熠生輝,他牽著暮塵的手,覆上自己已然失去知覺的面龐,輕嘆一聲——

    “別了,暮塵。”

    惟求一葉孤舟,渡君彼岸,衣裾莫染。

    伏愿師尊,余生岑靜無妄,長樂未央。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只影向誰去

    洗盡鉛華,天地黯淡。

    萬象歸一,道法自然。

    “蕭葉舟……”

    暮塵絕望地垂下了頭,可他感覺掌心輕覆的臉頰尚有余溫,是錯覺嗎?

    一只手悄然抬起,輕輕地為暮塵擦去了淚痕。

    “師尊別哭,我一直都在。”

    “!”

    再次睜睛時,暮塵對上了一雙清澈明朗的眸子,少了狠戾和瘋魔,卻是真正的觸動心弦。

    他立時環住了蕭晗的肩膀。

    失而復得的欣然不用任何言語,只一個心臟相近的擁抱便足以撫慰所有。

    恍惚中,暮塵仿佛看到了蕭葉舟的面容,他笑吟吟地浮沉于黑暗,那張瘋狂、熾熱、偏執、猙獰的臉,都在此時化作了斑駁塵埃,點點碎念。

    如墨的浪潮中,蕭葉舟薄唇微動,好似無聲地在說著什么——

    “別了暮塵,讓他來替我愛你吧。”

    眼前的景象支離破碎。

    暮塵闔上雙目,在心中輕道一句:“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咳!”

    突兀的一聲輕咳立時吸引了二人的目光,只見孟三良兩手捂著眼睛,結果指縫開得老大,赤裸裸地偷瞄。

    暮塵立時掙脫開蕭晗的懷抱,眼神不自然地移開,蕭晗覺得這廝八成是故意的,于是沒好氣地問道:“你怎么在這兒?”

    孟三良面露喜色,道:“屠百戶死了。”

    聞言,暮塵不免錯愕,蕭晗愣了片刻,問他:“那你還這么高興?”

    孟三良倒是不以為意,“我本就是亓官楠的喜魄,高興一點兒怎么了?”

    念及曾經少言鮮語的小寡婦,蕭晗不禁感慨,原來他也有這般歡樂無憂的一面,可惜為了報仇雪恨,亓官楠把善魂、喜魄全部剝離體內,若非如此,他大有可能承襲亓官夫婦之衣缽,成為懸壺濟世的杏林圣仙。

    “屠姑娘有命活了,在下也可以安枕無憂了。”言辭間,孟三良的語氣輕松如常,好像從前跟蕭晗互相打趣的時候,他拂袖作揖,“仙君、老何,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暮塵應道:“但說無妨。”

    孟三良抬起頭,眸子里閃著望穿秋水的精光。

    “殺了亓官楠。”

    從亡人谷的斷崖望去,濃稠的暗云覆蓋著天幕,無星無月,寒風凜冽,裹挾起細碎的石礫,亓官楠立于崖頭,滿目蕭索。

    感覺身后有人走來,亓官楠沒有回頭,只道了一句:“這里以前叫‘天涯山’,是我爹取的名字。”

    沈謫仙與他并肩而立,將整個亡人谷的景致盡收眼底,“我知道,我有你的記憶。”

    亓官楠不著痕跡地避了一步,道:“蕭葉舟復活了,只要我能將憎魄渡入他的體內,他便會徹底為我所用。”

    沈謫仙篤定地搖了搖頭,“你做不到的。”

    亓官楠的笑意逐漸凝固,半挑的唇角僵在了臉上,他雖狀似年少,可兩百年的流逝早已將他摧殘得垂垂老矣,所以面對寸步不讓的沈謫仙,亓官楠也覺逞口舌之快毫無趣意,正欲離開,不料卻發現有什么東西阻了去路。

    ——無境結界!

    亓官楠轉過頭,只瞧沈謫仙的面色隨之陰沉下來,褪去了素日的光輝,竟有種難以言述的晦暗。

    雨,不停。

    無論委身于光明抑或地獄,都已經無法停止,為此不惜飛蛾撲火,因為這場秋雨,送走了沈謫仙一生中為數不多的溫暖。

    他歪著頭,輕聲笑了,“你殺了二郎,還以為我會放過你嗎?”

    亓官楠的瞳孔在一霎那收緊,驚異的神色彌漫雙眸,此時一道寒光閃過,那把散發著血腥的折扇就直奔他面門而去。

    一道勁風迎面襲來,凜冽的殺氣令亓官楠下意識地倉促后仰,眼前一花,扇骨的尖端幾乎是擦著他的鼻尖橫掃而過。

    不給亓官楠應對的機會,一擊不成的沈謫仙快速地收住霄雿,手腕一挑對著亓官楠就是一個回刺。

    亓官楠嘆道:“你瘋了。”

    沈謫仙也不否認,“或許吧。”

    折扇盤旋密不透風,相比沈謫仙的有條不紊,亓官楠躲得狼狽,但他委實不解,所以不禁怒斥:“待上修界覆滅,你本可以隨我裂土封王,緣何執迷不悟,為了一個蕭晗,竟甘心做一只曳尾涂中的王八,不惜與我為敵。”

    沈謫仙不語,他一招虛晃,在亓官楠來不及收手時開扇,尖利如刃的折扇瞬時割裂了他的手背,血如泉涌。

    亓官楠吃痛,忍不住大吼:“沈謫仙,你就是我,何必……”

    可他還未說完,便被一聲不容置啄的“你錯了”打斷——

    “我乃杏林圣仙,這一世不負蒼生,亦無愧于宗門。”沈謫仙驀地抬眸,一雙含情眼透露著疏離與決絕,“亓官楠,我不是你。”

    結界有了波動,沈謫仙舞扇的動作忽然一滯,回首卻見孟三良帶著蕭晗和暮塵匆匆行來。

    糟了!

    在他們踏進無境結界的剎那,亓官楠悄聲嘆了一句:“人齊了。”

    五行靈華俱全,加之亡人谷常年陰氣繚繞,無間道很快便緩緩開啟。

    在祭壇高升之際,第一只厲鬼便已問世,它沿著長階從地下爬出,后頭還跟著無數邪祟,沈謫仙見勢不妙,便徑直撲向了亓官楠。

    二者一同墜下懸崖,落向無間地獄。

    “半仙——!”

    風聲凌厲,充斥耳際,隱約間,沈謫仙聽到好像有人在喚自己。

    半仙……

    好生熟悉的稱呼,二郎以前便愛這般叫他。

    是誰?

    思緒萬千,沈謫仙在不斷下落的同時,驟然對上了“蕭葉舟”的雙目,其中的淚光和不舍,豈是一具尸體可以了悟的?

    原來二郎還在,他還好好地活著……

    但沈謫仙不后悔與亓官楠同歸于盡,他遙望高崖之上的兩抹暗影,是如此的心滿意足。

    身下是亓官楠冰冷的軀骸,他率先落入了厲鬼之手,鬼爪瓜分著他的身體,兩腿幾乎被碾成了殘灰,但他仍死死摟住沈謫仙,夾縫中,碎肢滾落,一顆圓滾滾的東西迸裂,沈謫仙無意瞟去,是亓官楠的眼球。

    在被眾鬼蠶食殆盡的時候,亓官楠向上伸出了手,卻不似貪生怕死,他只不過輕聲呢喃了一句:“娘……”

    問菩薩為何倒坐,嘆圣者渡己難求。

    這時隔百年的報仇雪恨、這以身入局的母子輪回,亓官楠終究落得了和甄婉一樣的下場。

    他死了,死在了沒有光的無間道,死在了自己親自布子的棋盤上。

    在亓官楠氣絕的瞬間,不等厲鬼去抓沈謫仙,他的軀體便開始化為灰燼,隨風消散。

    沈謫仙的手已經快成枯骨黃沙,很快便要握不住扇子了,他最后看了一眼折扇,華光與扇骨的銀暉交相輝映,鱗紋縱橫鐫刻“霄雿”,朱色鮮紅。

    二郎,既然你喚它“逍遙”,權當是在送我了,駕鶴西去之時,折扇微搖,能有一縷清風相伴,此生無憾。

    在沈謫仙闔目之時,不想南風召來,長鞭橫掃荒川,掠過他的周身,膽敢靠近的厲鬼盡數被洶涌澎湃的靈力斬殺,片甲不留。

    崖頭上,孟三良也半截身子已作塵土,喘息之間極有可能魂飛魄散,暮塵深深地望向蕭晗,“葉舟,幫我。”

    蕭晗不再去看無間道,轉而與暮塵四目相對,天色愈發暗沉,他有一種比死亡還要不祥的預感,“師尊……”

    可暮塵卻沉靜自若,他只道:“把我的人魂和愛魄,渡入南風。”

    這是入谷的法子,一魂一魄為祭,以斬陰陽之隔。

    如此光風霽月之人,如今竟要自墮鬼道,蕭晗不忍,他幾欲避開暮塵的視線,可臨了卻聽后者繾綣溫言:“葉舟,是人是鬼,當真那么重要嗎?”

    亓官楠也好,悟悲也罷,他們一度妄圖拋卻自己的善與惡,但暮塵不一樣,他深知自己本心為何,也已遇到了可以托付終身之人,所以這一魂一魄若能換回沈謫仙的性命,暮塵在所不惜。

    聞言,蕭晗有一刻的怔愣和蒼白,他失聲輕笑,最終念出久別經年的咒語,將暮塵的一魂一魄剝離體內,而后劃破掌心,覆上靈鞭,“南風,去吧。”

    ,送君行萬里。

    靈鞭裹挾了血腥的魔息,頓時斥開了沈謫仙四周的厲鬼,旋即與魂魄融為一體,化作一縷光輝注入進了沈謫仙的心口。

    渡靈,新生!

    感應到主人的靈力恢復如初,霄雿自行掀起一陣颶風,將沈謫仙安然無恙地送上了山崖。

    神器與靈體血肉相連,如今失去南風,暮塵立遭反噬,五臟六腑傳來劇痛,但心卻是暖的。

    他成了鬼,沒了神器,丟了“玉清仙尊”的盛名,可他救了他的徒弟。

    一魂一魄陡然闖入,體內似有烈火灼燒,沈謫仙癱軟在地,卻依然癡癡地望著暮塵,“為什么……師尊,我不值得的……”

    “怎會不值得?”

    感覺暮塵想要安撫沈謫仙,蕭晗扶著他慢慢蹲下,在與沈謫仙視線平行的時候,暮塵摸了摸他的長發,“謫仙,你是我的徒弟。”

    淚如雨下。

    原來一聲“師尊”,便可以彌補他曾犯下的所有過錯。

    沈謫仙終是疲憊不堪,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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