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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本王哭死

    蕭晗幾乎是愕然地抽回手,心跳砰然,他覺得匪夷所思,但又在隱秘地期待著什么……

    奈何墨黎只是背著風,揉了揉眼睛,可這一揉竟把金豆子都揉出來了,蕭晗越看越難過,想替孩子擦掉下巴上掛著的小淚珠,可探出的手卻徑直從墨黎的虛影里穿了過去。

    果然,蕭晗碰不到他,他再也沒有辦法把那個笑容純粹的孩子舉過頭頂,告訴他,自己雖是十惡不赦的鬼王,但永遠都會毋庸置疑地愛他。

    所幸,暮塵彎曲食指,刮了一下墨黎的下巴,“怎么哭了?”

    “師尊,你有秘密瞞著我,”墨黎耍賴般坐在地上,兩條小短腿還勾上了暮塵的腳踝,他說,“這兩天你不高興,我看得出來。”

    “我……”暮塵的神態再難自若,他竭力隱忍,可還是讓墨黎發現了他眼底的水光,“是不是師兄出什么事兒了?他已經好久沒來了。”

    往事如川,滾滾而過。

    蕭晗輕聲嘆息,闔上了眼眸。

    他想起來了,當年在明凈山一戰,他傷得很重,沈博恩的神器刺穿了他的胸膛,幾近挑斷心脈,在命懸一線之際,若非月霖及時出手,他極有可能命喪當場。

    但神器畢竟不是凡間俗物,縱使月霖有通天之術,也救不了半條腿已經邁入鬼門關的蕭晗。

    彼時,僅剩的五大惡鬼守在蕭晗床邊,晝夜不停地為他渡去靈力,月霖則為其抱元守一,平穩魔息,所有人都竭盡全力地為眾鬼之王續命,但無濟于事。

    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后來蕭晗聽得煩了,便下旨任何人不得入內。

    夜深了,夏日的雨打在荷葉上,將含苞未放的花骨朵都折斷了。

    墨黎正在梟鳴殿里練字,懸筆半刻,墨跡滴落,他因著斬卷不敢直視暮塵,只好低聲地認了錯:“師尊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無妨。”

    暮塵正欲新拿一張宣紙,不料白公公便前來報命:“鬼王、王有諭,請、請暮仙君移步、移步寢、寢宮。”

    蕭晗的這些親隨,對于他們之間的關系確是再清楚不過了,但蕭晗有令,若墨黎在場,必當畢恭畢敬地喚暮塵一聲“仙君”,違者斬立決。

    “師尊……”白公公面善,墨黎本不怕他,但他每次宣讀蕭晗的圣旨時,整個人格外陰沉,弄得墨黎不免去夠暮塵的衣角,“你真的要去嗎?”

    “他宣我,總是要去的。”暮塵平靜的語氣毫無波瀾,畢竟蕭晗是高高在上的真龍天子,他們之間,何嘗有過分庭抗禮,不過是總有一人愿意妥協罷了。

    暮塵臨走前叮囑墨黎:“字如其人,你再好好練一練。”

    他自知別無選擇,于是披上一件斗篷,撐起油紙傘,去了亡人谷的主殿。

    大殿的外院無一人看守,可能是蕭晗確定暮塵會來,所以提前把旁人都清走了,包括白公公也只護送到了門口。

    這么多年,除了溫蘭茵曾與暮塵有過一面之緣,其他人皆不知曉,鬼王最初納的妾室,究竟是何紅顏,即使連在蕭晗身邊長大的月霖也不例外。

    隨行的白公公止步于此,他垂首行禮,恭送暮塵獨自走入大殿。穿過雨中游廊,到雕漆朱門前站定,暮塵伸出手,推開了門扉。

    蕭晗平躺在軟榻上,暮塵開門時帶進來的一陣小風令他打了個寒顫,“你來了……”

    暮塵原想問他“何事”,但看見床上仍在擴散的血漬時,他不禁怔愣,話也哽在了喉間。

    傷口所在,不偏不倚,正是心脈之地,可此刻卻筋膜具裂,血肉模糊。

    原來在明凈山的大捷,竟是用這條命換的嗎?

    暮塵探了下蕭晗的鼻息,他現下心脈將斷,靈根枯竭,恐是命不久矣。

    “葉舟……”

    蕭晗的手懸在空中,過了一會兒,許是沒了力氣,便又放下了,“為什么喚我‘葉舟’呢?”

    暮塵接住了他的手,帶了淺淺的鼻音,道:“因為你是我的徒弟……”

    “可惜……”蕭晗眼簾垂落,“墨黎是個好孩子,他是由你我的心頭血養成的,日后,讓他代我繼續做你的徒弟吧……”

    蕭晗的聲音逐漸微弱下去,一如他不停流逝的生命,好似指縫細沙,無論暮塵如何挽留,根本握不緊、抓不住。

    “師尊……”蕭晗的神志已然不復清醒,他感覺自己在做夢,又回到了兒時令人膽寒的枯樹之下,“貓頭鷹在叫……好吵……”

    暮塵在榻邊坐下,貼了下蕭晗的額頭,燙得厲害。

    “葉舟、葉舟?”他試圖喚他,但怎么也喚不醒,他嘗試用所余不多的靈力救他,但收效甚微,良久之后,千言萬語終歸為一句:“別怕,你再仔細聽一聽,貓頭鷹不叫了。”

    蕭晗空洞地望向窗欞外的雨夜,有淚水順著臉頰潸然滑落,“好像……是不叫了……”

    暮塵替他掖好了被子,嗓音放的低緩,聽上去很溫柔:“睡吧,我就在這里,你別怕。”

    時隔多年,一豆孤燈再次緩緩亮起,暖黃色的光暈浸滿了孤清的大殿,驅散了無止境的黑暗與寒涼,一如當初在三清灣,蕭晗第一次會哭的那晚。

    “你多日未來梟鳴殿,墨黎惦念得很……”暮塵的尾音有些發抖,幾乎到了說不下去的地步,頓了許久,才道,“等你好了,去陪陪他吧。”

    “好,等過一陣子,”蕭晗眼眶微紅,他平穩了心緒,這才勉強笑道,“本王去看看咱們的孩子。”

    其實二人俱是心如明鏡,所謂的好轉僅剩回光返照而已了,所有的溫存早已時日無多。

    “誰?”

    一恍驚愕,暮塵立時回神,卻瞧見墨黎躲在大殿的廊柱后,只露出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被血染紅的床榻。

    “墨黎?你怎么……”

    蕭晗的五識都在悉數衰竭,他本沒有留意到門口尚有一人,誰知聽聞暮塵的這句話后,剎那間便要掙扎著坐起來,“快帶他走!”

    動作間難免牽動傷口,惹得蕭晗急咳不止,可他依舊強撐著把血咽了回去,他不愿讓墨黎看到自己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他怕嚇到他,“墨黎聽話,咳……快走!”

    暮塵此時也反應過來,他起身擋住了墨黎矮小的視線,以免見到太多血腥,“你怎的來了?不是叫你好好習字嗎?”

    墨黎踟躕,不肯遠走,他半抬著眼睛,猶疑地說道:“我方才見到了一個姑姑……”

    蕭晗心力交瘁,他仰躺在床上,幾度喘不過氣。

    什么姑姑?

    哪門子的姑姑?

    不會是……月霖?!

    而墨黎接下來的話,完全印證了蕭晗的猜想——“她說,只有我能救師兄。”

    雨越下越大,澆滅了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希冀。

    可雷聲轟鳴,似乎在為什么即將破土的東西鼓舞。

    “師尊,她還說,我原是明凈山下的一株靈梅,是師兄和你的心頭血,才把我喂養成人的。”墨黎昂起脖頸,抱住了暮塵的腿,他把小臉埋進了皎白的衣袍,“我剛才趴在門口,也聽到了……想來,這個姑姑應當沒有騙我。”

    聽到了什么?墨黎沒說,但蕭晗和暮塵彼此卻了然于心。

    蕭晗頹然地嘆了口氣。

    原來都聽到了……

    這孩子,會恨我吧?

    這種死寂的沉默維持了很久,久到蕭晗的身體逐漸冰涼,只聽墨黎說道:“我愿意的。”

    暮塵的鳳目陡然睜大,里面的悲慟卻轉為了驚詫和薄寒,“墨黎……”

    他無法再維持表面上為了安撫孩子的風平浪靜,眼眶酸澀,幾乎就要滴出淚,可墨黎卻更加堅定了語氣,道:“師尊,拿我的命去救師兄吧。”

    暮塵大概不曾料想到墨黎會堅決至此,木僵地在原地愣了好久。蕭晗在旁邊急得不行,他攥緊被褥,幾乎要把嫣紅的錦布擰出血來,“別聽月霖胡說八道,師尊你快帶他走!”

    “我不走!”先前頗為膽小的孩子此時卻拿定了主意,墨黎不顧蕭晗的嘶吼,徑直繞過了暮塵,跑到寢宮的榻旁,“師兄,我的命本就是你和師尊給的,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所以墨黎愿意的。”

    無論是為了救名義上的師兄,亦或是為了——那個一意孤行,用自己心血把一株綠梅滋養成人的父親。

    墨黎都是愿意的。

    “師兄……”墨黎喚完,又覺言錯,于是跪在床邊,恭恭敬敬地叩首長拜,行的并非君臣之禮。

    “墨黎感念父親和師尊的養育之恩。”

    蕭晗再也說不出話了,他渾身發疼,但仍是抬起胳膊,遮住了自己泛紅的眼。

    或許是天冷雨急,暮塵的身影在風里微微擺動,他的白衣被吹得紛亂,嘴唇亦沒了血色,只是盯著跪在自己跟前的孩子。

    一株梅花……

    他歃血予生、悉心教誨的綠梅。

    “走吧,”暮塵俯身擁住墨黎,心中有愧無以言說,他忽地哽咽了,顫抖地撫摸著孩子圓乎乎的臉龐,“好孩子,快走吧……”

    孩子是無辜的,他不能因為自己或蕭晗而拖累墨黎,既已降世,便為活人,他怎可用這般鮮活的小生命,去填補他們師徒間的罪孽?

    若蕭晗無福渡過這一劫,暮塵決意殉他,可無論如何,不得傷及墨黎性命。

    “刺啦”——

    銀刀割心的聲音驟然響起。

    “不要!”

    暮塵哀嚎出聲,不住地搖頭,是少有的狼狽,他手忙腳亂地去捂墨黎的傷口,可血根本止不住。

    “師尊……”墨黎卻十分寧靜,莫大的痛楚在倒入暮塵懷里的一瞬逐漸平息,“不,爹爹,一世為人,墨黎無悔……”

    第八十二章 本王不想再當本王了

    太快了,一切發生的猝不及防,快到瞬息萬變,快到蕭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墨黎把刀子徑直刺進心房,然后就是血,到處都是血。

    灑了滿地的熱血。

    “墨黎……”

    蕭晗受歸真界內的景象所感染,他痛哭流涕,雖懷抱著暮塵,可遠遠不足以安撫心口傳來的疼痛,他不住地嘶喊:“墨黎!墨黎——!”

    傻孩子,我這條爛命,怎值得你這般?

    可再多的悔恨都已無用,一如當年的蕭晗只能感覺到原本快停了的心臟,卻逐漸跳得蓬勃有力,先前冰冷的軀干也再度被血液暖了全身。

    這所有的好轉并非回光返照,而是墨黎用自己的性命換來的。

    蕭晗自始至終,什么都阻止不了,二十年前的他癱在床上,等醒來時僅剩一枝枯萎的綠梅;二十年后的他在歸真界里,想起了所有被時光封存的過往,兀自無能為力。

    淚水滾滾而落,滴在了暮塵蒼白的臉上,與他眼角的水光融為一體,蕭晗抬起衣袖,小心翼翼地為他拭去了淚痕。

    蕭晗歷經生死一遭,好多事情記不得了,而如今再度回看,仍會五臟六腑痛到泣血。

    那暮塵呢?

    蕭晗低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懷中的師尊。

    暮塵究竟是如何獨自一人,背負著這些痛不欲生的記憶,然后熬了整整二十年。

    現在又為了救他,不得已在歸真界里重新撕開經年不愈的傷疤,任其風吹雨打,導致那些覆蓋在上面的塵埃盡數被掀起,蟄伏在時間之下的依舊是淋漓刻骨的疼痛。

    不過萬幸,蕭晗舔了下干裂滲血的嘴唇,忽然覺得,好在暮塵昏過去了,不然再看一次墨黎的消亡,不知又該是怎樣的剜心之痛。

    他想起墨黎自戕前,曾念了一句“姑姑”。

    姑姑……

    蕭晗自嘲似地笑了,他咧開嘴,唇角淌下鮮血。

    他明白為什么自己的記憶總是斷斷續續的了,體內的兩縷惡魂只能吞噬他的良善,可記憶這種東西,除了夢鬼,誰能如此肆意更改呢?

    就連記憶的擁有者,也不是想忘便能忘了的。

    “哈……哈哈哈哈……”

    蕭晗笑得更狂妄了,眼淚順著脖頸打濕了衣襟,他摟緊了暮塵,仿佛想把對方揉進自己的靈魂。

    原來竟是如此……

    原來從頭到尾,只有一對傻子主仆在彼此折磨逗趣。

    蕭晗傻,萬事萬物都謀算盡了,卻從來都不曾懷疑過身邊的小丫頭。

    月霖也傻,一腔愚忠,為了想讓主人活得自在些,便擅自抹除了他的部分記憶,結果卻令變數恒生。

    她為蕭晗做了太多,也讓蕭晗忘了太多,她以為這樣便可以撫慰蕭晗日漸瘋魔的內心,可她想錯了,蕭晗的癲狂并非源自于記憶的不堪重負,而是靈體里含了一縷旁人的惡魂。

    月霖初衷雖好,奈何打根上起便是錯的,所以無論她如何盡忠,結果也只能是一錯再錯。

    她怕蕭晗自責,于是讓他忘了對于洛寒“不強留其于世間”的承諾,可誰知洛寒原為解脫的赴死,卻令蕭晗全然歸咎于暮塵,最終師徒反目,才導致了后來的種種荒唐。

    太疼了……

    先有喪子之痛,復有至親背叛之苦,滿地的鮮血令火紅的彼岸花妖艷出塵,照亮了墨黎小小的尸體。

    真的太疼了,蕭晗疼得倒地不起,躺在了血泊里,他緊緊摟著暮塵,讓自己墊在他的身下,生怕腌臜的血污弄臟那飄曳白衣。

    多少紅塵舊事在鮮血里涌現,每一件都是真實的,都是清晰的。

    由于此地承載了無數暮塵的回憶,蕭晗甚至能看到師尊兒時的模樣,稚嫩的面龐少了平日里偽裝慣了的面若冰霜,卻是實打實的可愛。

    孩提之時的暮塵坐在一位女子對面,二人執子對弈,一黑一白接連落定,直至暮塵走投無路,他昂起頭,皺眉負氣道:“褚顏,你是不是還藏了什么畢生絕學不曾授與我?”

    被喚作“褚顏”的女子莞爾一笑,她故作神秘地輕搖折扇,悠然道:“彼強自保,不得貪勝。”

    十歲出頭正是年少輕狂的時候,暮塵自然不會相信,他質疑道:“沒了?”

    “道阻而長。”褚顏用折扇敲了一下暮塵的額頭,“你呀,就且學且珍惜吧”

    被敲的孩子往棋盤上放了兩子,意為認輸,但口頭上仍舊不甘道:“哼,老狐貍。”

    褚顏見狀,不再言語,二人相視一笑。

    記憶里的暮塵活潑而生動,與三清灣的玉清仙尊判若兩人,蕭晗看得出神,猶如仰望九天寒月,人間驚鴻,一剎浮生。他不自覺般抬手探去,卻沒有觸及暮塵的繡袍半分。

    曾幾何時,蕭晗僅知暮塵拜過一師,卻不知,原來師尊在自己的師尊面前,也有過肆無忌憚、恃寵而驕的一面。

    或許褚顏早已預料,她與眼前的小徒弟終有一日需以告別,可能是怕塵寰牽掛太多,所以她從不讓暮塵喚自己“師尊”,收徒當日便道:“直呼吾名就好。”

    褚顏與暮塵一共相伴六載,她陪著他從一個不諳世事的懵懂小兒,出落成一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君,她原想待他及冠,親自取好表字再羽化登仙,奈何天不遂人愿。

    在暮塵十五歲的生辰時,亡人谷眾鬼莫名傾巢而出,于凡間妄自作祟,褚顏在與厲鬼廝殺之際,不料陰陽靈力交互,引得雷劫自天而降。

    咔嚓——!

    九道紫色的閃電立時劃破蒼穹,九九歸一,萬籟俱寂,褚顏在位列仙班的同時,也被迫舍棄了萬般塵緣,她甚至來不及與暮塵道別。

    而彼時的暮塵呢?他剛吃完了褚顏做的長壽面,雖然不太好吃,有點兒咸了,但他卻樂得自在,并坐在院子里的小樹旁乘涼,盯著那副未嘗下完的棋盤,準備等褚顏回來繼續對弈。

    “師尊,別等了……”

    面對暮塵期待的表情,蕭晗如咽苦膽,痛心疾首,明知歸真界中全然是昔日的記憶,明知無論他說什么、做什么也根本改變不了,但蕭晗仍半跪在木桌旁,道:“她回不來了……”

    眼前的景象再次變換,這次是一個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的清晨,暮塵跪在蒲團上,手捻星月菩提珠,口中輕聲誦著佛經,一抹清俊的身影仿佛要融進稀薄的天光里。

    他仿佛要把自己的驕矜、信賴、天真、肆意,都盡數留在了這個清冷的小院之中,那些褚顏曾經給予他的東西,后來都隨著她的不告而別和雷霆天劫,消磨殆盡了。

    誦完一經,暮塵起身行遠。

    蕭晗看到他來到了三清灣,看到他虔心修習仙道,看到少不更事的自己替他擋了天雷,看到他永遠地留在了此間濁世。

    “別了,阿塵。”褚顏渡劫之時,祥云靈獸皆交匯于天際,望向遠方繁星點點,想起自己與暮塵栽下的小樹亭亭如蓋矣,她朝著小院的方向淺鞠一禮,“與君相逢一場,褚顏三生有幸。”

    “若沒有我,你現在多半已經隨她飛升了吧……何苦再來黃泉路上尋我呢……”

    褚顏溫柔悅耳的聲音漸漸飄遠,蕭晗呢喃著,覺得頭腦昏沉,一如在地獄受刑時般生不如死。

    暮塵昔日的郎朗歡笑尚在耳畔,只是畫面卻已然消散。

    散了也好,這樣的情形,蕭晗若是再看,只怕是會魔怔的。

    他深知自己錯了,他原以為,暮塵和褚顏之間,乃是男女之情,所以當年在梟鳴殿內,他負氣地掀翻了棋盤,對暮塵冷語相向:“怎么,跟你師父就下得,跟本王便下不得了?”

    聞言,暮塵倏地抬眸,見他難得惶然,蕭晗非但沒有住口,反而愈加地出言不遜:“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能讓本王的麗妾如此念念不忘?”

    他錯了……他想錯了……

    他自一開始就是想錯了!

    時隔多年,蕭晗只覺自己傻得要命,當初自己怎會誤解至此,還以褚顏為由,處處為難暮塵。

    直到如今,他親眼看到,束發之年的暮塵與桃李年華的褚顏坐在彼此對面,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卻不染半分雜念,提及非分之想甚至是對這種情愫的玷污。

    二人是師徒,是知己,是棋逢對手,是所思所想的不言而喻,是朝夕對弈的心向往之。

    “師尊,對不起……”

    堂堂鬼王,生死兩遭,居然就在這荒蠻無人煙的歸真界中,抱著自己的師尊,肩膀微顫,哭出了聲來。

    他低眸落淚,可是哭著哭著,卻又笑了。

    蕭晗像個瘋子似的咧開嘴,淚水咸澀,濡濕了他如荒漠一般的心臟。

    權勢之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作為上修界的霸主,任何奇珍異寶、榮華富貴都會源源不斷地涌來,唯有歲月,逝者如川,再不可追。

    歲月蹉跎,死生契闊。

    蕭晗抱起暮塵,仿若攬月入懷,他笑得猖狂放肆,好像一瞬間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好像他還是那個傲視群雄、睥睨天下的眾鬼之王。

    “師尊,咱們回家吧。”

    第八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尊主!蕭尊主!”

    急促的喊叫貫徹云霄,守衛不顧壞了規矩,三更半夜連連求見,一臉大禍臨頭的神情,他在門口稟奏:“亡人谷厲鬼突襲,瓊州明凈山失守……”

    尚未說完,許九陌就越過守衛,繼而隔空一掌,打碎了結界,他破門而入,在見到蕭玉笙的一刻,便匆忙跪了下來,作揖道:“晚輩拜見尊主。”

    “許公子不必多禮。”蕭玉笙抬手示意免禮,許九陌午夜匆忙行來,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他正要讓旁人先出去時,不料許九陌直接倉惶叩首,“尊主!請尊主立時起駕,躬親去下修界一趟!”

    蕭玉笙一時不解,剛想開口詢問,卻瞧見了許九陌的胳膊上,有一個詭異妖艷的蛇形圖騰。

    ——是絕情鬼獨有的詛咒!

    鮮血交融,唯愛永生。

    溫蘭茵用自己的魔息玷染了許九陌的靈力,除非后者消亡,否則他的體內將永遠流淌著絕情鬼的血。

    先前鬼火燎原,不免燒到了許九陌的衣裳,破爛的袖口遮不住小臂上的圖騰,他只得把頭垂得更低,仿佛想把不堪的自己埋進塵埃里。

    “陌兒……”蕭玉笙抬手拍了拍許九陌的肩,大約是這段時日劇變陡生,他的心境有些蒼涼,“起來說話。”

    蕭玉笙已為人父多年,有一兒一女環繞膝下,他早就褪去了輕狂的鋒芒,不再有最初繼承掌門之位時的自負與傲然,倒更像是凡間再普通不過的一位父親。

    所以在面對與蕭蔚明年齡相仿的許九陌時,蕭玉笙不由地心中暗嘆,正是風華正茂的青蔥歲月,可惜這一身的靈脈和根骨,再也不干凈了……

    不及深思,方才門口稟報的守衛便闖了進來,他知道自己壞了規矩,聲音明顯打著抖,但他仍硬著頭皮道:“尊主!尊主不好了,明凈山被眾鬼侵占,沈博恩沈掌門飛鴿傳書,求您派人增援。”

    蕭玉笙大驚失色,“什么?!亡人谷多年無主,怎會公然開戰?”

    “先別管明凈山了!”分明事態刻不容緩,可許九陌卻倏地插話,萬分火急道,“蕭尊主,我們在下修界不慎遇到了絕情鬼,蔚明和云清都中了她的摘心之術,此刻已是不省人事,我裝瘋賣傻才勉強死里逃生,除了您,沒有人能救他們了!”

    于公,蕭蔚明乃三清灣之掌門,四大門派同舟共濟,如今明凈山失守,他不能見死不救。

    但是于私,他是蕭蔚明和蕭云清的父親……

    許九陌也正是算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根本不用提及旁人,只要有蕭家這對兄妹,蕭玉笙就不可能大公無私地去救明凈山。

    況且當年,溫蘭茵的守宮砂明明完好無缺,可沈博恩卻說她與鬼王乃夫妻一體,沆瀣一氣,人人得而誅之。

    就憑這點,許九陌便敢斷定,沈博恩這孫子絕對不是什么好東西。

    但這一戰,若蕭玉笙不去,明凈山定會死傷無數……

    “尊主!明凈山城池將破,多位仙君舍身殉道,此次亡人谷來勢洶洶,必是一場惡戰,還望您快做決斷!”

    守衛不停送來明凈山的信箋,到最后甚至是一封沈博恩親筆寫下的求援血書,“尊主,您若再耽擱下去,怕是無法跟整個修真界交代啊!”

    見蕭玉笙舉棋不定,許九陌寧可遭世人口誅筆伐,也要冒死相爭,“尊主,您喚我一聲‘陌兒’,我也理當叫您一聲‘蕭叔’,蕭叔,您對我都這般疼惜,怎會放棄您的一雙兒女呢?”

    簾幕再度掀開,但這次進來的卻不是守衛,而是一個奉茶小吏,“尊主,天權長老和搖光長老來了。”

    誰知話音剛落,慕容遲和搖光便一同進了前殿,蕭玉笙見狀,立馬上前遠迎,“二位長老怎的來了?”

    依照舊禮,掌門乃居于眾人之上,因此慕容遲并未逾矩,畢恭畢敬地垂眸喚道:“尊主。”

    倒是搖光還是一如既往的做派,仗著蕭玉笙的歲數較自己小上不少,于是就開始倚老賣老,“蕭尊主,搖某抖膽問您一句,玉清仙君可曾教過您——修道者何為?”

    暮塵自是教過的,蕭玉笙也不會忘卻,但他遲疑了良久,直到搖光都面露厭煩之色,方才應道:“以拯黎元危難……”

    “放屁!”一個尖利的聲音打斷了二人,搖光循聲而望,發現跪在地上的許九陌不知何時竟已然起來了,只聽他說,“修道之人的確當以天下大義為先,但若連自己的至親至愛都保護不了,還有什么必要去守護根本不相干的黎明蒼生?!”

    被一個毛頭小子這般訓斥,搖光再也難以維持道貌岸然的神色,他面紅耳赤地反駁:“你知不知道一個門派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大義和名望!不信的話回去問問你爹!”

    “大義?名望?”許九陌嗤笑出聲,“舍棄自己的親生兒女,反而要去救其他無關緊要之人,這本就是違背倫常,天理難容!”

    身為昆侖關的二公子,許九陌知道自己這番話極為上不了臺面,倘若哪天無意說出口,未免不會背負一個“離經叛道”的罪名,但他不在乎,為了蕭家兄妹、為了月霖、為了何絮、也為了幾乎沒打過照面的宮羽弦和孟三良。

    為了他們,許九陌可以不顧顏面掃地,在絕情鬼的眼皮子底下裝瘋賣傻,叉著腰扭捏作態,才換來了一線生機。

    或許他的聲音著實尖銳,或許他在眾多少年里顯得格格不入,但他絕非只是一個愛掐著嗓子說話的娘、娘、腔。

    許九陌掀起衣擺,徑直跪地,脊背挺得僵硬卻筆直,“蕭叔,明凈山固然重要,但您是蔚明和云清的爹啊!”

    搖光懶得再跟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廢話,便想叫人來把他拖走,“愣著做甚?還不快把許公子送回昆侖關!”

    眼見帶頭的守衛就要領命,慕容遲終于開口:“且慢。”言罷,他轉而問蕭玉笙,“尊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慕容遲德高望重,他一發話,守衛們不敢不從,都紛紛退離了內殿。

    許九陌瞧慕容遲不像搖光那般蠻不講理,便也恭謹地離開了,順路,他還不忘偷偷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搖光也給拽了出去。

    偌大的前殿現下只剩蕭玉笙和慕容遲二人,之前的喧囂將此刻襯得越發空曠死寂,他們站在彼此的面前,沉默不語。

    慕容遲的目光一直沒有落在蕭玉笙的身上,他飽經風霜的眼睛環視著燭臺縈繞的大殿,“二十年前的那一箭,尊主可還記得?”

    蕭玉笙何嘗會忘?又何嘗敢忘?

    是他親手斬斷了焚念弓,揚言要與蕭晗恩斷義絕,卻也是他把焚念弓重新修復,完好如初,甚至不惜靈力也要使其凈化。

    最后,他用早已與自己融為一體的焚念弓,將鬼王一箭穿心。

    其實蕭玉笙原不想這樣的,曾幾何時,他多么希望鬼王可以躲過上修界的重重圍剿,然后在一個任何人都無法觸及到地方,安穩度日。

    但天不遂人愿……

    彼時,蕭峰與唐夢安相繼故去,蕭玉笙在弱冠之年便初任掌門之位,羽翼未豐的他深知,倘若自己不闖出一番天地,那這個位置,便永遠會有人虎視眈眈地盯著,隨時準備取而代之。

    在這個存亡絕繼的關鍵時刻,身為三清灣的二公子,蕭晗卻與亡人谷瓜葛不斷,甚至領兵入關,即使蕭玉笙明白他是為了三清灣,可亦無法護他周全。

    主少民疑,人心不穩,修真兩界動亂不休。

    所以蕭玉笙不得不暫棄手足之情,與蕭晗割袍斷義,在等他離開三清灣后,隨即通報其余門派——蕭晗叛離蕭氏,并于亡人谷自立為王。

    其實他從不想與稱兄道弟十余載的蕭晗刀劍相向,但他沒辦法,他能做什么——公然違抗上修界?陪蕭晗孤軍奮戰?然后讓三清灣的所有修士都為他們二人殉葬嗎?

    當鬼王被眾仙門包圍之際,蕭玉笙靜觀其變,末了獨自走上懸崖,俯視著谷內火光沖天,折戟沉沙。

    今古恨,幾時休。

    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寄希望于手中的這一箭射得準些,直穿心臟,也好叫蕭晗少遭些罪。

    “尊主忘了嗎?”慕容遲蒼老的聲音喚回了蕭玉笙的思緒,他道,“救不完的。”

    救不完的……

    這句話,蕭玉笙聽來委實耳熟。

    “師尊,救不完的。”

    自己年少時的聲音渺遠傳來。

    原來是他也曾對暮塵說過的。

    主殿之外,許九陌等得焦急,卻見搖光還有閑情逸致品茗,恨不得把那盞茶揚他臉上。

    搖光不疾不徐地吹著熱氣,“怎么?想把這茶潑我臉上?”

    被說中心事的許九陌心虛地低下頭,嘴硬道:“長老想多了,晚輩哪敢吶?”

    誰知搖光卻笑了,“你不了解蕭尊主,他當掌門的時候年歲還小,多少人不服他,三清灣能有今日,都是他跟惡鬼九死一生搏出來的。”不料話鋒一轉,“所以,無論為了誰放棄如今的一切,都不值得。”

    第八十四章 何事秋風悲畫扇

    許九陌如鯁在喉,“可蕭蔚明和蕭云清是他的……”

    沒給他說完的機會,搖光便晦暗不明地搖了搖頭,“蕭蔚明不過是尊主當年在亡人谷下撿回來的棄嬰,而蕭云清雖為尊主親生,但她母親……”

    蕭云清的母親?

    “顧子吟?”

    許九陌默念了幾遍這個名字,方才想起阿爹曾說過,蕭玉笙與顧子吟的婚嫁,不過是局勢所致,眾望所歸。

    “這兩個孩子的命,比起宗門幾世榮耀,值不值得?”搖光沒有看許九陌,反而兀自念叨著,“值不值得……”

    好像他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問自己,為了這兩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去換三清灣的義薄云天,到底值不值得。

    “自然值得。”

    發現蕭玉笙從殿內出來,許九陌激動地差點蹦起來,他大喊:“蕭叔英明!”

    “我并非英明,”蕭玉笙一身戎裝神武飛揚,可他的笑容卻充滿了苦澀,“我不過是做了件廿載之前便該做的事情罷了。”

    二十年前,他為了所謂的“大義”放棄了蕭晗;二十年后,他絕不要再為了什么狗屁不通的東西,放棄自己的一雙兒女。

    搖光不知蕭玉笙的心思,他又端起了義正辭嚴的架子,道:“但沈博恩數次求援,如若尊主不予理睬,只怕此戰之后不好交代。”

    “有何不好交代?”慕容遲仿佛早就料到了他會這么說,于是沖許九陌作揖道,“許公子,老朽有一事相求。”

    許九陌趕忙攙扶,“長老請講。”

    “此次亡人谷怕是有備而來,明凈山死傷慘重,但倘若許公子愿率兵出馬,前去支援,應當會有些轉圜的余地。”

    慕容遲果真當之無愧一句“天權長老”,他簡單的謀劃即可一箭雙雕。其一,蕭玉笙雖未出面,但誠意已至,加之事關兒女性命,天理昭昭,即使明凈山今夜滅門,也只能認時運不濟,沒有過多的理由歸咎于三清灣。

    其二,如果許九陌真能斬獲大捷,那他小臂上的蛇形圖騰,也不至于成為一生的恥辱,畢竟他以一己之力擊退亡人谷,落下的疤痕未免不是功勛的象征。

    蕭玉笙明白慕容遲是何用意,于是施以幻術,遮住了許九陌小臂上的圖騰,“待時機成熟,幻術自會解除。”

    語畢,他匆匆離去,趕往下修界。

    望向蕭玉笙持劍遠行的背影,慕容遲樂而作揖,道:“恭候尊主凱旋。”

    與此同時,一只仙鶴盤旋而來,很是乖順地低伏在許九陌的跟前。

    許九陌定睛細瞧,這仙鶴的羽毛雪白無暇,仿佛全身都散發著圣潔的光輝,是蕭云清的凌霄沒錯了。

    可神獸認主,一生只追隨一人,想起之前凌霄把蕭晗怒摔在地,許九陌沒敢騎上去,畢竟他可不想重蹈覆轍。

    看出了許九陌的擔慮,慕容遲笑著解釋道:“神獸雖識主,但它既然來了,便是認可了公子的,公子不必有后顧之憂。”

    許九陌客套了一句:“當然,是晚輩的榮幸。”而后翻身飛上,策于仙鶴之脊,拱手道,“晚輩告辭。”

    他正要動身遠行,不料搖光竟薅住了仙鶴的尾巴,把仙鶴驚得不輕,撲棱著羽翅,險些把許九陌給甩下去。

    “不是,你干嘛呢?!”

    許九陌還是那副尖嗓子,這一聲嗷得直穿耳膜,搖光苦不堪言,五官都皺到了一起,但仍舊把裝腔作勢進行到底,“恕搖某多嘴,就是囑咐公子一句,若此戰大捷,定然少不了有信徒想為公子贈予香火,但公子若不想牽連無辜,便切忌接受這番好意。”

    修道之人以香火為本,許九陌不懂搖光何出此言,“不能給我上香?為什么?”

    “許公子,絕情鬼把魔息注入了你的靈脈,從今往后,你們也算是水乳 交融,難舍難分,”已至垂暮之年的搖光,聲音里又添了幾分蒼老,“你雖修的是仙道,但鬼蜮的力量也在你的體內留有痕跡,所以……”

    “所以,”許九陌難以置信地看向搖光,他顫抖著說出自己最害怕的猜想,“我現在是……鬼?”

    慕容遲一邊安撫著受了驚嚇的仙鶴,一邊頗為高深莫測地說:“其實無論仙道、鬼道抑或圣道,天行有常,道法自然,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他慈祥地拍了拍許九陌的肩膀,“許公子救黎民于水火,乃是蓋世英雄,何須拘泥于爾?”

    許九陌聽懂了慕容遲的弦外之音——不以成仙喜,不以墮鬼悲。

    “我明白,多謝天權長老。”他一頓,轉而問道,“搖光長老,您方才說‘若我不想牽連無辜,就不要接受信徒香火’,是什么意思?”

    搖光一愣,似是沒想到許九陌會揪著這個問題不放,他踟躕半晌,最終應道:“給鬼上香之人,陰陽相沖,刑克六親,注定命犯天煞……”

    “搖光長老,”慕容遲輕喚出聲,他原本慈悲的笑容多了一抹不容置啄的決絕,“時候不早了,盡早傳書給昆侖關才是。”

    “天權長老所言有理,”搖光及時止住了話頭,他轉過身,背對著許九陌充滿疑惑的眼睛,“方才是老朽糊涂了。”

    目送兩位長老并肩而行,許九陌揣測一番,終在嘴邊過了一遍:“天煞孤星?”

    舊聞鬼王死后,三清灣便怪事頻發,先是婚喪嫁娶諸事不順,后又有顧子吟無故難產,據說血崩之時都未來得及與其夫君再見最后一面。莫非當真應了天權長老橫空出世時算的那一卦——蕭玉笙,是天煞孤星?

    許九陌不敢深思,騎著仙鶴連夜支援,飛向了瓊州明凈山。

    來到下修界時,一股兇悍的兇煞之氣直撲面門,無疑是鬼火沖天的余燼,蕭玉笙耐著不適尋去,卻瞧見幾根藤條拔地而起,龍騰四海一般,分別對著蕭晗的頭顱和軀干。

    突如其來的故人重逢,令蕭玉笙一時無措,但他很快便顧不得蕭晗了,因為藤條之上,還捆縛了他的一雙兒女。

    “清兒!明兒!”

    蕭玉笙喊得撕心裂肺,但無濟于事,蕭蔚明和蕭云清沉睡在絕情鬼的摘心術里,據說這個法術能讓人沉溺于夢境,做一場甘愿永醉不醒的黃粱夢。

    他別過眼神,沒有再看被藤條綁著的兩個孩子,卻不想一個熟悉的身影就這樣毫無防備地闖進了自己的視線。

    月霖跪在十字絞架之前,她的左眼本就瞎了,現下似乎耳朵也聽得不甚清楚,此刻顯然是不曾注意到身后多了個人的。

    蕭玉笙怕冒然上前再嚇到她,于是站在原地,只聽月霖呢喃:“主人,我把記憶還給你……是婢子的錯,對不起,是婢子害苦了你……”

    兩條索魂鏈掙離月霖的長袖,兀自升于蒼穹,在一道閃電劈落的同時,狂風驟雨里,索魂鏈化為點點吉光片羽,映著暗淡晨光,撒在了蕭晗的身上。

    “洛姨仙逝,墨黎的死,還有你會寫的第一個字……”月霖長跪不起,悔而叩頭,“這些記憶,婢子都還給你……”

    她的話字字啼血,聽得蕭玉笙不禁眼眶酸澀,不忍再聽,“主人,噩夢終會轉醒,但婢子……婢子不能再伺候您了……”

    因為無顏面對,因為自愧難當。

    夢鬼雖進不了歸真界,但卻能看到里面發生的一切,她看到了蕭晗的悔和暮塵的淚,看到了他們一個忘卻過往、一個百口莫辯,看到了蕭晗因為錯恨踏上了一條不歸路,看到了暮塵因為信任而愿意陪他共赴黃泉……

    原來,她自作聰明地抹除記憶,竟是無意間拆散了一對有情人嗎?

    紅塵滾滾,姻緣有份。

    原來,從蕭晗忘了他曾答應過洛寒的承諾時,一切便都是錯的。

    嗖——!

    周遭陡然傳來異響,像是離弦之箭的躁動,月霖回眸,“誰?!”

    卻見蕭玉笙雙箭齊發,兩支箭矢仿若有靈一般,雖為同發,卻不同路,各自刺穿了藤條的尖端,將五人齊齊救下。

    蕭玉笙揮袍抬手,柔和的金光托著他們緩慢落地。

    多年未見,饒是不通人情冷暖的月霖也難免一滯,她朱唇輕啟,喚的卻是:“蕭璠……”

    自上次一別,已然過去二十年了,但蕭玉笙的容貌幾乎算得上是一成未變,可月霖篤定,他那一雙近于無波無瀾的眼睛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蒼涼。

    蕭玉笙點頭示意,“月姑娘,久違了。”

    久違了……

    的確久違了,上次二人相見,還是蕭晗奪舍的時候,月霖斬殺百鬼以此祭奠,而蕭玉笙高燃香火引魂歸來。

    忠誠與背叛,大同小異的輪回。

    可笑而嘲諷的是——他們都為著同一個人。

    月霖漫無邊際地思索,想著想著,突然就笑了。

    不遠處的蕭玉笙陡然睜大了雙眼。

    這是怎樣一個讓人心悸的笑容,包含了太多的了然和隱忍,滿足與得意,仿佛在笑旁人,又似乎是一種自嘲,在矛盾中顯得如此凄然,卻美得觸目驚心。

    第八十五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蕭玉笙沉默了一會兒, 似乎是被月霖莫名其妙的笑容而刺到,躊躇半步,他終于發出三個很輕的音節:“月姑娘……”

    真的太輕了,輕到近乎消散在微涼的朔風里,也不知耳目不清的月霖究竟聽沒聽到,但她卻兀自搖了搖頭,沉聲道:“蕭璠,當年我便和你說過,無名最初屠殺天涯山,開創了亡人谷,自那以后,入谷者需以一魂一魄為祭,從此墮落鬼道,以斬陰陽之隔。”

    蕭玉笙點了點頭,“我記得。”

    月霖問他:“那你可知,蕓蕓萬千,緣何偏生你是天煞孤星?”

    回答她的,是一聲再坦然不過的“我知道”。

    月霖半信半疑,“你知道?”

    這次,蕭玉笙應得更加決然:“我知道。”

    “對不起……”月霖垂首跪地,似是懺悔,似是贖罪,“當年,是我沒有告訴你……”

    至于沒有告訴蕭玉笙什么,她實在說不出口。

    因為她所隱瞞的秘密,足以毀了蕭玉笙的一生。

    但月霖不能說,她不敢賭,賭蕭玉笙可以拋妻棄子、摒棄六親之緣,只為替蕭晗燃一柱陽間的香火。

    月霖好像總是這樣矛盾,她為了蕭晗可以隱瞞所有,然后利用任何人去替蕭晗出生入死。

    對褚尋憶是,對蕭玉笙也是。

    但她又好像總是活在愧疚而痛苦的過去,她親手遞給蕭玉笙的香火,如今卻妄圖償還他注定難以成全的兒女緣;她親手把褚尋憶送進了歸真界,卻也自廢左耳,替他付出了舍去六識之一的代價。

    她自詡鐵石心腸,可到底人非草木。

    蕭蔚明和蕭云清躺在地上,平和而含笑的面容令月霖幾欲流淚,所謂“天煞孤星”,乃是會與至親相生相克,要么自己死,要么目送自己的父母妻兒死。

    此法,無解。

    蕭玉笙的父母和妻子皆是早亡,世間唯余蕭云清一個親生女兒,但他留不住她,因為二十年前的那一柱香,只要蕭玉笙還茍延殘喘一日,蕭云清就隨時都有香消玉殞的可能。

    幸好,幸好蕭蔚明并非蕭玉笙親生……

    月霖面朝蕭云清重重地磕了個響頭,她恨,恨自己在想到蕭蔚明的身世時,竟有一絲骯臟的竊喜。

    “對不起,你的發妻顧子吟,是我害死了她……”月霖可悲地看向眼前站定的男子,若非他,蕭晗不會被一箭穿心,可若非他,蕭晗也不會有回魂返陽的機緣,“還有你的女兒……對不起,我救不了她……”

    不過千算萬算,到底逃不過命。

    蕭玉笙在月霖的一雙淚眼中慢慢走近,他扶起她,堅定道:“月姑娘,你說的這些,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若千帆過盡,往昔重重再來一遍,我仍舊不悔。”

    不悔將鬼王一箭穿心,因為蕭晗注定是難逃一死,與其假手于人,倒不如讓他親自送他一程。

    不悔為鬼王點高香敬神明,即使把顧子吟和蕭云清作為代價,也要換回蕭晗的命。

    彼時五大門派折損其一,扶桑洲滅門,所以蕭玉笙迎娶顧子吟不過是眾望所歸,珠聯璧合,他并不愛她。

    所以蕭玉笙點香的時候沒有絲毫遲疑,似乎顧子吟的命,就是蕭晗邁出地獄走的一條路,一條用人命鋪成的血路。

    自那之后不到一年,顧子吟便無故難產,死于非命,她最后拼盡全力誕下一女,取名“云清”,意為天高云淡、玉潔冰清。可她不知道的是,由于蕭玉笙早已命犯天煞,這個承載了她無數希冀的女兒,也在劫難逃。

    蕭玉笙深知自己是個卑劣之人,他辜負了顧子吟,辜負了這個哪怕二人僅是空有名分、卻仍愿意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

    他也對不住蕭云清,對不住這個天不怕地不怕、但總是甜甜地喚了他十五年“父親”的親生女兒。

    生死有命,蕭玉笙大錯已鑄,改變不了了,月霖感應到歸真界有了波動,于是撐起身,用盡所有的力量召回了暮塵和蕭晗的神識。

    溫蘭茵的劍,只有所愛之人方可拔出,暮塵能救蕭晗,月霖確定,也只有暮塵能救蕭晗,這點毋庸置疑,沒什么好擔心的。

    她覺得時候差不多了,該離開了,但她實在沒什么力氣了,于是走幾步就會摔一跤,后來實在走不動了,便一磕一絆地往前爬。

    蕭玉笙望著月霖步履蹣跚的背影,從逐漸模糊直至消失在飄渺云煙里,終是沒有叫住她。

    亡人谷來犯,此事不容耽擱,蕭玉笙用靈力護好蕭蔚明和蕭云清后,準備立時趕回三清灣。

    臨走前,他再次深深地看了蕭晗一眼,以及蕭晗身旁,那個滿面病容卻不掩絕色的男子。

    但僅僅一眼,一眼之后,蕭玉笙便心無旁騖地御劍飛天,帶著一雙兒女離開了。

    這一刻,他再也不是身陷囫圇的罪人,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牽絆住他了。

    蕭玉笙忽地想起了一些遙遠的事情,比如第一次跟隨蕭峰上戰場時,父親和師尊的背影,披風輝映著迎風招展的旌旗,是如此的所向披靡、意氣風發。

    他走了,寒風終于席卷。

    誰走了?

    蕭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這股靈力,好生熟悉……

    神識已歸靈體,但蕭晗失血太多,意志就快支撐不住了,他低頭瞟了一眼腳下,十字絞架底部的鮮血被鬼火燒化,泛著淡紅色的光澤。

    憶往昔,他初來三清灣之際,也是這般滿山遍野的風吹花落。

    “葉舟……”

    忽然聽到有人在喚自己。

    蕭晗仍然垂著腦袋,許是快昏過去了,以至于已經有了幻覺。

    “蕭葉舟!別睡……”

    蕭晗猛然抬起頭來,眼前的一幕卻讓他的瞳孔猝然收攏,一個熟稔于心的名字下意識脫口而出——“尋憶!”

    不對……

    是暮塵……

    是師尊啊!

    蕭晗望著朝自己走來的纖弱男子,忽然間,欲語淚先流。

    “師尊……”

    卻說還休,不知該怎么才好,蕭晗閉了閉眼睛,沙啞道:“師尊,謝謝你……”

    暮塵自火海而來,冷汗浸透,更襯得眉目如墨,雖是褚尋憶的容貌,卻和蕭晗初見他時一樣蒼白,和前世多少次夢里見過的一樣俊朗,和他遍體鱗傷時聊以回憶的一樣溫柔。

    是師尊啊……

    待暮塵走近了,蕭晗才發現他的雙足俱在流血。

    地面不知何時變得滾燙,鬼火燎原,大地開裂,火星劈啪作響,巖漿若隱若現,又是酷烈的折磨。

    暮塵的長靴已經被燒穿了,他若不走,地面就是尋常的模樣,但他若執意往前,每走一步,腳下就會生起一簇鬼火,讓人感到劇痛難當。

    這個執迷不悟的人,明明自己都已經那么痛了,但在與蕭晗對視上的剎那,目光愈發堅定,朝他一步一步行來。

    “葉舟,別睡,”暮塵艱難出聲,試圖讓在風雨飄零中的人保持清醒,“你同我說說話……”

    觸上他的眼神,蕭晗就知道,自己是不必說那句“別過來”的。

    暮塵的目光太決絕、也太堅忍了,他清亮的眸子里似乎有著某種誓不罷休的火光,亦或是一往情深的難以自抑。

    這樣的神情,蕭晗以前從未在褚尋憶的臉上見到過,眼下他柔和的面龐平白生出幾分楚楚可憐。

    與暮塵的冷傲和倔強是截然不同的。

    在此之前,蕭晗從來沒有單純因為羸弱的外表而這般心疼過一個人,所以在暮塵的面若冰霜之下,到底藏著多少哀痛和苦楚。

    “師尊……”

    蕭晗開口,眼淚卻淌下來了,心如刀割。氤氳模糊的視線里,他看到的只有褚尋憶單薄的身影,那么頑疾纏身的一個人,卻一點一點的,抓著藤條,踏著荊棘,慢慢往上爬。

    尖刺扎破了他的手,烈火烤干了他的血。

    鮮紅染了一片,暮塵所過之處,都是斑駁的痕跡。

    蕭晗嗓音含血,一字一顫,哽道:“對不起……”

    有一瞬間,他覺得溫蘭茵就該直接殺了自己,也好過讓暮塵承受這樣的煎熬。

    溫蘭茵的劍刺在了蕭晗的胸膛間,暮塵抬起眼簾,凝視著他,顫抖地握住了劍柄,這一劍正靠近心脈處,稍有不慎,蕭晗是會喪命的。

    “葉舟……”

    只有所愛之人方可拔出,暮塵突然很想問問蕭晗——你可曾對旁人動過凡心?

    無關旁的,他只是害怕拔劍的人不對罷了。

    但蕭晗卻吃力地探出指尖,輕輕握上了暮塵的手腕,“拔吧。”

    暮塵的手有些抖,不太敢動。

    “你總說我傻,可你知不知道,”蕭晗垂下了頭,將那些翻涌的酸澀壓抑在了眼底,“暮塵,你是我在亡人谷倒掛七日,才求來的啊……”

    我的愛恨因你而生,我的嗔癡因你而起。

    “師尊,兩輩子了,徒兒所念所執,唯你一人而已。”

    我的刻骨銘心是你,我的求而不得也是你。

    你賜我一場黃粱夢,你全我一段師徒緣。

    彩云南柯,琉璃易碎。

    但我就要你,我也只要你。

    蕭晗知道以自己現在的境況,無論提什么要求暮塵都不會拒絕,所以他肆無忌憚地滿口荒唐言:“暮塵,等挨過這一劫,咱們成婚吧……”

    暮塵淡淡地笑了,無奈而縱容,“孽徒。”

    這個近在咫尺、直呼其名的孽徒,當真是他兩輩子都割舍不掉的小業障。

    劍拔出的瞬間,血花翻飛如同被狂風肆意刮落的海棠。

    蕭晗只覺胸口劇痛,他以為自己要死了,萬般情愫交雜,原該緘之于心的愛意卻倏地宣之于口:“唯愿君心似我心……”

    徹底昏睡前,他聽到了一聲溫柔的輕笑——

    “定不負相思意。”

    第八十六章 夜夜流光相皎潔

    昏昏沉沉間,蕭晗感覺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的東西,有點兒癢,他強撐開眼睛,發現孟三良正在用釵子上的羽毛撓自己的臉。

    蕭晗:“……”

    孟三良似乎也撓累了,他把釵子插回發髻,深藏功與名,“我天吶,可算醒了。”

    蕭晗懶得理他,轉而四周環視了一圈,問道:“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白衣男子?”隨即還補充了一句,“仙氣飄飄的那種。”

    “你說的莫非是……”面對蕭晗期待的目光,孟三良捶胸頓足,一聲長嘆:“不妥!”

    蕭晗一臉茫然,“……啥不妥?”

    “哎呀老何,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我一人呢?”孟三良語重心長地好言相勸,就差把“別愛我,沒結果”刻腦門上了,“說了小可不近男色,你這是在為難小可。”

    蕭晗沒想到他能這般往自己臉上貼金,不禁啞然失笑,于是中肯評價道:“孟三良,你雖穿了一襲白衣,卻騷得五顏六色。”

    孟三良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沒有吧?而且老何,你別得不到的就要詆毀嘛,這樣有失君子風度。”

    失你姥姥的君子風度。

    蕭晗暗罵道,論臉皮這個東西,孟三良還真可謂是得天獨“厚”。他被惡心得夠嗆,決定還是先找暮塵為好,畢竟這剛互訴完愛意,怎么人就不見了呢?

    不是說好的“定不負相思意”嗎?

    暮塵可能先回屠家了吧,畢竟鬼蜮橫行,只留屠百戶和他女兒一人總歸不安全。

    思及此,蕭晗轉身就走,瀟灑而無牽掛。

    可空中突然回蕩起一個女子的聲音——“妾身喜歡春雨海棠,年少時最愛,現在也不曾改。”

    蕭晗步伐一滯,恍如隔世。

    女子的聲音嬌嫩而甜美,好像二十年前,他在青樓里遇到的那個清倌人,美得不可方物,一瞥驚鴻。

    這是溫蘭茵剛封為皇后的時候,蕭晗問她想在永昌宮的前院里種些什么花,她說自己喜歡春雨海棠,可蕭晗卻道:“海棠無香,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話雖如此,可他最后還是命人種了滿院子的西府海棠。

    蕭晗孑然而立,舉頭仰望蒼穹,只見彎月如鉤,他向孟三良學了如何變花的小把戲,旋即對天施法,粉紅的西府海棠隨風飄落,洋洋灑灑。

    “蘭茵,”蕭晗極少在心底念過溫蘭茵的名諱,這次卻喚得繾綣,和煦如暖陽融春雪,“下輩子,愿卿得嫁良人,別再遇到我了。”

    見蕭晗只留下一個蕭索的背影,“老何。”孟三良叫住了他,然后意有所指地瞟了眼沈謫仙,問道,“自己拿命救下來的人,不等他醒來敘個舊什么的?就這么走了,不后悔嗎?”

    蕭晗盯著空中的花瓣,他好似放空了一會兒,隨之釋然笑道:“我救他,也不是為了敘舊的。”

    孟三良聽得不明所以,“……真就這么走啦?”

    蕭晗沒有回頭地沖身后揮了揮手,似乎以此斬斷那些三言兩語道不盡的過往,“走啦,家里還有個祖宗等著我給他熬藥呢。”

    直到蕭晗走遠了,徹底消失在孟三良的視野里后,林中深處莫名傳來一陣輕風,風里夾雜了雪花,拂過孟三良的衣袖,他在雪中站定,任長發飛逸,鳳羽搖曳。

    “殘花漸落,紅顏尚存,希望溫小娘子的來世之路光輝璀璨,熠熠奪目……”

    孟三良閉著眼,自顧自地念叨著,不想飛來橫禍,有什么東西直接呼在了他的臉上。

    孟三良:“……”

    他展開信箋,上面的字跡不甚美觀,七扭八歪的,活像小狗崽子啃出來的一樣。

    “霄雿遠去,勿念。”

    信上只有六個字,但孟三良讀了好幾遍都沒讀明白,“這究竟是為何意啊?”

    “是‘逍遙遠去,勿念’。”

    身后突然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聽起來無非是個少年,但在寂靜的午夜之中卻頗為瘆人,四周空曠而黑暗,甚至有回音傳響。孟三良嚇得直接跳了起來,他轉了個圈,便瞧見了傷痕累累的沈謫仙,“杏林圣仙?你、你什么時候醒的?”

    “就在剛才。”沈謫仙手執折扇,指尖摩挲過扇骨上的“霄雿”二字,掌心不時有血滴下,與雪交融,葬了零落成泥的西府海棠。

    孟三良不明白蕭晗想說什么,更不想把這塊燙手山芋留在自己這里,于是他硬塞給沈謫仙,并美其名曰:“既是何公子的來信,那便交予圣仙過目吧,就算小可成人之美了。”

    “也不盡然,不過是我能讀懂罷了。”沈謫仙掃了一眼信箋,目光變得深諳不明,但唇角的笑意卻絲毫未減,只道:“他一直不識得這兩個字。”

    忽然,匕首脫離開宮羽弦虛握的手掌,兀自深深刺于地面,林間劃過一道淡綠色的輝光,它一路蔓延,而后匯集于匕首之上,涌入了宮羽弦的心腔,將她一張消瘦骨感的臉照得陰晴不定,似乎是某種即將聚化成形的結界。

    “這是什么?”

    聽聞孟三良的疑惑,沈謫仙解釋道:“神器與主子一體同心,它這是在保護宮女俠。”

    孟三良似懂非懂,問道:“可為什么霄雿卻總在侵蝕你的靈力,跟有奪妻之恨似的……”

    這個比喻太不恰當了,但在此境地,尤其方才經歷過死里逃生之后,再荒誕的話語又有何妨,沈謫仙附和地笑了笑,只道:“它不服我。”

    孟三良追問:“那它服誰?”

    沈謫仙沉默了,似是陷入了某段回憶,一雙含情的眸子隱約閃著水光,泛起一抹懷念的味道,他沉吟半晌,唇角的弧度依舊沒怎么變,半彎的眉梢里盡顯溫柔,“他服的那個人,可是連它的名字都叫不對的。”

    叫不對“霄雿”二字,孟三良剛想問“是何絮嗎”,可就在他開口的同時,有個肩披霓裳羽衣的女子匆匆前來。

    “啪”!

    她上來便給了沈謫仙一嘴巴,然后不由分說地破口大罵,“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明凈山被厲鬼侵占,作為三公子,你卻在下修界冷眼旁觀、置身事外,是不是非要等亡人谷把明凈山都屠干凈了,你才好直接回來繼承大統?!”

    說著,女子又要抬手,似是剛才沒打痛快,但這次,沈謫仙沒有坐以待斃,倒是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腕。其實他的力氣不大,但對付一個常年養尊處優的女子而言并不費勁,女子趾高氣昂的手就這樣卡在了半空,姿勢好不雅觀。

    “逆子!”女子惱羞成怒,急赤白臉地想抽回手,不料沈謫仙沒有要放開的意思,她只得干罵道,“你還有沒有點兒禮義廉恥,怎敢如此僭越!”

    “僭越?”沈謫仙將她的手丟開,威脅般地又往前逼近了半步,“沈掌門暴斃,未來究竟鹿死誰手、花落誰家,皆尚未可知,夫人不必把話說得太滿。”

    “你說什么?!”女子不敢相信地搖著頭,“我夫君他……”

    “節哀吧,夫人。”

    沈謫仙的語調十分平靜,一雙眼眸也淡如死水,渾身上下好像沒有透露出任何悲哀的情緒,似乎死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根本不是他的父親一般,孟三良站在旁邊,只聽他說:“沈博恩,歿了。”

    這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像是堪登大雅之堂的掌門發妻。孟三良把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尋思著:早聞沈博恩朝三暮四,常在青樓酒肆里拈花惹草,眼前的這位女子,舉手投足間的姿態,倒是與那些頤指氣使的倌人別無二致。

    不過沈博恩已死,她這個妾還能否在再傲立枝頭當鳳凰,可就不好說了。也莫怪沈謫仙勸她“不必把話說得太滿”,畢竟明凈山如果真淪陷了,難保有朝一日不是沈謫仙繼承掌門之位,那到時候,無論他做什么,可都不算僭越了。

    孟三良想到一半,卻見沈謫仙轉過身來,朝自己作了一揖,“孟公子,在下先行一步。”

    “自然,家事要緊。”

    目送沈謫仙走遠,女子沒有追上去,仍然呆愣愣地癱坐在原地,孟三良在她的跟前站定,端的是溫潤如玉的做派,“小娘子先起來吧,地上涼。”

    女子別扭地偏過頭,她抬手遮住眼睛,壓抑已久的情緒才終于盡情地發泄出來,淚水奪眶而出。

    “為了這么個夫君哭,不值得。”孟三良遞了方巾帕給她,“你知道鬼王臨死前,都做了什么嗎?”

    女子聞聲仰起頭,發現孟三良正望著太陽,他稍挑的笑眼里映著飛揚的朝霞,灑脫又溫柔,“他安送走了他的發妻,也遣散了所有奴仆,或許鬼王十惡不赦,但至少,他不會讓無辜的小娘子來為自己擋刀。”

    許是被說中了痛處,女子捂上肩膀,有些后知后覺的疼,那里有個血窟窿,是沈博恩硬把她拽到身前,這才擋了一劍。

    女子欲問孟三良到底想說什么,可放眼四周,卻已然不見了蹤影。

    第八十七章 人生易盡朝露曦

    蕭晗只身穿梭于林間,正不疾不徐地朝屠氏祖宅的方向尋去,正巧此時,風中忽然傳來一股濃郁的腥甜,與之同生的還有前方驟然起來的某種強悍魔息。

    濃重的黑夜里妖風彌漫,天上驟然裂開一道鴻溝,其中已有鬼魅橫行爬出,地面升起了四道沖天光柱,分別是金、木、火、土四行靈華,還差最后一味“水”,便和九曜潭里無名開啟的法陣一模一樣了。

    ——是快要成型的無間道。

    蕭晗目光陰寒,默念了一聲:“無常鬼。”

    可無常鬼這次的行動和他素來的作風完全不同,沒有任何掩飾,沒有任何偽裝……

    他似乎是覺得勝券在握,志在必得。

    深林鳥雀驚起,撲棱著羽翅四下逃散,蕭晗發足疾奔,朝無間道處趕去。

    師尊,等我。

    待到了屠氏祖宅附近,蕭晗卻沒有見到任何人,確切地說,是任何一個活人。

    小鎮哀鴻遍野,血路漂泊,跟寧狐村一樣,都被屠干凈了。

    蕭晗收勢掩息,藏匿在樹林里,往那邊看去,卻瞧有座矮小的孤山,東南西北分別繪有四個陣法,各插一柄光彩流曳的寶劍。

    寶劍和人終究是不一樣的,當初無名能成功開啟無間道,跟在場的幾人脫不了干系——屬金的暮塵法力無邊,屬火的蕭云清亦是天賦異稟,屬土的悟悲修為高深,屬水的沈謫仙靈力純粹,而屬木的蕭晗又精通鬼道,幾人與鬼界的煞氣陰陽交互,無間道的陣眼自然開得順利。

    但寶劍不同,它們并非神器,只是沾染了些許主人內力的銅鐵,算不得真正的五行靈華。

    鬼火的映著蕭晗棱角分明的面容,把顴骨之下的地方打上了陰影,竟顯得十分詭異蒼白,遠處有動物的嘯聲,一只老鼠忽然從地里冒了出來,它并不怕人,直愣愣地盯著蕭晗,不知是不是吃過了死人,一雙鼠目亮得通紅。

    無常鬼的蹤跡就消失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槐樹下,樹枝上站了一只貓頭鷹,正歪頭望著蕭晗這個不速之客。

    貓頭鷹……

    蕭晗晃了晃頭,想把一些可怖的記憶甩出腦海,不料卻突然聽到一陣詭異的笑聲,他毛骨悚然地抬頭看去,那笑聲竟是從這鳥嘴里發出來的。

    貓頭鷹和蕭晗對視半晌,忽然展開翅膀飛走了。

    也罷,沒叫就是好事兒了。

    蕭晗輕輕笑了一下,忽然發現槐樹底下有個墓碑,上面僅刻了“慕容”二字。

    慕容遲?天權長老?

    正值蕭晗迷茫之際,地上憑空撕開了一條口子,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出來到底有多深。

    但他能明顯地感應到,洞里有一股很強的靈力,說不出的熟悉,干凈而純粹……

    是師尊!

    蕭晗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猶如飛蛾撲火,自取滅亡一般,決絕到沒有一分遲疑。

    忽然,一股強勁的靈力纏上腰身,在墜落的間隙,蕭晗低下頭,沒發現什么異常,便任由它將自己引向洞底的深處。

    不知下降了多久,靈力驟然消散,蕭晗摔坐在地,卻不覺得疼,他摸索一陣,發現身下是墊了草的石頭,于是略定心神,燃起一盞鬼火,照亮了所在之處。

    誰知,火光一亮,蕭晗立刻發現,旁邊的黑暗中,居然無聲無息地站著一個人!

    這樣近的距離,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毫無覺察,他再仔細一看,松了口氣。

    原來,這并不是什么活人,而是一尊石像。

    那石像立在一個拱形的窟洞里,身形頎長,儀態萬方,它右手扶心,左手自然下垂,本該是個恭謹順從的姿勢,頭卻是高昂的,優雅而端莊,連周身的流線都雕得十分精致。

    而石像前的香案上,還供奉了三炷香火。

    不過,有一件很詭異的事——這尊石像的臉,被一層薄紗遮住了。

    薄紗流動如煙,雖然罩住了石像的臉,卻不顯難看,反而增添了一種神秘莫測的美感。但蕭晗可不在乎什么美不美的,下意識伸手就要取下那層薄紗,忽然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參見鬼王。”

    蕭晗猛地回頭,身后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張半哭半笑的臉,正是九大惡鬼之一的無常鬼。

    只瞧他躬身拱手,奉承道:“鬼王別來無恙。”

    自奪舍歸來,蕭晗一直用的是何絮之身,無常鬼是怎么認出來的?

    心下雖疑,不過蕭晗倒也坦然,既然無常鬼識主,他自沒有逃避的道理,便說:“溫蘭茵死了。”

    無常鬼并不意外,卻仍是配合地“噢?”了一聲。

    蕭晗懶得陪他打啞迷,直言道:“是你所為吧。”

    “鬼王明鑒,在下實在冤枉。”

    “冤枉?”蕭晗嗤之以鼻,“鬼火之外有不少走尸的痕跡,與你脫不了干系。老無常,時隔廿載,竟又開始重操舊業了嗎?”

    被蕭晗徑直揭穿,無常鬼卻也不惱,反而謙卑地笑道:“一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把戲罷了,鬼王何須深究。”

    此言既出,致使溫蘭茵慘死的罪名,無常鬼便是認下了,但九大惡鬼缺一不可,唯有九人齊聚方可相輔相成、魔息長存。

    蕭晗不解,“你緣何殺她?”

    “因為真正的絕情鬼……”

    無常鬼說到一半,陡然抬眸,他笑得陰森而戲謔,左眼卻在不停地流著淚,仿佛對于某種執念的愛恨交加。

    “就要回來了。”

    真正的絕情鬼,莫非是……

    洛寒?!

    風吹過,折斷了香火,金光逼人,天地間滿是凄殺之意,森寒的劍氣刺碎了西風。

    蕭晗手無寸鐵,只好暫且躲閃,誰知無常鬼似乎并不想殺他,僅僅擋在了石像前,等蕭晗遠離開來,便收劍入鞘,不愿再與之一戰,“大勢已定,天命難改,還望鬼王好自為之。”

    蕭晗看了一下無間道的陣眼,說道:“老無常,人死不能復生。”

    “人死不能復生?”無常鬼不置可否地嘆了口氣,“的確,二十六年了,洛夫人的魂魄早就過了奈何橋,再無奪舍的可能,但她的肉身尚在人間。”

    “什么?”

    見蕭晗疑問出聲,無常鬼好心地解釋道:“鬼王,只要肉身未腐,便可往里渡以靈力和魂魄,到時候,就仍是一個能喘氣的活人。”

    “活人?本王平生從未聽聞,這般造出來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兒,竟也能算作活人!”

    蕭晗怒火中燒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陰寒,他隔空發力,將無常鬼打飛了出去,末了恨聲質問道:“你把旁人的魂魄渡入洛寒體內,那她還是她嗎?!”

    “重要嗎?”無常鬼倒在地上,背部被石像的棱角割破了好幾個血口子,一時根本爬不起來,可他卻依然不甘地反問蕭晗,“是不是洛夫人有什么所謂,橫豎不都是給你們這些稱王之人賣命的嗎?!我們的苦衷、我們的身不由己,你又怎么會懂?”

    蕭晗半蹲下身,替無常鬼扶正了他頭頂的官帽,“我當年伏誅前,下令讓所有人離開亡人谷,是你自己執迷不悟,非要重歸故土,如今不得已給新主子賣命,分明是咎由自取,有何苦衷?”

    “可我們就算離開,又能去哪兒呢?”無常鬼常年嬉笑的右臉此時卻變得無比凄苦,“鬼王,您以為誰人都可以跟您一樣嗎——去上修界拜師修道,然后重新走回正途?老無常沒有您的命,我就是個屢試不中、百無一用的書生……”

    話音未落,無常鬼便突然提劍襲來,蕭晗躲慢了半步,眼瞧利劍就要刺穿心臟,誰知無常鬼卻莫名偏了方向,只捅傷了蕭晗的肩膀,他道:“鬼王,無間道快開了,屆時,我會將他的一縷愛魄渡進洛夫人的遺體內,你若想阻,便趁早吧。”

    劍還插在身上,可蕭晗顧不得這么多了,他只問:“誰的一縷愛魄?”

    無常鬼搖了搖頭,答非所問:“人有三魂七魄,他的善魂、惡魂、喜魄、懼魄和愛魄都沒了。很快,除了憎恨,他就再也感覺不到其他牽絆,便徹底的無堅不摧了……”

    蕭晗拔出卡在肩膀里的斷劍,轉而便抵上了無常鬼的脖子,他怒吼:“這人到底是誰?說話!”

    無常鬼咧開左邊的嘴角,右眼卻流下了一行清淚,“您應該不陌生的,畢竟他的惡魂,也曾在您的體內待了整整六年。”

    六年……

    蕭晗明白了,派無常鬼復活洛寒之人,和用惡魂毀他心性之人,是同一個幕后主使。

    那鬼新郎和顧子辰……莫非也都只是一個空殼,他們能死而復生,全是因為體內承載著那個人的一縷魂魄嗎?

    “這到底是什么禁術?”隱匿了二十年的秘密即將呼之欲出,蕭晗迫切地想要問出個所以然,“為何本王聞所未聞?”

    無常鬼應道:“只要死于非命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所怨恨,尸體上的煞氣凈化不掉,注入魔息操控其身,如此便可煉制走尸。但他顯然不滿足于此,他想要的并非一群行尸走肉,而是真正可以為其所用的活人,所以他剖魂舍魄,在所不惜。”

    第八十八章 世事無常壞陂復

    許是說到了得意處,無常鬼沉穩無波的聲線終于有了一絲起伏,他沉吟須臾,又恢復成了一貫酸腐的腔調,道:“說來不才,他這個禁術的靈感,還是源自于在下呢……”

    鏘——!

    伴隨著四柄長劍斷裂的聲響,陣眼處的光芒在一瞬間達到極盛,開始有數不清的厲鬼從中爬出,無常鬼神色一凜,“無間道,開了。”他閃身至陣眼的中心,十分篤定地說,“鬼王,您阻止不了了。”

    無間道的厲鬼層出不窮,無常鬼用刀割開自己的手腕,將血注入祭壇的凹槽。眼看著大股的鮮血從他的手腕處洶涌而出,蕭晗情急之下猛地擲出斷劍,迎面擊穿了無常鬼的丹田,硬生生將他釘在了一旁的石像上。

    “呃——!”

    無常鬼發出慘烈的哀嚎,由于斷劍嵌入得太深,令他一時無法拔出,復活儀式被打斷,而無間道里的眾鬼也悉數撲向蕭晗。

    但蕭晗無心與這群東西糾纏,香案上的香火倏地熄滅,變為一股青煙飄向了洞窟暗處,他隔著無常鬼一把拽下石像的面紗,不料在看清那副尊容的一剎,雙瞳驟然收縮。

    這石像沒什么詭異之處,相反,它的面容經過了精雕細琢,讓原本毫無生息的東西變得國色天香而神采奕奕,加之它頭戴鳳冠,身著霞帔,是如此的栩栩如生,與蕭晗兒時在鬼池中所見之人如出一轍。

    ——是洛寒。

    “鬼王,莫非您不知道嗎?”

    從無常鬼的角度不難注意到蕭晗僵直的背脊,于是他再開口時,多了兩分勝券在握的得意,“凡間盛傳,香火能為仙道者增添修為,殊不知香火乃萬靈之物,亦可互通陰陽,所以無論是奪舍還是渡魂,這些亡人谷的禁術都離不開陽間香火的加持。”

    無常鬼話鋒一轉:“只有活人可以點燃香火,但沒有活人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去給鬼上香,所以自然就不會有人知道,為鬼上香注定命犯天煞,六親無緣。”

    “什么……”

    蕭晗完全呆住了,他一時無法接受無常鬼的話語,關于二十年前的奪舍之術,除了月霖的一只眼睛,到底還有誰為此付出了同樣慘痛的代價?

    唯有活人才能點香……

    所以不是月霖。

    但又會是誰呢?

    蕭晗的眼前忽然閃過,他在西峰之頂的長明殿里,曾見到的那一盞香火。

    長明殿……

    當年他還是蕭家二公子時的住所。

    “您知道蕭玉笙為什么是天煞孤星嗎?”

    無常鬼漆黑的眸子里閃著幽光,他瞟了一眼自己丹田里的斷劍,發現拔不出來便撤了手,而后扭頭對蕭晗說:“因為他用盡畢生的運勢和福德,為您留住了陽間的香火。”

    蕭晗怔愣良久,如同五雷轟頂。

    無常鬼見他反應不及,語調更加快活,毫不掩飾嘲諷的意味:“嗬,區區小兒不自量力,竟妄想逆天,您說,他怎么不會是天煞孤星?”

    今日的變故太多了,多到蕭晗有些應接不暇,他先是走了兩遭黃泉路,后在歸真界里目睹了墨黎的死,醒來后用滿天的西府海棠葬送了溫蘭茵,幾乎是靠著意念才勉強走到了現在。

    這些事情,只一件就足以肝膽俱裂,何況他都經歷了遍,早已心力交瘁。

    知道蕭晗已在崩潰的邊緣,無常鬼甚至克制不住地笑出了聲,其中盡是赤裸的輕蔑和嘲諷,“鬼王,您不會當真以為,單靠那個姓月的小丫鬟和幾十個鬼就能讓人起死回生吧?”

    蕭晗皺緊了眉,只道:“閉嘴……”

    奈何無常鬼越說越激動,他到最后甚至都忘了敬語,膽敢直呼其名:“蕭葉舟,是你兄長拿半條命換的你,是他寧可舍了發妻、負了宗門,也要來救一意孤行踏上不歸之路的你!”

    “閉嘴!”

    伴隨著蕭晗一聲爆發的怒吼,無常鬼只覺腹部的劍刃在體內斷成了無數段,旋即分別刺向了他的五臟六腑。

    “啊啊啊啊——!”

    劇烈的疼痛接踵而來,除了鬼哭狼嚎的喊叫,無常鬼那張巧舌如簧的嘴再也說不出別的什么。

    幾許寂靜,只有無間道里的眾多厲鬼仍在叫囂,蕭晗替無常鬼設下結界,轉而尋向了洞窟的深處。

    沒錯,無常鬼方才確實在肆意踐踏蕭晗的逆鱗,但念及舊情,他不想殺他。

    蕭晗最終喘著氣,抵至了石洞正殿的大門前,他仰起頭,才發覺這座宮殿究竟有多壯闊磅礴,僅是兩扇宮門便有凌天蔽日之勢,日月交輝,華光熠熠。

    蕭晗本以為這道門應是古拙沉重的,然而手指觸上門環,僅是輕輕一碰,龍鳳洞門竟是不消他再用一分力道,緩緩向內展去……

    而就在看清殿內景象的一瞬間,蕭晗整個人都震在了原處。

    只見洛寒一手掐住暮塵的脖子,飛身將他撞在了石壁上,她的神情空洞而冰冷,活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傀儡……

    不,或許該說,她就是一個傀儡、一具被人操縱的尸體、一只本不該存在于世間的厲鬼……

    許是感應到有外人闖入,洛寒回眸,漆黑的瞳孔與蕭晗的目光遇了個正著,可能由于被封入冰棺多年的緣故,她的面容毫無血色,飽滿的嘴唇也白得駭人,像極了冥界的孤魂野鬼,但強勁的魔息證明她確實還“活著”。

    視線相交,蕭晗深深地望著她,洛寒的面容在淚光中逐漸變得模糊,如此緊要關頭,竟一時情難自控。在他充滿風云詭譎的孩提時代,洛寒既是他名義上的阿娘,也是以其薄弱之軀割破黑暗的一道光。

    遙想洛寒仙逝的那一晚,蕭晗沒有哭,也沒有笑,所有的悲慟和哀傷似乎都變得遙不可及。

    長明殿里寂冷無聲,偌大的寒室內,陰風刺骨,白燭微燃,洛寒大紅的裙擺是一眾白色里唯一的突兀。她雖滿頭白發,卻未與旁的東西融為一體,好像這個常年衣著鮮艷的女子,從來就不該屬于冰冷的棺槨。

    屋里撒滿了亡人谷的紙錢,房梁上也纏了許多白色的綢緞,柔軟的布料不時掃過蕭晗的前額,他不禁心生錯覺,還以為是洛寒回來了。

    可當他抬起頭后,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毫無生氣的冰棺,玄雪鑄成的棺身晶瑩剔透,寒意凜然。

    他喚她:“娘……”

    可無人應。

    蕭晗在靈堂里枯坐了整整兩日,在尸身尚未腐爛之前,親自封上了冰棺。

    她仍胴體如玉,可卻朽爛成泥。

    往昔之苦,又該何以言說。

    但洛寒并沒有因為蕭晗的失神而觸動,眼前的少年于她而言算得上是素未謀面,與記憶中自己一手撫養大的孩子沒有任何干系可言。

    洛寒危險地瞇起眼睛,隔著無間道里的尸山血海,問了一句:“來者何人?”

    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蕭晗委實陌生,雖已時隔多年,但洛寒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個慈悲而溫柔的女子,她從未以此猙獰的面目示與自己,也就令蕭晗不由自主地忘了一點——無名在亡人谷開宗立派之時,洛寒乃最初的九大惡鬼之首——絕情鬼。

    但無論是何容顏、是何神色、是何年歲,洛寒的這張臉,包括她的一顰一笑,二十余年來多少次在蕭晗的睡夢中出現過,令他夢醒時分,仍分不清今夕何夕。

    痛,真的很痛。

    仿佛歷經幾世也不會有所緩解。

    可惜現在的洛寒不再是當初的洛寒了,她沒有悲天憫人之心,也忘了視如己出的養子,她成了別人手里的刀,一把沾滿血污與罪惡的刀。

    暮塵緩緩地睜開眼睛,褚尋憶的身子本就虛弱,洛寒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此時發現手中的人正在轉醒,洛寒受到靈力的威脅,自然掐著暮塵的脖子,一下又一下地往石壁上撞。

    洞窟里怪石嶙峋,尖銳的石頭劃破了暮塵的脊背,白色的錦袍染上紅色是格外的奪目,這讓蕭晗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師尊!”

    “師尊?”

    洛寒疑惑地打量了一番暮塵,后者的靈脈微弱,身子骨也不太好,全然沒有為人師表的樣子,她問:“拜此等舊疾纏身之人為師,所求為何?”

    “那夫人殺我師尊又所求為何?”

    既然故人不復,相認無意,蕭晗很快便收斂了方才不經意流露的懷念和凄愴,他緩了須臾,淡然道,“在下偶聞江湖傳言,都說‘絕情殿主,發白裙朱,只殺負心人’,對此,我師尊實乃無辜,還望夫人高抬貴手。”

    對于蕭晗的請求,洛寒置若罔聞,她的手仍舊卡在暮塵的脖頸間,人卻怔了半晌,終于在蕭晗想直接動手的時候,她說:“別喚我‘夫人’。”

    洛寒之前雖也殺過人,但她入谷之時曾立下誓言——倥傯半生之久,唯殺負心之人贖罪,以斬孽根。

    可她現在卻違背了當初的本意,除了做一把別人稱心如意的尖刀之外,什么都由不得她自己。

    奈何只怕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第八十九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

    暮塵瞧了一眼洛寒無悲無喜的臉,擔心蕭晗因往日情分而引火燒身,于是吃力地開口:“何絮……快走……”

    為避免牽連于蕭晗,他刻意沒有喚他“葉舟”。

    “什么?”洛寒似乎很詫異,這人都被自己扼住了咽喉,竟然還有心思保護徒弟,思及此,她悲哀地搖了搖頭,感同身受一般地嘆道,“庸人方自擾。”

    洛寒的語氣稀疏平常,透著比往日更甚的冷漠,但蕭晗注意到了她眼中的艷羨與孤寂,哪怕轉瞬即逝。

    愛魄……

    因愛生嗔,因愛生恨,因愛絕情,因愛無望。

    洛寒的這個眼神,或許是想到了自己及笄之年的鳳冠霞帔,也可能是想到了心已相許卻被辜負的那個男子。

    所以她才會說——“別喚我‘夫人’。”

    解鈴還須系鈴人。

    薛、梧……

    蕭晗一字一頓,僅僅兩個字,卻仿佛被他細細磨碎,而后拆吞入腹。

    既然洛寒的體內是一縷愛魄,那她的執念定然與情愛有關,至于薛梧——大婚之日與旁人雙宿雙 飛的負心漢,想來,他便是洛寒兩輩子都沒解開的心結吧。

    蕭晗和暮塵兩兩相望,后者稍稍點了下頭,雖未經言語,但二人卻已然心照不宣。

    待洛寒回神之際,不料石洞內突然風云變幻,烈火炎炎,周遭的一切霎時化為灰燼。

    “夫人。”

    一個聲音在四方回響,洛寒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只見薛梧獨坐于高閣之上,雪粉華,舞梨花,微風拂過他的長發,旁邊仙鶴傲然而立,宛若俯瞰蕓蕓眾生的神祇。

    蕭晗在幻象之下,又溫柔地喚了她一聲:“夫人。”

    太多年了,薛梧的音容笑貌在時光中早已變得模糊,如今洛寒陡然見到他,只覺痛苦難耐,頭痛欲裂,“是你……”

    她不禁松了力道,暮塵借機擋開她鉗制著自己命脈的手,蕭晗見此一躍而起,正要接應暮塵,不料石壁后突然掠出一個暗青色的影子,猶如獵豹撲殺,袖中閃動著匕首的寒光。

    “師尊!”

    待暮塵覺察之時,已是躲閃不及,褚尋憶的靈力淺薄,與凡人幾乎無異,在這副軀殼里,即使暮塵有通天的本事,也無計可施。

    但無論是暮塵,亦或者是褚尋憶,蕭晗絕然不會放任旁人傷他半分。

    誰都不行!

    千鈞一發之際,蕭晗抱住暮塵,并在空中與他換了位置。偷襲的匕首沒有絲毫偏差,如意料之中的一樣,全然沒入了蕭晗的肩膀,只留下一個盤踞著銀色蛇紋的刀柄。

    蕭晗的衣袖瞬間被鮮血染紅,他壓低眉峰,眸中的殺意一閃而過。

    那是鷹隼準備撲殺狡兔時的狠辣眼神。

    蕭晗攥緊了那人還握著刀柄的手,理應疼痛不堪的境況,他卻順勢將匕首從血肉里拔了出來,動作輕描淡寫,好似無知無覺一般。

    暮塵被蕭晗攬在懷里,正巧與偷襲之人四目相對,在看清后者的面容時,他不可避免地駭然出聲:“誅心鬼……”

    蕭晗的思緒一瞬間便從九霄云外拽了回來,暮塵所喚之人,莫非是洛寒當年的陪嫁——誅心鬼?

    無常鬼說的那個幕后主使,究竟復活了多少人?!

    夜風吹過,拂起誅心鬼發髻間的銀簪,她的手仍被蕭晗死死禁錮,唇角卻微微勾起,仿佛春風得意。

    暮塵見勢不對,奪過蕭晗方才拔出的匕首,旋即下劈,自手肘處斬斷了她的小臂,血飆數尺,濺花了蕭晗的臉。

    不好!

    誅心鬼的血可以腐蝕陽間萬物,蕭晗是鬼所以暫且無礙,但暮塵——

    尚未深思,一種苦不堪言的疼便自蕭晗的胸口彌漫開來,猶如萬蟻噬心,幾近要由內而外地把他蠶食殆盡。

    痛楚來得迅疾而猛烈,導致他根本站不住,蕭晗在跪下去的那一剎,發現暮塵左手無名指上有個環狀的魔物若隱若現。

    “何絮!你怎么了?”暮塵想扶起蕭晗,卻被后者握住了手,蕭晗盯著他手上的戒指,忽然就笑了,笑得傻乎乎的,“太好了,你還戴著……”

    但心臟傳來的疼令這個笑容沒有支撐多久,蕭晗抓著暮塵的廣袖倒在了地上,他疼得幾欲嘔血,眼底猩紅,但仍支撐著幻象不肯撤去。

    洛寒驚訝地望向近在咫尺的“薛梧”,眼中閃著難以置信的光,“這枚骨戒……是鬼王……”她往前走進了半步,直接不計后果地打出了一掌。

    似是急于拆穿這場拙劣的騙局,洛寒這一擊使出了七成魔力,暮塵怕抵御不住,干脆便挺身而上,護住了蕭晗。

    枯木逢春,雪落白頭。

    “師尊——!”

    蕭晗掙脫掉薛梧的幻象,下意識就摟緊了暮塵,可在摸到滿手溫熱的時候,他不敢用力了,只是虛環著不惜用血肉之軀保護自己的師尊。

    暮塵的脊背鮮血淋漓,蕭晗卻也感同身受一般,一股子鉆心的疼從后背慢慢延至全身,將他折磨得幾乎痛不欲生,洛寒看出了其中蹊蹺,只不疾不徐地問了誅心鬼一句:“誅心,你做了什么?”

    “回主人,”誅心鬼捂著斷臂處的傷口,腦門因劇痛滲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但她仍對洛寒馬首是瞻,這份忠心好像早就刻進了她的骨子里,即使歷經黃泉碧落也不會變,“我給他們二人下了蝕心蠱。”

    洛寒問道:“何為蝕心蠱?”

    “所謂‘蝕心’,乃并蒂雙生,生死與共……”傷口血流如注,讓誅心鬼再難開口,但面對洛寒的疑問,她不得不強撐著意志回答道,“也就是說,他們彼此身上的傷,有半數會傳到對方身上。婢子也是瞧這白衣男子頑疾纏身,才想著或許可以一試。”

    聽聞此言,蕭晗不免怔忡。

    暮塵雖擋了一劫,但仍會有半數的傷勢渡給自己,想到這里,蕭晗莫名松了口氣,至少,他能幫他分擔些許。

    但誅心鬼所說的“頑疾纏身”又是何意?

    蕭晗知道褚尋憶的這副身子骨確實不好,但為什么獨有心臟卻像受過重創一樣,久久不曾痊愈,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傷痛卻逐漸變本加厲了起來?

    而且,這種疼,像極了每月十五舊傷發作的時候。

    蕭晗有太多的疑惑來不及問,比如暮塵的原身在哪兒?為什么要借助褚尋憶的軀殼來下修界?他的心口因何而傷?現在僅有半數的痛,就已然令蕭晗站立難堪,那暮塵平日里到底都是怎么熬過來的?

    但蕭晗清楚,自己不能問,至少不是現在,恰好洛寒先他一步開了口:“你與無名是什么關系?莫非你是他的一縷魂魄?”

    話音未落,她又否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測,“不,無名本就是悟悲的一縷惡魂,再無多余的魂魄可分給你,那你是誰?為何會知道我與薛郎的關系?”

    什么?無名是悟悲的一縷惡魂?!

    無名在九曜潭中的獰笑,忽然浮現在蕭晗眼前,他當時好像說過——“悟悲,你舍了我,想早日飛升,好登極樂。”兩聲詭譎的哽咽溢出喉嚨,無名仰天長嘯,“但是悟悲,沒了我,你依然無法成仙得道,就像你即使沒有惡魂,卻還是會為了茍活生吞人肉一樣,都是注定的。”

    原來,這個法術被創造的初衷,并非為了復活或操控旁人,只不過是一個悟禪修真的師太痛定思痛,想要剝離掉自己的惡魂,好早日飛升罷了。

    洛寒細眉緊蹙,盡顯薄涼,那抹哀愁在她如畫的紅顏上再也不見了蹤影,“你究竟是誰?為何你身為鬼王,卻連亡人谷的禁術都不甚清楚?”

    蕭晗倏地笑了,“因為我娘沒教過這些。”

    他的聲音少了之前的急切和慌亂,語氣轉為平緩,但就是這樣一句從容不迫的闡述,卻令洛寒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內心深處的懷念。

    “你娘?”洛寒雖未生養過子嗣,但面對眼前的這個少年,她不知為何明明素未謀面卻倍感熟悉,再開口時,難免多了一份慈悲的關切,“她教過你什么?”

    “她教我不要作惡。”

    此言一出,縱使連誅心鬼也不免嗟嘆,蕭晗垂眸苦笑,兩行清淚潸然而下,他喚道:“娘……”

    “晗兒……”洛寒亦是聲淚俱下,她撫上少年的頭頂,“你、你怎的成了這副模樣?”

    蕭晗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師尊,似有某種決意般抱著他站起身來,面朝洛寒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二十年前,我殺了無名,篡權鬼王,而后在位六載,終伏誅于亡人谷下。如今以旁人之身奪舍歸來,幸好上蒼垂憐,得再見您一面。”

    心法清正乃為人之本,洛寒自幼便不讓他碰亡人谷的禁術,但他卻坐上了她最憎恨的寶座,與她所期盼的正路背道而馳。

    原是他不孝。

    洛寒垂眼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蕭晗,眼神復雜,她想說點兒什么,卻聽誅心鬼道:“主人,切勿受奸人蒙蔽!他若真是晗兒,又怎會用薛梧的幻象欺騙你?!”

    “罷了。”洛寒一聲輕嘆,“晗兒,這么多年,苦了你了。”

    第九十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蕭晗愕然抬眸,淚水在睜大的眼眶里打轉。洛寒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溫柔,跟記憶里一襲鳳冠霞帔的身影倏地重疊——“晗兒,不要作惡。”

    她沒有質問蕭晗為何墮落,沒有苛責蕭晗獨步天下,她甚至都不曾懷疑這個與蕭晗容貌全然不同的少年,只是說了一句“苦了你了”。

    這個女子,雖曾是在上修界叱咤風云的絕情鬼,可到底也是把蕭晗撫育成人的阿娘。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洛寒俯身,輕輕抵上了蕭晗的額頭,一串晦澀古老的咒語被她吟誦而出,很快,蕭晗便不覺得痛了,無論是肩膀、脊背亦或是心口,都不覺得痛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

    還是這句話,但洛寒這次說的明顯比方才吃力得多,沙啞的嗓音暴露了她為咒語付出的代價。

    “主人!”誅心鬼顧不得斷臂的痛楚,急忙伸出僅剩的左手,從身后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洛寒,她痛心疾首地大喊,“您……您把他的傷全部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蕭晗聞言,突然想到了誅心鬼先前種下的蝕心蠱,既是并蒂雙生、同生共死,那師尊的傷是不是也……

    他的猜想是對的。

    暮塵感覺到自己的靈力正在逐漸強盛,仿若掙脫了某種禁錮,心臟經年累月的傷口也在逐漸愈合,但他只是從蕭晗懷中起身,低著眼眸,不敢去看曾經慘死在自己面前的洛寒。

    蕭晗半跪在洛寒旁邊,托起她的手,喚道:“娘……”

    洛寒摸了摸他的額頭,替他拭去了臉上的淚痕,“晗兒,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要自責,也無需悔恨……”

    面對洛寒氤氳著水汽而愈發澄澈的目光,蕭晗震住了,他突然覺得這一幕是那么的熟悉,這種相似的情景在亡人谷的密道外似乎發生過……

    蕭晗開始本能地害怕,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任何情愫好像都陌生得遙不可及。

    難道又要再來一次嗎?

    他的視線模糊了,眼前的所有都看不真切,但洛寒似乎笑了,是如釋重負一般的坦然,只聽她說:“娘放心。”

    恍惚間世界一片空白,蕭晗只覺腦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斷了,再回過神時,他發現洛寒抓上了自己的手,而自己的手中還握著銀絲蛇紋的匕首,利刃那端,已盡數沒入了洛寒的心臟。

    世事輪回,生離死別,一如當年。

    可惜這次,蕭晗還是沒能喊出哽咽于喉間的那聲“娘”,月光透過石壁,照在了他的臉上,卻見少年神情冰冷,雙瞳無光。

    沉淪八苦,步步痛徹骨。

    “逆子!罔我主人養你十數年!”

    誅心鬼怒喝一聲立即上前,不料一道凌厲森然的靈鞭在空寂的洞窟里乍然飛竄,猶如雷電破云,驚得蕭晗抬首相望。

    在誅心鬼的利爪觸碰到蕭晗的霎那,暮塵出手如電,金光熠熠的南風立時將她擊退半丈,摧枯拉朽,所經之地走石滾滾,塵沙飛揚。

    由于沒了右臂,誅心鬼平衡不穩,跪倒在地,她錯愕地看向暮塵,一個病秧子怎的突然有如此靈力?!竟連自己都始料不及。

    “你怎么……”

    暮塵孑然而立,南風在他手中火光流竄,映著他一雙雪亮的眼,“敢傷我徒弟,當真是不要命了。”

    因著這聲“徒弟”,蕭晗僵冷的神色暫且有了動容,但徹骨的寒冷令他微微發著抖,薄唇也是青白的,“師尊……”

    他看似無害而憔悴的模樣,誅心鬼沒想到隨之而來的話語竟是——

    “殺了她。”

    就在此時,結界碎裂成絲縷吉光,星星點點散落滿天。無間道的厲鬼終于破空而出,利爪撕裂天地,百余鬼眾一齊朝暮塵撲殺來!

    南風的金光明烈蒼白,在灰暗的石洞里格外刺眼,靈力欺天。

    誅心鬼見之色變,但隨即仍硬著頭皮沖厲鬼們喊道:“動手!”

    剎那喧囂一片。

    無數兇煞從四面八方向石洞中央劈斬,暮塵手執南風,金光破云錚錚格擋,他以一人之力,面對潮水一般涌襲而來的眾鬼,眼目里劍氣與血花交相輝映,鎮得他一張俊面猶如修羅。

    忽然一只鬼爪猛地擊中了暮塵的肩膀, 剎那間鮮血狂涌,傷口深可見骨,但他只是咬緊了下唇,猛地一鞭揮出。

    南風乃上古神器,有驚天之勢,這一鞭下去轟然巨響,沙石滔天,斷肢交錯,在地上劈出數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尸骨遍野。

    他以這一條血路,以這一柄靈鞭,縱然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想換蕭晗日后的長安長寧。

    “卑鄙豎子,膽敢弒母。”

    誅心鬼趁虛而入,撿起地上的匕首便朝蕭晗奔了過去,“我殺了你祭我主人!”

    祭洛寒嗎……

    蕭晗莫名覺得這樣也好,兩世為人,他不僅未報養育之恩,還只能眼睜睜地目送阿娘逝于懷內,與世長眠。

    第一次,她死在了亡人谷通往外界的密道前,陽光灑了滿身;第二次,她將蕭晗的傷渡到了自己身上,血把大紅的錦袍染得愈發鮮艷,笑著撒手人寰。

    娘……

    許是尚未從洛寒仙逝的哀慟中走出來,面向直奔自己而來的誅心鬼,蕭晗竟完全沒有躲的打算。誅心鬼為此一喜,正值意圖撩刀之際,金光血影里,罡風卷席,暮塵手集靈力,召出軟劍,徑直割破了誅心鬼白皙的脖頸。

    “你……!”

    誅心鬼怒目圓睜,最終不甘地倒了下去,在看到她身后的暮塵時,蕭晗十分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容,盡管他的眼神光都已經有些渙散,“師尊,我沒事兒。”

    暮塵知道,殺誅心鬼實乃無奈之策,她畢竟是洛寒的陪嫁,從小也是看著蕭晗長大的,死別當前,二人應有些體己話要講。于是暮塵決然攜劍,再度投身戰圈,與厲鬼展開了廝殺。

    蕭晗走到誅心鬼近前,他蹲了下來,眼神卻不肯離開那個白衣身影半分,“誅心,你這兩世都為我娘披肝瀝膽,可惜到底不過是份愚忠。”

    利劍傷到了誅心鬼的喉嚨,她說不出話,卻仍死死瞪著蕭晗,后者不為所動,只是漠然地下了斷語:“你是我娘的陪嫁,及笄便服侍在側,可你卻不了解她。”

    誅心鬼艱難地撐著身子,仰頭看向蕭晗。

    蕭晗明白她想問什么,嘆息了一聲,反問道:“你為她失了右臂,但她卻對你不聞不問,在你眼里,她便是這樣冷心冷情的主子嗎?”

    誅心鬼聞言一驚,她被血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

    蕭晗對此并無搭救之意,他昂首嘆息,誅心鬼癱倒在地,瞧不清他的神情,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陰影下的蕭晗恍似無名,神情也愈發的晦暗不明。

    只聽他說:“我也曾有個忠心耿耿的小丫頭,但她卻從來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伴隨著一聲巨大的雷鳴,鋪天蓋地的大雨傾瀉而下。

    蕭晗仰望這仿佛通天的石洞,問道:“你知道什么叫做‘成全’嗎?”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蕭晗并不在意,他拂去落在誅心鬼髪間的雪花,像兒時一樣喚了她一聲:“誅心姐姐,亡人谷困了我娘一輩子,如今,讓她安息吧。”

    面對誅心鬼茫然的臉,蕭晗笑道:“權當是你成全她了。”

    大量的鮮血自誅心鬼的脖子里流出,幾乎覆蓋了石地,終于流盡了。血腥味兒撲鼻而來,蕭晗起身,獨自走向暮塵,他攬過后者的腰身,徑直飛離了無間道,“師尊,我們走吧。”

    “可這無間道……”

    暮塵擔心,若無間道不關,恐會讓整個下修界生靈涂炭。

    “這無間道是由金、木、火、土四柄長劍開啟的,再加上我娘是水靈華,才勉強湊出的五行,現在她……”提及洛寒的死,蕭晗似乎再也無法繼續說下去,暮塵也不催促,只是溫柔地順了順他僵硬的脊梁。

    在短暫的沉默后,蕭晗抬眸沖暮塵笑了笑,示意自己無妨,他道:“五行缺一,陣眼將破,待咱們出去后,毀了這石洞,豈不就萬事大吉了?”

    空曠的石洞里回音傳響,無常鬼清楚有人在靠近,他坐以待斃般地閉上眼睛,不料遠處走來的兩人只是路過此地,沒有任何肅殺之意。

    無常鬼突然問道:“你放過我,不怕后患無窮嗎?”

    誰知蕭晗卻樂了,他頗為悠閑地拍了拍無常鬼的官帽,“老無常,帽子在頭上戴久了,都不記得上面寫的是什么了吧。”

    ——世事無常。

    既然如此,又談何天命不可違?

    其實蕭晗不怨他。

    曾幾何時,無常鬼為無名開疆擴土,不過幾載便見風使舵,投入自己麾下,這般趨利避害,才是人性本色。

    鬼王死后,上修界風云變幻,無常鬼另投明主,又有何錯?

    所以蕭晗搖了搖頭,摟著暮塵離開了石洞,只留給無常鬼兩個成雙成對的背影,他似乎心情極好,臨了還語調輕松地道了別:“老無常,再見啦。”

    第九十一章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沒了傷痛的阻礙,摧毀一個石洞對于暮塵而言,委實易如反掌,甚至都不消蕭晗出手。他掌間結印,靈力迸發之時華光摧殘,映著天際的一輪殘月,好像上修界的玉清仙君真的屈尊來了凡間。

    蕭晗自得其樂地望著他的背影,末了輕笑一聲。

    待石洞崩塌后,世間的厲鬼再也不見了蹤跡,萬物再度歸于沉寂,暮塵回頭,問道:“怎么了?”

    蕭晗避開他的目光,似是無顏面對,只道:“暮塵,你還要瞞我到什么時候?”

    事已至此,許多事情不言而喻,蕭晗捂上心口,這里有一條可怖的疤痕,是在施展百鬼祭時,被裹挾了無數厲鬼煞氣的霄雿刺穿的。

    那般的致命傷,為什么出了九曜潭便會痊愈,乃至毫發無損?

    蕭晗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連月霖都不止一次地暗示過,或許冥冥之中自有貴人相助,但他當時被壓抑良久的偏執左右了思緒,每每想到一半,便不愿再想下去。

    或者說,他不敢再想下去。

    鬼門關上倒吊的七日,蕭晗原本是沒命撐過來的,是亡人谷的一個男孩以命換命,才救了他。

    以命換命,怎么換的呢?

    就是把蕭晗的傷,盡數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此乃亡人谷獨有的禁術,蕭晗之前總在下意識地否認,暮塵是上修界的玉清仙尊,別說修習了,他連接觸這等下三濫的機會都沒有。

    但他忘了,曾經一場荒唐的納妾之禮,讓暮塵被困在亡人谷整六年。

    原來竟是那時學會的嗎?

    “既已知曉,我便不瞞你了。”暮塵沒有否認蕭晗的猜想,畢竟事到如今,也沒有繼續欺瞞的必要了,“想問什么就問吧。”

    “師尊……”蕭晗顫抖地伸出手,似乎是想拽一拽暮塵的衣袖,可就在指尖即將觸到之前,他停下了動作,仿佛不愿玷污這難能可貴的璞玉無瑕,又仿佛在唾棄如此卑劣不堪的自己,“這種禁術,你不該碰的……”

    暮塵見此,沒有吱聲,只是抬起手,與蕭晗十指交扣。

    他素來不善言辭,說不出什么漂亮話,因此造成了許多無法挽回的無解和隔閡,但在歷經生離死別后,暮塵突然想開了,他將用自己的方式告訴蕭晗,無論天涯海角,自己永遠都會陪著他。

    “師尊,除了每月十五……你疼不疼?”

    蕭晗努力地仰起頭,想仔細端詳暮塵的面龐,但他仍舊沒有勇氣看向近在咫尺的男子,自始至終都只在問:“你疼不疼啊?”

    每月十五,蕭晗的心臟便鈍痛難忍,他曾以為是百鬼祭所落下的病根,原來……

    原來僅是幫暮塵承受了一日而已。

    這般的疼,連在亡人谷長大、挨過無數刑罰的蕭晗都不堪忍受,那眼前這位金枝玉葉的玉清仙尊,究竟是如何熬過來的……

    暮塵沒有應聲,轉而反問他:“那你呢?葉舟,你疼不疼?”

    “疼,真的好疼……”

    洛寒臨死前,雖已把傷轉到了自己身上,但蕭晗依然覺得痛不欲生,因為心疼。他臉色煞白,雙腿發軟,若非暮塵扶著,幾次竟險些跪了下去,“師尊,你能不能告訴我,褚尋憶……”

    聽到這個名字,暮塵便猜到了他究竟想問什么,“是我的香火。”

    “原來如此……”

    想來是暮塵原本的靈體早已殘破不堪,這才不得已用為數不多的香火重塑肉身,然后以褚尋憶的樣子,橫跨上下兩修界,跋山涉水,只為重新來到蕭晗身邊。

    見蕭晗后知后覺地點了點頭,暮塵輕輕撥開他額前的碎發,溫柔地笑道:“傻瓜,別怕,這不是你的錯。”

    聞言,蕭晗終于抬起了頭,他的眸子黑得很亮,不知是洇著眼淚,還是盛滿了盈盈月光,只見他十分篤定地搖頭道:“我不傻。”

    表情是多年未有的安然輕松。

    “因為我拜了這世上最好的師尊。”

    暮塵深深地看向他,只有睫毛動了動,無措而驚詫,似是下一步便會自神壇跌落,踏入陰曹地府。

    蕭晗深吸一口氣,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只覺得如果錯過這一次,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可以這樣肆無忌憚表達自己的時候了。

    他忽然就半跪了下來,仰視著高高在上的師尊,不顧周遭所有的世俗。

    “暮塵,我愛你。”

    夜幕,淚雨。

    言簡意賅的一句話,卻已然傾盡了蕭晗的所有,也斬斷了二人全部的退路。

    暮塵愣了良久,不知該說些什么,他心下悸動,章法全無,腦中幾乎是一片空白,他想一如從前,拂袖斥道“胡鬧”,可蕭晗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暮塵,我對你,并非師徒間的感情,是我膽大包天,是我罪該萬死,對你有了我曾經不敢奢望的愛意。”

    他的愛魄在入鬼道那日便獻祭出去了,無論百轉千回,他以為自己都不會明白何為愛了,但是暮塵教會了他。

    愛是守護、是成全、是情到深處的波濤洶涌,是來日方長最終歸于平淡。

    這份愛,是蒙塵了近兩世的明珠,現在終得問世。

    蕭晗凝望著暮塵,好像他們在這世上已經不剩任何羈絆,好像前塵往事的種種荒唐也都沒有發生,一切苦恨都像透過輕云灑落的月華一般消散。

    昏暗的光暈渡在蕭晗清俊的面容上,他的眼里好像有比海水更深邃的情愫,“師尊,你當年教會了我哭,現在,可不可以再教我一次,如何才能讓我來愛你一世。”

    暮塵似乎被刺了一下,他手指顫抖,片刻之后,驀地偏過頭,這番話就像一把尖刀,扎進他的心里,于是熱血奔流,一發不可收拾。大概是真的等了太久了,聽到蕭晗如此情真意切的話語,眼眶竟不免都會有些酸澀。

    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入骨相思從此纏綿悱惻。

    “師尊,”蕭晗跪在暮塵跟前,神情一如拜師之日的誠摯而懇切,“你若應了我,就點個頭,好不好?”

    他因愛而生占有,現在又因愛而生寬容,他不會再和上輩子一樣,試圖去禁錮暮塵。

    畢竟“情”這一字,本就是強求無意,兩情相悅才作數的。

    蕭晗不是一個很有耐性的人,但對于他錯過了兩輩子的愛人,他愿意長跪不起,心悅臣服,于是他又問了一遍:“好不好?”

    暮塵木訥的表情終于有了動容,他抿唇輕笑,淡淡的笑容看得蕭晗心里暖洋洋的,只聽他道:“好,依你。”

    帶著些許寵溺的聲音,偏冷的腔調,清冽如破冰的春泉。

    蕭晗聞言,心中欣喜若狂,他站起身來,十分僭越地抱著暮塵轉了兩圈。

    三清灣的玉清仙尊,誰人敢這般輕浮冒犯?暮塵被突如其來的眩暈感嚇得不輕,他拍了拍蕭晗的肩膀,示意后者趕緊放自己下來。

    蕭晗照做了,他笑得明朗而愜意,應當責分地承了暮塵的那句“逆徒”,他借坡下驢,道:“那就讓我這個小逆徒,陪你下一輩子的棋,可好?”

    暮塵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么?”

    小雨芳菲,漸漸匯集成流,淌過山間林木,愜意而悠然。蕭晗隨手施法,紫荊花在金色的結界上若隱若現,“褚顏雖已飛升成仙,但我從鬼蜮來到了人間。”

    暮塵倏地抬眸,不料蕭晗的面容卻徑直闖進了他的眸子里,竟莫名陌生卻熟悉。

    這張臉對暮塵而言,仍是不免疏離的,何絮的相貌和神情,與記憶深處的人,和曾經荒謬的醉夢前塵,都是不一樣的。

    但眼前的少年卻沒了鬼王的陰翳與戾氣,他是溫柔的、沉穩的、有著烈火般的炙熱,目光迎向暮塵,沒有絲毫的遲疑和閃爍。

    這遲來兩世卻至為純粹的愛意,讓昔日的鬼王甘愿臣服,愛意給他的陰暗套上枷鎖,為他的暴虐戴上轡頭,拔去獠牙利齒,讓他變得溫順平和,只為不傷一人。

    “師尊,你若愿意,我陪你下一輩子的棋。”

    暮塵怔然地看向蕭晗,他仿佛隔著時光的江水煙寒,又看到了最初孑然一身前來拜師的少年郎。

    時隔多年,少年郎已然長成了極好的松柏,與師尊齊平,而后超過了師尊。有一天玉清仙君這棵風雨里巋然肅立了太久的樹木,忽然自浮生一夢中蘇醒,發現云開霧散,在明媚的初陽里,有一株比他更高大,更堅毅的樹,挨著他屹立不倒。

    風一吹,金光點點,萬壑松濤。

    正經不過須臾,蕭晗的狐貍尾巴便藏不住了,他不懷好意地明知故問:“師尊,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么嗎?”

    拔劍之時,蕭晗神志不清,以為自己命不久矣,拼命想抓住些什么念想,所以他說“等挨過這一劫,咱們成婚吧”。

    暮塵自然記得,但他此刻并不打算認賬,“我何時答應過你?”

    蕭晗可不好糊弄,他笑容更甚,“聽這話的意思,看來師尊已經知道我所說的是什么了。”

    “……”

    就在暮塵赧然無措之際,林間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何大哥!”

    第九十二章 千里江山寒色遠

    “蘇蘇?”

    蕭晗詫異地回過頭,之前他路過屠宅的時候,沒有一丁點兒活人的生息,現下見到屠蘇蘇還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自是欣然,“蘇蘇,你沒受傷吧?令尊怎么樣?”

    奈何屠蘇蘇的目光都沒有分給蕭晗半分,吝嗇得緊,她眨巴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死死盯著暮塵,只是口頭上敷衍道:“放心吧,何大哥,我們能有什么事兒呀。”

    蕭晗:“……”

    好你個見色忘義的小丫頭。

    敷衍自己就罷了,但屠蘇蘇打一開始就對暮塵沒移開過眼,蕭晗立時火冒三丈,氣不打一處來,他雖不能跟一個小丫頭計較,但仍暗自腹誹:看什么看!那是我師尊!是我即將成婚的新郎官!再看也不是你的!

    屠蘇蘇生了一雙杏眼,大且有神,睫毛又密又長,這便導致她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事兒,女兒家的那些小心思都赤裸裸地攤在旁人跟前,一覽無余。

    暮塵依禮避開她的目光,垂眸喚道:“屠姑娘。”

    “哎!”屠蘇蘇應了一聲,清脆清脆的,“不過公子以后還是直接叫我‘蘇蘇’吧,這樣怪生分的。”

    但暮塵不會逾矩,無論生分與否,他不想讓屠蘇蘇的情竇初開浪費在自己身上。

    想起褚尋憶頑疾難愈,臨走前蕭晗還在到處求醫問藥,屠蘇蘇又關切地問道:“褚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暮塵依然是中規中矩地應她:“好多了,勞姑娘掛懷。”

    屠蘇蘇似乎還想說點兒什么,她張了張嘴,卻被蕭晗直接拽走了,“好了好了,想說什么回家再說,這大半夜的都是鬼,小心再把你給吃了。”

    “可是……”

    發現屠蘇蘇一步三回頭,眼神還依依不舍地粘在暮塵身上,蕭晗干脆用身高優勢把她的視線擋了個徹底,“別看了,都是人,有什么好看的?走啦。”

    暮塵感覺清朗的夜空里,莫名飄起了一股酸不溜湫的味道,他看著蕭晗的背影,不禁低頭笑了笑。

    這傻子,同一個小姑娘吃哪門子的醋。

    屠蘇蘇把暮塵和蕭晗帶進了一套老宅子,這雖比不上屠府的富麗堂皇,但也絕不簡陋,屠百戶見幾人來了,連忙迎了上去,“最近不太平,亡人谷大有卷土重來之勢,兩位道長還是盡量避免夜行,省得與厲鬼交鋒,寡不敵眾。”

    自溫蘭茵、無常鬼相繼而至,蕭晗便猜到了個七七八八,那位幕后主使多半是沖自己來的,雖不知道他有何目的,但也斷然不能接著留在屠家,以免哪日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于是蕭晗作揖婉拒道:“您說得是,但我們確實不便再多叨擾了。”

    屠蘇蘇不舍地攀上蕭晗的胳膊,一邊搖晃著他,一邊不舍地挽留,“何大哥,褚公子,你們真的要走嗎?”軟綿綿的嗓音,帶了些撒嬌的意味。

    蕭晗沒有應聲,暮塵亦是不語,屠蘇蘇見此更加焦急,她想起與蕭晗的初遇,道:“你不是說我兇相有災嗎?何大哥,你得留下來,你、你不能見死不救呀!”

    先前蕭晗在街邊算卦,發現屠蘇蘇面露兇相,便以替她消災的名義混進了屠家,如今石洞已毀,按理來說周遭的煞氣應該已經散盡了才對,為什么她身上的陰寒卻絲毫未減。

    反而,好像還加重了些許,每況愈下。

    蕭晗還沒來得及深想,便被暮塵的聲音打斷了思路,“如今無間道既毀,絕情鬼已誅,屠姑娘不必太過憂慮。”

    其實說自己兇相有災,不過是想挽留他們的借口罷了,屠蘇蘇失落道:“可是……”

    “無妨、無妨。”屠百戶見暮塵去意已決,便不再強求,“但正值月黑風高、百鬼夜行之際,兩位道長不如留宿一晚,待明早日出東升,再離開也不遲。”

    正好蕭晗對屠蘇蘇的面相存疑,聽屠百戶都這么說了,他便一口答應了下來:“那就麻煩您了。”

    暮塵點頭示意自己先行一步,蕭晗緊隨其后,臨出門前又仔細瞧了屠蘇蘇一眼。

    當真是奇了怪了。

    等回到偏院后,蕭晗揪了根草叼在嘴里,他依著門框,問道:“師尊,你覺不覺得蘇蘇身上總有一股陰氣,不似活人?”

    暮塵正在收拾床鋪,他聞言沒有回頭,手上的動作卻是一頓,“如果一縷魂魄便可復活乃至于操控旁人,那又該如何辨別,誰人為死、誰人為活?”

    一語道破夢中人。

    蕭晗感覺后背發涼,直冒冷汗,“也就是說,咱們遇到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只是別人的一縷魂魄……”

    “不錯。”暮塵撣凈了灰,坐在床鋪上陪蕭晗說話,“我進石洞前,曾發現那兒有一塊墓碑。”

    蕭晗心下了然,“是慕容遲的碑。”

    “葉舟,你可知道,”暮塵闔目,仿佛下定了某種極大的決心,他再次睜開眼睛,與蕭晗兩兩相望,“若想互通陰陽,化死為活,就必須要一段陽間的香火……”

    蕭晗并不想讓他繼續說下去,索性直接來了句:“我知道。”

    他確實知道,無常鬼已經告訴他了,但此時亂世動蕩,蕭晗暫且沒有心思和暮塵促膝長談,聊一聊關于自己和蕭玉笙到底是誰欠誰的。

    所以他避開了這個話題,只問:“莫非是慕容遲給我娘上的香?”

    暮塵不置可否,聽到寂靜的院中突然有窸窸窣窣的響動,蕭晗顯然也注意到了,他轉過身來,“誰?”

    腳步聲立刻一滯,然后一雙蔥綠色的繡花鞋從拐角處慢吞吞地蹭了出來。

    蕭晗愣了一下,“蘇蘇?你怎么來了?”

    屠蘇蘇好像剛喝過酒,雪白的臉頰泛著酡紅,她站在月色里,凝睇含情,胸膛隨著有些急促的呼吸而一起一伏,她說:“何大哥,我有話想對褚公子說。”

    蕭晗:“……”

    他就算再遲鈍,瞧見屠蘇蘇這般火熱的神情,哪里還會不清楚她想干什么,看來是酒壯慫人膽,小丫頭要借著酒勁兒吐真言嘍。

    蕭晗還杵在門口,尋思該怎么打發走她,可誰知屠蘇蘇卻急不可耐地推開了他,吃醉了酒的姑娘家力氣也不小,愣是把蕭晗推得倒退了半步,順帶著關上了門。

    在視線對上暮塵的剎那,屠蘇蘇的酒立時醒了大半,好不容易攢足的勇氣也煙消云散,她支支吾吾地說:“褚公子,我、我……”

    方才門口一陣掰扯的動靜,暮塵怎會不知屠蘇蘇意欲何為,他原想著明日清晨便走,但沒想到,臨別之際,屠蘇蘇卻先一步找來了。

    “褚公子,相處多日,你就沒什么話要跟我說嗎?”見暮塵沒有反應,屠蘇蘇有些急了,“但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自何絮把褚尋憶抱回來那日起,就覺得這男子長得俊朗,是個不折不扣的玉面公子,后來加之每日相與,女兒家的一顆芳心便越發深陷,不可收拾。

    面對屠蘇蘇期待的眼神,暮塵斬釘截鐵地回絕道:“抱歉了,屠姑娘。”

    這話雖傷人,但暮塵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他清楚,任何的猶豫都是在辜負屠蘇蘇,不如自己走后,讓她的這份心意也隨逝水而流,畢竟她年紀尚輕,忘卻一段錯付的感情并不難。

    屠蘇蘇的臉上紅暈未消,蒼白又泛了上來,一時間面色十分難看,過了片刻,她抽噎著問道:“我、我是有哪里不好嗎?”

    “屠姑娘,你很好,不必因身外之物而妄自菲薄。”暮塵真誠地看著屠蘇蘇,語氣里帶了幾分抱歉的意味,“只不過在下已有心悅之人,委實不能耽誤姑娘。”

    屠蘇蘇大受打擊,她噙著淚花,喃喃道:“原來是我會錯了意,原來你早已有了喜愛之人……”

    言罷,屠蘇蘇落荒而逃,不慎卻與門外的蕭晗撞了個滿懷,她迷茫地仰著脖子,委屈巴巴地喚了一聲:“何大哥……”

    “別哭啦,情這一字最是強求不得。”蕭晗笑著拍了拍屠蘇蘇的腦袋,一瞬間竟有種在哄月霖的錯覺,想當初那個傻丫頭亦是這般為情所困。

    唉,說到月霖,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樣了……

    蕭晗在心里不免嘆息,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月霖,轉而調整好表情,安慰屠蘇蘇道:“命里有時終須有,遲早有一日,你會遇到屬于你的如意郎君的。”

    屠蘇蘇哭道:“何大哥,我想喝酒。”

    蕭晗無奈,“你這一晚上沒少喝吧。”

    知道自己瞞不過蕭晗,屠蘇蘇便老實交代了:“酒是我爹的,我沒敢多喝……”

    蕭晗問她:“想暢快喝一次?”

    屠蘇蘇點頭,“想。”

    “手給我。”

    屠蘇蘇懵懵懂懂地把手伸了過去,蕭晗抓上她的胳膊輕松一躍,便帶她飛到了屋頂。蕭晗面沖東南方,問道:“認識路嗎?”

    屠蘇蘇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里高高地掛著的一個“酒”字燈籠,“認識。”

    壓下心中帶壞小丫頭的負罪感,蕭晗一扭頭,一閉眼,大手一揮道:“去吧!我就當什么也沒看見!”

    第九十三章 蘆花深處泊孤舟

    目送屠蘇蘇離開,蕭晗卻遲遲不肯轉身,因為他感到有一束視線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如芒在背,簡直是恐怖如斯。

    暮塵冷冰冰的聲音倏地響起:“屠姑娘已經走了,你還不轉過來嗎?”

    “轉,怕是轉不過來了……”蕭晗扯了個十分蹩腳的借口,“方才一不留神把腰閃了,哈哈……”

    他不敢轉身,主要是心里頭發虛得慌,把姑娘家往酒館引的這種行為,聽上去確實不太像君子所為,還怪下流的。

    見蕭晗背對自己,暮塵便主動上前,把人給掰了過來,“你就由著她去那種地方?”

    蕭晗無辜地眨了眨眼,明知故問:“師尊說的是哪種地方?”

    暮塵:“……”

    果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但這一次,無論蕭晗如何插科打諢,暮塵也并不打算繼續縱容下去,他怒言:“你自己風流成性也就罷了,如今又帶著屠姑娘胡作非為,毀她名譽。若非嚴懲,我瞧你是要反了天了!”

    “我毀她名譽?”莫名背上了這種彌天大罪,蕭晗不住叫屈,“師尊冤枉啊,我就是想讓她喝點兒酒痛快痛快,怎么就成毀她名譽了呢?”

    女兒家面子薄,被拒絕了定然傷心,蕭晗原想著讓屠蘇蘇去酒館里放松一次,酩酊大醉一場,之后再睡上一覺,翌日不管是情傷還是什么別的,保證都能忘了個一干二凈。

    此舉雖不是很能上得了臺面,但若說他糟踐屠蘇蘇的名譽,蕭晗也確實冤枉。

    但暮塵能有這么大的反應,想來多半是誤會了,蕭晗湊到他耳邊,低聲問道:“師尊,你是不是分不清酒館、青樓和窯子的區別?”

    暮塵沒應聲,蕭晗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于是他耐心解釋道:“酒館呢,顧名思義,就是單純喝酒的地方,也許還有文人墨客借著酒意賦詩作畫,好不風雅。青樓雖說比不上酒館,但里面大多也都是清倌人,至于窯子……”

    “住口!”暮塵自詡尚可泰然處之,但耳尖卻不合時宜地透出了一抹薄紅,“污言穢語,著實荒唐。”

    蕭晗瞧他口嫌體正的模樣心生歡喜,干脆從善如流地閉了嘴:“好好好,我不說了還不行嘛,師尊你別生氣。”

    老宅子有些簡陋,不足以御寒,臨近清晨,溫度毫無征兆地冷了下來,蕭晗便點了一束鬼火,烘烤得人渾身暖洋洋的,靠在他身側的暮塵也一言不發,就單純看向那抹幽綠的火光。

    空氣中彌漫著雨后泥土的清香,東方天際微微發白,一種名為溫馨的氛圍在這安靜中悄然而至,將二人籠罩其中。

    鬼火于四周飄蕩,蕭晗倒了盞熱茶,放在火里溫了片刻,轉而遞給暮塵,“師尊,咱倆一人問對方一件事情吧。”

    暮塵不明所以,“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隨便閑聊罷了。”蕭晗坐起身,難得正經地說,“暮塵,好師尊,讓我先問吧。”

    暮塵瞥他一眼,對于蕭晗的直呼其名倒也沒有過多計較,只不咸不淡地告誡一句:“大逆不道。”

    誰知蕭晗卻沒臉沒皮地應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做多了,不差這一次。”

    暮塵無奈,只好依他,“……你問吧。”

    蕭晗深吸一口氣,晨露的芬芳沁人心脾,他壓下呼之欲出的悸動,強裝鎮定地問道:“師尊,褚顏對你來說,究竟是怎樣的存在?你可曾……”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蕭晗雖未說完,但暮塵卻已了然,“她于我而言,乃‘亦師亦友亦知己,半慕半尊半傾心’,我只想與她執子對弈,朝朝暮暮。其余,別無他想。”

    蕭晗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見暮塵緘默良久,他不免好奇,“師尊,你就沒什么要問我的嗎?”

    暮塵慣于作繭自縛,無動于衷,他素來不愿自討沒趣,只道:“沒什么好問的。”

    穿堂風有些偏涼,蕭晗手執鬼火,替暮塵溫熱了杯子,“就不想問問沈謫仙嗎?”

    暮塵不語,兀自捧著那盞熱茶,許是默認。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徒兒也只是個俗人。”

    暮塵還是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令人琢磨不透,蕭晗有些苦惱地嘆了口氣,“這世上待我好過的人不多,半仙是其中一個,所以我愿意以命相報……”

    話言至此,他突然就搭上了暮塵的手,后者輕微一顫,茶水險些灑了出來,正欲斥責一句“登徒子”,便聽蕭晗說道:“但是暮塵,你從來都不是我的退而求其次。”

    雨洗花梢,風梳柳影,月蕩荷香。

    又是一日好風光,蕭晗把手臂枕在腦后,忽然就樂了,不料一抬頭,便撞上了暮塵的含情的眉眼。

    相視而笑間,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經歷過那些風霜苦寒、那些萬水千山、那些生離死別。

    一切都是最尋常不過的平淡溫情,恍然年少。

    也許情到深處,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言語,兩兩相望,隔得這般近,也不知是誰先有的動作,等到暮塵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和蕭晗吻在了一起。

    覆在唇上的觸感柔軟而細膩,輾轉交錯,繾綣到就連舌尖的交纏也是那樣的自然而然。

    蕭晗淺嘗輒止,他把暮塵攬入懷中,是溢出胸腔的心滿意足。

    皎月落枝,南天龍吟。

    卻說亡人谷的絕情鬼溫氏,死在了一個海棠紛然的午夜。周遭鬼火連天,引來了不少臟東西,孟三良一邊疾奔,一邊處理掉了幾個沒頭蒼蠅亂轉似的走尸。

    轉眼間,孟三良已然躍入了一座酒館里,混在了眾人中,他閃身進入了一個沒點燈的雅間,反手關好門,迅速把身上帶血的衣物盡數褪去,又順便解開發髻,隨意地轉了轉脖子,任由一頭長發飄散下來。

    孟三良伸了個懶腰,“哎呦,可累死老子了。”

    說完,他將腳一勾,挑起了地上的酒壺,雖不知道這雅間的主人是誰,但孟三良決定先犒勞自己一下再說,于是他左手執壺,美酒便流入口中。

    “唉……”

    忽然,屋內的角落處傳來了一聲極輕的嘆息,孟三良一手飛出火星,點亮了雅間中的燭臺,同時,他也飛快地鉗制住了房中的另外一人,“誰?!”

    燭光明滅,照亮的卻是屠蘇蘇震驚而通紅的臉,她別開眼,不敢亂看。

    孟三良也傻了,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幾近赤裸的上身和手里的酒壺,突然慌忙跳了開來,他手忙腳亂地穿起衣裳,越想解釋卻越結巴:“對、對不住!我就是路過、路過……”

    屠蘇蘇又驚又駭地立在原處,她用手絹半遮上眼,小聲埋怨道:“哪有人路過雅間就硬闖的?怕是目的不純吧。”

    孟三良一邊穿著衣裳,一邊尋思逗弄逗弄這個小姑娘,“目的不純?那你不妨猜猜我有什么目的呢?”他還赤裸著胸膛,明明外表看上去就是個文弱書生,身材卻很是挺拔勁瘦,屠蘇蘇臉上一熱,扭過頭撇嘴道:“八成是因為欠了什么風流債,被人追到這里來的吧。”

    孟三良突然湊到她面前,一瞬間逼近過來的面孔俊美風流,一雙桃花眼輕柔帶笑,屠蘇蘇便覺心口有根弦被怦地一撥,她下意識想后退,但很快便強自鎮靜道:“公子請自重!”

    孟三良笑眼彎彎,“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這么聰明?我還想費盡心思編個理由呢,結果你就已經幫我找好了。”

    他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屠蘇蘇。”

    屠蘇蘇錯愕道:“你怎么知道?!”

    孟三良稍站遠了些,告訴她:“方圓百里之內,凡是大戶姑娘的芳名,我都如數家珍。”

    屠蘇蘇一怔,“我不信,你還知道我什么?”

    孟三良將她仔細瞧了一番,隨即便娓娓道來:“你生得極好,高眉宇、尖下顎、翹鼻梁,本該是副美人骨,但你自幼喪母,因此你沒少被村里人詬病,說你這副骨相過硬,克六親,所以屠百戶才不得已帶你來到了下修界……”

    他見屠蘇蘇面露驚訝之色,便略一停頓,問道:“我說得沒錯吧?”

    “沒錯。”屠蘇蘇失落地點了點頭,“我之前遇到了個道長哥哥,他也說我是兇煞之相……”

    孟三良來回打量著屠蘇蘇,不禁猜測:“道長哥哥?但現在已經是后半夜了,他明知你身上有陰氣容易招鬼,卻允許你一個人跑到酒館里……”他搖了搖桌上的酒壇子,空了大半,“不點燈,還喝了不少酒,莫非是妾有情郎無意,你那個道長哥哥也瞧你實在可憐,所以才縱容你來這兒借酒澆愁?”

    屠蘇蘇聽呆了,但須臾過后,便又笑了起來,“猜得真準,我的確是被鐘情之人拒絕了。”她想了想,大著膽子沖孟三良邀約道,“要不你陪我喝一杯吧?”

    “屠小娘子,你還真是……”孟三良一時興起,沒再說什么揶揄她的話,可屠蘇蘇卻不肯善罷甘休,她拉住孟三良的手,哀求道:“求你了,陪我待一會兒吧,就一會兒。”

    月光下,少女的表情堅決又嬌俏,孟三良不知不覺中竟看癡了,但他很快便回過神來,無力道:“我并非良配,相反還有可能是個惡人,你就不怕我害了你嗎?”

    屠蘇蘇抿唇輕笑,“那你就讓我醉死吧,惡人。”旋即她伸出手,拉起他便要走。

    孟三良無奈地反拉一把,他力氣大,把屠蘇蘇拽得踉蹌了一下,差點撞進他的懷里,“跟我走吧,這里的酒差強人意,想醉死,也得死在一個好地方。”

    第九十四章 笛在月明樓

    沈謫仙趕到明凈山時,整個門派已快傾覆殆盡,他隨處撿起一柄長劍,走到沈博恩的尸身前,呢喃道:“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他舉劍行禮,“沈掌門,這句話,在下與君共勉。”

    許九陌正跨坐在仙鶴背上,見到沈謫仙不卑不亢地站在死人堆里,口中自語不知在說些什么,他清楚,這對父子間,一定存在著某段不可言說的往事。

    許九陌猜得不錯,但那段往事,沈謫仙實在不愿多提,他只跟蕭晗說過——

    “我母親是瓊州舞姬,跟我父親沈博恩是在醉香樓認識的,但沈博恩的風流韻事數不勝數,那些女子也都不會自討沒趣,只有我母親當了真,非要去見他最后一面罷了。”

    寥寥幾語,便道盡了一個女子悲哀而癡情的一生。

    沈謫仙想告訴蕭晗:“二郎,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博你同情,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因為他人的三言兩語而受牽連,至于那個學修說了什么,我并不在意。”

    但蕭晗彼時說的是什么來著?

    沉溺在回憶里的沈謫仙無意間揚起唇角,哦對了,他說的是——

    “可我在意。”

    沒有人對沈謫仙說過這句話,包括沈博恩在多年前見到他們母子時,也只道:“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不要貪求太多。”

    可我在意。

    沈謫仙感覺心中五味雜陳,眼眶竟有種陌生的溫熱感,是要流淚嗎?可他已經太久沒有流過眼淚了,母親死的時候沒有,被沈博恩當做不可外揚的家丑趕出門派時也沒有,好像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他為之慟哭。

    但蕭晗當初的一句“可我在意”,卻令沈謫仙無法自抑地鼻子發酸。

    他習慣了逆來順受,他不得已安于現狀,沒有人在乎一個卑賤庶子的意愿,所以沈謫仙在面對門派淪陷時的感觸,甚至不抵蕭晗的那句“可我在意”。

    明凈山是失是守,于他何干?沈博恩是死是活,又于他何干?

    沈謫仙拎得清,他把自己的位置擺得極正,所以在感應到許九陌靠近后,他道:“許公子,此地現下雖為斷壁殘垣,但根基尚在,令尊若不介懷,在下便托大一次,把明凈山交予你來統管吧。”

    許九陌聞言不禁一怔,他沒料到沈謫仙做事竟能這般決絕,與那雙總是溫潤含笑的眉眼委實不符,“這是什么話,咱倆相識一場,雖說交情不深,但我也不能喧賓奪主對吧?更何況你來都來了,不如把明凈山所余眾人收入自己麾下……”

    誰知許九陌還未說完,沈謫仙便毅然地搖了搖頭,“不過是堂前盡孝,如今家父仙逝,我回來走個過場罷了,又豈好再從這里捎帶些什么。”

    許九陌原不想提及沈博恩,畢竟父子成陌路,他一個外人也不好插嘴,本來一直避諱不及,但見沈謫仙如此一意孤行,許九陌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硬著頭皮勸道:“我知道你早與沈尊主分道揚鑣,但哪怕重新開宗立派呢,不也比便宜了我這外人強嗎?”

    “與其讓這座靈山于我手中消磨殆盡,不如在下以沈氏百年基業借花獻佛,還望許公子笑納。”

    言罷,沈謫仙躬身作揖,嚇得許九陌趕忙扶起了他,“笑納,我現在就笑納,只是故土難離,近鄉情怯,來日若你有空的話,也多回來幾趟……”擔心言辭不妥,觸及沈謫仙的逆鱗,許九陌又特意補了一句,“權當是回來陪陪我。”

    沈謫仙應道:“一定。”

    “掌門!”一個看守禁閣的修士前來稟報,“不好了!鬼王的尸首不見了!”

    許九陌方才接手這一大門派,許多事情尚不甚清楚,于是他問道:“什么尸首?”

    “廿載之前,鬼王伏誅于亡人谷下,但他周身煞氣太重,所以四大門派便將其大卸八塊,各自鎮壓不同部位的尸骨,明凈山所鎮壓的,便是頭顱。”

    聽完修士的回答,許九陌兀自念叨:“二十年了,難道鬼王蕭葉舟,又要回來了嗎……”

    末了,許九陌搖了搖頭,決定不再庸人自擾,他把幸存者盡數召集到了一處,準備重新整頓門派,可他卻自始至終都不曾留意到,沈謫仙眼中一閃而過的猩紅。

    待一切塵埃落定之后,許九陌與鬼眾大戰兩日一夜,早已身心俱疲,后又和所余修士商議良久,此刻正欲在主殿歇下,但他想到沈謫仙還在三清灣,鳩占鵲巢的意味太過明顯,所以暫且去了偏殿休憩。

    其實許九陌想多了,因為沈謫仙早已離開了門派,他在山腰處停頓了半晌,繼而來到了一扇巨大的石門前,他伸手輕觸,才發覺竟然有人在石門上施加了一種極其高深的禁咒。

    沈謫仙未免一怔,嘴角似有苦笑溢出。

    從門派淪陷,到石門禁咒,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那般可笑。

    “讓你失望了。”沈謫仙嘆了口氣,手中亮起一點暗淡的熒光,“我是你的一部分,我有你的記憶,所以你會的法術,我也會。”

    沉重的石門轟然開了。

    沈謫仙在門前躊躇再三,終于還是慢慢地踱了進去。

    密室內點了一盞九龍銜燭長明燈,幽幽的光亮照映著一張稚嫩的面龐,沈謫仙看向光暈之下的少年,他探出手,想碰一碰少年的臉頰,可卻在指尖與肌膚僅有毫厘之差的時候,他停住了動作,小聲喚道:“亓官楠……”

    亓官楠沒有醒來,只是倚著床榻和衣而眠。

    沈謫仙的手指亮起盈盈光輝,點在他的頸側,溫柔如水的靈力傳過來,流淌全身。

    亓官楠醒了,睜眼發現沈謫仙近在咫尺,但他并不意外,“你來了。”

    沈謫仙啞然失笑,幾多辛酸無奈包含其中,“對,我來了。”他用著只有彼此能聽到聲音輕輕嘆道,“亓官楠,我來殺你了。”

    很輕很輕,輕得像一個久別寒暄的玩笑。

    “把我殺了,你也會死。”但亓官楠卻不以為然,“沈謫仙,別忘了,你只是我的一縷善魂。”

    沈謫仙聞言一怔,他發了一會兒呆,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沒有在想。

    魂魄撕裂,造就新生。

    他雖是亓官楠的一部分,卻完全判若兩人,沈謫仙仿佛保留了少年最為善良純澈的赤子之心,而亓官楠——真正居于幕后的主使——卻工于心計,步步為營,即使連他的善魂也在時光的洪流里,成了他棋盤上的一枚暗子。

    身為亓官楠的善魂,沈謫仙清楚自己的宿命為何,也明白自己的手里注定沾滿血腥,所以他在亓官楠用不到自己的閑暇之時,便在下修界懸壺濟世,想替自己,也替亓官楠贖些罪過。

    如今回想,在亓官楠把沈謫仙剝離出靈體的那一日,就告訴過他:“你是我的善魂,但你也是明凈山的沈氏小公子,你背負了我的恨,也背負了‘沈謫仙’的怨。”

    真正的沈謫仙早就死了,死在了母親下葬的第三天,因為沈博恩怕自己的丑事流傳于世,所以派人殺了他,以絕后患。

    由于死于非命,尸體上的哀怨遲遲不肯消散,無常鬼原想把沈謫仙煉制成走尸,可亓官楠卻道:“這么漂亮的一張臉,若不好好利用,豈不可惜了?”

    說著,他把自己的善魂渡了進去,讓沈博恩的心頭大患再度降世,自那之后,世間死了一個明凈山的私生孽子,活了一個下修界的杏林圣仙。

    “我恨……”

    這是“沈謫仙”睜開眼后說的第一句話,因為他能感應到這副身軀枉死的恨。

    “可我不會恨……”

    但歸根結底,他不過是一縷善魂,缺了剩下的兩魂七魄,又怎的會恨?

    “不會也便罷了,”亓官楠拍了拍削瘦的肩膀,“有時候會的太多反倒是庸人自擾,你只需要按照我的命令去做便好。”

    他的命令,倒不是讓沈謫仙做什么傷天害理之事,只不過是派他去三清灣求學問道,并緊盯住蕭晗的一舉一動。

    其實,當初接近蕭晗的時候,沈謫仙不曾動過私心,他只是聽命行事,心中除了亓官楠的謀求和計劃,什么都容不下。

    奈何人都是會變的,因為種種因緣際會、變數扭轉,性情與境遇都會發生改變。

    當蕭晗真摯地捧起他的手,說出“可我在意”的那一刻起,沈謫仙回想著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捫心叩問,忽然就很想知道,明明自己除了善念什么都感覺不到,可為何心臟卻如同遭人蹂躪一般,酸到發痛。

    沈謫仙清晰地知道,私情會讓所有的付諸都功虧一簣,但沒有什么事情比保住二郎更為重要了。

    什么逢場作戲,什么表里不一,沈謫仙渾然不在乎,只想赴湯蹈火拼盡全力地幫蕭晗一次,一如他向來會義無反顧地奔向自己一樣。

    若是這條命,能允許自個兒做回主就好了。

    他就像一個戴著假面的提線木偶,不甘卻也只能沉默地上演這出——無論如何也沒法圓滿的折子戲。

    第九十五章 蓮開并蒂花無色

    燈影朦朧,映著沈謫仙秀美端麗的臉龐,他依舊溫柔,只不過眉間多了一份蓄謀已久的殺意,他問亓官楠:“你到底想要什么?”

    “這話該我問你吧。”亓官楠捻起一枚白棋,握在手中把玩,“只會行善積德的杏林圣仙,到底想要什么?”

    沈謫仙未語,亓官楠卻把他的所思所想盡數挑明:“昆侖關不肯將鬼王的殘軀交出來,我勢必會滅許氏全族,你怕到時候波及到許九陌,所以便提前一步把三清灣托付給了他,為的是不讓他回家,對嗎?”

    亓官楠把那枚白子放于棋盤星位,不顧沈謫仙回答與否,他用十分篤定的語氣說道:“你想保他一命。”

    沈謫仙亦步亦趨,拿起一枚黑棋掛角,雙 飛燕幾近成型,“鬼王的頭顱你既已得手,又何必偏要許九陌的性命?”

    “其實我也好奇,”亓官楠看出了沈謫仙的意圖,卻執子脫先,仿佛不愿與他糾纏,“當年天涯山被無名侵占,我爹娘帶著幸存的流民逃竄,為何到最后,他們卻恩將仇報,偏要我爹娘的性命。”

    沈謫仙再度掛角,雙 飛燕成型了,他反駁:“可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情了……”

    聞言,亓官楠冷笑一聲,他小尖出頭,開始在沈謫仙的包圍里橫沖直闖,“兩百年又怎樣?哪怕是再過上一萬年,爹娘慘死的血海深仇,你叫我如何能忘。”

    由于亓官楠的陡然反擊,沈謫仙被迫與他連下十數手快棋,局勢逆轉,沈謫仙不慎落了下乘,亓官楠深吸一口氣,道:“我爹娘此生博施濟眾,分文不取,無名彼時身受重傷,就快要死了,是我娘善心大發,把他帶回了天涯山,不曾想卻引狼入室。”

    亓官楠心平氣和地娓娓道來,好像在講述無關緊要的故事一般,“后來我才知道,原來無名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悟悲的一縷惡魂,他只會作惡,就像你只會行善一樣。他的惡是骨子里的,根本感化不了,所以他養好傷后便自封為王,血洗天涯山。我爹娘守護了半生的凈土,卻一朝之內變得兇煞沖天,最后陰氣太重,鬼蜮橫行,就成了后來的亡人谷。”

    手談間自可見世間萬物,黑白雙色未嘗不是探尋天道之法。

    亓官楠做成真眼,提出兩枚黑子,扔回到沈謫仙的棋奩里,繼而悠悠道:“我爹娘修的是圣道,他們的血肉可抵眾生疾疫。無名把我娘和一群中了惡詛的流民關在一處寺廟里,青燈古佛下,那群人把我娘活生生地……”他突然抬眸,正視著沈謫仙,口中的話令人不寒而栗——

    “啃了個干凈。”

    沈謫仙執子的手不禁一顫,作為亓官楠的善魂,其實他也有這段過往的記憶,但每每聽到亓官楠念及此事,還是難免心悸。

    很久以前,沈謫仙曾對亓官楠說過:“你一肩擔不了萬古仇,我替你分走幾兩,可好?”

    但現在,這份萬古仇要太多人的性命去陪葬,其中不乏無辜之人,包括蕭晗和暮塵。

    所以沈謫仙忽然感覺累了,身心俱疲令他垂下了頭,低聲乞求道:“放過三清灣吧。”

    只消一眼,亓官楠便將他看穿了個徹底,“你是想讓我放過鬼王吧?”

    沈謫仙亦不遮掩,只道:“他如今名喚‘何絮’,已隨玉清仙尊遠離塵世紛爭,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我可以不殺何絮,”見沈謫仙神色決然,亓官楠退讓了半步,“但我必須湊齊蕭葉舟的尸體。”

    尸體,又是尸體,亓官楠到底還想復活多少具尸體?先是顧子辰,后又有鬼新郎、洛寒、誅心鬼,時至今日,他竟然連被大卸八塊的蕭葉舟都不肯放過。

    沈謫仙猜道:“你想縫合他的尸體,再注入哀魄,讓他也成為你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對嗎?”

    “對,但你有一點說錯了,是官子——收官之際所掌控的棋子。”亓官楠面目猙獰,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可眉眼間盡是蒼涼和瘡痍,好像他已經孑然一身地走了幾百年,“待蕭葉舟為我所用的時候,一切就該結束了。”

    仇恨的霧霾完全催化了亓官楠性格中諸如蛇蝎的一面,由于失去的太多,以致在這末世即將來臨之時,他所有的玩世不恭都被陰暗詭詐取代,他總能審時度勢做出最有利于形勢的決策,不在乎其中會有多少流血和犧牲。

    沈謫仙放下兩子以示認輸,他屈指一算,發現亓官楠的魂魄只剩下人魂和怒、憎兩魄,這人摒棄了所有的弱點,無心亦無懼。

    “官子也罷,總之不是棄子便好,”沈謫仙妥協了,他深深地望著亓官楠經年未變的容顏,“看在你曾喚過他‘師父’的份上,肖鴰芣。”

    語畢,沈謫仙轉身,緩緩離開了密室。

    他行遠了,被一片黑暗吞沒。

    高閣內,屠蘇蘇已借著酒意,將心中的委屈向孟三良悉數傾吐出來:“我很難過,可我沒辦法,褚公子說他有心悅之人了,但我就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旁人了……”

    褚公子是誰,孟三良并不知曉,但他沒有過問,只是安慰道:“你不是有多喜歡他,你只是不甘心而已。”

    屠蘇蘇茫然地點了點頭,“也許你說得對,我……”她不知該怎么解釋,幸而孟三良立刻接道:“不用說了,我懂。”

    屠蘇蘇仰頭干了杯中的酒,郁悶地耷拉著頭,“可能我就是個掃把星吧,自小便克死了我娘,村子里的人也都不喜歡我……”

    孟三良轉過頭,他打量著漸醺的少女,認真地說:“不是的,你很美,偶爾受難,也只是明珠蒙塵,一旦吹開沙子,便可熠熠生輝。”

    他的語聲是那么溫柔,笑容又那么瀟灑,屠蘇蘇一下子就看呆了,她低聲反駁:“你騙人……”

    “我沒有騙你。”說著,孟三良牽過屠蘇蘇的手,放了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深情款款,“你摸,要是撒謊,它會亂跳的。”

    屠蘇蘇被他一雙如深潭般的眸子所吸引,漸漸的,她在那潭水中看到了自己。孟三良和她溫柔相望,突覺氣氛不對,忙正襟危坐,道:“總而言之,今朝有酒今朝醉,等你見遍了世間繁華,就不會再為一個男子而這般傷心了。”

    屠蘇蘇醉眼朦朧地望向他,“那你陪我去瞧這世間繁華吧。”

    孟三良應了:“好。”

    “拉勾。”

    屠蘇蘇晃晃悠悠地伸出小指,她醉得厲害,不留神竟撲進了孟三良的懷里,與他十指相扣疊在了一起。

    事已至此,便注定了太過瑣碎、太過傷情,也罷……

    孟三良輕輕摟上少女的肩膀,穿過眾人來到了一個賭桌前,他風流倜儻地搖著骰子,屠蘇蘇模仿他的樣子,但搖了沒兩下骰子就掉了出來,惹得她十分懊惱。孟三良見狀,便握住她的手一下一下地帶著她搖,屠蘇蘇因為他突然的靠近,一瞬間眼花繚亂,但很快在搖出了最大點數后而歡快鼓掌。

    屠蘇蘇興致極高,甚至控制不住音量地喊道:“你到底是誰?怎么會知道這么多好玩的東西?”

    孟三良輕點她的朱唇,“別問,權當你在做一個很美的夢,問了,夢就醒了。”

    屠蘇蘇不由得一愣,“可是我爹說過,夢太好,往往都不是真的。”

    孟三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令尊說得對。”

    夜深了,薄薄的月光透過窗紙照了進來,孟三良舉杯獨酌,忽然發覺身旁異常安靜,卻見屠蘇蘇已經伏在案上睡著了,瘦小的她在錦羅重緞中顯得分外可憐,孟三良將她抱起來放到榻上,還細心地為她蓋上好被子。

    他坐在床邊,目光柔和地望了屠蘇蘇好一陣,最終仍是離開了。

    一夜未眠,孟三良打了個哈欠,不料一打開房門,便與抱手而立的蕭晗四目相對,他一驚,小心地試探道:“早哈……何公子有何貴干?”

    蕭晗審視著他,一雙浸滿寒意的眸子險些要把孟三良盯出兩個窟窿來,他瞧了一眼床上安睡的屠蘇蘇,冷聲道:“你昨晚與她待在一處?”

    孟三良心虛地解釋了一句:“我就帶她賭了些碎銀子,別的可什么都沒干……”

    蕭晗一伸手,二話不說便卡上了孟三良的脖子,將他抵在門板上,“老實交代,你禍害她了沒有?”

    “我豈敢吶?”孟三良無辜地直搖頭,“而且我幾時禍害過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不過是帶她放松一下心情罷了,何況你讓她來酒館喝酒,也正有此意吧?”

    蕭晗諒他也不敢撒謊,于是松開手,解釋道:“蘇蘇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無論你想做什么,別對她下手。”

    孟三良一笑作罷,還懟了下蕭晗的肩膀,“放心吧老何,我是那種人嗎?”

    蕭晗一時無言以對,尋思“你不是嗎”,但孟三良卻突然正色,道:“既然看出了她面含兇煞,為什么你還放任她四處遛達?”

    第九十六章 梅結同心玉有香

    被孟三良這么一說,蕭晗顯然有些挫敗,“蘇蘇的面相確實不對勁,但我目前尚不知有何解法。”

    “老何,你聽說過……”孟三良話音一頓,他湊到蕭晗的耳畔,輕聲問道,“為鬼上香的下場嗎?”

    這回輪到蕭晗驚詫了,“你的意思是,她給鬼上過香?”

    孟三良折扇輕搖,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不一定非得是她,但凡這一家子有誰給鬼上過香,就注定六親難全,直至僅剩最后一人,劫數才算徹底挨完。”

    蕭晗沉聲道:“莫非屠百戶……”

    “嗯,只有這一種可能。”許是雅間內的酒氣太重,孟三良用竹竿支起了窗戶,他往外頭看了看,頗為惋惜地說,“若我所知不錯的話,屠蘇蘇血親緣薄,這些年與她爹相依為命。”

    蕭晗也走到了窗前,“不錯,她沒什么三親六故,早些年都相繼過世了。”

    “可是老何呀,你知道嗎,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平白無故的相生相克。”孟三良盯著遠方的上弦月,眼神愈發深邃不明,好像已然透過月光看到了什么無法挽回的東西,“只有給鬼上香的人,才會落得這般下場。”

    蕭晗不語,神情卻愈發陰沉,孟三良見他這般,便回過頭,盯著床榻上的屠蘇蘇,自顧自地感嘆道:“唉,多么漂亮純情的一位小娘子呀,可惜嘍。”

    聞言,蕭晗如夢初醒一般,他眨了下眼睛,順著孟三良的方向也看了過去,只見屠蘇蘇的半張小臉埋在被子里,她睫毛纖長,月光打下一層淺淺的陰影。

    許是思念作祟的緣故,蕭晗以前總能在屠蘇蘇臉上隱約看到月霖的影子,那個傻丫頭自從知道自己是促使一切的罪魁禍首后,便不曾再現過身,走得干干凈凈,徹底抹除掉了自己的痕跡。

    但現在,蕭晗挪開了視線,他不愿再瞧屠蘇蘇,因為少女毫無防備的睡顏,讓他又想起了另一個傻丫頭——一個跟月霖一樣傻,總被他占便宜喊成“小侄女”的傻丫頭。

    給鬼上香,六親難全,直至僅剩最后一人……

    原來無常鬼說得不錯,是蕭玉笙拿半條命換的自己,是他寧可舍了發妻、負了宗門,也要來救一意孤行踏上不歸之路的自己……

    思及此處,蕭晗的手控制不住地發抖,孟三良注意到了,于是問道:“老何,想什么呢?”

    蕭晗沒有吱聲,只沉默地摘下腰間的葫蘆,把里面的濁酒一股腦地倒進嘴里,似是想借此澆愁。孟三良拍了拍他的背,又變回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這么苦大仇深做甚?你不會是想把屠百戶殺了,來換屠小娘子一命吧?”

    這一次,蕭晗倒是否認得很決絕:“世間輪回皆有因果,天命亦有定數,孰死孰活,不是我能決定的。”

    他突然覺得這句話不像自己能說出來的,常言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這種深明大義的東西,倒適合極了神壇上的玉清仙君。

    師尊……

    想到暮塵,幽暗的天際恍惚都亮了起來,蕭晗仿若一個溺水之人,周遭除了要把他吞噬的滔天巨浪外,只有一片皎潔而寧靜的月光,他掙扎了許久,就在以為自己要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淵時,明月奔他而來。

    報應不爽,天理昭昭,至于孰死孰活,他亦無能為力,既如此,不如——

    蕭晗閃身離開,只留下一句:“家里還有人在等我,先走一步啦。”

    “哎!”等孟三良扭頭去尋時,除了蕭瑟的落葉紛飛,根本找不見有人來過的痕跡。

    與此同時,暮塵已辭別屠百戶,獨自來到了寧狐村,這里幾經摧殘,先前被鬼新郎屠殺了個干凈,如今除了一兩座空蕩蕩的木屋外,一點兒生氣都沒有。

    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招來一些不速之客,無論是亡人谷,亦或是三清灣。

    其實暮塵以前不會這樣想的,“玉清仙尊”的名號的確束縛了他,但他既擔得起旁人一聲尊稱,那為上修界赴湯蹈火便在所不辭。

    可當暮塵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之后,在見到了黃泉碧落,以及奈何橋頭的蕭晗時,他突然想起了蕭玉笙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師尊,救不完的。”

    也許所言著實不錯。

    蒼生廣袤,碧海無垠,哪里救得完呢?

    而暮塵唯一能救的,便是早在數十年前,墜落于亡人谷斷崖間的那個少年。

    人生二十載,彈指一揮間。如今的少年已然浪子回頭,暮塵想,既然蕭晗都不再留戀過往,那自己索性就他陪仗劍天涯,逍遙人間,無悔無憾地活一場。

    反正上修界的玉清仙尊此時還在閉關,而他身為褚尋憶,與所愛之人長相廝守又有何不妥?

    暮塵抬眸,無聲地看向遠方的天際,一輪紅日破云而出,金明色的光芒越過群山照亮了大地,他兀自念道:“天快亮了。”

    蕭晗在不遠處停下腳步,他看向暮塵的背影,也仰頭瞧了眼晴空萬里,“天,是快要亮了。”

    待暮塵進屋后,蕭晗正欲敲門,可轉念一想,便把手撐在了窗戶上,隨時準備破窗而入,過一會兒采花大盜的癮。

    誰知門卻從里面打開了,蕭晗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條腿正好卡在了窗戶間,姿勢好不尷尬。暮塵無奈地笑了笑,他起身用竹竿撐起窗子,可蕭晗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樣子說道:“你這是……讓我進去?”

    暮塵瞟了他一眼,“不進來?不進來算了。”抬手便要將竹竿撤走,蕭晗見此忙鉆進了屋,“別呀,好師尊,我進來。”

    暮塵點了燈,又倒了兩杯茶,他在桌子旁邊坐下,像是有什么正事兒要說似的。蕭晗嬉皮笑臉地看了暮塵一陣,慢慢的,他臉上的表情也收斂了,轉而端起一杯茶,并沒有喝,只是拿在手里捧著,“怎么了,師尊為何這般含情脈脈地盯著我?是決定以身相許,還是……”

    暮塵輕笑一聲打斷他:“你有什么想說的便說吧。”

    蕭晗的話音卡在了嗓子里,他張張嘴,半晌,才搖頭一笑,道:“算了,不說了,好不容易過兩天安生日子,我不想讓你恨我。”

    暮塵指尖蘸著茶水在桌子上隨意畫了幾筆,問道:“我緣何恨你?”

    蕭晗抬起頭來,仔細地端詳著暮塵,目光穿過他在燈下柔和了棱角的俊朗容顏,想起了很多——最開始見到褚尋憶的時候,他總有種錯覺,好像這人曾在哪兒見過一樣,一眼望去怦然心動。后來,便情不自禁地把褚尋憶帶回了家,看著他執子下棋,看著他懸筆提字,蕭晗倏地恍然,心里第一次知道,原來這份熟悉,源自于暮塵。

    蕭晗不知不覺中,伸手撫上了暮塵的臉,他指尖微彎,輕輕地蹭著,微有些涼意,“若你知道了,你會恨我的……”

    師尊,若你知道蕭玉笙的天煞孤星是由我所致,蕭云清的性命也因此危在旦夕,你會恨我的。

    不等暮塵言語,蕭晗便釋然道:“不過沒關系,如果你哪日知道了,就算讓我償命,我也會償的。”

    暮塵覆上蕭晗的手腕,“葉舟,遑論其他,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著。”

    蕭晗好像忽然回過神來似的,游離的目光清明如初,他笑眼彎彎地看向暮塵,“師尊,既如此,不如咱倆成婚吧,這么一來,我心里便有了牽掛,就不容易死了,好不好?”

    形同玩笑的一句話,暮塵卻很認真地思忖良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嘆了一聲:“傻子。”

    蕭晗滅了屋內的燭火,整個人向暮塵傾過去,溫熱的呼吸打在對方的耳畔,“我可不傻,我想娶這世間最好的人。”

    話語間,蕭晗的手也不甚老實,指尖順著暮塵的肩膀攀上去,拆了他的發髻,一頭烏絲散下來,瞬間讓眼前的男子看起來多了幾分脆弱。蕭晗的聲音很輕,卻不茍言笑地說道:“你若同意,就點個頭,好不好?”

    暮塵呆滯了片刻,隨后閉上眼,貼上蕭晗的嘴唇,將動蕩不已的心一沉到底,再不顧忌。

    蕭晗慢慢地抬起手,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服,暮塵并沒有反抗,由著對方將自己壓在床上,目光緩緩抬起,和蕭晗四目對望。

    靜默半晌,蕭晗忽然低下頭,像是撕咬一樣地吻上暮塵,他的氣息有些狂亂,帶著說不出的危險和侵略性。半晌,直到暮塵都快喘不過氣來時,蕭晗才堪堪放過了他泛著水光的薄唇,道:“我曾以為自己爛命一條,交代在誰的手里都無所謂,可是我后悔了。”

    “還說你不傻,”暮塵的眼尾微紅,是說不出的動人心魄,他輕杵了一下蕭晗的額頭,“我的徒弟怎會是爛命一條?”

    蕭晗沒吱聲,忽然偏過頭,死死咬住了暮塵的手腕,仿佛是要把他的骨血與自己相融一般。暮塵疼得皺起眉頭,卻并沒有躲開,只是一聲不吭地任他啃咬,血慢慢地流出來,順著蕭晗的嘴角淌到被褥上,瞬間浸濕了一大片。

    第九十七章 愁腸已斷無由醉

    自寧狐村一別,蕭云清已經半個月沒有見到宮羽弦了。

    原想去尋她的,但這短短十來天里風云變幻,蕭云清不得已暫且耽擱其他事物,先擔起三清灣嫡女的身份再說。

    二十年前,蕭晗自封為王,御駕親征代領大軍入關,屠了顧氏滿門,致使五大門派折損其一。而今,明凈山又慘遭厲鬼侵占,眼下能與亡人谷分庭抗禮的僅剩三派,這令蓬萊島如臨大敵,幾次三番地拉下顏面,想讓犬子求娶蕭云清,以結兩派百年之好。

    但當初由于蕭晗的緣故,蓬萊島害怕惹禍上身,便將唐夢安拒之門外,至她入棺都不曾遣人前來吊唁。

    明哲保身沒有錯,但蓬萊島這般不念舊情,委實令人心寒。

    清輝閣內,局面依舊僵持不下。

    唐圣元站在大殿中央,他垂著眼簾,不敢直視蕭玉笙,似是愧疚,聲音略有些遲緩:“蕭掌門,如今亂世動蕩,若犬子有幸與貴派聯姻,日后蓬萊島必定與三清灣守望相助。”

    蕭云清聽完火冒三丈,她叉著腰啐道:“我呸!你身為我祖母的兄長,卻至死都不讓她回門,恨不得在鬼王登基的第一天就跟三清灣劃清界限,像你這種滿口仁義道德之人,實則最是趨炎附勢!”

    她這一番話懟得唐圣元久久語塞,徹底下不來臺了。

    唐圣元乃唐夢安同父異母的兄長,按輩分,蕭玉笙理應尊稱他一聲“舅父”,但蕭玉笙并沒有這么做的打算,他甚至默許了蕭云清的無禮,待開口時,話里話外都刻意透著明顯的疏離:“廿載之前,貴派曾指天誓日要和三清灣斷絕往來,如今若在下同意這樁婚事,不僅有違小女意愿,更是愧對先慈的在天之靈。”

    赤裸裸的秋后算賬,令唐圣元整個人都僵硬了。彼時扶桑洲滅門,上修界對蕭晗口誅筆伐,不免連累了蕭峰和唐夢安,而唐圣元擔心引火燒身,于是立下誓言——因唐夢安教子無方,養虎為患,故而將她掃地出門,與蓬萊島再無瓜葛。

    所以哪怕后來吃了亡人谷的苦頭,唐圣元也不曾向三清灣求援,可現如今,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了,長年累月變本加厲的掠奪已經令蓬萊島不堪重負。

    見蕭玉笙沉默不語,唐圣元的一顆心徹底跟著沉了下去,良久的寂靜之后,一直悶不吭聲的唐姝婉突然站了出來,她跪到唐圣元的身旁,向著蕭玉笙爭取道:“倘若尊主不見棄,小女愿嫁與蕭公子為妻!”

    一時間,在場的眾人不禁面面相覷,唐圣元更是忍不住對著自己的女兒喝斥出聲:“姝婉,你這簡直就是胡鬧!”

    誰都知道蕭蔚明血統不純,他雖是三清灣的長公子,卻并非蕭玉笙的親生骨肉,不過是亡人谷下撿回來的一個遺孤罷了。

    所以唐圣元一直在打蕭云清的主意,若自己兒子能娶了蕭玉笙唯一的血脈,那無論亡人谷何時攻打蓬萊島,都不愁三清灣會袖手旁觀。

    但此心不可昭然。

    唐姝婉清楚,現在是自己有求于人,定然不能貪圖太多,必要時刻,又何必在乎一時得失,“父親,再放任亡人谷恣意妄為,上修界遲早會被蠶食殆盡的。若這次聯姻可使兩派和衷共濟,女兒在所不辭!”

    唐姝婉清醒而果決,唐圣元暗自思忖了一番,最終咬咬牙艱難地說道:“在下愿意遵循小女的提議,只望能求得蕭掌門的首肯。”

    “求您了!”

    唐姝婉伏下了身,唐圣元的脊背也逐漸佝僂,他們卑微地懇求,捧鞠著蓬萊島所能付出的最高代價。

    蕭蔚明早已心屬月霖,怎能另擇良配?蕭云清想要阻止,“可是爹……”

    奈何蕭玉笙只是輕咳一聲,竟沒有立刻回絕唐圣元的請求,蕭云清的眼眸里充滿了掙扎和不解,“爹,你明知……”

    “清兒。”

    蕭蔚明鐘情于月霖,蕭玉笙是知道的,他猶豫的這一刻,似乎已不再是往日高高在上運籌帷幄的掌門,只是一個普通的父親,一個有血有肉的父親。但大局當前,他必須權衡利弊,哪怕有所必要的犧牲……

    不等蕭玉笙思慮周全,大殿之外便傳來一聲沉穩的嗓音:“在下蕭蔚明,參見唐尊主。”

    蕭玉笙詫異地望向殿外,只見殿門洞開,少年單薄的身形出現在耀陽的明光之中,他面容猶帶不甘,目光卻堅定不移。跨步進來時,蕭蔚明還有些木訥,仿佛心中尚有執念未了,然而他很快便平復了思緒,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緩緩走進了大殿。

    蕭云清想再說點兒什么,可已然于事無補,所以她只是無助地喚了一聲:“哥……”

    蕭蔚明的嘴唇似乎在輕微發抖,卻無疑撐住了場面,他每向前走一步,這副軀殼與身份便也越來越渾然契合。當蕭蔚明穿過中央,來到蕭玉笙的面前時,自背后看去,哪還有什么遺孤的影子,他分明就是三清灣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蔚明……”

    不及蕭玉笙多言,蕭蔚明便一拂衣裾,行禮下拜:“唐小姐端莊秀麗,賢德良善,若能娶其為妻,乃孩兒三生之幸。”

    在場之人無不震驚,就在此時,搖光將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拄,令嘈雜的清輝閣里頓時鴉雀無聲,他低頭凝視著蕭蔚明,末了高聲贊揚:“蕭公子此舉,大善!”

    塵埃落定,唐圣元的肩頭也慢慢松懈下來,他轉過身,背對著蕭玉笙,看向唐姝婉不卑不亢的面容,忽有一股愧疚混雜著感激涌上心間,他輕輕拉起唐姝婉的手,“姝婉,你當真想好了嗎?”

    唐姝婉點了點頭。

    面對委曲求全的女兒,英明一世的唐圣元也難免老淚縱橫,終是嘆了一句:“是爹無能,對不住你……”

    隨后他整理衣冠,重拾顏面再度望向寶座之上的蕭玉笙,“蕭掌門,既已定親,那在下便先帶小女回去,恭候令郎的三書六聘了。”

    而蕭玉笙也回望著唐圣元,“唐掌門請放心,犬子雖愚鈍,但勝在心善,必不會辜負了令媛。”

    話言至此,兩人都已是圖窮匕見。

    對蕭玉笙來說,他不想因門派之責而搭上兒女的一生,但就目前來看,上修界狼煙四起、兵荒馬亂,此時聯姻無疑是明智之舉,若蕭蔚明甘愿放棄私心,決意求娶唐氏嫡女,他會順勢而為。

    最后,眾人齊呼二位尊主圣明。

    那聲音在清輝閣里不停回蕩,洪亮整齊,蕭蔚明聽了良久,方才如夢初醒,他抬起頭,只見殿中寶座巍巍,金柱林立,諸位仙君錦繡華服,齊齊俯首。

    極盡雄偉綺麗,也極盡威嚴肅穆。

    蕭蔚明先是瑟縮了一下,感覺胸膛絞痛不止,他慢慢抬起右手覆上心口,那里有個名字,喚作“月霖”。

    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蕭蔚明的大婚最終定在了下月初九,聽聞這個消息,本該是個良辰吉日,但蕭云清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她怎么可能會高興呢?她曾信誓旦旦地說過,若月霖與蕭蔚明成親,她不介意現在就改口喊月霖“嫂子”,并以娘家人的身份替月霖準備嫁妝,風風光光地送她出閣。

    可現在……

    蕭云清長這么大,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而無力,于此亂世之秋,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對有緣人逐漸背道而馳,奈何苦海無涯,亦難回頭。

    蕭云清心不在焉地來回踱步,不知不覺中便走到了暮塵的住所,玄鳳宮仍是一如既往的寧靜淡雅,她站在殿外,任由清風拂面,心卻不安。

    奇了怪了,以前她每每煩躁無助之時,只要來玄鳳宮走一圈,盡管見不到暮塵,也會莫名心安,可為何這次,蕭云清卻愈發焦急,到最后手心甚至冒了冷汗,她嘆了口氣,心道強求無意,于是作罷。

    臨行前,蕭云清再次回首,望向玄鳳宮緊閉的大門,她怔了半晌,末了彎了唇角,仿佛看到了暮塵帶自己求取神器的時候。

    蕭云清躬身行禮,卻沒再如兒時那般——小尾巴似的跟在暮塵身后,不由分說地喚著“師尊”,哪怕她自始至終都不曾是他的徒弟。

    一只手搭上了蕭云清的肩膀,她一驚,立時回過頭,不料卻磕到了蕭蔚明的下巴,只聽一聲吃痛卻仍舊溫和的嗓音:“小心。”

    “哥……”在看見對方的一瞬,蕭云清含在眼眶里的淚水險些決堤,“你、你怎么就答應了這樁婚約呢?要是讓月霖知道,她會怎么想?”

    “亡人谷大有東山再起之勢,現在僅剩的三大門派休戚相關。況且,我的命是父親給的,再造之恩無以為報,只愿余生盡忠蕭家。”

    蕭蔚明的冥頑不靈著實令人心急,蕭云清一時口不擇言:“可你終究不姓蕭,又何須為了蕭家如此賣命?!”

    蕭蔚明只是怔愣須臾,卻很快便撐起一個哀傷的笑容,勉強遮住了眉目間的苦澀,他道:“清兒,在你看來是賣命,但在我看來,是還情。”

    “可我不想讓你還這份情!”蕭云清氣紅了眼,她不住捶打蕭蔚明的胸膛,“我就想讓你娶一個稱心如意的嫂子!”

    蕭蔚明沒有躲,就站在原地任其發泄,待蕭云清冷靜下來,便抬手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淚痕,輕聲問道:“清兒,其實我娶誰,于你而言,當真重要嗎?”

    “廢話……”蕭云清推開他,轉身欲走,卻又回過頭,拽上蕭蔚明的領子大喊——

    “因為你是我哥啊!”

    第九十八章 酒未到,先成淚

    因為你是我哥……

    蕭蔚明呆滯良久,任由蕭云清拽著自己的衣襟嘶吼,他在心里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一遍復一遍,遍遍柔腸碎。

    蕭蔚明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個雨夜,那時他和蕭云清都還小,外面雷聲震天,二人都窩在被子里不敢出去,忽地兩道紫色的閃電相繼而來,勢若割裂蒼穹,嚇得蕭云清哭著喊著要阿爹過來。

    由于蕭蔚明年長三歲,所以他壯著膽子,拿起一把油紙傘,埋頭便淌進了瓢潑雨幕里,可惜他好不容易跑到了清輝閣,卻沒有找到蕭玉笙,最終當他灰心喪氣準備往回走時,卻偶然發現西峰的一座破敗宮殿里,亮著一柱香火。

    何人的香火會在這種地方?

    好奇使然,蕭蔚明不顧山路泥濘,鬼使神差地爬上了西峰,只見蕭玉笙正垂首立于殿前,大雨打濕了他的全身,水滴順著發絲淌落,蕭蔚明舉著傘連忙上前,“阿爹!”

    “蔚明你……”蕭玉笙下意識地便想揮袖遮擋,可惜來不及了,油紙傘落在地上,冷雨將蕭蔚明澆了個透心涼,他頓覺一股寒意由內而外地蔓延至全身,因為香案之上,是鬼王蕭葉舟的牌位。

    見隱瞞無望,蕭玉笙搭上了蕭蔚明的肩膀,托付重任般地看向他,“答應我,這件事不要告訴清兒。”

    “爹……”蕭蔚明華袖之下的手已捏緊成拳,顱內似有山崩地裂,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頭暈目眩。

    “天權長老曾說我是天煞孤星,克六親緣,若我活著,清兒便朝不保夕,隨時都有可能死于非命……”言語間,蕭玉笙不禁紅了眼眶,可神色卻依然堅定,“但他回來前,我還不能死。”

    “他”是誰?

    是鬼王蕭葉舟嗎?

    蕭蔚明心下猜想,或許父親所謂的“他”,便是自己素未謀面的叔父吧。

    “蔚明,人算不如天算,萬一有朝一日我和清兒發生什么不測的話……三清灣就托付給你了。”

    “不,爹……我還、我還沒有準備好……”

    蕭蔚明想往后躲,可面對蕭玉笙期待而信任的目光,他又不敢推脫,到最后,情急之下,一向以穩重著稱的長公子,竟無法控制地喊出了聲:“爹,蕭氏百年基業長青,倘若因我毀于一旦……孩兒不想當千古罪人啊!”

    可蕭玉笙卻不以為然地笑了,“蔚明,盛極必衰,無論你繼承后,是延續宗門的繁榮昌盛,抑或落敗凋敝,都是命數,無需自責悔恨。”

    要成為一個風雨不倒的尊主需要付出的太多,需要一肩扛起的太多,需要放棄的也太多,這些重擔將會盡數壓在蕭蔚明羽翼未豐的肩上,令蕭玉笙難免心痛。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真正的掌門,在登上寶座接受眾民的頂禮膜拜之時,便須做好為之獻身的準備。

    此乃英雄所為,此乃王者風范。

    后來,待蕭蔚明長大一些后,才明白了究竟何為“天煞孤星”,于是他開始學著父親的模樣,無條件地寵溺蕭云清,默認她的自命清高,縱容她的年少輕狂。

    蕭蔚明以一己之力,為自己驕傲的小妹妹創造了一個斑駁陸離的盛世江山。

    他做到了。

    蕭云清一直都是三清灣無憂無慮的二小姐,她不懂何為戰爭,也不理解眾生皆苦,她只知道不管自己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月亮,兄長和阿爹都會拼盡全力,只為博她一笑。

    所以當蕭蔚明被迫應允了唐氏的聯姻時,蕭云清是錯愕的,她突然明白過來,好像世間萬物并非予取予求,很多東西,是她爭取不到的。

    好像無論如何努力,都難求一個圓滿。

    蕭云清的淚滴掛在眼角欲掉不掉,可她仍倔強地咬著下唇,死活不肯低頭,蕭蔚明瞧她可愛又可憐,隧不太配合地輕笑出聲。

    在接到蕭云清自以為狠戾的眼刀后,蕭蔚明摸了摸她的腦袋,“清兒,我希望你能永遠高高興興、漂漂亮亮的,至于其他事情,交給我就好。”

    言罷,蕭蔚明曲指輕輕地勾了勾她的鼻子,便轉身毅然走進了夜里,蕭云清一眨眼,淚水瞬間流了滿面。

    紛紛揚揚的落葉之中,天色漸漸亮起。蕭蔚明走到拐角處,在蕭云清看不到的地方轉頭回望向她,見到她低頭落淚的身影,無力地避開了視線,“清兒,我定盡我所能,保你一世周全。”

    因為他不確定,蕭云清的這“一世”,到底還有多長時間。

    樹欲靜而風不止……

    是夜,月相下弦,子時十分,蕭云清倏地睜開眼睛,她屏住呼吸,察覺到屋頂上有人。

    誰?究竟是何人有這通天的本事,未經通報卻能在三清灣來去自如?

    蕭云清掀開薄被,緩慢地直起身子,她猶豫了一下,不確定自己冒然出去是否安危,但最終她還是拿上了床頭的紫金簫,決定先探一探這個深更半夜的不速之客。

    屋頂上,一只小白貓正悄無聲息地沿著瓦片走,它只覺眼前有影子閃過,警醒地頓住腳步,瞪著大眼睛四下打量一番,可什么都看見,便頗有幾分困惑地歪歪頭。發現有人開門,它便跳下屋檐,竄進了蕭云清的懷里,還“喵嗚”地叫了一聲,十分討喜。

    蕭云清原本緊繃著一根弦,委實被這突如其來的小東西嚇了一跳,她提在喉管的一口氣散去大半,不料卻聽到屋頂上方傳來一聲:“喜歡嗎?”

    “老宮?”

    在認出是宮羽弦的聲音后,蕭云清循聲抬頭,比起驚嚇,更多的是喜出望外,“你站房頂上算怎么回事兒?三清灣的守衛沒攔你嗎?還是說你沒有硬闖,只是偷偷溜進來的?那你直接進屋不好嗎?”

    宮羽弦輕點足尖,從屋頂上飄然飛至蕭云清的面前,看著她還呆愣愣地杵在那里問東問西,宮羽弦揶揄道:“小二,幾日未見,功夫不見漲,倒是話又變多了。”

    “你賴我話多?”蕭云清怒不可遏地叉上了腰,她堵在門口,興師問罪,“自絕情鬼一戰過后,你便徹底沒了音信,我派凌霄去下修界尋你,結果你倒好,非但不來見我,還拔了它一根羽毛!”

    宮羽弦理不直氣也壯,“誰讓它叼著我袖子不撒嘴的。”

    在蕭云清正欲反駁之際,宮羽弦一個閃身便鉆進了屋,氣得蕭云清在她身后大喊:“那你干脆別來找我好了,這大半夜的闖我閨房,你就不怕我……”

    誰知話音未落,宮羽弦便徑直捂上了她的嘴,熾熱的目光一下子便撞進了蕭云清的眼里,只見她食指抵上薄唇,比了個噤聲的姿勢。

    待宮羽弦松開手,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捂太緊的緣故,蕭云清的臉竟似有似無地透著薄紅,她強裝鎮定,只道:“夜巡的而已。”

    宮羽弦點了點頭,“我知道。”

    蕭云清不屑地白她一眼,“那你心虛什么?”

    宮羽弦坦言道:“因為我是個賊,所以不能讓你出聲。”

    “賊?”蕭云清疑惑地睜大了眼睛,“什么賊?”

    宮羽弦勾起嘴角,頗有點兒得逞的意味,“采花賊。”

    蕭云清才不傻呢,她搖頭道:“我不信。”

    “愛信不信,”宮羽弦指了下蕭云清手里的紫金簫,“這可是你娘說的。”

    提到過世的母親,蕭云清的目光頓時黯淡了,“我娘……她說什么了?”

    “她說我是個采花賊,害她無法安心出閣。”

    由于彼時扶桑洲已然滅門,顧子吟出嫁當日,只有宮羽弦一人相送,幸而蕭玉笙憐她無親無故,便騎著高頭大馬,來迎娶一片廢墟中的新嫁娘。

    當蕭玉笙踏上這片被摧殘的土地時,他知道,現在周遭的血腥和荒蕪,皆是蕭晗留下的痕跡。

    蕭晗曾率領一眾鬼軍踐踏此地,他臨走前,放了一把火,這場火,燒盡了扶桑洲的一切,在紅蓮般的熊熊烈焰之中,善與惡同歸于盡。火焰熄滅之后,蕭晗的身影也消失不見,大地成為一片焦土,尸體沉入洶涌沸騰的海中。

    觸目所及,扶桑洲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沉默和永劫的黑暗。

    在感應到蕭玉笙的距離正在靠近,顧子吟擅自摘下蓋頭,她看向宮羽弦,道:“羽弦,我出嫁后,你便也離開吧,去哪里都好,別再守著這片不祥之地了。”

    “怎會是不祥之地?”宮羽弦否認道,“這兒是你的家鄉。”

    “家鄉?”顧子吟自嘲地笑了笑,“一個伏尸百萬、流血漂櫓的家鄉嗎?”

    顧子吟永遠也忘不了那日,那一日,蕭晗領軍入關,把顧氏的百年榮耀毀于朝夕之間,顧子辰本想帶著她逃跑,奈何失足闖入了無常鬼的血林,每一根樹枝上都掛著一具尸體,顧子辰為了保護她,浴血奮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不甘地單膝跪地,沒了氣息。

    顧子吟當時只覺眼前蒼茫一片,好像屬于她的晨光徹底消散了。她不停地搖晃著顧子辰,撕心裂肺地喊著“兄長”,可一直把她護在身后的人,再也不會回應她了。

    第九十九章 錦瑟無端五十弦

    “可否請教姑娘芳名?”

    聽聞有個男子的聲音傳來,顧子吟瞳孔猩紅,她回過頭,發現蕭晗撐傘站在旁邊,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狼狽不堪的自己。

    仇人近在咫尺卻不能殺,該是何等的憤恨泣血。

    冷汗順著顧子吟的額頭滴下,她趁其不備,拔出蕭晗的佩劍,架在脖頸間,紅淚偷垂,手腕發力,不想卻被蕭晗抓住了劍刃。

    后來,這個喜怒不定的鬼王卻大發慈悲地放走了她,并留下一句:“天高路遠,還望姑娘保重。”

    顧子吟從回憶之中抽身,連帶著一身不堪重負的皮骨,她不知何時才能為母族報仇雪恨,但幾經生死,更應該活在當下,如今扶桑洲盡是冤魂和走尸,絕不能任宮羽弦久留。

    可宮羽弦卻道:“子吟,我想替你守著扶桑洲,你放心出閣,我代你留下。”

    “你若執意如此,我又怎能安心出閣?”

    顧子吟拂袖起身,步搖隨之輕微擺動,如風中花枝,她深深地望向宮羽弦,放低了高傲一世的身姿,哀求道:“算我求你,好嗎?走吧,將過去的所有都忘了,然后仗劍天涯,接著做你快意恩仇的宮女俠。”

    宮羽弦一向對顧子吟百依百順,可這次也不知怎的,她只搖了搖頭,誠摯地說道:“我無牽無掛,萬一哪天死了都沒人收尸,你出閣后,不必惦念我,只望有朝一日,你能得償所愿。”

    宮羽弦從顧子吟的手中拿過蓋頭,她垂下眸子,不敢再看顧子吟,卻在揚起蓋頭的剎那間,眼前浮現出了一支紫金簫。

    大紅的蓋頭將顧子吟遮了個嚴實,但她的聲音卻透過綢緞再次涌入宮羽弦的耳畔,“送你的,喜歡嗎?”

    由于蓋頭的存在,她們彼此看不見對方的神情,宮羽弦的眼里也添了一抹再難掩飾的落寞,但她的語調仍是輕佻不羈的,“這算什么?定情信物?”

    顧子吟沒有回答,就在宮羽弦以為她不會再應聲的時候,顧子吟卻拉起了她握簫的那只手,將自己的蓋頭挑了起來。

    宮羽弦當時便呆愣在原地,“你……”

    這幾乎無異于一場暗夜海邊的邂逅,是出水的塞壬對上為之駐足的嫡女,是相遇時濕潤的眼神,鮮活的自己和僅此一次的今日,以及你。

    可惜她們沒有這樣的運氣,在滅族的扶桑洲和昌盛的三清灣之間,亙橫了太多了鮮血和生命,責任與戰爭。

    顧子吟不得不嫁。

    “吉時已到——!”

    嗩吶一吹,不是大喜,便是大悲。

    水光瀲滟,花轎四搖。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等到宮羽弦回過神來,顧子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喜慶的余音里。

    回憶的最后,是顧子吟一雙含淚的桃花眼。

    “老宮?”蕭云清舉起手在宮羽弦的眼前晃悠了兩下,“你想什么呢?”

    宮羽弦尚未全然從思緒里抽身,誰知便有人將她拽回了現實,她眨了下眼,只見蕭云清狀若柳葉桃花的眉目,隔著歲月流年,與蓋頭下的顧子吟驀然重疊。

    難怪有故人之姿,原來是故人之子。

    宮羽弦失神良久,最終抵不過一聲苦笑,“這支紫金簫,原是你娘的定情信物,如今送你,也算物歸原主。”

    蕭云清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她對于顧子吟的過去知之甚少,僅在別人的只言片語里,勉強拼湊出一位她素未謀面的阿娘。

    宮羽弦掀衣坐下,毫不見外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聽說你兄長不日即將大婚。”

    蕭云清坐到她旁邊,盯著桌子上的一滴水發呆,嗓音也變得悶悶的:“嗯。”

    “怎么,不開心?”

    “嗯。”

    “嘶,叫什么來著……”宮羽弦苦思冥想了須臾,而后豪邁地一揮手,“叫什么都無所謂,就那個姓月的小丫頭,因為她跟你哥有情,所以你不開心?”

    蕭云清越聽越沮喪,這次連個敷衍的“嗯”都沒有了,但宮羽弦卻語重心長地道了一句:“他若不娶,就該你嫁了。”

    蕭云清有一瞬間的茫然,不過很快便明白了宮羽弦的言下之意,若蕭蔚明以死相逼,立誓不娶唐姝婉,那與蓬萊島聯姻的,便將會是她自己了。

    “你為你哥和未過門的嫂子惋惜,可你自己想嫁嗎?”宮羽弦一針見血地問道,“嫁一個可能連面都沒見過的人,你甘心嗎?”

    “……”

    “你愿意重蹈你娘的覆轍嗎?”

    蕭云清沉默了,在宮羽弦的再三逼問下,她終于道出了自己的私心:“我不愿意……”

    “不愿意就對了。”宮羽弦似是對這個答案頗為滿意,她起身走到蕭云清的后方,在暗處搭上她的肩膀,“小二,無論是你爹的偏愛或是蕭蔚明的恩情,你坦然受著便好,權當是他們欠你的。”

    “為什么?”蕭云清問著便想轉過身,但宮羽弦卻加重了力道,虎口死死卡著她的肩頸處,讓她不得動彈,“好痛!老宮你輕點兒……不是,他們到底欠我什么?”

    宮羽弦依舊沒有松手,只是繾綣地喚了她一聲:“小二。”

    蕭云清沒吱音,她現下正暗自發力,準備卯足勁兒掙開鉗制,不料卻聽得身后的宮羽弦說道:“下月初九,我會親自送你一份大禮。”

    “什么大禮?”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話音落地的霎那,蕭云清感覺肩膀一松,方才的鉗制已然撤去,那便代表,她走了。

    云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

    六月初八,不期而至。

    蕭晗定做的喜服到了,這兩套衣裳是他專程請了姑蘇的繡娘趕出來的,金絲銀紋,線腳密實,樣式華麗而莊重,饒是見慣了好東西的蕭晗,在收到衣服后也煞是滿意,直接一擲千金給繡娘當辛苦費。

    他獻寶一般跑進小院,朗聲道:“師尊,喜服到了,趕緊換上辦正事兒吧……”

    話音未落,卻看到暮塵正在舞劍。

    暮塵的神器本是靈鞭,但殺氣濃郁,有毀天滅地之勢,他從不輕易動用,倒是這柄軟劍時常出鞘,偶爾乘興既來,保不齊還會舞上一段。

    此刻日光傾城,許是練劍熱了,暮塵脫了外袍,只留里頭一件白綢中衣,料子隨著晨風而微微拂動,瞧上去飄逸十足。他沒有束發戴冠,而是把長發全部挽起來,綰了個利落的高髻,顯得格外精神,也更加清瘦。

    長劍爭鳴,刃鋒如雪,他舞劍的姿態剛中帶柔,劍花挽起時淡若芙蕖照水,冷電出勢后猶如蛟龍破空,一張一弛,一收一放,都點在了最好處,蕭晗立在不遠處看著,竟是半點瑕疵也挑不出。

    忽然間暮塵眉峰一凜,軟劍朝池中一指,但見招式凌厲,抽刀斷水,竟是為劍鋒所迫,久不能合。他足尖輕點,長身掠起,輕盈地自劃開的水波中央飛過,白袖涌動,神仙般飄然落至池子對岸的破漏屋檐上。

    寧狐村自被屠后,周遭總隱約有些陰冷,即使在晌午十分,也難見到全須全影的太陽,雖不理解為何暮塵今日這般有興致,但蕭晗縱身緊隨,趁暮塵未設防,便登徒子似的從身后摟住了他的腰。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旁飛過的烏鴉嘶啞地叫著,暮塵倏地往后拔了三丈遠,蕭晗被他帶得腳下不穩,只好暫且放手,側身退避開來,只見暮塵自如落地,還慢條斯理地整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我教你的,可還記得?”

    涼風吹起他額角散落的碎發,端的是不怒自威,蕭晗活了兩輩子,不想再當他沒名沒分的徒弟了,于是打哈哈地說道:“先別舞了,你試試喜服合不合身?”

    暮塵輕聲一哼,忽然想起蕭晗也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從他上一世及冠起,自己就再沒有和他對過招,不由地心中一動,轉念間,人已挾劍飄然而起,低喝道:“葉舟,接劍。”

    蕭晗:“……”

    這玩的又是哪套啊?

    他原想著萬事俱備,馬上便可抱得美人……呸,抱得師尊歸了,但這臨了臨了,怎么還動上手了?

    可惜那劍風竟是凌厲非常,暮塵也是說一不二的性子,絲毫不留情。

    蕭晗被迫與之交手,卻只是來回躲閃,深知暮塵不忍動用全力,他便愈發肆無忌憚,甚至還撩了一下暮塵鬢邊的青絲。

    “好了,師尊別打了,徒兒認輸還不行嗎……”

    不等蕭晗說完,暮塵便再度提劍而上,這次劍刃挾火,顯然是動了真格,看來他并不打算給蕭晗未戰先降的機會。

    暮塵的速度太快了,致使蕭晗連殘影都未瞧清,便感覺一股剛勁之風直撲面門,他偏頭朝左一躍上樹,誰知軟劍卻有神性一般如影隨形。蕭晗在心中叫苦不迭,奈何也不敢輕敵,他折下一截樹枝,迎身飛向暮塵。

    “師尊,得罪了!”

    軟劍之力勢不可擋,樹枝瞬間便被絞碎,但蕭晗卻沒有要躲開的意思,眼見劍尖即將刺入他的肩膀,暮塵及時偏開方向,但蕭晗借機近身三尺,一手輕點上暮塵的脖頸,他得意地歪了歪頭,“師尊,還來嗎?”

    第一百章 一弦一柱思華年

    暮塵抬手,劍鋒猛地一下觸在了蕭晗肩頭,“若我方才沒有收手,你可知會如何?”

    樹枝哪里抗得住利劍,只不過是替蕭晗爭取了一剎那的生機罷了,幸而他死里逃生慣了,即便身處明顯的下風也不犯怵,反而愈戰愈勇,四兩撥千斤。

    “知道呀,若師尊沒有收手,徒兒的這條胳膊早就沒了。”蕭晗笑得天真,他欠抽地湊到暮塵身邊,“還得多謝師尊手下留情……”

    “我便是這般教你的嗎?”

    蕭晗言辭真誠,但暮塵不以為意,他手腕一掣,軟劍卻已迅速掙開,長刃一橫,自后頭抵住了蕭晗的脖子,“你沒用心,重來。”

    說著,他將自身強悍的靈力灌入軟劍,剎那間焰照長空,生生將蕭晗逼退兩步,而后猛地斥后,與蕭晗拉開距離,同時一道劍光閃過,凌空掠起劍風,朝蕭晗一劈斬去。

    “師尊你這又是要鬧哪樣……”

    話雖如此,但蕭晗沒辦法,只得折枝再上,但他這次倒不急于求成了,反而讓樹枝與自己融為一體,盡量避免與劍刃正面交鋒,哪怕不得已摩擦相撞,他也會腕骨發力,用自己去承接暮塵的攻擊,確保樹枝不至于太早便折成兩半。

    一時間樹枝與長劍在空中打得叮當作響,靈流對峙,焰電齊飛,一招一式都極盡巔峰,行云流水,轉眼間二人已拆過百余招,竟是膠著難分,上下難辨。

    暮塵見此開始步步緊逼,蕭晗無暇躲避,樹枝因無法承受這樣高強的沖擊而發出不祥的聲音,最后伴隨二人在空中的近身一搏,竟錚然嗡鳴,碎成斑駁晶瑩。

    蕭晗再次淪為赤手空拳,逐漸被激出了本能,若說他方才的招式還有點兒光明磊落之意,那現在的一舉一動便無不狠辣狡黠,他的吐息間都帶著一股陰翳,竟絲毫瞧不出當年那個小徒弟的影子,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詭譎之處和月霖有幾分像,卻要比月霖高明出了太多。

    暮塵還沒來得及收回軟劍,蕭晗便身形極敏,猶如魅影般徑直朝暮塵襲來。似是沒料到他這一招,暮塵提劍格擋,誰知蕭晗徒手便要去抓劍刃,他的一雙眼眸亮得駭人,好像執念作祟,如火如荼。

    試煉罷了,何必上綱上線,暮塵擔心傷到蕭晗,于是收劍作罷,蕭晗也沒有繼續執迷不悟,很快又變成了素日里一副浪蕩子的模樣,他在暮塵收劍的同時,用指尖狀似無意地蹭了一下后者的手背,腦門上就差刻一個大寫的“流氓”。

    暮塵不予計較,卻正聲道:“我教過你,切忌以身涉險,為何徒手抓劍?”

    “不抓也行,”蕭晗嬉皮笑臉的,沒個正經樣子,“師尊你讓讓我嘛。”

    暮塵問他:“我讓你到幾時?”

    “你讓我一輩子吧。”

    不待暮塵反應,蕭晗用鞋尖挑起一顆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暮塵的劍上,尋常兵器過剛易折,軟劍卻似通曉事理,它反其道地彎過去,不料卻被蕭晗兩指夾住,而后向上一撩,正好斬下了暮塵的一縷青絲,“今日斬君一發,余生定會補償。”

    蕭晗把那縷青絲編進自己的長發里,還文鄒鄒地誦詩一首:“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歡娛什么來著?”

    奈何下一秒便吃了沒學識的虧。

    暮塵神情復雜地瞟了他一眼,接道:“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語畢,卻不肯再面對蕭晗,反而捧著喜服回了屋子。

    蕭晗從中竟感覺到了賭氣的意味,只聽暮塵臨關門前,故作冷淡地說:“若你他日再度涉險,不管你斬幾縷頭發,都不作數了。”

    蕭晗從善如流地舉起三根手指發誓:“放心吧師尊,我保證,再也不敢了。”

    暮塵轉過頭去,只留下一句干巴巴的:“最好如此。”

    “師尊,其實你不用太過擔憂的。”深知暮塵是關心自己,蕭晗跟在后面,軟著語氣哄他,“無論多惡的鬼,一旦它找到了返陽的路,便不愿意再回地獄里去了,我也一樣。”

    說到這里,暮塵終于有了一絲動容,他正要關門的手一僵,垂眸思忖了片刻,卻又聽蕭晗耍無賴道:“所以只要你同我成婚,我在塵世有了牽掛,就不容易死了。現在喜服已成,等我回頭找人算個良辰吉日,就順帶著把堂拜了吧。”

    不想暮塵卻道:“這種事情哪有順帶之說?”

    蕭晗眸子一亮,“師尊的意思是……”

    暮塵心照不宣,“擇日不如撞日。”

    “!”

    蕭晗激動得直接抱起暮塵轉了兩圈,他是打心眼里高興的,好像上一次這般高興的時候,還是拜暮塵為師的那日。

    滄海桑田,白云蒼狗,幸而君心依舊。

    知道蕭晗喜不自勝,暮塵也沒斥責什么,只是嗔他一句:“胡鬧。”

    “不胡鬧啦~”蕭晗比暮塵高了小半頭,他一垂眸,便輕而易舉地望進了對方的眸子里,百感交集的情愫將他的眼眶染得通紅,“暮塵。”

    暮塵心疼他,自然溫柔地應了聲,卻不想蕭晗又喚了一聲:“褚尋憶。”

    莫名提及這個名字,倒是令暮塵啞然了,蕭晗冷不防地問道:“你更喜歡我叫你哪個名字?”

    他們之間有許多過去不曾坦言過,但大多數時候二人心照不宣,不攻自破,沒必要解釋太多。可這次蕭晗忽然就沒有把握了,他不確定暮塵是否愿意放棄往昔的一切,從俯瞰蕓蕓眾生的神壇一躍而下,只為與自己在凡塵俗世長相廝守。

    暮塵是深孚眾望的玉清仙尊,他有睥睨天下的法力、未及弱冠便取得神器的稟賦,但褚尋憶什么都沒有,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

    不等蕭晗思慮過多,暮塵便拔出了腰間軟劍,放在了蕭晗的手里,“我原先名叫褚暮塵。”

    “什么……”

    蕭晗難以置信地撫過劍鋒,暮塵的這句話霎時把他的思緒從九霄云外拽了回來,他發現靠近劍鄂的脊刃處刻有小篆,是“衣”、“者”二字。

    “衣者,褚也。”暮塵低下了頭,眉梢眼角盡是懷念的神色,只是其間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淡淡的落寞,“我自幼成孤,拜師便隨了褚顏的姓,但后來,褚顏遇劫飛升,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都不曾找到她。我彼時尚且少不更事,以為是她不告而別,便一氣之下舍了姓氏……”

    怕暮塵自責,蕭晗抱住了他,珍重卻未逾矩,“別想了,師尊,我相信褚顏會理解的,你知道我之前在歸真界看到了什么嗎?”

    暮塵聞言,不禁抬起了眼眸,四目相對之間,蕭晗執起了暮塵的手,溫柔地吻了吻他泛涼的指尖,“臨飛升前,她說‘與君相逢一場,褚顏三生有幸’。師尊,飛升之人需要斬七情戒六欲,但你是她于此紅塵里,唯一的寄托和牽掛,她會明白的。”

    暮塵怔愣半晌,終于勉強點了點頭,他道:“其實葉舟,我一開始告訴你我姓褚,是因為我真的很懷念自己曾經姓褚的時候。”

    沒有守護蒼生的大義,沒有玉清仙尊的責任,每日除了打理庭院里的梅花,就是執子對弈,累了便小憩柳塘,如此年復一年,歲歲有今朝。

    暮塵輕啟薄唇,可又不知該作何回答,他猶豫的樣子卻換來蕭晗的一聲輕笑,正欲問這逆徒在笑什么,但蕭晗卻虔誠地捧起了暮塵的臉,似乎在告訴他:“不必多言,我懂。”

    見暮塵沒有躲避的念頭,蕭晗探過頭去,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一吻,很輕很輕,蜻蜓點水一般的力度。

    朝陽下的鳶尾花開得很美,風吹過,花瓣輕顫,綠葉微搖,風中漫漾起馥郁芬芳的香味,春天來到這片曾遭屠戮的野地,一點也不吝惜。

    明媒正娶講究晨迎昏行,但他們委實沒有什么要迎的賓客故友,而且距離黃昏拜堂的吉時還早,所以蕭晗準備在下修界發些喜糖,圖個好彩頭。

    暮塵則打算留在家中洗手作羹湯,雖然蕭晗對于他的廚藝表示存疑,但有生之年竟然能吃上師尊的飯菜,他愿意暫時為愛失去味覺。

    臨出門前,蕭晗用幻象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介書生的模樣,鑒于之前跟無常鬼打過照面,他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再頂著自己的臉招搖撞市了,一來是容易招鬼,二來他就想撒點兒喜糖,單純圖個樂呵而已。便讓大家以為,下修界有個書生娶了他思慕多年的意中人吧。

    蕭晗走在街上,四面八方地發送喜糖,由于出手不凡,還引來了不少孩童,他們一邊哼著什么童謠,一邊往蕭晗的身邊湊。

    “明凈山,昆侖關,一山一關佑長安。”

    “蓬萊島,三清灣,兩湖交匯隔水觀。”

    童謠的節奏輕快而活潑,蕭晗分糖的時候不免聽了一耳朵,他發現這童謠除了膾炙人口外,也沒什么意思,應該是這群孩子瞎編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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