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清秋有信,落字為安
在徹底化成灰前,孟三良聽到了屠蘇蘇焦急的聲音,小姑娘想叫他,奈何從始至終她一直不知道他真正叫什么。
孟三良笑了,他沒什么遺憾,只在屠蘇蘇的懷里輕聲說道:“別哭,若哭花了臉,該不好看了。”
“不要,你不要走……”屠蘇蘇睜著一雙惶恐的淚眼,將孟三良抱得更緊了些,她的雙手箍著他的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仿佛這樣,懷里的人就不會離她而去。
聽著屠蘇蘇的哭腔,身為喜魄的孟三良卻突然難過了,這是一種陌生的情愫,他難過,不是因為他要死了,而是因為他要留她孤身一人了。
很快,灰燼蔓延到了胸口,屠蘇蘇便撲空了過去,她盯著只剩脖頸和頭顱的孟三良,紅淚偷垂。
這一幕,蕭晗和暮塵同樣看得肝腸寸斷,但他們皆是無能為力,暮塵雖甘愿獻祭一魂一魄,但也只有一次機會,相比于孟三良,他選擇救了自己的徒弟沈謫仙。
蕭晗從身后扶住屠蘇蘇,抬手遮上了她的眼睛,“不要!何大哥求你了……讓我、讓我再見他最后一面吧……”
可無論屠蘇蘇如何哀求掙扎,蕭晗也不肯如她所愿,因為孟三良的臉也開始變得瘡痍破碎,他俊朗不復,瀟灑無存,最后輕微翕張著嘴唇,蕭晗確定,是一句無聲的“多謝”。
暮塵垂下眼簾,不愿再面對此般生離死別,但孟三良的軀殼并未全然消散,反而一點一點,重新凝聚出他原本的相貌來。
長身玉立的公子再度降世,蕭晗驚詫不已,誰知手上一松,卻被屠蘇蘇卯足了勁兒一把甩開,她義無反顧地奔向孟三良,一頭扎進了對方結實的胸膛。
“老朽有愧。”
一個蒼老的嗓音凌空響起,蕭晗循聲遙看遠方,發現慕容遲站在無間道旁,他以一己之力鎮壓眾鬼,近乎神消身隕,卻仍竭盡所能,修復了孟三良的靈體。
暮塵顯然也認出了他,“天權長老?”
可慕容遲卻搖了搖頭,“老朽問心有愧,不敢當玉清仙尊這一聲‘長老’。”
浮云散盡,雪落滿天。
蕭晗突然想起,在供奉洛寒香火的石窟旁,有一棵千年古槐,槐樹下,正是一塊刻著“慕容”二字的墓碑。
他心中隱隱有了答案,雖不愿再提及洛寒悲哀錯付的過往,但若不問,慕容遲一死,便就成了余生之憾。于是壓下內心的五味雜陳,蕭晗終是帶著疑惑喚了一聲:“薛梧……”
慕容遲一怔,滄桑的眼角似有淚光,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悲憫和了悟,他向蕭晗躬身行禮,旋即靈力的光輝從他已至暮年的身軀中迸發出來,如積蓄已久般猛烈地燃燒到最盛,厲鬼湮沒,無間閉合,可慕容遲的影子也隨之煙消云散。
屠蘇蘇不知道蕭晗說的名字是誰,也看不懂慕容遲臨別之際的神情,但她仍欠身頷首,拜謝慕容遲的救命之恩。
事已至此,又何須多言,蕭晗半摟過暮塵,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不至于太過吃力,“走吧,師尊。”
踏出陰雨連綿的亡人谷前,暮塵回首,望向這一片天地,目光在昏迷的沈謫仙上停留片刻,最終搭上了蕭晗的手,道:“走吧。”
又一年的傍晚風涼,斜陽漸矮只余影長。
兩百年的腥風血雨,曾宿命般地走出了第一步――或許從蕭晗開始,或許從亓官楠開始,或許更早,從悟悲剝離出惡魂開始,從無名血洗天涯山開始……
如今血灑之地綠梅盛開,一切終于塵埃落定。
不知過了幾個春秋,花開花落水長流。
蕭云清從祠堂出來,厲聲轟走了幾個不聽話的小學修,她關門之前再度回眸,一對牌位置于祠堂正中的木座上,蕭玉笙和顧子吟名諱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簾。
她連忙偏開視線,無意間卻瞧見祭臺側面有一塊十分特殊的靈牌,一塊白布遮于其上,前邊的香爐中,也只燃著最后一炷香火。
夜深人靜,午夜時分,蕭云清開了一壇酒,許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沒喝兩盅便醉眼朦朧,有水痕淌落石桌,她掏出帕子,茫然地擦了良久,才發現竟是自己的淚。
“蕭尊主,別喝了。”
身后有人好言相勸,但蕭云清沒有應聲,她只是愣愣地盯著石桌,一滴、兩滴,濕潤的深色越發斑駁。
不知何時肩上添了件寒衣,蕭云清攏了攏廣袖,把自己縮進寬大的斗篷里,她趴在桌上,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后來,她似乎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人摸了摸她的頭,對方的手很涼,凍得她發抖。
隨著一聲嘆息,那人道:“小二,你醉了。”
自無常鬼繼承王座之后,他便立誓閉谷,并定下血契,與仙門百家井水不犯河水。三清灣幾經戰亂,終于恢復了原先的河清海晏,蕭云清身為掌門理應高興才對,但年歲尚小的孩子不會明白,為什么蕭云清總是會去下修界,看著杏林圣仙提筆開方一看便是一整日,背影孤寂而凄婉。
他們也很好奇,相傳杏林圣仙在凡塵懸壺濟世多年,怎的從未聽說,他身旁還跟了一個抓藥的小廝?說小廝也不慎準確,因為那男子長身玉立,氣度不凡,雖有白紗覆目,但遠遠望去,委實像一位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
不過總的來說,下修界一派春和景明,人人安居樂業,鄉間小路中,不時還能傳出嬉笑打鬧之聲——
“孟浪浪你給我站住!”
“屠小娘子又怎么啦?”
屠蘇蘇揪上孟三良的耳朵,“誰讓你把碎銀子都拿去買酒的?”
孟三良也不躲,還彎著腰任屠蘇蘇欺負,用他的話說,耳根子軟無可厚非,畢竟這樣也別有一番風味。
“小酌怡情嘛,咱倆相識還是因為酒呢。”
面對孟三良的狡辯,屠蘇蘇忽然有些失落,“說起來,還是何大哥送我去的酒樓……”
“老何娶到了意中人,指不定過得多逍遙呢。”孟三良廣袖一揮,清風徐來,衣衫如春水一般泛起波紋,是一如既往的瀟灑風流,“屠小娘子,你是不是也該跟夫君好好過日子去啦?”
屠蘇蘇被他說得面紅耳赤,憋了半晌也才嗔怪了一句:“什么夫君?孟公子你太孟浪了!”
孟三良一轉身,發髻間的鳳羽迎風飄揚,他笑道:“要不怎么叫‘孟三良’呢?”
這些芳華歲月終將遠去,最后成為了孩子們走街串巷的一首童曲——
杏花疏影玉生煙,驚鴻闌珊思華年。
遙風殘雪囚謫仙,故夢難歸夜獨眠。
暮山塵雨莫相憶,別君長恨斷離弦。
一葉遠舟尋殤絮,念卿湮醉似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