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晌午街頭,陽光和煦,明亮的光線暖暖照在身上,柳遙卻沒來由感覺背脊一涼,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心底唯一的念頭,就是他剛剛和里正碰面這件事已經被殷月離發現了。
柳遙滿心絕望,連自己之后的死法都想好了。
先前他隱藏得很仔細,對方應該還不清楚他已經恢復神智的事。
一旦事情暴露,他就再沒有逃離的可能了。
不過柳遙很快穩住了心神,剛剛他和里正的交談都是在后院里面,酒樓的客人不少,又有祈福的道士在四周走動,吵吵嚷嚷的,隔了那么遠應當聽不到他們的談話才是。
而無論如何,只要那些對話沒有被殷月離聽見就好。
柳遙屏住呼吸,走到那頂油紙傘下面,挽住對方的手臂,裝作不解問道。
“這么晴的天,一點云彩都沒有,你打著傘來做什么?”
殷月離平靜望著他,眼眸深黑如墨,沒有回答,反而望向酒樓后院的方向。
“剛才與你見面的那人,是誰?”
果然被發現了。
柳遙心跳得飛快,卻還是露出淺淺的酒窩,按照之前想好的說辭道,“哦,那是刑叔,全名叫刑傅林,是如今九橋村的里正,我昨日碰巧撞見了,就想著今天去找他問點事情。”
殷月離不清楚九橋村的里正是誰,但隱約記得有刑傅林這個名字,知道對方應該和柳遙是同一個村子的人。
“問什么?”殷月離道。
“我有一個朋友,叫田鈺的,前段時間不知什么緣故忽然出了遠門,”柳遙不敢與他對視,只能低頭整理自己的衣襟,“問了其他人都說不清楚去了哪里,我有些擔心,所以想著里正會不會知道點什么。”
“不過還沒來得及問,刑叔一家正準備要吃飯,我就自己先回來了,想著等明日空閑了再過去問問。”
田鈺?殷月離思索片刻,這名字他有些印象,的確是柳遙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沒錯。
“那個,外頭天冷,我們還是先回茶坊去吧。”
柳遙擔心繼續說下去露餡,連忙轉移話題。然而話還沒等說完,忽然瞧見街道對面走過一個熟人。
那人個
子瘦小,穿著杏色的衣裳,神情有些慌亂地左顧右盼,中間還與一名道士撞在一起,像是也要往酒樓后院的方向趕去。
是田鈺!
柳遙倒吸了口涼氣,兩只眼睛都瞪圓了。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不但見到了里正,就連許久未見的田鈺也跟著回來了。
回來也就算了,為什么偏偏是現在!
“怎么了?”殷月離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對,下意識也要回過頭,卻被柳遙一把拉住。
柳遙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上,按照之前的猜測,田鈺應當也是知道一些真相的。
所以才會幾次想要提醒他,甚至在成親之前送給他那枚三角形的平安符。
田鈺的膽子并不比他大多少,若是這個時候讓兩人碰面,難保田鈺不會在殷月離面前露出破綻,到時候就真的要命了。
殷月離不解望著他。
“忽,忽然想抱抱你。”柳遙尷尬微笑。
殷月離目光困惑,卻依舊伸手將他攬住,“在撒嬌?”
柳遙臉頰漲紅,只能點頭,埋在對方肩上拼命祈禱不遠處的田鈺能快點離開。
好在田鈺速度很快,環顧四周之后,幾步便轉進了酒樓后院,柳遙提起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他狠狠松了口氣,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驚嚇都要在剛才用完了。
只可惜,柳遙并沒有能放心太久,就在他將殷月離拖住的空當,田鈺像是和后院里的刑傅林發生了什么爭執,兩人撕扯著一路吵到了門外,引得酒樓客人紛紛圍觀。
聽見背后的吵鬧聲,殷月離舉著油紙傘微微皺眉。
柳遙頭皮發麻,只好繼續將身邊人抓緊,思緒轉得飛快。
“那個……我最近,一直在忙著茶坊的生意,早上多虧徐伯提醒我才發現,這些天的確是有些忽略你了。”
殷月離低下頭,認真聽他說話。
「砰」的一聲響,仿佛是某個重物落在了地上。
殷月離又要回頭,就被柳遙直接伸手摟住。
“你也是因為這個才連續幾天過來接我的吧,抱歉,我以后會盡量減少去茶坊的時間,多在家里陪著你。”
聽到「多在家里陪著你」幾個字,殷月離稍稍轉回了注意
力,只是面色依舊不解。
吵架的聲音戛然而止,田鈺和刑傅林兩人顯然也看到了這邊的情景,全都僵立在原地,一齊露出驚恐的表情。
“對了,”柳遙抬起頭,紅著臉再接再厲,“不用等明天了,莊園里還有幾個能用的池子。雖然不大,但也足夠兩人使用,不如我們今晚就一起泡湯泉吧。”
殷月離微微挑眉,濃黑的眼眸漫過一絲血色,徹底無視了身后的熱鬧。
“怎么,今天不累了?”
“不,不累。”柳遙垂頭小聲道,發現田鈺和里正終于連滾帶爬地跑回了院子,心底默默流淚。
因為心情不錯,加上確實不習慣中午的陽光,殷月離留下小廝照顧柳遙,便先行回莊園去了。
望著眼前熟悉的無頭小廝,柳遙努力撐起笑臉:“茶坊那頭還有點事情沒做完,你先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無頭小廝比了個「明白」的手勢,和缺了胳膊的車夫一起等在馬車附近。
方才酒樓那一幕實在太過驚悚,柳遙直到進了茶坊才終于緩過神來,緊接便覺得奇怪。
里正也就算了,他有兒子在城里念書,一時半會兒無法走開也算正常,可田鈺是怎么回事。既然已經成功逃走了,為何還要冒風險再跑回來。
平安符的事殷月離應該也有些察覺,只是他一直顧著柳遙。所以并沒有細想過罷了,一旦殷月離哪天忽然記起,田鈺就真的危險了。
里正畢竟曾經害過自己,是否會出事柳遙并不在意,可田鈺不同。
九橋村里的小哥兒原本就少,田鈺可以說是柳遙相處最久的朋友。更何況對方還曾經試圖搭救過自己,柳遙無論如何也不想讓對方出事。
解除祭品身份的方法已經找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根本無法預料,必須馬上讓田鈺離開。
柳遙深吸口氣,叫來正在樓下忙碌的伙計,打算給田鈺傳個口信,卻見徐伯忽然從外面回來,匆忙走到柳遙跟前。
“小公子,方才外面有個孩子過來,說讓把這個給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徐伯說著將一張折好的紙條遞給柳遙。
“什么孩子?”柳遙下意識接過,抬手將紙條展開。
“是店里伙計的孩子,總能看見,怎么,這紙是有什么不對嗎?”徐伯問,也跟著望了過來。
正因為是熟人的孩子,徐伯才沒有多加防備。
不然也不會將紙條直接遞到柳遙面前。
“沒,”紙條上的字句一閃而過,柳遙連忙擋住徐伯的視線,反手將紙條藏了起來,“只是小孩子的玩笑話,不用在意。”
徐伯點點頭,并未深究,聽到外面有伙計召喚便先下樓去了。
留下柳遙獨自將紙條展開,沉默望著上面的一段小字。
「明日未時,豐樂樓雅間」。
句子凌亂,用赤紅的朱砂寫成,字跡有些眼熟。
是田鈺,柳遙心底一跳。
田鈺的字是柳遙年幼玩鬧時隨便教給他的,所以同柳遙自己的字跡十分相似。
田鈺為何會忽然回來,又為何會給他送來這樣一張字條。
將紙張放在燭火上燒盡,柳遙莫名有了種不太好的預感。
莊園門外,由于一直想著與田鈺見面的事,柳遙直到下了馬車才記起來,自己剛剛情急之下究竟答應了什么。
“那個,”柳遙和駕車的車夫打商量,“我好像忘了些東西,不如我們先回城里去吧。”
“公子別說笑了,這都已經回來了,有什么東西還是等明日再拿吧。”
“不能今天嗎?”柳遙懇切問。
車夫越發無奈,“主子正在里面等著呢,您就別為難小人了,或者這樣,您如果實在心急的話,小人可以跑一趟,幫您將東西取回來。”
無頭小廝比手勢,表示自己也可以幫忙。
柳遙:“……”算,算了吧。
想到要與殷月離一起泡湯泉的場景,柳遙忽然覺得院墻上的血跡都沒有那么嚇人了。
一步三回頭進了莊園,柳遙來不及休息,便被管家邵蒙直接領去了湯泉池的門外。
和莊園里最大的那處湯泉池不同,靠近正中的幾處湯泉都是建在室內的,裝飾古樸雅致,能明顯看出有翻新重修的痕跡。
柳遙左右看了看,突然覺得這湯泉的位置有些熟悉,就聽身旁的邵蒙開口道。
“公子不必擔心,此處湯泉池是緊挨著臥房修建的,穿過兩道小門便是臥房的外間,洗好之后可以直接去臥房休息,避免在半路上著涼。”
完全沒有感覺到安心的柳遙點點頭,忍不住后退了兩步,“現,現在就洗嗎,是不是太早了些,不如我吃了午飯再過去吧。”
逃跑的路徑被邵蒙擋住。
柳遙一驚,就見邵管家頂著半張血淋淋的骷髏臉冷冷與他對視。
“主子已經在里面了,還請您快些進去,以免主子等得心急。”
柳遙知道再也逃不過了,只能哭喪著臉推開屋門。
雖然并未完全翻修完畢,室內的地龍依舊燒得很熱,四周到處都是蒸騰出的白色水汽。
而殷月離正靠坐在水池邊上,側過身,玉白的手指輕輕撥弄著水中的花瓣。
大概是已經走到絕路,柳遙反而慢慢鎮定了下來。
罷了,有什么可怕的。
左右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都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何必如此矯情。
況且雖說他對前幾次的親密過程沒有半點記憶。
但身體經驗總還是在的,努努力撐過去應該并不困難。
而且……想到自己可能馬上要離開了,柳遙忽然覺得眼前人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
某種名為「不舍」的情緒隱隱從心底升起。
柳遙不敢再猶豫,心下一橫,快步走過去開始解對面人的衣帶。
衣襟被解開到一半,殷月離安靜望著他,過了片刻才開口道。
“我剛知道一種可以在湯泉里吃的菜品,十分有趣,考慮到已經過了晌午,便干脆將你叫來此處。”
“嗯?”柳遙抓著配飾的手一頓。
“不過……”殷月離眼眸瞇起,慢慢透出一絲血色,指尖輕捏住他的下頜。
“不過既然遙遙如此心急的話,倒也不是不行。”
柳遙:“??”
我不是我沒有你先聽我解釋!!
第32章
最后柳遙不僅是午飯,就連晚飯也都一并錯過了。
第一日天光大亮。
柳遙睜開眼睛,只感覺四肢發酸,像是被馬車碾過一般,甚至連起身都有些困難。
柳遙默默吸氣,忽然為自己居然還活著感覺慶幸。
有關昨晚的記憶依舊斷斷續續,他只記得屋內水汽蒸騰,溫熱的池水從身周淌過,陰影層層疊疊,一寸寸捆住他的手腳。
仿佛溺水窒息般的恐懼。
不敢再回憶昨晚昏迷之前的場景,柳遙回過頭,就發現身邊人還沒有醒來,臉埋在被子里,只有眉眼露在外面,比清醒時更多了幾分孩子氣。
隨著柳遙的注視,那雙眼睛慢慢睜開,似乎還沉浸在睡夢里,血紅的眸子蒙了層水霧,無意識地瞇了瞇,讓柳遙的心跳忍不住跟著跳快了一拍。
不對。
柳遙狠狠唾棄自己,想想昨晚的遭遇,這人的好皮相都是偽裝出來的,絕對不能被眼前的容貌迷惑。
“還早呢,”血色褪去,殷月離的眼眸恢復到原本的深黑,伸手撫了撫柳遙的臉頰,“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對方的指尖有些冰涼。
柳遙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開始加速,“快,快到中午了,我有事情要到城里去辦。”
柳遙強撐著起身穿衣,覺得不能再留在屋里了,這人除了制造幻境之外,說不定還會給身邊人下蠱。
不然他怎么和昏了頭一樣,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盡快逃離,卻在與對方相處之后,又開始舉棋不定。
甚至讓他產生某種妄想,自己也許能克服恐懼,這樣就可以接受對方的身份了。
這不對。
柳遙搖了搖頭,努力將注意力轉回到田鈺昨日給自己送來的字條上,猜測田鈺這回找他究竟有什么事情。
是要把真相都告訴他嗎?
可是有些奇怪,田鈺最初既然已經選擇了隱瞞,應該也是有所顧慮的。如今又為何忽然改變主意,即便明知有危險也要與他見上一面。
好在殷月離心情還算不錯,也沒有計較柳遙中午要去城里做什么,只取了外衣披上,出去拿早上洗漱的物品。
莊園里滿身是血的
小廝柳遙實在無法適應,便找了個借口說不喜歡外人伺候。如今除非情況特殊,一般都不會有小廝主動進到房間之內。
相對應的,洗漱用品也好,一日三餐也好,都只能是幾名下人放進院中,再由兩人自己出門端到屋里。
房內很快安靜下來,柳遙靠坐在桌邊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瞧見一只小貓快速跑過,弓身跳到了他的膝蓋上面。
那貓皮毛順滑,通體漆黑,就連一雙眸子也是濃黑的,正是柳遙曾經在舅舅家里見到過的那一只。
“你怎么在這里?”柳遙忍不住驚訝,伸手摸了摸黑貓的耳朵。
黑貓搖著尾巴瞧他。
柳遙暗自驚奇,他之前其實有叮囑舅母幫忙喂貓。
但舅母也說放在院子里的貓糧分毫未動,這黑貓估計是跑到別處去了。
西北苦寒,且經常下雪,流浪在外面的幼年貓狗除非有人照料,否則很少有幾只能熬到來年開春。
這么久沒有見到,柳遙都要以為這只黑貓已經不在了。
就在柳遙準備檢查下懷里的黑貓有沒有受傷時,忽然有推門的響動傳來,黑貓反身跳回到地上,轉眼不見了蹤影。
“在看什么?”端著洗漱物品和早飯進屋的殷月離開口問。
“之前養的一只貓,”柳遙四處張望,奇怪那黑貓究竟跑哪里去了,“你進來前還在這邊,剛剛忽然就不見了。”
臥房里的擺設并不多,按理來說一只黑貓應當很顯眼才對,可那貓不過是竄進了陰影里面,便徹底消失不見了。
不會是眼花了吧?
柳遙拼命揉眼睛,正準備起身到屋外去看看,就被身邊人塞了勺餛飩到嘴里。
餛飩皮薄餡大,味道十分鮮美,柳遙吃得眼睛都瞇起來了,也忘了剛才的糾結。
“味道好鮮,是莊園的廚子做的?”
莊園里共有兩名廚子,模樣都還算齊整,并沒有缺胳膊少腿。
所以柳遙對兩名廚子的印象一向不錯。
不過印象歸印象,兩人其實都不擅長做普通的家常菜。尤其是各種面食,包子饅頭餃子,餛飩這種就更不用說了。除非是從外面買來的,否則不可能有這樣的鮮美。
不過附近有賣餛飩的地方嗎。
柳遙正想著,忽然聽身邊人淡淡開口。
“我做的,”殷月離又塞了勺餛飩給他,語氣十分自然,“是你前些天說,想吃早點攤上的餛飩。”
柳遙差點被餛飩噎住,咳嗽了幾聲,震驚望向殷月離。
誰,誰做的。
“不合胃口?”殷月離疑惑問。
“你親手做的?”柳遙還是不敢相信,反復打量面前的瓷碗。
“肉餡和面都是現成的,只要包起來就好了。”殷月離語氣平常,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困難。
柳遙不敢細想,只能默默接過瓷碗。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柳遙總覺得這餛飩比他在街頭攤位上吃的還要美味。
用過遲來的早飯,柳遙一直休息到接近中午才終于找回體力,怕再與對方相處下去就真的走不開了,干脆找了個買東西的借口出門。
坐馬車趕到宴城,柳遙將車夫和小廝留在外面,一個人走進豐樂樓內,被伙計領進了酒樓一層的雅間。
然而推開門后,柳遙才發現里面空空蕩蕩,并沒有田鈺的蹤跡。
柳遙四外望了望,懷疑是不是自己來得太早了,亦或者田鈺那邊有什么事情耽擱了。
剛要找外頭的伙計問問,就感覺背后一重,有人捂住他的口鼻直接將他拖進了墻壁的暗格之內。
“是我!”田鈺的聲音在耳邊傳來。
柳遙停止掙扎,瞪眼望他。
“這暗間隔音的能力有限,”田鈺在他耳邊解釋,“你答應不會大聲我就放開你。”
柳遙點頭,等田鈺將手松開才忍不住道:“怎么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話不能正常說嗎?”
田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有人盯著你呢,在外面談話很容易被那人發現。”
柳遙一愣,他分明已經將車夫和小廝支開了,怎么還會有人盯著他。
“自然是你莊園的那位邵管家,”田鈺把油燈放到桌上,語氣無奈,“也虧得你運氣好,昨日剛巧有群道士在附近祈福,他不敢隨意靠近。不然你和里正的那些對話恐怕早就被他聽去了。”
邵蒙一直監視在附近?
想起昨天與里正都說了什么,柳遙頓時有些后怕。
不過今日的重點顯然不是關于邵蒙的,柳遙定了定神,看向對面正在挑燈芯的田鈺。
“之前沒有機會說,多謝你送我的平安符。如果不是有那枚平安符在,我怕是現在都不能徹底醒過來。”
“還有,你不是已經離開了嗎,為什么還要冒危險回到這里?”
“沒什么,”田鈺沒有與他對視,伸手將油燈推遠了一些,“我今日約你過來,其實是想要帶你見一個人。”
火光照亮暗間的角落,柳遙才注意到屋內除了自己和田鈺外居然還有人在。
那人頭發蓬亂,穿著破舊的灰布衣裳,正是柳遙先前遇見的那名老乞丐。
不,該說是苦修士才對。
柳遙下意識向后退了一步。
有關苦修士的事情徐伯不止一次與他提過,叮囑他千萬不能與這類人靠得太近,否則很容易引來麻煩。
田鈺是怎么和對方認識的,還特意將人帶到了自己這邊。
似乎看出柳遙的警惕,田鈺尷尬一笑,伸手將他拉住。
“這位是穆仙師,你之前應該已經見過了吧……你身邊那個邪物不是普通人能夠解決的,想要徹底從祂身邊逃離,必須借用特殊的手段才行。”
“什么特殊的手段?”柳遙忽然記起來,他第一次醒來,似乎就是被這位穆仙師用一道符直接拍醒的。
心底越發警惕,柳遙逐漸靠近旁邊小門的方向。
“這……”田鈺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說,面色有些猶豫。
倒是那位名叫穆臣的苦修士十分坦蕩,用略顯蒼老的嗓音開口道:“自然是將祂重新封起來,祂會醒來原本就是意外,用祭品安撫最多只能平靜一時,放著不管遲早會為禍蒼生。”
重新封起來?
柳遙停住動作,借著昏暗的火光望向對面乞丐打扮的苦修士,“你的意思是,他曾經被什么人封起來過。”
“他之前不是皇子嗎,而且應該也沒害過什么人吧,為何要將他封起來。”
柳遙想要逃走只是因為害怕,他沒辦法接受自己的枕邊人其實是個死人。
可即便最恐懼的時候,柳遙也沒有升起過一絲一毫想要傷害對方的念頭。
“天真,”穆臣冷笑一聲,“你說祂沒有害過人,那你知道梁木匠是怎么死的嗎,還有之前抓住你的那些羌吾細作。”
“其實還不止是這些,一十年前羌吾與大承交戰,祂作為領兵大將,死在祂手底下的羌吾人不計其數,手段殘暴到連先皇都無法忍受。若不是后來被封在止戈山上,怕還不知道會有什么結果。”
“現如今祂帶著怨恨醒來,”穆臣語氣沉重,定定望著柳遙,“情況只會比先前更糟,若是不能趁著祂力量沒有恢復前徹底封上,后果必然不堪設想。”
柳遙的思緒亂成一團,幾乎聽不懂對方在說什么。
某些畫面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讓他下意識開口問道:“所以月離他,不是病死的?”
穆臣一怔,不明白話題為何會轉到這里。
“是有人殺了他,然后再將他封在止戈山上。”柳遙一字一頓,眉頭越皺越緊。
他不懂什么戰爭,什么將軍,他甚至連殷月離為何被當作兇神邪物都不明白。
“而如今他醒了,你們覺得他會為禍蒼生。所以準備再次將他封住,讓他永世不能超生。”
穆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柳遙雖然對真相一無所知,卻也的確說中了大半。
“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簡單,你不明白,絕對不能讓祂留存于世,否則只會引發災禍。”
“而且你不是想要從祂身邊逃離嗎,實話告訴你,只解除祭品身份根本是逃不掉的。除非你能幫我將祂封回到止戈山上,方能夠一勞永逸。”
穆臣佝僂著后背,苦心規勸,“祂不是人,所有展示出的人性都是虛假的,你不能將祂當作一個人來看待。”
田鈺目光焦急,站在苦修士身旁欲言又止。
“你們找錯人了。”
沉默許久,漆黑的房間內,柳遙深吸口氣,轉身推開房門。
“就算他不是人,我也不會按照你們說的去做。”
第33章
豐樂樓二層,雅間門內。
望著柳遙離開的方向,田鈺忍不住露出擔憂的神色。
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屋內的苦修士已經用手指磕了磕桌面,語氣淡然道。
“不必擔心,在敵我不明的情況下,你以為老夫為何讓你將他帶到此處談話,僅僅只是擔心被人發現?”
“放心吧,所有在這間門屋子聽到的事情,他都無法透露給外界知曉。”
隨著苦修士的話音,桌上的火光猛地躥起,幾乎將漆黑的室內照亮。
田鈺這才驚覺,四周墻壁之上原來并不是空蕩,而是貼了滿滿的符箓,一層疊著一層,將整個暗間門圍得密不透風,仿佛牢籠。
“走吧,”苦修士佝僂著脊背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既然他不肯答應,那就只能進行下一步了。”
田鈺沒有說話,在搖動的火光里輕輕點了下頭。
西街盡頭,香茗茶坊內。
因為是下午,茶坊里的客人并不多。
賬房徐伯坐在桌邊,正在檢查今日的賬目,忽然看見柳遙一臉魂不守舍的從外面進來。
徐伯嚇了一跳,還以為他是忽然病了,連忙上前將他扶住。
“這是怎么了,中午還好好的……小深子,快去對面的藥鋪將陳大夫請過來。”
名叫小深子的伙計應了一聲,卻被柳遙伸手攔住,“我沒事,不用特意請大夫過來。”
柳遙面色有些發白,卻還是強撐著朝兩人笑了笑。
“真的沒事?”徐伯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下就能好了。”柳遙被攙扶到了桌邊,眉頭緊緊蹙起,感覺胸口悶得難受。
有些奇怪,剛才他按照田鈺寫的地址前去赴約,到了地方才發現屋里空空蕩蕩,等了許久也不見田鈺出現。
考慮到田鈺可能是中途反悔了,柳遙也沒多想,等了兩刻鐘后,便留下字條先回來了。
只是不知什么緣故,他總覺得自己似乎遺忘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連同心底也有了種隱隱的急迫感,覺得自己必須馬上做點什么。否則很可能會出現十分嚴重的后果。
“徐伯,”柳遙按著額頭,勉強開口道,“去將吳先生叫來,我有點事情想要請教他。”
“吳先生,您是說那位說書先生?”徐伯滿臉困惑,但最終還是沒有多問。
“小公子先等著,今天不是吳向臣說書的日子,我去叫伙計將他請過來。”
吳向臣住在東街附近,等到柳遙的不適稍稍緩解一些,某位衣衫不整的說書先生才終于姍姍來遲,見到柳遙歉意地拱了拱手。
“掌柜的見諒,我昨日同友人聽曲兒去了,到下午才起身,您忽然差人來叫我,可是有什么急事嗎?”
吳向臣依舊是平日油滑的腔調,說到中間門還打了個哈欠,表明自己的確是剛剛睡醒沒錯。
柳遙讓伙計給吳向臣上茶,一邊招呼對方坐下,遲疑了片刻才開口道。
“先生對邊關歷史了解甚深,可知道二十年前羌吾被大承滅國的前因后果,還有大致經過。”
吳向臣抿了口熱茶,不明白柳遙怎么會忽然想起問這個問題。
“不能說嗎?”柳遙緊張問。
吳向臣搖頭,將手中的茶盞放到一邊,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
“倒也不是不能說,只是說來有些話長,掌柜的應該知道,羌吾與中原宿怨已久,從前朝開始便一直爭斗不休,加起來足有三四百年。”
柳遙聞言點點頭,大承開國到現在才不過兩百余年,那確實是宿怨已久。
“起初大承的確是占了上風沒錯,尤其是圣祖剛開國那會兒,”吳向臣繼續道,“逼得羌吾幾任國主都必須向大承俯首稱臣,進貢朝拜。然而到了先皇登基的時候,羌吾不知為何忽然與臨近幾個小國和部落聯合在了一起,共同對抗大承守軍。”
吳向臣搖頭晃腦,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從那之后,情況急轉直下,大承朝中原本便重文輕武,幾位老將死后更是青黃不接,一時間門甚至連行軍打仗的將領都找不到。”
“不過幾年之內,羌吾連奪西北邊關十一座城池,就連眼下的宴城,也差一點就被他們奪去了,情況已然危險至極,當時有高人作出預言,說如果再無法找到應對之策,不出三十年,大承必然基業盡毀,世代被外族所奴役。”
“后來呢?”柳遙提起了精神,連忙追問。
“后來啊,先皇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斃,眼看著江山傾覆。沒過多久,便將那位作出預言的高人直接請去了宮中,以上賓之禮待之,甚至愿意將自身皇位拱手相讓,只為了求得應對之策。”
“讓出皇位什么當然不可能是真的,不過那高人手段十分了得,又被先皇的誠意打動,便與先皇徹夜詳談,將解救大承江山之法傾囊相授。”
“沒人知道,那晚高人究竟與先皇商量了什么,自此以后邊關戰事果然緩和了許多。”
“再之后,便是二十年前,大承出了位十分善于領兵的皇子將軍,幾乎無人能敵,不過一二年間門便帶兵奪回所有丟失的城池,一路打到皇城之下,直接滅了羌吾皇族,自此羌吾四分五裂,再不復存在。”
“先生之前說過,那位皇子是兇神邪物轉世,這種流言是從哪里傳出來的?”柳遙問。
“不知道,”吳向臣聳了聳肩,伸手去抓桌上的糕點,吃得滿嘴糖霜,“不過也有可能是朝中故意傳出來的。因為當年皇子太過年輕,所以朝廷有意借此幫他在軍中造勢。”
“哎呀,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掌柜的也不用太過在意。總之如今大承風調雨順,天下太平,我們過好現在的日子就好了,不必想那么多。”
如今大承國內的確風調雨順,邊關太平,可帶來這一切的人卻已經死了。
柳遙盯著手中的茶盞,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從外表看來,殷月離其實并不像是武將。所以柳遙最初與他相見時,才會以為他是好人家出身的公子。
日常喜歡看書,喜歡撫琴作畫,斯斯文文的,大部分時候都十分安靜。
想到這樣一個人要到戰場上去浴血殺敵,成了所謂的皇子將軍,最終卻死于非命,柳遙的胸口就像堵了石頭一樣難受。
吳向臣還要回去休息,厚臉皮向徐伯多要了兩盒糕點便離開了,留下柳遙在屋內愣愣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有人敲門,正是手里捧著一個布包的邵蒙。
邵蒙進來行了一禮,將手里的布包遞給柳遙,“今日天冷,主子讓小人給您帶了件外衣,免得您回家時受涼。”
邵管家的半張臉依舊白骨
森森,柳遙卻忽然覺得沒那么恐怖了,接過布包笑了笑。
“多謝,你去準備馬車吧,我等下便出去。”
邵蒙被柳遙笑得一愣。
這人嫁給主子這么久,之前說話的時候一直都不敢與他對視,目光也總藏著恐懼,還從來沒像剛才那樣與他微笑過。
“對了,月離有什么特別喜歡吃的東西嗎,”柳遙抓了抓袖口,有些不好意思道,“早上他給我煮了餛飩,我也想做點什么給他嘗嘗。”
邵蒙回過神來,猶豫著開口道:“主子不挑食,好像也沒什么特別愛吃的東西,只是不愛吃辣,不過之前偶然在外面買了道糖醋魚,主子似乎比平日多吃了幾口。”
“那就做糖醋魚吧。”柳遙考慮片刻,笑著點頭。
他其實也不太會做魚,不過茶坊新請來的廚子除了點心之外,最擅長的便是江南菜,其中應當是有糖醋魚的,到時候可以找機會向他學學。
邵蒙滿頭霧水的離開,不明白柳遙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目送邵蒙走遠,柳遙收拾了回家的東西,又到樓下仔細向廚子請教了糖醋魚的做法。
之后兩日他都不打算再到茶坊來了。一方面是想多陪陪殷月離,一方面也是避免田鈺再過來找他。
不知為何,雖然柳遙中午并沒有見到田鈺,卻下意識的不想與對方相見。
可能是為了田鈺的安全考慮吧,眼下的確時機不對,只希望田鈺能盡快離開宴城,不要再陷入危險了。
所有東西都收拾妥當,柳遙小心將新寫的菜譜放好,和徐伯說了一聲便走出香茗茶坊,在門外等待莊園的馬車。
今日沒有下雪,只是吹來的風略有些涼。
柳遙穿著邵蒙送來的外袍,站在路邊仔細盤算菜譜上的材料。
做糖醋魚需要鯉魚或者草魚,這個很容易就能找到,之后便是生姜,大蔥,醬油,醋還有白糖。
總體來說都是比較常見的食材,唯獨最后的江米酒讓柳遙有些疑惑。
宴城附近做菜并沒有放米酒的習慣,這忽然加進燉魚里不會很奇怪嗎。
而且酒是可以醉人的,不會吃糖醋魚之后人就直接醉倒了吧。
柳遙百思不得其解。
可菜譜上又
明明寫了要倒入江米酒,總不可能是茶坊的廚子自己弄錯了。
柳遙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決定遵從大廚的指導,先做出來試試看,等不對了再回去請教。
殷月離日常不愛飲酒,莊園內自然也不會有江米酒的存在,好在這會兒馬車沒來,到隔壁的酒樓去買應該還趕得及。
“徐伯,我去隔壁買點東西,如果有馬車過來了,你就讓他們先等一下,我馬上便回來。”柳遙招呼在柜臺前算賬的徐伯。
等了片刻,卻沒有聽見任何回音,柳遙不解,往前走出一步。
“徐伯?”
徐伯雖然年紀大了,卻并不耳背,這樣的距離按理來說應該能聽見才是。
正在柳遙準備邁進茶坊之時,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腕。
那力氣大得驚人,在柳遙還沒來得及反應時,就直接將他塞進了一頂喜轎之中。
“哎!”柳遙嚇了一跳,就感覺轎子已經搖晃著抬了起來。
這是哪里,是邵蒙他們嗎,不對,他本來就是要和邵蒙回莊園的,對方沒理由用這樣的法子嚇他。
可不是邵蒙的話,又能是誰。
柳遙連忙抓緊座位,只感覺身周空氣一下子冷了下來,寒風透進轎簾,就在柳遙努力讓自己不要慌亂之時,忽然有一顆頭顱從窗外伸了進來。
那頭顱面色灰白,皮膚大部分都已經腐爛,脖子上的斷口處不時有鮮血淌下。
與此同時,前方兩個抬轎的轎夫也跟著轉過頭來,透過掀開的簾布,柳遙看到那兩名轎夫同樣也是滿臉腐肉,一雙沒有神采的眸子冰冷與他對視。
如果不是平日看慣了莊園里的下人,柳遙此刻估計已經嚇暈過去了。
柳遙心底絕望,他要死在這里了嗎?
之前聽茶坊的伙計說過,盛陽節前后正是一年里陰氣最重的時候,尤其臨近黃昏,出門過路都要小心。不然說不準就被惡鬼迷惑,死了連尸首都找不到。
柳遙忍不住苦笑,如果早知道會有這樣的下場,他就一直呆在殷月離的身邊了。
反正都是要有危險的,他倒寧愿死在對方的手中。
就在柳遙閉眼等死的時候,轎簾忽然被人掀開,正準備鉆進喜轎的頭顱發出一聲慘叫,轉眼化成了黑煙。
“五鬼搬運術?”
不知誰輕聲說了一句。
抬轎的四名轎夫試圖逃走,可惜步子還沒來得及邁開,就被地上的陰影死死纏住,瞬間門拖進了黑暗。
慘叫聲越飄越遠,直至再也聽不分明。
喜轎被黑影托起,輕柔落在了地上。
“怎么連馬車和轎子都能認錯。”熟悉的氣息湊過來,伸手摸了摸柳遙的臉頰。
“看來還是應該把你放在家里,不讓你到處亂跑。”
清冷的檀香味籠罩在身周。
柳遙鼻子有些發酸,想也不想便撲了過去,緊緊摟住身邊人的肩膀!
第34章
不知過去多久,周圍陰寒的氣息逐漸散去,柳遙小心轉過身,發現整個轎子都空空蕩蕩,終于放下心來。
之后才有些尷尬地望向被自己緊緊抱住的人,“你……”
柳遙快速將手收了回去,隨即又覺得自己的反應有些刻意,低頭整理了下衣襟,掩住臉上的紅暈,“你怎么來了?”
“過來接你,”殷月離的聲音依舊平淡,只是沒什么表情地望了望四周,“方才似乎聽到你的叫聲,可是被什么東西嚇到了?”
柳遙默默無語,半晌才輕咳了下,做出受到驚嚇的表情,“我好像,看見一個人頭從外面飄過去了。”
“人頭?”殷月離掀開轎簾,外面什么都沒有,只有不遠處的街道上偶爾有行人路過,“應該是你看錯了吧。”
“太陽快落山了,巷子里光線昏暗,你估計是把陰影誤當做是人的頭顱了。”
柳遙:“……”
柳遙表面點頭,心里無奈。
不過也好,就繼續演下去吧,看誰先撐不住露餡,到時候就可以直接開誠布公了。
當然,柳遙忍不住打起了小算盤。
最好是能讓對方先露餡,這樣心虛之下,對方應該就不會介意自己偷偷準備逃跑這件事了。
柳遙舒了口氣。
不知為何,在決定留下的那一刻,他心底好似有塊石頭終于落在地上,一切都變得如此輕松。
仿佛他之前的所有拉扯和糾結,都只是為了如今徹底放下的這一刻。
理由是什么已然不重要了,他想留下來。無論對方是鬼也好,其他更可怖的存在也好……他都只想留下來。
見柳遙松開雙手,殷月離摸了摸他的頭發,“害怕的話,不如我抱你下去。”
“沒有,”柳遙頓時從思緒里回過神來,仰起頭來一本正經道,“我如今膽子很大,怎么可能害怕幾只小鬼。”
可太大了,就憑他選的這個郎君。
柳遙覺得這世上都不會有比自己膽子更大的人了。
殷月離敲了敲座位,示意他去看旁邊,“是嗎,那窗外的那個是什么?”
柳遙回過身,就看到半個白森森的骷髏頭,一
聲尖叫卡在嗓子里,想也不想便再次將身邊人抱緊。
“柳公子,主子!”半個骷髏頭的男子露出驚喜的表情,正是方才找了柳遙許久的邵蒙。
“太好了,剛剛怎么也尋不到公子的身影,當真是嚇死屬下了。”
邵蒙擦了擦額頭,難得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下午他一直盯著柳遙,確定他自酒樓出來之后,便再沒有去過茶坊以外的地方,卻偏偏在臨近回莊園時不見了蹤影。無論如何也尋不到,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
盛陽節過后城內原本就陰氣濃重,又有許多僧道在城中做各種奇怪的法事。
若是柳遙當真出了什么差池,邵蒙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沒有腦袋的小廝也跟著湊了過來,雖然看不見表情,但從肢體動作上還是能看出濃濃的關心。
“我沒事。”
柳遙靠在殷月離身上,忍不住有些想笑。
和剛才那幾只惡鬼相比起來,分明面前的管家和小廝才更加恐怖駭人,可此刻他非但沒覺得害怕,反而有種說不出的安心。
果然人的適應力是無窮的,再鍛煉一些日子,他說不定連殷月離的真身都不會害怕了。
想到記憶里的那團黑影,柳遙深吸口氣,覺得這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
從轎子上下來,柳遙才發現自己并沒有站在街邊,而是在一條昏暗的巷子里面。
甚至于他剛剛乘坐的也并非是完整的喜轎,而是一個破損嚴重的舊轎身。
說來也有些奇怪,柳遙甚至記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等在路邊,又是如何被人拉到這頂喜轎里面的。
仿佛一切都模模糊糊,就連他之前買好的江米酒也都不見了蹤影。
“什么也沒有,”彎腰檢查喜轎的邵蒙搖了搖頭,皺眉開口道,“除了周圍有幾處破損的地方,就是很普通的四抬喜轎。”
殷月離點點頭,略微蹙眉道,“先回去吧,等下你帶人來問問這是誰家不用的喜轎。如果沒人要的話就拖走燒掉吧,盛陽節才剛過去不久,難保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邵蒙頷首稱是。
柳遙被殷月離拉著帶出小巷,快要離開時下意識回過頭,忽然瞥見喜轎下面有一張符紙飄起,瞬間燒成了飛灰。
“在看什么?”殷月離是和他一起回過頭的,卻似乎什么都沒有瞧見。
冷風吹過巷子,卷起地上的塵土。
柳遙困惑搖頭,伸手將身邊人拉緊,“不知道,可能是我眼花了吧。”
回到莊園,柳遙的心情緩和了一些,只休息片刻,便拿著菜譜和路上新買的江米酒跑去了廚房。
莊園主廚都是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其中年長的名叫錢司,身材高壯,肩膀有一條深可見骨的刀傷,比起廚子倒更像是武人。
廚房眼下正在準備晚飯,小廝和兩名主廚全都低頭忙碌。
忽然發現柳遙進來,錢司滿臉驚訝,伸手便要趕他。
“嗨,小公子怎么跑到這兒來了,快快,快些出去,這里油煙大,等下別嗆到您了。”
柳遙往里望了望,剛好瞧見幫廚的小廝正處理一條鯉魚,內外洗凈,刮去魚鱗,在魚肉表面打上花刀。
來得正好,柳遙眼睛一亮,“沒事,我就隨便來做點東西,對了,那條鯉魚能先借我用一下嗎?”
小廝和錢司都愣了下,要一條已經死掉的魚做什么?
幫廚的小廝先搖了搖頭,“不成,公子別鬧了,這魚是等下要用的,小人給你拿點別的東西玩兒吧。”
柳遙忍不住郁悶,這是把他當作三歲小孩來哄了吧。
好在錢司眼力足夠,一把按下小廝的腦袋,轉頭朝柳遙露出和善的微笑。
“小的明白了,公子這是想要給殿……不是,主子做道菜吧,行行,這有何難的,小人這邊剛好有一口鍋還沒來得及炒菜,我給您收拾一下,很快就能用上。”
錢司一邊說一邊招呼小廝收拾灶臺,順便將那條剛收拾好的魚一并讓給了柳遙。
這回魚有了,鍋也有了,接下來就是怎么做的問題了。
柳遙雖然不會做糖醋魚,但普通的紅燒魚還是會做的,兩個用的都是鯉魚,步驟上應該也相差不多。
柳遙又仔細看了遍菜譜,剛將需要用的調料都拿到手邊,就看見錢司湊過來,嘴角幾乎咧到耳根,顯得肩膀上的傷口越發駭人。
“小公子自從來莊園后就沒進過廚房吧,怎么今天忽然想起要給主子做魚吃了?”
柳遙將油燒熱,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道,“早就想做了,不過先前一直忙著茶坊的事情,總抽不出空來。”
“這樣,”錢司望著他,目光幾乎帶了點慈祥,“也是巧了,今早上主子也是忽然跑到廚房來,說要給您做餛飩,不由分說就搶了小人準備做燒賣的肉餡。”
錢司用手比劃了一下,露出幽怨的表情。
“可憐小人那燒賣做不成,最后只能給您和主子煎面餅了。”
噗!
柳遙失笑,差點把醬油當成醋倒進鍋里。
“真好,”錢司神情柔和,聲音也輕了許多,“主子過去都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如今有您陪在他身邊,還相處得如此和睦,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雖然嘴笨不會說什么好聽的話,但心底里都是感激您的。”
“好比邵蒙,小人沒見過比他更傲氣的人了,整日只恨不能拿鼻孔瞧人,主子其實也沒吩咐他整天都緊盯著您。但他還是時不時跑到城里,主動給您當護衛去。”
所以邵蒙每天跟著自己,其實不是為了監視,而是為了保護?
柳遙停住手里的動作,忍不住驚訝。
錢司靠近過來,語氣難得認真,打量著他的神色問,“您會一直陪著主子的,是吧?”
柳遙沒有說話,半晌才抿了抿唇角,將蔥姜扔進鍋內,輕輕「嗯」了一聲。
天色已經昏暗,室內卻被燈火照得通亮。
殷月離坐在桌邊看書,等了許久也沒見柳遙回來,終于停下動作,側頭問身旁的小廝。
“他去忙什么了,怎么還不回來?”
被他問到的無頭小廝此刻正在擦拭花瓶,不會說話,只能兩手揮舞著給他比劃。
殷月離面無表情,起身放下手中的書本,“罷了,我還是自己去找他吧。”
無頭小廝得了柳遙的吩咐,自然不能放眼前人離開,連忙上前阻攔。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之時,柳遙終于端著那盤做好的糖醋魚進了內堂。
無頭小廝如蒙大赦,朝柳遙躬了躬身,以最快的速度出去幫兩人將房門帶上。
“你做的?”殷月離接過餐盤,挑眉道。
“對,聽邵管家說你喜歡糖醋魚,不過我是第一回做,也不知道行不行。”
“好了,”柳遙轉開視線,低頭將碗筷擺好,“就是隨便做一做的,先用晚飯吧。”
殷月離沒有開口,只安靜打量他微紅的臉頰。
其實并不是喜歡糖醋魚,殷月離只是隱約記得,在自己記憶的深處,似乎也有一個人曾經為他親手做過這道菜,那是他短暫作為「人」的經歷里,少數還算溫情的時刻。
殷月離盯著面前的糖醋魚,思忖片刻道,“最近天氣冷,難得你忽然下廚,不如把這條魚先凍起來吧。”
柳遙:“??”
把魚凍起來,這是哪門子操作。
本以為眼前人是在說笑的,但見對方分明一臉認真的模樣,柳遙又好氣又好笑,干脆夾了塊魚肉塞進他嘴里。
“別鬧!把魚凍起來做什么,用來收藏嗎,快點吃飯。”
看著盤中缺了一塊的糖醋魚,殷月離露出少許遺憾的表情。
畢竟是第一次做糖醋魚,柳遙也跟著嘗了嘗,覺得味道還成,就是有些偏甜了,下回做時應該少放點糖進去,估計能更加美味。
夜里洗漱過后,殷月離湊近來親柳遙的臉頰,柳遙連忙抬起手腕,給他看上面被小鬼抓出來的淤青。
表示自己受了重傷,必須好好修養一段時間。
殷月離盯著他白嫩的皮膚,語氣平和問,“那你要修養多久?”
“一個月?”柳遙比了根手指,然后在對方平靜的目光下默默改口,“或者二十天,半個月,十天……五天,不能再少了!”
他得抓緊時間努力適應一下,不然每次都好像上刑,真的會留下陰影的。
殷月離沉默不語,確定他不會再改口之后,只能點頭。
柳遙忍不住想笑,湊過去親了他一下,“好了,早點睡,五天很快就過去了。”
夜半下了場小雪,沒有聲音,只在屋外投下淡淡的影子。
當晚柳遙睡得十分安穩,很快便進入夢鄉,夢里是一大片看不到盡頭的漆黑。
這個夢他之前也曾經見過,幾乎每回都被嚇得驚醒過來。如今卻已經能從容面對,甚至彎下腰與身前的黑暗對視。
片刻,柳遙笑了笑,向前伸出一只手
去。
漆黑里似乎有什么東西猶豫了下,終于小心翼翼蔓延出一根觸角,輕輕勾住他的袖口。
就在柳遙試圖往黑暗里走去時,身周的漆黑忽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遠處不知何時亮起的金光。
那道金光十分刺眼,且越來越亮,直到將整個夢境照得恍若白晝一般。
柳遙用手勉強遮住雙眼,透過縫隙,似乎有朱砂書成的金符正漂浮于夢境的半空。
說半空其實并不準確,夢境里既沒有天空也沒有地面,此刻他更像是同那張金符一起懸浮于虛空之中。
這是……什么?
柳遙思緒模糊,正想上前看清,卻突然有風吹過來,耀眼的金光仿佛掀起的海浪。
倏忽之間,無論黑暗也好,金符也好,都已經消散無蹤。
所有一切又都重新歸于沉寂。
“醒醒,該起來了。”有人掀開床簾。
清早陽光正好,光線透過簾布照進來。
“今天不去茶坊,讓我再睡一會兒。”柳遙臉頰睡得發紅,用力翻了個身,避開光線,把腦袋重新埋進被褥里面。
殷月離無奈,將一塊浸濕的帕子蓋在他臉上,“真的不起?”
“不起,”柳遙語氣堅定,嫌身邊人吵鬧,干脆閉眼將對方一起拉進被子里,“陪我睡,要仔細養好身體,不然就不是五天了。”
第一次見這人如此耍賴的模樣,殷月離眼里含笑,低頭親了下他的面頰。
“好了,你舅舅剛才送來消息,說準備這幾日離開九橋村,讓你過去看看。”
“嗯。”柳遙點頭,隨即猛地睜大眼睛。
舅舅要離開九橋村了?!
第35章
柳遙的舅舅年少時受過重傷,落下病根后一直反反復復,幾乎每年都要外出去尋醫。
但時間門都集中在春夏左右,一般到天冷入秋之后便會回來。
可如今再有幾日便要立冬了,路上難走不說,也很容易加重病情。按理來說不該在這個時候出門才對。
“不會是舅舅又忽然病重了吧?”心底冒出不好的預感,柳遙猛地坐起身來,臉色也開始有些發白。
殷月離搖頭道,“估計不是,聽回來的小廝說,你舅舅精神還好,也能正常下地走動,不像是忽然病重的模樣。”
“別胡思亂想,”殷月離安撫地拍了拍他,“等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嗯。”柳遙滿腹心事,只輕輕點了下頭。
因為實在擔心舅舅的身體,柳遙也沒有心情再用早飯了,見外面陰沉沉的,索性披了件厚衣裳,便拉著殷月離一起出了莊園,急匆匆趕到舅舅家的院門外。
剛一進到院子,就看到堆了滿地的箱籠和行李,舅母馮雯正指揮著莊園的小廝幫忙將兩只木箱抬到車上。
看到柳遙的身影,連忙樂呵呵走上前來,“哎呦,不是說了讓你們晌午再過來嗎,這會兒還亂著呢,小心別碰著你了。”
馮雯紅光滿面,精神也不錯,完全不像是有大事的模樣。
還左右打量了下柳遙,問他怎么瘦了許多,可是最近忙茶坊的生意累著了。
柳遙當然不能說自己最近遇到了什么,確認舅舅并沒有突然病重后,終于定下心來。
隨即望向四周道,“舅母怎么帶這么多東西走,不怕路上不方便嗎?”
“哦,”馮雯將他拉住,笑著指了指旁邊的箱籠,“忘了和你說,我們已經聯系好了悅城那邊的大夫,打算這次多呆幾個月,等明年開春了再回來。”
悅城是靠近南方的海邊城市,坐馬車至少要二十日才能走到,柳遙舅舅每回出門看病,去的多半都是悅城。
“本來我們是想陪你過完年之后再出去的,”馮雯輕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只是你舅舅病情總是反復,大夫也說讓他最好能去暖和一點的地方,正好你如今也成親了,身邊有人照顧,我們也不用在外頭總掛心著你了。”
柳遙抿著唇,雖然舍不得兩人,卻也只能點頭。
“嗯,不用記掛我這邊,您和舅舅安心在外面治病吧。”
殷月離也跟著點頭,示意馮雯不用擔心,一邊問,“需要我派幾個小廝跟你們一起過去嗎,也好有個照應。”
“不用不用,”馮雯怎么好意思麻煩他,連忙擺手,“幫忙搬搬行李就成了,我們這回是要住在大夫那邊的,人去多了反而是個麻煩。”
“對了,”馮雯眉梢一挑,忽然朝柳遙使了個眼色,“我屋里剛好有樣東西要拿給小柳,你先幫我在這邊看著,別讓他們弄亂了行李。”
殷月離平靜點頭。
柳遙則滿頭霧水,剛想問問是什么東西,就被舅母一把扯進了屋內。
越過舅舅休息的臥房,一路進了里屋,眼看著舅母關緊門窗,又做賊似的望了望四周,柳遙越發疑惑,坐下倒了兩杯熱茶。
“到底怎么了?”柳遙將其中一杯茶遞給馮雯。
舅母向來不是喜歡玩鬧的性格,能這么鄭重其事地將他單獨叫過來,應當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吧。
和舅舅有關,還是和……殷月離有關。
想到此處,柳遙莫名有些緊張,連忙低頭喝了口茶水。
馮雯擠眉弄眼地瞧著他,半晌才開口道,“聽說你最近食欲不太好,是不是有了?”
柳遙直接一口茶水噴了出去。
“別不好意思,”馮雯湊近了些,一臉促狹,“雖然你們成親的時間門不長,但加上山里那會兒也有段日子了,說不定就有了呢。”
雖然馮雯覺得沒成親就那什么有些不太好。
但小地方嘛,最多不過被人閑話幾句,也沒什么打緊的。
“說啊,”見柳遙輕咳著不出聲,馮雯急得拍了他一下,“到底有沒有,我是你親舅母,這有什么可害羞的。”
“舅母!”柳遙終于緩過氣來,臉頰漲得通紅,“我們在山里的時候沒……”
“沒有嗎?”馮雯皺了皺眉,又仔細看了柳遙的神色,確認他并沒有說謊后,頓時大失所望。
沉吟片刻,馮雯還覺得不死心,繼續問,“可我聽你那后娘說,你們那幾日整晚都是睡在一起的,年輕小子,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真的什么都沒有過?”
“真的沒有!”柳遙一臉崩潰,“是山里的被褥不夠,所以只能挨在一起睡,而且他也不是那種人。”
馮雯失望搖頭,瞧著柳遙的目光仿佛恨鐵不成鋼。
“哎,害我白高興一場,我還想著呢,這回在外頭多呆幾個月,把你舅舅的身體養好了,明年就不用出去了,等到孩子出生時我也能留下搭把手。”
馮雯碎碎念了半晌,終于恢復了些精神,一臉期待望著他。
“山上的時候沒有,你們成親之后總該有的吧,打算什么時候要個孩子,得抓緊時間門,舅母和你說啊,這種事情最好是能趁著年輕……”
馮雯噼里啪啦說個沒完,柳遙腦袋冒煙兒,只恨不能淹死在茶杯里面,已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一場誤會總算解釋清楚,但柳遙總覺得哪里不太對,成親那會兒他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后來清醒又受了驚嚇,除了逃命根本想不到別的。
至于孩子什么的,更是想都不曾想過。
從房間門里出來,柳遙靠在箱籠旁邊,摸著下巴,將殷月離細細打量了一遍。
模樣倒是俊俏,生出的孩子估計也不會太差,就是真身存疑。
如果像夢里那團黑影似的生個小黑影出來,會把舅母他們直接嚇暈過去吧。
殷月離被看得莫名其妙,接過柳遙遞來的熱茶,神情疑惑。
“你覺得我們要個孩子怎么樣?”柳遙用手托著面頰,抬頭認真問。
語氣自然,好像在問今晚上要不要吃糖醋魚一般平靜。
咳!
殷月離差點被茶水嗆到,臉上頓時浮出一層紅暈。
柳遙雙眼瞪圓,還是第一次看到對方臉紅的模樣,連忙撲了過去。
“哎,你臉紅了是不是?”
殷月離有些尷尬地偏過頭,卻被柳遙伸手捧住臉頰。
“真的紅了!別亂動,快讓我仔細看看。”柳遙滿臉新奇。
眼前人原本就生得好看,五官輪廓沒有一點瑕疵,精致得幾乎有些不真實。如今添上這層紅暈,反而更多了幾分鮮活之氣。
不過那一抹紅來的快去的也快,仿佛稍縱即逝,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殷月離輕咳了下,再次恢復到往日淡然的神色,“別鬧。”
“哎,沒有鬧,我在認真問你話呢,舅母剛才說的,讓我們趁年輕早點要個孩子,你覺得怎樣?”
殷月離表情無奈,被柳遙挽著胳膊,已經不知該說點什么了,只能垂頭喝茶。
柳遙笑意盈盈,正想再逗一逗他,忽然瞧見有小廝過來,說外頭有人送了封信給他。
“什么人?”柳遙問。
“不清楚,”缺了只眼睛的小廝搖搖頭,“丟在院門外就走了,看背影像村里的孩子。”
柳遙微微蹙眉,送來的信紙十分破舊,像是從某個本子上隨便扯下來的,邊緣帶著被水浸濕的痕跡。
上面的內容也很簡單,只有「來宴城」三個小字,依舊是用紅色朱砂寫成,筆畫雜亂無章,整個「城」字的右半邊都是糊的,像是有人在忙亂中匆忙寫下。
柳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田鈺。
只是奇怪,田鈺應該很害怕殷月離才對,在城里偷偷找自己見面也許還有可能,但直接送信到村里……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合常理。
柳遙將那封信反復看了看,猶豫片刻,忽然將信紙遞到殷月離面前。
“你覺得這是什么?”
殷月離一愣,不解望著他。
相處這段時日,他對柳遙還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對方遇到事情向來習慣自己解決,很少會依靠他人。
這還是柳遙第一次試圖尋求他的意見。
“你在問我?”殷月離再次確認。
“對,”柳遙干脆將信紙塞到他手里,理所當然道,“來看看,不知誰送過來的,我覺得是田鈺,不過字跡有些不太像。”
殷月離點點頭,將那封信紙左右看了看,隨即皺眉。
“這三個字,應該是有人用左手寫下的,想來是為了掩飾自己原本的字跡。”
“左手寫的?”柳遙湊近細看。
“是,”殷月離指著其中一字收尾的部分道,“左右手寫字時著力不同,字跡粗細深淺也會有所區別。”
大概怕言語無法說清,殷月離索性進屋拿出筆墨,牽著柳遙左手在紙上寫下「來宴城」三個字。
柳遙終于恍然,對比
著之前的信紙道,“果然很像。”
“是,”殷月離并沒有放開他的意思,而是靠在他背后繼續道,“還有你看這邊,雖然寫字之人有刻意遮掩過,甚至裝成不會寫字的模樣。但從字形上看,這人非但字寫得不錯,還極有可能是以此謀生之人。”
柳遙輕輕頷首,以代人寫字謀生,這樣的人在宴城倒是并不少見。
也就意味著這封信無論是誰寫下的,都應當與田鈺無關。
至于代為書寫就更加不可能了,若是田鈺想要求救,完全可以讓代筆的人將前因后果仔細說清,沒必要如此遮遮掩掩。
繞了一大圈后,反而更加可疑。
不過只要不是田鈺送來的求救信就好,柳遙徹底放下心來。
柳遙心情放松,這才留意眼下的姿勢有些不對,連忙推了推身后人,“先松開,等下被舅母他們瞧見就不好了。”
“有何不妥,”殷月離神色平淡,“正好現在無事,不如我教你寫字吧。”
柳遙:“……”
誰家是用這種姿勢教寫字的!
好在對方并沒有鬧太久,很快邵蒙從門外進來,殷月離便順勢放開柳遙,將方才的信紙交給邵蒙。
“去查查這封信是誰送過來的,究竟有何目的。還有,最好能將那人直接帶過來見我。”
邵蒙困惑接過信紙,頷首應是。
將信紙的事交給邵管家去處理,柳遙也就沒那么擔心了。
反正大不了短時間門內不去宴城就好了。
之后過了兩日,送走了舅舅和舅母,生活一切如常。
邵蒙派去城里的下屬已經查到了代筆寫字的書生,估計用不了幾日就能找到真正送信的人是誰了。
親人都走了,田鈺那邊也再沒有傳來消息,柳遙在莊園里閑著無事可做,便考慮要不要將舅舅家的宅院重新休整一下。
這間門院子在柳遙外公在世時就已經蓋起來了,到如今算算有十幾年,屋頂上的瓦片大多都已經破損,外面的墻壁上更是出現了數道裂痕。
不說千瘡百孔也相差不遠了。
殷月離看了也說,好在今年下的幾場雪都不算太大。不然等到入冬之后,說不定哪日便要被大雪壓塌房梁了。
清早陽光明媚,柳遙見殷月離臉色不好,便沒有讓他頂著油紙傘和自己一起出門,而是只帶了邵管家和小廝,又去城里找來兩名工匠。
打算先去舅舅家畫好圖紙,之后再去買需要的材料和家具。
因為過去經常在舅舅家中留宿,柳遙對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畫起圖來自然得心應手。
然而圖紙剛畫到一半,柳遙就感覺房間門氣氛不對,連忙去看身旁的工匠。
燃燒的爐火忽然黯淡下來,身周寒氣陣陣,原本正在丈量房屋的工匠忽然站起身來,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慢慢撕開臉上的面皮。
鬼?
不對,應該是人。
“邵……”柳遙想也不想便開口呼救。
可惜在看清眼前人那一刻,柳遙僵立在原地,所有沒說完的話都咽了回去。
“柳公子稍安勿躁。”老者手握短刃,刀鋒緊貼著另一名更年輕的工匠,赫然正是許久未見的田鈺。
田鈺泫然欲泣,一臉愧疚地望著柳遙。
柳遙想起之前的信紙。
所以那封信當真是田鈺為了求救寫給自己的。
只是……柳遙總覺得哪里似乎有些違和。
不過眼下再想這些已經來不及了。
“你想做什么?”柳遙屏住呼吸,邵蒙就在外面,與這里僅有一墻之隔,應該很容易就能聽見這邊的響動。
“需要你幫忙做點小事。”名為穆臣的苦修士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手中刀刃用力,只差半分便要割開田鈺的咽喉。
說話的語調卻是越發溫和。
“若是不想這位小哥兒身首異處的話,還請柳公子隨老夫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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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四外昏暗,像是某個廢棄宅院的柴房里面,墻壁上沒有窗,只有屋頂裂開的縫隙能透出幾絲光亮。
柳遙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身在何處,他是被老人蒙住雙眼一路帶來這里的。
雖然不清楚這里距離之前的院子有多遠,但奇怪的是,守在院外的邵蒙和小廝們竟無一人注意到他的離開。
柳遙有些郁悶,如果今天帶著殷月離一起出來就好了。
不,或許即便帶來了也沒用。
有心算無心,他和殷月離早晚都會分開。到了那時,他一樣會被對方抓來這里
沒等柳遙弄清自己如今的情況,對面田鈺已經跪在了地上,伸手抱住他的膝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文鈞打獵的時候從山崖摔下來。如果不能盡快治好,以后恐怕都不能走路了,求求你幫幫我,只要能找到墓地里的金陽丹,我下輩子當牛做馬也會報答你的!”
田鈺面容狼狽,一邊哭一邊說,幾乎語無倫次。
柳遙聽得直皺眉,文鈞是之前與田鈺議親的那個人,原本是村里的獵戶。
從山崖摔下來,也就是說,田鈺之所以會選擇忽然離開,并非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文鈞在打獵時忽然受了重傷。
“你先起來,”柳遙雖然生氣,但還是將田鈺扶了起來,“你剛剛提到的那個金陽丹,到底是什么?”
見柳遙肯同自己說話,田鈺忽然升起了一絲希望,抹著眼淚道:“是過去軍中經常用的一種神藥,價值千金,據說能讓人斷骨重生。”
“葬在山上那人原本是大承的將領,死后必然有許多與打仗相關的陪葬品,里面說不定就會有金陽丹。”
“穆仙師答應我,”田鈺面上羞愧,低著頭道,“只要我肯幫他達成目的,即便最后在墓地里找不到金陽丹,也會另外尋一顆給我。”
柳遙沉默著沒有說話,屋內氣氛頓時凝重。
田鈺有些急了,扯住他的衣袖道,“我從沒想過要害你,我知道你心腸軟,必定舍不得離開那邪物。但這樣真的不成,祂根本就不是人,繼續留在祂身邊只會害死你。”
“留不留下是我的事,”柳遙輕聲道,“如果有人告訴你,你的文鈞其實不是人,你會輕而易舉就選擇離開他嗎?”
田鈺張了張口,最終也沒能說出話來。
打扮成工匠的老人正在查看門外的情況,柳遙環顧四周也找不到逃跑的出路,只能深吸口氣,將田鈺拽到一旁。
“他讓你做什么?”柳遙問。
田鈺嘴唇抿緊,磕磕絆絆道,“穆,穆仙師讓我幫他……”
“自然是幫老夫將你引出來。”穆臣耳力極佳,用略顯蒼老的聲音回道。
“就像老夫之前說的,那人是天地至邪之物。如今所有人性的一面都不過是假象。一旦完全復蘇,整個大承都要經受滅頂之災。”
“我之前已經說了……”又是這一套話,柳遙已經聽厭了,然而話剛出口,就感覺眉心刺痛,無數畫面潮水般涌入腦海。
柳遙猛地睜大眼睛,“我們在豐樂樓里見過!”
是了,那日田鈺并沒有失約,而是將他拉入一處暗間,帶他見了這位名叫穆臣的苦修士。
對方點明了殷月離的身份,希望柳遙能為他提供幫助,將殷月離重新封回止戈山上。
而柳遙當時便已經嚴辭拒絕了對方。
怪不得他這些時日里始終不安,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必須馬上告訴殷月離。
柳遙不敢再猶豫,直接朝房門的方向沖去。然而還沒等越過兩人,就感覺背后一僵,整個人都被釘在了原地。
“柳公子急什么,老夫的話還沒有說完,”穆臣慢悠悠收回手中的符紙,“放心,老夫已然改變主意了,不會再朝那個邪物下手。”
柳遙用盡全力也無法移動分毫,只能僵硬立著聽老人說話。
“是真的,”穆臣語氣誠懇,佝僂著脊背走到柳遙跟前,“那邪物力量恢復得太快,已經不是現今的老夫能夠敵得過的,所以老夫改變主意了。”
“什么意思?”柳遙半信半疑。
田鈺站在邊上,似乎也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忍不住露出震驚的表情,“仙師,您不是已經答應我……”
“老夫是答應幫你解救朋友,不過你瞧,這不是連他自己也不愿意嗎,老夫又何必強人所難。”
穆臣拍了拍柳
遙的肩膀,語氣溫和道,“你那郎君實在太過厲害,就算老夫想封,也已經封不住了。”
這倒是個好消息。
不過柳遙并沒有掉以輕心,反而越發警惕,“所以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很簡單,”穆臣笑了笑,“只需要你陪老夫走一趟,幫老夫打開那人陵墓第一層的大門。”
“你想進月離的陵墓?”柳遙皺眉。
根據之前從說書先生那里得來的信息,柳遙已經大致能猜到,殷月離的陵墓應該就建于止戈山上。
而最外層的部分,很可能就是他曾經以為是山神廟的那間宅院。
這反過來也解釋了,為何那間宅院的結構會如此古怪,且還存放了許多供奉用的香燭和紙錢。
“對,圣祖金符,老夫師門最重要的法器之一,二十年前曾遺失于止戈山附近,有極大可能作為陪葬品和那邪物一起埋藏于地下……如果不能將祂徹底封住,老夫希望至少能將那件法器取回來。”
“你不是說已經放棄了嗎,為何還要把法器取回來?”
柳遙一副你當我是傻子嗎的表情。
“當然是為了保命!”苦修士沒好氣道,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老夫早就說了,用祭品安撫最多只能一時,等到祂力量徹底恢復,整個大承都要經受滅頂之災。”
“老夫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柳遙:“……”
柳遙依舊滿腹狐疑,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即便對方說的都是假話,他也沒有反抗的余地了。
“所以柳公子覺得呢,是否愿意與老夫合作?”苦修士好心詢問,仿佛他并沒有用符紙將柳遙封在原地。
“老夫不需要你做太多事,只要你打開第一層的大門,之后便放你離開。哦對了,還有金陽丹,老夫先前說的依舊算數。若是那陵墓中沒有金陽丹的話,老夫便額外送你朋友一顆。”
柳遙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瞥了對面的苦修士一眼,“你都已經把我封住了,再問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嗎?”
穆臣也不生氣,只笑著點點頭,“好,那老夫便當柳公子是已經同意了。”
“對不起。”田鈺靠在他身邊小聲哭泣。
柳遙聽著難受,正
想低聲安慰幾句,忽然感覺對方指尖在自己的手心上微微動了動。
那是幼年時兩人常玩的一種游戲,互相在手心里寫字,然后猜對方寫的是什么。
騙人,別管我,快跑。
柳遙一愣,雙眼瞬間瞪圓。
他是騙人的,別管我,等下找機會快跑。
院門外,已經接近晌午,陽光投在雪地上,反射出細碎的白光。
邵蒙瞇了瞇眼,避開陽光站在屋檐底下,目光隨意地掃視四周。
自從上回受到小鬼的驚嚇之后,接連幾日,柳遙都再沒有提出要去城中茶坊的要求,著實讓邵蒙輕松了不少。
如果這樣平靜的日子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邵蒙閉目養神,側耳聽著屋內的動靜,忽然莫名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這種感覺沒有任何緣由。
邵蒙卻一下子跳了起來,抬手抓住一名路過的小廝。
“柳公子呢,還和那兩名工匠在屋子里嗎?”
剛去屋內送過茶水的小廝滿臉疑惑,“是啊,在談修補瓦片的事,說是房子太老舊了,破損的瓦片太多,想要嚴絲合縫的話,需要將最中央的瓦片全都替換一遍才行。”
瓦片。
“不對!”邵蒙心頭一緊,連忙推開小廝闖進屋內。
房屋的瓦片先前漏雨嚴重,在工匠來之前已經全部替換過了,是整個院子唯一不需要修補的部分。
房門被用力踢開,露出里面三個模樣詭異的紙人,跟在后面的小廝頓時吸了口涼氣,手里的托盤險些摔在地上。
“不是,剛才明明……”
他進來送茶水時,分明看到柳公子就在里面,怎么如今突然都變成紙人了。
“你留在這里,我去將主子叫過來!”
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邵蒙來不及檢查四周,轉身朝莊園的方向趕去。
止戈山腳下,一條少有人走的偏僻小路上。
柳遙被符箓操控著前行,想起田鈺剛才在自己掌心里寫下的字句,心底越發不安。
這個叫穆臣的苦修士當真是騙人的?
也就意味著,到墓中尋找法器是假,對方也許還有別的目的。
先不提法器,柳遙深吸口氣,即便知道對方是在騙人,他和田鈺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又該如何從對方的眼皮下脫困。
柳遙想起自己之前被拖入喜轎,險些被幾個小鬼帶走的事,還有殷月離說的那句「五鬼搬運術」。
如果這件事也是穆臣所為,那他們兩個能夠順利逃走的可能絕對微乎其微。
就在柳遙心神煩亂之際,忽然感覺自己被操控著停了下來。等再抬起頭來時,三人已經走到了接近山頂的位置。
四周霧氣籠罩,樹上堆著薄薄的積雪,隱約能看見山腳下的田地和村莊。
柳遙輕輕蹙眉,雖然他剛剛一直考慮其他事情,但也并不是毫無所覺的,從上山到現在,滿打滿算也不過走了一盞茶的工夫。
走到半山腰都勉強,更何況是直接來到山頂。
不僅如此,之前山頂上那座染血的宅院也已經不見了蹤影。
唯有雜亂的樹林和枯草隨風搖晃,仿佛柳遙過去經歷的種種都只是一場不真實的幻夢。
穆臣走上前去,低頭撥開草叢,露出里面半人多高的石碑,打量片刻后,終于露出少許笑容,朝不遠處的柳遙招了招手。
“來吧,這道門只有你能夠打開,必須趁天黑之前下去。”
柳遙不想上前,卻被符箓操控著一步步靠近,直至走到石碑面前,“這是什么,還有之前那座宅院呢?”
柳遙掃了眼石碑,上面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可供辨認的字跡。
穆臣先是愣住,隨即朗聲大笑,“宅院,這里何曾有過宅院,連止戈山都是假的,你們還指望這上面能有什么真實的東西?”
柳遙以為自己聽錯,下意識望向身周。
樹木,山石,只剩下零星幾株的枯草,還有被層層積雪遮掩的崖壁。
止戈山是假的,不對,這座山幾千年前便已經有了,一度作為西北邊關的必爭之地,怎么可能是假的。
“那是曾經,”老者拍了拍面前的無名石碑,“如今的止戈山不過是座巨大的墳冢,里面埋葬著數以萬計的尸骨,而那人的陵墓,就藏在這千萬具尸骨的下方,被怨氣和死氣層層護衛,必須通過特殊的手段才能開啟。”
穆臣望著柳遙,滿懷惡意地笑了笑,“老夫明白你在想什么,但老夫已經說過了,你所了解的并非全部的真相。”
“而且你難道就不想知道嗎,你心心念念想要維護的,每日與你同床共枕的,那個人……那個東西,為何會出現在這里,為何會被封住,又為何會在如今突然醒來?”
止戈山另一邊,醴泉莊內堂。
殷月離將書本放在桌上,抬頭看了看刺眼的日光,面上沒有一絲表情。
“我以為這種日子能多持續一段時間的,可惜了。”
“走吧,”殷月離道,“去把他接回來。”
地上的黑影晃了晃,仿佛是對祂的回應!
第37章
天氣依舊晴朗,山頂卻寒風刺骨,不斷有積雪被卷起又重新落下。
柳遙面上不動聲色,專注聽著苦修士的絮叨,暗地里卻一直尋找能逃脫的空隙。
然而山頂太過空曠,少了之前的宅院,從這里到下山的路徑幾乎一眼就能瞧見,加上道路崎嶇。
如果一個不留神,說不定不用等到對方抓人,他和田鈺就已經先失足摔下去了。
唯一慶幸的是,似乎是為了方便行事,穆臣在剛剛說話的時候便已經將他身上的符箓取了下來。
他如今四肢雖然依舊有些僵硬,卻已然能正常活動了。
“過來,”老者終于說夠,撐著膝蓋,朝柳遙的方向招了招手,“把你的血涂在這石碑上面,往陵墓的大門應該就能打開了。”
柳遙眉頭緊皺,裝出害怕的表情,順勢向后退了一步,“為何要用我的血去涂石碑,這樣做不會對我有什么害處嗎?”
目標就在眼前,穆臣耐著心性與他解釋,“你是祂的祭品,除了祂之外,自然只有你的血能夠打開陵墓的大門,你平日難道不會被刀子劃傷手嗎,這兩者對你的傷害并沒有任何區別。”
柳遙面露遲疑,并順勢又往后退了半步。
穆臣瞇了瞇眼,耐心徹底告罄,“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現在不是老夫有求于你,這門你想開也得開,不想開也得開。
否則想想你的朋友吧,老夫是不敢傷你沒錯。但你朋友的性命如今可還握在老夫的手中。”
“時間緊迫,老夫只想盡快找回師門法器,還請柳公子不要再繼續拖延時間了。”
其實還有一件事穆臣沒有說,就是開啟陵墓大門必須出于柳遙的自愿,所以他之前才會幫柳遙解開符箓。
不過有田鈺在這里,穆臣倒也不擔心對方會拒絕自己。
大概是聽懂了穆臣話里的威脅,田鈺眼眶發紅,緊張望著柳遙的方向,喃喃喚了他一聲,“小柳?”
柳遙點點頭,沒有再繼續后退,而是順從走到石碑面前。
石碑表面空空蕩蕩,柳遙沒有小刀可用,干脆從頭頂取下一支發簪,回頭問穆臣,“只要一點血就可以了吧?”
“對,指尖血,”穆臣神情愉悅,迅速頷首道,“滴在石碑的最上方,直到有文字出現才能停下。”
田鈺緊張得面色發白。
柳遙將他拉到自己身邊,正想寬慰對方兩句,就見田鈺微微側過身,朝他使了個眼色。
柳遙疑惑,來不及詢問,就發現對方已經恢復到之前緊張顫抖的模樣。
什么意思?
沒有時間考慮太多,失去耐性的穆臣再次開口催促,柳遙頓了頓,將發簪按在自己的指尖上面。
然而剛要劃破皮膚,就被旁邊的田鈺用力撞了一下,發簪立時偏移方向,并沒有刺破柳遙的指尖,反而重重劃在了他的手腕上面。
大量鮮血涌出,嚇得穆臣瞬間瞪圓了雙眼。
“老夫說了只用一點,誰讓你弄出這么多血來的!”
可惜已然來不及了,被潑灑了鮮血的石碑一下子現出詭異的紋路,地面震動,仿佛有石門緩緩旋開。
看不到一絲光亮的地道入口在三人面前敞開,陰氣陣陣,仿佛連呼吸都能徹底凍結。
柳遙也顧不上發簪了,連忙按住自己手腕上的傷口。
“錯了錯了,不是這一道門!”穆臣迅速檢查石碑上的紋路,神情難得有些慌張,沒留神田鈺一把扯過柳遙,轉身跳進了地道里面。
“站住,不許走!”
天旋地轉,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柳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安全落到地上的,就被田鈺用力拉了起來。
“穆仙師要追過來了,快點跑!”田鈺心急喊道。
柳遙猛地回過神來,對方說的沒錯,不管有多少疑惑,眼下還是先逃命比較重要。
沒有照明的燭火,只能感覺到腳下大概是石磚一樣的事物,兩人無頭蒼蠅似的拼命向前狂奔。
不,也或許并不是向前。
徹底的黑暗中連感知都是混亂的,跑了許久后,柳遙甚至覺得兩人是不是又跑回到了來時的路上。
“我們要去哪兒?”柳遙一邊跑一邊問。
“不知道。”田鈺氣喘吁吁,臉色比山頂時還要蒼白。
“不能繼續跑了,先停下辨別一下方向,不然我們恐怕堅持不了太久了。”柳遙艱難道,氣力同樣有些不濟。
很奇怪,也或許是地道過
于陰冷的緣故,柳遙能感覺到自己的體力正以不尋常的速度飛快流失,照這樣下去,恐怕用不了一盞茶的工夫,他便要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田鈺費力點頭,“先休息……”
然而還沒等他說完,不遠處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是穆臣追來了。
可他不是已經年紀大了嗎,怎么速度比他們還快?
柳遙慌忙回過頭,卻發現追趕過來的不是那位穆仙師,而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手里提著燈籠,臉上勾出詭異的笑容。
不像是活人,倒更像是祭祀時會燒的那種……紙人?
“遭了,是穆仙師的紙傀儡。”田鈺也跟著回過頭,眼里滿是恐懼。
“紙傀儡是什么?”柳遙忍不住問。
“是仙師最擅長用的一種傀儡,”田鈺欲哭無淚,手腳發軟道,“據說是用死人骨灰和殘魂制成,力氣奇大,甚至會使用簡單的幻術,普通人根本不是它們的對手。”
“那要怎么辦?”柳遙其實有點奇怪田鈺為何知道這么多,但眼下顯然不是追問的時候。
田鈺抹了把眼淚,狠狠咬牙道,“去第一層的正殿,試試能不能將它們甩開。”
沒等柳遙問清楚正殿是什么地方,就被田鈺拽著鉆進旁邊的一條通道。
四周盡是昏暗,跑到后來甚至連時間都有些模糊了。
身后的紙傀儡依舊緊追不舍,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柳遙以為自己馬上便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忽然聽田鈺聲音驚喜,用力抓緊自己的衣袖。
“找到了,就在那邊!”
黑暗之中,仿佛忽然有一簇微光亮起。
借著若有似無的光亮,柳遙看到沾滿血跡的院墻,厚重的木門緊鎖著,抬眼便是兩盞紅色的花燈,大紅的綢布順著房檐垂下來。無論院墻還是燈籠,都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奇怪,怎么是紅色的?”田鈺眉頭微皺,但顯然已經沒有時間考慮了,“不管這些,先進去再說。”
兩個紙傀儡似乎也對眼前的宅院十分忌憚,追來的腳步略遲疑了片刻,趁著這短暫的空隙,柳遙和田鈺不敢猶豫,迅速跑進院內,轉身將大門緊緊閂上。
“好了。”田鈺上
氣不接下氣,撐著墻壁,累得幾乎跌坐在地面。
“這里是……”柳遙越看越覺得眼前的場景熟悉。
“這里就是第一層的正殿,”緩過一口氣來,田鈺擦了擦頭頂的汗,“那兩個紙傀儡估計暫時是進不來了,只是找到出去的路估計還有些麻煩。”
田鈺靠近過來,給柳遙指了指前面的幾個方位。
“陵墓一層通向外界的入口共有三個,第一個就是我們剛剛進來的那條路,第二個是在藏寶閣那邊,只能進不能出,第三個則是正殿最深處,是用來供奉牌位的祭英堂,我不清楚這邊的路徑,也不知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找到。”
不用說,穆臣原本是打算從藏寶閣那條路進來的,可惜被田鈺打斷,以至于給了兩人逃跑的時機。
“不過有些奇怪,”田鈺抓了抓頭發,還是覺得不解,“我記得這邊的綢布和燈籠分明都是白色的,又不是辦喜事,怎么忽然都換成大紅色的了。”
誰家陵墓會用紅燈籠作裝飾,喜不喜,喪不喪,看著就詭異。
柳遙尷尬咳了一聲:“……”
那什么,可不就是剛辦了喜事嘛。
“咳,”望著頭頂上熟悉的燈籠,柳遙定了定神,“跟我走吧,我可能知道從這邊到祭英堂的路。”
田鈺頓時驚訝。
“你忘了,”倒是柳遙笑了下,“我之前做祭品的時候在宅院住過三天,這里的地方幾乎都已經逛遍了。”
如今想起來,宅院內之所以會如此復雜難走,更多還是因為其中幻境與現實相互重疊,而只要能找準其中的規律,再想辨別出方向就很容易了。
過了進門的兩座小亭,再往前便是幾乎看不到盡頭的游廊,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柳遙仿佛又想起之前和殷月離一起畫燈籠的場景。
“怎么了?”見身邊人忽然停住不動,田鈺嚇了一跳,還以為出什么事情了。
“沒,”柳遙收回目光,搖了搖頭,“等下找到地方就直接出去吧,丹藥的事我會幫你想辦法。”
“那你呢?”田鈺連忙追問,“之前里正已經告訴過你解除祭品身份的方法,不是應該……”
柳遙回頭望向田鈺,“如果說我不想解除祭品身份了,你會覺得奇怪嗎?”
“可是……”田鈺還想再勸,卻被柳遙伸手拉住。
“好了,”柳遙神色輕松,拉著田鈺往祭英堂的方向走去,“跟緊我,不要被這里的幻境迷惑,不然等下迷路就麻煩了。”
和柳遙兩人預想的不同,穆臣如今其實還停留在陵墓的入口附近。
他佝僂著后背低低咳了聲,感受著遠處紙傀儡的動向,微微蹙了蹙眉。
眼下的狀況有些古怪。
按照常理來說,紙傀儡行動迅速,此刻應當已經順利抓到柳遙了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音訊全無。
是出什么問題了?
穆臣表情凝重,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那一位雖然不在陵墓之中,卻難保沒有剩余的力量殘留,這一部分力量如果試圖幫助柳遙的話,那么對方別說是從紙傀儡手下逃脫,便是直接反殺了自己估計都有可能。
不能留在這里了。
穆臣燒掉手中的符紙,他本來打算速戰速決的,能拖到現在已是情況不利,若再繼續拖延下去,恐怕性命堪憂。
不過苦修士到底放不下師門的法器,猶豫片刻,干脆撒下遮掩氣息的藥粉,轉身朝另一邊藏寶閣的方向跑去。
所謂的藏寶閣,其實就是收藏各種兵器的地方,入口與外界相連,周圍有不少陰兵游蕩,可以說是整個一層里最兇險的地方。
穆臣屏氣凝神,不敢有絲毫松懈,將事先準備的羅盤取了出來,可隨后一路上卻什么都沒有遇見,反而順利走到了藏寶閣前。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卻莫名多了幾分寒意。
穆臣停在原地,警惕地打量身周。
就在他精神緊繃到極點時,不遠處忽然傳來腳步的聲音,那聲音十分清晰,不過瞬息便已經到了他的身后。
穆臣想也不想便甩了張符紙出去。
符紙「轟」的點燃,照亮士兵染血的盔甲,誰知還沒等火光落在士兵的身上,便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阻隔,轉眼燃燒殆盡。
一個兩個三個,數不清的陰兵從黑暗里現出身形,這些陰兵外表大多都已經腐壞,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手里舉著生銹的長劍一步步朝苦修士的方向走來。
穆臣暗道不好,飛
快擲出幾張符箓,趁著符火燃燒之際,奮力撞開了藏寶閣的大門,甚至顧不上看清里面究竟有什么,便以最快的速度回身將鐵門關緊。
羅盤內的指針瘋狂跳動。
穆臣來不及體會死里逃生的喜悅,下意識望向身后,剎那間呼吸凝固。
只見昏暗的房間里,似乎正靠坐著一名青年,眉眼微斂,手里把玩著一只白玉的茶盞。
“誰!”穆臣提高了嗓音。
黑暗里看不到青年的容貌,唯有陰影在燭火下不斷搖曳,可越是這樣,越是讓穆臣忍不住心驚。
“我還以為,這世上的苦修士該都已經死了才對,你是怎么活下來的?”青年忽然開口,聲音分明很輕,卻仿佛直入人心。
穆臣恍惚片刻,猛地吸了口涼氣,“你是……”
那個被他師兄封在止戈山頂,原本該永不見天日,卻不知為何忽然醒來的那一位。
普通人也許無法看到,但在此刻穆臣的眼中,鋪天蓋地的陰影已經凝成實質,仿佛只要望上一眼,便能讓人陷入無止境的瘋癲與混亂之中。
那不是邪物。
那是神明才擁有的威能。
“不,不可能,”穆臣思緒亂成一團,“你前世的尸身還在陵墓里面,有人性做約束,你的力量不可能恢復到這種程度才對,都是假的。所以你對老夫用了幻術對不對,呃……”
穆臣沒有說完,就被腳下的陰影整個提了起來,臉頰紫漲,不斷蹬動著四肢。
“他在什么地方?”對方問。
穆臣喉間嚯嚯作響,驚恐望著眼前人逐漸染上血紅的雙眸,思緒忽然空白,好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來,“正……殿。”
跟在后面的邵蒙嚇了一跳。
正殿的方向,那不是?
關于解除祭品身份的辦法邵蒙也是知曉的,之前柳遙上山時的嫁衣并不在莊園內。
即便被對方偷偷燒掉了他們也無從得知。
而殷月離的牌位就放在正殿的祭英堂中,柳遙曾經去過那里。即便沒有任何人領路,他應該也能獨自找到。
嫁衣和牌位,兩種條件都已經備齊了。
要命。
如果邵蒙還是活人的話,估計已經汗如雨下。
他大氣都不敢出,仿佛石雕一般立在旁邊,只拿余光瞥了眼那位膽大包天的苦修士。
此刻作工匠打扮的苦修士已經停止了掙動,手腳癱軟,不知是死是活。
“原來是正殿,”殷月離恍然,陰影動了動,將昏死的苦修士隨意丟到一邊,“如此也好,既然他想從我身邊逃開,那就叫他試試看吧。”
第38章
游廊昏暗難走,只有頭頂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亮。
幻境與現實層層交疊,晃得人頭暈眼花。即便柳遙已經來過一次了,也依舊花了許多力氣才終于找到正確的路徑。
剛走到一半,柳遙忽然感覺身后傳來劇烈的震動,緊接便是一聲仿佛什么東西忽然炸開的聲響。
“怎么了?”柳遙嚇了一跳。
“可能是那兩個紙人將門撞開了,”田鈺也被嚇得臉色發白,用力將柳遙拉住,“快點走,再被它們抓到就麻煩了。”
柳遙環顧四周,他倒是也想快點離開,只是剛剛走神的那一瞬,他好像又找不到原來的路徑了。
眼前的游廊雖然外表相似,但無論長度也好,朝向也好,都再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柳遙看得頭暈,卻只能晃了晃腦袋,繼續努力辨別方向。
“又繞回來了。”不知過了多久,田鈺停住檢查了下石柱上的標記,眉頭緊皺。
“或者換一條路走吧。”柳遙已經徹底暈了,每次他馬上就要分清方向時,總會發生點什么事情將他打斷。
多來幾次,柳遙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永遠也無法從這里走出去了。
“我記得這邊離祭英堂已經很近了,多換幾條路走一走,說不定就能撞見了。”
“沒那么簡單,”田鈺艱難搖頭,“這附近應當是有什么能干擾到我們的東西,單純靠碰運氣是找不到的。”
只是幻境也就罷了,怎么還有其他的干擾,這要找到什么時候。
柳遙無奈望天,甚至想自己不如干脆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好了。
反正他祭品的身份還沒有解除,殷月離察覺到不對應該很快就能找過來。
但轉念想又覺得不行。
畢竟他是自己主動找的里正和田鈺,且如今還被人領進了陵墓。如果不小心被誤會了什么,可就真的百口莫辯了。
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柳遙忽然瞧見頭頂上一盞熟悉的燈籠,那燈籠上畫著紅色的梅花,筆觸細膩,正是殷月離之前親手畫下的那一個。
柳遙認真看頭頂的燈籠,忽然朝旁邊邁出了兩步,接著轉身望向旁邊。
“往這邊。”柳遙伸手拉住田鈺。
田鈺被他拉得一個踉蹌,連忙穩住身形,“別亂走,等下走丟了就回不來了。”
“不會丟,”柳遙指了指頭頂的方向,“之前跑太急了沒發覺,這上面的燈籠一直都沒有變化,跟著燈籠走,應該就能找到地方了。”
田鈺跟著抬起頭,頓時驚訝。
的確,雖然因為幻術的影響,整個游廊的路徑都是亂的。
但掛在最上面的燈籠卻始終沒有改變過方位。
且那些燈籠圖案各不相同,只要以燈籠的位置做參考。即便找不到正確的方向,應當也不會繼續迷路了。
“這些燈籠是?”田鈺心底隱隱有了些猜測。
“都是他畫的。”柳遙道。
柳遙自己也畫了一些,不過并不在這邊。
果然,田鈺舒了口氣,燈籠上的圖案是那人所畫。
所以怪不得不會受到正殿本身的幻術影響。
憑借模糊的記憶,趕在體力徹底耗盡之前,兩人終于趕到祭英堂面前,推開大門,濃重的香燭味道頓時充斥在鼻間。
柳遙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成親那日,白色的綢布層層垂落,遮住了房間深處的事物。
不過也好,終于要離開這里了,柳遙覺得等出了陵墓之后,自己一定要好好吃上一頓,把在這里耗費的體力都補回來。
羊肉湯,蹄花湯,醬香鴨,酥骨魚,清炒時蔬,香煎豆腐。
柳遙腦補著等下要吃的大餐,努力尋找出口的方向,沒留意田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擺放牌位的長桌面前。
“這應當就是祂的牌位了吧?”田鈺走過去,將最前面的一塊木牌拿了起來。
木牌很重,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而成的,正面用紅筆寫著「惠敏親王殷月離之位」幾個大字。
“什么?”柳遙剛找到類似出口的地方,聞言回過頭去。
“拿著,”田鈺將牌位塞給他,“里正說的那個符文你還記得吧,用血把符文寫在這后面,從今往后你就徹底自由了。”
“我已經說了不……”
柳遙只感覺抱了塊燙手山芋,正要把牌位重新放回原處,忽然聽見身后大門傳來吱呀一聲響。
大門被推開,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安靜站在門外,平靜
望著柳遙手中的牌位,血色的眸子里藏著濃濃的失望。
被誤會了。
柳遙瞬間抽了口涼氣,下意識將牌位藏在身后,“月離,不是。”
“糟了!”
田鈺也被眼前的變故嚇住了,拽住柳遙就往屋內跑去,跑到長桌后面的時候突然從懷里掏出一張符紙,用力拍在了腳下的磚石上面。
「轟」的一聲巨響,磚石瞬間碎裂,帶著兩人直接向深層墜了下去。
地面堅硬,柳遙被摔得七葷八素,還沒等反應過來,就再次被田鈺硬拉著往地道深處逃命。
“不對,”柳遙試圖停住腳步,“等一等,你先把我放開!”
柳遙忍不住郁悶,他就應該早點和殷月離解釋清楚,而不是一直拖延到現在。
剛剛那樣的場景,對方估計真的以為他要逃走了吧,柳遙頭疼得不行,也不知道后面該怎么收場。
身邊田鈺卻顯然誤會了他的用意,目光堅定道:“你放心,不管怎么樣,我都不會丟下你自己逃走的!”
柳遙:“……”
求你了,快點丟下他自己逃走吧,再跑下去,他說不定真的要沒命了。
相識這么久,柳遙頭一次發覺自己的好友居然如此說不通,明明他已經表達過了不想離開的意愿,可對方就仿佛沒有聽見般,繼續一意孤行。
并且力氣還大得驚人。
柳遙簡直欲哭無淚了,他一個做慣了農活的人,居然絲毫也拽不住對方,只能被硬拖著一路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田鈺終于找了間石室,也顧不上探究里面到底有什么,用力將柳遙推進里面,反手關上石門。
半晌,四周安安靜靜,除了兩人的呼吸外幾乎聽不見一點聲音。
“好了,祂好像沒有再追過來了。”田鈺松了口氣,從懷里取出火折吹亮。
柳遙也累得不行,只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跑過這么遠的路,正想把事情和田鈺說清楚,忽然聽見身邊人發出一聲驚呼。
“快看那邊!”
火光微弱,順著田鈺所指的方向,柳遙很快看到一面巨大的石壁,上面花紋繁復,似乎畫著某種特殊的圖案,一直蔓延到黑暗的深處。
柳
遙呆站在原地,像是被眼前的石壁震撼。
“是壁畫,”田鈺舉著火折靠近石壁,打量最上面的圖案,“似乎是兩軍交戰的場景。”
柳遙疑惑,也跟著望了過去。
他們此刻所在的應該是整幅壁畫的中段。
田鈺仰著頭,眼眸被火光照亮,一邊驚奇一邊感嘆,不自覺帶著柳遙往更深處走去。
“你看這里,”田鈺腳步加快,語氣也帶了些興奮,“黑底白紋,這是大承軍隊的旗幟,還有對面那個狼頭的兵器銘文,應該就是羌吾的士兵了。”
柳遙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田鈺說的沒錯,壁畫上的圖案惟妙惟肖,所描繪的正是大承與羌吾兩軍交戰時的場景。
羌吾騎兵眾多,手持彎刀面容兇悍,將身著鐵甲的大承士兵殺得節節敗退。
“這上面畫的好像是幾十年前的事情,”田鈺湊近壁畫仔細查看,“我記得曾聽人說過,那時候先皇登基,朝廷重文輕武,邊關積弱,連個像樣的將領都找不到,只能用財物安撫周邊的小國。”
“可惜,羌吾人天生好斗,根本是喂不熟的野狼,前頭剛迎娶了和親的長公主,轉頭就趁邊關守軍不備,帶著大批人馬打了進來。”
柳遙點點頭,關于這一段他之前已經聽吳向臣講過,可比起大承與羌吾之間的恩怨,他倒是更想知道和殷月離有關的事情。
整幅壁畫內容龐雜,并不是完全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柳遙向前走了一段,卻并沒找到有關殷月離的部分,反而看到幾幅十分詭異的圖畫。
最頂端的畫面中央描繪著幾名衣著古怪的羌吾婦人,手里高舉著狼頭杖,低頭在月色下念念有詞,無數羌吾百姓表情虔誠地伏跪在火堆四周。
忽然,黑暗騰起,吞噬了半空的圓月,所有草木枯萎,活著的人倒在地上,而死去的尸骸卻從墳墓中爬了起來,在那群婦人的引領下繼續圍著火光起舞。
“這是羌吾的嚓瑪婆子。”田鈺不知何時湊了過來,蒼白的面孔在火光里明滅不定。
“那這些黑影呢?”柳遙問,直覺這些黑影應該是與殷月離有關。
“那是羌吾信仰的一種兇神,或者說邪神也可以,”田鈺輕聲道,似乎帶了點微不可察的
嘆息,“希什維爾,意思是月亮的陰影。”
“祂是寂滅之神,是混沌與虛無之神,所有月光籠罩的地方都是祂的國度……在那里,活人會死去,而亡者將會復活,一切與生死相關的界限都會化作虛無。”
田鈺的聲音有些飄忽,柳遙卻莫名升起了一陣寒意。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到時整個世間都會大亂吧。”柳遙艱難道,試圖緩和氣氛。
“別管壁畫了,先想辦法離開這里吧,”柳遙盡可能柔聲道,“你先走,我幫你攔著他,他應該不會傷害我的。”
“為何會大亂,”田鈺根本不聽柳遙說話,反而轉過頭來,定定注視著他道,“你不覺得這是件好事嗎?”
“這世間原本就有許多不合理的事情。為什么人會死去,為什么人死后便再無法復生,為什么一個人明明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要一直記著他,卻永遠也無法相見。”
“田鈺。”眼前人的表情已經接近癲狂,柳遙忍不住急道,幾乎以為他是被什么迷惑了心智。
“你到底怎么了?”
田鈺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道:“就比如先皇,分明氣數已盡,卻偏偏無法放棄大好江山。所以逆天而行,使用禁術讓神明投生于自己的血脈后代之中,最終滅了羌吾。”
“他既然能成功,我一定也可以,我不要江山那么大的東西,我只要……”
柳遙越聽越覺得不對,剛想上前將他拉住,忽然注意到田鈺的衣領掀開,露出頸后干凈的皮膚。
干凈?
柳遙猛地睜大眼睛,不對,田鈺和他一樣,后頸上都該有小哥兒特有的花印才對,怎么可能如此干凈。
“你不是田鈺,你是誰?”
柳遙腦海空白,怪不得,怪不得田鈺會忽然知道這么多的事情,且一路上都態度古怪。
那真的田鈺去哪兒了,會不會已經被對方滅口了。
“你是怎么發現的……哦,”假田鈺摸了摸自己的后頸,忽然笑了下,“原來是這個,的確是我疏忽了。”
“不過我是誰不重要,”沒有給柳遙任何逃跑的機會,假田鈺一把將他提起,用力推向旁邊的縫隙,“重要的是現在時機還未到,多謝你帶我到這里來,我們以后有機會再相見吧。”
那縫隙原本是壁畫與壁畫間的接縫處,眼下卻瞬間敞開變大,帶著柳遙和他懷里的牌位一起摔了出去。
就在他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撞到地面的時候,忽然有人將他一把攬住。
黑暗中,血色的眸子帶著從未有過的冷意,先是望著那道裂縫,隨即轉向柳遙這邊。
“真可惜,他丟下你自己逃跑了,你不覺得難過嗎?”
柳遙:“……”
聽,我,解,釋!
第39章
昏昏沉沉中,柳遙感覺自己又落到了夢境里面。
夢里依舊有那團黑影,只是與之前不同,總纏在他身邊的黑影似乎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貓一樣團成一團,將自己縮在角落里面。
數不清的黑暗浪潮一般在它身周起伏,而柳遙就站在這些浪潮的中央,費了好大力氣才終于穩住身形,走到那團黑影的面前。
“別生氣,我真的沒有要逃走。”柳遙撐著地面,伸手戳了戳它。
很軟,很糯,冰冰涼涼,像是某種糯米團子的觸感,柳遙覺得還不錯,便又上手過去戳了幾下。
被戳出的小洞很快彈了回來,然而那黑影并沒有理他,只繼續團了團身子,將自己縮得更遠了些。
柳遙無奈苦笑,這回他不僅隱瞞已經看破幻境的事實,還和人一起跑進了陵墓,甚至被誤解私下解除祭品身份。
亂七八糟的事情纏在一起,估計短時間內都很難解釋清楚了。
“好了,”柳遙蹲下來湊到黑影跟前,“再說也不都是我的錯,你不也什么都沒有告訴我嗎,我們就當扯平了好不好?”
“而且認真說的話,明明是你先掩藏身份,騙我成親的,我還沒和你算賬呢,你怎么能反過來怪我。”柳遙努力和它講道理。
黑影被他戳得一晃一晃,可惜就是不肯回過頭來看他。
就在柳遙忍不住嘆氣的時候,忽然感覺頭頂有微光閃過,抬眼望過去,才發現是一張有些古舊的符紙。
那符紙漂浮于半空之中,表面用朱砂寫著繁復的符箓,正是柳遙之前在夢里見過的那一張。
只是與先前不同,這回沒有了金光做遮掩,符紙上的字跡明顯清晰了許多。
柳遙細看片刻,正想伸手碰一碰,突然天旋地轉。等再回過神來時,已經落到了另一幅場景里面。
和方才的夢境不同,這一回的場景似乎是柳遙自己的記憶。
記憶里的柳遙七八歲模樣,天還沒大亮,便在后娘的叮囑下離開院子,到很遠的地方去打水。
水桶很沉,幼年的柳遙奮力將一桶水放在地上,剛準備使力將水桶拎起來,就聽見身邊傳來兩聲嗆咳,轉過頭才發現,水井邊上似乎正靠坐著一名年輕
男子。
說年輕其實也并不準確,單從外表來看,男子身材瘦弱,作書生打扮,臉上滿是病容,雖然瞧著年輕,但望向柳遙的雙眼卻滿是滄桑。
那是只有老人才會有的眼睛。
幼年的柳遙嚇了一跳,連忙湊了過去,問他怎么了,用不用請村里的大夫過來。
書生搖了搖頭,說不用麻煩,自己已經活不了太久了,之后便有些憂慮地望著止戈山的方向。
柳遙奇怪,便問他是想要到山上去嗎。
書生苦笑了下,說自己不敢上山,止戈山上有他過去留下的罪孽,他想要在自己活著的時候解決,可惜力不從心。
人算不如天算,書生問柳遙,倘若明知道有一些災禍注定了要發生,且根本無人能阻攔,他還愿意嘗試去拯救蒼生嗎。
柳遙掰著手指數了數,之后認真道。
拯救蒼生就算了,不過他可以救舅舅和舅母,妹妹也可以算一個,還有和他一起玩兒的幾個朋友。
書生先是愣住,隨即放聲大笑。
說好,不拯救蒼生,只救家人和朋友。
柳遙莫名其妙,覺得這可能是個瘋書生。
書生咳了半晌,像是要把肺子也咳出來,隨后將一張古舊的符紙遞給柳遙,說這張符紙自己留著無用,不如便贈給他吧。
“這符紙能做什么?”年幼的柳遙奇怪問,左看右看也瞧不出符紙有何特別之處。
書生摸了摸他的腦袋,勾著沒有血色的唇淺笑道,“你以后應當能遇到我師門的人,等到了那個時候,自然就知道該如何使用了。”
符紙化作金粉,回憶再次倒轉。
這次柳遙回到了茶坊門外,面前是吃著螃蟹作乞丐打扮的苦修士。
“螃蟹不錯,只是老夫也不能白吃了你的東西,便多送你一道符吧。”
穆臣不等他回應,伸出手在他的額頭處用力拍了下。
「嗡」的一聲震響,柳遙頭暈目眩,符箓由實化虛,而腦海中原本古舊的符紙卻忽然燃起了金光,再回頭時,對面的老乞丐卻已然不見了蹤影。
咚咚咚,似乎有人在他眼前敲了敲。
“醒醒,別睡了!”
柳遙費力睜眼,扶著地面起身,看了許久也分不出眼前的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您倒是睡得香,”將他吵醒的小廝語氣無奈,“快抓緊了,等下撞到頭了,可別怪咱們沒提醒您。”
撞到頭?
柳遙莫名其妙,剛想問為什么會撞到頭,就感覺身周一陣搖晃,自己似乎是被幾人合力抬了起來。
“等一下。”四周光線昏暗,只有不遠處能看到微弱的火光,柳遙勉強穩住身形,直覺有些不妙。
“這是什么地方,月離呢,能不能先帶我去見他。”
“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還想見主子。”這回出聲的是另一名小廝,脖頸上有道駭人的傷疤,冷笑望著柳遙道。
“別異想天開了,為了您的小命著想,您還是老實呆在這里吧。”一聲震響過后,柳遙感覺自己像是被扔在了地上,他下意識抓向旁邊,卻沒有碰到墻壁,而是抓住了一根鐵欄。
柳遙懵了下,連忙湊過去細看,借著微弱的亮光,確認的確是鐵欄沒錯。
柳遙:“……”
不是吧,居然把他關進籠子里面了。
籠子很大,估計有過去臥房一半的大小,銀白的鐵欄圍在四周,在頭頂形成漂亮的弧形,內里則鋪著厚厚的毛毯和被褥,整體看起來十分精致。
可即便再是精致,也改變不了這實在很像一個鳥籠的現實。
柳遙越看越覺得無語,忍不住敲了敲鐵欄,招呼正與小廝說話的邵蒙。
“邵管家,冒昧問一句,你家主子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嗎,抓人就抓人,為何還要把我關進籠子里面?”
邵蒙擺了擺手讓其中一名小廝去辦事,之后才回頭望向柳遙,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冷靜,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
“這籠子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可以避免您受地底陰氣的影響。”
原來不是有特殊癖好。
柳遙「哦」了一聲,趴在鐵欄上點點頭,之后好奇地打量四周。
“這里看著有點眼熟,是之前放壁畫的那間屋子嗎?”
“是。”邵蒙言簡意賅。
“那正好,”柳遙眼睛亮了亮,抬手指揮道,“能不能幫我把籠子往里面挪一挪,剛才跑得太急了,后面幾幅壁畫我都還沒來得及看清呢,就只看到嚓瑪婆子祭祀邪神那一段。”
挪動籠子倒是并不困難,只是……
邵蒙轉過頭,眉心幾乎擰成了疙瘩,完全無法理解柳遙此刻的狀態。
這里是地下陵墓,這人更是已經被關在了籠中,一個普通人,遇到這種場景不應該瑟瑟發抖,痛哭流涕,懇求他們放過自己嗎。
結果眼前人非但沒有害怕,反倒興致勃勃,甚至比在家里時還要輕松自在。
沒等邵蒙開口,方才冷眼瞧著柳遙的小廝先忍不住道。
“老實點,不妨告訴你,之前領你來這里的苦修士已經被主子處置了,不可能再回來救你,你就安安分分呆在這里,這輩子都別想出去了。”
“嗯行,”柳遙乖順點頭,伸手摸了摸肚子,“不過我餓了,能不能先給我拿點吃的過來?”
“你……”小廝差點被噎住。
邵蒙則彎了下唇角,無奈搖頭。
“不用太麻煩,清淡一點,要糖醋魚,臘鵝肉,甜醬瓜茄,白糖粥,點心要桂花糕和松子餅。”
像是嫌小廝還不夠生氣似的,柳遙認真數著菜單,“還有茶水,綠茶太苦了,我要喝紫蘇飲,要熱的,最好是香茗茶坊煮的那一種,多放冰糖。”
這一天他實在受了不少驚嚇,差點連腿都要跑斷了,必須多吃點東西補回來才行。
數完菜單想起來,“對了,月離去忙什么了,能把他叫過來,陪我一起吃飯嗎?”
小廝簡直被氣笑了,就沒見過像柳遙一樣不知死活的。
之前那些外人遇到主子的反應小廝見多了,有狂熱的,畏懼的,甚至還有直接昏死過去的。
卻從來沒有哪個活人像柳遙這般,非但沒有絲毫恐懼,居然還敢叫主人陪著用飯。
“我說,你不會以為主子還顧念著以前和你的情分吧,”小廝瞥了邵蒙一眼,確認他沒有要阻攔的意思,便繼續開口道,“別做夢了,打從你解除祭品身份開始,主子就不可能再接納你了。”
解除祭品身份?
這回輪到柳遙愣住了,先是瞧了瞧自己身上,之后疑惑抬頭,“我沒解除過啊,是你們弄錯了吧。”
“怎么可能弄錯!”小廝提高嗓音,氣得都快活過來了,“虧得主子幾次救你,甚至還想辦法幫你舅舅治病。如果不是主子送過去的藥,你舅舅早就已經病死了。”
“可你是怎么回報主子的,聯手外人闖入陵墓,試圖偷走藏寶閣里的兵器,還想和其他男人一同私奔,白費了主子對你的心意。”
柳遙扶著鐵欄默默無語,偷兵器也就算了,后面那個私奔是怎么回事。
“我沒私奔。”柳遙打斷小廝的話,試圖為自己辯解。
準確來說,他甚至都不認識那個假扮成田鈺的人究竟是誰。
想到此處,柳遙又忍不住擔心,也不知道田鈺現在怎么樣了。
“不打算和人私奔,那你解除祭品身份做什么?”小廝憤憤不平,有理有據。
柳遙:“……”
好嘛,問題又繞回來了。
雖然被誤會的事情有些離譜,但當務之急還是盡快見到殷月離,把前因后果都解釋清楚比較好。
柳遙退后兩步,歪著頭,開始認真打量鐵籠上的鎖頭。
似乎瞧出了柳遙的打算,剛剛一直沉默的邵蒙開口勸道。
“公子別白費力氣了,這鐵籠只有主子能打開,等祂過幾日氣消了,說不定便會來看您了。”
“對,”小廝跟著點頭,露出有些惡意的微笑,“不過主子一睡就是十幾年,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想起你來,所以你就在這里安心等著吧。”
“十幾年可不行。”柳遙皺眉,從頭上取下銀簪,開始嘗試撬開鐵鎖。
“都說了這鎖你打不開,別說是你了,便是那名苦修士來了估計也沒辦法……”
小廝沒等說完,原本嘲諷的表情忽然僵在了臉上。
就聽「咔噠」一聲脆響,似乎有微不可見的金光一閃而過,柳遙面前的鐵鎖被撬開。
不對,是被直接掰開了。
小廝和邵蒙一臉震驚,眼睜睜看著柳遙動作輕松地推開鐵籠,拍了下手,還十分得意地回身瞧了瞧。
“很簡單啊,看來這籠子也不像你們說的那么結實吧。”
精鋼玄鐵打造的籠子還不夠結實,那這世上怕是沒有更結實的東西了。
然而兩人還沒來得及收回震驚的表情,身后忽然傳來石門被推動的聲響,一個人影從外面走了進來。
此時的殷月離已經換下了平日慣穿的淺色衣裳,從頭到腳都是深黑,雙眸猩紅似血,面上一絲表情也無,仿佛結了層厚厚的冰霜。
小廝下意識轉頭,就見柳遙不知什么時候又重新蹦回了籠子里面,柔弱的靠在鐵欄邊上,可憐兮兮與來人對視。
殷月離剛要將眉頭皺起,柳遙已經一指外面,有些委屈地開口道。
“我好餓,他們關著我,還不給我飯吃。”
殷月離:“……”
被指到的小廝瞬間倒吸了口涼氣!
第40章
剛才與柳遙起爭執的小廝原名叫李維昭,原本是殷月離身邊的一名先鋒官,過去最常干的便是在前陣上沖鋒殺敵。
有了醴泉莊后無事可做,便索性自告奮勇成了負責灑掃庭院的小廝,自覺膽量比誰都大,此刻卻有些被嚇傻了。
陵墓光線幽暗,殷月離面上沒什么表情,只微微抬眼,一雙眸子平靜盯著他看。
“主,主子……”李維昭膝蓋一軟,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不是,小的從未苛待過柳公子,是柳公子剛剛想要逃走。”
按照他之前的想法,柳遙明顯已經被主子厭棄了。
無論是生是死應該都沒什么要緊才對。
如今看到眼前人的反應,卻明白事情根本與自己預想中的不同。
“我什么時候想過要逃走了,”柳遙雙眼瞪圓,氣憤地拍了拍鐵欄,“你怎么能隨便污蔑人?”
李維昭一言難盡望著他,特別想說,那自己也沒說過不給他東西吃啊。
當著主子的面這么說,這不是要了他的命嗎。
李維昭求助地望向邵蒙,希望對方能幫自己說幾句話,卻只收到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李維昭:“……”還有沒有同袍愛了!
柳遙懶得理會小廝,扭過頭,繼續可憐望著殷月離的方向。
心底忍不住有些委屈。
往常這個時候,只要他稍稍露出不開心的表情,對方必定第一時間走過來,摸摸他的臉頰,問他怎么了。
可此時此刻,對面人非但沒有過來,更是瞧都沒有瞧過他一眼。仿佛他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裝飾擺件。
柳遙心口發堵,正垂頭低落著,忽然感覺有人輕捏住自己的下頜。
“不用作這種可憐的表情給我看。”
柳遙被迫抬起頭來,眨了眨眼睛,聞到鼻間略顯清冷的檀香味道。
對面人一身黑衣,紅眸似血,眉眼間有種說不出的昳麗,語氣卻沒什么起伏。
“我知道你想逃走,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別以為我還會再給你逃跑的機會。”
柳遙鼓著臉頰,已經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趴在鐵籠上有氣無力道。
“你們一個兩個都不仔細聽人說話的嗎,都說了,我根本就沒想過要逃走。”
“還有為什么會解除祭品身份我也不知道,上山的嫁衣就放在舅舅家的箱子里呢,我沒燒過,還有那塊牌位,你們都不仔細檢查一下的嗎,我根本什么字都沒有寫過。”
正在柳遙碎碎念解釋的時候,原本虛掩著的小門忽然發出「吱呀」一聲響,緩緩在兩人眼前打開。
殷月離的眼眸頓時瞇起。
柳遙連忙伸手將小門關好,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揚起的臉龐上滿是無辜。
“不是我干的,是你們這邊的鎖頭太不結實了。”
殷月離沒有說話,柳遙此時的表情他再熟悉不過。
雖然外表看起來老實,但柳遙其實是極愛闖禍的性子,每回不小心做了什么錯事,就會表現得比誰都要無辜。
小動物一樣可憐兮兮盯著你看,仿佛責怪他都是一種罪過。
殷月離覺得哪怕對方是有意解除祭品身份的,甚至仍舊想要逃走,見到這樣的表情,他也愿意遷就容忍。
不過……
燭火暗了暗,在他的視線里,無數陰影翻涌,似乎要將整個石室吞沒。
殷月離面無表情,好半晌才對身后的李維昭道:“看緊他,順便拿個結實的鎖過來。”
“是。”雖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過這一劫的,但李維昭還是松了口氣,連忙頷首。
見殷月離轉身要走,柳遙頓時急了,“你要去哪兒,這么快就要走了嗎?”
三言兩語就能解釋的話,為什么不能好好說清楚。
柳遙不怕吵架,但真的不愿意和人冷戰,尤其是和自己的枕邊人冷戰。
殷月離回過頭,柳遙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追出了籠子,趕忙兔子一樣重新蹦了回去,乖巧將鐵門帶上。
“嗯,你要是有急事的話就先去吧,就是晚上的時候能不能過來。”
殷月離望著他,柳遙滿臉期待,“我在這里害怕,一個人會睡不著。”
邵蒙低頭看墻縫上的花紋,李維昭也學乖了,腦袋撇向一邊,假裝什么都沒有聽見。
就在柳遙以為對方要說點什么的時候,便聽殷月離說了句「給他拿些吃的」,之后頭也不回,轉身離
開了石室。
柳遙:“……”
不能好好說話真的太煩人了。
估計殷月離那邊暫時是說不通了,柳遙托著下巴嘆氣,無事可做,只能回頭去折騰身邊的李維昭和邵蒙。
李維昭已經徹底長教訓了,哪敢再和他說話,沒聽兩句便以要找籠鎖為借口跑掉了,留下邵蒙獨自面對柳遙,最后實在無奈,只好聽話去取他之前點的那幾道菜。
陵墓里面不能開火做飯,等邵蒙趕回來時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后。
進屋就瞧見柳遙正用力推那個鐵籠。直到推到自己想看的那幅壁畫面前,滿意點頭,之后坐回到籠子里面,一邊吃點心一邊掌燈觀看。
不遠處,李維昭腳下堆了幾十個被掰壞的鐵鎖,一臉的生無可戀。
聽見邵蒙進門的聲音,李維昭仿佛見到救星一般,瞬間便跳了起來,指著籠子里正啃一塊糖糕的柳遙道。
“您可算回來了!小人已經把所有能找到的鎖都拿過來了,根本哪個都鎖不住他,這人是有什么特殊能力嗎,怎么什么鎖在他手里都活不過半刻鐘。”
邵蒙忍不住頭痛,擺了擺手讓李維昭先下去,之后才將食盒遞給柳遙。
“公子,飯菜已經都在這里了,您看看還有什么缺的東西。”
邵管家辦事自然穩妥,柳遙湊近瞧了瞧,將甜粥和臘鵝肉取出來,吃了幾口,才指著籠子外面的壁畫道。
“我方才看了好久,這一幅,還有旁邊那一副壁畫,里面畫的都是什么?”
邵蒙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過去,發現柳遙說的正是嚓瑪婆子帶信徒祭祀邪神之后的兩幅壁畫。
左邊那一幅里有個書生模樣的青年,屏退宮女和太監,正低頭在皇帝耳邊說著什么,皇帝露出驚恐的表情,而就在兩人的身后,淺淡的筆墨畫了大片模糊的虛影,其中城池傾倒,尸橫遍野。
邵蒙眉頭微皺,語氣卻平緩道,“這位就是曾經作出過預言,斷定三十年內大承必將被羌吾所滅的高人,似乎是苦修士出身,皇上聽聞后將他請入宮中,與他探討解救大承江山之法。”
柳遙捧著甜粥點頭,卻忽然想起之前假田鈺說的話。
“我聽人說,先皇為了逆天改命,使用禁術讓月離投生于自己的血脈后代之中,這是真的嗎?”
“是,”邵蒙頷首道,眼眸在火光下晦暗不明,“邪神是無法被驅使的,想要利用,就必須先讓祂化身成人,擁有人的軀體,人的感情。”
“這可以做到?”柳遙驚訝。
讓邪神投生于自己的血脈后代之中,這實在不是一個正常人能夠想到的辦法。
“可以,只要祭品足夠,神明沒有人性,想法不是凡人能夠揣測的,答應一只螻蟻的請求,在祂看來也許不過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
足夠的祭品……多少祭品才算是足夠的祭品。
柳遙想象了下,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可惜,凡人貪心不足,心中的欲念永遠都沒有窮盡的那一天,他們利用之后便開始覺得恐懼,每日坐立不安,害怕祂有一天會奪取自己得來不易的江山。所以想方設法毀去祂凡人的身軀,試圖讓祂再無法回到世間。”
柳遙嘴唇緊抿,目光盯著后面的壁畫。
止戈山上戰火再起,這一回千軍萬馬調轉劍鋒,利刃所指的不再是敵國對面的羌吾士兵。
而是帶領他們打了一場又一場勝仗的皇子將軍。
“不過也是報應,”邵蒙勾了勾唇角,半張臉頰上露出快意的笑容,“止戈山圍剿不久之后,那位先帝便忽然離世,據說是生了怪病,死狀慘烈……不只是他,凡是皇室宗親,無論老幼,在那半月里都以各種離奇的方式暴斃而亡,皇族血脈十不存一。”
“當今圣上,也就是主子的親皇兄,嚇得魂不守舍,第二年便叫人修了這處陵墓,試圖安撫主子的亡靈。”
“哦對了,”邵蒙環顧四周,“說起來,這幅壁畫也是那位皇帝叫人擺在這里的,也不知是出于恐懼還是心虛。”
柳遙忽然想起殷月離之前說過,自己的父母都已經過世,只有一個兄長住在京城內,應該就是這位皇兄了。
柳遙低下頭,慢慢喝粥吃菜,邵蒙則安靜守在一旁,沒有再繼續開口。
“邵管家,”將用完的碗筷放到一邊,柳遙突然道,“說實話,我其實一開始是打算要逃走的,也確實和人詢問過解除祭品身份的辦法。”
邵蒙一愣,下意識轉過頭去。
“可是后來我放棄了,我發現,我可能沒那么在乎月離的身份,他是逃亡到這里的流民也好,富商也好,或者其他更可怕的存在也好,對我而言月離始終都是他自己。”柳遙輕聲道。
“是會給我畫燈籠,會頂著太陽撐傘來接我,還會清早起來給我煮餛飩的那個人。”
“能幫我一個忙嗎,”柳遙趴在鐵欄上,盡可能語氣誠懇道,“我不想這樣和他一直冷戰下去,就算以后都生活在陵墓里也沒關系,我想和他談談。”
邵蒙沉默打量柳遙,忽然有些敬佩他的勇氣。
認真說起來,眼前人雖然生得清秀可愛,但實在遠遠夠不上傾國傾城的程度,邵蒙過去始終無法理解,自家主子為何會對這樣一個普通的少年另眼相待,如今卻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只能帶你去見祂,其余恐怕幫不上什么忙。”邵蒙終于開口。
柳遙眼睛一亮,“能見到他就好,對了,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再幫我準備一件東西。”
邵蒙沒有回答,只露出疑惑的表情。
第二層主殿右側便是用來存放陪葬品的偏殿。
與用來放置兵器的藏寶閣不同,這里空間極大,墻壁地面皆用上好的玉石雕成,金銀重器隨意擺放在四周,當中則是一張雕工古樸的座椅。
殷月離此刻正坐在上面,面色沉凝。
仿佛下一刻便要融入到周圍的陰影之中。
在常人無法感知的世界里,似乎有數不盡的囈語在祂耳邊呢喃,催促祂找回自己的力量,徹底降臨于地上。
濃黑與血紅在祂的眼眸中不斷交替,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囈語終于停歇,原本不受控的黑影也都收斂回來,再次匍匐于他的腳下。
有些麻煩。
殷月離揉了揉眉心,無需去看也清楚,自己眼中的血色并沒有完全褪去。
忽然有沉悶的吱嘎聲傳來,像是有人推開了石門,之后便是重物搬動的聲響。
殷月離沒有抬頭,直到那件重物被抬到了自己面前。
“主子,”邵蒙走上前道,“屬下見您最近心情不好,所以給您……尋了個可以打發時間的事物。”
“不用。”殷月離閉了閉眼,示意對方將東西弄走。
“主子先看一看,如果覺得不合心意,再搬出去也不遲。”邵蒙猶豫了下,繼續堅持道。
邵蒙性格冷硬,對祂的話向來是言聽計從,還從未出現過今日這樣的情況。
殷月離稍稍回過神來,抬頭看向對面,就瞧見一個十分熟悉的鐵籠。
籠子里面,柳遙穿著兩人初見時的紅色嫁衣,微紅著臉,有些別扭地扯了扯衣擺。
“那個,飯菜已經送來了,有你喜歡的糖醋魚,我們一起吃飯吧。”
殷月離深吸口氣,感覺剛剛好容易壓制下去的黑影,又全都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