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距離婚禮已經過去六日。
天氣晴朗,舅舅的身體好了許多,茶坊生意也逐漸走上正軌,仿佛生活的一切都很順遂。
唯獨讓柳遙有些困惑的是,他絞盡腦汁也想不起成親當日的經過。
好在柳遙雖然不記得了,但他身邊的人卻都還是記得的。于是紛紛安慰他說,可能是他當晚酒喝得太多,所以才不小心忘記了。
連自己的婚禮經過都能忘記。
柳遙忍不住撓頭,這世上大概不會有比自己更糊涂的人了。
清晨,香茗茶坊內。
因為臨近盛陽節,街上多了不少行人,連帶茶坊也變得比往日更加熱鬧。
樓下似乎有書生在吟詩作對,飄飄渺渺的詩句聲傳到一樓雅間,似乎是,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里無尋處。
夢。
柳遙扶住額頭,感覺自己也在一場看不到盡頭的幻夢之中,無論如何也無法醒來。
“大哥睡糊涂了吧?”聽到他的小聲念叨,對面崔憐兒笑著幫他斟茶,“青天白日的,怎么可能是在做夢。”
“也對。”柳遙接過熱茶,笑了笑,將那點胡思亂想拋到腦后。
剛接手茶坊不久,柳遙對許多事務都不算熟悉,只能從最簡單的記賬開始學起。
好在妹妹崔憐兒剛搬到姑婆家里無事可做,便干脆過來陪他,順便幫忙試吃茶坊新做的點心。
說到夢,崔憐兒忽然蹙了蹙眉,仿佛有什么心事,好半天都沒有出聲。
“怎么了?”柳遙疑惑問。
崔憐兒放下手中的點心,望了望四周,終于壓低了嗓音。
“你有沒有聽說,最近庚林村那邊出了大事,接連死了四五個人。”
“這么多?”柳遙略微驚訝。
庚林村距離九橋村有一段距離,位置更靠近北方,但同樣歸在宴城的管轄范圍內。
如果真死了四五個人,沒理由宴城這邊一點消息都沒有。
“都是死在睡夢里的,”崔憐兒臉色發白,像是想起了什么極恐怖的事物,“聽他們說,應該是鬧了雪煞。”
柳遙眉頭微皺。
雪煞是邊關附近傳說的一種邪物,據說是凍死的外鄉人所化。
因為客死異鄉,冤魂不散,所以常常會在大雪過后出現,誘使村人在睡夢里獨自走進雪里,以至活活凍死。
當然,也有人說雪煞根本就不存在,那些凍死的人僅僅只是睡糊涂了,所以自己走出了家門。
“都已經死了人了,難道宴城官府就這么放任不管嗎?”柳遙皺眉問。
崔憐兒撇了撇嘴,“上頭大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平日最討厭神神鬼鬼的事情,就只叫衙役過去轉了轉,之后便再沒什么說法了。”
“還有那里正,也是個糊涂性子,實在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就聽村民的建議說要祭水神,求水神的庇佑,結果送進河里的姑娘淹得半死,那雪煞依舊還是在夜里害人,弄得人心惶惶。”
崔憐兒輕嘆口氣,“可惜了那姑娘,如果換成是我的話,寧可同歸于盡,也絕對不會去當那勞什子的祭品。”
“應當不會,”柳遙安慰她道,“九橋村已經十幾年沒舉行過活祭儀式了,里正也不會答應的。”
倒不是說九橋村的里正有多良善,單純是因為里正邢傅林慣會息事寧人,連止戈山上偶爾出現的陰兵都不肯解決,怎么可能去碰活祭這種事。
想到此處,柳遙眉心莫名刺痛了下,總感覺自己遺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這可說不準,”崔憐兒愁眉苦臉,還是覺得擔心,“庚林村離九橋村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誰知道雪煞會不會跑到咱們村子里來。”
“總之你記住了,如果哪天有誰找你去做祭品,你說什么也不能同意!”
被打斷思路,柳遙笑容無奈,“我都已經成親了,怎么可能去當祭品。”
“那也不行,”崔憐兒伸手將他拉住,“你脾氣那么好,說不準人家隨便求你兩句就答應了。總之你離這件事遠一些,不管發生什么都不許摻合進去。”
“好。”柳遙無奈點頭。
祭品……
這個詞實在太過遙遠,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和他扯上什么關系了。
因為要考慮重新翻修一樓雅間的事,柳遙直忙到很晚才回去。
徐伯擔心他路上出事,特意給他雇了輛馬車,卻不想中途馬車壞了,柳遙
只能下了車獨自回家。
天色漸漸黑沉,只有柳遙一個人走在路邊。除了偶爾有馬車路過外,兩邊幾乎看不到多少行人。
有時候就是這樣,之前在茶坊聽到關于雪煞的事情,柳遙半信半疑,其實并沒有覺得有多害怕。
如今迎著冷風走在黑暗里,卻忽然后知后覺升起了絲恐懼。
“誰!”似乎有人影出現在路邊,柳遙驚得險些從地上跳起來。
來人一共有三個,都是一十出頭模樣,容貌還算端正,就是舉止有些輕浮,原本正晃悠悠走在路上,見到柳遙頓時停住了腳步。
柳遙暗自警惕。
這幾人他都認得,正是經常在宴城西街鬧事的地痞無賴。
最近不知受了誰的指示,隔三差五便要來茶坊尋事,好在徐伯態度強硬,找來相熟的衙役很快便將幾人趕走了。
誰想今日就在半路上遇見了。
柳遙忍不住后悔,他就應該聽殷月離的話,讓家里的馬車過來接他,而不是夜里獨自走在小路上。
這些地痞人高馬大,又是受了旁人的指使,等認出他是香茗茶坊的掌柜,再想脫身恐怕就困難了。
正在柳遙嘗試找機會逃走時,對面三人忽然雙眼圓睜,仿佛受到了比柳遙更大的驚嚇,臉色瞬間就白了。
“救命,別殺我!”
“我們今天什么都沒干。”
走在最前的人直接腿軟跪在了地上,不住朝柳遙叩頭。
“求求您饒了我們吧,我們真的再也不敢了!”
另外兩人也嚇得魂飛魄散,死命將地上的人拽了起來,連滾帶爬地往來時的方向跑去。
怎,怎么了?
柳遙迅速望了望四周,心里不住打鼓,昨天才剛下了場雪,可別真的有雪煞之類的東西出現吧。
三名無賴轉眼跑沒了蹤影,留下柳遙一人心驚膽戰,不敢繼續停留,幾乎以最快的速度往九橋村趕去。
足足半個時辰的路程柳遙只花了一刻多鐘便到了。
跑得臉都紅了,上氣不接下氣扶著欄桿,剛進到莊園,就看見滿院的紅芝草,花苞鮮艷,枝葉繁茂,籠罩在月光下更顯得妖冶而詭異。
柳遙瞬間停住了腳
步。
馬上便要入冬,天氣冷得厲害,紅芝草最是怕冷,怎么可能在雪地里生長。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
“公子之前帶來的紅芝草種子不小心浸了水,小人擔心會出問題,就自作主張先種在院子里了,公子如果覺得不妥的話,可以等過兩日再挪進屋內。”
柳遙順著聲音回過頭,就看到一個身穿銀色盔甲的男子,鮮血順著盔甲流到地面,男子抬起頭,露出左半張臉上的森森白骨。
柳遙整個人都不好了,慌不擇路地朝后跑去,直到忽然被人一把抱住。
“跑什么,”那人語氣責備,“慌慌張張的,院里的雪還沒掃干凈呢,仔細等下摔著了。”
是殷月離的聲音。
柳遙身子發軟,連忙抓緊對方的衣袖,“有鬼,院子里有鬼!”
“什么有鬼?”殷月離滿臉莫名,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隨即語氣輕松,“哦,那是邵管家,你這么晚了還沒回來,我本打算叫他到城里去接你。”
管家邵蒙?
柳遙也愣了,連忙回過頭,發現站在園子旁邊的的確正是邵蒙沒錯。
身上穿了件淺灰色的衣袍,左臉上的傷疤依舊可怕,卻并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
“可……”柳遙已經混亂了。
那他剛剛看到的染血盔甲和白骨是怎么回事。
“估計是你看錯了,”殷月離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餓不餓,廚房剛燉了鴿子,先去喝點暖暖身子吧。”
柳遙望了眼邵蒙,輕輕舒了口氣。
殷月離是從京城來的富商,路過宴城,偶然碰見正在綢緞莊里做伙計的柳遙,不知怎么一眼瞧中,特意請了媒婆過來說親。
彼時柳遙因為后娘的事情剛與家里鬧翻,正暫住在舅舅那邊,心緒亂得厲害,原本是不打算同意這門婚事的。
誰知對方鍥而不舍,幾次三番請人來說和,甚至連里正都請了過來。
一來一去,柳遙也漸漸松動了,在和對方相處段時日后,便索性答應了這門婚事。
這期間柳遙和邵蒙也見過幾次,知道對方雖然外表嚇人,但其實性格溫厚,也十分照顧他。
所以果然是看錯了吧。
剛燉好的鴿子湯異常鮮美,柳遙喝了一碗漸漸安下心來,揉了揉鈍痛的額頭,把早上剛聽到有關雪煞的事和身邊人說了一遍。
殷月離幫他夾了塊釀豆腐,語氣平淡,“你就是因為聽到這個被嚇著了,所以才心神不寧,以為自己見了鬼嗎?”
“當然不是,”柳遙將路上那群地痞的事情也一起說了,“最近發生的怪事實在太多了,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突然撞邪了。”
“是了,”柳遙放下碗筷,忽然想起什么,“過兩日就是盛陽節了,據說今年會舉行集會,還要請許多和尚道士過來祈福,不如我們一起到城里去看看吧。”
盛陽節是西北邊關的傳統節日,并沒有固定的日期,一般都會在每年臨近入冬時舉行。
宴城知府祝大人雖然不信鬼神,但估計也想讓治下的百姓安心。所以特意下令大辦盛陽節,舉行慶典,順便請有名的法師過來驅邪祈福。
柳遙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主意不錯,“我記得請道士做法事并不貴,大概幾十文錢就夠了,還可以買些平安符和驅邪符回來。”
殷月離面色為難,似乎猶豫了片刻。
柳遙注意到他的反應,剛剛還很興奮的表情瞬間低落下來。但他很快揚起笑臉,戳了戳碗里的豆腐,仿佛不介意道。
“沒事,我就是隨便說說的,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想去,天這么冷。據說集市要開到子時之后,一不小心說不定就染上風寒了。”
“那就多穿點衣裳,”殷月離語氣溫和,幫他擦了嘴角上的湯汁,“正好我還沒見過這里的盛陽節,就當是瞧瞧熱鬧了。”
“那個,”柳遙打量他的神色,“不想去就算了,不用勉強。”
“怎么會,和你在一起不算勉強。”殷月離笑了下,伸手將他攬到身邊。
那笑容很淡,卻莫名讓柳遙有些心跳加速。
柳遙心底慶幸,答應與這人成親果然是正確的。
他個性要強,往常遇到這種事情都是默默自己抗下的。
如今有對方在,才終于感受到有身邊人依靠的安心。
兩人這邊甜蜜溫馨。
正進來添菜的下人聽到「找道士驅邪」幾個字,都一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目光震驚地望向柳遙。
安排好了兩天后要去盛陽節集市的事宜,柳遙終于稍微放心了些,又看了會兒茶坊的賬冊,之后便和殷月離一起睡下了。
夜色濃重,大約已經過了子時。
柳遙在被子里翻了個身,迷迷糊糊中,忽然從睡夢里驚醒,緊接便聽見門外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很輕,一下接著一下,仿佛是踩在雪地里的,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是負責守夜的小廝嗎?
冷氣透進被子,柳遙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緊接便意識到不對。
莊園里的雪早就已經被清掃干凈了。即便是有某個小廝路過,也不可能有腳步踩在雪地里的聲音。
雪煞……
柳遙突然想起這個詞來,傳聞中的雪煞便是伴著風雪而來的,所有它們走過的地方,都會蓋起厚厚的積雪。
“怎么了?”似乎被他吵醒,殷月離睜開眼睛,稍稍湊了過來。
熟悉的氣息將他包裹在其中,柳遙略微放下心來,卻還是忍不住害怕,“你,你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
“聲音?”殷月離語氣疑惑,側耳聽了聽,隨即搖頭,“沒有,不是你說天冷不讓人守夜,這會兒應當沒有人在外面吧。”
那腳步聲停頓了下,像是已經站在了門外。
風吹得窗戶吱呀作響。
柳遙屏住呼吸,只恨不能整個人都扒在殷月離的身上,埋著腦袋,直到被對方安撫地拍了拍后背。
“估計是風吹動樹枝的聲音,快點睡吧,等明日天亮就好了。”
殷月離的身上有些冷,卻有種說不出的安心感,柳遙逐漸放松下來,揪著對方的衣裳。
“那個,它不會進來吧?”
“別擔心,門窗已經關了,即便真有什么東西進來,也必須先將房門撞壞,到時自然會有其他人聽見這邊的聲響。”殷月離平靜道。
確實,但凡邪物都是懼怕陽氣的,到時人多聚集在一起,就算有雪煞,想來也只能望風而逃了。
“你如果實在放心不下的話,我可以出去看看,確認外頭的究竟是不是雪煞。”
沒等殷月離說完,柳遙連忙將對方拉住。
“別,”柳遙怎么
可能讓對方出去冒險,“過兩日就是盛陽節了,還是等集市上直接請個法師過來驅邪吧。”
殷月離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任憑柳遙手腳并用地將他摟緊。
這一晚柳遙睡得并不好,結果第一日便在門前看到許多零碎的腳印。
有腳印就代表曾經有人經過,可讓柳遙感覺費解的是。除了他自己之外,莊園里竟沒有一個人聽見昨晚的聲音。
而接下來兩天同樣也是如此,柳遙提心吊膽,緊抱著身邊人聽著門外忽遠忽近的腳步聲音。
那腳步聲越發清晰,似乎馬上便要推開大門走進房內。
好容易熬到盛陽節當日,柳遙沒等天黑就收拾好了東西,拉著殷月離往宴城的方向趕去。
“快三天了,這雪煞夜里都不睡的嗎,每次都在門口走來走去,根本讓人沒辦法睡覺。”
香茗茶坊內,距離集市開始還有段時間,柳遙頂著兩個黑眼圈憤憤不平。
“的確過分,”殷月離倒是精神不錯,像是并沒有受到雪煞的影響,抬手幫他倒了杯熱茶,“所以你等下是打算請和尚念經嗎,還是請幾位道士到家里驅邪。”
“都要,”柳遙一口氣將熱茶喝完,“先念經,后驅邪,最好是把那雪煞抓起來,讓它在陽光底下暴曬。”
正在旁邊路過的徐伯聽得一樂,“什么雪煞,我看小公子是困糊涂了吧。”
有關腳步聲的事徐伯當然已經聽說,卻始終半信半疑。
先不提雪煞這東西究竟存不存在,即使真的存在。如果只是每晚擾人清夢的話,倒似乎也沒必要特意請和尚道士過來。
“不是困糊涂,我是真的聽見了,你們怎么都不相信我呢。”柳遙說著都忍不住郁悶,有氣無力趴在了桌上。
“怎么會,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殷月離安慰揉了揉他的腦袋,“有些靈性高的人確實能聽見常人聽不到的聲音,等下就照你說的辦吧。”
“嗯。”柳遙頓時高興起來,臉頰現出淺淺的酒窩。
只有徐伯無奈在旁邊搖頭。
夜色漸濃,天氣卻是很好,一輪半彎的明月懸在半空,為宴城的街道鋪上一層銀霜。
過了戌時,集市開始。
西街
上的小販早已經支起了攤位,大老遠就能聽見熱熱鬧鬧的叫賣聲音。
柳遙是第一次來這種夜間的集市,到底是少年心性,也顧不上什么和尚道士了,拉著殷月離便往邊上賣平安符的攤位擠去。
賣平安符的是名年紀不大的小販,身材微胖,熱情招呼兩人。
“來來來,兩位公子想要什么樣的平安符,我這里有普通黃紙的,桃木的,還有金玉制成的,可靈了,掛在房門上能保一家人的平安。”
柳遙還是頭回見黃紙以外的平安符。頓時看得眼花繚亂,殷月離也不催他,只安靜站在旁邊等待付錢。
“買一個吧,”見柳遙像是很有興趣的模樣,小販笑得越發熱情,“小公子若是嫌放在房門上不方便的話。可以買個小點兒的掛在身上,比普通裝飾還好看。”
掛在身上?
柳遙忽然想起田鈺之前送給自己的荷包。
“那就要個掛在身上的吧,不過這么小的平安符,掛著真的能有效用嗎?”
“怎么沒用,”小販聞言急了,“我這平安符在城里可是有門店的,您買一個回去試試,不好用的話我馬上給您退錢。”
小販再接再厲,放輕了聲音道:“小公子這兩日沒聽說嗎,最近庚林村那邊可是在鬧雪煞的,死了好些人了,您買幾個平安符回去,晚上也別摘下來,絕對能保您和家人的安全。”
柳遙摸著下巴猶豫不決,殷月離則遞了塊糕點給他,讓他邊吃邊想。
呵……
沒等小販說完,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冷笑,幾人回過頭,發現是名滿臉臟污的乞丐。
那乞丐穿了身破舊的灰色布衣,年過花甲,頭發蓬亂。唯有一雙眼睛深邃有神,目光里滿是嘲諷。
見柳遙的注意移了過去,小販頓時有些不高興。
“哎,瞧什么呢,想要飯的話就離遠一點,可別打擾了我這邊的生意。”
“生意?”老乞丐望了望他的攤位,嗤笑一聲,“就你那幾個騙人用的平安符,連只蒼蠅都趕不走,還想用來驅趕雪煞。”
說著轉向柳遙,“我說這位小公子,您就算掛把菜刀在腰上,估計都比掛這些東西來得管用。”
柳遙聽得一樂。
把菜刀掛在腰間上,那得是什么模樣。
“還沒完了是不是,”小販瞬間怒了,“走走走,你若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直接叫官差過來抓你。”
那老乞丐卻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他的威脅一般。
反而湊近了些,目光在柳遙身上轉了一圈,之后眉心微皺。
“不過你這身上氣息的確有些不對,可是最近幾日遇到什么奇怪的事了。”
“是,”柳遙點點頭,也沒隱瞞,將自己夜里聽到腳步聲的事說了一遍,“感覺似乎是雪煞,但除了我之外根本沒人聽見,所以我也不是十分確定。”
老乞丐皺眉沉思,“積雪和腳步聲,聽著倒像是雪煞……不過無妨,它既然沒敢直接闖進屋里去傷你,應該也是在忌憚著什么。”
他說罷摸了下袖口,掏出一塊桃木牌遞給柳遙,“你先拿著這個,如果后續再有什么變化的話,可以到城郊破廟里去尋我。”
說完不等柳遙反應,一邊嘟囔著「奇怪,哪兒來的雪煞」,一邊擠進人群里面,轉眼不見了蹤影。
柳遙拿著桃木牌與殷月離面面相覷。
“可能是遇見高人了吧。”殷月離猜測道。
每年到盛陽節集市的時候,都會有不少僧人道士聚集在此處,幫城里的百姓驅邪祈福,這里頭有真正的高人,自然也有沒什么本事只會坑人錢財的騙子。
但對方從頭到尾都沒有向自己索要過錢財,想來應該不是騙子吧。
“是高人沒錯,不過我勸你們還是離他遠一點比較好。”估計兩人后面是不會再買自己的平安符了,小販明顯不如先前那般熱情。
“為何?”柳遙疑惑問。
“您愛信不信,”小販撇了撇嘴,沒好氣道,“這些人比鬼怪還麻煩,您若是不怕死的話,大可以自己上去試試,只是出事了可別怪我沒提醒您。”
之后小販繼續賣他那堆稀奇古怪的平安符,任憑柳遙如何詢問都不肯再開口回答。
因為這一段變故,柳遙也沒有心思再去逛集市了,只隨便花銀子找了幾名和尚,約好明日到家里去念經,隨后便跟著殷月離一起出了城。
回程的馬車上,柳遙低頭打量那塊雕刻精細的桃木牌。
那木牌并不大,只有半個掌心大小,整體呈長方形狀,正反兩面皆用朱筆描了復雜的紋路,仿佛只是看著,便讓人有種目眩神迷之感。
“這是鎮壓兇煞的符咒,”殷月離看了眼,指了指上面的筆畫道,“模樣倒是沒錯,先寫雨子頭,下作結彩形狀,中間是赦字的草書,左右加火,下方加雷。”
“你會畫符?”柳遙驚訝。
雖然知道對方確實會很多東西,但沒想到居然連這種偏門的事物都有了解。
“不會,”殷月離淡淡道,語氣沒什么變化,“只是平日見得多了。”
柳遙迷糊點頭,不過既然聽對方這樣說了,想來這桃木牌應當是真貨沒錯了。
越瞧越覺得手中的桃木牌順眼,柳遙將牌子拿在腰間比了比,猶豫許久,終于低頭靠到殷月離身邊,將手中的桃木牌掛在了對方的腰上。
殷月離表情疑惑。
系好木牌,柳遙滿意點頭,揚起笑臉道。
“嗯,還是戴在你身上比較好,我能聽到雪煞的聲音,遇見了可以直接逃跑。反倒是你,平日聽不見它的聲音,有這個才比較安全。”
殷月離定定看著他,許久都沒有說話。
柳遙被瞧得有些臉熱,抓了抓袖口道:“怎么了,可是……”不喜歡桃木牌。
柳遙想問,可惜還沒等說完,對面人突然湊近過來,將他所有剩余的話都堵在了唇間。
柳遙:“……”唔?
寒風瑟瑟,雪下了整夜,院內院外皆是一片素凈的白。
早上起來,被褥另一邊已經空了,柳遙撐著疲累的身子靠在床頭,卻怎么也想不起昨晚回來之后都發生了什么。
“醒了?”殷月離正在拿帕子擦手,給他指了指外面的桌上,“早飯已經備好了,有你愛吃的雞蓉粥,快點趁熱吃了吧。”
“那個……昨天晚上。”柳遙腦海里還是一片空白,只能抓了抓頭發問。
“哦,你到中間就累得睡著了,”殷月離語氣倒是平淡,幫他將外袍披好,“怎么,可是身子不舒服嗎?”
睡著了?
柳遙臉上燒紅,所以是因為睡著了,所以才會什么都不記得嗎。
殷月離伸手摸了他的額頭,確認溫度還算正
常,“要不要找大夫過來看看。”
“不用!”柳遙回過神來,連忙搖頭,“時間不早了,粥都要涼了,還是先吃東西吧。”
柳遙朝嘴里塞了個包子,心底郁悶異常。
他一直以為自己身體強健,不是那種嬌滴滴風吹就倒的小哥兒,卻沒想到竟然連尋常的夫妻生活都承受不住,可見還是太嬌弱了。
必須多加鍛煉。
柳遙默默紅著臉頰,下回可不能再直接暈過去了。
早飯吃得差不多了,柳遙終于記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對了,昨晚好像沒再聽見有踩雪的腳步聲,是那雪煞已經離開了嗎?”
“可能是吧,”殷月離想了片刻,隨意點頭,“昨晚的確沒有什么奇怪的響動。”
柳遙眼睛一亮,三兩口吃完包子,連忙起身推門,果然沒在雪地上看到那些腳印。
桃木牌正放在殷月離昨晚換下的衣服里面,柳遙將牌子拿出細看,很快便在木牌的背后找到明顯的焦黑痕跡。
“居然真的管用,”柳遙想起昨晚遇到的乞丐,忍不住暗自驚奇,“這年頭的高人果然都行事古怪。”
“好了,這回你也不用擔心了,”殷月離將柳遙拉到桌邊,順手剝了枚雞蛋給他,“只是就算沒有雪煞,晚上你也不能像上次那般,獨自從城里跑回來了。”
“我知道,”柳遙嘿嘿笑道,湊過去親了他一記,“放心吧,我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會好好保重自己的。”
被沾了滿臉油污的殷月離拿過帕子,無奈搖頭。
吃過早飯沒多久,殷月離就有事先離開了,原本柳遙是想跟著一起去的,不過被對方以身體不舒服就應該留在家里休息為理由拒絕了。
可惜柳遙本來也不是能呆得住的性格,剛目送殷月離出了家門,轉頭便讓下人準備了去城里的馬車。
香茗茶坊內。
大清早店里的人并不算多,只有剛送完貨物的伙計三三兩兩坐在窗邊歇腳,一面喝著茶水聊天。
一樓雅間,徐伯聽了柳遙昨晚集市上的經歷,表情一言難盡,“小公子,這不過都是巧合罷了,您怎么能確定那人一定就是高人,而不是做戲來騙您的。”
“應該不是吧,”今早沒有賬冊可看,柳遙索性拿了本字帖打發時間,“那人穿的和乞丐一樣,如果真打算要騙錢的話,不應該穿得更講究些嗎?”
“乞丐,”徐伯聽得一愣,面上神情頓時警惕,“您看清楚了對方是乞丐打扮?”
“是啊,”柳遙不明白徐伯為何忽然焦急起來,只能回憶了下道,“從頭到腳都破破爛爛的,衣服單薄,鞋子應該是撿來的,整個鞋底都裂開了。”
“我還想呢,如果今天能再遇見他就好了,可以再多買幾塊木牌,給舅舅他們送去。”
保命的東西總不嫌多的,只是希望價格不要太貴。
乞丐,衣著破爛,驅邪的桃木牌。
徐伯的臉色逐漸變差,連忙關上房門,轉過身來小聲道:“我的小公子,您怎么什么人都敢招惹,那人很可能是個苦修士啊!”
苦修士?
柳遙疑惑抬頭。
修士他倒是知道,就是那種整日呆在深山老林里,神神叨叨煉丹畫符,妄想長生不老的修行者。
可苦修士是什么,一種比較特殊的修行者嗎。
“是也不是,”徐伯眉頭緊皺,“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您不知道也算正常,說起來這些個苦修士,已經十幾年沒有出現在宴城附近了吧。”
“為何?”柳遙越發奇怪。
“因為朝廷通緝,”徐伯吐出六個字來,隨即輕嘆了口氣,“苦修士雖然名稱里帶著修士兩字,但其實與尋常修行者不同,他們不追求長生。反而覺得身軀是污穢之物,必須舍棄了才能羽化登仙。”
“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平日里行事古怪,日常都是做乞丐打扮的,有些甚至會特意將自己弄作殘疾,打斷手腳,剜去雙眼,以此來窺探天機。”
徐伯語氣沉重,“他們偶爾會好心救人,但害人的時候更多,常常會招惹出事端,由此引來官府的通緝。”
柳遙聽得目瞪口呆,似乎有些嚇人啊。
可他昨日見到的那名老乞丐,從外表看來完全就是個普通人,不像有什么過人的本事。
“總之您一定要多加小心,”徐伯苦口婆心,“如果下回遇見了,千萬要離他們遠一點,絕對不能與這些人扯上聯系。”
“當然,也不能直接上報給官府,這些苦修士向來都十分記仇。若是知曉您做了什么對他們不利的事,說不定反而會惹來報復。”
柳遙放下手中的紙筆,不太確定地點點頭。
臨近中午,忙完了茶坊的事情,柳遙估算著殷月離應該也快到家了,便去隔壁酒樓取了之前定好的螃蟹。
眼下正是吃螃蟹最好的季節,可惜宴城地處偏僻,螃蟹的數量有限,要提前和酒樓掌柜交了定銀方能買到。
柳遙三天前就交了銀子,到今天才終于拿到手里。
新蒸好的螃蟹香氣四溢,柳遙心情不錯地捧著食盒,想著把螃蟹帶回家去和殷月離一起吃。
剛走下臺階,就看見不遠處角落躺著個熟悉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他昨晚在集市上碰見的古怪乞丐。
對方依舊穿著那身破舊衣裳,蜷縮著胳膊,腦袋上蓋著枯草,明明天氣寒冷,四周的積雪也都沒有清掃干凈,卻仿佛睡得十分香甜。
沒等柳遙走到身前,那老乞丐忽然醒了過來,兩眼微瞇著,緊盯著他手里的食盒。
“那個……”柳遙抱著食盒,忽然不知道該說點什么了。
老乞丐仰著頭,臉上像是受了輕傷,滿是青青紫紫的印記,也不說話,只仍舊死死盯著他看。
“你想要這個嗎?”柳遙大概猜到了對方的意思,將裝螃蟹的食盒往前送上了一些,隨即就被乞丐一把搶了過去。
老人也不客氣,仿佛幾年都沒有吃過飯似的,打開食盒便開始大快朵頤。
柳遙看得有些尷尬,轉身走回茶坊,沒一會兒又取了糕點和茶水過來。
“只吃螃蟹吃不飽,這是店里新做的白酥餅,有肉餡和果仁餡的,”柳遙小心翼翼將點心盒放在地上,“那個,昨天的桃木牌很好用,謝謝你。”
徐伯雖然說了不讓他與這人接近,但只是道謝的話,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老乞丐吃螃蟹的動作停頓了片刻,轉了轉眸子,隨后便像是什么都沒聽見一般繼續狼吞虎咽。
柳遙也沒介意,起身準備離開,剛走出兩步,就感覺有身影閃過,等再回過神來,發現那老乞丐已經站在了自己面前。
柳遙驚了一跳,這人是什么時候過來的。
“螃蟹不錯,”乞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只是老夫也不能白吃了你的東西,便多送你一道符吧。”
說完也不等柳遙反應,伸出手在他的額頭處用力拍了下。
「嗡」的一聲震響,柳遙頭暈目眩,倒退了幾步才勉強站穩,而對面的老乞丐早已不見了蹤影。
柳遙是坐莊園的馬車回去的,路上眉心刺痛,只感覺無數畫面在他的眼前飛速閃過。
嚓瑪婆子的呼喝聲,大紅的嫁衣,他被喜轎搖搖晃晃地抬上山頂,進到那間滿是血污的宅院。
暫住在宅院的青年,爹娘的逼婚,兩情相悅后的議親,最終所有畫面都匯聚在最中央的那塊牌位上面。
惠敏親王殷月離之位。
原本被掩埋的記憶瞬間涌入腦海,柳遙頭痛欲裂,喉嚨哽得難受。
他想哭,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他能好好活到現在還真是幸運,也虧得那人愿意留著他的性命,讓他沉浸在幻境之中,而不是干脆痛下殺手。
車停在醴泉莊外,柳遙渾渾噩噩下了馬車,明明已經是第一次從幻境中醒來了,卻依舊不知該到哪里去。
爹娘家肯定是不能回的,而舅舅身體向來虛弱,總不能在成親之后,再讓關心他的長輩為他操心。
而茶坊……茶坊本來就是殷月離買下的,就更不能過去求救。況且徐伯年紀大了,根本承受不住這樣的驚嚇。
柳遙走出兩步,忽然看到地上花白的紙錢,隨后便是鋪滿了整個院墻的斑駁血跡,有那么一瞬間,柳遙甚至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山頂。
可是大門正上方「醴泉莊」三個字,又清楚昭示著他眼下并沒有走錯。
“公子臉色不太好,可是身體不舒服?”
邵蒙走過來問,左邊臉頰的傷疤已然不見,取而代之是陰森森的白骨,襯著原本完好的那半張臉更顯猙獰。
柳遙嚇得一個激靈,險些跌坐在地上,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開口道:“沒,就是徐伯剛剛給我講了苦修士的事,我有點……擔心。”
聽到苦修士三字,邵蒙一只眼頓時瞇了起來。
“苦修士手段詭異,如果不是有求于他們,還是離遠一些比較好。”
“是,是。”柳遙連忙點頭,只想離對方遠一點。
然而邁進院門,柳遙就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了,不只是邵蒙,院子里的小廝大多都已經看不出活人的模樣。
有些缺了手腳,有些干脆連腦袋都丟掉了,脖子上空空蕩蕩,湊過來要接柳遙手里的東西。
“回來了。”殷月離略顯清冷的嗓音仿佛天籟,柳遙沒有多想便撲了過去。
然而剛抬起頭來,就看到一雙血紅的眼眸。
“怎么了?”眼眸的主人問他。
“害,害怕。”柳遙抖著聲音,只感覺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缺了腦袋和手腳的小廝恭恭敬敬站在旁邊。
冷風吹透衣襟,帶著徹骨的涼意。
“別怕,”殷月離將他攬住,溫柔吻他的眉心,“有我在呢,這世上沒有人能傷害你。”
第28章
柳遙甚至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前院的,只能迅速以著涼為借口,獨自進了泡湯泉的房間。
湯泉溫熱,在落雪的天氣里冒著白色的水霧,柳遙卻絲毫也升不起放松的心情,思緒亂成了一團。
被幻境模糊的記憶如今都已經回來了,包括他與殷月離認識的全部經過,還有他在成親當日看到的滿屋牌位。
之前那種破釜沉舟的氣勢早已經不見了蹤影,柳遙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該如何逃走。
可逃走之后呢?
先不說對方究竟能不能放他離開,即使他真的能順利逃出九橋村,留在這里的舅舅和舅母該怎么辦,沒有人能保證兩人在自己走后不會受到牽連。
田鈺……柳遙忽然想起自己的好友,他第一次醒來就是因為對方送給自己的平安符,而成親前田鈺幾次試圖提醒自己,顯然是已經知道了些什么。
還有就是九橋村的里正,祭祀山神的事是里正最先提出的,也是他最先選定了柳遙和妹妹崔憐兒作為祭品。
只是崔臨心疼女兒,不愿讓崔憐兒過去冒險,便將蒙在鼓里的柳遙直接推到了前頭。
九橋村過去十幾年里從未有過活祭之事,里正邢傅林性情軟弱。除非是失心瘋了,否則忽然使用活人做祭品,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種種謎團縈繞在心中。
唯一的好消息是,柳遙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了,而那人似乎還不知曉他如今已經醒來的事實。
如果這也能算是好消息的話。
泉水明明是溫熱的,柳遙卻渾身發冷,只感覺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個漆黑的牢籠里面,用盡全力也無法掙脫。
“怎么還泡在水里,”有人走過來,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頰,“你晚上還沒吃東西吧,不餓嗎?”
柳遙抖了一下,強忍住沒有讓自己躲開。
殷月離奇怪,低頭試了試水溫,發現池水的溫度還算正常,便將毯子取了過來。
“覺得冷就出來吧,小心著涼。”
柳遙不敢搖頭,只能任由對方把毯子披在自己身上,擦干后換上旁邊的衣服。
“你不是向來不喜歡這邊的池子嗎,怎么忽然跑過來了。”殷月離態度自然,拿了塊軟布幫他擦披散在肩上的頭發。
莊園還沒有徹底修繕完畢,只有幾個單人的湯泉池子可以使用,地方逼仄,泡起來并不舒服。
“最近天氣冷,正好過來暖暖身子。”柳遙低聲道。
身邊人的動作很輕,將一縷頭發擦干后挪到前面,再繼續去擦下一縷。
過去柳遙很喜歡讓殷月離幫自己擦頭發,柳遙發質軟,性子卻有些急,經常擦著擦著就不耐煩了。
而殷月離明顯比他耐心許多,有時候柳遙點心都吃完了,對方卻依舊沒有擦完,目光里滿是認真,仿佛在對待什么極珍貴的事物。
柳遙盯著身邊人熟練的動作,鼻子忽然開始發酸。
“你哭了?”殷月離抬頭問,眉心微微皺著。
柳遙一愣,連忙揉了揉眼睛,“沒,就是想起我之前養的花死了,所以有些難過。”
殷月離繼續皺眉,不明白一株花死了有什么可難過的。
“是我前天從院子里挪進來的小花。”柳遙也意識到自己狀態不對,未免對方看出端倪,只能順著剛才的話解釋。
“白色的,很漂亮,之前在院子里開得好好的,拿進來就不行了,這會兒估計已經枯死了。”
“你說它為什么會死呢,”柳遙說著又忍不住想哭了,低著頭,眼睛盯著身邊人幫自己擦頭發的軟布,“我是不是不應該把它拿到房間里,如果它現在還活著該有多好。”
殷月離依舊不解,但還是安慰地撫了撫他的臉頰,“這世上的花那么多,再換一盆就好了。”
柳遙眼圈發紅。
是啊,如果真的那么簡單能再換一盆就好了。
擦干頭發,柳遙以練字看書為借口留在了書房,一直到天微微亮才回到房間。
殷月離雖然不滿,但也只以為他是心情不好。所以并沒有刻意勉強,放任柳遙自己平復心緒。
好容易熬過一晚。
第二日清晨,柳遙食不知味的用過早飯,終于找到借口離開莊園,卻并沒有往舅舅家的方向走,而是直接去了田鈺的家里。
田鈺家的位置并不遠,因為沒有分家,所以東西有些雜亂。
開門的是田鈺的嬸娘,手里拎著剛剁好的雞食,“怎么阿鈺沒和你說過嗎,他已經走了,和他爹娘一起,說是要投奔南方的親戚。”
“什么時候走的?”柳遙連忙問。
田鈺之前中意村里的一名獵戶,兩家正在商量婚事。
按理來說應該不會這個時候離開才對。
“好像在你成親第二日就走了,”嬸娘想了想道,“聽說陳獵戶也跟著離開了,急匆匆的,也不知在急個什么。”
柳遙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哦對了,阿鈺臨走前好像給你留了句話。”嬸娘忽然記起來。
“什么話?”柳遙問。
“他說,你如果有什么疑惑,可以試試去翻九橋村的地方志,說不定能找到些答案。”嬸娘回憶著道,似乎十分不解。
九橋村不過是個偏遠鄉村,看這里的地方志能有什么用處。
但柳遙卻一下子聽懂了。
地方志是記錄當地歷史變遷與風土人情的,殷月離的牌位就放在止戈山上。
如果當真與這里有什么聯系的話,必然會在地方志里留下相關的記錄。
而九橋村的地方志就存放在里正邢傅林的家中,只要找到里正,一切疑問就都分明了。
柳遙和田鈺的嬸娘道了謝,匆忙趕到里正家里,卻從仆役口中得知對方同樣也已經離開了,最快也要年底才能回來。
里正不在,他收藏的地方志自然也無人知道在何處。
一下子所有線索都斷了,柳遙頓時忍不住泄氣。
因為不敢回醴泉莊,柳遙只能再次來到香茗茶坊內,徐伯見他悶悶不樂,似乎有什么心事,連忙端了盤糕點送過來。
“小公子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難事,不如與我說一說,興許我能幫上什么忙也說不定。”
柳遙看著滿盤的點心沒有胃口,卻又不能將殷月離的事直接說出來,只能含糊著道自己想查些東西,所以需要看九橋村附近的地方志。
“地方志?”徐伯放下糕點,皺眉思索片刻,“九橋村的地方志應該在里正那里,如果現下里正不在,那估計就沒有辦法了。”
“不過倘若小公子只是想知道九橋村近年都發生了哪些大事,其實還是有些法子的。”
“什么法子?”柳遙眼睛一亮。
“那自然是去找城里的說書先生,”徐伯笑著道,遞了杯茶水給他,“東街那頭有個姓吳的說書先生,平日最愛說的就是西北邊關的地方故事,別說是九橋村的歷史,便是最北邊幾個村莊的歷年大事,他估計也都能倒背如流。”
“正好,您先前不是還說想請位固定的說書先生到茶坊里來說書嗎,不如今天就請他過來瞧瞧,既能打聽到您想要知道的事情,也不會顯得太過突兀。”
“好。”希望重新燃起,柳遙越聽越覺得可行,連忙點頭。
說書先生,這還真是從來沒想過的辦法。
徐伯做事利落,很快便將姓吳的說書先生請了過來。
說書先生名叫吳向臣,身材矮胖,長相富態,只是一雙眸子精明地四處亂轉,最終越過徐伯,朝柳遙的方向熱情地拱了拱手。
“哎呦,這位就是傳說中忽然買下香茗茶坊的大掌柜吧,之前聽茶坊放消息要請說書先生的時候,在下就想過來了,誰不知道香茗茶坊待遇好,店掌柜人又和氣,這附近找活干的伙計沒有人不想到這邊來的。”
大概是因為習慣了說書,吳向臣語氣中自帶一種獨特的韻調。雖然油嘴滑舌,但聽起來卻并不惹人討厭。
柳遙彎了彎嘴角,心情也跟著放松了一些。
仔細了解過對方日常說書的內容,約定好每月來茶坊說書的時間和報酬,柳遙終于將話題轉到自己希望的方向。
“對了,”柳遙將剛剛的糕點推到對方面前,假裝不經意道,“我聽徐伯說,先生對九橋村附近的歷史最是了解,那是否知道過去幾十年里,止戈山上可有發生過什么古怪的事情。”
“古怪的事,掌柜指的是什么?”吳向臣也不客氣,抓起糕點便吃了起來,只是對柳遙的問題有些疑惑。
“哦,”柳遙眼眸微斂,盡可能不動聲色,“不瞞先生,我家就住在止戈山腳下,最近……總能聽見山頂傳來奇怪的聲音,所以想知道是不是山上曾經發生過什么,還有如果真有不妥當的地方,是不是需要過去祭祀或者參拜一下?”
吳向臣瞬間明白柳遙的意思,搓了搓下巴道。
“這個啊,估計是陰兵什么的,您也知道,朝廷與羌吾常年交戰,在那山上死了不少
將士,雖然二十年前羌吾被滅,但當時帶兵的幾位將領都死了,我記得好像就葬在止戈山上,您去參拜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將領?”柳遙皺了皺眉,像是不解。
“準確說是兩位,”吳向臣繼續塞糕點,比了兩根手指道,“一個是大承有名的常勝將軍,名字叫什么不記得了,似乎是姓邵的,另一個是先皇次子,據說也是個厲害角色。”
“可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內情,悄沒聲兒的就死了,埋在山頂上面,也只有九橋村那邊還存了些記錄。”
先皇次子,惠敏親王。
柳遙呼吸忽然凝滯,“他們是,怎么死的?”
吳向臣搖搖頭,“將軍不知道,那皇子好像是病死的。當然,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就是說那皇子是兇神邪物轉世,生來便不容于天地,所以早早便被老天爺收去了。”
“嘿,不過都是些無稽之談,您隨便聽個樂子就好了,不必當真。”
吃好糕點,吳向臣拍了拍手,嬉皮笑臉地湊過來,“掌柜的,在下仔細想了想,既然咱們聊得這么投緣,剛才說好的時間其實還可以適當增加一些。所以您看,能不能再給我多加點工錢。”
柳遙還沉浸在方才的對話里,半晌才怔愣著點了下頭。
臨近晌午,吳向臣拿了預付的銀子走了,徐伯來問柳遙是先坐馬車回去,還是等殷月離過來接他。
柳遙回過神來,笑著搖頭,“時間還早呢,我自己坐車就行了,他最近有事要忙,應該不會過來了。”
“有事要忙就不能來接了嗎,”徐伯語氣不滿,“您得和他說說,才成親不到一月就如此疏忽了,以后可怎么辦。”
不是疏忽。
過去的柳遙并未留意,如今他卻已經能夠隱隱察覺到,也許不是活人的緣故,殷月離其實并不喜歡陽光。
出門要么就是夜晚,要么便是白天有烏云遮蔽的時候。
眼下天還晴著,對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個時候過來。
“沒事,”柳遙安慰徐伯,“有車夫和小廝在呢,正好把中午新做的糕點帶上,我給舅舅他們送去。”
徐伯說不過他,唉聲嘆氣的出去裝糕點了。
風有些涼,柳遙剛要關窗,忽然瞧見外面站著個熟悉的身影。
他下意識坐起身,撞得木窗「吱呀」一聲響。
那人靜立在檐下,仰起頭來,清冷的眉眼微微挑著,似乎也正望著柳遙的方向。
依舊是異于常人的濃黑眼眸,卻在與他對視時,露出少許溫柔的模樣。
這不對。
柳遙扶著窗戶,還是感覺心頭莫名跳快了一拍!
第29章
柳遙深吸口氣,站在窗邊好半天都沒有挪動。
看到熟悉的人影,他第一反應便是高興,緊接才記起對方身份詭異,很可能是為了監視自己才特意趕來的。
柳遙抿著嘴唇,忽然又忍不住覺得可悲。
自己是糊涂了嗎,明明已經知道了對方的真身,為何還會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妄想。
“哎,大掌柜的怎么來了,”徐伯拿著點心進來,顯然也注意到窗外的人,頓時開心起來,“您剛剛還說人家有事不能過來呢,這不,早早兒就等在外頭了,可見還是把您放在心上的。”
柳遙接過糕點,勉強笑著道,“那我先回去了。”
“是是,”徐伯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不過現在時辰還早,你們也別急著回去,先在城里轉一轉,這夫妻兩就算成了親,也該多點時間相處,不然反而容易生疏了。”
這段時日徐伯看到柳遙其實一直有些擔心,總猜測他是不是與家里人吵架了。所以才會整日悶悶不樂,如今可算稍稍放下心來。
小夫妻兩個哪有不磕磕絆絆的,私底下說開就好了,沒有什么過不去的。
“嗯。”柳遙沒有再多說什么,拿著裝點心的盒子便離開了。
出了香茗茶坊,柳遙不敢細看前頭缺了一條胳膊的車夫,被殷月離扶上了馬車的座位,剛要坐下,就見身邊人從車座底下取出一個花盆。
那花盆只有掌心大小,做工精細,似乎栽了一小叢鮮花,頂上用薄紗罩著,只能隱隱瞧見里面繁茂的花葉。
柳遙愣了愣,不明白這是什么含義。
“打開看看。”殷月離道。
柳遙猶豫著掀開薄紗,就看到有些眼熟的白色小花,一朵挨著一朵,層層疊疊,散發出淡淡的甜香。
“這是……”他之前養死的那盆白花。
柳遙猛地抬起頭。
“對,”殷月離頷首,接過裝糕點的盒子,將花盆放在他手中,“不過原本也沒有徹底枯死,澆了些水,再放到稍微陰涼點的地方就自己活過來了。”
“還有那雪煞,”殷月離打量了下他的臉色,繼續道,“已經請僧人念了經,往后應該都不會再出現了。”
柳遙反復檢查,確認手上這盆正是他之前養的白花沒錯。
這花沒有名字,是他在莊園墻角里發現的。因為十分好看便撿了回來,沒想到不過半天就枯死了。
雖然花死了所以心情不好的確只是借口沒錯。
但眼下能看著小白花好好開在花盆里,柳遙還是感覺到一絲安慰。
柳遙用手指碰了碰上面的花瓣,臉上終于露出了些許笑容。
“不過是朵野花,你如果實在喜歡,我可以給你尋些更名貴的花來。”
大約是柳遙盯著花盆的目光太過專注,殷月離聲音有些發涼。
“不用,”柳遙察覺到危險,連忙將花盆藏在身后,“我就要這一個,不要別的了。”
“哦?”殷月離瞧著柳遙的動作,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該將這盆白花救活了。
對面人的神情實在過于生動。
柳遙忍不住想笑,但很快又將笑意都收了回去。
如果放在過去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柳遙大概會想要去逗一逗對方,好看他露出更多有趣的表情。
只是現在……
柳遙不敢多想,連忙定了定神,轉身望向窗外。
就見馬車駛過,道路兩旁人潮涌動,一名身材瘦削的老者穿過人群,埋頭掩住自己的容貌,急匆匆跑進酒樓后面的一條小道。
柳遙探頭望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橋村的里正?他不是已經離開了嗎,怎么還會出現在這里。
“在看什么?”注意到他的異常,殷月離也跟著望了過去。
柳遙連忙放下車簾,心臟險些從喉嚨里蹦出來,“沒,應該是不小心看錯了。”
柳遙思緒紛亂,緊緊抓著手里的花盆,無數猜測一齊涌上心頭。
所以里正是突然回來了嗎,還是所謂有事出遠門從一開始就是騙人的,他其實壓根就沒有離開過宴城附近。
“只是看錯?”殷月離忽然湊近,伸手按住車簾,似乎在仔細辨認他的表情。
“是。”
柳遙不會說謊,每次說假話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心虛眨眼,耳尖也會跟著微微發紅。
“真的,”柳遙擔心他直接將車簾掀開,只能整個人都
靠了過去,順便用臉頰蹭了蹭他的手背,“我餓了,我們先回去吃飯吧。”
殷月離瞇著眼眸,反手捏住柳遙的下巴,“吃飯可以,不過既然花已經活過來了,你今日要回房里睡覺,夜里也不許再獨自跑去書房。”
不許睡書房。
柳遙一驚,不睡書房睡哪里。
想到要和眼前人睡在一起的場景,柳遙就忍不住開始背脊發涼。
“不是,”柳遙拼命想著該怎么蒙混過關,“我最近在學寫字和算賬,不過時間不夠,早上還有茶坊的生意要忙,就只能在晚上騰出空閑,不是故意要留在書房里的。”
柳遙思緒轉得飛快,討價還價道,“這樣好了,最多再有半個月,我應該就能學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就可以正常回房間睡覺了。”
殷月離微微挑眉,直接招呼車夫停下,“往左轉,進酒樓后面的小道里去看看。”
“別!”柳遙嚇了一跳,趕緊撲過去將人抱住,“行行,我今晚不去書房練字了,天一黑就回屋睡覺。”
殷月離先是沉默,片刻才開口問,“不勉強?”
“一點都不勉強,”柳遙努力微笑,輕輕靠在對方的肩上,“我之前就有些累了,能早點休息也好。”
殷月離點點頭,這才終于叫馬車調轉回來,繼續往城外的方向駛去。
馬車繼續前行,車輪在雪地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看著窗外的景色迅速遠去,柳遙先是松了口氣,隨即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不能去書房,那他今晚要怎么熬過去?
因為書房的事情,柳遙也顧不得剛剛碰見的里正了,整個回程的路上都提心吊膽。
好容易捱到晚飯之后,柳遙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取出字帖在桌邊練字,一邊盤算著明天該如何找到里正的問題。
他方才是在酒樓后面看到里正的,那酒樓名叫豐樂樓,是近日里新開的酒樓,三層多高,裝飾華麗。
據說酒樓掌柜是從外地來的富商,出手十分闊綽。不僅買下了豐樂樓,就連酒樓后面的幾間宅院也都買了下來,供酒樓常住的客人使用。
能躲避開行人,直接進到酒樓后身,意味著里正邢傅林有極大可能就住在那些宅院里面,只要能打聽到他具體住在哪一間屋內,再想找到他應該就很容易了。
至于要讓誰負責去打聽,柳遙低頭想了想,覺得徐伯應該可以。
徐伯在香茗茶坊做了幾十年的賬房,明面上幾乎等同于茶坊的二掌柜。
對于西街附近的店鋪酒樓都十分熟悉,由他出面打探,能很大程度避免打草驚蛇。
計劃好了明天尋找里正的事宜,柳遙剛松了口氣,就感覺寫好的紙張被人拿了過去。
柳遙瞪大眼睛,才發現自己剛剛想得太過專注,以至于紙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依」字不像「依」字,反而像個「伏」字。
殷月離將字帖放在燈下翻了翻,沉默片刻,露出少許興味的神色。
柳遙臉頰發紅,起身想要把字帖搶回來,“我方才走神了,所以才不小心寫錯的。”
“是嗎?”殷月離挑眉,似乎并不相信,又將桌邊其余幾張字帖取了過來,繼續一張張翻看。
隨著對方翻看字帖的動作,柳遙臉上紅得更加厲害,只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九橋村畢竟是偏僻地方,村里孩子并沒有讀書的習慣,柳遙之所以識字,還是外公在時教給他的,只是后來外公早早離世,爹很快娶了后娘進門,柳遙也就沒有心思再繼續讀書練字了。
而最近剛接手了茶坊的生意,為了學會記賬,柳遙不得不將書本重新撿了起來。
可惜扔得太久,不但許多字都不認得了,寫出來也是一樣的歪七扭八,很不成樣子。
柳遙自己隨便寫來丟人也就罷了,結果今日忘了不是在書房里面,偏偏被身邊人一眼瞧見。
“其實你寫的不算太差,就是拿筆的姿勢不對。”殷月離平淡道,轉身走到柳遙背后,牽住他的右手將桌上的毛筆拿了起來。
清冷的檀香味道充斥鼻間,柳遙忍不住渾身僵硬,就聽見耳邊柔聲道。
“手盡量放松,拇指自然向上,并中指勾住筆身。”
殷月離握著柳遙的手將毛筆浸入墨池,輕捻筆身,沾滿后舉到練字用的宣紙上面,慢慢寫下一個「遙」字。
與柳遙先前胡亂寫成的字跡不同,如今在他眼前的字行云流水,幾乎力透紙背。
甚至比柳遙臨摹的字帖還要工整秀麗。
柳遙回過頭,正看到殷月離的側臉,燭火搖曳,在他的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更襯得膚色白皙得仿佛透明。
柳遙看呆了,沒等回過神,就感覺右邊臉頰上傳來一陣溫熱,一只手熟練解開他的衣帶,柳遙險些跳起來,什么感想都沒有了,連忙按住自己的衣襟。
“我,我今天有些累了,想早點休息。”柳遙話沒說完,就感覺屋里溫度迅速降了下來。
陰影涌動,連同燭火的光亮也跟著黯淡了幾分。
“你昨天也說累了,怎么今天又累了?”殷月離語氣淡淡,有種被打擾了興致的不悅。
帶著寒意的陰影爬到腳邊,柳遙嚇得魂兒都要飛了。
“真的累了,”柳遙思緒一片空白,“最近在學算賬寫字,時間總是不夠用,下月,不對,后天吧,邵管家說后天莊園最大的那個湯泉池就能修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去。”
醴泉莊內的湯泉池很多,但因為年久失修,多數都已經不能使用了,柳遙說的湯泉池就位于莊園的最西側,四外有竹林和山石環繞。
尤其是下雪的時候,合著湯泉氤氳的水汽仿佛仙境一般,的確是個私下相處的好地方。
殷月離想了想,終于點頭,“行,那你這兩日好好休息,我們等后日再說。”
寒意散去,屋內燭火重新亮了起來,只有一縷陰影悄悄爬上柳遙的手腕,分明沒有實體,卻偏偏帶了種古怪的涼意。
柳遙捏住袖口,渾身緊繃得厲害,只感覺那團陰影一路向上蔓延,手腕,肩膀,直到后脊深處。
額角滲出了細細的冷汗,而他只能拼命忍耐著,假裝什么都沒有察覺。
半晌,那團陰影終于停下,依依不舍地縮回到黑暗。
“怎么了?”殷月離目光關切。
“沒,沒事。”
柳遙打了個哆嗦,覺得不用等后日,他明天說什么也要把里正找出來!!
第30章
屋里的爐火燒得很熱,柳遙卻做了整夜的噩夢,夢見有一團黑影將自己層層包裹,仿佛溺水般窒息。
第二日清晨,柳遙趁著洗漱的工夫將自己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可疑的痕跡后,終于暗自舒了口氣。
應該……什么都沒有發生。
距離后日只剩下一天。
柳遙看了眼窗外掃地的無頭小廝,不禁用力揉了揉額角。
時間緊迫,雖然里正如今還在城內,但沒有人能保證他會一直留在那里。
一旦讓里正察覺到危險離開,那么往后再想要找到真相就很困難了。
早飯很快端了上來,柳遙才剛吃了半個包子就停下了,轉頭和殷月離說了自己想早點進城的事。
“這么早就進城?”殷月離聞言皺眉,又盛了碗粳米粥遞給他。
柳遙不敢與他對視,只勉強喝了口粥道,“嗯,茶坊那邊還剩下去年的賬目沒來得及整理,還有我昨天碰見了一個熟人,是以前村子里認識的,我正好有點事情想要找他。”
柳遙原本就不擅長說謊,知道貿然編瞎話只會被對方察覺到不妥,于是索性說了一半的實話。
殷月離盯著柳遙端詳了一會兒,見他表情并無什么異樣,才緩緩點頭道:“別走太遠,晚上記得按時回來。”
“好,”柳遙悄悄松了口氣,為了緩解心底的壓力,抬手幫對方夾了塊豆腐,“這豆腐塞肉做得不錯,你也多吃一點。”
豆腐塞肉是莊園里的廚子新研究的菜品,金黃的豆腐外酥里嫩,里面塞了蘑菇與肉丁,味道十分鮮美。
殷月離吃了柳遙夾給自己的豆腐,目送他收拾好東西匆忙離開。
沉默片刻,將邵蒙招進屋內,問他柳遙這些時日可有遇見過什么奇怪的人。
邵蒙滿臉疑惑,想了半晌才開口道:“應當沒有,公子白日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茶坊里,一般不會隨便跑去外面。”
“不過……”邵蒙頓了下。
“不過什么?”殷月離問。
“還請主子恕罪,”邵蒙有些為難,“最近剛過了盛陽節,城里的和尚道士大多都沒有離開,為了避免被他們發現,屬下也并非時時刻刻都能跟在柳公子身邊,偶爾也會有注意不到的地方。”
邵蒙瞥了眼自己盔甲上的血跡,他如今所有展示在外界的形象都是虛假的。
不被察覺還好,若是被普通人不小心瞧見了,很容易引起混亂。
“對了,前兩日,”邵蒙仔細回憶了下,“街頭剛好有群道士經過,屬下擔心被那些人看到,便躲進另一條街道去了,中間柳公子似乎有離開過香茗茶坊,時間不長,像是去隔壁酒樓里取了個食盒,之后將那食盒給了街邊的一名乞丐。”
邵蒙皺了皺眉,當時正巧有馬車路過,再之后發生何事他便沒有看清了。
不過柳遙心善,過去也經常施舍街邊的窮人和乞丐,有這樣的舉動也算正常。
殷月離沒有說話,腳下黑影攢動。
自從盛陽節之后,不單只是邵蒙,就連他的影子也時常尋不到柳遙的蹤跡。
天色有些陰沉,似乎又要下雪。
吱吱嘎嘎,分明是白天,不遠處卻再次傳來古怪的腳步聲音,像是有人在門前不斷走動,十分惹人心煩。
殷月離輕輕蹙眉,原本還安靜伏在他腳下的陰影驟然竄起,直接朝著門外撲去。
一陣慘叫聲傳來。
仿佛有什么東西被陰影用力拖拽進屋內,幾乎連掙扎都來不及,便合著滿地的積雪一起被絞成了粉碎。
是之前總在莊園里轉悠的那只雪煞?
邵蒙瞥了眼濺到自己腳下的污血,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繼續方才的話題。
“主子,是否要找個借口,讓柳公子往后都留在莊園之內,方便隨時看管?”
“不用,”擾人清靜的聲音消失,殷月離臉色好看了些許,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讓他去吧,你看住幾個城門,到下午將他按時接回來就行了。”
“是。”邵蒙恭敬垂頭。
外面的陽光被烏云遮蔽,天氣卻并不算冷。
柳遙進到茶坊,來不及詢問今天的生意,抓緊時間將徐伯叫到身邊,把自己之前的打算說了一遍。
“您的意思是,讓我去打探月初新開的那家酒樓?”
徐伯滿臉疑惑,打探其他茶坊他能理解,只是酒樓?茶坊內并不售賣酒水,日常買賣和豐樂樓八竿子打不著。
無論對方是怎么做生意的,應該都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才對。
“不是打探豐樂樓的買賣,是弄清楚他家最近有哪些客人住在后院的客房里,特別是那些長住客。”
柳遙看了看四周,放輕聲音道,“我要找一個人,沒多少時間了,最好是能在明日之前找到。”
找人?
徐伯更加困惑了,只能猜測道:“那人是……欠了您的錢嗎。”
“比欠錢還嚴重。”柳遙一臉苦澀。
這回徐伯瞪大眼睛,比了個已經完全明白的手勢。
“這可不成,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小公子等著吧,我和那新開的酒樓掌柜有些交情,保管中午之前就能將那人找到!”
柳遙終于放下心來,“那便有勞徐伯了。”
徐伯辦事果然妥當,以談酒水生意為借口,不過一個時辰便探清了有關里正的消息。
按照酒樓掌柜的說法,刑傅林是在大半月前租下那間屋子的。
據說是為了招待一名貴客,租期直到年底,為此花了不少銀兩。
起初酒樓掌柜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貴客,結果等人到來才發現,居然是位從羌吾來的嚓瑪婆子。
嚓瑪婆子是什么人物,能通鬼神之力,信仰兇神,甚至據說還喜歡飼養小鬼,這樣的人住在酒樓后院,酒樓掌柜當時便急了,連忙跑去與刑傅林理論。
只可惜,租房契約早就已經簽好了,再加上酒樓剛開張不久,掌柜也擔心嚓瑪婆子的報復,言語上不敢太過強硬,于是最后只能放任。
好在那嚓瑪婆子沒過多久便離開了,換成里正一家住在院內。雖然依舊鬼鬼祟祟,不知在忙些什么,但總比先前的嚓瑪婆子好上太多,酒樓掌柜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那嚓瑪婆子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柳遙連忙問。
徐伯說了個日期。
柳遙算了算,恰好便是自己穿著嫁衣在宅院呆夠三日,從止戈山頂下來的那一天。
也就是那一日,柳遙以為祭品的事情已經徹底結束,他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卻沒想到一切原來僅僅只是個開始。
“所以小公子想要找的,是您村里的那位里正?”徐伯忽然問。
“沒有,其實是要找我一個朋友,名叫田鈺的,他臨走前去過里正家中。所以我想找里正問問,看能不能知道田鈺如今的去向。”柳遙含糊著笑道。
徐伯不明所以,只能點頭。
不敢讓徐伯看出端倪,柳遙好容易忙完茶坊的事情,終于借口離開茶坊,趕到豐樂樓后院。
也是運氣不錯,正在柳遙猶豫著該如何進到院子時,剛好瞧見里正從里面推門走出。
兩邊一對視,里正刑傅林頓時見了鬼似的,轉身便要關緊院門,卻被眼疾手快的柳遙一把抓住。
“刑叔這么匆忙,是要往哪里去啊?”柳遙笑容冷淡。
刑傅林嚇得六神無主,話都不會說了,一個勁兒地朝他身后望去。
“小柳,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是祂告訴你的嗎!”
“祂?”柳遙眉頭微皺,繼續攔著不讓對面人離開,“所以你知道祂是誰。”
雖然沒有明說,但柳遙猜到對方指的應該是殷月離。也就是說,里正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山上的兇神具體是誰,也清楚所謂三天的祭品期限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只要他上了山,那么往后的事情就都由不得他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刑傅林急著想要離開,拼命掙扎起來,“我給你銀子吧,一百兩怎么樣,求求你放過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想要害你的。”
“放過你?”即便再好的脾氣,柳遙也已經被氣得冒煙了,“那你騙我去當祭品的時候,有沒有想到要放過我?”
“我也不想這樣啊,那個婆子說了,如果不送上合適的祭品。等到了期限之后,不只是九橋村和宴城,屆時整個大承都要生靈涂炭!”
刑傅林嚇得面無血色,又急著去看柳遙的身后,“你既然能找到我,應該也知道祂的身份了,聽叔一句話,這都是你的命,你就認了吧。”
“認命?好啊,”柳遙氣過了頭,反而冷靜下來,也不拉著他了,干脆站在原地道,“反正都是要死的,那我現在便回去告訴月離,你要帶著我一起逃出宴城,你猜猜他會怎么做。”
刑傅林倒吸一口涼氣,“你瘋了!”
“是啊,”柳遙平靜點頭,“或者還有一個法子,只要你能告訴我該如何才能徹底擺脫他,過去的事情便一筆勾銷,我也不會再來找你的麻煩了。”
“不行!”
刑傅林急得團團亂轉,嘴里念叨著死定了,要遭報應的。
柳遙沒有再勸,只耐心等待他的回應。
忽然,房門被推開,一個半大的男孩怯怯探出頭來,似乎是刑傅林的孫兒,問他在外頭做什么,怎么不進屋去吃飯。
“是有一個法子,”刑傅林望著孫兒稚嫩的小臉,終于狠下心來,“是那嚓瑪婆子偶然說起的,估計能解除你的祭品身份。”
“但也僅僅只是解除祭品身份,具體有什么后果我也不清楚,你如果不怕死的話,就自己去試一試吧。”
臨近中午時烏云終于散去,碧空如洗,仿佛沒有一絲陰霾。
從酒樓后院出來,柳遙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道上,身邊依稀能聽到各種小販叫賣的聲音。
按照里正剛剛的說法,想要擺脫祭品的身份其實十分簡單,只要回到山上,進到宅院內那個擺放了許多牌位的房間,用自己的血在那人的牌位后面寫下某種特殊的符文,再燒掉上山時的嫁衣,那他從此便徹底自由了。
柳遙不過是普通人,能被對方如此執著看中,很可能僅僅是因為他祭品的身份。
而反過來,只要他能脫離這一層身份,再想要逃跑估計就很容易了。
“那如果我到時成功逃走了,村里的其他人會不會被他遷怒?”柳遙問里正。
當時刑傅林只是冷笑,“真想發善心就留下來犧牲自己好了。反正辦法已經說了,我明天便要離開宴城了,你走不走隨你的便吧。”
迎面有幾名道士經過,估計是酒樓掌柜請來祈福的高人,手里舉著桃木劍,在酒樓下面念念有詞。
柳遙繞過那些道士,就看見對面街道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舉著紅色的油紙傘,似乎并不習慣晌午的陽光,大半個身子都藏在陰影里面。
一雙眼睛無悲無喜,只安靜望著柳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