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離開了地獄,哪里都是……
之后數日, 成豫都沒有現身。
衛霓照常上班,下班后依然回到他們共同的房子里,但私底下, 她已經開始尋找合適的房子打算近日搬出。
父母那里,她打算拿到離婚證后再告訴他們這件事。
她用理智安排好一切, 用繁忙來逼著自己往前走, 不敢有停下來胡思亂想的時間。
數天腳不著地的忙碌后, 急救中心終于迎來稍微平和的一個傍晚, 衛霓入職快一個月了,還是第一次有時間像其他科室的醫務人員一樣,到內部食堂用工作餐。
去食堂打飯的時候,實習生不邀自來,像尾巴一樣緊緊跟在衛霓身旁, 嘰嘰喳喳地說著醫院里的消息。
小姑娘永遠精神飽滿, 對未來充滿野心勃勃的希望, 衛霓時常羨慕她的這股朝氣, 偶爾,又從她身上想起另一個生機勃勃的身影。
醫院食堂的飯菜葷素搭配合宜, 營養滿分,味道也還算得上不錯。
實習生小小的個子,胃口卻好得很, 二兩米飯和兩葷一素很快就被她風卷殘云一般消滅了。
與她成為鮮明對比的, 就是旁邊味如嚼蠟的衛霓。
“……不合你的胃口?”實習生詫異地看著她沒怎么動的餐盤。
“有點不舒服。”衛霓輕聲說。
“要不要去門診看看?”
“沒事。”衛霓搖了搖頭,說,“可能是經期快來了。”
痛經是大多數女人都有經驗的事情,實習生立即關切道:“那我一會給你點杯熱牛奶。”
“老毛病了,不用了……”
“這種時候喝點熱牛奶才舒服。”實習生執著道, “一會回辦公室我就點,反正我也要點奶茶,順便的事。”
衛霓推拒不掉,只好收下實習生的好意:“謝謝。”
“咱們的關系,謝什么謝。”實習生笑嘻嘻地往她身上靠了靠。
因為不愿讓別人久等的緣故,衛霓沒有胃口也強撐著把餐盤里的米飯和菜吃了個七七八八。
往急救中心回去的路上,衛霓在郁郁蔥蔥的康復花園里瞥見了一個發呆的側影。
她的腳步不知不覺一頓。
走在她身旁的實習生還沒發覺她已經落后,衛霓的內心還在糾結,聲音已經脫口而出。
“……你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
實習生在該機靈的時候很機靈,明知衛霓在急救中心以外的地方沒有事,卻還是知情識趣地笑道:“那我先回去啦,快點回來喝熱牛奶啊!”
衛霓和實習生揮手告別后,獨自走向了寬闊的康復花園。
這個時間點,患者和醫務人員不是在病房就是在食堂,康復花園里冷冷清清。
衛霓緩緩走到花園長椅上呆滯不動的女人面前。
經過數日調養,女人身上的紗布和繃帶拆了大半,皮下出血造成的淤青因為身體虛弱的原因,依然觸目驚心地留在她的脖子和面龐上。
衛霓站在她面前,她也像毫無察覺一樣,木然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方——即使她眼前什么也沒有,就連虛空也被遮擋。
在長椅另一側坐下后,衛霓也學著她,抬起雙眼,目光放空。
很多景色都被包攬在眼簾中,但渙散的目光毫無焦點,換言之,也可以說是什么也沒有。
融于環境,像樹像花,像風像光,存在著,也僅僅是存在著。
舍棄自我,只求成為失去痛覺的存在。
“……也許你會覺得大言不慚,但我也有過和你類似的心境。”
衛霓沉默半晌后開口,而她身旁的女人依然如石化一般毫無變化。
“就在一個月前,我親眼見到結婚五年的丈夫的出軌現場。”衛霓低聲說,“那時候,我才真正理解什么叫痛不欲生。”
“我們是大學同學,相識兩年,交往三年,結婚五年……十年了,我曾以為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直到我最信任的人……親手毀了我熟悉美滿的世界。”
“……自以為是的幻想背后,真相如此殘忍。”
女人始終沒有反應,衛霓也像說給風聽一樣,輕若呢喃地說道:
“……人們總說及時止損,他們輕描淡寫的語氣,好像從身體里剜走一部分不需要任何勇氣一樣。”
“如果你真正愛過一個人,就會發現放棄他和放棄自己一樣難。”衛霓說,“我們不是傻瓜……不是不知道及時止損的道理。我們難以放棄……只是因為,仍奢望著從前的愛人從眼前的陌生人身體里面蘇醒。”
微風吹過花園里的草木,碎金般的夕陽從樹影搖曳間飄落。衛霓的聲音像穿過花木的晚風般溫柔。
“……我也曾躊躇過。想過要不要當什么事都沒發生,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在那個世界生活了十年,每一磚一木都是我和他的回憶堆積而成。如果割舍他,也就意味著要割舍掉過去十年間的自己。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回憶,都將成為避之不及的垃圾,被我親手埋進記憶的最深處。割舍他,也就意味著我要做出決定,舍棄我在他身上消耗的所有歲月和情感,割舍他,以及和他一體生長的那一部分自己。”
“……不到最后一刻,誰又甘心砍掉自己感染的手臂呢?”
衛霓轉過頭,看著身旁的女人,目光從殘留著掐痕的脖頸移到瘦骨嶙峋的背脊上。
“前幾日,我終于和我的丈夫提出了離婚。”
女人依然一聲不吭,僵硬不動,原本木然的面孔卻似乎有了一絲變化。
“因為我明白……如果有人該為這一切負起責任,那也只有他,沒有別人。希望他身體里有另一個邪惡的靈魂支配他做出這一切,只是我一廂情愿的幻想。我不能奢求他突然醒悟,變回從前好的那個他。”
“因為……他就是他,好的那一面是他,壞的那一面也是他。”
“提出離婚,并不容易,但我做到了,并且一點兒也不后悔,相反,我感覺松了很大的一口氣。”衛霓說,“在那一瞬間,我才明白,之前的躊躇與擔憂都是多余的,我根本不必擔心離婚之后過得不好——”
衛霓伸出手,輕輕地覆蓋在了女人骨瘦如柴的右手上。
“離開了地獄,哪里都是天堂。”
女人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像是被滾燙的火苗舔到一樣,在條件反射地一緊之后,一滴溫熱的眼淚落到了衛霓的手背上。
緊接著,女人的手從衛霓手掌下縮了出去。
衛霓看著她通紅的眼睛,洶涌的淚水在那雙曾經麻木的眼睛里顫抖,搖搖欲墜。那種被外界殘暴抽取之后剩下的空虛,正在從她身上褪去。
女人就像難以承受這一刻噴涌而出的巨大情感似的,一言不發地起身,逃也似地往急救中心方向跑開了。
衛霓的話像是一粒石子落進了廣袤的大海,看似沒有回應,但真正有沒有變化,只有大海才知道。
許久后,衛霓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她轉過身,和意料之外的人對上目光。
張楠金獨自一人站在不遠處的小徑入口處,已不知看了多久。
在短暫的對視后,張楠金率先朝她走了過來。
在她面前站定后,張楠金看了她一會,用一種無奈的語氣開口道:
“……你這愛管閑事的性格一點沒變。”
衛霓回以沉默。
在這一刻,她們的身份不是職場上下級,而是平等的同屆校友。
“這一行做久了,有時候挺累的。”張楠金抬眼看向女人離開的方向,“你會遇見各式各樣的患者,有的患者,對他們而言,死亡并不可怕……活著才是。我曾搶救過一個自殺的重度抑郁癥患者,她質問我,她感受不到活著的任何樂趣,連呼吸都覺得是種負擔,我既然無法替她承受這種痛苦,又有什么資格阻止她擺脫這種痛苦?”
“我回答不了她,只能告訴她,活著才有希望。”
“一年后,她第二次自殺了。”張楠金停頓片刻,輕輕道,“這回沒救回來。”
“ 她的遺書里,有一句話……活著也沒有希望。”
張楠金垂下眼,右手伸進口袋里剛拿出一盒香煙,卻在隨后改變了主意。
她把香煙重新放回兜里,輕輕呼出一口氣,神色間露出一抹悵然。
“……她才十八歲。”
“我常常想起她,”張楠金說,“但即便是現在,我也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有什么話能夠真正安慰到她。你剛剛說了那么多,有沒有想過,很可能什么事情都不會改變?”
“……那又怎樣?”衛霓抬起眼。
張楠金一怔。
衛霓眸光平靜,低聲道:
“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患者走向絕路。”
過了很久之后,張楠金才重新開口。
“……看到你,我就想起那個時候的自己。”她的臉上露出些許惘然,“我已經變了,可你還沒有變。”
衛霓剛要張口,她就露出笑意,推翻了自己的上一句話:
“不,你也變了。”
張楠金看著衛霓,說:“你結婚的時候我沒送禮物,離婚的時候不能不送。從明天起,你不用來急救中心值班了。”
衛霓一愣,以為自己受到處罰。
“張院長——”
“你的試用期提前結束了,從明天起,你和其他醫生一樣,按照排班在各科室輪值。”張楠金說。
衛霓的心情像云霄飛車一樣忽下忽上,好在最后平安落地,還多有雀躍。
“你的工作調動我會和姜主任說的,你下班時再去找她確認明天的排班表。”張楠金笑道。
衛霓客氣道謝,張楠金還想說些什么,口袋里震動的一個電話讓她走到了一旁。衛霓等了片刻,見這個電話暫時沒有結束的跡象,放輕腳步離開了康復花園。
急救中心二樓安安靜靜,醫護人員都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事,沒有新的病人入院,算不上悠閑,但也算是急救中心難得的平和。
衛霓的目光掃過廊下的病床時,在一個空床位上停了下來。
應該比她更早回到急救中心的女人并不在,不僅如此,床上干干凈凈,所有個人物品都沒有了。
“十一床的病人去哪里了?”她攔住一個拿著病歷本路過的護士。
護士想了想,說:
“張醫生負責的十一床?她剛剛辦理手續出院了。”
見衛霓愣著沒說話,護士好心道:“衛醫生有什么事要找這位患者嗎?”
“……沒什么。”衛霓搖了搖頭,“不好意思,耽擱你了。”
衛霓回到醫生辦公室,實習生正坐在工位前打報告,余光瞥見衛霓的身影,立即叫道:“你的牛奶在桌上,要是冷了你就拿去微波爐打一下,我這里太忙了,有三個患者的報告要馬上打出來……”
衛霓拿起桌上的外賣牛奶試了試溫度,笑道,“沒關系,溫度正好。謝謝你。”
“謝什么謝,我也經常受你照顧呢。”實習生不以為意道。
衛霓想了想,還是將自己明天起就正常輪值,不會再固守急救中心的事給實習生說了。
“那我不是經常見不到你了?”實習生大叫一聲,停下打報告的手,轉著輪子蹬到衛霓面前,垮著臉抱怨道,“也沒有人陪我吃飯了,想找人說話也找不到人了……”
“還有張醫生和陳醫生呢,”衛霓提醒道,“陳醫生也是年輕女醫生,你們應該能說得來。”
實習生像貓一樣哼了一聲,不怎么高興地說:
“我才不愿意和她玩呢。”
她的消沉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下一秒,她就揚起燦爛的笑臉,興沖沖地對衛霓說:
“不過其他科室沒有急救中心這么忙——要是我有時間吃飯,你肯定也有時間吃飯,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去食堂好不好?”
得到衛霓的承諾后,實習生又高高興興了。
她興高采烈道:
“為了慶祝你正常輪值,一會下了班我請你吃宵夜吧。我知道一家特好吃的龍蝦館,我們去吃——”
“衛醫生——”
護士的話打斷了實習生的邀約。
“六床來病人了。”
“我這就來。”
衛霓立即起身往門口走去。實習生的夜宵邀請沒說完就流產,撇了撇嘴,只好轉過身繼續和枯燥的患者報告對戰。
走出醫生辦公室后,衛霓駕輕就熟地往六床方向走去。
她剛剛抬起眼,腳步就頓住了。
“衛醫生?”護士不解地看著她。
衛霓目光筆直向前,定定地望著六號病床上的人。
解星散依然一身黑色,他似乎發現了衛霓的目光,但特意避開了。鮮血從利落的圓寸下流下,他拿一塊染血的紗布隨手按著,似乎不覺得痛,神情更多是不耐煩。
上次被他飛出的鼓棒打到眼睛的人站在病床旁邊,滿臉擔憂,一見衛霓就叫了起來:
“醫生,醫生!這里!”
片刻后,衛霓終于抬腳朝他走去。
15. 第 15 章 “……下次見了,衛醫生……
衛霓走到解星散面前, 戴上一次性醫用手套,輕輕掀起他按著的那塊紗布。
她的手剛碰上紗布,解星散的手就立即松開了, 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獸,生怕遲了一秒和她狹路相逢。
解星散的反應讓衛霓頓了頓, 抬眼看了他一眼。他依舊是那張生人勿進的冷臉, 視線也固執地盯著前方, 不留一絲余光落到她身上。
衛霓一邊查看他的傷勢, 一邊面色如常地問:
“怎么弄的?”
解星散板著一張冷臉不說話,旁邊的梅有潛見狀忙說:“被人拿酒瓶子敲的!”
衛霓對身邊的護士吩咐道:“拿酒精和縫合包來。”
護士很快用托盤拿來了她需要的東西,衛霓對解星散說:“躺下。”
解星散今晚第一回正眼看向衛霓,挑起右邊眉頭,下壓的嘴角透著不快:“……躺下干什么?”
“你不躺下, 我怎么縫合?”衛霓說。
解星散被問住, 僵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躺了下去。
躺下去后, 他也瞪著眼睛瞅那天花板, 好像閉個一會就要遭人暗算,全神戒備的模樣讓衛霓都忍不住心里發笑。
衛霓故意板著臉, 用縫合包里的鑷子仔細地挑出傷口里的碎玻璃渣。
解星散在這個過程里面不改色,反而是旁觀的梅有潛一會就齜牙咧嘴,好像那酒瓶子是敲在了他的頭上。
“醫生, 他這傷沒事吧?我看流了這么多血, 要不要輸個血什么的啊……”梅有潛一臉擔憂。
衛霓看了他一眼,輕輕擦去從解星散傷口流下的鮮血。
“萬幸沒有傷到要害。小靜脈出血看著嚴重,加壓包扎后很快就能止血了。”
梅有潛明顯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清創消毒之后,衛霓拿出縫合工具,為了縫合傷口, 她不得不彎下腰,貼近解星散的額頭。
走廊里燈光通明,相熟的病人閑聊家常,查房的醫護人員在走動。
交談聲此起彼伏。
世界分明喧鬧,她俯身靠近的那一剎,卻像置身無聲的宇宙。
解星散隨著她的靠近僵直身體。
他的視線固定在天花板,當她的目光落在他眼睛上時,忍不住顫了顫睫毛。
他的睫毛,纖長而柔順,像鴉長而密的翅膀,是身上唯一溫順之處。
他試圖裝作平靜和漠不關心的努力,在誠實的身體語言下一敗涂地。
環境的聲音無限壓制,凌駕在這之上的,是突然強壯的心跳。
衛霓抿緊嘴唇,加快手上的動作。
終于,她包扎好了傷口,不帶一秒遲疑地站直了身體。
“回去以后注意飲食,忌辛辣油膩和酒精,如果飲水后有嘔吐情況,需要立即前來醫院就醫。”衛霓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
梅有潛露著感激的笑,說:“多謝醫生,麻煩你了!”
“應該的。”她輕輕點了點頭,“你們休息一會吧,有事叫我。”
衛霓轉身離開的時候,有一束目光如影隨形。
回到醫生辦公室后,她繼續剩余的工作,腦海里偶爾浮出解星散捂著傷口坐在病床上的身影。就像醉漢總會吸引酒瓶一樣,解星散那張一看就爭強好斗的面容,惹上麻煩事也不是什么值得吃驚的事。
奇妙的是并不值得吃驚的事,卻會屢次三番出現在衛霓的大腦里。
八點過十五,和衛霓換班的醫生一邊說著路上堵車,很抱歉的話,一邊進了醫生辦公室。
衛霓和他交班之后,換回日常穿的衣服,提著自己的包走出了急救中心。
急救中心外的夜色被燈火通明的住院樓的燈光所驅趕,昏黃的路燈吸引著撲火的飛蛾,單薄翅膀在滾燙燈泡上一觸即離的聲音構成衛霓的每個夏夜。
她踩著自己的影子,想起從前和成豫走過的那些夏夜。
他們手牽著手,走在大學城的路燈下。成豫的手溫暖而濕潤,和她永遠涼冰冰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他要么把她的手握在手里,要么揣在兜里。
如果是冬夜,他還會拿到臉前,用哈氣來溫暖她的冷。
沒有人是傻瓜。
沒有人受到傷害還會徘徊不去。
她們真正舍不得的,是曾經那么幸福的自己。
幸福到以為擁有全世界的自己。無憂無慮的自己。稚嫩單純的自己。英勇無畏的自己。
比起難以舍棄過去的她們,病灶還未病入膏肓,或許仍有搶救的價值,但毅然決然壯士斷腕的衛霓,更像個異類。
她不后悔。
成豫曾牽著她的手,駐足在忽明忽暗的老舊路燈下,帶著一縷哂笑抬頭觀望逐光的飛蛾。
路燈下鋪陳著大量死去的飛蛾尸體。
滋啦滋啦的聲音仍絡繹不絕。
她知道執拗的結局。
她所珍視的,期望的,永遠也不可能再從成豫那里得到。
黯淡的燈光像虛弱的火苗,竭盡全力往黑暗里延伸。通向醫院大門的坡道蜿蜒漫長,她走過一個轉角,漸漸停下腳步。
“……你真沒事兒?”
陪解星散來就診的男青年站在路燈下,面露擔憂。
石壁背后傳來衛霓熟悉的吊兒郎當的聲音:
“不就是被敲了一下,能有什么事?皮外傷而已,過幾天就好了。”
“那你酒吧的工作怎么辦?”
“多得是夜場想挖我——只有老子挑夜場,沒有夜場挑老子的份。”解星散的聲音透出一絲不耐,“就算那傻逼今天不來挑釁,我也不打算繼續干了。”
“你也真是倒霉,C市這么多酒吧,怎么偏偏讓你和那個被撞的瑪莎拉蒂車主面對面了?”梅有潛一臉苦相,“還好那瓶子沒砸到要害……不過,那一下你怎么沒躲過去?我看你之前不是躲得挺好嗎?想什么去了?”
“你當我是忍者?”解星散說,“沒躲過當然是因為來不及了,難不成還是我把腦袋送上去給他砸的?”
“你跟我發什么脾氣……”梅有潛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樣子,心有不滿也只敢嘟囔著發泄。
出醫院的路不止這一條,對于不愿作無用寒暄的衛霓來說,她正在為難是調頭離開還是裝作看手機徑直走過,梅有潛一抬眼,恰好望見不遠處的衛霓。
他以為她剛來,一臉驚喜地揮了揮手:
“呀,衛醫生!你下班了?”
衛霓只好走了過去。
隱在石壁后的解星散漸漸露出身影,他聳拉著身體,眉心微蹙,臉上寫著不開心,手里不知在搗鼓什么,一抹油綠一閃而過。
“……你們還沒走?”
衛霓的視線掃過解星散時,他聳拉的身體馬上直了。
“馬上就走了。我有點不放心,跟他聊了聊。”梅有潛見到衛霓,不知為何像是松了口氣。他看了看解星散,試探道,“瑪莎拉蒂車主那邊,要不要找人……”
解星散面露不耐,截過他的話:“屁大點事,別鬧大了。”
“行,那我先走了。”梅有潛看了眼衛霓,笑著朝她點了點頭,“衛醫生,我先走了。”
梅有潛的車就停在不遠處,一輛十幾萬的灰色小轎車,嗚嗚開走后,衛霓將目光放到解星散身上。
他垂著頭,右手揣在褲兜里,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劃拉著干燥的地面。
“……對不起。”衛霓說。
“什么?”解星散瞇著眼抬起頭,眉心皺成一團,好像不太相信剛剛聽到的話語。
“上次的事,對不起。”開了頭之后,衛霓后面的話就說得流暢多了。她看著解星散的眼睛,說,“那天我心情不好遷怒了你……對不起。”
“什么事心情不好?”
這回輪到衛霓愣了一愣。
“能讓你這老好人氣成那樣,不是一點小事吧?”解星散說。
面對面站立,衛霓平視的目光只能對準他的喉結。和他說話的時候,她必須微微昂頭才能正視他的面孔。
解星散沉著的眼眸在路燈下像溪水里滌蕩的黑寶石。不帶絲毫雜質,專注而冷靜。
“……你丟工作了?”衛霓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晦暗不明的天色掩映,解星散似乎笑了笑。
“在場子里大鬧了一場——丟工作比賠償夜場損失要劃算多了。”
衛霓不知道該回應什么,兩人一時陷入緘默。
解星散換了只腳作為身體重心,他將兩手揣在兜里,神色隨意:“你的車在哪兒?我送你過去,這條路太暗了,你一個人不安全。”
“我沒有車。”衛霓說。
“每天你都走這條路下班?一個人?”解星散眉心皺成一個明顯的川字,“值夜班的時候也是這樣?”
衛霓從前沒覺得這是一件多么危險的事,畢竟是到處都有監控和行人的醫院。
“沒關系,運氣好的時候,往醫院大門方向走走就能遇到空出租。”
衛霓的解釋沒有讓解星散安心。
他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我送你下去打車。”
似乎怕衛霓誤會,他又馬上補充了一句:“我坐車來的醫院,沒騎車,不然就送你了。”
“……沒關系。”衛霓說。
客氣,疏離。她的每一句回答都多么無趣。
衛霓無法想象,怎么還有成豫以外的人能夠忍受她的沉悶和死板。
兩人并排往坡道下的醫院大門走去,這條衛霓已經熟悉的路,在這一晚忽然變得漫長起來。
以光團的形式照亮蜿蜒坡道的瘦長路燈,溫熱的風穿過坡道兩邊影影綽綽的樹木,搖晃的夏夜光影,鋪滿二人腳下。
走到坡道盡頭,光線驟然明亮。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亮如白晝,炫目的招牌霓虹和耀眼車燈此起彼伏,賣夜宵的店在大聲吆喝,間雜著一聲聲喇叭。世界如此繁鬧多彩,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沉郁就黯然失色。
街上空出租很多,解星散隨手就招下一輛。
衛霓剛想伸手拉開車門,解星散就自然地在她之前拉開了車門。
“謝謝。”
她坐進后排,剛想和解星散禮貌道別,后者就一屁股坐了進來。
“……”
解星散理直氣壯地迎著她詫異的視線。
“順路。”
司機從后視鏡里瞥著兩人:“去哪兒?”
解星散直接報上了衛霓的住址。
衛霓徹底閉嘴了。
出租車緩緩啟動,重新匯入了車流。
衛霓沉默不語地望著窗外。解星散似乎看出她不想說話,也罕見地保持著緘默。世界折射在玻璃車窗上,散成無數個絢麗的光斑。
透過這五光十色的光斑,衛霓看見了兩個映在玻璃窗上的面孔。
出租車在目的地停了下來,解星散先下車,衛霓隨后。
“我把錢轉給你。”
不愿欠人人情的衛霓習慣性地說。
“好啊。”解星散說。
衛霓拿著手機往他展示出來的手機屏幕上一掃,滴的一聲后,出現的是解星散的個人賬號。
“轉賬給我。”
不等衛霓開口,解星散飛快地坐回了出租車里。
“對了——”解星散按下車窗,將胳膊壓在車窗上,探出頭來對衛霓說,“有個東西忘了給你。”
“什么?”
“你過來。”
解星散朝她招招手。
猶豫片刻后,衛霓走了過去。
在她攤開的手掌上,一枚小小的,毛茸茸而綠油油的東西落了下來。
像吻一樣,輕輕落在她的手心。
她再抬起頭,迎來的是解星散的粲然一笑。
彩虹一般的光斑在他身后閃爍。
“沒有錦旗,就用這個代替啰。”小馬駒一樣桀驁自由的神情出現在他的臉上,青年對她笑了笑,說,“……下次見了,衛醫生。”
出租車揚長而去,衛霓低頭看向自己掌心。
一枚用兩根狗尾巴草編制的兔耳朵戒指,靜靜地與她對視。
16. 第 16 章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添加解星散之后的日子, 依舊沒什么改變。
在那條轉賬記錄之后,再沒有新的消息發生。
在外科輪值一周后,衛霓再次排到了急救中心的夜班。得知這個消息的實習生, 從一天前就開始興奮不已。
當晚,衛霓一進熟悉的急救中心二樓辦公室, 滿面笑容的實習生就拿起桌上的星巴克朝她舉了舉——衛霓的桌上也放著一個星巴克的紙袋。
她笑著將路上買的咖啡泡芙放到實習生桌上, 換來對方驚喜的呼聲。
急救中心向來是醫院最忙的地方, 衛霓剛換好工作服, 她負責的床位就來了新的患者。
實習生給的那杯咖啡,直到過了零點,她才有空坐下來喝上一口。
座椅還沒坐熱,護士就又送來了新的患者。
衛霓剛走出醫生辦公室就被那熟悉的身影嚇了一跳,周夢瑤抱著上次在她家里見過的最大的孩子, 一臉焦急地站在走廊里。
“夢瑤?”
周夢瑤見了她也大吃一驚, 只是沒有時間留給她來表達這份吃驚。
“孩子怎么了?”衛霓走到她面前, 伸手試了試孩子紅通通的額頭溫度, “發燒?”
“是啊,夜里不知怎么的, 突然燒了起來。”周夢瑤著急道,“我給他量過體溫——39.8℃。”
衛霓讓護士拿來工具,重新給孩子量了體溫, 再次確認體溫后, 衛霓讓周夢瑤帶著孩子去查血。
取回結果后,衛霓仔細看了一遍。
“康康怎么樣了?”周夢瑤把半大的孩子艱難地兜在懷里,一臉擔憂地看著衛霓。
“別擔心,我給他開一點藥,再輸一晚液應該就能退燒了。”衛霓安慰道。
聽到衛霓這么說, 周夢瑤才舒了一口氣。
正好眼下也沒有新的病人,衛霓就陪驚魂未定的周夢瑤說了會話。
周夢瑤坐在病床邊,大兒子紅通通的臉枕在她腿上,小手依戀地拉著她的食指。她伸手撥開大兒子額頭被汗沾濕的碎發,為了不吵醒兒子,低聲道:
“還好你在這里,不然我一個人帶孩子來醫院,還真手足無措了……”
“怎么是你一個人來?”衛霓問。
“老陳出差去啦,家里的保姆要照顧兩個小的,我只好自己開車帶孩子來了。”周夢瑤頓了頓,既生氣又心疼的視線落在大兒子肉嘟嘟的臉上,“康康這孩子,大哭大鬧一晚上,半夜開始就突然燒了起來,嚇了我一大跳!”
“遇到什么事了?”
周夢瑤像是悶了許久,衛霓一問就立即打開了話匣子。
“這孩子怎么都不愿意去上我和老陳給他選的書法班,非要鬧著學什么——架子鼓。我怎么可能讓他在家里敲那咚咚當當的東西?他受得了,家里其他人受得了?”
衛霓知道周夢瑤需要傾述,因此靜靜地當著忠實的聽眾。
“老陳說,孩子對音樂感興趣,那就給他請個音樂老師。我們請了小提琴和鋼琴老師回家試課,這孩子連人家的面都不愿意見,躲在屋子里說什么也要學架子鼓——害得我還被老陳說了一頓,說是因為我讓孩子看了太多電視,他才想一出是一出。”
周夢瑤一臉氣悶,倒是讓衛霓看見了一絲少女時期嬌憨的影子。
衛霓忍不住笑道:“康康對架子鼓感興趣,就讓他去學吧。說不定你不攔他之后,他還反倒沒興趣了呢。”
周夢瑤嘆了口氣。
“希望如此吧。等他好了,我還要托人去找個架子鼓老師——真是上輩子欠他的!”周夢瑤無可奈何道。
衛霓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但是這人和她非親非故,又不知根底,她推薦起來多少有些怪異。
周夢瑤看出她的欲言又止,主動問道:“怎么了?”
“沒什么……”衛霓避重就輕道,“只是想起有個認識的人,正好是架子鼓老師。”
周夢瑤立即起了興趣:“你還認識這樣的人?是誰?水平高嗎?只要水平高,價錢都好說——”
衛霓回憶了一下解星散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些自我宣傳,說:
“他在全國排名第一的流行音樂學院讀大四,是架子鼓專業的年級第一。具體水平……我沒見過他打鼓,”衛霓頓了頓,補充道,“應該還不錯吧,畢竟專業成績擺在那里。”
聽到是在讀學生,周夢瑤的興趣立即降了,她似乎更想找經驗豐富,年級稍大的老師,而不是解星散這種還沒走出校園的青年。
周夢瑤禮貌性質地問了幾句解星散的情況,然后就將話題轉向了別的方向。
衛霓體貼配合,沒有進一步游說。
兩人又聊了一會,周夢瑤的家長里短說得差不多了,緘默片刻,她試探地問道:“你和成豫……現在怎么樣了?”
衛霓不想聽見這個名字,言簡意賅道:“我提出離婚了。”
“你真要離?”
周夢瑤大為吃驚,聲音也不由自主升了起來,好在她馬上意識到這件事的私密性,重新壓低聲音道:
“你家里知道嗎?”
衛霓搖了搖頭,望著自己膝上的雙手。
“……離了再告訴他們。”
周夢瑤神色復雜,一臉唏噓地看著她。
“我和老陳也就算了,沒想到你們也會走到今天這步……”她低聲說,“當年的你們,可是大家羨慕的對象……”
衛霓抬起頭來:“你和老陳怎么了?”
周夢瑤沉默片刻,說:“還能怎么,不好不壞唄。”
她自嘲地笑了笑,低頭撫弄熟睡的孩子臉龐:
“都有三個孩子了,還能怎么樣?婚姻不都是這個樣子的嗎?至少,不開心的時候我還能去買愛馬仕,已經比大多數人的婚姻要強了。”
衛霓看著她臉上自嘲的笑容,不知道她這番自我安慰,有沒有真的說服她自己。
“……我真羨慕你,”她抬起頭,看著衛霓眼睛里的人影,“有勇氣離開。”
好一會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各人有各人的選擇,正因為如此,各人才有各人的生活。衛霓知道,蒼白的勸說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她只是沉默。
“衛醫生,你丈夫來看你了。”
一個護士走了過來,面露艷羨地說。
衛霓心里一沉,朝護士示意的方向看去。
成豫筆直站在電梯間外,像等待檢閱的小學生一樣,她一望去,就露出微笑。
那張俊逸的臉龐搭配棕紅色的高級西裝恰到好處,顯得風流而深情。在旁人眼中,成豫或許是個成竹在胸,氣定神閑的成功人士,而衛霓眼中,他只是一個虛偽的背信棄義者。
他的笑再英俊,也遮掩不了略微僵硬的姿態,即便他裝得再風淡云輕,衛霓也看出了偽裝下的忐忑。
“要我陪你嗎?”周夢瑤露出關心的神色。
衛霓搖了搖頭,起身站了起來。
她走到成豫面前,無視他攢出的討好笑容,走進他身后無人的電梯間。
成豫臉上的尷尬一閃而過,他低頭掩飾,跟著衛霓走進電梯間。
衛霓走到窗邊站定,成豫也走了過來。他伸手想碰衛霓的手,衛霓神色冷淡地后退了一步,道:
“有什么話就說吧。”
“……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成豫說。
“不用。”衛霓說,“你把離婚協議簽了,就是對我的道歉。”
成豫沉默片刻,說:“我等你下班,我們好好聊一聊。”
“如果對離婚協議有意見,和我的律師聊。”衛霓轉身往醫院走廊里走去,“我會讓我的律師聯系你的。”
“霓霓!”成豫一聲急切的呼喊讓衛霓停下腳步。
不是因為想起過往美好回憶,而是怕他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
成豫在衛霓暗含怒火的目光下停頓了一下,然后低聲道:“即便是死刑犯也有陳述的機會,你讓我說完,好不好?”
衛霓面無波瀾,片刻后才說:“……有什么話就說吧,我只給你五分鐘。”
“在這里?”成豫看了眼防火門里亮堂的醫院走廊和穿梭的人影。
“就在這里。”衛霓堅定道。
成豫沉默了一會,重新開口:
“我可以發毒誓,我沒有和除你以外的任何女人發生過關系。”
“這一點你已經說過了。”衛霓說,“說完了?那就走吧。”
“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是如果換做是你,你會怎么做?”成豫說,“生意場除了談判桌和辦公樓,還有會所和俱樂部,KTV和各種沙龍。生意不是平白無故掉你頭上的,交情不在這些地方建立,難道在爾虞我詐的談判桌上建立嗎?”
“生意伙伴叫你去,你要是不去,別人就會覺得你清高——你看不起他。你不去,有的是競爭對手愿意去。換作是你,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衛霓無言。
“我知道這樣說很無恥……但是霓霓,我真的也有自己的無奈,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對不起你,不管再晚,喝得再醉,我都記得你在家里等我。”
“所有人都在做一件事的時候,為了不被這個圈子驅逐,你起碼也要裝一裝樣。至少,我從未忘記自己的本心。”
“霓霓……現實不是偶像劇,每個人都有卑躬屈膝,迫不得已的時候。”成豫的眼眶漸漸紅了,聲音越發低沉,“我知道你傷心了,但請你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你更好的生活……從今以后,我不會再和這些女人有任何聯系,生意上的邀約,你愿意陪我去就去,你不愿意,我就一個人去或者不去。我以后都聽你的,好嗎?”
“五分鐘到了。”
衛霓抬起腕表看了一眼。
“霓霓……”
“有一句話你說得很對。”衛霓說。
她抬起強壓怒火的雙眼直視成豫。
“你確實很無恥。”
個體要想融入社會,必然會有許多身不由己的時候。
有犧牲,有所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是——
“你所謂的更好的生活,究竟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
衛霓竭力克制自己的怒火,成豫的無恥毀滅了她心底殘余的一絲情誼。
“是你自己被野心蠱惑,想要將看到的一切財富和權力都據為己有,所以不斷降低底線,拿品格去換——卻好意思說是為了讓我過上更好的生活?”
成豫在她手術刀般銳利的視線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對我來說——我想要的那種生活,已經永遠不可能有了。”衛霓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是你親手毀滅的。”
“霓霓——”
“別再這么叫我。”衛霓說,“我嫌惡心。”
成豫伸出的手垂了下來,細邊眼鏡后的丹鳳眼里閃過一抹受傷。
“摔碎的鏡子就算你將它粘合起來,它也絕不可能再是從前那面鏡子了。與其今后自欺欺人,兩看相厭,不如就在這里分開吧。”衛霓說,“你簽了協議,我們還能和平分手。如果你還要繼續糾纏……我們就法庭上見。”
衛霓轉身往醫院走廊里走去,成豫臉上露出慌張神色,本能邁腿追來。
“衛霓——”
“衛醫生。”
成豫的聲音被另一個橫空冒出的聲音蓋過。
穿著白大褂的張楠金站在醫院走廊里,神色平靜地對衛霓說:“你去看看六號床的病人。”
“好。”
衛霓幾乎沒有猶豫就接受了張楠金的幫助。
她無視成豫一旁投來的祈求目光,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防火門背后。
電梯間只剩下張楠金和成豫二人。
“……你是?”成豫微微瞇眼,審視的目光仔細打量著眼前的短發女人。
“張楠金。”她直接報上姓名,“C市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副院長。”
“是你?”成豫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他用全新的目光看了眼張楠金,“你什么時候回C市了?”
“這不重要。”張楠金說,“重要的是,她已經決定要離開你,如果你還要繼續騷擾她,我不會袖手旁觀的。”
成豫乍一聽見這話,都快氣笑了。
“我和我老婆的事情,跟你有什么關系?”
“作為醫院的副院長,我當然有責任保證每位職員的身心健康——特別是衛霓。”張楠金緩緩道,“賢妻良母多得是,以你的條件,大可以找到更好的家庭主婦。當年即便你沒有半路出家,放到現在也不過是個庸醫。”
“你——”成豫變了臉色。
“衛霓和你不一樣。”張楠金說,“她有天分,有毅力。注定要在國際外科界展露鋒芒。”
她把雙手揣進白大褂的兜里,冰冷的目光像是閃著寒光的手術刀,毫不留情地戳進成豫身體。
“你市儈,庸俗,毫無自己的堅持,社會的原則就是你的原則——固然,這也是你成功的原因,但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種人。”張楠金說,“衛霓選擇更正錯誤,這很好,你們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如果你再來糾纏衛霓,第二天的C市早報就會登上某知名企業家外遇出軌的丑聞。對你們這種人來說,名聲比什么都重要,是吧?”
張楠金看著面色難看至極,卻又因為風度只能強壓怒火的成豫。
“我絕不會第二次眼睜睜看著衛霓栽進糞坑里。”她說,“成豫,這里不歡迎你。你走吧。”
電梯間里寂靜無聲,電梯門上方的顯示屏跳動著紅色的數字,從八緩緩下降。
成豫臉上覆著寒冰,那股在衛霓面前無法維持的人上人的矜持與傲氣,此時重新武裝了他冷硬的面龐。
“……你說得對,我們——和你,的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成豫整了整西裝衣領,流星銀的百達翡麗弦音腕表從平整的西裝袖口里露出一角。他高高在上地看著張楠金,冷聲道,“我做不到那么無私,也沒法冒著生命危險去救死扶傷,我只想讓我的家人過得比誰都好,我的所有行動,都是建立在這之上。”
“那衛霓過得好嗎?”張楠金反問。
成豫剛要說話,張楠金就神色厭惡地打斷他:
“不要回答我,回答你自己就可以。成豫——人在做,天在看,你能夠說謊話騙別人,騙不了自己。你捫心自問,你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別人,還是自己?”
不等成豫回答,張楠金已經轉身走進了防火門。
身后臉色鐵青的成豫什么感受,她并不在意。
走進防火門后,她一轉身就看見衛霓。
“……給你添麻煩了,抱歉。”衛霓低聲道。
“沒什么。”張楠金頓了頓,再次開口道,“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就告訴我。”
張楠金揣著雙手剛要離開,衛霓看著她的背影脫口而出:
“為什么要幫我?”
張楠金停下腳步,回身看向衛霓。
年輕的副院長身形瘦削,短發烏黑,潔白的耳廓上干干凈凈,連個耳洞都看不到。她將一邊黑發別到耳后,神色淡然地看著凝望她的衛霓,緩緩道:
“對我來說,我們有過共同進步的經歷,那就算得上是朋友了……對你來說,不是這樣的嗎?”
衛霓一愣。
張楠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在這一刻,衛霓意識到盡管在學習成績上她一直勝張楠金一頭,但在開闊的胸襟上,她卻輸張楠金好幾條街。
終于,她露出微笑。
“當然。”她說,“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17. 第 17 章 夜色之下,星光之中,留……
一輛七座的黑色攬勝緩緩停在C市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正門口。
車門一開, 兩個穿著休閑的年輕人率先下車,神色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周遭環境,接著是兩個體型瘦長的中年女人, 再然后才是神采奕奕的沈淑蘭。
她穿著件新到一眼就能看出剛摘下吊牌不久的淺藍色印花連衣裙,頭發剛燙成洋氣的大卷, 跳出車門后轉身又從車內扶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
“你們先帶奶奶進去, 我停了車再來找你們——科室安排好了告訴我。”坐在駕駛席的中年男人向副駕探出身, 后半句特別交代窗外的沈淑蘭。
“你直接上樓就行了, 骨科攏共就那么幾個室——你還擔心迷路啊?”沈淑蘭說。
男人皺了皺眉,沒和沈淑蘭對杠,打著方向盤開走了。
“大哥就是愛操心——這外邊太熱了,我們快進去吧,骨科在幾樓來著?”沈淑蘭的大姐抬起手掌擋在額頭上, 一臉不耐煩。
“華正也是擔心媽媽……”大嫂不怎么有存在感地發聲為丈夫說話。
“骨科在十一樓呢, 走這邊!”沈淑蘭說。
“哎, 掛號在那邊!”大姐指著大廳里的掛號處叫道。
“我們霓霓都安排好了, 咱們直接上去就成了。”沈淑蘭不無驕傲地說。
兩個看上去和衛霓一個輩分的年輕人要么埋頭看手機,要么百無聊賴地當肉柱子, 沒有一個主動上前攙扶老人。
“用不用提前給你女兒打個電話?說一聲咱們來啦?”老婦人顫顫巍巍地開口。
“不用不用——”沈淑蘭擺了擺手,“這里的醫生都認識霓霓,我們去了直接報霓霓的大名就行了。”
“喲——”大姐說, “你們衛霓在醫院還是大名人呀?”
“那當然了。”沈淑蘭無視大姐的陰陽怪氣, 自信十足道,“是金子總要發光的,我們霓霓的技術,那是哪家醫院都要搶著要的!對了,你家俊譽如今在哪里高就啊?”
“……什么高就, 就是普通白領而已。”大姐剜了旁邊玩手機的青年一眼,被后者視若未見。
一群人往電梯方向走去,沈淑蘭抽空給衛霓打了個電話。
“喂,霓霓呀?你在哪兒呢,我和你外婆還有舅姨們來了……”沈淑蘭趁沒人注意,偏過頭低聲對手機那頭說,“你要是沒手術,到骨科來看看唄?”
“媽,我現在有點忙……”
住院部六樓的一間病房外,衛霓站在門口接著電話。
“我已經和骨科的田醫生說過了,你直接過去就行。等我這里忙完,我再聯系你,好嗎?”
手機那頭的沈淑蘭忙說:“你在忙就算了,你忙吧!你完事兒了再給我打電話——”
掛斷電話后,衛霓立即返回病房。
神色凝重的張楠金還在和病床兩邊的患者家屬交涉,兩名護士和一名實習生站在一旁。
“……患者的腫瘤細胞擴散風險大、腫瘤體積已經超過眼球的一半,摘除眼球是最穩妥的手段。等癌細胞經視神經或眶裂進入顱內,一切就都晚了。”張楠金苦口婆心勸道,“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應該趁還能手術的時候,立即進行手術。”
“可是我女兒才十七歲,她明年是要考北影的——摘了眼球,你讓她以后的幾十年怎么辦?!”患者的父親情緒激動,而患者母親則沉默坐在一旁,默默擦著紅腫發炎的淚眼。
這樣的拉鋸戰已經在短短兩天內開展了無數回,對于癌癥患者來說,時間就是生命,每延遲一天,患者的生存希望就渺茫一分。
按張楠金他們的想法,應該立即為這名眼底母細胞瘤患者展開手術,可由于患者家屬的阻撓,他們遲遲得不到患者的手術同意書。
時間在無謂的浪費,患者體內的癌細胞卻在爭分奪秒地擴散。
即便是面對普通的患者,醫者仁心也該感到痛心,更何況,患者只是一名不到十八歲的小姑娘。
張楠金眉頭緊皺,聲音急促:
“至少摘了眼球,你的女兒還能考慮未來幾十年怎么過,可要是就這么放任癌細胞繼續擴散下去,她——”
后邊的話,張楠金生生吞了下去。剩下的,她不能說,更不能當著患者的面說。
雖然沒直說,但該猜到的都能猜到。患者父親臉色難看,低頭猛抽了一大口煙,患者母親則用已經濕透的紙巾用力地按了一下眼眶。
病房里流淌著壓抑的寂靜,唯一的聲音是病床上的患者發出的。她屈膝坐在床上,落下的眼淚洇開膝蓋上的條紋被單。
衛霓站在張楠金身后,沉默不語地望著話題的中心人物。
患者是一名不到十八歲的清麗少女,緞子般的烏黑直發散落在瘦削的肩膀上,張楠金和她父母交涉的時候,她一直在無助地哭泣。
論容貌和氣質,少女屬實萬里挑一,只可惜腫瘤讓她的瞳仁變成了黃白色的半球形腫物,影像里則更加明顯,遠看過去,像輪月亮。
少女為了掩飾眼睛的異樣,就連哭泣也只能像做了虧心事那樣遮遮掩掩地低頭抽泣。
“可是——”患者父親重新開口道,“就算我們同意做手術,你們不是說,也不能保證百分百成功嗎?”
“雅逸的手術難度很高,摘除眼球也不是一個小手術,我只能盡量向你保證,我會想辦法請到國內最一流的眼科專家楊蕙若來主刀,其他的——我不能盲目擔保。”張楠金說,“手術的風險的確算不上低,但以雅逸現在的病情來說,完全值得一試。”
張楠金話音落下后,病房內許久都沒有人開口。
田雅逸的父親悶不做聲地抽著手中的煙,紅色的火星在潔白的病房里時隱時現。
許久后,衛霓和張楠金他們走出了病房。
這次交涉再次失敗了。
田雅逸的父母不愿女兒年紀輕輕失去眼球,毀了今后大紅大紫的前程,仍然奢望著絕境之中有奇跡發生。
至于他們口口聲聲的女兒的“明星夢”,在衛霓看來,更像是他們兩人的“明星夢”。
少女從頭至尾,只是無助地哭泣著。
“不管如何,先做好盡快手術的準備——”張楠金一邊走一邊吩咐道,“我一會給北醫三院打個電話,問問楊蕙若的檔期,盡量把時間預留出來。你們再做一做田雅逸父母的工作,小姑娘的情況不能再拖了。”
“好,知道了。”幾名醫護人員點頭。
“衛霓——”張楠金說,“你把田雅逸的資料整理一下,一會送到我辦公室來,我約了幾個院外的專家,你來聽聽大家的聯合會診。”
周圍幾個醫生都朝衛霓投來艷羨的目光,能夠旁聽專家的會診,是多么珍貴的一次機會。
“好。”衛霓平靜應答。
眾人分頭行動,衛霓回到醫生辦公室整理資料,再送到十四樓會議室參與線上聯合會診。
等她忙完這些,想起給沈淑蘭打電話時,時間已經七點過了。
她和來交班的醫生交替之后,匆匆來到住院部,找到沈淑蘭所在的病房,剛一進去,沈淑蘭就格外熱情地拉住她,向眾人隆重介紹她的身份。
“這就是霓霓,讀的北大醫學院,中間因為她爸的事兒耽擱了幾年,要不然已經是主治醫師了——”沈淑蘭驕傲道,“來,霓霓——這都是媽媽的親人,這是你外婆,你舅舅,你姨媽——這兩個是你表哥——”
衛霓沒有開口的機會,只能在沈淑蘭的帶領下,跟著重復那些陌生的稱謂。
沈家是正兒八經的書香世家,據說家里還出過狀元,雖然后來家道中落,成為一戶普普通通的小康之家,但老人家依然沒忘記祖上的榮光,雖說后來沈家沒出過什么大人物,但也算個個都衣著體面。
沈淑蘭為了嫁給衛稼豐,幾乎和沈家斷絕關系。還是衛霓嫁給成豫后,沈淑蘭和母親才緩和了關系,直到今日,衛霓才第一次見到自己名義上的外婆一家。
外婆著裝素雅干凈,一頭銀色短發燙著小卷,端正秀氣的五官依稀能認出當年的美貌。她向衛霓提了幾個問題,關心的無外乎是她的工作和婚姻生活,看得出老人年紀雖然大了,頭腦卻還很清晰。
坐在一旁的舅舅偶爾順著外婆的提問追問兩句,大多數時候都和他的妻子一起保持著沉默。
最有談話熱情的是沈淑蘭的姐姐,衛霓的姨媽,她熱衷用衛霓和她的孩子作對比,似乎想借此敲醒懶惰的兒子,只可惜,在一聲聲“看看你表妹——”下,兩個表哥看衛霓的眼神越發冷漠不耐。
衛霓覺得無奈又可笑,奈何沈淑蘭熱情高漲,似乎想把過去丟掉的所有面子在這一刻都找回來,喋喋不休地炫耀著衛霓過去的一項項成就——衛霓如坐針氈,卻只能強笑著陪伴母親。
沈淑蘭和衛稼豐的婚禮上,沈家人一個都沒出席。
衛霓見過他們的婚禮照片,沈淑蘭紅腫的眼眶和強顏歡笑的面龐一直印刻在她的回憶里。所以年幼的她,已經能理解沈淑蘭對自己近乎苛刻的超高要求。
她是沈淑蘭重要的其中一項證據——證明她當初執意嫁給一個地痞小子的選擇沒有錯。只要衛稼豐事業成功,自己的女兒名列前茅,她就能向那些等著看她笑話的人證明,愚蠢的另有其人。
能夠理解——但是看著其他的孩子們能夠在藍天下歡聲追逐的時候,坐在書桌前和試卷奮斗的衛霓仍然心懷艷羨。
她理解要強的母親,但在她小心翼翼提出放假一天去游樂園時,沈淑蘭給出的卻是嚴厲的拒絕和責備。
她每每委屈自己也要去理解他人,只因為他們是她最重要的人,但她的付出,卻總是得不到相應的回報。在她換位思考理解他人的時候,他人卻不會用同樣的努力來理解她。
有時衛霓會感到付出一腔真心卻撞上冰冷城墻的茫然和受傷,她時常為自己的等號在別人那里劃不上去而難過。
但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現在,隨著年紀的增長,她已經習慣了這種茫然和受傷。她學會了沉默,學會了掩飾這種失望。
人生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又陪著沈淑蘭坐了一會,沈淑蘭忽然拍了衛霓的手臂一下:“哎呀,一沒注意時間,都八點過了——你晚回家,和成豫說過沒有?他來不來接你?”
冷不丁提到成豫,衛霓笑容僵硬了片刻。
“他忙著呢……我已經跟他說過了,不用擔心。”
“這女婿,什么都好——就是忙了一點。”沈淑蘭拍著衛霓的大腿,對外婆等人說道,“霓霓的婆婆自己有個醫院,當初想叫我們霓霓去自家醫院上班,被霓霓拒絕了——私人醫院嘛,做得再大,哪有公立三甲的好呀?”
除了舅媽禮貌性質地附和了一聲外,其他人都顯得興致缺缺。
衛霓拉了拉沈淑蘭,說:“媽,時間不早了,老人需要休息,你看——”
衛霓一開口,立馬得到姨媽和兩個表哥的認同,一行人熱熱鬧鬧地起身告別,說著明日再來看望老人的話。
“你外婆做手術的事,就拜托你平日多盯著了。”大舅禮貌而疏離地對衛霓說。
“舅舅放心吧。”衛霓說。
眾人陸續走出病房,衛霓最后一個,順便帶上了房門。
“媽,我送你吧。”她對沈淑蘭說。
“送什么送——我們完全是兩個方向。”沈淑蘭說,“你也該把你那輛車開起來了,駕照學來干什么的呀?”
“……打車挺方便的。”衛霓輕描淡寫道。
“搞不懂你!買了車沒開一年就放車庫里吃灰,當初怎么不想打車方便?”沈淑蘭絮絮叨叨地說,“你舅舅開了車,我讓他送我回去,你自己打車走吧——到家了給我來條信息!”
“……知道了,媽。你放心吧。”
絮絮叨叨了一堆的沈淑蘭終于滿意,風風火火地帶著一群沈家人走了。
衛霓回家也沒事可做,干脆去和外婆的主治醫生交換了下信息,老人家雖然摔得不輕,但身體素質還不錯,手術效果可以期待基本如常。
她這才放心離開。
電梯下到醫院一樓,衛霓往大門走的時候,外邊已經是夜幕高掛,華燈初上。
她踩著斜長的燈光,走在回蕩著蟬聲的醫院坡道上。
夜風穿林,樹蔭搖曳,飛蛾接二連三撲向熾熱的光團。
衛霓在上次撞見解星散的坡道轉角慢慢停下腳步。
夜色之下,星光之中,留著圓寸的瘦高青年從摩托車上站直了身體,抬手取下黑色的口罩。
“衛醫生,我來復查。”
他說。
“你有時間嗎?”
18. 第 18 章 “也許你還不知道……我……
柔和的夜風從兩人之間穿過, 帶來一陣不知名花香的香氣。
飛蛾還在圍繞路燈撲騰,滋啦滋啦的聲音不絕于耳。
靜謐的坡道上只有兩個拖得長長的影子。
“我已經下班了。”衛霓說。
“看出來了,”解星散咧嘴一笑, “……真不巧。”
衛霓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氣,邁出腳步走到他面前。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嗎?”她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手電照著解星散額頭上的傷口。
“就是癢。”解星散閉著被光余光照到的那只眼睛, 微皺著眉頭說。
他主動彎腰, 降低自己的身高配合衛霓的檢查。
解星散睜著的那只眼睛, 雖然是直愣愣地望著衛霓, 但卻讓她感覺不到一絲侵略性。
“癢是好事,說明傷口在愈合。”衛霓努力忽略兩人過近的距離,故作平靜道,“是不是傷口碰過水了?”
“洗頭哪能不沾水……”解星散嘟囔道。
“傷口有些發紅,注意近期不要碰水, 洗頭的時候讓別人幫幫忙, 實在不行——用大的防水創口貼貼上。”
解星散含糊應了一聲, 一看就是打算把她的話當做耳旁風。
“……好了。”衛霓關上小手電, “沒什么大的問題。”
她后退一步,拉開彼此距離。
解星散的目光, 呼吸,身上的氣味,還有他黑色T恤下若有若無的心臟搏動, 卻好似依然縈繞在身邊。
“謝謝衛醫生, 下班了之后還耽擱你給我復查。”解星散摸了摸后腦勺,“其實我七點過就來了,聽你辦公室的醫生說……你去探望在這里住院的家里人。是發生什么事了嗎?”
“是我外婆下床時不小心摔了一跤。”衛霓說,“本來床沒多高,但老人家骨質疏松, 一摔就是骨折。因為沒有合適的醫生,耽擱了好久,今天才入院安排了手術時間。”
“怎么耽擱了這么久?”解星散皺起眉頭。
“老人家年紀大了,很多醫生對手術都有顧慮。患者家屬……”衛霓頓了頓,改口道,“我舅舅他們也希望找個這方面的專家,挑挑揀揀下,這才耽擱到現在。”
“怪不得。”解星散點了點頭,“讓你不開心的就是這件事嗎?”
衛霓一愣。
“……看來不是這件事啊。”解星散看著神色茫然的衛霓,“你從坡道上走下來的時候,看上去心事重重,悶悶不樂。是遇上煩心事了嗎?”
在坡道上的時候——衛霓想的是田雅逸的事。
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本來還有重頭開始的機會,卻因為父母短視的阻擾,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身為醫者,她卻束手無策。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甚至蓋過了成豫帶給她的負面影響。
衛霓一時陷入了沉默。
解星散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說:“這個點兒,衛醫生還沒吃飯吧?正好我也沒吃飯,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們找個路邊攤對付一下。”
“不用了,我不餓,想早點回去休息了。”衛霓說。
“身為醫生,你還不知道按時三餐的道理嗎?就算不餓,多少也要吃點。”解星散說。
衛霓有些猶豫。
解星散百折不撓道:“衛醫生應該沒有和患者交換微信的習慣吧?”
“……沒有。”
“所以,我們已經是朋友關系了。”解星散說,“作為朋友,你有時間,我有時間,一起吃頓便飯有什么好糾結的?”
兩名下班的女護士結伴走下坡道,衛霓認出兩人是急救中心的護士,其中一人還是說“衛醫生,你丈夫來看你了”的人。
夜色茫茫,她們還沒看見衛霓和身邊的解星散,但這只是時間問題。
“……去哪里?”衛霓收回目光,“我不想耽擱太久。”
“就在你家附近,有家我去過幾次的云南米線,味道不——”
解星散話沒說完,衛霓就說:“走吧。”
接過頭盔,衛霓第二次跨上摩托車后座的動作已經開始熟練,解星散察覺她的轉變,含著笑意戴上頭盔。
“抓緊點啊,掉下去了我可不負責。”解星散握緊車把。
“開你的車,不用管我。”衛霓捏著他的T恤后腰兩個角說。
依依向物華 定定住天涯
一陣響亮的轟鳴后,摩托車像一支離弦之箭,帶著衛霓風馳電掣往坡道下的大門沖去。
慣性使然,她不由自主地撲向解星散的后背。
她發誓,她聽見了解星散的發笑。
“你笑什么?”衛霓臉上一陣發熱,以至于她公事公辦的刻板面具都險些支撐不住。
“我笑今晚星星真多,是不是在等著捧月亮?”
解星散爽朗坦蕩的聲音從呼呼作響的風中傳來。
熠熠閃光的繁星裝滿夏夜的瓶子,深藍色的蒼穹像清澈柔和的水波,將燦燦繁星推向宇宙的盡頭。
黑色的摩托車像是長出翅膀,靈活自如地穿梭在擁擠的車流之中。
新鮮的空氣,帶來的是自由的香氣。
是衛霓不曾了解過的東西。
和解星散身上的氣味如出一轍。
“說吧,你有什么煩心事?”解星散說,“你要是不想和我說,趁現在小聲說給風聽也行——放心,我聽不到。”
“……我有一個患者。”沉默許久后,衛霓開口了。
如果是放在任何時候,她都不會這么容易的開口。
摩托車上的夜風有魔力,又或者是解星散有魔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衛霓真實的自我總是克制不住發出聲音。
她靜靜地述說著“一個患者”的事,講她的年紀,講她的美麗,講她望子成龍的父母,講她如果再不做手術,過不了多久就會永遠失去最后一個戰勝癌細胞的機會。
她是如此心痛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即將在自己面前失去顏色,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那對父母,甚至幻想哪座大山里的中醫能夠拯救他們的女兒。
“這種事,你們單是勸那父母沒有用。癥結在那女兒身上——”解星散說,“只要她本人愿意對抗父母,比你們去跟她父母苦口婆心一百句還管用。”
衛霓想起那個永遠在無助哭泣,好像獨自迷失在了漆黑長夜中的少女,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對抗父母,談何容易?
“無論是生活費還是治療費,她都要靠父母的幫助,你讓她一個還沒有獨立能力的孩子,怎么對抗父母?”衛霓說。
“年紀小不是借口,勇氣才是。”解星散很快說,“她只是沒有孤注一擲的勇氣。”
“……”
“當然——”他說,“我也不是責備她,能在這個年紀擁有這種勇氣的人很少。”
“你就是其中之一嗎?”
衛霓被他旁觀的理中客態度激怒,語氣不由帶上一絲諷刺。
出乎她的意料,解星散毫不猶豫說:“我不是。”
“我那不叫勇氣,頂多算是任性。”他說,“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而我想做的事,就是決定自己的人生。”
這回輪到了解星散說,衛霓持續傾聽。
“我爸走得早,我是跟著外公外婆一起長大的。我媽雖然身體康健——但就是太康健了,讓我連個病床前盡孝的機會也沒有。”他用一種嘲諷的語氣說,“從我有記憶起,她就沒怎么盡過母親的責任,如果是這樣也就算了。可她每天忙得連個影子都見不著,卻想用母親的名義遙控我的人生——小到我和誰交朋友,大到我的大學志愿,所有一切,都要按她的想法來。”
“學音樂,只是為了和她對著干。”解星散笑了笑,“陰差陽錯的是,我還學得不錯,并且我也挺喜歡——代價就是自生自滅,自給自足,不過,這算什么勇氣?”
“掙脫外界的束縛,決定自己的人生……已經算是了不起的勇氣了。”衛霓心情復雜。
“在我看來,”解星散淡淡道,“像衛醫生這種,愿意將他人生命重量擔在自己肩上的……才是真正有勇氣的人。”
不知不覺,燈火通明的蒙自米線館出現在眼前。
摩托車在店門前停了下來,衛霓下車將頭盔交還給解星散。
“老板,一碗大清湯牛肉米線!”解星散在門口大聲道。
“還有一位呢?”服務員看向衛霓。
“和他一樣。”衛霓補充道,“小的。”
兩碗熱氣騰騰的牛肉米線很快端了上來,解星散端著自己的碗去加了一大把香蔥,再坐回了方桌。
“店里可以加調料,你想加什么,我幫你——”解星散沖她的碗伸出手。
“不用。就這樣可以了……”
“行。”他從善如流地收回手,拿起筷筒里的筷子,首先遞了一雙給衛霓。
衛霓接過筷子,在米線里攪了攪。對面的解星散已經夾起一大筷,埋頭去吹。他神情專注,注意力都在那一筷米線上。
她忍下現在開口的沖動,也夾起一筷米線放在嘴邊輕輕吹涼。
解星散介紹的這家米線的確味道地道,就連一向吃得很少的衛霓也幾乎把小碗吃完。解星散就更不必說,早早就把大碗吃完,又去叫了一根鹵豬蹄在她對面啃。
衛霓吃完面前的米線,解星散也啃完了豬蹄。
終于,到了這一刻。
“吃完了?我去結賬……”解星散說著,剛要起身。
“……以后,你還是別來醫院找我了。”衛霓說。
“什么?”解星散的動作停在原地,像是懷疑自己聽力似地瞇著眼睛。
一個二十七歲的人,如果說還分辨不出男女之間的好意,那就太虛偽了。
她已經不是十四五歲的年紀了。
即便解星散不說,她也能感受出他的好意。
“也許你還不知道……”衛霓看著他的眼睛,“我已經結婚了。”
解星散猛地愣在原地,眼睛睜得更大了。
“我知道你或許沒有別的意思,但其他人眼里就不是這樣了。”衛霓頓了頓,“我不希望醫院里出現風言風語,而且……我丈夫每次都會接我夜班回家,我不想他誤會。”
解星散眨也不眨地看著她。
看到她呼吸急促,不知所措,甚至想要將緩和的話語忍不住吐出——
“好。”他開口說。
夏夜將瓶子里的星星一并倒出。
無盡的蒼穹推著散落的星芒翻涌。
解星散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
“我懂了。”
19. 第 19 章 從頭到尾,擁有一個令人……
斜陽照進干凈的玻璃窗, 微小的塵埃漂浮在空中。一臺嶄新的立式空調正在靜靜地往辦公室里輸送冷氣。
衛霓隨手拿起辦公桌上震動的手機,屏幕上顯示出的是一條信息。
“我們再聊一聊好嗎?”
發信人是成豫,在此之前, 他保持著一天一至兩條的發信頻率,衛霓一條都沒回復過。
這一條, 當然也被衛霓視若不見。
她剛要鎖屏放下手機, 卻鬼使神差地下拉近期聯系人的對話框, 直到解星散的名字出現。
對話框比她的辦公桌還要干凈, 最后也是最初的一條聊天記錄在半個月前。
那晚過后,蕩起波瀾的海面重歸平靜。
“衛醫生,不好了!”
一名護士小跑進入醫生辦公室,衛霓回過神來,收起手機朝她看去。
“發生什么事了?”
“衛醫生的家人在八樓和人吵起來了!你快去看看吧——”護士急聲道。
衛霓不明就里, 還是立即往外婆所在的八樓趕去。
電梯到了八樓, 門一開, 她就聽見了沈淑蘭熟悉的聲音。
“你們做父母的滿腦子都是自己, 可憐小姑娘年紀輕輕攤上你們這種爸媽!要是她以后有個不測,那也和癌癥沒關系——都是你們做父母的害的!”
衛霓心里猛地一跳, 趕忙跨出電梯門,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沈淑蘭身邊。
果不其然,沈淑蘭對峙的就是田雅逸的父母。戰況已經發展到白熱化的階段, 田雅逸父母顯然落入弱勢, 氣得滿臉漲紅,紅中透青。沈淑蘭則像個斗雞,挺著胸脯,氣勢洶洶地怒瞪著田父田母。
“怎么回事?”衛霓問旁邊一臉無措的護士。
“衛醫生……”女護士認出她來,無奈道, “田先生想要給患者辦理出院手續,我們正在勸他們,這位女士一旁聽見了,就忍不住說了幾句……”
“出院?”衛霓看了田父一眼,“你們想要轉院嗎?”
田父神色奇怪,避開了她的視線,田母同樣。
“他們聽人介紹了一位云南的苗醫,說是可以治癌癥……”護士說。
圍觀的人群中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各式各樣的目光落在田父田母身上。
衛霓已經大致明白了來龍去脈,簡單來說,就是暴脾氣的沈女俠看不下去田父田母的行為,站出來勸說的過程中起了爭執。
“你別在這里耽擱時間了,外婆吃過晚飯了嗎?再不快點,食堂就要停止供應晚餐了。”
衛霓拉住沈淑蘭的手臂,想要用調虎離山之計解決紛爭,奈何沈淑蘭不吃這套,甩開她的手,眼神就沒離開過對面的田雅逸父母。
“你去問問,整個醫院誰不知道你女兒的事?明明可以摘掉眼球活下來,就因為你們做父母的一再拖延,眼看著小姑娘連手術機會都要沒有了!那么漂亮年輕的小姑娘——誰見了不可惜啊?!”
“我們自己的女兒,難道我們不心疼嗎?你一個外人,懂什么懂!”田父梗著紅通通的脖子罵道,“誰要你多管閑事,你自己沒孩子嗎?!”
“我當然有孩子了!我是不想讓你們沒孩子!”沈淑蘭不客氣道。
“你——”
這話戳了田雅逸父母的痛處,兩人都氣得要向沈淑蘭撲來,好在被身邊人給趕緊攔住。
“眼球摘了就摘了,至少還留著命!可你們倒好,把女兒當做搖錢樹,怎么著——做不成大明星,就干脆不讓人家活了?!”
沈淑蘭雖然是罵戰的贏家,但也氣得臉色通紅,她指著田父田母兩人道:
“你們以為癌癥是什么?哪個庸醫給你說能吃藥吃好癌癥,那是騙人啊!騙的是人命啊!你們怎么敢拿自己女兒的命去賭?!”
沈淑蘭嘴皮子不饒人,機關槍一樣嘟嘟嘟地往外蹦著斥責,田父本來就在口才上落入下風,更別說自身本來就理虧,更是說不過沈淑蘭。
田母一屁股坐到地上,拍著大腿哭喊著說:
“可她還這么年輕——我們兩個賣了房子供她學表演,眼看著她都通過了藝考,明年就要去北影讀書——現在讓她摘了眼球……她這么小,以后?”
“我看不是她接受不了,是你們接受不了吧!”沈淑蘭氣憤道,“你們有沒有問過你女兒想怎么做,有沒有尊重她的意愿?眼球是她的,命也是她的,憑什么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
“媽,你少說兩句!”衛霓拼命拉扯著沈淑蘭,可惜對方正在氣頭上,視她為無物。
倒是這句媽,被田父聽了去,他忽然指著衛霓,說:“這是你女兒?好啊,你供成了醫生——讀書不容易吧?你沒少逼她上課外補習班吧?”
不等沈淑蘭說話,田父將矛頭指向衛霓,怒目圓瞪道:
“衛醫生,你說句實話!你考醫學院,是你想考還是你媽想讓你考?!”
衛霓一怔,啞口無言。
田父繼續問道:
“你媽說我們沒有尊重孩子意愿,那我問你,你小的時候,她尊重你的意愿了嗎?”
沈淑蘭的視線也落到了衛霓身上,似乎等著她義正詞嚴地駁斥對方。
可她下意識地陷入沉默。
局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田父趁勝追擊,聲如洪鐘道: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不信你逼自己的孩子逼的少了!你女兒現在是當上醫生出人頭地了,但她要是高考前夕得了病,醫生叫她截肢,你能痛快答應嗎?”
“誰能眼睜睜看著親生孩子的大好前程被破壞?!難道我們做決定的人就很輕松嗎?!”
田父一口氣說了許多,激動到最后瞪著牛眼不斷喘氣。
醫院走廊里靜悄悄的,看戲的人屏息凝神,而當事人則陸續回神。
“要是不截肢就只能死——”沈淑蘭怒聲道,“那就截肢!當不了醫生就當其他的,難道天底下只有一條路能走?天大地大,也大不過我孩子的性命!”
“好了,別說了!”衛霓用力握住沈淑蘭的胳膊,強行拉著她往回走。
“站著說話不腰疼,我才不信刀子落在你身上你還能這么說!”田父扯著脖子吼道。
沈淑蘭被衛霓強硬地拉向電梯,一邊不情愿地倒退,一邊用眼睛狠狠瞪著田父田母,還擊道:
“天塌下來我也這么說!我就這么一個孩子,天底下沒什么比她更重要!”
在這種時候聽到沈淑蘭對她的真情告白,衛霓哭笑不得。
好在電梯恰好就停在這一層,衛霓好不容易將她拉進電梯,隨手按了個1樓就趕緊按了關門鍵。
電梯門關上了,兩人緩緩下降。衛霓啞然失笑地看著一臉怒容的沈淑蘭,問:
“你給外婆打飯了嗎?”
“……馬上就去。”沈淑蘭靠著電梯壁喘了兩口氣,依然氣呼呼的。
衛霓等著她冷靜下來。
過了片刻,沈淑蘭主動開口了。
“我本來是去食堂給你外婆打飯,結果聽見他們在和護士爭執……鬧著要給女兒辦出院手續,護士問他們轉去哪家醫院,他們說了半天也說不清……還是同一個病房的病友和護士說,有人向他們推薦了什么大山里的神醫,他們要帶女兒跑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治病。”
“昨天傍晚,我去食堂時路過他們病房,就聽見那小姑娘在哭……問她父母,能不能留在醫院繼續治療。”
沈淑蘭剛剛平息下來的胸脯又急速起伏了幾下。
“今天又遇見這種事……我實在忍不了了!”沈淑蘭怒氣沖沖道,“那姑娘可才十七歲!又長得那么漂亮,就算不當明星,干什么不行?現在科技這么發達,摘了眼球又不是說活不下去!何必呢!”
衛霓靜靜聽著她宣泄氣憤,時不時寬慰幾句。
“像這種情況……你們醫院會怎么處理?”沈淑蘭說,“不會真讓他們出院吧?”
“患者沒成年,監護人執意要讓她出院的話,醫院也只能照辦。”衛霓低聲說,“我們只能勸,做決定的卻是他們。”
沈淑蘭聽了不免又對田父田母一頓臭罵。
即便這事發生在普通孩子身上,旁觀者也不由同情,更別說是一個這么漂亮,未來明明應該還很長的小姑娘。
誰見了也會感到可惜。
可旁觀者只能做旁觀者,真正的決定權,只掌握在田雅逸的父母手上。如果他們執意要讓女兒出院,即使是院長來了一樣不管用。
“她就沒其他可以做主的親戚嗎?”沈淑蘭問。
“田雅逸還有一個大伯,在娛樂圈工作。聽說是海狗視頻的一名制片人,再具體的就不清楚了。”衛霓說,“因為有這條關系,田雅逸父母才削尖了腦袋也想把女兒往娛樂圈送。”
“姓田?在海狗視頻工作?”沈淑蘭皺了皺眉,“她大伯來過醫院嗎?”
衛霓搖了搖頭:“平日里只有田家父母在醫院照顧孩子。”
紅色的數字不斷下跳,私密的空間即將被打破。
衛霓頓了頓,說:
“那個叫田雅逸的小姑娘也是我的患者……我和張副院長對患者的父母進行了許多次交涉,張副院長甚至愿意幫患者申請醫療補助——”
沈淑蘭關心地望著她。
“……但她的父母還是拒絕了手術的提議。”衛霓低聲說。
“那要怎么辦?”
“盡人事,聽天命。”衛霓神色間露出一絲悵然,她輕聲道,“……這就是我們所必須面對的無奈吧。”
電梯門開了,衛霓將沈淑蘭送到食堂,陪著她打完飯后,又把她送回了病房。來接班的大伯接過保溫飯盒,衛霓幫他們把老人扶起,打開簡易餐桌,然后沈淑蘭拿起了提包。
“……那我先走了,明早再來換你。”沈淑蘭對大哥說。
衛霓也向兩位長輩道別,跟著沈淑蘭走出了病房。
“我送你下樓。”衛霓說。
“不用,你忙你的。”沈淑蘭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你爸在門口接我。”
“好,那我先回辦公室了。”衛霓說。
她轉身剛走,身后忽然傳來沈淑蘭的聲音:“霓霓——”
衛霓停下腳步往回看,沈淑蘭露著欲言又止的表情。
片刻后,她搖了搖頭:“沒什么,你快回去吧。”
衛霓走后,沈淑蘭獨自走出醫院大門。
七月的太陽像個火球,嚴厲地炙烤著大地。熱浪一波一波地撲向行人和建筑。衛稼豐站在醫院門外的屋檐下,正瞇著眼睛往火紅大太陽下看。
沈淑蘭加快腳步走出,忍不住道:“你是傻子嗎,怎么不到里面去?外邊不熱?”
“就一會功夫,懶得進去了。”衛稼豐接過沈淑蘭的提包,順手往自己身上挎去,“咱們媽怎么樣,精神好嗎?”
“愛犯困,吃得不多,但是問題不大。”沈淑蘭說,“各項指標是符合手術要求的。”
“那就好。”衛稼豐剛松了口氣,緊接著又皺起眉頭,“咱們要不要找個機會,跟那手術醫生包個紅包?”
“人家連見都不見你,你這么費心費力的做什么?”沈淑蘭白了他一眼,“而且——現在都不興什么紅包了,你別自找麻煩。”
衛稼豐點了點頭,將手中的遮陽傘舉在了沈淑蘭頭上。
兩人走到半坡,恰好遇見一輛空出租車。坐上冷氣充足的出租車后,沈淑蘭望著窗外,顯得心事重重。
“你這是怎么了?”衛稼豐看出她有些不對勁,不放心地再次問道,“媽真的沒事?有什么事你可要告訴我,別一個人悶在心里。”
“不是她,是——”沈淑蘭戛然而止。
“是什么?”衛稼豐追問。
沈淑蘭扭頭看向窗外,任衛稼豐如何追問都不肯開口。
“我就不信你逼自己的孩子逼的少了!”
田父的質問像一記沉重的鐘聲,敲開了早已塵封的回憶。
沈淑蘭知道自己從小就管教得嚴,但那不也是為孩子自身好嗎?其他孩子的家長不都是這么做的嗎?
考醫學院確實是她強力建議的,但女兒不也沒有出言反對嗎?
真的……沒有過嗎?
沈淑蘭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幅幅女兒沉默的畫面,在她激情四射地暢想女兒穿上白大褂,成為一名高尚的外科醫生的時候,女兒的沉默,是否已經說明了什么?
回憶像滾珠一樣循著時間連接的細線回溯。
她要求女兒上補習班,要求女兒競選班干部,要求女兒每一科都名列前茅,要求她放棄同學邀約,留在家中做試卷的時候——衛霓總是沉默,像一只從順的羔羊,朝著她柳條所指的方向行走。
沈淑蘭忽然驚覺,她在衛霓身上感到的自以為的“懂事”,其實是一種悲哀的退讓。
她唯一一次聽到衛霓說出請求,是在她帶回一只流浪小貓的時候。
而她以流浪貓會讓女兒分心,影響學習為由,拒絕了女兒的請求。
“都是為了孩子。”
在今天,一場事不關己的爭吵過后,沈淑蘭淺薄的善良忽然像高處落地的鏡子,一剎那全部粉碎了。她看見了自詡良苦的用心下,藏在深處的別有用心。
她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她剝奪女兒童年生活的原因,并非是想要她出人頭地,只是希望自己能夠在沈家出人頭地。
用丈夫,用孩子,告訴和自己斷絕關系的父母,他們做錯了——
她選擇了不受父母祝福的婚姻,可她依然過得很好。
從頭到尾,擁有一個令人艷羨的人生,不是女兒的夢想,只是她個人的夢想而已。
她指責田父田母讓未成年的孩子為自己的夢想買單。
她又何嘗沒讓女兒買單?
“你這是怎么啦?”衛稼豐急得都要結巴了,“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說,咱們好好商量啊!”
沈淑蘭低了低頭,用手背擦掉涌出眼眶的淚珠,面色如常地看向窗外。
“……沒什么。”
出租車司機從后視鏡里投來隱秘的窺探目光。
衛稼豐輕拍著她的后背,滿臉擔憂。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落淚,正如沒有人知道她在經年累月后突然的醒悟。
在時過境遷,已經完全無法對孩子進行任何彌補的今天,她的醒悟,只能是一種對自己的拷問和懲罰。
沈淑蘭的雙手握拳放在腿上,沉默的面孔對著窗外倒退的街景。緊緊抿在一起的雙唇像是正在承受某種重壓。
……那是羞愧。
大海一般將她淹沒的羞愧。依譁
20. 第 20 章 “你認識衛霓?”
柔軟的皮質菱形格紋副駕上, 坐著妝容精致,一身名牌的周夢瑤,她七歲的大兒子正在堆滿奢侈品紙袋的后座上揮舞著一臺遙控飛機。
“咻——嗚——轟!”
“陳醒泰!媽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不要在車上玩鬧!快坐好,不然媽媽就不給你報名架子鼓了!”
周夢瑤反復斥責, 直到搬出威脅后, 精力充沛的大兒子才不情不愿地在后座安穩下來。
“孩子想玩就隨他唄, 反正我開得慢。”陳誨章掌著方向盤, 不以為意道。
“你說得倒輕松!萬一出什么事你有后悔藥吃嗎?”
他不說還好,一開口周夢瑤心里就有氣。
“你要么平時就多管管孩子,不要全丟給我之后,只在這時候出現當好人!”
“什么叫全丟給你——”陳誨章皺了皺眉,“我不是給你請了月嫂又請了兩個保姆嗎?你說兒子想學架子鼓, 我也推了工作專門陪你來看學校——你還要多少人來伺候你才夠?”
“我是跟你說了多少次, 你才陪我和孩子出門的?你是孩子的爸爸, 我們想見你一面就這么難嗎?”
逐漸激動起來的周夢瑤讓陳誨章聞到了麻煩的味道, 他為了息事寧人,送上敷衍的安慰:
“好啦, 我這不是陪你出來了嗎?”
周夢瑤板著臉坐在副駕,總算沒有進一步擴大事態。
過了一會,她開口道:
“成豫最近怎么樣?”
“成豫?”陳誨章看了她一眼, “怎么突然問他?”
“他要離婚了, 你不知道嗎?”周夢瑤說。
“離婚?”陳誨章像是聽見了什么不可思議的笑話,熱鬧不嫌事大地嗤笑一聲,“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周夢瑤說,“你真以為世上沒有一個狠得下心的女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陳誨章打了下方向盤,視線往旁的地方飄忽, “衛霓要離婚,我倒是可以想象。”
“你怎么不問問,他們為什么要離婚?”周夢瑤看著他。
“別人家的家事,管那么多干什么……”陳誨章避重就輕道,“反正不是我的老婆要和我離婚就行了。”
周夢瑤坐在副駕,發出一聲不明意義的冷笑。
車內氣氛因為衛霓和陳瑜要離婚的消息變得微妙而緊張。無數看不見的火星子飄散在車內,只等一個恰當的時機,就徹底爆炸。
不知不覺,本市最大的音樂培訓機構已經近在眼前。
陳誨章將車停在樓下露天車位,自然而然地拿出手機:“我就不陪你們進去了,樓下等你們。”
周夢瑤沒說話,冷著臉下了車,看出車內氣氛不對的大兒子在后半程乖巧得驚人,此時無需周夢瑤開口,就自覺地放下了遙控飛機,獨立開門下了車。
周夢瑤牽著孩子進了學校大門,受到了校方的熱情接待。
vip客戶專用的接待室里,親自出馬的機構負責人和一名教務老師正在熱情地了解周夢瑤的需求。
“……孩子對架子鼓感興趣?你們可算是來對了地方!”機構負責人自信地侃侃而談,“我們機構有C市最好的架子鼓老師,全是全國一流音樂學校出來的老師,絕對專業!包括我們用的教學器材,別說市內——就算放眼省內,也是最頂尖的那一批。”
大兒子已經聽得兩眼發光,周夢瑤依然保持謹慎態度,神色平常道:“你們這里最好的架子鼓老師是誰?”
“快去把解老師叫來!”負責人連忙吩咐。
教務老師快步走了出去,而負責人轉過頭來,笑逐顏開地對周夢瑤說:“我們這位解老師,年紀不大,專業水平卻很是了得!別看他還是思傳音樂學院的在校學生,卻已經參演過像丁謙民、呂若元等老牌藝人的開場演出——”
“這位解老師還是在校學生?”周夢瑤立即皺起眉。
“大三啦,馬上就畢業了!實習期的學生,時間很充裕,和畢業的沒什么區別!”負責人進一步游說道,“而且這個解老師,在他們傳音是專業課第一,拿過TAMA、YAMAHA、全國鼓手大賽等賽事的冠軍,更別說從大一開始就參加各種巡演,要不是去年手受了點傷,現在還在外邊搞巡演呢!”
接待室門外響起兩聲敲門聲,負責人笑道:“哎,解老師來了,你可以和老師本人聊聊。”
門開了,教務老師帶著一名身材瘦高的青年走了進來。他穿著寬松休閑,通身黑色,T恤領口外一根銀色素鏈是唯一亮色。大概是睡眠不好的緣故,一身黑色的青年就連眼底也浮著一抹青黑。
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留長發,燙卷發,染個色更是家常便飯,眼前的年輕老師卻只有利落的黑色圓寸,和他的穿衣打扮一樣,能簡則簡。
過于簡潔利落的后果就是,周夢瑤那生性跳脫的搗蛋孩子在這位年輕老師面前自覺端正了坐姿,神色也謹慎了許多。
“是你的孩子想學架子鼓?”一身黑色的青年拉開椅子,坐在了大兒子身旁,“是作為課外興趣,還是以后想走藝術生的路線?”
“課外興趣。”周夢瑤馬上說。
“以前學過嗎?”青年低頭看向周夢瑤的大兒子。
學校里的老師永遠管不住的大兒子竟然在這個青年面前搖了搖頭,一臉乖巧道:“沒有。”
“可以先試一次課,”青年說,“你們滿意的話,再安排長期過程。”
從頭到尾,青年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精神沉郁。這種神態加劇了他凌厲五官帶來的冷酷感,更加拉開了他和旁人的距離。
周夢瑤終于忍不住了,問:“思傳音樂學院是不是國內最好的流行音樂學院?”
“是。”青年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
“你是大四學生?”
“對。”青年再次點頭。
“你認不認識衛霓?”周夢瑤問了出來。
青年顯得不近人情的面容出現了變化,一絲吃驚閃過他的眼睛。
“你認識衛霓?”他反問。
果然。
周夢瑤現在十分確定,衛霓之前向她推薦的架子鼓老師,就是眼前的青年。
可是衛霓又跟他是怎么認識的?作為多年好友,她從來不知道衛霓身旁竟然有這號人物。
“原來你們有共同好友啊!這就更有緣分了——既然如此,你們慢慢聊,有什么問題,再讓解老師來找我。”負責人笑了起來。
負責人帶著教務老師離開了接待室,似乎是想讓解星散借著這緣分一舉拿下這名客戶。
接待室里沉默了片刻。
周夢瑤帶著好奇打量面前的青年,猜測他和衛霓是何關系時,對方也在謹慎地打量她的神色,似乎也在做同樣的事。
她笑了笑,主動開口道:
“我是衛霓的閨蜜,我們讀書時就認識了。”
她一邊觀察著對方的神色,一邊笑著說:
“她曾向我推薦過一個架子鼓老師,說他水平很高——當時我還有事,沒顧上細問,沒想到這人就是你,真是太巧了。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有一次我掛急診。”解星散言簡意賅地說。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周夢瑤總覺得眼前的青年似乎不太想談到衛霓。
但與此矛盾的是,他頓了頓,接著又提起了衛霓的名字。
“是衛醫生……”他說,“推薦的我?”
這事周夢瑤已經說過了,但她還是點了點頭,權當這位解老師沒注意聽她說話。
不知為何,這位解老師的神色顯得有些復雜。
話題進行到這里,陷入了尷尬的緘默。周夢瑤敏銳地從中嗅出一絲不對勁,如果兩人是正常友好的關系,解星散絕不可能是這種微妙的反應。
但如果不是正常友好的醫患或者朋友關系,他們又會是什么關系?
眼前的青年,大四在讀,應該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
衛霓,可是二十七歲了。又是結了婚的女人。
他們兩個,會有什么關系?
周夢瑤陷入自己的猜想,一時沒有留意沉默的持續。大兒子左看看右看看,耐心耗盡,終于忍不住問道:“什么時候,可以試課?”
接待室里,有兩個人同時回過神來。
解星散看了一眼滿眼期待的孩子,說:“你們有時間的話,現在就可以。”
大兒子將滿是期待的面龐轉向周夢瑤,她連忙道:“行,那就現在試課吧。”
得到許可,大兒子高高興興地站了起來,等著解星散帶他去鼓房。
半個小時的試課結束后,周夢瑤帶著興奮不已的大兒子回到停在樓下的豪車。
陳誨章早已經等得不耐煩,催促的信息和電話來了好幾個。
“怎么樣?”周夢瑤一開車門,他就馬上問道。
“我要學!爸爸,我要學架子鼓!”大兒子爬進后座,興高采烈地搶著說道。
“學就學唄。”陳誨章不以為意地說,“可以走了吧?我晚上還有事。”
周夢瑤懶得理他,自己給自己系上安全帶。
陳誨章發動汽車,打著方向盤開進了車流里。
“你在給誰發信息?”陳誨章看了眼盯著手機的周夢瑤。
“……衛霓。”
陳誨章沒再追問。
“我今天帶孩子去市內最好的音樂培訓機構了,你猜我遇見了誰?”周夢瑤按下發送鍵。
大兒子把玩著遙控飛機,忽然睜大眼睛趴在了車窗上:“哇!解老師!”
陳誨章下意識往窗外一瞥,只看見一輛漆黑的摩托車風馳電掣超車匯入車海。坐在副駕的周夢瑤就更是什么都沒看到:“哪里?”她問。
“走了!去前面了!”大兒子指著前方說。
一個架子鼓老師的行蹤,除了童心未泯的孩子在意以外,車上無人注意。沒有人再接話,孩子重新拿起遙控飛機,所有人都飛快地忘記這一插曲。
半個小時后,一輛漆黑的摩托車停在了C市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