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一名被酒瓶子砸破腦袋的醉漢后,急救中心二樓再次陷入平靜。
衛霓坐在醫生辦公室里,亮著屏的手機上顯示著下午從私家偵探那里拷貝來的信息。
周夢瑤推薦的這名偵探高效且專業,如果不是他,衛霓不知道每日和她同床共枕的丈夫每日有這么多的私人宴會參加不完,也不會知道成豫名下竟有這么多她毫不知情的資產。
“衛女士,你睡了嗎?關于你的丈夫,有一點突發情況……”
私家偵探的信息跳進界面,衛霓回了個“你說”,不一會,對方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衛女士,是這樣的……”男人的聲音顯得有些慎重,“你丈夫今晚七點參加了一個私人晚宴,剛剛才離開這家會所……”
“……然后呢?”衛霓問。
如果只是攜女伴參加私宴,沒什么稀奇的,衛霓已經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私家偵探沒必要專程電話告知。
“他喝醉了。”男人頓了頓,“……被他帶來的女伴帶進出租車載走了。我現在正在跟著他們,需要告知您他們的落腳位置嗎?”
衛霓好一會沒說話,醫生辦公室里只剩空調運轉的低鳴。
“……位置發給我。”
臨時拜托了一位工作中經常往來的醫生代班后,衛霓匆匆離開了醫院。
盛夏的夜風沉淀了熱氣,盛極轉衰的夏夜中已經飄出了蕭瑟的味道。衛霓隨手攔下一輛出租,報上地名后,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
一開始,她望著窗外飛逝的街景。
后來,她的目光集中到車窗上閃爍的霓虹光斑上。
五光十色的光斑和迷離的夜色,在玻璃窗上共同組合出一出幻夢。
就像她婚姻的真相。
光是偷來的,幸福也是虛假的。
出租車很快抵達了目的地,她下車后沒費工夫就找到了私家偵探的車。男人穿著上次的夾克,倚著車抽著一支煙,見到她來,在腳下踩滅了煙頭,示意她進車說話。
衛霓開門坐進空調十足的車內,男人也跟著坐了進來。
“我看著他們進了那棟樓。”他伸出手,指了指距離不遠處的一棟舊小區樓,“七樓亮著的那間房。”
衛霓的視線跟著移向黑夜中的那抹光亮。
窗簾拉得密密實實,誰也不知道里面正在上演什么戲碼。
“……你先生從會所出來的時候,路都走不穩,神智并不清楚。所以……就算想干什么,應該也有心無力。”
男人的話似乎是想安慰沉默不語的衛霓,但并沒有這個必要。
衛霓眨也不眨地望著那間亮著燈的窗戶,臉上看不出一絲波動。
到了此時此刻,她連痛都感覺不到了。
男人還在說話:
“如果你想保留他的出軌證據用來打離婚官司,最好的方法就是舉報這里有人□□。他們二人為了辯解,肯定會說自己是男女朋友關系,到時候警方留下的出警記錄就能成為一份合法證據,有利于你之后的財產分割……”
“沒有必要。”衛霓說。
她想要回的,只有她錯付的十年。她唯一想要拿回的東西,也是她永遠也不可能找回的東西。
私家偵探不再說話。
七樓的燈光滅了,衛霓的心也沉入了深海。
她坐著不動,目光一直望著那扇已經滅了燈的窗,大腦里卻空空蕩蕩,仿佛跟胸口處的疼痛一同被麻痹了。
不知什么時候,私家偵探站到了車外,靠著車窗又點燃了一根香煙。
煙頭的火光在黑夜中時斷時續。
時間不斷流逝著,這片老小區里已經漆黑一片,沒有絲毫光亮了。
私家偵探踩滅煙頭,打開車門,對里面一動不動的衛霓說:
“衛女士,你先生應該不會出來了,要不……”
私家偵探話沒說完,七樓的燈乍然亮了。
緊接著,樓道的燈也接著亮了。
一盞接一盞,連續著下樓的道路。
不到一會,成豫的身影就出現在老舊的樓道口,電影院里見過的那名女子追在他身后,想要去攙扶搖搖晃晃的他。
成豫沒拒絕,讓那只白皙細嫩的胳膊伸進了胳膊下。
兩人走到小區大門,距離衛霓所在的車只有三十米不到的距離。
成豫混沌的目光看了一眼站在車外抽煙的私家偵探,但是卻沒往漆黑一片的車里看。
如果他看了,就能看見副駕上神情木然的衛霓,和那死水般沉寂的目光。
在女子的陪伴下,他招了一輛路過的出租離開了老小區,女子目送他的車開出街道許久,才神情落寞地轉身往回走。
幾分鐘后,私家偵探打開車門,用目光詢問衛霓之后的打算。
“……你能送我一程嗎?”衛霓輕聲說。
“當然。”私家偵探說,“你要去哪里?”
半小時后,衛霓在家門口下了車。
私家偵探將一份文件遞給她。衛霓伸手接過的同時,他目光復雜地看著她,說:
“……找我說要離婚的女人很多,但是她們最后往往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選擇了隱忍。而你——是我見過最堅決的一個。”
衛霓沒有說話,接過他手里的文件,轉身走向了家門。
開門進屋,玄關里彌漫著酒氣。
臥室門虛掩,床頭燈溫暖的燈光透過門縫遞了出來。衛霓推門進入,避開一只亂扔的男士拖鞋。
成豫倒在床上,背面朝上,西裝外套隨手放在床頭,細邊眼鏡落到了地上也渾然不知。
濃到仿佛從酒缸里泡了出來的酒氣充斥在空氣中。
衛霓緩緩走到床邊。
成豫剛剛睡著,對她的腳步聲毫無知覺,側著的面龐上染滿酡紅。
她定定地看著這個男人,他睡得很熟,安逸地沉醉在自己魚與熊掌兼得的成就感里,對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她的目光一寸寸描繪他的五官,他的模樣似乎和從前并無變化,但她已經認不出他了。
她愛的那個成豫,已經不知在什么時候,消失了。
只剩下她,面對這個陌生的成豫,和眼睜睜地看著曾經熟悉的世界完全崩塌的絕望。
她走進主臥的浴室,用漱口杯倒了一杯冷水,然后回到床邊,看著那張熟悉的面龐,慢慢澆了下去。
冷水澆到臉上,成豫立即驚醒,條件反射翻身坐了起來。
衛霓澆了杯子里四分之一的冷水。
剩下的四分之三,在成豫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迎面潑了過去。
“……衛霓!你發什么病?!”
成豫的頭發和臉都被打濕,價格昂貴的定制西裝也濕了領口和衣襟,他一身狼狽,憤怒不已地瞪著衛霓。
“酒醒了?”衛霓說,“……那就把這個簽了。”
“什么?”成豫滿臉怒火。
衛霓不說話,直接把離婚協議書和筆扔到他面前。
成豫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臉上的怒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驚疑不定。他掃了衛霓一眼,過了片刻才拿起面前的文件。
只看了一眼,他的面色就變了。
“你要跟我離婚?”他抬高聲音,鐵青著臉看向衛霓,“你瘋了?”
“我很清醒。”衛霓說,“我要離婚。”
“為什么?”成豫問。
衛霓無聲地笑了。
她的笑,即是對自己的諷刺,也是對成豫的嘲諷。
“事到如今……你還要問我為什么嗎?”
一沓照片從她手中散落,像飛揚的雪花那樣,鋪滿了整張大床。
成豫坐著一動不動,視線卻隨著那些照片上的畫面移動,臉色越來越難看。
“不說話了?”衛霓笑道,“……沒話可說了?”
成豫一聲不吭地看著她,臉上色彩紛呈。
終于,他在氣急敗壞的暴怒和心孤意怯的認錯之間做出了選擇。
“霓霓,我錯了……”
他想要拉她的手,被衛霓猛地甩開。
“霓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聽我解釋,我沒有對不起你,我那都是——”
“逢場作戲?”衛霓說。
“對,都是逢場作戲,我從來沒有做真正對不起你的事……生意場就是這樣子的,應酬很多……很多晚宴,大家帶的女伴都不是妻子……我也不想帶你去和那些所謂的‘名媛’交際,所以……所以我才……但我發誓,我真的沒和她們發生過關系……”
他搖了搖腦袋,似乎努力想讓被酒精麻痹的大腦回歸平時的冷靜從容。
他的神情也算不上慌張,仿佛覺得,沒有發生□□關系就是他的保命符。只有沒有發生關系,一切都值得原諒。
衛霓冷冷地看著他。
“那部校園愛情片,好看嗎?”
“……什么?”
“是不是看見了我們當初的影子?”衛霓說,“我不止看見了我們當初的影子……還看見了你現在的樣子。”
成豫在短暫怔愣后迅速反應過來,慌張第一次出現在那張臉上。
“霓霓,你聽我跟你說……”
“我看見你們牽手了。”她無視他的話,自顧自地追問著,“那你們接過吻嗎?”
“霓霓,我……”
“接過嗎?”衛霓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成豫敗退在她決絕的目光下。
終于,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衛霓已經從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早就是意料之中。
“成豫……”她說,“難道在你眼中,只有踏破最后那條底線,才是真正對不起我的事嗎?”
“霓霓……”
“在這個不斷下墜的過程中,無論如何背離我,你都覺得,那不是真正的對不起我……”衛霓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曾經相許一生的人,“是這樣嗎?”
成豫面色通紅,衛霓分不清那是酒精的作用,還是羞愧使然,他神情慌張,眼神急切,對先前的潑水已經渾不在意,只想著如何將她安撫。
他還覺得可以安撫。
“你先看看離婚協議書吧。”衛霓深呼吸一口,用冷漠的口吻道,“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雙方律師再來協商。除了去民政局領離婚證的那一天……我都不想再看見你的臉了。”
“霓霓!”
成豫徹底慌了。
他想要抓住衛霓,卻抓了個空。
衛霓轉身走向大門,成豫光著腳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跑到她面前來攔她。
“放開!”衛霓奮力掙扎。
酒后的成豫力氣更大,擋在她面前像一面石墻。而衛霓離開的決心,絕不會因為僅僅一面石墻就放棄。
在她的激烈掙扎下,成豫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霓霓,你原諒我一次,你別走,我們有話好好說……”
他的酒勁還沒褪,但意識已經完全清醒了。
曾經被酒精渾濁的桃花眼,此刻蓄滿淚水。他眼睛一眨,熱淚就流下臉龐。
“霓霓……霓霓……”他抱住衛霓的腰,反復叫她的小名。
衛霓站著,如石像一般一動不動。
任由成豫淚流滿面,哽咽呼喚。
“成豫……”
她終于開口。
成豫的眼睛乍地亮了,仿佛重新看到了希望。
衛霓垂下眼。
平靜到麻木的眼睛注視著成豫。
她曾經熟悉的世界毀滅了。
只剩下黑暗。
但她還活著。
她不會讓自己今后余生,都永遠生活在這烈火焚燒后剩下的廢墟里。
“你讓我惡心。”她一字一頓地說。
成豫呆住了,連淚水都忘了落下。
衛霓推開呆若木雞的成豫,剛要往玄關走。成豫再次擋了上來。
他臉上仍是保留著那股呆然,但眼淚已經重新開始流淌。
“夜深了,你留下來……我走。”
他說完,自己搖晃著走去玄關,搖搖欲墜的身體扶著鞋柜,費力地穿好了皮鞋。
再如游魂一般,開門走了出去。
大門關上后,衛霓在客廳里站了一會,然后走回臥室。
她坐在床邊,像是積攢了一輩子的力氣都用在了這里,連根手指也無法動彈,眼神也只是動也不動地盯著自己的鞋尖。
不知過了多久,今夜的第一滴淚水順著她的臉頰落了下來。
灼燒著她的手背。
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
衛霓抬起雙腿,在床上蜷縮成一團,臉龐貼著雙手不斷顫抖。
無聲的夜還在繼續。
烈火仍在焚燒她內心的世界。
但再大的火,也終有熄滅的一天。
她近乎盲目地堅信著。
只有如此,她才有走出黑暗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