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 “我們這樣……還不都是……
人來人往的醫(yī)院花壇前, 一個身材瘦高的寸頭青年一動不動地蹲了許久。
他一腳踩在大理石的花壇邊上,一腳蹬著平整的地面,沉沉的目光遙遙望著住院大樓, 指尖一縷紅色火光一明一滅,腳邊煙灰?guī)c。
那扇開闊的自動門不斷開合, 吞吐的卻一個都不是他想見的身影。
解星散看了眼手機時間, 八點半了。
他在這里蹲了快三個小時。無論她是值白班還是夜班, 這個點依然不見人影, 那大概率就是休假去了。他再怎么等下去,也是浪費時間。
“……真是傻逼。”
解星散低聲說。
幾個小時滴水未進的喉嚨里傳來火辣辣的干渴感覺,他在石頭上按滅煙頭,活動麻痹的雙腿站了起來,走向幾十米外的一家小賣鋪。
打開冰柜, 他拿出一瓶冰鎮(zhèn)的礦泉水。
“多少錢?”他問。
“二塊五。”小賣鋪老板娘頓了頓, 終究忍不住好奇道, “小伙子, 我看你在那蹲了好久了,等人啊?”
“……不知道。”
老板娘愣了愣, 解星散已經(jīng)提著礦泉水離開了店門。
他走回黑色摩托車旁,卻也沒有騎車離開的意思。就如他對老板娘所說,他的確是在沒有想清楚自己來這里干什么的情況下, 就已經(jīng)占到了醫(yī)院的大門前。
嚴謹說來, 是醫(yī)院的住院部大門前。
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來這里,是因為這里有那個前腳拒絕他,后腳又對他釋放好意,讓他捉摸不定的女人。
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來了這里, 是要對她說什么,做什么。
他們交際并不多,他對她也并非是男女之情上的迷戀狂熱,只是安麗大橋上的驚鴻一瞥,讓他對那個搖搖欲墜的女人生起一絲好奇,接著在機緣巧合下,進一步靠近。
越來越近。
他像在參與一場游戲,游戲目標是剝開她標致工整的社會假面,見到她藏在最深處的真實內(nèi)心。
冥冥之中,他被她身上的某種特質(zhì)吸引。
他有充足的耐心剝開她,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剝開之后要做什么,一個男人靠近一個女人,目的無非就是身心和感情的其中之一,亦或兩者都有。
但解星散,說來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從沒想過要從衛(wèi)霓身上得到什么。
他只是遵循本能,在想要朝她走去的時候,朝她走去。
可是現(xiàn)在,他不能再向她走去了。盡管他的初衷并非男女之情,但他不能不顧及衛(wèi)霓的想法。他一直希望她能堅決地說出自己的意愿,不要總是一昧順從退讓,現(xiàn)在她的確這么做了。
她希望以后能和他保持距離。
他不能不聽,不然的話,跟她身旁的其他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他不能再見衛(wèi)霓,沒有理由再見衛(wèi)霓,但是他也不想就這么白來一趟。如果衛(wèi)霓給了他一滴水,他至少也要還十滴過去。
不是什么可笑的勝負心,他依然只是在遵循本能。
想了又想,解星散終于下定決心,往醫(yī)院內(nèi)部走去。
衛(wèi)霓給出了不少線索,再加上目標的事情在醫(yī)院內(nèi)也算得上眾人皆知,解星散沒花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田雅逸房門緊閉的病房。
上次見面,他已經(jīng)知道衛(wèi)霓在為這名患者頑固的父母憂愁不已。
他在外邊的排椅上坐著玩了一會手機,像個普通至極的患者家屬——直到一位盤著頭發(fā)的中年婦女提著吃過的不銹鋼飯盒走出病房。
解星散放下手機,看著她走向走廊盡頭的開水房,起身推開剛剛關上的房門,毫不猶豫走了進去。
一名長發(fā)披散,半躺在病床上的少女驚愕地看著他,接著飛快地低下頭去,擋住瞳孔的異樣。
解星散反手鎖上房門,拉過一把椅子到床邊,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你好,田雅逸。有興趣聽我講一個故事嗎?”
……
“沒什么事兒了,都散了吧散了吧!別堵在過道里了!”
一名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在走廊里吆喝著好事群眾。
衛(wèi)霓跟在緊皺眉頭的張楠金身后,緊隨其后進了田雅逸的病房。
如果今天他們還是無法說服田雅逸父母簽字手術,所有人都只能眼睜睜看著田雅逸在晚間出院。
而那對于她來說,和死無異。
對于這可能是最后一次機會的面診,張楠金神色凝重,衛(wèi)霓臉上也不見輕松,她們已準備好面對一場惡戰(zhàn),沒想到,病房里只有田雅逸和她神色不安的母親,那個頭腦頑固不已,是手術最大障礙的父親卻不見蹤影。
“怎么回事?”張楠金掃了眼房間里的兩人。
氣氛不太對勁,田母將雙手握在腹前,眼神不斷飄向門外,那個總是埋頭哭泣的少女,則出神地望著窗外,第一次在人前沒有垂下頭顱。
“有個沒見過的男青年……趁我去洗飯盒的時候把小雅反鎖在房間里,還好她爸發(fā)現(xiàn)得及時,已經(jīng)追去了……”田母驚魂未定道。
“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張楠金的眉頭擰到一起,“那人有沒有傷害小雅?”
田母看了眼田雅逸,神色遲疑:“小雅說……對方?jīng)]做什么,只是認錯了人。”
“什么認錯了人——都是借口!”一個粗嗓子怒氣沖沖地響了起來,衛(wèi)霓轉(zhuǎn)頭看向門口,一臉火氣的田父大步邁進病房。看他火冒三丈的模樣,應該沒有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
“捉到人沒有?”田母關心道。
“給他跑了!”田父氣喘吁吁,扯出床頭柜上的幾張紙巾,胡亂地抹著大汗淋漓的腦門,“這混賬小子仗著年輕力強,走的應急通道,老子還沒下到一樓他就已經(jīng)沒影兒了!監(jiān)控在哪里?我要看監(jiān)控,我要報警抓這個人!”
“病房里沒有監(jiān)控,只有走廊上有。小雅,你老實告訴院長——”張楠金看向田雅逸,“那個人真的沒有做什么?如果他傷害了你,或者是對你做了讓你感覺不好的事,我們所有人都會是你堅實的后盾。”
“你們誤會了。”田雅逸輕聲說,“我們只是在病房里說了會話,他沒有傷害我。”
衛(wèi)霓的視線在田雅逸濕潤的眼睫上停了下來。
淚痕未干,應該是剛剛哭過,但是臉上卻沒有·受人脅迫的擔驚害怕。如果只是單純認錯了人,應該不至于落淚。
她猶豫了片刻,終究沒有指出田雅逸在說謊。
“這件事我會派人去查,走廊上的監(jiān)控應該拍下了那人在小雅的病房里逗留了多久。我們現(xiàn)在先來說說小雅的病情吧,小雅——”
“行了,你們也別白費功夫了,趕緊給我女兒處理出院事宜。”田父不耐煩地打斷張楠金的話,“我們機票都買好了,明天一早就飛大理。”
“飛去大理,找哪個醫(yī)院收治?”張楠金眉頭緊皺,“小雅的病情迫在眉睫,癌細胞隨時可能轉(zhuǎn)移至大腦。只有盡早摘除病灶,才能遏制癌細胞的擴散,這是只有外科手術才能辦到的事。大理的癌癥病人都往我們這里飛,只有你們反過來往大理飛,靠吃藥控制癌細胞——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們做不到的事,怎么肯定別人做不到?”田父不滿道,“哎,你們也別浪費時間了,我們是不會做手術的——除非你們能保留眼球,不然就趕緊讓我女兒出院,別耽誤她的病情!”
田父態(tài)度堅決,田母只知盲從,真正的當事人,已經(jīng)誰都沒有去期待她說出自己的想法。
“你帶孩子去換衣服,我們一起去辦出院手續(xù)。”田父說。
田母起身走向病床,扶著田雅逸想要帶她下床。
就在所有人都一籌莫展的時候,田雅逸輕輕掙脫了母親的攙扶,用微弱的聲音說:
“……不去。”
“什么?”田母愣住。
“我不出院。”田雅逸垂著眼睛,輕聲說。
“你不出院你要做什么?”田父的嗓門立即大了起來。
“現(xiàn)在癌細胞還沒擴散,只要摘除癌變的眼球,我就能活下去。是這樣嗎?”田雅逸看著張楠金。
張楠金回過神來,說:“我已替你申請到國內(nèi)最好的眼科專家前來會診,她手下的病人都有很高的生存率。我也向你保證,會動用醫(yī)院的所有力量支援你的手術,手術治療費用也能通過國家專項補貼報銷一部分。”
張楠金誠懇地看著少女,一字一頓道:“小雅……我們所有人都想幫助你。”
“……好。”田雅逸握緊床上的被單,“我愿意手術。”
“你說什么呢!”田父神情激動,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女兒,“你還這么年輕,想變成獨眼龍嗎?你以后的人生,以后的事業(yè)——這些你都不要了嗎?!”
田雅逸在田父的怒吼下像一片漂浮在浪濤上的孤零零葉片,微微顫抖著。
衛(wèi)霓面色不忍,剛要開口說話,少女卻抬起了頭,蓄滿淚水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憤怒的父親。
“可我至少能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不想出院,我要做手術,做獨眼龍又怎么樣?至少我能活下去——”
田雅逸的眼淚接二連三落下,她激動而悲憤地目光直指父母,抑壓多時的心語像決堤一般出口。
“你們只想讓我進娛樂圈掙大錢,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意愿,從小我就在上各種才藝班,每個寒暑假我都只能看著別的小朋友去游樂場,去海邊去雪山,而我……我什么都沒有!只要我沒有達到你們的要求,你們就只會責罵我!嘲諷我!讓我一個人在房間里反省!”
眼淚不斷落在床單上,暈染出一大片水色。少女滿是針孔的蒼白手背無力地捶在床上,一次一次。
她的眼淚和發(fā)白的拳頭宣泄著她的痛苦,以及日日夜夜,面對著這些痛苦的無力。
田雅逸的爆發(fā)毫無征兆,不光是在場的衛(wèi)霓等人,她的父母同樣像是初次見到火山爆發(fā)的人,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眼前情緒失控的女兒。
“我們這樣……還不都是為了你好!”田父臉色通紅,火焰般的紅色一直燒向他的脖子。他最先開口回應女兒的情緒,出口的卻依然是令人失望的話語。
他的話,除了刺痛田雅逸,還刺痛了在場另一個人的心靈。
如果說在場有一個人能夠理解田雅逸的心情,一定非衛(wèi)霓莫屬。
一個是望子成龍的父親,一個是望子成龍的母親。
只有衛(wèi)霓,刻骨銘心地感受過那些蒙上她的眼,捂住她的嘴,讓她有淚流不出,有苦說不了的“為你好”。
吶喊最終會變成寂靜。
當身邊充滿“為你好”的人的時候。
“你還太小,根本不懂失去一只眼睛意味著什么!爸爸也是為你好,這手術同意書我和你媽是絕不會簽的,咱們馬上出院,我?guī)闳ピ颇弦娏四巧襻t(yī),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田父走上前去,強行拉扯田雅逸,后者哭喊著不愿下床,死死抱著床頭不撒手。張楠金和衛(wèi)霓連忙上前幫忙,想要讓沖動的田父冷靜下來。
少女凄厲的哭喊讓門口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好事人群。
知曉內(nèi)情的人們也開始指責田父田母,田母紅著臉抬不起頭來,田父臉和脖子紅得像根火柴頭,卻依然強裝鎮(zhèn)定,用力扳著田雅逸抓著床頭的手指頭。
“我不出院!”
田雅逸絕望地哭著,恐懼的淚水蒙住了她的雙眼。
田父田母或許還能自欺欺人,但她清楚地知道,出院后自己只有死路一條。
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父母的失望埋怨,讓她成了無助的小孩,只能環(huán)抱雙臂,在漆黑一人的人生路上哭泣。直到今日,仿佛有一束光照進了這條寂靜的小路,讓她生出一線希望,試圖去抗爭身邊的一聲聲“為了你好”。
田父用力半天也沒能把田雅逸從床上拉下來,惱羞成怒地舉起手掌往少女臉上扇去。
那一巴掌,讓田雅逸緊緊閉起了眼睛。
病房里乍然靜了。
沒有巴掌落臉的聲音,也沒有再傳出哭喊。
所有人震驚地看著擋在田雅逸身前的衛(wèi)霓,以及她在半空死死攥著的男人手腕。
“都住手!”
一聲大喊從病房門口響起。
陌生的男聲讓張楠金等人心生疑惑,卻讓田父田母面色大變。
下一秒,沈淑蘭沖進病房,將衛(wèi)霓護在懷中,而一個身材健碩,表情嚴厲的中年男人走進病房,毫不猶豫地抬起手。
“啪!”
這一耳光,落在了無知而固執(zhí)的田父臉上。
田父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不僅絲毫沒有生氣,甚至還露出了一絲害怕。
“你給田家丟了大臉。”男人沉聲道。
22. 第 22 章 她在成長路上的確留有很……
田父最終還是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下了名字。
誰也想象不到, 這場風波會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平息。
田父時常掛在口中,“娛樂圈里掙大錢的大哥”竟然會是沈淑蘭的大學同學。
姓田,又在海狗視頻任職制片人, 沈淑蘭試著在通訊錄里聯(lián)系了人,就這么輕松地對上了號。田昊這才知道自家侄女患的是眼底母細胞瘤, 當天便推掉工作急匆匆來到醫(yī)院。
見到的就是這令人頭腦充血的一幕。
在醫(yī)院工作人員面前雄赳赳氣昂昂, 固執(zhí)己見不聽勸的田父, 見了田昊像見到貓的耗子, 一直賠笑不說,田昊讓簽手術同意書,也只能訕訕地簽了,絲毫沒有先前面對衛(wèi)霓她們的強勢。
沈淑蘭一直將衛(wèi)霓死死護在身后,好像田父還會隨時發(fā)神經(jīng)一樣, 護崽母雞一樣含怒瞪著田父, 直到后者再也不敢對上她的視線。
眼前的人影, 讓衛(wèi)霓模模糊糊想起了從前的事。
無論是她被同學污蔑貪污了班費, 還是放學路上受到小男生的騷擾,沈淑蘭都像現(xiàn)在這樣, 永遠擋在她的前方,永遠站在她的立場支持著她,相信著她。
沈淑蘭的強勢是全方位的, 一方面剝奪了她的生長空間, 一方面卻又給了她一片不懼風雨的小天地。她在成長路上的確留有很深的遺憾,但她不恨嚴厲的母親,從來都不。
衛(wèi)霓伸出手,從后輕輕牽住沈淑蘭的手。對方以為她還在不安,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掌。
……就像小時候一樣。
田父簽下手術同意書后, 田雅逸的手術立即提上了進程,在多方協(xié)調(diào)下,手術時間定在了第二天的下午四點。
多日的努力終于換來良好的結(jié)果,所有人心里都放下一塊石頭。
病房留給了田家人,衛(wèi)霓和沈淑蘭等人走出了房門。
“這次手術,由楊蕙若主任主刀,一助是她帶來的人,二助……”張楠金越過幾雙期待的目光,視線落在衛(wèi)霓身上,“衛(wèi)霓,你可以嗎?”
“我可以。”衛(wèi)霓神色平靜。
張楠金點了點頭,看了一旁的沈淑蘭一眼:“過會到我辦公室來,關于手術的事,我還有事情交代你。”
說完,她朝沈淑蘭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離開病房前。其他醫(yī)生見狀,也神色各異地離開了。
衛(wèi)霓把沈淑蘭送到電梯前,替她按下了向下的電梯按鈕:“我就不送你下去了,你是去看望外婆,還是直接回家?”
“你舅舅在下邊照顧,我就不去了。晚上你來吃飯嗎?我給你燉豬骨湯補補。”沈淑蘭熱情道。
“等休假再說吧。”
“行,到時候燉你愛吃的豬骨湯。”
叮的一聲,電梯門向兩邊打開。人群像沙丁魚一樣擠在锃亮的電梯里,熱浪和人的體味撲出電梯,擴散在充滿消毒水氣味的電梯間里。
沈淑蘭走進開門的電梯,轉(zhuǎn)過身來定定地看著她,臉上帶著略顯局促的微笑。
或許面板上的1樓正好亮著,那么她一動不動也是合理行徑,但在那無數(shù)張各異的面孔里,沈淑蘭臉上那從未有過的怯怯的,試探而討好的微笑,還是像一根繃緊的皮筋,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松開后,狠狠地彈在了她的胸口上。
母親仍然衣著年輕,但她鬢邊的花白,已經(jīng)被染發(fā)膏遮擋不住。
衛(wèi)霓的鼻子在那一刻酸澀了。
“……媽。”她情不自禁地啞聲道。
電梯門緩緩合攏,而沈淑蘭臉上的笑意正在綻開。
她的呼喊似乎融化了沈淑蘭身上的某種不安,她又恢復成那個強勢而勇敢的母親。
“有什么心事就給媽說,媽和你一起想辦法。”沈淑蘭說。
電梯門完全合攏了,紅色的數(shù)字開始變化。
衛(wèi)霓站在已經(jīng)關閉的電梯門前,眨了眨濕潤的眼睛,將視線轉(zhuǎn)向一旁陽光滿盈的玻璃窗,過了好一會,她才轉(zhuǎn)過身,往張楠金的辦公室走去。
手術在即,衛(wèi)霓作為二助,不僅能夠親自上場,還能能夠近距離觀看國家級眼科專家的操作過程,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
衛(wèi)霓知道其中有張楠金的偏袒,因此面對張楠金的工作任務更加不敢有絲毫松懈,以免授人閑話的把柄。
一番談話之后,已經(jīng)臨近下班時間。
衛(wèi)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又因為醫(yī)院的事情耽擱了一會,直到辦公室里所有白班醫(yī)生都走光了,她才換上自己的私服,挎上肩包走出了辦公室。
電梯下到一樓,衛(wèi)霓跨出門扉,醫(yī)院住院部的大門已經(jīng)近在眼前,她卻停下了腳步。
猶豫片刻,她順從心中不知名的沖動,走向和大門相反方向的監(jiān)控室。
……
時間轉(zhuǎn)眼就來到手術的日子。
鋪著無菌巾的田雅逸被推入病房,她那固執(zhí)的父親在最后時刻攔下了消毒完畢,即將進入手術室的衛(wèi)霓一行人。
“……”
他盯著主刀的楊蕙若主任和她身后兩名助手,干裂的嘴唇抖了抖,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古怪的復雜情緒。
“……拜托你們了。”
衛(wèi)霓終于聽清了他低若蚊吟的聲音。
說完后,他黯然垂下頭,自覺退開了路。
“你放心,我們會盡全力的。”楊主任見多不怪,笑著安撫。
衛(wèi)霓的目光和田父相撞,她面無波瀾向他點頭示意,跟在楊主任身后進了手術室。
仿佛昨日的沖突已是過眼煙云。
田父站在手術室門外,看著她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羞愧。
手術室大門緩緩合攏,紅色的手術中三個大字隨后亮起。
走廊里落針可聞。
現(xiàn)在開始,才是真正的戰(zhàn)場。
這場手術無須全麻,田雅逸依然神志清醒,小姑娘的神色顯得有些緊張,衛(wèi)霓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部,對她露出一個無聲的笑容。
小姑娘回以一個緊張膽怯的微笑。
候在一旁的麻醉師上前,以滴入和注射的方式,對田雅逸右眼進行了麻醉。
麻藥生效后,楊主任看了眼手術臺旁的二人:
“二助撐開眼皮,我來做眼球剝離,一助負責最后的眼臺。”
“好。”
衛(wèi)霓和一助異口同聲。
她拿起工具,駕輕就熟地固定住患者的眼皮。頭頂?shù)臒o影燈投下明亮清晰的光照,楊惠若主任用手術刀熟練地離斷周遭的肌肉和脂肪。
這時候最怕的就是大出血,楊主任卻沒有給敵人留下絲毫可趁之機,完成離斷之后迅速對血管進行了結(jié)扎。
接下來就是整場手術耗時最多,技術含量最高的步驟——眼球剝離,切除可能浸潤的組織。要求主刀者眼疾手快,盡可能在剝離過程中保護眼部神經(jīng)不受傷害。聽起來簡單,實際操作起來卻如冰解凍釋,絲毫馬虎不得。
就連楊主任帶來的一助也聚精會神,睜大了眼睛觀看,生怕漏掉大前輩的哪一個細節(jié)。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楊主任手中舉重若輕的刀上,衛(wèi)霓也不例外。
從讀書到工作,她已經(jīng)習慣在周圍人中獨占鰲頭,她以能完美運用書本知識到實操而驕傲,可現(xiàn)在,一場遠勝教科書級別的外科手術正在她眼前展開。
即使她能照般教科書上的知識又如何?
如果僅僅如此,遠遠不夠。
要想跟死神打更多勝仗,她必須更加強大才行。
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她還遠不到可以驕傲自滿的時候。
咔嗒一聲,剝離的眼球落在鐵質(zhì)的托盤上。
患者的出血量微乎其微,各項生命體征都很平穩(wěn)。
手術室里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松了口氣。
一助默契地接手楊主任的工作,對戰(zhàn)場進行最后的“打掃”:縫合肌肉,制作眼臺。
所謂眼臺,就是安置義眼的地方。衛(wèi)霓以前還沒有親眼見過眼臺制作的過程,所以這回她更是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雖然這臺手術她親自參與的地方不多,但這每分每秒,對衛(wèi)霓來說都是難能可貴的經(jīng)驗。
三個小時的手術,衛(wèi)霓她們走出手術室的時候,門外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神情焦灼的田父田母,面色沉著的田雅逸大伯,還有神色微有擔心的沈淑蘭,正在輕聲和她說著什么的衛(wèi)稼豐。
他們迎了上來,視線的焦點自然是楊惠若主任。
面對田父田母焦急的目光,楊主任在口罩下微笑道:
“手術很成功。”
田母聞言,馬上淚如泉涌,田父則激動上前,拉著楊主任一陣感謝。
楊惠若是友好醫(yī)院派來會診的醫(yī)生,做完這臺手術她就要帶著一助乘飛機返回S市,而衛(wèi)霓今天白天只有這臺手術的安排,理論上來說,她現(xiàn)在就可以下班。
衛(wèi)霓心里有事,想著監(jiān)控錄像里見到的那個身影,選擇了繼續(xù)留在醫(yī)院。
她把父母送下電梯,連帶著還有提前離開的田昊。
“爸、媽,我就不送你們出去了。”衛(wèi)霓在醫(yī)院大廳里停下腳步。
“沒事沒事,你趕緊回工作崗位上去吧。”衛(wèi)稼豐挺著車禍后養(yǎng)出來的啤酒肚,一臉爽朗地笑道,“放心吧!我和你媽這么大的人了,不會丟的。”
“這次真是麻煩你們了。”田昊在恰當?shù)臅r候開口,緩緩道,“讓你們?yōu)檠乓葸@么費心,是我這個做大伯的失責。要不是淑……沈淑蘭告知我,我還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等過兩天我忙完手里的事,還請二位賞臉,一起吃個便飯。當然,還要帶上我們醫(yī)者仁心的小衛(wèi)醫(yī)生,這回,雅逸受你照顧了。”
田昊微微后退一步,向衛(wèi)霓三人鞠了一躬。他的腰剛彎下去,沈淑蘭就嚇了一跳,連忙將人拉了起來。
“哎呀,你說這些太見外了!咱們都是老同學了,飯可以吃,但不要再說什么感謝的話,一點小事不至于的!”
“雅逸是我們田家這一代唯一的孩子,她奶奶的命根子——你們隨手的善舉挽救了一個大家庭,請一定要給我一個機會表達感謝之情。”田昊看了沈淑蘭和衛(wèi)霓一眼,神色誠懇,“到時候吃飯,小衛(wèi)醫(yī)生一定要賞臉。”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沒幾個醫(yī)生喜歡患者家屬邀請的飯局,衛(wèi)霓正要出言婉拒,一陣突兀的嗩吶二胡聲在醫(yī)院大門外響了起來。
所有人都望向聲音傳出的方向。
醫(yī)院大門外的坡道依然看不出異樣,但是坡道上的行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以驚詫的神色望著坡道下方。
敲敲打打,凄凄慘慘。
隨著聲響的逐漸靠近,披麻戴孝的一行十幾人從坡道下方露出真身。他們大奏哀樂,灑著紙錢,隊伍中間的幾人甚至還抬著一副深褐色的棺材!為首一名中年男人,雙手懷抱著一張黑色遺像。
也就是這一霎,大廳里涌出無數(shù)穿著制服的安保人員,他們一路小跑著沖出大門。
“這是怎么回事?”田昊詫異地看著衛(wèi)霓。
“……我也不太清楚。你們先走吧,媽——不要看熱鬧。”衛(wèi)霓特別叮囑了沈淑蘭一聲,后者對她的話聞若未聞,視線牢牢盯著門外的鬧事人群。
衛(wèi)霓也顧不上管她了,掏出手機走到一旁撥出了張楠金的電話。
張楠金的電話顯示通話中,衛(wèi)霓也不知道她對現(xiàn)在的突發(fā)情況是否知情。
她撥打第三次的時候,張楠金終于接起了電話。
不等她說話,張楠金已經(jīng)開口:
“我馬上到。”
23. 第 23 章 衛(wèi)霓寧愿他從頭矜貴到尾……
衛(wèi)霓好說歹說, 總算將不愿留她一人在這里的父母送上田昊的車。
之后她重新返回急診大廳,這里已經(jīng)聚起看熱鬧的人山人海,花圈擺滿大廳, 占據(jù)救命的過道,而真正需要治療的病人則被推搡, 被忽視, 得不到需要的救助。
鬧事的群體有的大聲嚎哭, 有的則義憤填膺地向四周訴說著自己的故事, 有的則在謾罵勸阻的醫(yī)院安保人員,一名男子不斷往火盆里揮灑紙錢。
焚燒的臭氣首次戰(zhàn)勝了醫(yī)院里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焚燒后的灰燼在冷氣中飛揚,刺激著部分病人敏感的呼吸系統(tǒng),大廳里的咳嗽聲絡繹不絕。
無論是從醫(yī)院的角度, 還是從需要救治的病人角度, 這場鬧劇都必須立即停止, 然而除了安保人員以外, 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護士都遠遠站在一旁,沒有一個人上去了解內(nèi)情。
在多次勸阻無效后, 醫(yī)院的安保隊長伸出手臂,想要拉住往火盆里扔紙錢的男人,后者像點了火的炮仗一樣, 立即跳了起來, 一邊粗暴地推搡安保隊長,一邊激動怒吼著:
“你讓我們走我們就走?你們醫(yī)院害死了我的老婆孩子,今天必須讓你們醫(yī)院領導出來給個說法!要不然,你們就踏在我的尸體上過去!”
眼前言語沖突要發(fā)展成肢體沖突,衛(wèi)霓再也顧不上多想, 身體先理智一步走了上去。
“先生,請你冷靜。”
她站到安保隊長身旁,平靜而沉著地對神情激動的男人說:
“我是這家醫(yī)院的醫(yī)生衛(wèi)霓,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我們醫(yī)院的副院長,她和其他領導馬上就到。有什么訴求,你可以先告訴我。我們醫(yī)院大廳里還有許多患有呼吸道疾病的患者,火盆會加劇他們的不適。你是來解決事情的,不是來制造爭端的,看在其他和你們同樣心情的患者家屬份上,火盆可以請你暫時滅掉,或者移到通風的門外嗎?”
衛(wèi)霓的語氣溫和但不容拒絕,因為她的勇氣,周圍的部分圍觀群眾也開始為她說話。
在輿情的推動下,男人悻悻地將火盆移到了門外。
也就是此時,急診大廳里的電梯門緩緩打開,面色難看的張楠金帶著一眾醫(yī)院高層走了出來。
張楠金大步流星走了過來,嚴厲的視線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怎么回事?”
安保隊長連忙將事情大概說了一遍。
聽到衛(wèi)霓的調(diào)停和交涉,張楠金雖然沒有說話,但卻給了她一個贊賞的眼神。
張楠金現(xiàn)身后,面對醫(yī)院的“大領導”,男人終于愿意好好說話,衛(wèi)霓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來是男人的妻子在生產(chǎn)過程中搶救無效身亡,他便糾結(jié)了一眾親屬好友前,鬧到醫(yī)院來“要個說法”。
令在場大部分人啼笑皆非的是,男人口中的“醫(yī)療事故”根本站不住跟腳。
男人的妻子甚至不是在在C市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的生產(chǎn)手術中大出血的,而是在家自行生產(chǎn)造成了大出血,送到醫(yī)院后因為病情過重才不治身亡。
雖然這是一出悲劇,但也是一場追究不到醫(yī)院頭上的悲劇。
男人的控訴被張楠金邏輯清晰地條條反駁,圍觀的人群也大多站在醫(yī)院這邊,只有聞風而來的各家記者,熱情如火地要求男人“多說一點”。
好在,警察終于趕到了現(xiàn)場。
鬧劇終于收場。
當急診大廳終于空下來后,衛(wèi)霓幫著安保人員拆除了花圈,那張女子遺像被落在了現(xiàn)場,衛(wèi)霓撿了起來,輕輕拂去遺像上燒了一半的紙錢。
得益于現(xiàn)代醫(yī)學,生產(chǎn)不再是絕大多數(shù)女人都必須面對的鬼門關,可是世上卻有那么極少數(shù)人,礙于金錢,亦或風水鬼神之說,將現(xiàn)代女人推回七八十年前,推到一床褥子,一把剪刀……推到死神面前。
“現(xiàn)在的女人啊,太嬌生慣養(yǎng)。以前我奶奶那時候,直接在田里一蹲就生出孩子了,當天接著干活,連休息都不用,更不用說什么月子中心——”
衛(wèi)霓聽過很多類似的言論。
他們從一個個翹著二郎腿的大老爺們口中說出。
剛開始聽到這樣的話時,衛(wèi)霓心中是憤怒,后來是絕望。因為她一開始以為自己能是燎原的星星之火,后來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擋車的螳螂。
女人泣血的呼喊,于這個世界而言,或許還比不上一聲蟬鳴。
“這是……?”穿著制服的保安疑惑地看著她遞出的黑白遺像。
“找個機會,把照片還給她的家人。”衛(wèi)霓說。
她將遺像交給保安,轉(zhuǎn)身走進電梯。
剛剛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醫(yī)院高層全都聚集一堂,忙著商討應對接下來的事。衛(wèi)霓無事可做,最后來到了田雅逸的病房外。
為了通風,病房門大開著。田父在工地上做管理,等到田雅逸手術結(jié)束就又匆匆趕回了工地。病房里只有田雅逸和田母二人,田母坐在床邊,一臉心疼地喂女兒喝粥。
衛(wèi)霓不打算破壞這溫馨的一幕,正要低頭離開,田雅逸忽然瞧見站在門外的她,神色欣喜地叫道:“衛(wèi)醫(yī)生!”
田母也放下碗勺,笑著起身相迎:“衛(wèi)醫(yī)生……”
衛(wèi)霓走了進去,問了幾句田雅逸現(xiàn)在的感受。麻藥將過,田雅逸也該感受到眼部的疼痛了,小姑娘面色蒼白應該也是如此。但是為了不讓別人擔心,不管是父母問及,還是衛(wèi)霓詢問,她都強撐著笑臉說:
“我還可以,不怎么疼……你們不用擔心。”
田母放下空了的粥碗,起身拿了幾個蘋果,笑著說:“衛(wèi)醫(yī)生,你等我一下,我去洗個水果。”
衛(wèi)霓答應后,田母走出了病房。
橘紅色的夕陽余暉像一層毛茸茸的毯子,鋪在小姑娘的被單上。她一只眼蒙著層層紗布,另一只明亮若水的大眼睛靜靜地望著欲言又止的衛(wèi)霓。
“……你還記得那天闖進你病房的人嗎?”衛(wèi)霓終于開口。
“記得。”田雅逸似乎早有預料,回答得毫不猶豫,“那個大哥哥,是衛(wèi)醫(yī)生的朋友嗎?”
衛(wèi)霓一怔:“……為什么會這么想?”
“猜的。”
少女微笑起來,蒼白秀麗的臉上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
“他是來勸你做手術的嗎?”衛(wèi)霓問。
“不,他只是走了進來,問我要不要聽一個音樂家的故事。”
“……音樂家的故事?”
“一個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音樂家。”田雅逸輕聲說,“他向我描繪了那個流浪音樂家走過的地方……有半夜三點依然燈紅酒綠的繁華大都市,他們在萬人體育場里放的煙花能點亮半邊城市的夜空……也有低頭就能看見冰川的大峽谷,像海浪一樣光滑的沙丘,他每走一步,膝蓋以下都會深深沒入沙海……還有青藏高原上哐哐行駛的綠皮火車,他坐在逼仄的車廂里,看著外邊廣闊的天地,一度醒悟了自己的渺小……”
隨著田雅逸的輕聲敘述,一幅幅壯闊的畫面浮現(xiàn)在衛(wèi)霓眼前。只不過,流浪的音樂家有了具體的面孔,年輕而桀驁的音樂家在燈光璀璨的臺上肆意揮灑汗水,臺下的歌迷興奮快活地繃著跳著,揮舞雙臂。表演落幕時,盛大煙花在深藍色蒼穹中綻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里,雪花一般的煙花灰燼隨著彩色的花火四濺。
畫面一轉(zhuǎn),音樂家背著厚重的行囊,滿頭大汗地跋涉在沒過膝蓋的沙海里。畫面再轉(zhuǎn),他坐在除了自己空無一人的綠皮車廂里,吊兒郎當?shù)負稳⌒〈皯敉鈴V闊的天地。
田雅逸說:“……后來,音樂家的手因為意外受傷,他不得不放棄舞臺回到家鄉(xiāng)。我問他,‘音樂家覺得悲傷嗎?’”
衛(wèi)霓脫口而出:“他怎么回答?”
“‘音樂家一開始是悲傷的,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了。’他是這么回答我的,”田雅逸說,“‘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更何況……音樂家在家鄉(xiāng)找到了其他地方?jīng)]有的寶藏。’”
田雅逸直視衛(wèi)霓,那僅剩的一只眼睛像不沾塵埃的皚皚雪山,流動著冰晶般的光輝。
不能怪田父做夢都想著女兒進娛樂圈發(fā)大財,即便是衛(wèi)霓這種對外在沒有多少關心的人,也不免為少女的美貌愣神。
上蒼似乎察覺到自己在塑造這名少女時的偏愛,所以才在之后拿走了她的一只眼睛。
“衛(wèi)醫(yī)生,你是那個寶藏嗎?”少女凝視著衛(wèi)霓的眼睛。
“你誤會了。”衛(wèi)霓下意識垂下了目光,“我們只是認識的人。”
田母拿著洗好的蘋果走了回來,話題自然而然到此終結(jié)。
衛(wèi)霓對著田母囑咐了幾句看護事項,拿著推脫不掉的蘋果走出了病房。
關于流浪音樂家的話依然回蕩在她腦海里,如果那是解星散的生活,那么只能再次印證,他們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是展翅高飛的飛鳥,飛越過波濤洶涌的海浪也見識過花谷絢麗的景色;她是寸步難移的草花,沒有承受過風雨的暴烈也沒有見過第一束初升的朝陽。
直到玻璃花房破裂,才輪到她真正面對風雨。
田雅逸注視著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母親在床邊坐了下來,拿起一個蘋果:“吃個蘋果嗎?”
麻藥失效,眼眶隱隱作痛,田雅逸毫無胃口,但為了不讓母親擔心,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好。”
水果刀在通紅的蘋果上熟練地打著轉(zhuǎn),一圈紅色的果皮順著旋落下來。病房里鴉雀無聲。
衛(wèi)醫(yī)生雖然否認了她的猜測,但毫無疑問,她就是那個其他地方?jīng)]有的寶藏。
如果不是因為衛(wèi)醫(yī)生,青年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毫不相識的她的病房呢?
田雅逸閉上眼,青年離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重新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把眼睛里的月亮摘下,實實在在握在手中吧。”
……
第二天,公安機關強制傳喚了昨日在醫(yī)院里鬧事的家屬和其糾結(jié)的親朋好友,后者在諸多證據(jù)面前,無奈接受了和解。然而衛(wèi)霓的平靜沒有持續(xù)兩日,就被一個驚動C市的消息打破了。
C市中心醫(yī)院的一名患者家屬,有樣學樣聚集親屬在中心醫(yī)院鬧事,他或許只是想敲詐醫(yī)院一筆,但他請來的人在醫(yī)院勸阻過程中,捅傷了一名急診醫(yī)生,后者重傷不治已經(jīng)宣告死亡。
事情就此鬧大,連帶著肇事者模仿的對象,此前在C市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發(fā)生的醫(yī)鬧也作為背景故事,登上了晚七點的新聞聯(lián)播和各大新聞頭條。
一個周內(nèi)接連發(fā)生兩件醫(yī)鬧,其中一件還鬧出了人命,C市各醫(yī)院不由人心惶惶,衛(wèi)霓也頻頻接到衛(wèi)稼豐的電話,苦口婆心勸她離職改行。
衛(wèi)霓在電話里勸不動衛(wèi)稼豐,衛(wèi)稼豐也勸不動衛(wèi)霓,這回輪到了沈淑蘭打圓場,好說歹說,申請到了衛(wèi)霓的休息日,要她回家吃一頓飯。
吃的是什么飯,衛(wèi)霓心知肚明,她也做好了對衛(wèi)稼豐的絮叨左耳進右耳出的準備,但她沒想到的,是甫一進門,就見到一張讓她沉下臉的身影。
圍著圍裙從廚房里走出的成豫手里端著一盤菜,略帶討好地朝她笑了笑:
“你下班了,坐下休息一會吧。再過半小時就能吃飯了。”
“霓霓來了?”沈淑蘭坐在電視機前嗑瓜子,頭也不回地揚聲道,“來得正好!等他們兩爺子在廚房忙活,快過來陪我看這個綜藝——可笑死我了!”
沈淑蘭還不知道他們的婚姻已經(jīng)名存實亡,她的反應無可厚非。
堂而皇之進入她的家,裝作若無其事地和她的父母談笑風生的成豫,才是唯一的無恥之人。
脫下西裝外套,摘下細邊眼鏡,寬肩長腿的成豫圍著圍裙為她洗手作羹湯,是她結(jié)婚前曾幻想的景象。
她為成豫做過很多次飯,每一次都那么理所當然,她卻從未吃過他準備的飯菜,因為他不經(jīng)意間透露的從小到大的精貴生活,她也不曾開口要他為自己的幻想付出辛勞。
僅僅只是幻想,只能作為幻想。
然而,卻在她已經(jīng)不再奢望的今天,真正實現(xiàn)了。
衛(wèi)霓寧愿他從頭矜貴到尾,也不要像現(xiàn)在這般,低下頭來對她露出小心翼翼,略帶討好的笑。
她只感到深深的諷刺。
24. 第 24 章 “我想換一種活法,無論……
衛(wèi)霓的怒火已經(jīng)在心中燃燒, 成豫卻渾然不知,又對她笑了笑,轉(zhuǎn)身走回了廚房。
就在她猶豫是就地爆炸, 還是把這口氣憋出家門再發(fā)泄時,沈淑蘭往垃圾桶里扔了一把攥在手里的瓜子殼, 招呼道:
“傻站著干什么, 快過來呀!”
讓一個習慣委屈自己的老好人破壞其他無辜者的心情是很難的, 至少不是一次自我勸說就可以辦到的。
衛(wèi)霓終于還是選擇了顧全大局。
“……來了。”
她彎腰換上拖鞋, 走到沈淑蘭身邊坐下。
電視上正在播放一個老牌綜藝,和心事重重的她不同,沈淑蘭輕而易舉就被主持人老套的套路逗笑,垃圾桶里的瓜子殼在她上揚的笑聲中不知不覺堆成一座小山。
只有這時,沈淑蘭才會忘記她那套營養(yǎng)理論。
“你覺得不好笑?”笑出眼淚的沈淑蘭忽然扭頭看了過來。
“……一般。”衛(wèi)霓說。
沈淑蘭用懷疑她有沒有看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重新專注于屏幕上的畫面。
衛(wèi)霓確實笑不出來, 她不僅笑不出來, 連心里的憂慮都要遮掩不住了。
沈淑蘭現(xiàn)在還能開懷大笑, 等她得知自己和成豫離婚的消息,還不把這個家的天花板給掀起來。而目前看來, 這一天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
想到這里,衛(wèi)霓更加憂郁煩心,任綜藝上笑點頻出, 她依然面無表情。
心思不在電視機上, 自然就轉(zhuǎn)移到了其他地方。
隔著一個客廳,衛(wèi)霓聽見了廚房里傳出的聲音:
“爸,這涼拌汁是怎么做的,你教教我。我回去給霓霓做,她愛吃你做的涼拌雞。”
衛(wèi)稼豐樂得有人向他討教廚藝, 不嫌麻煩地把過程掰碎了教給成豫。
成豫時不時應上一聲,但衛(wèi)霓不信他真的記了下來。
即便記了下來——那又如何?
他的虛偽像一個風筒,不斷往她的怒火里吹著空氣。十年的感情,如果他能早些醒悟,他們又怎么會走到今天?已經(jīng)走到了今天,他又怎么敢向她卑微求和?
她在他眼中,就是這么廉價的一個人嗎?
他是不是以為,無論什么時候,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只要他稍微卑躬屈膝,她就會忍不住回頭?
他自以為的討好,每一次都是對她的挑釁。
十幾分鐘的時間,衛(wèi)霓如坐針氈。開飯后,衛(wèi)稼豐和沈淑蘭坐在一邊,自然而然地將她和成豫安排在了一邊。衛(wèi)霓無視一旁強烈的視線,目不斜視地落了座。
“霓霓,這是你最喜歡的菜,多吃點。”
成豫夾起一筷番茄炒蛋想要放到衛(wèi)霓碗里,她皺了皺眉,手往飯碗上一擋:“……不用。”
“這是我向爸學習的成果,你吃一口試試吧。”成豫聲音里有一絲懇切。
對面的衛(wèi)稼豐和沈淑蘭看了過來。
衛(wèi)霓不想讓他們察覺異樣,不得不移開了手背,讓成豫把那一筷番茄炒蛋放進她的碗里。
成豫收回筷子后,她瞥了一眼對面的父母,悄悄把這一筷戳進碗底,藏進米飯底下。
她能感受到旁邊成豫沉默的注視。
衛(wèi)霓承認,她的行為很幼稚。洗碗的衛(wèi)稼豐或者沈淑蘭,如果稍微仔細一點就能看出碗底剩下的番茄炒蛋,但她就是憋著一股氣,不愿意在這些細微末節(jié)的地方也向成豫退讓。
隨便寒暄了幾句后,衛(wèi)稼豐迫不及待地直入主題:
“霓霓,我和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這幾年的醫(yī)鬧越來越多,保不齊哪天就落到你頭上——你看上次,多驚險啊!爸爸就你這么一個孩子,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爸爸怎么活?”
這些沒有新意的話衛(wèi)霓已經(jīng)聽起了繭子,同樣,她每回的推拒,衛(wèi)稼豐一定也聽出了繭子。
他們誰也不肯退讓。
于衛(wèi)霓來說,她好不容易才重啟事業(yè),不可能再辭職回去做個每天只等老公回家的富太太。
衛(wèi)稼豐同樣不理解衛(wèi)霓,條條大路通羅馬,她為什么非要做個高風險的外科醫(yī)生。
“我也不是讓你辭職回家做全職主婦,你去找個醫(yī)藥公司上班,不也是輕輕松松的事?”衛(wèi)稼豐苦口婆心道,“退一萬步,就算你還是想做醫(yī)生,小成家里不是有醫(yī)院嗎?你到自家醫(yī)院上班,爸爸心里也會放心許多……”
“是啊,”成豫附和道,“私立醫(yī)院雖然規(guī)模不比三甲醫(yī)院,但是病人和家屬都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醫(yī)生安全是有十足保障的,并且醫(yī)生的待遇也會比公立醫(yī)院好數(shù)倍不止,我媽去年還組織員工們?nèi)グ屠鍗u度假……”
衛(wèi)霓面色冷硬,沉默不語,手里的筷子機械地往嘴里送著味同嚼蠟的白米飯。
“你說呢,霓霓?”衛(wèi)稼豐試探地看著衛(wèi)霓,小心翼翼地尋求她的認同。
衛(wèi)霓頭也不抬。
尷尬的緘默里,沈淑蘭也加入了僵持的戰(zhàn)局:
“……要不你就隨她吧。世界上那么多醫(yī)生,難道每個都遇到醫(yī)鬧了?孩子考上醫(yī)學院不容易,小成家里的醫(yī)院雖然待遇好,但哪有三甲醫(yī)院那么多的學習機會?”
“這你就不知道了,現(xiàn)在好的私立醫(yī)院也有很多學習機會——是吧,小成?”衛(wèi)稼豐求救似的看向成豫。
“沒錯,爸。”成豫說,“我們醫(yī)院每年都會組織醫(yī)生出國交流學習,也和國內(nèi)許多三甲醫(yī)院有合作關系。”
“私立醫(yī)院說出去再怎么也沒三甲醫(yī)院好聽……”沈淑蘭皺眉道,“能去公立三甲醫(yī)院的,誰會跑去私立醫(yī)院?”
“媽,我們醫(yī)院也有很多三甲醫(yī)院來的主任醫(yī)生,”成豫說,“三甲醫(yī)院雖然名氣大,但是醫(yī)生待遇不行,而且就像小成說的那樣…… 公立醫(yī)院里魚龍混雜,待遇差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醫(yī)生安全得不到保障,萬一哪天輪到霓霓——”
“小成是什么時候跟你說的?”衛(wèi)霓忽然抬頭。
衛(wèi)稼豐一愣,似乎是從她不同尋常的表情里察覺到什么,不自覺地轉(zhuǎn)移話題:“這又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什么時候跟你說的這些?”衛(wèi)霓固執(zhí)追問,“上個周?還是上個月?”
衛(wèi)稼豐被她問得啞口無言。
“霓霓……你別這樣。”成豫說。
明明是他選擇了背叛他們共度的十年,到頭來他低一低頭,就變成了她不知好歹,不依不饒。
他想要捆住她的翅膀,拴住她的雙腳,把她變成股掌之中的所有物,以為時間久了,就能讓她回心轉(zhuǎn)意。
到底為什么,他為什么能夠這么理直氣壯地操縱她,壓迫她,傷害她,還妄想她愛他如初?
“成豫……你太無恥了。”
顫音出口的一霎,眼淚也跟著滑出衛(wèi)霓的眼眶。
“到了現(xiàn)在你還攛掇我爸來當辭職的說客,是覺得沒了工作,我就只能回家當你的全職主婦嗎?”
她早就下定決心不在成豫面前示弱,背叛的眼淚卻接二連三涌出眼眶。她低頭掩飾,手背不斷擦拭淚珠。
不知內(nèi)情的衛(wèi)稼豐和沈淑蘭面面相覷,彼此交換驚疑的目光。
成豫皺了皺眉:“霓霓,不是這樣的,你誤會我了……”
事情發(fā)生到這里,再遲鈍的人也發(fā)現(xiàn)衛(wèi)霓和成豫之間的問題了。
衛(wèi)稼豐只字不提辭職的事了,而沈淑蘭忍不住開口道:
“這是怎么啦?兩口子沒有隔夜仇,有什么矛盾就說出來,媽給你們評評理——”
終于控制住眼淚,衛(wèi)霓深呼吸一口,避開成豫遞出的紙巾,用手擦去臉上殘余的淚水。
“沒有矛盾……”她調(diào)整呼吸,抬起頭直視餐桌對面的父母,“只是我們決定離婚了。”
衛(wèi)霓的話像一顆原子彈,瞬間爆炸在平靜的晚餐桌上。
“什么?!”
沈淑蘭聲音都變調(diào)了,她震驚地看著衛(wèi)霓二人,尋找著哪怕一絲一毫開玩笑的神色。可惜,她什么都沒找到。
“你們要離婚?為什么?”衛(wèi)稼豐的眉頭擰成一個死結(jié),仿佛在嘗試理解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就因為小成不想讓你去醫(yī)院工作?”
成豫有些慌了,他想要握住她的手,觸到的卻只是冰冷的淚痕。
“霓霓,別讓爸媽擔心,有什么話我們出去說好嗎?”他哀求道。
“……是你把事情鬧到他們跟前的。”衛(wèi)霓說。
眼淚再次背叛她的意志,她唯一能夠保留的自尊,是眼淚流過面龐時的毫無表情。
“我早就跟你說過的……”為了抑制軟弱,她的聲音格外沉緩,“有的事情,你做的時候,就要有失去我的準備。”
“我真的知道錯了,”成豫急聲道,“我愿意做任何事,霓霓——只要你能夠再給我一次機會——”
“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么人?”
衛(wèi)霓打斷他的話。
她轉(zhuǎn)頭看他。淚痕未干的臉上露著諷刺凄涼的笑。
“事到如今,你為什么覺得我們的婚姻還有回旋余地?”
心中所有無處傾述的哀怨和悲痛,在心底最深處的質(zhì)問脫口而出時,也化作決堤的淚水流淌在她的臉頰。
“在你眼中,我就這么下賤嗎?”她說。
“你聽我說——”成豫的聲音跟著哽咽了,“都是我的錯,是我錯了,我求求你,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桌上還沒怎么動的飯菜已經(jīng)不知不覺冷透了,特屬于家的那股氣味也在冷氣流動中漸漸消散。
這桌飯,是怎么也吃不完了。
就像她的婚姻,怎么也不可能回頭了。
“你們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給我好好說清楚!”沈淑蘭怒視著兩人,“誰要是隨隨便便拿離婚說事,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媽……”衛(wèi)霓開口。
“霓霓!”
成豫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他焦急乞求地看著她,而她視若未見,任由手腕的疼痛傳到胸口。
像一滴水流匯入大海。
手腕處的疼痛和她此刻的痛徹心扉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離婚,是我已經(jīng)決定好的事,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原因并不重要。”
手腕的疼痛一下子松了。
已經(jīng)做好準備聽個大新聞的沈淑蘭和衛(wèi)稼豐怔了怔,就連拼命用眼神祈求她不要說出原委的成豫也愣住了。
“我知道這個決定會讓你們傷心,但是我不應該只想著怎么讓身邊的人滿意,我也想任性一回——”
她在這一刻拋開了所有束縛,那些想要給予他人,最終卻成為自身桎梏的溫柔。即便只是這短短一瞬,她也想要像流浪的音樂家一樣,無論外界驚濤駭浪,都優(yōu)先聽從自己的聲音。
“我想換一種活法,無論輸贏,都會自己承擔后果。”
沈淑蘭和衛(wèi)稼豐臉上的神色逐漸變化。
或許是某種女人之間的直覺,沈淑蘭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逼問她離婚的原因,只是愣愣地看著她,眼淚流滿面龐。
“爸,媽——”衛(wèi)霓神色堅毅,殘留的淚光在她臉上如鉆石般閃爍,“讓我獨自做一回決定吧。”
25. 第 25 章 彼此觸手可及,而他并未……
半晌功夫, 餐廳里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聲。
哪怕是一秒,衛(wèi)霓也無法承受和成豫同在這片壓抑的空間里呼吸的事實。
她起身告別,也不管還處于核彈余波影響下的沈淑蘭二人怎么想, 帶著臉上的淚痕狼狽出逃。
“衛(wèi)霓!”
成豫剛剛起身欲追,一聲怒斥讓他本能停下腳步。
“你坐下!”
沈淑蘭瞪著發(fā)紅的眼睛, 氣勢洶洶地看著他。旁邊的衛(wèi)稼豐愁眉不展, 雖沒沈淑蘭那么情感外露, 但看他的眼神已全然沒有在廚房時的親厚。
成豫心中有愧, 沉默片刻后,拉開椅子走到桌外,朝著沈淑蘭跪了下去。
“媽,是我做了錯事,傷了衛(wèi)霓的心……”
話音剛落, 一記響亮的耳光回蕩在鴉雀無聲的餐廳。
“當初你要我把霓霓交給你的時候, 你是怎么向我保證的?”沈淑蘭問。
成豫側(cè)著臉, 被打的那一面?zhèn)鱽砘鹄崩钡奶弁础KD(zhuǎn)回頭, 在開口的瞬間,眼淚也跟著落下。
“……媽, 對不起。”他啞聲說。
“你說對不起——對不起有用嗎?”沈淑蘭死死攥住他的衣領,圓瞪的怒目中淚如泉涌,“你當初是怎么向我保證的……你還記得嗎?!你說你會好好對她, 會一生一世愛她, 你說會讓她成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你都是怎么做的?!”
成豫重復著對不起三個字,任由沈淑蘭帶著淚水的拳頭砸在身上,最后還是衛(wèi)稼豐看不過去,拉開了聲嘶力竭的沈淑蘭。
“爸,媽……求你們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真的愛衛(wèi)霓……”
成豫哽咽著祈求岳家的原諒。
衛(wèi)稼豐看上去還算冷靜,但他的眼眶早已像沈淑蘭一樣通紅。
“我也是男人,你受過的那些誘惑我也受過。世上誰沒受到過誘惑?但不是每個人都敗給了誘惑。”衛(wèi)稼豐輕拍著憤怒的妻子,失望而帶著淚光的目光落在跪地祈求的成豫身上,“誘惑無處不在,忠誠是一種選擇,背叛也是一種選擇。既然你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衛(wèi)霓也就會做出相應的選擇。我的女兒我自己清楚……這個選擇,她做出了,就絕不會更改。”
“……你走吧。”衛(wèi)稼豐說,“衛(wèi)家不歡迎你了。”
“爸、媽……”
“走吧!”
衛(wèi)稼豐面若冰霜,再次驅(qū)趕。
成豫不得不撐著自己的腿慢慢站了起來,他的臉上也布滿淚水,但他沒有去擦,而是向衛(wèi)稼豐二人鞠了一個很深的躬。
“爸、媽……我愛衛(wèi)霓,我愿意付出一切挽回我們的婚姻……我不會同意離婚的。”他說。
回應他的只有沉默和沈淑蘭厭惡的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衛(wèi)家家門。
在他邁出大門后沒多久,門就又一次開了,他生出一絲希望回頭,看到的卻是他帶來的水果酒水都被一股腦扔了出來。
之后又是重重一聲關門聲,樓道里徹底安靜下來。
他站了一會,門再也沒有打開。
成豫行尸走肉一般乘電梯來到地庫。
地庫里自然沒有衛(wèi)霓的身影,他將車開出地庫,任由身后的汽車瘋狂按著喇叭催促,一直保持著最低限速行駛。
衛(wèi)霓早就不知去向了,撥給她的電話也始終無人接聽。
即便知道希望渺茫,他還是忍不住搜尋馬路兩邊的人影。
眼鏡不知落在了何方,那是衛(wèi)霓送給他的禮物之一。
他的眼鏡呢?
他騰出一只手摸索扶手箱,一只手掌著方向盤。他摸到了一根褪色松弛的黑色頭繩,一對夾片墨鏡,一板小藥片……一樣一樣,都是衛(wèi)霓留下的痕跡。
那根平凡到甚至因為用得太多而顯得十分寒酸的頭繩,成豫在第一眼就認出了它從前的模樣。
大二時候的一節(jié)無聊小課,因為沒有連在一起的空位,手牽著手走進教室的他們只能坐前后桌。成豫無心聽講,望著前方整理松散馬尾的衛(wèi)霓忽然心血來潮,取過她手里的黑色頭繩。
講臺上的老師正在侃侃而談,臺下的他正在初學扎頭發(fā)的技術。
他用生疏的動作給她束起了長發(fā)。因為扎得太緊,她忍不住身子一縮,他問是不是把她弄疼了,她用一如既往的溫柔語氣小聲說,一點也不疼。之后他卻看見她在下課后偷偷扯松了馬尾。因為繃得太久,她忍不住皺著眉按摩頭皮。他看去的時候,她又狀若尋常,只字不提他造成的疼痛。
她還留著這根頭繩。
他卻丟了她送給他的眼鏡。
他的眼鏡呢?他的眼鏡去哪里了?
窗外仍然晴空萬里,落日燒紅了半片天空。他在紅燈時候伏在方向盤上,開始回憶是從哪里走了錯路。
是從第一次攜帶異性參加私人晚宴起,還是從答應合作伙伴出席私人晚宴起就錯了?
電視劇上的霸道總裁身價過億,彈個響指就能呼風喚雨,所有關系和資源好像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一般。他只是個庸俗的,平凡的,隨處可見的生意人。
他需要交際,需要應酬,需要逢場作戲,需要把喜怒哀樂藏進心底。
一場商務洽談后,除他以外所有老總都要去喝一杯,牽頭給他機會的大老板邀他同去,他去還是不去?去了ktv,東道主給所有人都安排了陪酒公主,其他老總都摟上了,他摟還是不摟?一場私人晚宴,幾乎沒有人帶正牌妻子或女友,正牌也不屑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和一群假臉爆乳談天說地。
他是選擇不出席,被私下議論,戴上一個“假清高”的帽子,被撇棄在之后的社交活動中,還是隨大眾地帶一個女伴,讓她在自己身邊做個來事兒的花瓶,自己好去拉攏合作伙伴的感情?
一開始,他只是想靠自己出人頭地,只是想即使不靠家中資助,也能讓衛(wèi)霓過上富足的生活,證明自己當初棄醫(yī)從商并沒有錯。
一開始,他只是想敷衍一次私人聚會。
只要拿下這筆單子就好了,他想。不是所有人都要靠喝酒作樂談單子。
然而聚會越參加越多,人脈越培養(yǎng)越廣,綁在繩子上的訂單越來越大,利益驅(qū)使著他一步一步往不可挽回的深淵而去。
等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和其他花天酒地的生意人一樣,坐在金碧輝煌的會所里,懷里摟著千嬌百媚的年輕姑娘,杯觥交錯,謊話連篇。想要偽裝成同類的他,最終變成他們的同類。
真正重要的東西,早已被他忘在腦后。
沒有進行到最后一步,依然保留著一線良知,究竟是對衛(wèi)霓的解釋,還是自己在傾覆的負罪感中抓到的唯一一根稻草?
紅燈已經(jīng)結(jié)束,他的追憶卻沒有結(jié)束。
身后車流因他堵出長龍,震耳欲聾的喇叭和怒罵聲回蕩在緊閉的車窗外。
他終于面無表情地直起身,握著像是下過了雨的方向盤,往熙熙攘攘的前路前開去。
夕陽即將完全落下,最后一抹余暉像一柄尖刀,斜插在喧鬧的大地上。
不遠處街心花園的入口處,衛(wèi)霓背對著喇叭聲連綿不停的大馬路,抱膝坐在角落的石階,怔怔望著花園中央的青銅雕像。
下班時間,街上車水馬龍,街心公園卻門可羅雀,人們行色匆匆,只有她無處可去。
或許有朝一日傷口會結(jié)痂愈合,但此時傷口依然還在往下滴著鮮血。
她的脆弱,不是因為軟弱,只因為曾經(jīng)真切地愛過,不顧一切地愛過。
十年感情,這座城市早已布滿他們的痕跡。
同樣的青銅雕像,他們曾在落著蒙蒙細雨的初冬見過。
她結(jié)賬下了出租,一眼就看見公園里鶴立雞群的成豫。不知在雕像下等了多久的成豫抽出大衣口袋里的手,微笑著朝她揮了揮手。
小小的甜蜜像泡泡一樣在她胸口里膨脹漂浮。
她控制不住輕快的腳步,同樣微笑著朝他奔去。
他敞開懷抱接納她的奔赴,拉開自己的大衣包裹住她的身體,問她冷不冷。
她說了不冷,卻被他捉到冰冷的雙手。
他把她的雙手放到面前,不斷往里哈氣,又把她的雙手揣入自己的大衣兜里用力握著。
兩人長久對視,誰都沒有說話,卻什么都在含笑的目光里說盡了。
那時的冬風夾著寒雨,她卻一點都不冷。
現(xiàn)在熾熱的落日照在她身上,她卻控制不住肩膀的發(fā)顫。
破裂的鏡子就算有人愿意細心黏合,鏡子上的裂痕也無法消除。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不可能再和發(fā)生前一樣。
她不應該只做舒緩疼痛的選擇,嗎啡可以止痛,但不能治愈疼痛。
她既然預料到這痛還將長久地持續(xù)下去,就應該不惜斷腕,也要斬斷這病變的感情。
相愛時的悸動有多強烈,現(xiàn)在的痛苦就有多逼人發(fā)狂。
那些甜蜜的回憶,如今變成高山大海向她壓迫而來,她想逃卻無處可逃。原來世上這么多無奈,相愛的人不一定能在一起,在一起的人也不一定能走上婚姻殿堂,能走上婚姻殿堂的人,也不妨礙幕后牽起另一只手。
就像她拼命告訴自己要堅強,眼淚還是不聽使喚地決堤。
即使到了此刻,她依然試著理解成豫所說的無奈。
衛(wèi)霓相信成豫仍然深愛著她,只是他的愛,比不過想要出人頭地的野心。
眼淚打濕了她的衣襟和袖口,腳下的青石地面也沾著星星點點的淚痕,她像一艘漂浮在水面的紙船,好像下一秒就要沉沒溺亡。
她用沾滿淚水的雙手環(huán)抱顫抖的雙臂,好像這樣就能多出一絲溫暖。
“衛(wèi)醫(yī)生?”
她睜著朦朧的淚眼抬頭,一個黑色的身影背對青銅雕像站在面前,搖晃的淚水模糊了他的面孔,唯有緊皺的眉頭格外清晰。
見她不說話,他慢慢走了過來,最終停在了臺階下。
他蹲了下來,抬頭看她。
在他目不轉(zhuǎn)睛的凝視中,他的面容也在她眼中逐漸清晰。
淚光漾漾,成豫矜貴俊秀的影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朝氣蓬勃的面龐。
她被悲痛堵住喉嚨,說不出話來,他就轉(zhuǎn)身坐上她身旁的石階。
彼此觸手可及,而他并未碰她。
衛(wèi)霓聽到他輕輕嘆了口氣,似悵然似自嘲。
他說:
“你這樣……我怎么放得下心?”
26. 第 26 章 就像葵花總會逐日,飛蛾……
她流著淚消沉了多久, 解星散就一聲不吭陪了多久。
等到眼睛發(fā)疼,再也流不出眼淚,她拿起放在身旁臺階的提包, 還未打開包袋,另一方向就遞來一包紙巾。
“……謝謝。”她低聲說。
接過紙巾, 她擦拭了臉上的淚水。
見她情緒漸穩(wěn), 解星散扔下手里的樹枝, 一片樹枝劃出的亂麻線團留在他的腳下。
“你丈夫呢?”他開口就問。
衛(wèi)霓啞口無言。
“你都這樣了, 你丈夫還不見蹤影?”解星散面色冷硬,說出的話卻蹦著火星子,“他知道你在這里嗎?”
“……和他沒關系。”衛(wèi)霓避而不答,將剩下的紙巾遞還給他,“謝謝你。”
這一回的謝謝, 是為他的陪伴。
“你怎么會在這里?”衛(wèi)霓說。
因為哭了太久, 她的聲音也變了樣, 沙啞而粘黏。解星散盯著她瞧, 片刻后才說:
“……送外賣路過。”
衛(wèi)霓吃了一驚,立即搜尋他的黑色摩托車。
那輛通體漆黑的摩托車太顯眼了, 衛(wèi)霓馬上就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它。與平時不同的是,摩托車后還多了一個外賣平臺的保溫箱。
“那你怎么還在這里?”她不由替解星散著了急。
解星散啞然失笑,臉上冰冷的沉怒漸漸融化。
“你說我為什么還在這里?”他反問。
衛(wèi)霓反應過來, 不好意思地說:“那你快去送外賣吧, 不用管我了。耽擱你這么久,對不起……”
她不愿說出傷心的原因,解星散雖然看上去對始作俑者一肚子火,但還是尊重了她的選擇,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沒事了?”他狐疑地觀察著她的神色。
“我沒事了。”衛(wèi)霓再次說, “謝謝你。”
要不是他在一旁默默的陪伴,她大概會一個人帶著又紅又腫的眼睛悲慘地回家吧。同樣的哭泣,有人陪伴的感覺截然不同。
“你既然沒事了,”他說,“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外賣?”
“什么?”衛(wèi)霓怔住。
“你現(xiàn)在應該也沒別的事吧。”解星散說,“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跟我去送外賣?”
解星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耐心地等待一個回答。
衛(wèi)霓還是頭回遇到這種邀請。
過往生涯中,有人請她看電影,有人請她吃飯,有人請她公園散步……還是頭一回,有人請她一起送外賣。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張在淚水沖刷后皎潔的臉龐,像清晨蕩漾的湖泊,還殘留著淚珠的扇形睫毛,像在碎鉆堆中掃過的鴉羽。
這一回,輕輕落在他的胸口上。
觸動他的心跳。
“好啊。”她說。
……
走到他的車邊,衛(wèi)霓做好準備接頭盔,解星散從車廂里第一個拿出的卻是一瓶礦泉水。
“喝吧。”他用了然的口吻說。
礦泉水瓶一直放在保溫箱里,握在手里還帶有冰柜的涼爽。
衛(wèi)霓哭了半天,早就口渴得不行,不好意思地接過后,仰頭喝光了三分之一。
“謝謝。”她說。
解星散把她喝剩的礦泉水放進保溫箱,終于拿出頭盔遞給她。
衛(wèi)霓戴上摩托車頭盔后正要上車,解星散忽然叫住她:
“等等。”
衛(wèi)霓剛轉(zhuǎn)頭,一個黃色的東西就籠了下來。
解星散將豎著耳朵的袋鼠頭套套在她的頭盔外邊,滿意地看著她的新造型:“好了,上車吧。”
他一個箭步跨上摩托車,自己也戴上了頭盔。
衛(wèi)霓坐上后座后,輕輕抓住他腰側(cè)兩邊的衣服。
“出發(fā)啰——抓緊!”
解星散活力四射,油門一轟,自由的風即刻而來。
從小徑到大路,輕風變?yōu)榭耧L。黑色的摩托車不屬于任何一股車流,留給身后的只有雙人剪影和轟鳴的引擎聲音。
一個變道轉(zhuǎn)向,為了不被甩下車,衛(wèi)霓本能抱住他的腰。車頭重新擺正方向后,她卻好像忘了撒手。
每到一處目的地,他就熄火下車,提著保溫箱里拿出來的外賣,和衛(wèi)霓一同爬樓梯,坐電梯,直到將外賣送到主人的手里。
有事可做,就不會胡思亂想。衛(wèi)霓沒送過外賣,今天卻送得不亦樂乎。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星星冒出了頭。
“這星星真怪啊……”她說。
衛(wèi)霓仰頭看著天空,下巴自然而然地抵在了解星散的后背上。
“怎么怪了?”解星散頭也不回地問。
“這星星有的眨眼,有的不眨眼……就像人一樣,有的好,有的壞……好的有時候也會壞,壞的有時候也會好……”衛(wèi)霓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為幼稚的話語笑了。
解星散沒有答話,她頓了頓,輕輕嘆了口氣,說:
“做人好累啊。”
“確實。”解星散說,“如果有下輩子,你想做什么?”
“……你呢?”衛(wèi)霓反問。
“我想做……”解星散頓了頓,“我想做神仙眷侶。”
“……神仙眷侶,這輩子不是也可以嗎?”
衛(wèi)霓看到解星散在后視鏡里笑了。
“……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他說,“幾點了?”
衛(wèi)霓告訴他時間,他將車停在一邊,騰出一只手來在外賣系統(tǒng)上點了點。
“這次是哪家?”
“你家。”解星散說,“下班了,我送你回家。”
兼職體驗生活戛然而止,衛(wèi)霓帶著意猶未盡的心情坐在車上,這一回她成了被送的貨物。
一路風馳電掣后,摩托車停在了她家門口。
衛(wèi)霓下車,將套著袋鼠耳朵的頭盔遞還給他:“謝謝。”
“你數(shù)一數(shù),今天對我說了多少句謝謝了?”解星散接過頭盔,挑眉道,“朋友之間,這點小事就用不著說謝謝了吧?”
“對——”
“對不起也別說。”解星散說,“你要是真想感謝我,就別對我那么客氣。”
衛(wèi)霓只好咽下沒說完的話,改口道:“……今天因為我被扣了超時費,改天我請你吃飯彌補。”
“改天是哪天?”解星散追問。
衛(wèi)霓想了想自己這個月的行程,認真地說:“我剛休了這個月的最后一天假,等我下個月休假的時候——”
“下個月?”
解星散聲音拖長,語氣十分嫌棄,眉心也蹙了起來。
“……醫(yī)院后街的小炒館可以嗎?明天我應該沒那么忙,可以在醫(yī)院附近用晚飯。”
“就這么說定了。”解星散快刀斬亂麻,一口答應下來,“明天晚上不見不散。”
看著衛(wèi)霓走進家門后,解星散轟下油門往另一個方向開了出去。
十幾分鐘后,他在一家簡陋的路邊攤燒烤停了下來。
“你終于來了!”梅有潛起身招呼他,“老板,這兒再上五十串羊肉——”
“再拿一件啤酒。”解星散對系著圍裙的老板補充道。
“一件?你喝這么多干什么?!”梅有潛叫道。
“今天我開心。”解星散一屁股在梅有潛對面的塑料小板凳上坐了下來。
“你開心什么?”梅有潛瞪大眼睛,“你白天約我的時候,不是還郁悶得不行嗎?你別是發(fā)燒了吧?”
解星散一巴掌拍掉想要抹他額頭的梅有潛,白他一眼道:
“你懂個球。”
“我是懂個球——”梅有潛坐回塑料小板凳,臉上露出一絲忿忿不平,“我再怎么也不會愛上有夫之婦。”
老板搬來一件啤酒,梅有潛的后半句停了半晌,等人再次走遠后才小聲說出。
“誰說愛上她了?你不懂。”
解星散嘴角含笑,利落地開了一瓶啤酒,嘩嘩往面前的杯里倒。
“是,我是不懂……我不懂你還約我消什么愁?”
梅有潛覺得自己的話根本不受重視,只是一個聽他嘰嘰哇哇的工具桶罷了。他委委屈屈,搶過解星散剛倒好的那杯酒一仰而盡。
他比解星散大六歲,早就在社會里摸爬滾打了多年,但是思想上或許還不如這個即將大學畢業(yè)的小子成熟,兩人相處更像平輩,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因為他又幼稚又咸魚,他在解星散身邊也呆不了這么久。
一杯下去,梅有潛嘶了一聲,瞇眼看著對面重新倒酒的解星散,說:
“你這是打算繼續(xù)糾纏下去了?”
“什么糾纏,說得這么難聽——”解星散說,“我們只是交個朋友。”
“我沒聽說過有夫之婦和單身男人的純潔友誼。”
“你沒聽過是你無知,不代表沒有,知道吧?”
梅有潛響亮地從鼻子里嗤了一聲。
解星散不跟他計較,拿起酒杯一口氣干完。冰涼的啤酒下肚,他滿足地嘆了口氣。
“你知道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是在哪里嗎?”解星散說。
梅有潛不想聽他拉扯感情脈絡,這種事,越是想越是無法抽身。按照他的職責來說,他應該想盡辦法阻止解星散和一個有夫之婦牽扯在一起的,但是解星散這人——如果他能聽勸,也就不會落到吐出金湯匙,自己跑去玩泥巴的局面了。
可是他不想聽,無礙有人想說。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安麗大橋上。”解星散說,“你猜她在做什么?”
“在安麗大橋上還能做什么?”梅有潛諷刺道,“肯定是在走路啊!”
“你猜錯了。”
“沒走路?那是坐在車上?在欄桿邊拍照?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她的車和前面的車追尾了吧!她下來處理事故,你才能看見她……”
梅有潛猜了幾種可能,都被解星散一一否定。
“那她到底在做什么?”梅有潛真正被勾起了興趣。
解星散放下空空如也的啤酒杯,沒有回答梅有潛的問題。
那時的她,在尋死。
只有他看見了。
一個踉踉蹌蹌的身影走到欄桿前站住,雙手握住紅色的欄桿,一腳已經(jīng)踩上了欄桿下的石階。
她怔怔望著腳下漩渦,似乎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
河風迎面,吹開擋住她面龐的長發(fā)。
第一次見到她,他就被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縛住了目光。
那張淚水洗刷下凝白的臉龐,眼中像有星星流動,她臉上的光,是破碎的淚光,是幸福的殘骸。周遭的世界如此繁華喧鬧,她卻像一朵被人摘下又隨手拋棄的花朵,絕望地承受水流的左右沖擊。
她臉上萬念俱灰的絕望,穿透無數(shù)喇叭和車流聲,準確地擊中他的心房。
他在那一刻產(chǎn)生了一種長久的沖動。
無關侵奪和占有,無關欲望和私心,他在這一刻,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高尚情感。
想要她幸福。
不是想要拿走什么,而出想要付出所有。
他想給予。
予她玫瑰和四季。
予她雪山和朝日。
世間所有他能抓到的美好,都想予她共有。
幾乎是一種本能。
就像葵花總會逐日,飛蛾總會撲火,他也循著一種本能向她靠近。
只希望她幸福。
27. 第 27 章 “怎么,想試試?”……
晚上六點的約會, 解星散五點就登出了外賣系統(tǒng)。
他騎著心愛坐騎旋風似地趕回出租屋中。花了十分鐘洗澡,對著一柜子的黑色衣物花了二十分鐘猶豫穿什么,當他換上帶有洗衣液香味的干凈衣服時, 濕潤的寸頭已經(jīng)完全干透。
五點半,刮好胡子的解星散風風火火地鎖上家門, 再次騎上心愛的機械小馬駒。
一路馳騁, 黑色的騎士趕在五點四十五出現(xiàn)在C市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門口。
熄滅引擎下車, 解星散低頭看時間, 抬頭看艷陽天,心中浮現(xiàn)出兩個字——完美。
他一屁股坐在摩托車柔軟的皮座上,美滋滋地望著醫(yī)院大門等了起來。
作為一名社交動物,他的手機不斷震動。
狐朋發(fā)來信息:
“解哥,晚上在酒吧嗎?”
解星散不耐煩:
“明天再來。”
狗友打來電話:
“兄弟, 聽說晚上你在酒吧請假了?芙蓉大道飆車去不去?”
解星散壞脾氣:
“下回再說。”
樂隊主唱奪命連環(huán)call, 解星散怕堵住了衛(wèi)霓給他打電話的通道, 不情不愿按了接聽:
“你生病了?你生什么病了?你他媽昨天不是還生龍活虎的嗎?”
解星散以手握拳, 放在嘴邊虛弱地咳了又咳:
“真來不起了……昨晚吹了風,頭疼得不行, 我再睡會……”
“你——”
解星散果斷掛斷電話。
帶著熱度的晚風像海浪一樣拍過他的身上,解星散在橙紅色的落日余暉中瞇著眼感受。
六點過,住院部的自動大門像一張翕動的魚嘴, 吞吐得更加頻繁, 越來越多的人走出醫(yī)院,分流到院內(nèi)食堂和院外餐館。還有一個送蛋糕的藍色大熊貓一路小跑進入住院部。
解星散等了快半小時,卻絲毫不覺煩躁。
他估摸著衛(wèi)霓也該聯(lián)系他了,起身走到不遠處小賣部,買了兩瓶冰鎮(zhèn)的蘇打水。
“小伙子, 你又來了?”小賣部老板娘認出了他,打趣道,“這回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知道——”解星散挑眉一笑,眼中閃著少年氣的光輝,“我在等人。”
……
衛(wèi)霓今日在心外值班,四點過后,事情忽然打堆出現(xiàn),忙得她腳不沾地。好不容易到五點半,她以為可以歇上一口氣,一名護士快步走進醫(yī)生辦公室:
“衛(wèi)醫(yī)生,七床病人體征忽然惡化!姜主任讓你準備一下,作為一助參與手術!”
衛(wèi)霓剛剛拿起的手機立即又揣回兜里。
“我馬上來!”
她急匆匆地趕赴臨時手術,等忙活完手術可以拿起手機,夜星已經(jīng)跳上了深藍色天鵝絨毯,手機上的時間和兩通未接來電格外刺眼。
衛(wèi)霓顧不得和交接的夜班醫(yī)生寒暄兩句,提起肩包就慌忙往外趕。
“有沒有人來找過我?”她攔住剛想回到護士臺的小護士,問。
“來找衛(wèi)醫(yī)生?”小護士驚訝地說,“沒人來過。”
衛(wèi)霓一邊走進電梯,一邊撥打解星散的電話。
干凈得像鏡子一樣的電梯壁上清晰地映出衛(wèi)霓的身影,素凈的面龐像一枝雨后含苞待放的白玉蘭,讓人忍不住幻想盛放時的景象。
電梯從十三樓到一樓,衛(wèi)霓等到通話自動掛斷也沒有等到有人接起。
電梯門開了,她踩著高跟鞋走進急診大廳。大廳里人頭攢動,但也沒有她尋找的身影。
難道他已經(jīng)走了?衛(wèi)霓不禁升起喪氣的念頭。
自動門打開,衛(wèi)霓走到門外,站在醫(yī)院大門的檐下再次撥通了解星散的電話。
與此同時,她將目光放遠,不斷搜尋著附近的人影。
她來來回回看了幾遍,都沒看見和解星散有聯(lián)系的事物。而她撥出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是生氣了嗎?所以連她的電話都不想接了?
約定的時間是六點,她走出醫(yī)院大門的時間是八點半,即便是傍晚時分,室外溫度也有三十度以上。解星散如果要生她的氣,她完全不覺得冤枉。
解星散不接電話,她只有給他發(fā)信息。
“對不起……”
三個字打完,頓了頓又被她刪去。她怔怔地望著聊天框里閃爍的光標,不知該說什么來為自己開脫。
天上的星星望著她,眼睛眨呀眨呀。
一陣輕快的音樂聲忽然從身后響起。衛(wèi)霓下意識回頭,一個藍色大熊貓從柱子后跳了出來。
藍色熊貓踩著笨拙的舞步,慢慢來到衛(wèi)霓身邊,一邊用手打著拍著,一邊繞著她轉(zhuǎn)。
毛茸茸的藍色頭套因為過大,在他脖子上歪來歪去,應該是用來呼吸的嘴部,只能看見黑黝黝一片,看不清皮下的人。
毫無緣由,衛(wèi)霓生出一個猜測。
情不由衷的期待讓她的眼睛跟著亮了起來。
她伸手想要去取熊貓人的頭套,后者卻一個舞步閃開,接著又搖曳著舞步回到她身邊,這一回,熊貓人微微彎腰,對她伸出了右手。
優(yōu)雅的紳士邀舞,對方卻不是王子也不是騎士,而是一個滑稽的熊貓人。
衛(wèi)霓不由自主將手放了上去。
熊貓人輕輕握住她的手,她能感受到,皮下的人正透過玩偶服的通風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下一秒,她還沒回過神來,就被熊貓人拉著跑了起來。
她把驚呼關在喉嚨,以免引來旁人側(cè)目。
趁著夜不黑風不高,一個膽大包天的熊貓人擄走了一名在職醫(yī)師。
住院部樓上一間燈火通明的辦公室里,正在眺望窗外,悠閑躲懶的實習生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熊貓叮咚綁架人了?”
……
衛(wèi)霓的高跟鞋輕快急促地敲擊在大地上。
她和一個莫名其妙的熊貓人在星光下奔跑,像私奔的公主和野獸。
高跟鞋奔跑不便,可熊貓人時不時放慢腳步等她,速度始終控制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圍。
終于,黑色摩托車出現(xiàn)在她視野里,她的心徹底落了下來。
到了摩托車面前,熊貓人終于松開她的手,而她也取下了熊貓人的頭套。
臉上沁著汗水的解星散傻乎乎對著她笑,大而開闊的單眼皮眼睛里絲毫沒有怨懟和不滿。她在這雙純粹溢著喜悅的眼睛注視下,心中五味雜陳。
“你……你這是干什么?”衛(wèi)霓聲音干澀。
“學給你看的。”他頓了頓,欲蓋彌彰道,“……反正也沒事做,干脆幫人送蛋糕,順便學一套舞。”
“……為什么?”
“也沒什么特別的原因……”解星散用腳尖踢了踢腳下的石子,神色依然淡定,眼神卻飄向了別的地方,“只是看著他們笑得這么開心,突然就想知道……如果是你見到熊貓人跳舞,是不是也會露出一樣的笑容。”
某種隱秘的香氣飄散在空氣中。
像剛卷出的熱乎乎的棉花糖,像雨后初次綻放的薔薇,像樹上剛摘下的熟透金車厘子,空氣中流淌著和它們?nèi)绯鲆晦H的香氣。
她第一次聽到這么孩子氣的回答,怔怔地看著他。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解星散毫不猶豫。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忍俊不禁的笑容自然比不上先前他看見的那些開懷大笑,但對解星散來說,已經(jīng)十分足夠了。
這是他憑自己實力贏回的美人一笑,又是一人獨享,沒有比這更好的結(jié)果了。
天上的星星眨眼睛,地上的解星散目不轉(zhuǎn)睛。
他看著衛(wèi)霓,一向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變得正經(jīng)起來:
“我希望你能開心。”
衛(wèi)霓雖然心中疑惑,但還是當做一種美好祝愿點了點頭:“我會的。”
“不,我希望的是你能真正的開心。”他說,“我希望你每一天都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露出笑容,我希望你能夠掙脫束縛,無拘無束地去做真正的自己,我希望你遵從自己的心意,大膽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希望你能離開那些讓你痛苦的人和事,重新開始你的人生……也許你不會相信,但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衛(wèi)霓沒有懷疑他的話。
從那雙充滿真摯,映著她身影的眼眸里,根本看不出一絲一毫的虛假和隱瞞。
解星散看著眼前觸手可及的清冷面龐,忽然明白了衛(wèi)霓身上一直以來打動他的是什么。
是她眼底偶爾窺見的脆弱,在故作堅強和高冷之下的某種悲傷,從第一次見面起就觸動了他的心房。她站在漩渦邊上搖搖欲墜,他在那一刻成了大英雄,有這個義務,也有這個能力將她救出漩渦。
他想要守護那份不愿告人的脆弱,想要將打動他心房的這個女人納入他的羽翼之下,所以他不斷靠近,像飛蛾撲火,只要有一絲光芒指引,他就想要振動翅膀朝她飛去。
這或許像是一種宿命。
卻是他唯一愿意遵從本能接受的宿命。
他不愿承認這是愛情,也許只是因為此時此刻,它還不能是愛情。
“我愿意盡全力,來幫助你獲得幸福。哪怕……”他說,“哪怕只能做天黑后才能出現(xiàn)的熊貓人。”
不等衛(wèi)霓答話,也不希望留給她拒絕的時間,解星散將脫下的玩偶服塞進尾箱,長腿一邁就坐上了摩托車。
“上車,我肚子餓扁了!”解星散大大咧咧地說,“今天我要給衛(wèi)醫(yī)生好好介紹我的街邊攤美食,不把肚子吃大三圈別想回家。”
再次坐上摩托車,衛(wèi)霓已經(jīng)顯得駕輕就熟。
職業(yè)本能讓她不由發(fā)問:
“有衛(wèi)生執(zhí)照嗎?”
“這你就不懂了吧,魯迅說過,不干不凈,吃了不生毛病——”
摩托車一聲轟鳴,像蛇一樣在蜿蜒的坡道上躥了出去。
衛(wèi)霓扶著他的腰,為了壓過嘈雜的風聲,揚聲道:“那要是生病了怎么辦?”
“生病了我給你治!行了吧?”
“你還會治病?”
“怎么,想試試?”
“……還是算了吧。”
28. 第 28 章 從前,他和其他女人逢場……
安靜茶室里, 衛(wèi)霓和周夢瑤坐在一邊,對面坐著周夢瑤介紹的某家大律所里的金牌離婚律師。
“……按照你的情況,如果選擇訴訟離婚, 那么最快也要一年時間。”
“這么久?”衛(wèi)霓不由皺眉。
周夢瑤察言觀色,替她問道:“有沒有什么辦法能盡快離婚?”
“一年已經(jīng)是樂觀估計了, 實際可能比這還長。”年近四十的女律師搖了搖頭, “如果衛(wèi)女士的丈夫在庭上依然堅持不離婚的態(tài)度, 那么法院通常是不會判決離婚的。”
“我們有男方出軌的證據(jù), 也不行嗎?”周夢瑤問。
來幫忙“作參考”的周夢瑤,比衛(wèi)霓還像個當事人,一個接一個問題不斷向律師拋出。
“如果沒有虐待、遺棄、嚴重的家庭暴力、一方和他人同居或重婚的,一般法院是不會判決離婚的。”女律師架起二郎腿,右手拿起茶杯, 遮掩著唇邊的一抹哂笑, “一般性的打罵、通奸、甚至□□都不一定能在第一次離婚訴訟中解除夫妻關系。此時提起上訴沒有太大的意義, 二審法院基本維持一審法院的判決。雖說80%——90%的離婚案件, 法院會在第二次起訴離婚時判決離婚,但提起上訴到上訴判決又需要數(shù)月時間, 更不用說中間不滿六個月以同樣理由同一事實提起離婚的法院不予受理這一規(guī)定——”
“按照我的預想,一年時間,已經(jīng)是理想環(huán)境下的理想推測。”
因為是和周夢瑤有過交情的律師, 三人的交談比起法律咨詢, 更像是三個女閨蜜聚在一起談天說地。
三杯清茶升著裊裊熱氣,茶香溢滿安靜的茶室,障子門外傳來日式庭院里翠竹擊石的水流聲。
房間里,周夢瑤忽然問:“如果她握有類似出軌就凈身出戶一類的協(xié)議呢?”
衛(wèi)霓看了她一眼。
“嚴格來說,這類凈身出戶的合同都是無效的。這屬于道德約束范疇, 不屬于法律規(guī)范調(diào)整范圍,假設一方?jīng)]有遵守合約,另一方也不能據(jù)此訴之法律裁決執(zhí)行。”律師笑道,“它在法律上沒有依據(jù),因為違反了婚姻自由原則,即便上了法庭,大多時候也只是一張無效合同。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給法官一個‘參考’。”
“訴訟離婚耗時漫長,依你先生的身份,恐怕會鬧得滿城風雨。”律師看向衛(wèi)霓,“最好的辦法,還是協(xié)議離婚。”
“那他不愿意離婚呢?”周夢瑤說。
“再溝通,再協(xié)商——要想快速離婚,只有協(xié)議離婚一種方法。”律師放下茶杯,掃過二人臉龐,“如果你決定訴訟離婚,請做好耗時一年的準備。”
……
“告辭。”
律師向兩人道別后,先行離開了。
衛(wèi)霓和周夢瑤站在素雅低調(diào)的茶室門口,好一會都沒有開口說話,仿佛各有所思。
“你打算怎么辦?”周夢瑤終于開口,“還離嗎?”
“離。”衛(wèi)霓說。
“也是,一年和一生比起來……”周夢瑤苦笑道,“還不算難熬。”
“你呢?”衛(wèi)霓反問。
周夢瑤陷入沉默,半晌后才說:“……我有三個孩子呢。”
她抬頭看著衛(wèi)霓,交換著心知肚明卻又沒有點破的眼神,輕聲道:
“我真羨慕你,沒有牽掛……說走就走。”
似乎是忍受不了這沉悶的氣氛,周夢瑤搖了搖頭,兩個紅寶石耳環(huán)在她耳下?lián)u晃閃爍,她重新露出笑容,又恢復了往常的樣子。
“為了保密,我今天是坐出租來的——你呢?還是不開車嗎?”
衛(wèi)霓點了點頭。
“別的地方看你膽兒挺大,不知道怎么就為這一次事故嚇出了陰影。你看我,開車小撞多少次了——沒傷著人就行,越挫越勇!”周夢瑤打趣道,“那你的車——你是賣了還是怎么?”
“在車庫里。”
“反正都不用,你還不如賣了買點別的。”周夢瑤叫的車快駛到面前了,她拍了拍衛(wèi)霓的肩,再次叮囑道,“看好家里的固定資產(chǎn),別讓成豫那家伙給悄悄轉(zhuǎn)移了。”
衛(wèi)霓應了一聲,將她送上停在面前的出租車,自己也隨手攔下一輛空出租坐了上去。
“去哪兒?”司機側(cè)頭問道。
衛(wèi)霓報上住址后,靠在頭枕上,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街景在她眼中倒退。
背叛的痛苦如附骨之疽,每到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就卷土重來,她已經(jīng)記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每當閉上眼睛,眼前浮現(xiàn)的就是從前。宛如童話故事一般美好的從前。
他們曾是眾人眼中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曾那么靠近永遠。
破鏡不能重圓,也無法消失,留下的玻璃片一片片扎進肉里,即使強行縫合,也只是再一次的穿透。
想到要和成豫打最少一年的離婚官司,衛(wèi)霓心力交瘁。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握在手里的手機震動,成豫的名字在此時亮了起來。
這不是他打來的第一通,也絕不會是最后一通,只是他們的五周年紀念日之后許多個沒有接起的電話其中之一。
但是這一次,衛(wèi)霓猶豫半晌,接起了電話。
“……”
走下出租車,成豫的身影立即映入眼簾。
他站在聯(lián)排別墅的門前,心不在焉地等著,衛(wèi)霓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單純等人,而不是順便打個電話,回個消息。
衛(wèi)霓的出租車還沒停穩(wěn),他就一個箭步走到面前,彎腰為她開了車門。
這種待遇,衛(wèi)霓結(jié)婚后就不多了。現(xiàn)在即使舊夢重溫,也只會讓她感到可笑。
她沒有看他,神色冷淡地走到門前,開了門。
曾經(jīng)兩人的家,到處都是他們恩愛的證據(jù),但是現(xiàn)在,那些四處旅游帶回的小玩意,還有墻上的合照,兩人一起購買的綠植……統(tǒng)統(tǒng)都進了墻角的大紙箱。
成豫站在他自己的家中,像誤入一個陌生地盤。他怔怔地看著四周空蕩蕩的轉(zhuǎn)變,眼中分明露出悲痛,但隨即就被他以微笑掩飾。
“霓霓,你吃過晚飯了嗎?家里應該沒有菜,我們?nèi)コ阅阕類鄣哪羌译u爪吧……”
他強顏歡笑,努力粉飾太平,唱著只有他一人上臺的獨角戲。
衛(wèi)霓冷眼旁觀,從沙發(fā)上拿起一個牛皮紙袋,走到餐桌前坐下。
“坐。”
成豫不敢多說,乖順地坐到了衛(wèi)霓對面。
“這份離婚協(xié)議,你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她拋開成見,打算用盡量客觀的第三者立場和他對話一回。
“……我沒看。”成豫說,“但只要是離婚協(xié)議,我就不滿意。”
“成豫——”衛(wèi)霓冷冷叫出了他的全名,“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明白覆水難收的道理。事情發(fā)展到今天,你還認為我們有和好的可能嗎?”
“為什么不能有?”成豫把身上的兩臺手機都擺了出來,往衛(wèi)霓面前一推,“我已經(jīng)清理過通訊錄了,你可以看看,除了生意伙伴,全都刪干凈了。從今以后不會再有什么亂七八糟的女人。”
成豫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個可以和衛(wèi)霓心平氣和聊起這件事的機會,連忙將這些時日縈繞在他腦海里的想法,以及自己做下的決心說了出來。
“以后的應酬,你不點頭我絕對不去。如果要出差,我給你打一晚視頻……你要是愿意跟著我,我就帶你去出差談事。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望著對面的衛(wèi)霓,伸手想要握她的手。被躲開后,離開椅子蹲到了衛(wèi)霓面前,終于還是捉住了她閃躲的手。
“霓霓,原諒我一次吧……”他哽咽道,“我知道錯了……”
“成豫……”衛(wèi)霓開口,“這一點都不像你。”
“我只想挽回自己的錯誤,挽回我們的家庭……”
“你還記得嗎,我們剛交往的時候,你對我說——”衛(wèi)霓說,“‘我脾氣很倔,以后要你多擔待,你可以對我提意見,但我也可以不改。’”
“霓霓……”
“你丟了那時的清高,也丟了自己的驕傲。”她說,“最終變成了你最看不起的那一種人。”
“這些天,我試著去理解你,試著站在你的角度去思考問題。”
衛(wèi)霓的話讓成豫抬起頭來,滿懷期望地望著她。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面對這些誘惑,會怎么做呢?”
“我想了又想……”她說,“我還是會拒絕他們。”
“如果融入一個集體的代價是同流合污,我會選擇拒絕。我可以不賺大錢,可以不開豪車,可以不住別墅。從嫁給你到現(xiàn)在,我沒有買過一件奢侈品,去的最多的商超不過是沃爾瑪。錢在我的生活里并不重要,它能帶給我的快樂微乎其微。我可以只做一個平凡的隨意可見的小生意人。三餐飽食,家庭溫馨,這才是我奮力拼搏的原因——可你不是。”
“成豫……你不是。”
“在我這里無限小的砝碼,在你的天秤上卻變得無限大……甚至大過我,大過你親手組建的家庭。”
成豫低下頭去,他什么都沒說,卻有滾燙的淚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衛(wèi)霓手背上。
“我不否認你直到現(xiàn)在還愛著我。”她木然地注視他頭頂?shù)陌l(fā)旋,“……但我們不適合。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了,成豫。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可能了。”
“真的……”成豫的肩膀在顫抖,他的聲音也在顫栗,悲痛就像一座蠢蠢欲動的活火山,他用盡全力忍耐著可以將他瞬間湮沒的悲痛和懊悔,“真的沒有……一絲一毫可能了嗎?”
“……沒有。”
短暫的鴉雀無聲后,蹲在地上的成豫發(fā)出壓抑的哭聲。
衛(wèi)霓靜靜地看著他,縱使心中猶如千刀萬剮,她的眼中也沒有一滴眼淚。
西斜的落日慢慢爬到了窗戶的另一邊,夜晚即將統(tǒng)治這座繁華的城市。
終于,成豫止住了淚水。
“我可以答應離婚。”他用沙啞的嗓子開口,“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讓我在這一個月里挽回你。”
“如果我還是沒有改變主意呢?”
“如果你還是沒有改變主意……”
成豫伸出淚痕斑斑的手拿過衛(wèi)霓面前的離婚協(xié)議書。
“如果我還是沒能讓你改變主意……我就簽字離婚。”
“婚后所有財產(chǎn),我都不要。”成豫說,“……我只要這一次機會。”
他直視著衛(wèi)霓,淚水含在發(fā)紅的眼眶里,如一潭漾漾春水。就像他們初次見面一樣,他只知道他盯著她看了許久,卻不知道事后她悄悄回頭,也看了他好久好久。
那是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人的眼睛能這么好看。
“如果他不愿意離婚,那就想辦法讓他愿意離婚。你和他共同生活多年,仔細想想,一定能找到足夠打動他的砝碼。”
女律師的話再一次在衛(wèi)霓耳邊響了起來。
能夠打動他的砝碼,她的確找到了。
“……好。”她說,“我給你三十天時間。”
成豫眼中爆發(fā)出驚喜的光芒。
他伏在她身上喜極而泣,她卻只感受到凍至麻木的痛意和一種悲哀。
從前,他和其他女人逢場作戲,今天,輪到她來和他逢場作戲。
在他幻想著用三十天時間來挽回的時候,卻不知道那個付出十年自己來愛他的霓霓,早就被安麗大橋湍急的水流帶走了。
再也回不來了。
29. 第 29 章 他已經(jīng)后悔了。
典雅而寂靜的別墅大廳里, 回響著廚房里嚓嚓的切菜聲。
半開放式廚房里站著成豫的身影,他挽著襯衫長袖,因為身高和案板高度的不適配而努力佝僂著頎長的身體, 他全神貫注地對付著手里不聽話的白蘿卜,好歹讀過醫(yī)科大學, 當年的書沒有忘光, 切蘿卜的時候還會不由自主用上外科手術中抓持式的技巧。
廚房光線明亮溫暖, 包裹在他身上, 好像他也成了那溫暖的一部分。
漸漸的,廚房里響起油鍋起油,滋啦一聲下雞蛋的聲音。
未曾近距離見識過的大動靜讓成豫下意識后退了一大步,過了片刻才敢重新靠近,試探著用鐵鏟劃破黃澄澄的雞蛋餅。
十年了, 她才見到這一幕。
這一幕來得太遲, 目的性也太強, 還不如從來沒有過。
香氣溢滿餐廳, 成豫用拘謹?shù)纳袂槎顺鰞刹艘粶质砹藘赏氤淼孟裰嗟陌酌罪垺?br />
“吃吧……試試味道怎么樣?”他有些忐忑, 但眼里更多的還是期待。
衛(wèi)霓夾了一筷蘿卜排骨湯里的白蘿卜放進嘴里,寡淡無味。
又夾了一筷白米飯放進嘴里,仿佛吃了一口米漿。
“怎么樣?”成豫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能吃。”衛(wèi)霓說。
成豫松了口氣, 也端起自己的飯碗。
黃銅玻璃吊燈在餐桌上方散發(fā)著舒適溫暖的昏黃燈光, 他端碗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都各有一道新鮮的傷口。
衛(wèi)霓想起了結(jié)婚前她為了更好地照顧他,跑去和衛(wèi)稼豐學廚藝的事。
每一種本事,都不可能天生就會。
成豫以為她廚藝一向出眾,卻不知道她有一段時間手指頻頻受傷, 不是拿手術刀傷的,而是在案板上傷的。
那些傷口,她一個人默默消化了,不曾讓誰看見。
她絲毫不覺得成豫可憐。至少此刻他的傷口,被她看在眼里,而她默默流的血,無聲受的傷,無人知曉。
她低下頭,沉默不語地進食。
用過晚飯后,成豫自覺地收拾碗筷進廚房清洗。衛(wèi)霓任他表演,自己回到書房,打開筆記本查看最新醫(yī)學論文。
沒一會,成豫應該是結(jié)束了廚房的工作,慢慢走進了書房,他望著已經(jīng)沒有自己痕跡的書房,猶豫了一會,在墨綠色的沙發(fā)椅上坐了下去。
墻上的掛鐘緩緩走著。
要不是中途成豫放了一杯溫熱的白水在她桌上,她都快忘記他的存在。
指針走到十二點后,她合上了電腦,轉(zhuǎn)身看向椅子上呆呆看著她的成豫,說:“一天結(jié)束了,你可以走了。”
成豫打量她神色,確認沒有絲毫回旋余地后,起身黯然道:
“好,我現(xiàn)在走,你好好休息……我們明天聯(lián)系。”
房門帶上半晌后,窗外響起成豫發(fā)動汽車的聲音。
衛(wèi)霓下樓來到廚房,開始真正的掃尾工作。
碗碟沒放對地方,灶臺沒有擦干凈,還有沒有更換的廚余垃圾袋。
她心如止水地將廚房一樣樣恢復成他來之前的模樣,心無波瀾地擦去所有他留下的痕跡。
三十天的約定,對他來說才剛剛開始,對她而言,卻早就結(jié)束了。
似乎已經(jīng)預見到了三十天后的自由,衛(wèi)霓這一晚睡得格外踏實,再也沒有夢魘糾纏,也沒有輾轉(zhuǎn)反側(cè)。
她做了一個夢。
夢到一個夜半三點依然燈火輝煌的城市,所有人在夜幕下唱著跳著,璀璨奪目的舞臺上一支樂隊正在表演,他們衣著隨意,卻讓臺下觀眾尖叫連連。她似乎在找什么人,不斷推開擁擠的人群,尋找著那個連她自己也想不起來的人。
震耳欲聾的聲音從頭頂響起,她停下腳步,怔怔地看向已經(jīng)結(jié)束表演的舞臺上方。
絢麗碩大的煙花在夜空中盛放著,閃爍著,奮力燃燒全部能量,哪怕成為飛揚灰燼,也要燦爛映入她的眼簾。
她被莫名的感動挾持,在夢中也不禁熱淚盈眶。
眼淚淌過眼角時,她被淚水的溫度灼傷,猛然醒了過來。
鳥雀在窗外鳴叫,又是新的一天。
今天她排的是夜班,晚八點前的時間都由她自由支配。她換上跑步服,帶著隨身杯,沿著別墅坡道一路小跑。
聯(lián)排別墅逐漸遠去,小區(qū)綠化漸漸被野蠻生長的江邊垂柳取代。她迎著清爽的河風,保持勻速奔跑。
路過上次買水偶遇解星散的便利店,她猶豫片刻,抬腿走了進去。
店里只有上次的服務生,她繞了貨柜一圈,買了盒口香糖結(jié)賬。
走出便利店,她慢慢走在河堤邊,打開口香糖盒子,放了一顆綠色的方塊進嘴里。
淡淡的青蘋果味在口腔里擴散開,恰到好處的甘甜清爽怡人,像一個不在這里的人。
手機輕輕震動,喚醒她紛雜的思緒。或許是先前沒頭腦的想象,她在手機震動的時候腦海中已經(jīng)有了預設人名,然而屏幕上顯示的卻是另一個沒想過的名字。
“……”
衛(wèi)霓接起電話。
沉默讓對方慌了慌,語速不由比平常快上幾分,似乎生怕因此觸怒衛(wèi)霓。
“你醒了嗎?我給你發(fā)了幾條消息你沒回,我看已經(jīng)快中午了,這才……”
“我在跑步。”衛(wèi)霓的聲音比平時冷淡,更談不上有面診時的耐心和溫柔,她言簡意賅,并且希望對方也言簡意賅,“有什么事,你說吧。”
手機對面的成豫沉默了片刻,然后說:
“我買了兩張音樂劇的門票,就在下午。我們看完音樂劇,我再送你去醫(yī)院值班。”
既然已經(jīng)調(diào)查好她的工作日程,那就沒有她回絕的余地了。
這三十日,全當過去十年的完整句號。
“時間和地址發(fā)給我。”她說。
“下午四點半,我來接你。”
“不用,地址給我。”
“……好,我發(fā)給你。”
掛斷電話,成豫對著手機發(fā)了一會呆,才將劇場地址發(fā)給衛(wèi)霓。
妝容干練的秘書敲門進入,向他報告重要人士的訪問。
“……請他進來。”
成豫臉上閃過一抹厭煩,卻在來人踏入辦公室的一瞬換上了歡迎的笑容。
“陳總大駕光臨,讓寒舍蓬蓽生輝啊——”
他笑著起身走出辦公桌,和陳誨章交換了一個僅限半邊肩膀碰撞的擁抱。
后者像是邁入自家后花園,旋身坐在成豫的辦公桌上,成豫拿出自己的煙,遞了一根給他,又拿出火機替他點燃。
“什么時候下班?”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成豫,“晚上有個飯局,鄭老今年七十大壽,不敢大辦,只在自家農(nóng)莊弄了個小小的飯局。”
陳誨章猛地吸了一口香煙,紅色的火星在半空中亮了許久,慢慢熄滅下去。
“飯局是小,廚子來頭可大。參加壽宴的人更是重量級。有個人——今晚我介紹給你認識了,以后你想拍敏感題材,要得到相關部門的指導拍攝就容易多了……咱們早些去,現(xiàn)在就走,去陪鄭老搓兩把麻將,早些把這個感情建立起來。”
成豫不能說沒有心動,但是他想起剛剛才立下約定的衛(wèi)霓,想起這才是三十日的第二日,如果從今天就失約,那連他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
兩相權衡,他艱難地說道:“晚上我還有事……你去吧。”
“你有什么事比建立這條人脈還重要?”陳誨章皺了皺眉,燃了一半的香煙夾在手指里。
“晚上我和衛(wèi)霓有約。”
“和老婆的約會算什么?明天約后天約也是一樣的——難道她還能跑了不成?”陳誨章說完,成豫陷入了沉默,他忽然想起周夢瑤前些日子和他說的話,從辦公桌上站直了身體,“衛(wèi)霓還真要和你離婚?”
“你知道?”成豫抬眼看他,那還來不及遮掩的冰冷讓陳誨章一愣。
“我老婆說的……我老婆和你老婆走得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說,“衛(wèi)霓來真的?不至于吧?”
既然說了,那就一并說了。成豫開口道:“以后……我不會再參加那些不必要的活動了。要帶女伴的話,我也只會帶衛(wèi)霓。”
“……隨便你。”依譁
陳誨章用看神經(jīng)病一樣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成豫。
他似乎覺得興致受到破壞,剩下的半支煙摁滅在桌上已經(jīng)堆滿煙頭的煙灰缸里。
“沒意思,那我走了。”陳誨章走出兩步,停了下來,冷笑一聲看向成豫,“以后也別叫我給你攢飯局了,免得我忙里忙外,你以后還記恨我,說我破壞你們夫妻感情。”
成豫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有叫住陳誨章。
他又何嘗是自愿和陳誨章這種人混在一起的?
衛(wèi)霓恨他在外花天酒地,他也恨自己。
恨自己不像陳誨章一樣,生下來就含著高人一等的金湯匙,資源和關系早就被父母準備好了,一把一把地送到他面前。他只有彎下頭顱,打碎傲骨,裝得像陳誨章這種人一樣,才能混入他們那個固定的圈子。才能在一部分人輕輕松松往上走,一部分人連臺階的門檻的摸碰不著的時候,扒著臺階一步步往上爬。
衛(wèi)霓說得對,他早就丟掉了自尊,丟掉了清高。
為了出人頭地,為了自己的野心。和衛(wèi)霓無關的野心。
他棄醫(yī)從商,也并非是因為親眼見證授業(yè)恩師的悲劇,而是假借著這個意外,掙脫父母強加于自己身上的枷鎖,趁機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
他從始至終都那么自私,所以越是相處,越是了解衛(wèi)霓的珍貴。
他比任何人都深知,善良所需的勇氣。
他不能失去衛(wèi)霓,那是他每一個瀕臨崩潰的夜晚,重新支持他迎來日出的力量。那是讓他不至于忘記自己的偽裝只是偽裝,沒有和陳誨章這樣的人完全淪為一類的救贖。
他已經(jīng)后悔了。
30. 第 30 章 “你給我的痛,勝過這千……
四點半, 成豫提前了十分鐘到達劇院。
過了五分鐘左右,衛(wèi)霓現(xiàn)身。她穿著方便上班換裝的日常便服,臉上也干凈得看不見一絲打扮過的痕跡。
成豫已經(jīng)不敢期待太多, 只要她按時來赴約就已經(jīng)是對他最大的尊重。
衛(wèi)霓假裝看不見他臉上的殷勤,平淡的像在上另一場班。
他們在空蕩蕩的vip等候區(qū)坐了一會, 優(yōu)先進入了二樓的最佳觀賞平臺。在看著樓下人群陸續(xù)進場的時候, 劇院內(nèi)響起了關閉電子設備聲音的提示。
成豫拿出手機設置震動模式, 衛(wèi)霓因為手機原本就是震動模式, 只是隨手摸了一下,不想正好摸到手機在包中的震動。
她拿出手機,看著上面的來電提示愣了一愣。
在旁邊的成豫注意過來之前,她接起了電話。
“……喂?”
“衛(wèi)醫(yī)生,你在哪兒?我來醫(yī)院送外賣, 沒見著你——你今天休息?”
解星散活力四射的聲音透過手機傳遞過來, 衛(wèi)霓不知為何心中一緊, 劇場柔軟的沙發(fā)墊也變得堅硬起來。
身側(cè)投來成豫關心的視線, 她裝作一無所知,平靜道:“今天我值夜班。”
“哦——你晚上來, 了解。”
衛(wèi)霓不愿多談,低聲道:“還有什么事嗎?”
“沒有——”解星散連忙說,“你如果忙就不打擾你了。”
“……好, 再見。”
假意的客氣被當了真, 等耳邊只剩忙音后,解星散悵然若失地放下手機。
“……你這模樣,不知道的見了還以為你被女人甩了呢。”梅有潛從小竹筒里抽出一根牙簽,齜牙咧嘴地剃著牙縫,“你知不知道, 我?guī)湍悴m著這件事,搞不好我也是要被炒魷魚的。”
兩碗只剩下光湯的大碗米線擺在桌上,店里只有他們兩個客人在這倒晚不晚的時間里用餐。
“咱們是普通的工作關系嗎?”解星散沖他擠眉弄眼,“咱們這是兄弟關系,是吧哥!一份工作有什么要緊的,大不了丟了再找,弟弟我人脈這么廣,還怕找不著下家嗎?”
梅有潛不搭他的話,一臉苦相地剃著牙,好似那可恨的牙縫里藏的正是可恨的解星散。
“我再三提醒你,老人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話不是沒道理的,你可別一條路走到黑了。”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婚,那是金玉良緣——跟我這個有什么關系?”解星散理直氣壯道,“要我說,我這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苦海無邊,我助她回頭是岸!”
“強詞奪理!”梅有潛頻頻搖著腦袋,換了個話題,“你畢業(yè)后的打算想清楚沒有?想不想出國深造?”
“不去。”解星散想也不想。
“你再考慮考慮,”梅有潛說,“我都替你打聽好了,美國的伯克利,荷蘭的皇家音樂學院……都是最好的學校,推薦信我來給你想辦法——”
“你替我打聽的?怕是別人打聽好了,你轉(zhuǎn)告給我的吧?”解星散一反平時不正經(jīng)的模樣,聲音冷了下來,“推薦信這種東西,我想要的話一大把——我不是去不了,而是不想去,你聽明白了嗎?”
“哎呀,你這么大的火氣……”梅有潛知難而退,從自己懷里掏出包中華抖出一根煙遞出,“來,抽根煙,歇歇火。”
解星散的目光在香煙上掃了一眼,說:“我戒了。”
“戒了?”梅有潛頭回聽見這么離奇的話,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對面的人,想起好幾年前他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這半大孩子就蹲在路邊抽煙,“為什么?”
“沒有什么為什么,”解星散說,“戒了就是戒了。”
不等梅有潛追問,他站了起來:
“老板,結(jié)賬。”
“我來,我來……”
梅有潛連忙上前爭奪付賬的權利,并且很輕易就搶到了手中。
“天兒還早,你要去干嘛?”走出米線店,梅有潛沖已經(jīng)跨上摩托車的解星散叫道。
“有事。”
解星散頭也不回地朝他擺了擺手,轟下油門沖了出去。
掛斷電話前,他隱約聽到衛(wèi)霓那邊傳來了《亂世佳人》即將開場的廣播提示。
他百度一搜,就知道了這是一場音樂劇。接下來的事情就更簡單了,去不去,只是一個擺在面前的選擇。
也許是音樂劇的廣播音,也可能是衛(wèi)霓仿佛回到了他們初識時分的冷淡語氣,心中的不安促使著他拋下原本的工作預定,急忙往海沙大劇場趕去。
或許只是衛(wèi)醫(yī)生和朋友的一次普通見面——沒誰規(guī)定和普通朋友就不能看音樂劇了。他這么冒冒失失地趕過去,一會怎么和衛(wèi)醫(yī)生解釋?
偶遇?
借口爛到他都說不出口。
他越是心里沒譜,面上越是鎮(zhèn)定冷漠。在海沙大劇院門口隨便找了個地方停好摩托,他匆匆跑入劇院,一眼就看到了《亂世佳人》的宣傳畫。
他剛想走向告示牌所指方向,一名服務員就攔住了他。
“先生,本場演出已經(jīng)開始,請你出示你的觀劇票,遲到觀眾須等我們的工作人員統(tǒng)一安排時間入場。”
解星散看了看緊閉的大門,沉默了片刻。
“……先生?”服務生用狐疑的目光看著他。
“算了。”
解星散轉(zhuǎn)身就走。
服務生打一開始就不覺得他像是來看音樂劇的,也沒追,任他走出了劇場大門。
……
150分鐘的音樂劇終于落下帷幕。
散場后,衛(wèi)霓和成豫跟著離開的人群走出劇場。
成豫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說:“想吃什么?吃了我再送你去醫(yī)院。”
“我不餓。”衛(wèi)霓神色冷淡。
“不餓也要吃點東西,你晚上還要熬這么久的夜。”成豫說,“市里新開了一家刺身日料,我聽人說還不錯。去嗎?”
衛(wèi)霓沉默以對。
對她來說,和成豫吃飯,吃什么都是一樣的味同嚼蠟。
成豫將她的沉默當做了默認,兩人搭乘電梯來到樓下的地下停車場。開闊而車庫里林立著一根根石灰色的柱子,令人眼花繚亂的豪車一排排停放著。
成豫的奧迪A8L,在這些顏色絢麗的超跑里面猶如滄海一粟,不值一提。
衛(wèi)霓坐上副駕,拒絕了成豫的殷勤,自己系好安全帶。
汽車發(fā)動了,逐漸向停車場出口開去。
“嗚——”
一陣似曾相識的轟鳴聲讓衛(wèi)霓不由自己地往窗外看去。
漆黑的摩托車像疾風一般超過了奧迪A8L,只剩下一陣余音和灰煙便沖出了地庫出口。他沖得太快,衛(wèi)霓沒有看清摩托車上的人是誰,但她的心里卻閃過一個猜想。
之后的晚飯,她頻頻看向手機,捕捉她目光的手機不斷亮起,但沒有任何新通知。
成豫注意到她的舉動,放下正要夾到她碟中的刺身,眼中閃過一絲本能的警惕:
“你在等電話?”
“……沒有,”衛(wèi)霓神色平靜地看向他,“我在看時間。”
他眼中的警惕潰散,取而代之的是措不及防的刺痛。
“這就覺得難受了?”衛(wèi)霓問。
“……沒有。”他避開她的目光,把夾的刺身放進她的碟里。
她不吃芥末,他記得清楚。
與此同時涌出的還有他連哄帶騙讓她用筷子尖沾了點芥末,她被辣得眼淚直流,然后撲過來打他的回憶。
他捉住她亂打的手,強迫她按在自己胸口,然后俯身吻去,分擔她口中辛辣。
那個吻,他們都流淚了。
哭著哭著,分開后又看著彼此笑了。
那時,她眼中閃爍的淚光,比她婚禮上戴的定制鉆戒還要閃耀奪目。
“你給我的痛,勝過這千倍億倍。”她輕聲說。
回憶破碎,留下的只有狼藉。
是他自己摔碎的。
成豫鼻尖一酸,他用全部力氣克制住眼底上涌的熱氣,逼自己聞若未聞地繼續(xù)這頓晚飯。
這頓晚餐最終以緘默結(jié)束。
成豫開車將她送到醫(yī)院大門后,衛(wèi)霓拒絕了他送上樓的請求,他只得無奈離去。
今天是在急診中心輪值,衛(wèi)霓在醫(yī)生辦公室接受過實習生的熱情歡迎后,換上工作服,將手機扔進白大褂兜里的時候,她再次按亮了屏幕,上面依然空空蕩蕩,只有寂寥的時間在流淌。
急診中心的工作量是所有科室里最重的,衛(wèi)霓沒有時間琢磨工作以外的事,她忙得腳不沾地,自然就忘了時間。
再回過神來,天邊已經(jīng)大亮,實習生干完了分配的活兒,坐在自己位置上打著瞌睡。
天蒙蒙亮,急診中心的每一層樓依然燈火通明。
這亮著的窗戶里,其中一扇就有衛(wèi)霓。
解星散坐在急診中心大門斜對面角落的花壇,支棱著兩條長腿,吊兒郎當?shù)赝切┛雌饋硪荒R粯拥拇皯簟;▔锏闹θ~微濕,他的肩膀也微濕。他想了又想,決定還是當面問個清楚。
如果衛(wèi)霓和她丈夫本就感情不和也算了,如果兩人只是床頭吵架床尾和,那他算是什么?
一個小丑?
一個笑話?
天色越來越亮,初升的紅日蒸發(fā)了草葉的露水,也把他的頭皮曬得發(fā)燙。
他揉了揉一頭硬茬,剛想站起來活動下手腳,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急診大廳里。
他看著她挎著單肩包快步走出,一頭引人艷羨的濃密黑發(fā)讓她在人群中格外醒目。解星散的目光不由自主跟著她移動。她怎么那么瘦,平時有好好吃飯嗎?她臉色那么蒼白,是不是又和丈夫吵架了?
即便急診大廳里人山人海,他的眼中也只有一人。
一支承受著濛濛細雨的脆弱梨花。
如果他不伸手去護,就要被風雨打散了。
衛(wèi)霓走出自動門,解星散剛要起身朝她招手,一聲響亮的汽車喇叭響了起來。
喇叭聲吸引了衛(wèi)霓的注意,在她即將看到他的前一秒,她轉(zhuǎn)頭看向了喇叭聲發(fā)出的方向。
一輛黑色奧迪A8L在一眾大眾、比亞迪之間顯得格外高大。
一個俊雅成熟,舉手投足之間都顯著矜貴的男人按下車窗,輕輕喊了她的小名:
“霓霓——”
這一聲很輕,傳到解星散耳里卻離奇地清晰。
他看著衛(wèi)霓在門口頓了頓,然后才走向黑色奧迪。她的目光左右掃蕩,似乎是搜尋什么。解星散沒有哪一刻比現(xiàn)在一樣,更能感受到花壇旁邊價值五千塊的摩托存在。
他算什么?
他的心里回蕩著對自己的質(zhì)問。
就像上天還想看看他還能有多可笑一樣,衛(wèi)霓已經(jīng)坐上副駕,安全帶也已系好,只差一腳油門了,她卻在抬眼的剎那對上了他的視線。
隔著那么多人,精準地找到了花壇角落里的他的視線。
她眼中閃過驚訝,閃過動容,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似乎想說什么,但是礙于距離,最終變成一次嘴唇開合。
他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從花壇上起身。
摩托車刺耳的轟鳴響徹坡道,在所有人的側(cè)目中,黑色摩托揚長而去。
“你沒系好安全帶?”
車內(nèi)嘀嘀聲作響,成豫一臉疑惑地看向她。
衛(wèi)霓手握安全帶接合口,看著視野里唯存的灰煙,半晌后,重新扣攏了安全帶。
滴滴聲停了,成豫繼續(xù)開車。
回到家門后,無視成豫討好試探的目光,她將他關在門外,自己進了門。
偌大的別墅空空蕩蕩,她在沙發(fā)上坐下,撥通了解星散的電話。
電話一直通,但也一直沒人接。
自動掛斷后,她將手機放在面前的茶幾上,怔怔地看著熄滅的屏幕。
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會在看見解星散的那一瞬間,下意識解開了身上的安全帶。
是沖動,是意外,是心血來潮,還是……
她閉上了眼,不敢思考,不確定現(xiàn)在的自己,有沒有勇氣接受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