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祈桑望著掌心沾上的黑色塵灰, 慢慢道:“我以為他最后一縷魂已經在寧安鎮消失。”
謝亭玨心緒復雜,沒有說任何話。
祈桑逐漸冷靜下來,“師尊, 這是什么?”
謝亭玨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多年前, 我與師兄師嫂下山除妖, 曾在海底發現一幅畫卷……”
經過短暫的糾結,謝亭玨將盛翎給他那幅畫從須彌芥子中取了出來。
“當年那幅畫上之人沒有面容, 如今這幅畫上, 畫著你。”
這幅畫祈桑并不陌生。
祈桑展開畫卷, 上面畫的內容很熟悉。
他在還沒恢復記憶時, 就在雙蘿鎮的海底行宮見過這幅畫。
祈桑瞬間就想明白了。
這幅畫定然是盛翎那日帶來的。
當時祈桑還在猜測, 也不知道盛翎和謝亭玨說了什么, 才讓后者找了“閉關”這樣的爛借口來逃避與自己見面。
祈桑想通后也不扭捏,直截了當地問:“謝亭玨,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早在雙蘿鎮時, 謝亭玨就大概能猜出祈桑與“墮神”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但猜出來和說出來,還是有很大的區別。
謝亭玨喉結上下滾動兩下,終于還是開了口:“我知道,你是萬年前隕落的那個月神。”
這個身份早在去虛靈淵境之前, 就已經只剩下薄薄一層窗戶紙了。
祈桑知道定然不只是因為這個。
“還有呢?他應該還告訴了你一點別的事吧。”
謝亭玨很輕地“嗯”了一聲。
“他說, 你當年的死是因為我。”
祈桑挑了挑眉:“你信了?”
謝亭玨沒有說話, 用沉默來代表回答。
祈桑抬手彈了一下謝亭玨的額頭。
“你傻呀,他說什么你就信什么。”
謝亭玨眼中燃起希望:“所以不……”
“當然不是你。”祈桑慢悠悠補充了一句,“當年的你們, 加起來都不是我的對手。”
謝亭玨從沒有見過這般模樣的祈桑,他忽然有些能想象到當年意氣風發的月神了。
“修真史上記載你屠盡十二城。”謝亭玨嘴上說是詢問, 但他心里的答案很明顯,“……是真的嗎?”
祈桑笑瞇瞇地看著謝亭玨:“是真的還是假的,到現在還有什么關系呢?”
難道還能為一個死去三萬年,早就被世人所遺忘的隕落神明沉冤昭雪嗎?
承諾是一件很重的事情。
謝亭玨沒有隨口給出承諾。
望著祈桑無所謂的表情,謝亭玨忽然有些不敢想象當年對方都經歷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問:“我們當年……是什么關系?”
“沒有任何關系。”祈桑說,“非要說的話,我們是所有人眼中的宿敵,不死不休那種。”
祈桑將錦囊接了過來,仔細感受里面的殘燼,的確有蕭彧的殘魂……但說不出來是什么,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樣。
謝亭玨看著祈桑如此在意蕭彧的模樣,心里頭一次沒有冒出酸意。
他腦海中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讓他的心臟忍不住劇烈鼓動起來。
“桑桑,盛翎記得當年的事。”謝亭玨抿了抿唇,“為什么獨獨我忘記了?”
祈桑假裝沒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將手中的錦囊帶子重新系好。
“不知道呀,可能是你不想記得了,所以就忘了吧。”
謝亭玨從祈桑的態度中,明白自己的猜測的確是真的。
——自己的失憶的確與祈桑有關,并且對方如今不希望自己想起那些事。
“為什么?”謝亭玨低聲問,“為什么唯獨要讓我忘了這些事,你當年很討厭我嗎?”
想到這一點,他的心陡然墜入虛無的谷底。
過了三萬年,祈桑忽然又在現在的謝亭玨身上,看到了當年霄暉的影子。
“我不討厭你。”祈桑嘆了一口氣,“你知道你為什么叫謝亭玨嗎?”
這個哄人似的語氣祈桑對霄暉很常用,但對謝亭玨從未有過。
謝亭玨有些失措,只能匆匆搖搖頭。
謝氏家族歷史悠久,似乎祖上也曾有過榮光,但隨著后人墨守成規,這份榮光也漸漸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
謝氏人人親緣淺薄,族人間亦是互相防備,謝亭玨的父母自他有記憶起,便不知所蹤。
“謝亭玨”這三個字,從前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沒有意義的代號。
祈桑走到墻角,將正在芙蕖花瓣上酣夢的判命托了起來。
判命被他的動作驚醒,紙手拍了拍紙臉,晃晃悠悠飄了起來,趴在祈桑的肩膀上繼續睡。
祈桑一邊笑著拍了拍判命,一邊回答謝亭玨。
“你如今的姓名、尊號,都是我當年為你取的,若是我討厭你,就不會這樣做了。”
祈桑一句話,就讓謝亭玨心中的負面情緒一掃而空。
謝亭玨問:“如果你今日沒有發現,這幅畫的殘燼上有蕭彧的殘魂,你會告訴我這些事嗎?”
“不會。”祈桑沒有半點猶豫,“你如今過著自己的生活,沒必要再牽扯進幾萬年前的往事里。”
“這些事于我而言,不是牽扯,也不是麻煩。”謝亭玨很認真,“哪怕這段記憶是苦果……只要與你有關,我也想吞下苦果,想起來。”
其實,事情過去這么多年,千濱府和薛氏都不復存在,已經沒必要隱瞞的必要了。
祈桑稍稍思索一會,隨意道:“嗯……好吧,我可以將你的那份記憶還給你。”
謝亭玨問:“我需要怎么做?”
祈桑拍拍他的腦袋:“你把頭低下來就好。”
謝亭玨順從地將頭低了下來,然而祈桑還是不太滿意,直接抓住他的衣領,將他的上半身又拉下來些許。
直到兩人平視了,祈桑才滿意地松開手。
謝亭玨半彎著腰,兩人有些不明白祈桑這個舉動的意思,“桑桑……”
祈桑見到對方一臉茫然的模樣,笑瞇瞇解釋:“當年我竊走了你的一絲氣運,順便將你與我有關的記憶一并帶走。”
謝亭玨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支吾一下:“要怎么做?”
“我知道你的本體是狐貍。”祈桑忽然提及此事,“你們狐貍吸食人的精氣都是從口中,因為那是人體防御最薄弱之處……我當時也是這么想的。”
謝亭玨反應過來,一張臉瞬間漲得通紅。
他下意識就想要后退,但被祈桑一把拽住。
祈桑故意與謝亭玨對視,又水又純的眼睛像是一潭春池。
“我當時是怎么做的,現在就要怎么做。”
謝亭玨陡然睜大眼睛,呼吸都急促幾分,他眼睫微翕,內心糾結,最終還是沒能說出違背自己意愿的拒絕話語。
下一刻,正在故意逗謝亭玨的祈桑身子頓了頓,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茫然。
他覺得自己嘴唇上爬上一樣東西,伸手摸了一下,發現是手腳并用,正趴在他嘴唇上的判命。
判命被扒了下來,站在祈桑掌心的時候,還是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憤怒模樣。
他操縱著小紙人的身體,先用一條手臂指著祈桑,晃了晃再換了個方向,指著謝亭玨。
緊接著憤怒地在祈桑掌心跺腳,兩條手臂交錯,比了個大大的叉。
饒是謝亭玨聽不懂它的意思,此刻也看明白它的手勢了。
判命不希望他和祈桑有……咳。
祈桑哭笑不得,剛把掌心抬起來,準備和它說什么,判命又是“啪”一下往前一倒,貼在了祈桑嘴唇上。
祈桑:“……”
好吧。
祈桑又一次將判命扒拉了下來。
這一次,他讓小紙人與自己隔了一點距離,避免再一次被判命偷襲。
祈桑看著都變成紅色小紙人的判命,耐心地安撫道:“別擔心,我本來也沒打算真的親到呀。”
謝亭玨在一旁聽得心里五味雜陳。
剛剛期待值拉得太高,這會聞言,忍不住遺憾地“嘖”了一聲。
祈桑緩緩抬起頭:“?”
剛剛是不是有誰,發出了什么死動靜?
判命被祈桑騙了很多次,但它每次依然選擇無條件相信祈桑。
它操控小紙人一直在謝亭玨身邊轉圈圈,試圖用行動告訴對方——我會一直監視著你,永遠!
謝亭玨從靈湖帶來的芙蕖東喂雪獸一口,西喂曜獸一口,此刻花莖上只剩下可憐巴巴一片花瓣。
祈桑將這一片花瓣也扯了下來,按在謝亭玨嘴唇上,然后身子輕輕前傾,將自己的嘴唇貼了上去。
芙蕖的香氣縈繞在兩人的鼻尖,謝亭玨看著祈桑清明到沒有任何欲.望的眼睛,依然忍不住為對方的舉動神魂顛倒。
他閉上眼,試圖催眠自己,他得到的是更單純的一個吻。
有一團無形之物透過花瓣,進入他的口中。
旋即祈桑的身子微微后退,花瓣也隨之掉了下來,在花瓣掉落的瞬間,謝亭玨眼睜開了眼。
祈桑語氣平靜:“謝亭玨,咽下去。”
謝亭玨依言將口中之物咽了下去,如一塊沒有溫度的冰在喉嚨中化開。
融化的瞬間,謝亭玨的腦中頓然出現許多陌生的片段。
有時是自己站在一株棠梨花樹下,有時是他靜靜地靠在門框上,看著屋內坐著的人。
坐在屋內的人一身月白色長袍曳地,烏黑的長發后垂著錯彩鏤金的珠鏈。
謝亭玨還想起來,城郊月神廟的錫綠樹下,對方那帶著血腥氣的一吻。
再之后的記憶,就陡然被切斷,變成了一片虛無。
祈桑微微歪頭。
“都想起來了嗎?”
謝亭玨先是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
“我只想起來與你有關的一切。”
祈桑有些遺憾,但并不意外。
他當初只帶走了謝亭玨與自己有關的記憶,那些不因他而消失的記憶,自然不會被想起來。
祈桑撿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芙蕖花莖,光禿禿的花看起來有些可憐。
他朝謝亭玨晃了晃花莖,“以后還要我叫你師尊嗎……師尊?”
兩種極端的身份在謝亭玨大腦中天人交戰,最終謝亭玨選擇遵從本心。
他略顯尷尬地清了一下嗓子,“可以嗎?”
祈桑嫌棄地看了他一眼。
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身后傳來“當”一聲,不知道什么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
兩個人同時回頭看,發現是從掌門殿飛來的那只白雀鳥。
白雀鳥只有一對黑豆的眼睛里,居然被他們看出了驚嚇的目光。
祈桑默了默,緩緩看向謝亭玨:“……應該不會被掌門知道的,對吧?”
謝亭玨沒有說話:“……”
祈桑有些絕望:“你說話啊謝亭玨。”
謝亭玨:“……白雀鳥會記下這件事,等回到掌門殿,就給我師兄看。”
祈桑:“……哈哈。”
沒事的,只是要完蛋了而已。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白雀鳥飛走了。
連帶著祈桑的心也悵然若失。
謝亭玨拍拍祈桑的肩膀, 最終也只能蒼白地安慰了一句:“別擔心,我師兄只會覺得是我脅迫你。”
祈桑勉強被安慰到,接過謝亭玨手中卷起的畫卷, 展開后問:“你當初為什么要寫這句話?”
順著祈桑手指的方向, 謝亭玨看見了自己當年寫的那行字。
——“去年此時, 花燈如晝”。
謝亭玨慢慢道:“我剛到千濱府的時候, 你并不信任我。”
祈桑并不否認這一點,“商璽剛來千濱府時, 我對他亦是這個態度。”
“我知道, 你的一切防備都是源于重視千濱府。”謝亭玨說, “但那時的我, 沒有現在這么想得通。”
“所以你當時打算做什么報復我?”祈桑若有所思, “竊取千濱府機密給薛氏?”
“都沒有。”謝亭玨搖搖頭, “我只是忤逆了你的意思,在花朝節那日沒去城郊……”
若是被當年的月神殿下發現, 一定懷疑謝亭玨會不會在他們不在的這段時間, 竊取了千濱府的機密。
甚至當年多疑又心狠手辣的月神殿下,很有可能會將謝亭玨打得半殘丟回薛氏。
當然,現在祈桑已經不會懷疑謝亭玨對千濱府有“不軌之心”了。
畢竟,千濱府早就不在了。
浮雪殿內處處植滿棠梨花。
長風吹過, 落了人滿頭的雪色。
兩人一同前往自己的寢居室, 有一段路可以同行。
謝亭玨說:“那一日, 你和商璽去花朝節,其實我有跟在你們身后。”
就像一只見不得光的蟲豸,因為內心的嫉妒與愧疚, 他甚至不敢仔仔細細看一眼祈桑。
對方身上的輕松愜意,是在他面前不曾有過的。
事情過去太久, 祈桑已經有些記不得了。
“當時我們身邊有很多花燈嗎?我已經沒什么印象了。”
“你不記得了嗎……也是。”
謝亭玨將祈桑耳畔翹起的碎發撫至耳后。
“當時你和他站在一起,周圍都是花燈,所以并不覺得花燈明亮。”
祈桑忽然想到一點,“若你當時跟著我們的話,你和我們一起誤入凌云寺了嗎?”
“凌云寺?”謝亭玨語氣疑惑,“不曾聽過這個地方。”
祈桑有些遺憾:“好吧,我本來還想你或許能知道一些有關阿符的事。”
謝亭玨偏過頭,什么都沒說。
祈桑又晃了晃手中的畫卷,以及線圈掛在手指上的錦囊。
“那為什么畫的殘燼里有蕭彧的魂元,這你總歸知道了吧?”
謝亭玨依然是微微搖頭:“我不記得這些事了,桑桑。”
祈桑瞇了瞇眼,一眼就看出謝亭玨有所隱瞞,但他沒有拆穿。
“那你要早點想起來哦,蕭彧啊……他可是我如今最重要的人了呢。”
兩人行至分岔口。
祈桑將畫卷還給了謝亭玨。
謝亭玨接過后,率先轉身。
他背對祈桑,平靜答道:“好,我會想起來的。”
*
回到房間獨處之時,謝亭玨終于無法再維持自己勉強冷靜的表情。
他坐在黃花梨桌前,表情幾度變換,晦暗不明。
其實他想起來的事,遠比祈桑想象中要多。
甚至直到此時,他依然在斷斷續續想起某些記憶,大多是些雜亂的片段。
有長夜漫漫的古寺,桃花爛漫的梨園。
漫長的記憶紛至沓來,最終定格于一把閃著寒芒刺進胸口的刀尖。
“凌云寺,阿符……”
謝亭玨慢慢念著這個名字。
謝亭玨是三萬年前的霄暉,也是三萬年前的阿符。
更準確來說,“阿符”只是謝亭玨碎出的一縷魂。
因為記憶殘缺,有些事他尚且捋不清楚。
謝亭玨只記得祈桑死后,自己失去了有關對方的記憶,渾渾噩噩過了很多年。
忽然有一日,在薛氏的朝拜中,他的腦海中出現了許多陌生的回憶。
凌云寺,桃花渡。
一盆不會凋謝的曇花。
當然,那盆不會凋謝的曇花,在祈桑死后就迅速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不過片刻便枯萎。
見到曇花凋謝,便知月神已死。
心中再無念想的阿符,便尋了一個滿月之日,抽出匕首自盡了。
阿符死后并沒有魂歸天地。
反而讓破碎的魂元離開了凌云寺,重新回到了謝亭玨身上。
比起阿符為什么會是自己碎出的魂元,謝亭玨反而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大膽而瘋狂的想法。
當初在寧安鎮時,蕭彧魂碎的瞬間,連接他與祈桑的“尋蹤”也在同時碎裂。
“尋蹤”碎裂,是因為有人的魂元發生了變化,當時他以為是巧合……
但若不是巧合呢?
既然阿符可以是謝亭玨。
那蕭彧……有沒有可能也是?
因為欲.望的加持,這個猜測在他心中不斷膨脹,直至讓他自己都幾乎要堅信,這就是事實。
畫卷。
為什么那幅畫卷中會有蕭彧的殘魂。
有一個猜測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不待他想通。
一只傳音紙鶴從開著的窗戶中飛了進來。
謝亭玨終于從混亂的思緒中脫離而出。
他揉了揉眉心,順手敲了一下紙鶴。
紙鶴自動展開,一道水鏡般透明的光屏展開,露出顧滄焰面無表情的臉。
顧滄焰冷冷道:“謝亭玨,你應該知道我找你是為什么吧。”
謝亭玨:“不知,你要說什么事?”
不管對方要說什么,先裝傻就好。
顧滄焰:“……”
混賬,難道還要我復述一遍嗎?
顧滄焰被謝亭玨這刀子一樣的嘴懟得啞口無言,不得不把訓誡換成更溫和的勸說。
畢竟,他罵不過自己這位師弟。
顧滄焰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表情變得更柔和一些。
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謝亭玨,你還記得你徒弟修的是什么道嗎?”
謝亭玨“嗯”了一聲。
顧滄焰勉強松了一口氣。
“你既然清楚,就別害他。”
“師兄,你太高估我了。”謝亭玨手指撫摸了一下畫卷,“他一心求道,旁人是沒辦法動搖他決心的。”
于祈桑而言,所有人都是旁人。
或許只有蕭彧,曾在他心中有過地位吧。
顧滄焰見過太多,因愛上無情道修而郁郁寡歡的人了,他從沒想過自己師弟會是其中之一。
“你倒不如助他早早修成無情道,也好早日斷了自己念想。”
謝亭玨笑了一聲,當年的月神殿下太上忘情道大成,依然有無數人對他趨之若鶩。
可見道修本身對人的吸引力,和他修不修成道是沒有關系的。
謝亭玨說:“我已向居飛翼傳信,詢問他無情道的有關事項。”
顧滄焰好笑道:“他向你要徒弟你都不給,怎么會告訴你這些?”
“沒關系。”
謝亭玨嗓音平靜。
“他不給,我就滅派奪寶。”
明知對方只是在開玩笑,顧滄焰依然真情實感地覺得無語。
當初妙玥怎么會收了這么個驚世駭俗的人為徒?
顧滄焰說:“居飛翼如今應當沒什么能教祈桑的了,你只能另辟蹊徑了。”
居飛翼本人都說,他如今的道行已經不如祈桑了。
謝亭玨問:“師兄,有何高見?”
顧滄焰想起之前和居飛翼的談話,半開玩笑道:“你不如試試民間流傳的方法——殺夫證道?”
“聽起來很好用。”謝亭玨面無表情,“但你有人選嗎?”
因為戳到了他的傷心事,謝亭玨甚至連尊稱都不喊了。
顧滄焰又不說話了。
確實,找出個愿意被殺夫證道的人不難,但是有資格被“殺”的,還真一個都沒有。
自己這位師侄每日想的不是歷練就是凡間五谷,身邊也有不少人對他有好感……
不知為何,他的兒子貌似也被算了進去,真是怪哉。
不過這些人的心意,祈桑就當沒發現。
別說影響自己的無情道了,怕是來個無情道,都得被他影響了。
“算了,小輩自有他們的福分。”
顧滄焰不再多想,面色稍稍嚴肅地提起一件事。
“你和我說實話,小白剛剛和我說你們……在門口……唉……那是怎么回事?”
光天化日。
世風日下。
怎么回事?
謝亭玨默了默:“我們不小心摔了一跤。”
顧滄焰:“……我看起來很像傻子嗎?”
謝亭玨想不出借口了,直接斷開連接,眼不見為凈。
面前的水鏡消失。
顧滄焰的聲音也斷了。
剛剛顧滄焰的話雖然是開玩笑,但真的讓謝亭玨生出幾分想法。
如今的確沒人有資格被殺夫證道,但曾經有一人有資格。
——蕭彧。
謝亭玨望著平鋪在桌上的畫卷,慢慢摩挲紙張,將記憶中沒想通的事一一關聯起來。
顧滄焰說,他曾經將一幅同樣的畫卷燒成灰燼。
自己當時這么做一定有原因。
是什么原因呢?
謝亭玨感受了一下錦囊里的那片殘魂,發現與自己有著微妙的聯系。
——果然。
阿符,蕭彧,霄暉。
都是由謝亭玨本人魂元碎出的碎片。
可他本人在三萬年以后,如何讓魂元回到三萬年前,完成這次輪回?
謝亭玨的目光再次落在畫卷上。
他點燃擺在一旁的蠟燭,托著燭臺,將燃燒的火焰觸上畫卷。
火苗跳動,但畫卷安然無恙。
這一次,謝亭玨更加仔細地檢查了這份畫卷,發現里面有一道詭異的咒法。
沒有任何惡意,銹鈍地運轉著。
世間咒法,萬般解法。
但施咒人的心頭血,是萬能的咒引。
謝亭玨沒有半點猶豫,抽出桌案邊放著的短刃,緩緩劃開自己胸口皮膚,引出心頭血。
心頭血滴落在畫卷的空白處,暈染開時,像一朵梅花盛放在雪地中,成為畫中人的陪襯。
畫卷中的咒法開始運轉。
謝亭玨感覺一陣劇痛,他的意識開始飄忽不定,記憶也變得斷斷續續。
曾經在還沒有恢復記憶時,他無數次想過,如果他就是蕭彧,就好了。
但現在發現自己就是蕭彧,他卻沒有想象中那么高興。
因為他發現,其實祈桑并沒有那么在意蕭彧,不然就不會沒發現蕭彧與謝亭玨之間的相似。
所謂的“最喜歡”蕭彧,也只是用來方便拒絕別人的借口罷了。
感情這種事是最強求不來的。
當初的阿符,霄暉,包括現在的謝亭玨。
他的每一個魂元,都在沒有記憶的情況下,不約而同喜歡上了祈桑。
祈桑目標明確,永遠都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他從沒有為任何一個人的愛慕而駐足過,因為那些于他而言都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明知不能強求……
謝亭玨在最后失去意識前,依然緊緊握著畫卷的邊緣。
——可是,我還是想強求。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桃花村夜深。
月白風清, 燭影搖紅。
謝亭玨被屋外的動靜驚醒。
推開窗后,發現只是風吹動了籬笆。
床邊桌案上擺著透色琉璃盞。
里面有一條色彩艷麗的錦鯉,正在推著一顆類似珍珠的珠子玩。
謝亭玨走過去敲了敲琉璃盞, 語氣略帶警告意味:“若是再把水盞撞碎, 就把你丟出去。”
錦鯉好像能聽懂, 不再推著珠子游來游去。
這是當年祈桑從凌云寺里帶出來的錦鯉, 過了這么多年,已經死得只剩下這一條了。
謝亭玨隔著琉璃盞, 望著那顆鮫魂珠。
“三萬年了, 桑桑, 你還不醒過來嗎?”
畫卷上的咒法開啟后, 他并沒有直接成為蕭彧。
而是從阿符的人生開始, 循著輪回又活了三萬年。
阿符死后幾年, 作為薛氏圣子的謝亭玨,先是慢慢想起了凌云寺的事。
在發現阿符只是一縷碎魂時, 他很輕易地就能猜到, 自己同樣是碎魂。
當時的他想著,反正也不會有比現在更爛的結果了,便尋了個日子,殉劍鑄出了玄莘。
果然, 他的意識從另一縷碎魂身上蘇醒。
這具身體同樣是深淵里的混沌物種, 沒有任何身份和社會羈絆, 可以讓他無所顧忌地等待祈桑。
然而商璽像條狗一樣,寸步不離地待在鮫人海域,守著祈桑的鮫魂珠。
其實也可以理解, 盛翎死了,祈桑死了, 千濱府也被推倒,商璽沒發瘋已經讓他很意外了。
謝亭玨知道鮫人的壽命不足以支撐他熬過這三萬年,便等商璽失去消息以后,才去鮫人海域帶走了祈桑的鮫魂珠。
不過……誰知道商璽不是死了。
在得知祈桑的鮫魂珠被人帶走了,商璽差點和當時的鮫人王打起來。
謝亭玨就當不知道這件事。
施施然帶著祈桑的鮫魂珠定居在了桃花村。
因為知道未來的祈桑一定能重新活過來,所以這三萬年的等待倒也不顯得漫長。
謝亭玨手指水面碰了下水面,最終只是讓一道靈力透過水面,輕輕撞了一下泛著瑩潤光澤的鮫魂珠。
“早些醒來吧。”謝亭玨輕聲道,“鏡中三萬年,鏡外三萬年……我已經,有些想你了。”
他連想念都不敢夸大其詞,生怕給對方造成負擔。
*
春山蒼蒼,春水漾漾。
桃花村依山傍水,村民都能自給自足。
因為祖輩都是鄰里鄰居,走動間日親日近,桃花村的氛圍很和諧。
然而某日,卻有一人兀然搬來這里,長得和話本子里的謫仙似的,人也話少。
不過村里人和他并不親近。
他們只知道這人名叫蕭彧,將自己的居所建得有些偏遠,像是在刻意避開與人交流。
可是,既然不想與人交流,為什么要搬來桃花村?
眾人見他氣度不凡,便知他定然另有身份,也不敢貿然拜訪。
直到蕭彧搬來后兩個月,才被對方主動敲響了門,衣著樸素的男人提著禮,挨家挨戶地拜訪。
徐麗秀是個熱心腸的,她一眼就看出對方面色不自然,非常不習慣這種看似熱鬧的客套。
她笑容柔婉,語調是水鄉女子特有的溫柔。
“小蕭,住在我們這兒不需要這么多禮節,大家逢年過節聚一聚,也就熟悉了。”
其實蕭彧并不在意自己與村民的關系怎么樣,他本就不是屬于這個時代的人。
蕭彧只是擔心,未來祈桑回來了,會被這種尷尬的氛圍影響。
——他記得祈桑在意這些人。
面對他人的善意,蕭彧性格使然,說不出什么漂亮話,只能別扭地“嗯”了一聲。
“多謝,改日我再攜禮拜訪。”
*
春往夏來,一晃三月過去。
蕭彧每日都會上山挑水,給琉璃盞中一日三次,換上最干凈的山泉水。
偶爾還會獵幾只野兔,送給桃花村村民。
蕭彧每日做著同樣的事,過著旁人看來枯燥無味的生活。
直到他這日回到住處,推開木門,卻發現桌上擺著的琉璃盞中,只剩一條錦鯉在焦躁地擺動尾巴。
它時常圍著轉圈的那顆珠子,不見了蹤影。
蕭彧面色微變,大步走到琉璃盞前。
錦鯉見蕭彧回來,連忙用大尾巴拍打著琉璃盞邊緣,似乎想要告訴他什么。
活了這么幾萬年,這條錦鯉沒能成精已經是笨得不行,但勉強認識幾個字還是做得到的。
它嘴里吐出一連串小泡泡,慢慢往上漂浮在水面上,小泡泡組成了一個字——賊。
蕭彧皺了皺眉。
在心中懷疑這個“賊”的人選。
商璽?盛翎?
不……都不可能。
蕭彧臉上不復往日的從容,迅速追尋自己曾在鮫魂珠上印下的尋蹤術。
鮫魂珠的蹤跡在巨林密布的后山消失了,消失的地方沒有任何特殊,也找不到藏人的地方。
四下蟬鳴聒噪,吵得蕭彧心煩意亂。
正在他準備擴大搜索范圍時,忽然被人從身后扯了扯衣袖。
蕭彧身形一頓,似乎意識到什么,猛然回過頭——
他看見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糯米團子似的,拘謹局促地站在他身后。
明明沒有下雨,小糯米團子身上卻濕淋淋的,身上赤紅和玉白相間的采衣也有些潮氣。
明玉一般的臉過于冷白,像是因為常年見不到光,沒什么血色。
月色朦朧,讓他看起來更加可憐。
蕭彧懸起的心驟然落回實處,剛剛緊繃的心此刻猛然跳動起來,讓他有些目眩。
小糯米團局促地揉了揉自己的衣角,紅白揉皺成一團,像一尾撞墻的錦鯉。
他怯生生地問:“哥哥,我迷路了,你可以帶我回家嗎?”
蕭彧蹲下來,月色照進眼底,笑意溫柔。
“好可憐啊,這是哪家的小孩走丟了?”
“我也不知道。”祈桑微微歪頭,“不過我記得我家很大很亮,是彩色的宮殿。”
蕭彧勾起唇角,拉住祈桑的手。
“我不知道你家在哪,但你要和我走嗎?”
祈桑半點沒有猶豫:“可以呀。”
蕭彧愣了愣,“你不需要再想一想嗎?”
祈桑自信地搖搖頭:“哥哥既然讓我和你一起回家,那你家一定也是彩色的宮殿吧,不然你怎么好意思讓我和你回家呢?”
蕭彧:“…………”
年齡小了幾歲,但嘴毒的程度翻了幾倍。
祈桑從蕭彧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
他十分善解人意,真摯道:“如果沒有彩色的宮殿,有很多好吃的也可以呢。”
祈桑有些臉頰肉的臉上表情嚴肅。
已經退而求其次成這樣,總歸能滿足了吧?
不會連這都滿足不了,就說要帶我回家吧?
蕭彧努力想了一套菜譜出來。
“今日小雞燉菌子,明日野兔燉菌子,后日野兔燉小雞可以嗎?”
祈桑畢竟還沒有被生活磨礪得八面玲瓏,頓時沒忍住,用一種“見鬼了”的眼神看著他。
他冷淡又嫌棄地開口:“謝謝,不用了,我還是自己去找吧。”
出師未捷身先死,蕭彧憋屈一瞬。
確認四下無人,他直接撿起一塊石頭,當著祈桑的面,點石成金。
祈桑離開的步伐一頓,順溜的轉了個彎,重新回到蕭彧面前。
他甜甜道:“哇——哥哥你好厲害哦!你這么厲害,一定能幫我找到我家的,對不對?”
蕭彧背負著騙小孩的罪惡感,沉重地點了點頭,“是。”
祈桑笑瞇瞇往前一撲,抱住了蕭彧的腰。
他仰起頭,笑意盈盈道:“哥哥你怎么這么厲害呀?你一定是神仙吧!”
蕭彧張了張口,“我……”
最終,在小糯米團子期待的眼神里,蕭彧說出了他和祈桑重逢的第一句謊話。
“是,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為你實現。”
他分出的幾縷魂元盡皆是魔,如今卻為了一念之私,偽裝成了仙。
他也知道自己魔族的身份很拿不出手。
一定沒有小孩會喜歡的。
*
蕭彧出去了一趟,回來就抱了個孩子。
這件事很快就在桃花村里流傳開,他只能找了個借口,說是自己在外面撿的。
帶著祈桑出來認人的時候,小糯米團子比他想象中還要大膽活潑。
祈桑被蕭彧牽著出門,身上還穿著那件紅白相間的采衣,見到誰臉上都掛著甜甜的笑。
徐麗秀見了可稀罕,蹲下來捏了捏祈桑的臉,“好水靈的小郎君,讓姨姨來悄悄。”
身上的衣料是絲綢的,渾身上下也干干凈凈,香噴噴的……
壞了!
該不會是小蕭從哪里偷來的孩子吧?
祈桑在徐麗秀面前,就沒有在蕭彧那的小霸王氣質了,他張開手臂倒進徐麗秀懷里。
“漂亮姨姨,好喜歡你哦。”
徐麗秀被夸得可高興,笑得合不攏嘴。
“哪兒來的小孩兒?嘴巴說話這么甜。”
“是哥哥撿來的小孩。”
祈桑“吧唧”親了下徐麗秀的側臉。
“姨姨——抱我呀——”
祈桑看著小臉肉肉的,但其實一點也不胖,徐麗秀單手一托,就把他抱了起來。
徐麗秀又逗了一會祈桑,才想起來問:“小寶,你名字是什么呀?”
祈桑微微歪頭。
“不知道哦姨姨。”
徐麗秀依然覺得祈桑是蕭彧拐來的小孩,畢竟誰見了這水靈靈的小孩能不喜歡。
她試探地問:“那小寶,你還記得自己的父母住在哪兒嗎?”
祈桑不說話了。
他垂下頭,情緒低落。
周圍的人看了這副模樣,心疼壞了,一窩蜂就圍了上來。
他們七嘴八舌地哄:“不問不問,小寶不難過。”
徐麗秀拍拍祈桑的背,耐心安慰。
“那讓你哥哥來給你取名字,好不好?”
蕭彧上前一步,正準備說出祈桑的名字,卻被祈桑打斷:“不要不要,讓姨姨來給我取名字嘛。”
蕭彧有些擔心,想要阻止。
他知道桃花村的村民一定會很認真地給祈桑取名字。
但是,只要不是“祈桑”這個名字,就會擾亂之后發生的所有事。
徐麗秀柳眉皺起,思索許久。
“那就叫小寶——祈桑,怎么樣?”
蕭彧動作頓住,沉默地點點頭,表示自己沒有意見。
祈桑也抱住徐麗秀,用行動證明自己很喜歡。
徐麗秀笑了,高興地戳了戳祈桑的側臉。
“我也覺得好,‘祈桑’是我們這兒的一種祈福舞,也是祝福的意思。”
徐麗秀看著祈桑干凈又無辜的黑眸,略帶細微但不減風韻的臉上滿是喜愛。
“你以后一定要平平安安,順順遂遂啊……桑桑。”
她不知道為什么像祈桑這樣聰慧水靈的小孩,會被父母拋棄在荒山。
但是既然如今祈桑有了這個代表祝福的名字,未來就一定會喜樂安康。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蕭彧忙活了幾日, 總算將祈桑需要的東西都置備齊了。
直至這時,他才有空去管因為被餓了幾天,都有些懶得游來游去的錦鯉。
蕭彧倒了點凡間粗釀給錦鯉, 等到肥魚重新恢復精神, 他才問:“那一晚, 你說的賊是誰?”
肥魚呆傻傻的魚眼望著他, 幾息后,又張嘴吐出一連串小氣泡。
依然是那個字。
——“賊”。
現在這里當然沒有賊。
蕭彧皺了皺眉, 意識到自己那晚是誤會錦鯉的意思了。
心中突然有了一個猜測。
蕭彧用靈力在錦鯉面前寫下自己的名字。
錦鯉魚鰓一鼓一鼓的, 看著那個“彧”字。
下一刻, 他嘴中吐出一連串小泡泡, 組成了一個“賊”和“彧”共同組成的四不像字。
蕭彧:“……”
所以那晚, 錦鯉想說的不是“賊”, 而是“彧”。
這條文盲魚。
以后得讓桑桑離它遠點。
*
祈桑得到了新名字。
因為很喜歡姨姨,所以祈桑也很喜歡自己這個新名字。
為此, 他不介意跑遍全村, 教會全村的小朋友寫他的名字。
蕭彧最初其實不太希望他每天往外跑。
畢竟祈桑的身份特殊,出現得又那么突然,難保不會有人懷疑他的身份。
……雖然目前沒有身份。
但受不住祈桑每天在自己身邊撒嬌。
蕭彧被耳邊一聲聲的“哥哥”,哄得逐漸放低了自己的底線。
最后蕭彧對祈桑的要求只剩下一條。
那就是出門前必須和他說一聲, 并且一定要帶著各種護身符咒。
祈桑欣然答應, 并且十分自然地就從蕭彧身上拿出各種提前畫好的符咒, 隨意往腰上一別。
“我走啦哥哥,今天晚上就不回來了。”
蕭彧:“?”
他一把拉住祈桑的衣領。
“為什么就不回來了?”
祈桑沒覺得自己那句話有什么問題。
“我答應小谷了,今天晚上住在他家。”
蕭彧張了張嘴, 卻發現自己沒有任何理由阻止對方。
最后,他只能硬邦邦地說了一句:“不行, 要回家。”
祈桑的意識里沒有“家”的概念。
“我聽姨姨說,有家人的地方才叫家。”
蕭彧說:“我是你的哥哥,就是你的家人。”
祈桑很天真地問:“那我叫別人哥哥,他們也是我的家人嗎?”
那他的家人還挺多的。
“不是。”蕭彧表情認真,“家人就是相依為命的意思,誰離開了誰,都沒辦法活下去。”
“如果我離開了你,你就會去死。”祈桑似懂非懂,“是這個意思嗎?”
蕭彧面不改色,“是這個意思。”
祈桑還在震撼自己去找小伙伴玩,為什么會上升到誰生誰死這件事。
蕭彧語氣半是忽悠,半是真心,他抬手摸了摸祈桑毛茸茸的腦袋。
“所以今晚要回家,不然你哥哥就死了。”
這段對話本是無心之言。
卻在祈桑心中根植下“家人”的概念。
祈桑誕生于粼粼水光中,像是不諳世事的貝殼仙,只有最基本的常識。
他以為貝殼是自由自在的,扇扇翅膀一樣的貝殼就可以離開,卻在今天才知道,貝殼也可以長久停留在同一個地方。
沒有人知道,這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好事。
*
祈桑雖然來得晚,但因為性格活絡,對誰都開朗得像個小太陽,很快就與桃花村的小孩打成一片。
比起在大人那的被人憐愛,祈桑在小孩這的主導地位就高了很多。
不出三日,所有認識他的小孩,都唯他馬首是瞻,無論年齡,一律懷揣著敬畏之心叫他大哥。
祈桑舞在當地十分出名。
有些不明所以的小孩聽到祈桑的名字,紛紛真情實感地夸他,未來一定會有大成就。
祈桑當即表示要和他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桃花村的小孩常年在河邊風吹日曬,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衣服也是料子粗糙的葛布。
頭一回見皮膚又白,長相又清凌凌的同齡人,他們都有些新奇。
和家里的妹妹似的。
水靈得像春三月的盈盈一捧水。
在一聲聲的“大哥”中,祈桑逐漸迷失了自我,興沖沖要帶他們回家看彩色錦鯉。
得知蕭彧在家,這群小孩原先是不愿意去他家的……他們真的很害怕不茍言笑的蕭彧。
在他們的心中,除卻父母,桃花村里最可怕的人就是蕭彧了。
哇——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從來就沒見他笑過,整天冷冰冰的,像個冰塊似的。
直到他們看見,在他們心中不可忤逆的蕭彧,被祈桑三兩下推進側房關了起來。
濃濃的敬畏在心中騰起。
大哥不愧是大哥。
我們要追隨大哥一輩子!
祈桑昂首挺胸,帶領著不知道哪來的烏泱泱一群小孩,進了屋。
為了防止蕭彧偷看,祈桑將側房的房門關得死死的。
蕭彧只能召出逐月螢,讓它穿過墻壁,代替自己的視覺,注視著祈桑的舉動。
凌云寺的錦鯉不屬凡俗之物,身上的淡彩銀光,哪怕在白日也顯得璀璨奪目。
任何人來了都能一眼看出,這條錦鯉價值不菲。
過于特殊的美麗,總會輕而易舉勾起人的貪念,無論是成人或幼童,都不例外。
逐月螢不明顯地飛在上方,替代蕭彧的視線,仔細地觀察所有人。
蕭彧注意到,有個小孩的視線一直留在錦鯉身上,隔著琉璃盞,目光專注。
那眼神不是單純的欣賞,仿佛在思索什么。
祈桑注意到落單的人,隨意喊了一嘴:“小谷,一起來玩呀。”
小谷終于收回視線,“……我來了。”
所有人都很喜歡祈桑,所以他們都圍著他。
作為人群的中心,有時候難免會有顧及不到的旁人,但祈桑會照顧到每一個落單的人。
桃花村里小孩多,小孩之間難免會有摩擦碰撞,朋友多的往往會吸引更多朋友,內向又落單的就會一直落單。
祈桑會主動找這些落單的小孩一起玩,把自己的好人緣分享給他們。
小谷曾經就是孤零零一個人,所以他會更加珍惜與祈桑的友誼。
在家時,小谷聽家里的奶奶說過一個詞。
——水月觀音。
他覺得很適合祈桑。
祈桑就是桃花村的小菩薩。
*
等這群小孩走后,蕭彧才從側房出來。
他捏了捏祈桑的鼻子,“你帶他們來玩,就不怕他們會把錦鯉……帶走?”
祈桑仰頭笑瞇瞇地抬起手臂,示意蕭彧把自己抱起來,“不會呀,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
或許是因為,當祈桑還是鮫魂珠時,蕭彧時常會用自己心頭血溫養魂珠。
所以化為人形以后,祈桑也格外喜歡靠著蕭彧,聽對方的心跳聲。
蕭彧并不知道這些,他只以為是小孩粘人。
他順勢抱起祈桑,故意問:“萬一錦鯉被偷偷帶走了,怎么辦?”
祈桑皺了皺臉,有些氣鼓鼓地咬了一下蕭彧的肩膀:“小魚沒了,就怪蕭彧。”
蕭彧被逗笑了,微微放松手臂,讓祈桑可以掙脫跳下來。
“桑桑年齡不大,還挺霸道。”
蕭彧總是習慣用最險惡的居心去揣測別人的心思,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環境。
祈桑卻一臉嚴肅地告訴他,“哥哥,你總是把別人想得這么壞,自己會過得很不開心。”
蕭彧望著小孩認真的臉,頭一回沒有回應對方的話語。
他想,等到某日桑桑被人騙了,就能理解他今天說的這些話了。
可是……
蕭彧嘆了口氣。
像桑桑這般純善的人,如果付出一腔熱情卻換來欺騙,肯定會比普通人更加難過吧。
于是蕭彧就這么糾結著,沉默著,最終也沒有開口。
*
因為那天小谷的眼神,蕭彧知道他肯定會再回來找錦鯉。
其實他倒希望是自己猜錯了,畢竟桑桑看起來,還挺喜歡他這個朋友的。
比起讓自己那些沒有依據的猜想成真,證明自己“料事如神”,他更希望不讓祈桑難過。
可惜,最終的結果還是讓他失望了。
某日祈桑出門去后山玩,他借口說要出門去闕鎮,實際并沒有離開桃花村。
正在給錦喂粗釀的蕭彧,忽然聽見身后的木門被人推開的聲音。
蕭彧并沒有將門關死,而是給出門去后山玩的祈桑留了一道門。
桃花村民風淳樸,村民之間都很熟悉,不會做出那些雞鳴狗盜的事,偶爾不關門也不會有什么大事。
那人進來后似乎沒想到屋子里還有其他人,有些驚慌失措的想要離開。
蕭彧使出一道小術法,便招來一陣風,將門吹合了起來。
小谷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臉色慘白。
手上拿著的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東西“叮鈴咣啷”掉了一地。
蕭彧淡漠的目光順著聲音望去,卻發現地上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些用來帶走錦鯉的東西。
小谷帶來的這些東西在桃花村很常見。
在溪水邊,山上,草叢中,都有很多。
——是一些五顏六色的小石頭。
顏色艷麗,造型奇怪。
可以用來作為裝飾,不值錢,但洗干凈了很漂亮,是獨屬于桃花村小孩間的“流通貨幣”。
蕭彧思索片刻,很快就想明白小谷為什么要拿這些東西過來了。
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居心險惡,想要偷看,甚至偷走錦鯉。
——小谷只是想要裝飾光禿禿的魚缸。
或許是因為自己曾經過得太孤獨,才想要為同樣孤獨的錦鯉裝飾些鮮活的東西。
對于成人來說,這些裂紋里藏著洗不干凈的泥巴的小石頭不值一文。
但是對于小孩來說,這些千奇百怪的石頭每一顆都很特別。
都可以是禮物。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小谷怯生生地垂著眼, 在發現蕭彧沒有計較他貿然“闖進”他們家的舉動,便一挪一挪地往后退,試圖離開。
蕭彧看著小谷, 在對方被門擋住以后, 不動聲色地撤開擋住門扉的風。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小谷抓著機會, 立馬跑了出去。
蕭彧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最終蹲了下來, 一顆一顆將掉在地上的彩色石頭撿了起來。
他將石頭堆在桌子上, 正巧在琉璃盞的邊上, 錦鯉好奇地盯著這些石頭, 尾巴一拍一拍。
蕭彧心不在焉地給錦鯉喂食。
“桑桑說得對, 他的朋友的確——”
蕭彧頓了頓。
最終也沒有說完接下來的話。
*
太陽落山之前, 祈桑卡著點回來。
這是蕭彧和祈桑之間的約定,在太陽下山之前, 一定要回家。
其實不回家也沒有什么后果。
但是在一群小孩的注視下, 被找來的蕭彧抱回家,還是有些丟人。
回來后,祈桑看見桌子上的彩色石頭,有些驚恐:“哥哥, 你打劫了小谷的金庫嗎?”
壞了, 他們成強盜之家了。
哥哥終于還是走上了這一步。
蕭彧把祈桑亂掉的頭發重新梳順。
“他送過來的, 應該是想幫你裝飾魚缸。”
祈桑放下心,有些得意地“哼哼”兩聲。
“我就說小谷是一個很好的人吧,你之前還不相信, 下次不要再說人壞話哦。”
祈桑的頭發如有形的流水,柔軟烏亮。
從前蕭彧總擔心他真的會像流水一樣, 離開自己的身邊,所以不厭其煩地告訴他——
世道澆漓,人心不古。
桑桑,我們才是彼此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你好像很喜歡你的朋友。”蕭彧問,“桑桑,你覺得所有人,都會如他一般好嗎?”
“當然不會。”祈桑看起來有些氣鼓鼓,“你就一點也不好。”
蕭彧一愣。
祈桑找了個袋子,將彩色小石頭一顆一顆都裝了起來。
“小谷在我面前總是夸你,但你總是說他壞話。”
蕭彧毫無征兆地開口。
“是嗎?夸我什么?”
祈桑詭異地沉默了一下。
“……哎呀,你就不要管這么多了。”
“嗯。”蕭彧被對方明顯心虛的反應逗笑,蹲下來,揉了揉祈桑的腦袋,“是哥哥的錯,你的好朋友,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從前蕭彧還想過,等祈桑再長大一些,要不要搬到闕鎮去住。
桃花村的人很奇怪,明明生活遠不到富足的地步,但對旁人總有一種大方的善意。
對別人來說,這或許是好事,但蕭彧并不希望祈桑被這種善意染得太過單純。
過去了幾萬年,但蕭彧依然清楚記得自己作為“霄暉仙尊”時,和祈桑的初遇。
對方像是誤入竹林的小貓,在同一塊地方轉來轉去,眼中全無城府。
看起來又漂亮又好欺負。
當時謝亭玨并不打算那么早與祈桑見面,便變幻了竹林的道路。
只要對方一直往前走,就能離開這里。
偏偏祈桑真的和一只好動的小貓似的,七拐八拐,無論他變幻多少次道路,對方總能走上他意料之外的那條路。
無奈,他只能用琴音將對方引到自己面前。
對方站在自己面前,乖乖巧巧地道謝。
少年嗓音清凌凌的,說:“冒犯仙長了”。
確實有些冒犯。
謝亭玨本想以自己最好的姿態見他,卻因為對方不識路,被迫將這次“初遇”提前了許多天。
衣著是否得體?
表情是否過于嚴肅?
當時他就在想,一個人怎么可以這么單純,不認路還亂跑,在陌生的地方迷路了。
萬一遇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旁的什么人,祈桑也會乖乖的跟那人走嗎?
若那人恰巧亦是仙尊……
祈桑也會選擇那人的夜流光嗎?
等再熟悉對方一點,謝亭玨又會想。
在祈桑獨自生活的那幾年,會不會因為單純,被別人欺負了還不知道?
這件事他從沒和任何人說過,卻在和祈桑分別的很多年里,成為一道揮之不去的執念。
所以成為蕭彧后,他總覺得自己應該早早讓祈桑明白人心莫測。
可如今他覺得,讓祈桑再多單純幾年也挺好的,心里一旦裝太多事,就會過得很苦。
祈桑提起袋子晃了晃,聽著里面的小石子碰撞,發出“啪啦啪啦”的撞擊聲。
他把這些石子倒進魚缸里,讓它們墜進魚缸的底部,有一顆還不小心落在了錦鯉的腦袋上,被魚頂在腦袋上游來游去。
蕭彧對祈桑說:“明日,我帶你去闕鎮吃醉仙樓的八寶鴨。”
祈桑終于舍得分給他一個眼神,“那不是很貴嗎?我聽姨姨說,一只鴨子可以買下半個桃花村了。”
“你忘了嗎?”蕭彧說,“我是神仙,我當然是無所不能的。”
祈桑好奇地追問:“那神仙會生病嗎?”
蕭彧摸了摸他的腦袋。
“仙人當然可以百病不侵。”
祈桑很給面子地做出夸張的驚嘆表情。
“哇——哥哥真厲害,我也可以成仙嗎?”
蕭彧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們桑桑這么厲害,當然可以。”
*
那日之后,祈桑每天領著小弟往后山跑的次數都變少了,他整日纏著蕭彧,讓對方帶他修仙。
鮫魂珠只是溫養出了祈桑的魂元,內核尚且不穩定,不適宜引氣入體。
蕭彧便為祈桑削了一把小木劍,教導對方最簡單的劍術。
得益于每天在后山跑來跑去,祈桑的體力和精力都比一般小孩旺盛。
一把樸素的小木劍也揮得有模有樣,圓墩墩的身子看起來總是透著一股可愛。
當然,小孩天性愛玩貪睡。
祈桑偶爾也會賴在床上,抱著蕭彧撒嬌:“哥哥,我今天不要練劍嘛。”
蕭彧像個過渡溺愛孩子的家長。
每當這時,他從不多勸,拍拍祈桑的背,就要哄他繼續睡覺。
祈桑這時候就會警覺地睜開眼,“哥哥,小谷他們都被他們阿娘催著去學堂,我為什么不用去?”
蕭彧隨手從床頭的柜子里抽出一本書,隨意翻開一頁,指著上面的字,讓祈桑念出來。
祈桑順暢地念了下去,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議,“莫非我就是神童?”
“是。”蕭彧忍俊不禁,“前世你武功蓋世,聰明絕頂,卻被歹人所害,重活一世,你要拿回屬于你的一切。”
祈桑大驚失色,猛然坐了起來,“你怎么知道我最近看了什么話本子?”
蕭彧敲敲床頭柜的邊緣,緊接著拆下一塊夾層,露出藏在里面的話本。
蕭彧說:“下次藏隱蔽一點。”
半夜“咚咚咚”地拆柜子夾層,還以為自己輕手輕腳,做夢都沒忍住笑了出來。
祈桑說,“?”
“大膽,竟敢羞辱我。”
“是啊,神童。”
蕭彧笑得更開心了。
“所以,快快長大來報復我吧”
*
祈桑七歲那年,魂元已經基本穩定下來。
蕭彧依然不打算教導對方引氣入體,他并不希望祈桑這么早就邁入修真一途。
不過在祈桑的強烈要求下,蕭彧把對方的小木劍,換成了一把短了半截的輕質軟劍。
平時沒事的時候可以藏在腰帶里,雖然沒什么用,但是會讓祈桑覺得自己很帥氣。
蕭彧一直希望能給祈桑更好的生活,但點石成金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他上山捕獵的時間變得多了起來,多獵的獵物就會處理好,拿到集市上去賣。
祈桑每天清晨都會趴在窗口,和帶著很多貨物的蕭彧揮揮手告別。
同時提前寫好自己想吃什么,讓對方在集市上買回來。
有時候他會跑出去玩,但更多時候會避開人,待在家里戳錦鯉玩。
這天,祈桑不小心給錦鯉喂多了粗釀。
錦鯉暈暈乎乎游來游去,倏然,“咚”地一下沉底睡著了。
略有些心虛的祈桑跑出房間,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一個人影,對方挑著擔子,嘴里吆喝。
祈桑記得他,是一個賣貨郎。
之前來過幾次,賣的東西不太受歡迎,不知道為什么還要一直來。
貨郎遠遠看見了他,不知道在觀察什么,腳步停住好一會,才不疾不徐地走向祈桑。
他拿出幾樣粗制濫造的玩具,誘哄祈桑。
祈桑是個很有禮貌的小孩,盡管不太喜歡對方的眼神,但還是很好地藏住自己眼底的嫌棄。
他擺擺手表示拒絕,就準備回到屋子里。
貨郎又觀察了一下四周。
忽然,他推開了祈桑家的籬笆門。
等祈桑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只覺得大腦暈暈乎乎,眼皮有些沉重。
在下一刻,徹底沒了意識。
貨郎將祈桑藏在竹簍里,用貨物擋著,挑著擔子離開了桃花村。
有人去找祈桑,只看見開著的籬笆門,和空蕩蕩的房子。
*
祈桑醒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眼前黑漆漆的,好像還被裝在什么東西里面,四周晃動感很強。
他沒有出聲,也沒有動,避免引起貨郎的警覺。
貨物蓋著自己,他感覺有些不太好呼吸。
輕微的缺氧下,他反而有些慶幸,因為所處的這個環境顯而易見的難以呼吸。
無論貨郎的目的是什么,既然將他活著帶出了桃花村,就不可能放任他窒息。
——待會,貨郎一定會找機會將他放出來。
果不其然,竹簍的搖晃在不久后停了。
貨郎扒開蓋在上面一層的山核桃,陰測測注視著祈桑的臉,他說:“我知道你醒了。”
祈桑心臟猛然停止片刻,但他沒有自亂陣腳,繼續躺在原來的位置裝暈。
貨郎等了片刻,沒發現祈桑有任何動作,才俯身將祈桑從竹簍中抱了起來。
“奇怪,往日的小鬼這時候早就醒了……”
貨郎將祈桑的手腳捆住,關在柴房中。
等到貨郎的腳步聲走遠,祈桑才敢悄悄睜開眼,觀察四周的環境。
腰上別著的軟刃沒被發現,手腳都被綁死了,但不遠處有柴刀,或許可以磨斷繩子。
……但是,不知道貨郎什么時候回來。
正在祈桑凝眉思索之際,面前忽然浮起一行金色的字,在灰撲撲的環境下顯得格外突兀。
【別說話,我幫你松綁,你只管往外跑。】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祈桑見過蕭彧點石成金, 知道這世上有一些人擁有不同尋常的能力,所以沒有露出過于訝異的神態。
等手腕上的束縛微微松開,祈桑稍微扭了幾下手腕, 就讓繩子掉了下來。
可在獲得自由的瞬間, 他并沒有依那行字所言, 莽撞地往外跑。
祈桑活動一下手腕, 旋即將手掌搭在自己腰上那把軟刃上,垂下一雙眼眸。
他聲音依舊如平常一般, 乖乖軟軟, 但能聽出淡淡的防備:“你是誰?”
字跡鎏金, 迅速顯現。
【我是來救你的。】
【你可以把我當成神諭。】
對方的實力深不可測。
祈桑似乎沒有剛剛那么防備神諭了。
盡管已經重獲自由, 但他思索片刻, 依然待在原地, 假裝手腕依然被綁縛,沒有離開。
【你沒辦法殺了他的。】
神諭頓了頓, 猜測祈桑心中所想。
【我已經幫你引開他, 只要你想跑,一定不會被抓住。】
說實話,神諭有些詫異。
到底是誰教祈桑的?年紀還這么小,遇到事的第一反應不是逃跑……而是解決對方。
可惜。
縱然祈桑這段時日堪堪劍術入門, 但畢竟只是一個七歲的小孩, 在氣力等方面都處于劣勢。
擔憂貨郎并未走遠, 祈桑壓低聲音,有些陷入自己的思緒中:“……他做這一切很熟練。”
反復踩點,讓村民不會懷疑“貨郎”的身份。
提前準備的蒙汗藥, 荒郊野嶺的破柴房。
樁樁件件都太過完備。
祈桑懷疑自己不是第一個被抓的。
神諭明白他想做什么,字跡的出現速度又快了許多。
【你可以去闕鎮報官, 或是回桃花村告訴你那位哥哥……自己一個人面對,太危險了。】
“來不及的,等我回去再報官,就來不及了。”
祈桑并不熟悉去闕鎮的路,等回桃花村再去報官,至少需要一日的功夫。
這段時間,足夠貨郎逃出很遠了。
發覺神諭的字跡出現速度變快許多,祈桑猜測應當是貨郎快要回來了。
“沒關系的。”祈桑抿了抿唇,“我只需要劃傷他的腳踝,讓他跑不掉就行。”
祈桑從沒有什么當英雄的愿望,也不喜歡當救世主。
以前和好朋友一起玩游戲時,他最常扮演的,也都是被保護的“公主”。
其實他心里還是有些怕的。
從他有意識起,就一直被蕭彧密不透風地保護著,他知道“哥哥”可以為他遮擋所有風雨。
祈桑繃緊精神,等待柴房的門被推開。
然而過了許久,門外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同時,神諭亦消失了許久。
無論他怎么呼喚,都沒有出現。
過了很久,消失的神諭終于回來了。
【你先回去吧,或許是出什么事了。】
祈桑繃緊的心依舊沒有松懈下來,他僵硬地點點頭,起身謹慎地推開柴房的門。
他以為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但此刻也才晌午,日頭正高。
這個村莊已經荒廢了。
走出柴房的瞬間,灼熱的日光讓祈桑不受控制地微微偏過頭。
等到眼睛終于適應了晃眼的日光,他才發覺柴房外的土地上似乎有些奇怪。
貨郎的兩個竹簍中,一個裝了人,一個只裝著山核桃,因為重量不一樣,所以他挑著竹簍走路時,也是一輕一重的。
然而柴房外的土地上,卻只有一人深淺相同的腳步印記。
——像是有人故意將貨郎的腳步抹去,將這里偽裝成只有一個人來過的樣子。
地上還有印記很淺的拖痕。
祈桑不顧神諭的催促,順著拖痕的方向,繞到柴房的后面。
干燥的稻草下方流出紅色的液體。
撲面而來的鐵銹味,足以嚇住任何一個不曾見過血腥場面的小孩。
祈桑只是微微白了臉色,臉上卻沒有露出任何恐懼,他一步一步往前,用手撥開染上星星點點血跡的稻草。
期間還不慎被生銹的鐵鉤劃傷了手腕,溢出幾滴血跡掉落在地。
稻草之下,是貨郎的尸體。
他被一劍穿心,因為失血過多而臉色灰白。
邊上散落一卷布帛,上面用墨水記錄著許多地點,沒有桃花村周邊的村子。
祈桑避開流淌出的血跡,收好這卷布帛。
祈桑問:“……是你做的嗎?”
無人回答,神諭沒有再出現。
知道對方暫時不會回答自己了,祈桑低聲道謝后,便沒有追問下去。
他繼續順著雜草叢生的道路,一路往村門口走。
村門口的泥土神諭還沒來得及處理,可以從落葉遮蓋的土地上看見一深一淺的腳印。
腳印自北的小路行至此地,祈桑卻故意朝反方向走了一條更加開闊敞亮的大道。
【反了,別走了。】
【這個方向是懸崖。】
得到了神諭的回應,祈桑笑瞇瞇地讓對方帶路,“今日多謝你呀。”
沿途小路常有陣風撥開叢葉,給祈桑開出一條沒有任何危險的道路。
起初祈桑還有些防備神諭。
畢竟對方出現的時機的確太過突然。
可是路上實在是太無聊了,他便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找對方聊天。
后來見對方脾氣實在是好,又問對方知不知道自己最近看的那個話本。
【?????】
【你想讓我給你講話本?】
短短一行字透露出無限震驚。
“嗯嗯。”
祈桑乖乖點頭。
“你慢慢寫,我慢慢看。”
神諭沒有猶豫。
【不行,不要。】
祈桑走路的速度都慢了下來,委委屈屈。
“求求你了嘛,神諭,阿諭,小諭——”
【不要隨便和別人撒嬌,我也不行。】
祈桑抓住他話里的漏洞:“你不是‘別人’嗎?”
神諭又消失了。
祈桑大失所望。
誰知過了一會,神諭帶著嶄新的話本新章內容,閃亮亮地登場了。
祈桑一邊專心看,一邊不走心夸。
“哇,小諭你簡直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可以寫快點嗎?這一段我已經看了兩遍了。”
神諭飛速寫話本內容的間隙,還不忘插一句。
【不要撒嬌,我才不吃你這一套。】
“我沒有撒嬌。”祈桑不解,因為蕭彧之前也這么說過他,“我對誰都這么說話呀。”
【………………】
神諭又消失了。
祈桑:“?”
話本,我的話本!
*
落日沉下,明月高懸。
有了“別人”陪伴,路上總沒有顯得那么無聊了。
祈桑在桃花村門口站定時,已是深夜。
他沒急著進去,而是問:“小諭,我以后還會再見到你嗎?”
神諭好半晌沒有說話。
直到舉著火把的村民發現了祈桑的身影,匆匆忙忙跑過來的時候,神諭才寫下一行字。
【我是為你而來的,未來也不會再離開你。】
在村民趕來之前,祈桑拉了拉衣領,又扯了扯衣袖,盡量遮住自己身上被樹枝劃出來的傷口。
祈桑輕輕說了一句:“好哦。”
舉著火把趕來的村民隱約聽見這句話,他們有些奇怪:“桑桑,你在說什么?”
“沒什么。”祈桑又恢復了那副笑瞇瞇的模樣,抱住徐麗秀,“好想你呀姨姨。”
徐麗秀擦了擦祈桑臉上的灰土,心疼地說:“跑哪里去了?大家找了你好久,都擔心你是不是被山里的狼叼走了。”
祈桑乖乖道歉:“對不起姨姨,我跑太遠迷路了,下次不會啦。”
見著祈桑找回來了,眾人便各回各家散去了。
祈桑在四周環顧了一圈,問:“姨姨,哥哥呢?”
徐麗秀像是才反應過來,也有些不解:“是啊,小蕭人呢?”
祈桑像是想到了什么,“哥哥應該是去別的地方找我了,我先回家看看,謝謝姨姨。”
徐麗秀見祈桑風風火火跑遠,來不及阻止,只能無奈地笑了笑。
*
回到家的時候,籬笆門還開著,屋子里點著燭燈,晃動的燭光透過窗戶紙透了出來。
祈桑猛然推開門。
“我回來啦,哥哥!”
蕭彧不動聲色地將手上的東西藏好,旋即才看向門口,“桑桑,今天怎么這么晚才回家?”
祈桑眨巴眨巴眼睛裝無辜,利落地往桌前一坐,伸手翻開桌上放著的油紙包。
里面裝著已經冷掉的桂花糕。
口感差了一些,但聞著還是很香。
祈桑一口咬了很大一塊桂花糕,讓嘴巴都塞得鼓鼓囊囊的,沒辦法說話。
蕭彧知道祈桑是故意用這種方式,來逃避回答自己的問題。
知道對方的小心思。
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祈桑咽下嘴里的桂花糕,又喝了一口蕭彧提前泡好的涼茶。
“好喜歡你哦哥哥,我要當你一輩子的弟弟!”
蕭彧笑了笑,抬手擦掉祈桑嘴角的桂花糕碎屑。
“怎么,如果今天沒吃到桂花糕,就不打算當我弟弟了嗎?”
祈桑沉浸在美食里,根本無暇顧及對方說了什么,敷衍地“嗯嗯”兩聲。
蕭彧:“……?”
好絕情的小孩。
祈桑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嚼吧嚼吧的動作突然停了,他迅速跳下凳子。
祈桑試圖離開案發現場。
但失敗了,還被蕭彧揪住了衣領。
蕭彧的手指在祈桑有些許凌亂的頭發上摩挲了一下,“桑桑,這是什么?”
祈桑回過頭,看著對方指尖上的血跡,微微歪頭,天真無邪道:“是漿果汁呀,哥哥。”
蕭彧淡淡笑了一聲,但語調讓祈桑怎么聽,都覺得很冷,“桑桑,把哥哥當傻子呢?”
祈桑垂下頭裝哭,試圖先發制人。
若是以往,蕭彧一定會縱容祈桑,但是今天的情況不一樣。
蕭彧本想嚴肅一些,但看見對方裝哭的樣子,還是忍不住軟下語氣,有些心疼。
“桑桑,為什么不帶著我給你的護身符?”
祈桑縱使靠鮫魂珠轉生,曾經為神的事實依舊不可抹滅,擁神骨神格,尋常人難以在他身上施下強制命令的法咒。
蕭彧只能借助追蹤符找到祈桑,確認他現在是否安全。
今日他無數次確認定位符的位置,都是在家中,可當他傍晚回到桃花村時,卻發現所有人都在尋找祈桑。
蕭彧引咒尋蹤,卻只在一間廢棄的柴房后面,發現一具貨郎的尸體。
地上有少量祈桑的血跡,但沒辦法確定現場具體發生了什么。
祈桑繼續裝哭,卻連眼眶都沒紅一下。
“他好嚇人,我一下子就被綁走了。”
因為哭不出來眼淚,祈桑便悄悄沾了旁邊花瓶里的兩滴水,抹到眼睛下方。
蕭彧把祈桑眼睛下方的“眼淚”擦去。
“別用花瓶里的水,臟。”
祈桑把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懷里的布帛拿了出來。
“哥哥,這是我從他身上找到的,你明天要去報官哦。”
蕭彧翻開布帛仔細看了一遍,認真收好。
“知道了……水已經幫你燒好了,快去洗漱吧,臟小孩。”
祈桑知道對方是不再計較此事的意思,超級燦爛地笑了一下,腳步輕快地跑回了自己房間。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蕭彧就要問他,那個貨郎是怎么死的了。
神諭來歷蹊蹺,他暫時還不想和蕭彧說。
另一邊。
蕭彧吐出這半天積攢在心中的郁氣。
在看見貨郎尸體的瞬間,他真的很害怕。
曾經他親眼見過祈桑死在自己眼前,而自己失去了記憶,無知無覺地過了幾百年。
弒神帶給他無人能比的榮光。
他雖然不享受這份榮光,但不可否認,他的確是最終的受益者。
等滄海桑田,所有曾與月神有關的人和事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
他才遲到幾百年地想起一切,為自己的心上人吊唁。
蕭彧想著祈桑沒心沒肺的模樣。
他簡直要懷疑是不是自己“小題大做”了。
“怎么就不怕呢?”
蕭彧自嘲般笑了一聲。
“……我都快要,怕死了。”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翌日。
蕭彧帶著祈桑找到的證據去闕鎮報官, 沒幾日便有了結果。
但奇怪的是,官府的人說,這份記錄所有地點的布帛不應該出現在貨郎身上。
祈桑在一旁聽見這話, 心虛地趴進蕭彧的懷里, 一直用手臂推他, 示意趕緊離開。
官府的人只當祈桑是死里逃生后有些害怕, 便告知他們事情已經在追查,往后就不用再來了。
蕭彧沒發現祈桑滿臉心虛, 拍拍他的背, 安撫道:“不怕了, 桑桑。”
約莫月余, 官府查到了貨郎的其他同伙。
被拐走的小孩陸陸續續找回, 被家里人接走時, 基本都沒受什么大傷。
這件事對祈桑生活造成的唯一的影響,大概是他在每日晨間, 練劍的時候認真了許多。
有時蕭彧心疼祈桑對自己過于苛刻, 想讓他休息兩天,都反過來被糯米團子教育一頓。
旁人看來,蕭彧只是一個忽然搬來的少年,父母不在, 日子貧苦, 還好心撿了個小孩當弟弟。
蕭彧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每次帶祈桑練劍時,都會在院子外設下一層結界。
這也導致桃花村的人總是誤以為,祈桑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
久而久之, 大家都養成了每日清晨不去“打擾”祈桑睡覺的習慣。
祈桑只能安慰自己。
被誤會是人類的宿命。
祈桑的好朋友不知道他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忽然有一天, 他就不跟他們玩了。
從前祈桑最喜歡的采漿果,抓小魚,摸彩石,也都不玩了。
自己剛從人販子那死里逃生,祈桑還得反過來安慰他那些脆弱的好朋友。
祈桑讓他們找一個新的“公主”。
他們卻說,會一輩子幫他留著公主的位置,直到他愿意回來和他們繼續玩。
可惜,直到后來他們都不玩這個游戲了,也沒能等到“公主”再陪他們玩一次。
在他們看來,他們的公主好像一夜之間,突然成熟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
但公主依然是他們的公主。
*
從貨郎那逃出來以后,祈桑每日忙著練劍,很少有機會再找神諭。
神諭有時候會自己冒出來。
看見他在練劍,又默默縮回去。
反復幾次以后,神諭終于忍不住了。
【你哥哥他沒病……不是,他沒事吧?怎么一天到晚讓你練劍?】
蕭彧回房間幫祈桑切水果了,祈桑便直接開口回答:“你不要這么說我哥哥,是我非要讓他教我的。”
神諭看著小豆丁累得要死,還要勸自己別罵他哥哥,心里酸的不行。
【哎呦喂,我猜你哥哥也沒那么厲害,你跟著他學不如跟我學。】
祈桑真誠地問:“假設我哥哥真的沒有那么厲害,那我怎么跟你學呢?”
從凝滯的空氣中,祈桑感受到了神諭的沉默。
祈桑忽然有些后悔。
自己不應該說這么讓人尷尬的話。
過了一會,神諭再次出現,他在祈桑面前畫了幾個練劍的潦草小人。
祈桑表情疑惑:“?”
什么都沒說,又仿佛什么都說了。
神諭惱羞成怒地擦掉這幾個潦草的小人。
祈桑很貼心地幫他找了個借口,“我知道,你是看我練劍太累,想逗我笑,謝謝你啊小諭,確實很好笑。”
神諭是祈桑這輩子見過脾氣最差的人。
都幫他找好借口了,人又消失了。
神諭再次為自己找補,非常倔強。
【雖然我不能出來親自教你,但我覺得他一個凡人,肯定沒有我厲害。】
祈桑腦袋從門口往屋里探了探,確認蕭彧一時半會出不來,才敢繼續和神諭聊天。
他有些得意:“我哥哥才不是凡人呢,他和我說,他是神仙哦。”
【他是神仙?】
祈桑:“嗯嗯。”
神諭沒想到蕭彧是這么和祈桑說的,伏在桌案上,寫得紙都快冒出火星了。
【他還真是不要臉,他怎么可能是神?他只是一個……】
神諭寫下的字驟然消失。
祈桑愣了一下,下意識回頭看。
蕭彧站在他的身后,手上托著一個盤子,里面裝著切好的水果,笑容溫和。
“桑桑,我在里面聽到你好像在和誰說話,就出來看看……剛剛,是有誰在嗎?”
不知道是不是祈桑的錯覺,他總覺得此刻的哥哥雖然和往常一樣臉上都帶著笑,但心情其實并不好。
祈桑裝傻,“沒有呀哥哥,是你聽錯了吧。”
有一瞬間,蕭彧臉上的笑意淡了許多。
蕭彧說:“或許是吧。”
他將手上的水果放在桌子上,囑咐祈桑不要太累,就重新回到了屋子里。
幸好糊弄過去了。
祈桑悄悄松了一口氣。
不過,剛剛神諭想說什么呢?
另一邊,蕭彧回到屋里后,臉上的表情終于克制不住地沉了下來。
他可以確定,剛剛祈桑一定在和誰說話。
蕭彧從床頭的柜子中取出一個盒子,里面整整齊齊放著祈桑這些年為自己畫的畫。
每一幅畫上都只有他們兩個人,背面也都工工整整地寫著,“最喜歡哥哥”。
因為祈桑的依賴,蕭彧這些年幾乎覺得,自己可以一輩子和他這樣相依為命下去。
他以為他們作為彼此唯一的親人,相互之間一定不會有任何隱瞞。
成為這個“唯一”越久,他就越克制不住心底的欲.望——魔族本就是最貪婪的種族。
他曾經以為,就算祈桑讓他立刻去死,自己也不會有任何猶豫。
可是現在他不愿意了。
他想要獲得更多。
“還有十年。”蕭彧低聲道,“還有十年,桑桑就要去天承門了。”
其實這么多年過去,他已經快有些記不清,自己為什么要回到過去了。
偶爾午夜夢回,他才會想起,自己通過畫卷回溯時間三萬年,為的是讓祈桑親手殺死自己。
——完成無情道“殺夫證道”的一環。
從前他覺得沒什么。
他想,這不過是像一直以來那樣,看著祈桑追逐自己的目標,而自己給出微不足道的幫助。
可是他高估自己了。
他沒辦法在與祈桑親密無間地相處這么多年后,坦然赴死,讓祈桑重新成為那個對誰都毫無偏私的“殿下”。
他想一直成為祈桑心中那個最獨特的存在。
……哪怕這段時光是他騙來的。
祈桑已經練好劍,回到了他的房間。
蕭彧站在自己房門口,看著對方緊閉的房門,垂下眼眸,遮住自己眼底的糾結。
好半晌后,蕭彧終于做出選擇。
他回到房內,咬開自己的指尖,用指尖血在桌上畫下一道陣法。
木桌的倒刺刺進他的指尖。
蕭彧語氣中是對自己卑劣行為的厭棄。
“對不起,桑桑……對不起,是我太自私了。”
蕭彧以為自己早就能夠直視自己卑劣的靈魂,但是并沒有。
他因為無法像以前一樣,為祈桑奉獻自己的一切,感到痛苦。
隨著最后一筆落成,陣法逐漸扭曲成一道光,沒入他的眉心。
蕭彧封印了自己與天承門有關的所有記憶,也忘記了謝亭玨這個名字的來歷。
我只記得自己曾是薛氏圣子,是阿符,與月神殿下有過短暫的緣分。
他不記得未來的所有事,自然也就不會記得祈桑要修無情道……
從而讓祈桑殺了自己,完成閉環,前往天承門。
從今往后,他真真切切放棄了“謝亭玨”的身份,成為桃花村里的“蕭彧”。
他會毫無罪惡感地與祈桑相處,彼此依靠……或許會像這樣一直生活很久。
直到祈桑不再需要他。
直到祈桑去過屬于自己的生活。
原來欺騙人的感覺這么不好受。
直到記憶消失的最后一刻,蕭彧都感覺自己的心里如同油煎火烹。
*
次日。
祈桑醒來的時候,蕭彧已經在做早飯了。
每天早晨他都沒有什么胃口,不吃干的辣的甜的酸的,就喜歡吃點暖和帶湯的食物。
祈桑這個年紀還沒開始長個子,抬頭看灶臺太費勁,便直接在餐桌前坐下。
“哥哥,你今天做了什么?”
蕭彧撈出做好的餛飩,撒上一層蔥花。
“蝦仁小餛飩,前幾日你說想吃的。”
祈桑按照慣例猛猛夸,“哥哥,你如果去醉仙樓應聘,我保證三日內就能把他們大廚擠下去。”
蕭彧微微挑眉:“這么喜歡?”
“嗯嗯。”祈桑一口吞下一個餛飩,“我愿意一輩子吃哥哥做的餛飩,太香啦!”
往常蕭彧聽到這句話,只會無奈地點點他的腦袋,讓他快點吃。
祈桑也不知道為什么,哥哥會習慣性地回避一切有關“一輩子”的話題。
但今天蕭彧卻沒有回避。
“好啊,只要你往后不吃膩就行。”
中途,祈桑本來想試探一下,看蕭彧知不知道昨天神諭的事情。
誰知剛問沒兩句,對方忽然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
蕭彧感覺腦袋有些疼。
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眉心。
祈桑關切問:“哥哥,你沒事吧?”
蕭彧微微搖頭,“沒事。”
總感覺自己好像忘記了什么。
聽見祈桑說“一輩子”,他卻并不高興。
吃好飯,蕭彧頭疼的癥狀依然沒有緩解,祈桑便沒有讓對方繼續教他練劍。
他推著蕭彧去床上休息,自告奮勇要去山上捕獵補貼家用。
蕭彧本就頭疼的腦袋更痛了。
“桑桑,山上危險,你還是待在我身邊吧。”
祈桑略有些不滿,覺得自己被小瞧了。
蕭彧為了安撫對方,只能找了個借口,說今日教他繪制結界。
祈桑真的是個很好哄的小孩,他立馬搬來了筆墨紙硯,鋪在桌子上等待對方發話。
蕭彧握住毛筆時,才發現自己食指指尖不知為何多了一道傷口。
他沒有在意,隨意愈合傷口后,便開始教導祈桑最基礎的陣法。
陣法需要靈力為輔,蕭彧起初只想教導祈桑畫出陣形。
誰料才講了兩遍,祈桑便畫出了一個完美的陣法。
蕭彧不想讓祈桑自滿,便準備吹毛求疵,挑出兩個毛病……
檢查了兩遍。
沒有任何問題。
蕭彧引入靈力,驅動陣法。
下一刻,一只雀鳥從陣法中心緩緩出現。
雀鳥歪歪腦袋,小黑豆似的眼珠一眨一眨,疑惑自己怎么突然來到了這里。
祈桑讓雀鳥跳到自己掌心,隨后打開窗戶,將它放飛了出去。
回來后,祈桑滿眼星星。
“哥哥,我也可以試試嗎?”
祈桑尚未引氣入體,半點修為都沒有,自然不可以驅動陣法。
但蕭彧看著對方期待的眼神,又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
蕭彧兩指并攏,點在他的眉心。
他將自己的一縷法力借給了祈桑。
祈桑學著蕭彧剛剛的模樣,在陣法上戳戳點點。
過程全錯,但莫名其妙答案對了。
靈力沒入的瞬間,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出現在陣法上,魚身上的水都打濕了宣紙。
“哥哥,我把我們今天的晚飯變出來了!”祈桑很高興,“燒魚湯怎么樣……哥哥?”
咦?
哥哥怎么不說話了?
蕭彧:“……”
該說不愧是曾經的月神殿下嗎?
祈桑靦腆地虛心請教。
“老師,我這樣算有天賦嗎?”
蕭彧頓了頓,昧著良心開口。
“……尚可,還需多練。”
祈桑沒有被這句話打擊到,天真地問:“哥哥,我這樣能不能去修真呀?”
蕭彧動作頓了頓。
“為什么突然想去修真?”
“姨姨說,那些仙長很受人尊敬。”祈桑語調輕松,“如果我變得很厲害,你就不用這么辛苦了。”
蕭彧摸摸祈桑的腦袋,調笑道。
“準備成為小仙長,罩著我一輩子嗎?”
“嗯嗯。”祈桑用力點頭,“符修,劍修,丹修……我至少得有一個有天賦吧。”
“對自己這么自信?”蕭彧彈了彈他的腦袋,“至少陣修和劍修方面,你只是天賦尚可。”
蕭彧臉不紅心不跳地昧著良心說謊。
祈桑撇撇嘴,有些不滿:“不可能,其實之前你去闕鎮的時候,已經有仙長找過我了。”
蕭彧笑容消失了,“是誰?”
哪個不長眼的要來偷他家小孩?
祈桑心很大地回答:“是天承門的仙長,他說我根骨奇佳,如果我愿意,可以去參加明年的天承門的大選。”
蕭彧猜測祈桑當時應該沒有答應,不然這時候就不會這么問自己了。
“修真很苦的,你就一輩子待在我身邊吧。”
祈桑不服氣:“我很能吃苦的!”
蕭彧隨意舉了個例子,“你能連續吃一個月的蘿卜煮白菜,我就相信你很能吃苦。”
祈桑:“……”
那還是算了。
這不是吃苦,這是酷刑。
“而且……”
蕭彧面色微微變冷。
“天承門的沒一個好東西,不要相信他們。”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蕭彧語氣里的不屑太過明顯, 祈桑有些好奇:“哥哥,你和天承門有仇嗎?”
“沒有仇。”蕭彧為祈桑理了理頭發,“仙門正道的人都是偽君子, 桑桑, 你只要一直待在我身邊就好。”
祈桑歪了歪頭, 覺得他這話有些奇怪。
“哥哥, 你以前不是總說,讓我好好練劍……以后可以離開桃花村, 除魔斬邪嗎?”
“桑桑, 你記錯了吧。”蕭彧隨手給祈桑扎了個小辮, “哥哥怎么舍得讓你離開我呢?”
祈桑腦袋上被蕭彧扎了個丑丑的小辮, 連對方說了什么都無暇顧及, 大驚失色地要拆開。
祈桑說:“好奇怪, 哥哥你好像變了很多。”
蕭彧垂下眼眸,沒有否認這件事。
事實上, 他也覺得很奇怪, 自己曾經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怎么可能主動說出,讓祈桑遠離自己的話。
只要一想到未來,祈桑有可能離開自己……
蕭彧壓下思緒。
他不可能讓這件事發生。
蕭彧拍拍祈桑的腦袋,“快吃吧。”
祈桑雖然覺得今天的哥哥有點怪怪的, 但哥哥畢竟是哥哥, 在他身邊還是能很放松的。
祈桑“啊唔”吞掉一個小餛飩。
嚼吧嚼吧的過程中, 還用勺子舀起一個小餛飩喂給蕭彧吃。
魔族大多都不喜歡吃凡間食物,蕭彧也不例外,但他還是自然地咬了一口。
祈桑問:“好吃嗎?”
蕭彧答:“還可以。”
祈桑沒有說話。
蕭彧心領神會, 無奈地嘆笑道:“知道了,明天再做這個給你吃。”
祈桑瞇起笑了一下, 像一只快樂小狗。
他抓住蕭彧的衣袖,讓對方微微俯下身,旋即在對方的側臉上“啵啾”親了一下。
“超級無敵喜歡你呀,哥哥。”
蕭彧愣了愣,順勢抱住祈桑。
“……嗯,喜歡你,桑桑。”
*
蕭彧雖然不希望祈桑拜入仙門,但他依然像往常一樣教習他劍法。
尤其是又發生了貨郎那件事后,蕭彧每次去闕鎮都會帶上祈桑。
但簡直像見了鬼一樣。
第一次去闕鎮的時候。
合歡派的人問祈桑修不修道。
第二次去闕鎮的時候。
祈桑差點被一只狐妖用魅術拐走。
第三次去闕鎮的時候。
祈桑走丟了一會,回來臉上就頂著好幾個紅唇印,蕭彧至今也沒找出是誰干的。
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每次賣獵物的時候,身邊蹲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白團子,賣得總會特別快。
但蕭彧不是靠糯米團斂財的人。
又丟了幾次祈桑后,他終于下定決心,把祈桑留在桃花村里了。
祈桑見識了幾次可怕的外界,也表示自己要好好待在桃花村里練劍。
一周七天。
祈桑給自己每天都規劃得好好的。
一三五練劍,二四六學陣法。
最后一天,用來和小伙伴維系感情。
幾個月過去,祈桑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在沒有任何人教導的情況下,引氣入體了。
天生對靈力敏感的人,的確有可能出現這個情況,祈桑本人沒有察覺任何變化。
蕭彧發現了,但沒有說。
他依然不希望祈桑踏入修真途。
只要不去見識真正的“仙”,祈桑就不會知道,自己這個魔偽裝出來的神仙有多么拙劣。
*
冬至夜,祈桑九歲生辰這天。
桃花村的人為他辦了一場小小的生日宴。
村長的房子是最大的,村民便“強征”了村長的房子,用來開宴會。
村長是個胡子花白的小老頭,房子被一群“惡霸”強占,也就樂呵呵地在一旁幫忙。
因為祈桑喜食甜食,村里人一大早就起來發好了面,用花汁做了各種彩色的小糕點。
還有提前一年釀好的低度數果酒,用來給小壽星嘗個味。
天氣很冷,徐麗秀提前給祈桑做了件紅色的棉花襖子,上面還有兔絨領。
棉花襖上還繡了一片精致小巧的桑葉。
可憐天下姨姨心。
祈桑穿了一件又一件,直到變成了一個圓滾滾的紅色絨球,徐麗秀才覺得不會凍著他。
桃花村幾乎所有人都來了,每家每戶做兩道菜都擺了滿滿一大桌。
祈桑作為壽星要動第一筷,從桌頭吃到桌尾,一道菜一筷子已經四分飽了。
因為更喜歡吃糕點,祈桑便給自己倒了一杯果酒,端著一盤子糕點慢慢吃了起來。
糕點太多,但祈桑胃口就這么大。
他只能將各個姨姨夾到盤里的彩色糕點,每個都雨露均沾地咬了兩口。
剩下的就讓蕭彧悄悄吃掉了。
徐麗秀本就擔心祈桑年紀小,才用果酒替代了桃花釀,但她還是高估他的酒量了。
三四杯果酒下肚,祈桑的臉“騰”一下就紅了起來,眼睛也水汪汪的。
到后期,祈桑基本上就不說話了。
他醉倒后被各個姨姨抱來抱去,像一灘澄澈的水,在誰的懷里都能睡一會。
宴會臨近尾聲時,天上忽然下起瓢潑大雨。
村長將家里幾把油紙傘都分發了出去,蕭彧單手抱著睡熟的祈桑,另一手撐著油紙傘帶他回家。
等快到家的時候,祈桑酒已經醒得差不多了,就是腦袋暈暈的,還是不想說話。
祈桑不僅外表像糯米團子,性格也很像。
桃花村依山傍水,半夜打雷,雷聲從山坡上滾下來,聲音格外響亮。
剛過完九歲生辰的祈桑,自認為自己尚在可以害怕雷聲的年齡。
便靦腆地表示,自己能不能抱著他的桑葉小枕頭,和哥哥一起睡。
蕭彧當然不會拒絕。
冬夜的寒氣透過窗戶縫溢進房子里,到處都冷冷冰冰的。
蕭彧先讓祈桑在床上坐著,自己則去燒了個湯婆子暖和床。
剛到家時,祈桑其實有些困。
但被雷聲嚇了幾次,祈桑就清醒了。
蕭彧讓祈桑先進暖好的被子里,自己洗漱后才一同進了被子里。
有人陪,祈桑就沒那么害怕了。
但還是縮在被子里讓他最有安全感。
蕭彧隔著被子,戳了戳裝死的糯米團。
“知道自己酒量不好,還喝這么多。”
祈桑隱約記得自己喝醉后,干了很多丟臉的事,藏在被子里,試圖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
祈桑據理力爭,咕噥道:“我現在年紀小,等我長大了,一定能喝很多酒!很多——”
蕭彧被對方人不大,氣勢還不小的架勢逗樂了,“真的嗎?”
祈桑信誓旦旦,“當然啦。”
“我信你。”蕭彧想了想,“你可知……北地有醴泉,味如酒釀,聞之芬芳。”
祈桑搖搖頭。
“沒有聽說過。”
早些年,那里是一處龍脈,后來龍脈坍陷,龍眼處溢出的靈氣太濃,便化作汩汩醴泉。
但龍脈處處危機四伏,尋常人去了只能死無葬身之地。
蕭彧在很早之前便聽說了這個地方,但一直沒有想去的念頭。
直到今天祈桑提起,他才想起此事。
關于此處靈秀,有過不少傳說。
有一則傳說一度非常流行,但最終因為過于荒唐,沒有流傳下來。
——有人說,那處坍陷是龍脈,是天道曾留下的一滴眼淚。
不同于當年被月神斬于劍下的偽神。
這則傳說里的“天道”,是所有伊始傳說里,那個最慈愛柔善的天道。
也不知道為什么,后來人們對“天道”的印象,就從慈悲變成了暴戾。
“北地醴泉生生不竭。”蕭彧說,“你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祈桑雖然不喜歡喝酒,但他很向往這些神秀之地……他一直都很想出遠門,但哥哥似乎有些擔心他。
忽而一聲悶雷滾滾。
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哥哥。”祈桑腦袋蒙在被子里,聲音有些悶悶的,“你這么厲害,可不可以讓天上不要再打雷了?”
蕭彧被這番孩子氣的話逗笑了。
“可以啊,但是天地萬物自有其規律,如果我破壞了這些規律,會受到懲罰的。”
祈桑把蒙頭的被子往下扒拉了一點,露出一雙因醉酒有些迷蒙的眼睛。
“哥哥是神仙,是天下最厲害的人,誰能懲罰你?”
蕭彧沉默一瞬,忽而問:“桑桑,你喜歡哥哥,是因為我是神仙,還是因為……”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又是一道雷在天邊炸響,這一次聲音格外大。
祈桑嚇得又把頭蒙了起來,沒有聽見蕭彧后半句話。
蕭彧心里有些失望,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放松。
如果沒辦法確定對方說出的那個答案,是自己想聽到的那個,沒聽到其實也沒什么。
過了許久,蕭彧都以為祈桑睡著了。
被子里忽然傳來帶著些許困倦,有些糯糯的聲音:“喜歡哥哥,是因為哥哥對我好。”
蕭彧有些意外這個答案。
“那如果哥哥對你不好呢?”
祈桑“唔”了一下。
“哥哥會對我不好嗎?”
“……不會。”
蕭彧笑了一下。
“哥哥會一直對桑桑好。”
祈桑太困了,聲音已經有些困倦。
“……那我就會一輩子喜歡哥哥。”
蕭彧隔著被子拍拍他的背,哄祈桑入睡。
“知道了。”蕭彧說,“睡吧,桑桑。”
他忽然發現,自己沒必要糾結那么多。
因為祈桑是全天下最乖,最心軟的小孩。
*
寒來暑往,幾年過去。
神諭出現的次數漸漸少了。
祈桑十五歲那年,神諭忽然道。
【桑桑,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彼時祈桑正在練劍,看見這句話時面色不變,在心中回答對方。
“好哦小諭,你要離開多久?”
【不知道。】
神諭的字看起來有些急躁。
【我一定會盡快回來的。】
從對方的態度中,祈桑也發現一絲不對。
其實這些年,他有時候也懷疑過神諭的來歷……真的很巧。
神諭很少會主動出現,但每次出現時,一定是祈桑這里發生了什么。
幾次下來,祈桑也從對方的舉動中,發現一點規律……但他還不確定。
祈桑雖是提問,但語氣篤定。
“小諭,是有誰讓你來我身邊的嗎?”
這一次,他沒有像以往一樣得到回答。
神諭兀然消失了,像是被迫避開什么。
祈桑沒有失望,他知道神諭還會回來的。
……等小諭回來了,再問一遍這個問題吧。
祈桑手上的劍隨意轉了幾個劍花。
旋即利落地收劍入鞘,白刃沒入劍鞘。
如今是三伏天,日日炎熱。
祈桑抬手給自己扇了扇風,有些納悶哥哥的結界怎么失靈了。
以往天再熱,在蕭彧結界的遮擋下,院子里都是涼爽的。
祈桑疑惑地走進屋子,卻聽見里面傳來幾聲不明顯的咳嗽聲。
他愣了一下,推開蕭彧的房門,發現對方手上握著一塊疊起的帕子。
……手帕上,是星星點點的血跡。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見到祈桑進來, 蕭彧不動聲色的將手中的手帕合了起來,握在掌心。
其實這已經不是他這段時間第一次咳血了,但這是第一次被祈桑發現。
祈桑從來沒有見過蕭彧咳血。
在他的記憶里, 蕭彧好像是無所不能的, 從來沒有生過病。
“哥哥, 出什么事了嗎?”祈桑將手中的長劍放在一旁, “你以前從沒有……”
蕭彧隨手將棉麻帕燒掉,“許是這段時間靈力使用過度, 不妨事。”
“真的嗎?”
祈桑還是有些懷疑。
“那以后就不要設避暑結界了。”
蕭彧還想說什么, 卻被祈桑打斷。
“哥哥, 我也可以在晚上練劍……白天的時候,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闕鎮。”
如今祈桑的臉已經褪去孩時的青澀。
原本略有些肉肉的身體, 也隨著身高的抽條拔節, 逐漸變得清瘦。
祈桑的眼神總是很單純,像是一片落進桃花池的雪, 柔軟微涼。
“哥哥, 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你要好好的。”
因為祈桑一直被蕭彧保護得很好,所以他身上總是有一種同齡人沒有的單純率直。
但這種單純的眼神,很容易灼傷那些心中并不算清白的人。
祈桑眸光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擔憂。
“哥哥, 你是全天下最厲害的人, 你一定不會生病, 也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蕭彧沉默一瞬。
沒有在第一時間給出回答。
祈桑又固執地重復了一遍。
“蕭彧,你從小就告訴我你是神仙, 生老病死都與無關,所以你不會生病, 也不會死亡的,對嗎?”
“是啊,我不會經歷凡人的生老病死。”
蕭彧微微笑了一下,揉了揉祈桑的腦袋。
祈桑放下心,臉色好了許多。
蕭彧挑了挑眉,“看把你嚇的,不過是咳血而已,沒有那么嚴重。”
祈桑瞇起眼,故作兇狠地盯著他。
可惜因為他略顯青澀的臉,這份威脅看起來毫無殺傷力,像小貓露出被剪掉指甲的爪子。
確定對方的眼神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躲閃,祈桑才微微放下心。
“你剛剛沾血的那塊布帕呢?我去幫你洗一洗……咦?不見了?”
祈桑還想湊在蕭彧身邊找找那塊布帕,卻被對方不著痕跡地避開了所有肢體接觸。
“桑桑,下次借口找好一點的,你這么懶,什么時候幫我洗過東西?”
祈桑還想像以前一樣,黏黏糊糊抱一下對方就把這件事糊弄過去,卻被蕭彧用折扇抵住腦袋推開。
祈桑:“???”
哥哥,你嫌棄我!
*
每年一到這個時候,夏炎總會滋生許多病害蔓延在人間。
在祈桑仔細觀察一陣,確定蕭彧身體并無大恙后,終于把這件事拋之腦后。
因為前些年蕭彧勤勤懇懇,他們家里攢下不少錢,祈桑便勒令禁止蕭彧再次出門。
說起來,他們家其實算不得窮,單蕭彧一手點石成金就夠他們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小時候的祈桑,也在饞極了的時候,哭著求蕭彧變出一屋子的金子,好讓他包下醉仙樓吃一輩子的八寶鴨。
蕭彧險些就動搖了,幸好祈桑最后只吃了一只八寶鴨就滿足了。
如今不用再去闕鎮,每天蕭彧只需要去山上抓兩只山雞就能讓祈桑……
好吧。
不行。
祈桑在吃了兩天小雞燉菌子以后,終于開始三天兩頭不著家,滿村亂跑蹭飯。
那副餓極了的模樣,給桃花村眾人心疼壞了,紛紛譴責蕭彧怎么能餓著他們小寶。
蕭彧:“……抱歉。”
以后把小雞燉菌子剔除菜譜。
蕭彧和徐麗秀學了兩天做菜,廚藝精進以后,祈桑終于又愿意回家了。
有時候蕭彧還會自信地讓祈桑點菜,祈桑報了一連串菜名,蕭彧只會做一道炒青菜。
蕭彧故作堅強。
“……沒問題。”
次日,蕭彧就趁祈桑不注意,用移形換影到了闕鎮,迅速打包了幾道醉仙樓廚師的拿手菜。
店小二還記得蕭彧,他記得這人身邊總跟著一個鐘靈毓秀的小少年。
沒見到那名小少年,店小二還有些失望。
唉,之前收了別人的錢,要給這名小少年遞情書呢……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這么愛吃八寶鴨的小少年。
怎么就不來了呢?
蕭彧路過闕鎮醫館的時候,里面果然排著許多人在準備看病。
往年這時候,得這些時疾的病人并沒有這么多……今年的病害似乎嚴重許多。
蕭彧想了想,也蒙上面罩排隊問診。
幸而醫師說他不是什么大問題,也不會傳染給家里人,無需避人。
蕭彧低聲道謝。
留下了幾塊碎銀。
回到桃花村的時候,祈桑還在外面練劍。
蕭彧施施然將打包的幾道菜倒在盤子里,溫聲叫祈桑進來吃飯。
祈桑一進來就被熟悉的香味吸引。
“哥哥,這些菜都是你做的嗎?”
“嗯。”蕭彧臉不紅心不跳地應下了,“做了許久,的確略有些難度。”
祈桑夾起一筷子松鼠桂魚送進嘴里,感動得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蕭彧明知會被辱,還是非要自取其辱。
“桑桑,今天這頓飯,和我以前做的飯,你更喜歡吃哪一種?”
祈桑毫不猶豫地豎起大拇指,細細品嘗嘴里的甜香魚肉。
“哥哥,如果你能一直保持這個做飯水準,讓我真的嫁給你都可以。”
蕭彧絕望地閉上了眼。
祈桑吃了一會,一邊喝小甜水,一邊說:“我以為你會蒸桂花糕。”
見到祈桑胃口甚佳,蕭彧決定不再仇視素未謀面的醉仙樓大廚。
“你不是前段時間剛吃過桂花糕嗎?又吃,不會膩嗎?”
前段時間的乞巧節,醉仙樓搞活動,給每一位愛侶都送一塊桂花糕。
他便求著蕭彧和他扮成斷袖,要了一塊色香味俱全的桂花糕。
香極了。
雖然哥哥的眼神很奇怪,也說了一些有些莫名其妙的話……但是沒關系。
祈桑覺得自己可以忽略這些。
他可以假裝聽不懂對方的意思。
哥哥就是哥哥呀。
哥哥是不能變成……
蕭彧忽然叫了他一聲,“祈桑。”
祈桑抬起頭,依然是那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樣,“怎么了呀,哥哥。”
“你如今已經十五歲了。”蕭彧為自己倒了一杯茶,超經意問,“旁人這個年紀已經定親,你可有心儀之人?”
“怎么會有呢?”
祈桑托腮回答他。
“哥哥你不又讓我出門呀。”
蕭彧的占有欲其實很明顯。
祈桑叫徐麗秀姨姨他不在乎,但祈桑叫同齡人“哥哥”,他就會很在意。
有一段時間,桃花村里九成的小孩一致對外地討厭蕭彧。
祈桑在外面哄好自己的好朋友,回家還得哄自己哥哥,后來哄煩了,干脆把他們兩撥人叫到一塊,逼著他們握手言和。
祈桑敢保證。
他從沒見過蕭彧這么臭的臉色。
偶爾祈桑會想去闕鎮玩,也不是為了八寶鴨,主要是他天性愛玩。
蕭彧并不會限制祈桑出門,但會讓對方出門的時候,一定要有自己陪同。
有時候祈桑會拒絕。
但更多時候他也不怎么在乎。
若說小時候必須要求陪同,這還算正常,畢竟出過被貨郎拐賣這件事。
但祈桑如今已經十五歲,蕭彧的行為就有些奇怪了。
聽到祈桑的回答,蕭彧深呼吸一口氣。
“如果我讓你出門,你就會喜歡上別人家的姑娘……是這個意思嗎?”
祈桑積極舉一反三,舉手道。
“還有可能喜歡上別人家少爺!”
蕭彧一口氣憋在心里。
險些沒把自己憋死。
祈桑沒發現蕭彧表面鎮定,其實整個人已經悄悄碎掉的狀態。
……好吧其實發現了,但哥哥一年四季都會這樣莫名其妙地碎掉,他已經很習慣了。
祈桑飯也吃好了,小甜水也喝完了。
他眼冒星星,乖巧地試探:“哥哥,你前些年不是釀了酒,今年可以喝了嗎?”
蕭彧前些年釀了許多壇姜花釀,埋在院里那顆桃花樹下,祈桑惦記許久了。
第一次聽說姜花釀的時候,祈桑以為是生姜開花釀的酒,看蕭彧的眼神一度非常嫌棄。
后來聽蕭彧解釋,這是山上的一種野山花,釀出來的酒度數不高,但很香甜。
“不是說等你到十六歲才能喝酒嗎?”蕭彧用手指敲了敲他的腦袋,“當時我們不就說好了嗎?”
祈桑義正辭嚴的反駁,“我們沒有說過這個,哥哥,你把人想得也太壞了吧,我怎么會騙你呢?”
蕭彧微微頷首。
“所以,是我記錯了嗎?”
“是呀,哥哥。”
祈桑裝無辜,語氣有些像撒嬌。
“而且,如果不趕緊挖出來看看,說不定它被偷走了,我們都沒發現呢。”
蕭彧彈了下他的額頭。
“……我不傻,桑桑。”
祈桑大失所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好吧,我明白,當初那個最疼愛我,對我百依百順的好哥哥已經消失了。”
蕭彧就這么靜靜的看著祈桑,眼眸之中滿是笑意,“真的很想喝嗎?”
祈桑乖巧點頭,“嗯嗯。”
蕭彧偏過頭咳嗽了一聲。
祈桑警惕地看著對方捂唇的手,確認上面沒有可疑的紅色血跡,才又放下心來。
蕭彧說:“你先把家里的桃汁喝完吧,我現在去把姜花釀挖出來……這畢竟是酒,不要貪杯。”
“嗯嗯。”
祈桑頓了頓。
“喜歡你哦,哥哥。”
蕭彧顯然沒有相信這句話。
祈桑啊……沒心沒肺的。
只要高興了,對誰都是滿嘴的喜歡。
喜歡,最喜歡。
從來就不是專屬于誰的詞。
屋外的陽光有些刺眼。
蕭彧推門后不由微微瞇起眼。
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門,確定屋內看不到外面的場景,他緊繃的身體才微微放松。
這一次,猩紅的血從他的嘴中吐出,滲進干燥的土中,散發血腥味。
……他的病,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昨夜新雨, 泥土還有些潮。
蕭彧挖出一壇姜花釀的時候,衣擺已經被潮濕的泥土染得有些臟。
蕭彧用清水將壇子上的泥土沖洗干凈,放在桌子上揭開酒封。
祈桑給自己倒了一杯, 淺淺喝了一口, 感受了一下味道。
和想象中有點區別, 不過還挺好喝的。
祈桑知道自己酒量不好, 喝酒的時候都一小口一小口喝,生怕一個不留神就喝醉了。
蕭彧沒有喝, 他在一旁看著祈桑的舉動, 戲謔道:“小貓喝水都不像你這樣, 等你這一杯喝完, 天都黑了。”
祈桑沒有被他的激將法激到。
“你不懂, 我有我自己的計劃。”
“早知道你喝得這么慢, 釀一壇就夠了。”蕭彧說,“這壇開封的時候開始釀下一壇, 等這壇喝完了, 下一壇也釀好了。”
祈桑嫌棄道:“這樣只能證明你釀的這壇酒不好喝,和我沒關系。”
“是嗎?”蕭彧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后說,“我覺得還可以啊。”
祈桑喝了一口。
“也就勉勉強強吧。”
蕭彧知道祈桑這話的意思就是喜歡, 便拿出幾個杯子都倒上酒。
“我猜你喝不完這些就會醉, 如果你沒醉……我就告訴你一個關于蕭彧的秘密。”
“看不起我。”
祈桑撇撇嘴, 怒喝一大杯。
“沒什么酒勁,下次可以再烈一些。”
蕭彧:“嗯。”
他唇角含著笑意。
……
祈桑最后還是喝醉了。
被蕭彧激得連喝三杯。
“當”一下就暈在桌子上了。
趴著還不忘迷迷糊糊咒罵蕭彧。
蕭彧好笑地俯身,想聽聽他在罵什么。
結果只從對方的只言片語中, 拼湊出幾個詞。
蕭彧有些疑惑。
祈桑說的是……師尊?
聽清接下來的話,他臉色微微一變。
祈桑在喊一個人名字, 具體的他聽不清。
謝……什么?
反正,叫的不是“蕭彧”。
蕭彧閉上眼,輕笑一聲。
只是笑聲里帶著很明顯的咬牙切齒。
又是哪里來的人?
以前從沒聽祈桑說過啊。
“管他叫謝什么。”
“聽名字就不像什么好人。”
因為自己的最后一點自尊,蕭彧克制住,沒有再去偷聽祈桑在說什么。
他把祈桑抱到床上,又給對方拉好被子。
祈桑睡著了也不忘給自己調整一個舒服的睡姿,抱著枕頭,半邊臉埋了進去。
蕭彧關上窗,室內頓時暗了許多。
他站在祈桑的床邊,靜靜地看著他的睡顏。
腦海之中忽然閃過幾個片段。
場景有些陌生,但畫面中的人依然是祈桑。
祈桑的模樣和現在差不多,但臉色會更加蒼白,身體也有些羸弱。
不同于桃花村溫馨但簡陋的房子,祈桑睡的地方被罩織金,枕芯柔軟。
祈桑好像是個脾氣不好的小少爺。
哪怕在睡夢之中,依然緊緊皺著眉。
大腦的脹痛讓他驟然回過神。
眼前的場景重新變回了桃花村。
蕭彧驚疑不定。
剛剛,那是什么?
就像是他莫名丟掉了一段回憶。
只需要找回片段,就能讓他足夠熟悉。
*
祈桑醒來的時候,蕭彧不在屋子里。
因為喝得不算多,祈桑并沒有宿醉之后的頭痛感,甚至因為舒舒服服睡了一覺,感覺神清氣爽。
祈桑提著雞食出去喂小雞,卻發現小雞早就吃飽了,出來象征性啄了兩下食物,就回到了棚子里。
他本想幫蕭彧分擔一點活,卻發現自己能想到的活,對方早就做好了。
祈桑只能撿起一根草葉,無聊地編了一只草螞蚱。
在草螞蚱家族堪堪完成時,蕭彧終于推門回來了。
蕭彧背簍里裝著許多祈桑不認識的東西。
問了一嘴,對方說這是用來釀姜花釀的。
“哦。”祈桑又原諒對方把自己一個人丟在屋子里的舉動了,“多釀點,你愛喝。”
“我愛喝?”
蕭彧笑了一下。
“好吧……你說的都對。”
回屋的時候,祈桑提醒了一嘴。
“哥哥,你衣擺被土弄臟了哦。”
蕭彧放下背簍。
“我現在去換下來。”
祈桑將杯子洗好,放在托盤里。
“你怎么不用以前那個術法了?”
除污咒還是什么。
反正衣服一下就干凈了。
蕭彧回到房間,將弄臟的外衫脫了下來。
“不要過于依賴術法,它并不是萬能的。”
不知何故,他最近的靈力時時失靈。
這種情況,從他開始咳血時就有了。
祈桑也想起前段時間,蕭彧一直咳血,就是因為濫用術法,“知道啦。”
他想到什么,忽然放下手中洗好的杯子,走到蕭彧房門口,“那我……”
房間里,蕭彧倏然背過身。
衣領上沾著不明顯的血點,是剛剛在門外吐血的時候,不小心沾上的。
祈桑也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連忙退到門外,仔細一想,才發現不對勁。
只脫了一件外衫,怕什么?
祈桑納悶地重新探頭看向屋內。
“躲什么?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嗎?”
蕭彧干咳一聲,隨意找了個借口。
“你如今長大了,不可再像從前那般隨意。”
祈桑:“哥哥,你……?”
進了下你房間就是過于隨意了?
好古板的一個人。
蕭彧將衣領翻皺,堪堪遮住血跡。
他這才轉過身,“找我有什么事嗎?”
祈桑看向蕭彧掛在一旁的外衫。
“我新學了除污法咒,我來幫你!”
蕭彧思索片刻,發現自己忽略了什么。
“可以……但你什么時候學會這道術法的?”
“你等等。”祈桑跑回自己房間,拿了一本書出來,“就是你給我的這個呀。”
書皮陳舊,紙張泛黃,顯然有一些年頭了。
蕭彧對這本書很陌生。
翻開扉頁,上面的確是自己的字跡。
——蕭彧。
在這個名字上方,還有一個被劃掉的字。
謝……什么?
后面兩個字被涂抹掉了。
最近他對這個姓沒什么好感。
書里的內容也都是自己一筆一劃寫下的,但是他竟然對此毫無印象。
這本書并沒有寫滿,在無數頁的空白后,最后一頁上兀然出現了兩個字。
祈桑也對這兩個字毫無印象,輕聲念出:“……‘搜魂’?這是什么意思?”
字跡依然是蕭彧的字跡,只是比起前面的端正,這兩個字要潦草許多。
明明這就是蕭彧的字跡,可祈桑看著他,對方并沒有給出一個回答。
蕭彧只是自然地將這本書收了起來,放進自己的柜子里。
祈桑:“?”
偷書賊?還給我。
祈桑凝視著他,試圖用眼神讓對方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但蕭彧只是說:“桑桑,我要換衣服了,你先出去。”
祈桑不僅沒有離開,甚至還在他的床上坐了下來,用行動表明對他的譴責。
等了一會,看見蕭彧磨磨蹭蹭的動作,祈桑想嚇嚇他,故意扯住他的衣領。
果不其然,看見了蕭彧表情微變。
祈桑正準備嘲笑對方,卻忽然聞見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祈桑皺了下眉,俯身湊近蕭彧。
……血腥味的確是從他身上傳來的。
祈桑張開抓著衣領的手,看見衣領處,那一塊不算明顯的血跡,“你受傷了嗎?”
蕭彧還想回避,“你不要離我這么近……”
祈桑指尖搓了搓他的衣領,淡淡的紅色染上他的指尖,是新血。
“蕭彧,你剛剛又咳血了,對嗎?”
蕭彧比祈桑要高許多,卻因為他此刻回避的眼神,而氣勢落于下風。
“你騙我說你已經好了。”祈桑瞬間想通個中關竅,“但你瞞著我……是因為這個病很嚴重。”
蕭彧偏過頭,避開他質問的目光。
祈桑深呼吸一口氣,盡量平復自己的心情,“蕭彧,你到底瞞了我什么?”
看著蕭彧沉默的神態,祈桑有些煩躁地后退一步,“算了,你讓我先想想……”
蕭彧看到對方的表情,下意識想要拉住對方,但最終也只是握緊垂在身側的手。
因為昨晚的事,蕭彧總懷疑自己是忘了什么。
那樣一段真實的回憶,不可能是憑空捏造出來的。
……搜魂。
蕭彧知道這個術法。
而且只有他有可能知道。
因為這是三萬年前,他作為阿符時,在鏡像雙生的幻境中,獨創下來的術法。
在鏡像雙生中,他看見曇花枯萎,便知道月神出事了。
其實在月神死后,他依然在鏡像雙生中待了很多年,想要尋找出去的辦法。
直到他發現自己已經快要走火入魔,連有關祈桑的記憶都開始漸漸忘卻。
這時候他創造出了“搜魂”。
將自己記憶中的片段搜集起來,像旁觀者一樣再看一遍這些記憶,確保自己不會忘記。
反之……也可以將這些記憶收集起來,獨自封存,徹底忘記。
蕭彧有種預感,自己這突如其來的疾病一定和這件事有關,他或許用搜魂忘記了什么。
微微深吸一口氣后,蕭彧咬開自己的指尖。
已經有幾萬年未曾使用過這個術法,但他畫下陣法的時候,卻沒有太多陌生的感覺。
陣法的最后一筆完成,在注入自己的靈力前,蕭彧居然有一瞬間的不安。
但事已至此,已經沒有回頭的選擇了。
蕭彧緩緩注入自己的靈力,閉上眼,搜魂陣給了他兩下靈力反饋。
搜魂陣的意思是——
他的魂元中已經有一段被封印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