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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葬禮雖然倉促, 但不算簡陋。

    從棺槨到棺布都是最好的材料。

    宗永昌的死太過突然,葬禮上,他的獨子宗明遠大腦一片空白, 連哭喪的一滴淚都擠不出來。

    薛氏族老仍在意有所指地將一切都推到千濱府上, 沒注意到周圍的人不約而同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察覺到不對, 薛氏族老緩緩停下動作。

    他面對著長老的牌位上香, 前面的桌上擺著貢品和一盞長明燈。

    堂內無風,長明燈卻飄晃不定。

    幾息后, 忽明忽暗的長明燈猝然熄滅。

    身后傳來聲音:“繼續說呀, 我聽著呢。”

    少年的嗓音懶洋洋的, 摻雜一點戲謔時, 就顯得格外嘲諷。

    薛氏族老深吸一口氣, 掩下心中的不耐。

    他笑容和藹地轉過頭, 一副好脾氣的長輩模樣:“月神,你怎么來了?”

    祈桑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樣狼狽, 而是悠閑地坐在什么東西上面。

    可這靈堂內, 分明沒有坐的地方……

    薛氏族老臉色扭曲一瞬,心里升騰起一股怒火。

    ——祈桑竟然,坐在了靈堂的棺槨之上。

    祈桑指尖輕敲棺槨的邊緣,笑道:“我聽聞我殺了個人, 特意過來看看……我殺了誰。”

    門上掛著的白布在他身后被風吹起, 他坐在棺槨的邊緣, 唇角的笑意與室內灰冷的色調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若不是時間和場景都不對,應該會有不少人感慨,見到了月神難得一見的笑容。

    薛氏族老拐杖重重地敲擊了一下地面, “我知你與宗永昌素有恩怨,但死者為大, 你今日斷不該如此放肆!”

    祈桑反手用指骨敲了敲棺外的厚槨,感受了一下厚度:“你們找人來刺殺我的時候,怎么沒覺得放肆?”

    薛氏族老渾濁的眼珠一僵,像是被氣急攻心,偏頭捂著嘴唇咳嗽起來,借機逃避回答。

    “老不死的。”祈桑冷嗤一聲,“剛剛還聲如洪鐘,這會又像是快病死了。”

    目前看來,的確是祈桑有問題。

    但月神身上總是會有很多蹊蹺的地方,前來吊唁的賓客一時間沒敢幫襯任何一方。

    祈桑盯著色黑如鴉的棺槨,意味不明道:“我打算做更放肆的事,薛弘盛,你想看一下嗎?”

    宗明遠終于反應過來祈桑打算做什么,臉色大變:“你敢——?!”

    祈桑哼笑一聲,“認賊作父,是非不分。”

    他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猛然抬起掌,聚力后狠狠拍在了棺槨上。

    厚實的棺槨轉瞬四分五裂,露出了里面躺著的宗永昌。

    與昂貴的棺槨不同,宗永昌身上穿的依然是他死時穿的那件衣服,殘破襤褸。

    棺槨炸碎的瞬間,祈桑一身輕巧地從上面下來,兩指并攏,擋住了木刺碎片。

    邊上擺了一串佛珠,祈桑隨手勾起,扯斷在破碎的棺槨中,散落的佛珠滾在宗永昌身上,像燒紅的鐵球落進水中一般,發出“滋啦”的聲音。

    在場的都是人精,怎么會不明白眼前的事是怎么回事。

    祈桑口中念出單字訣,用靈力將宗明遠拉到自己面前,“好好看看你父親的尸身。”

    宗永昌身上有許多可怖的傷口,但致命的是從心脈一路蔓延到脖頸的黑線。

    祈桑按住他的脖頸,壓下他的腦袋,強迫他看清楚。

    “看清楚了嗎?只有被薛氏功法殺死的人,脖子上才會留下這樣的伏陰線。”

    聯想到薛弘盛幾次三番阻止自己見父親最后一面,宗明遠瞬間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雙目猩紅,怒氣上頭就要沖上前找薛弘盛報仇,被祈桑及時點穴定在原地。

    “蠢貨。”祈桑一腳將他踹翻在原地,眉眼冷酷,“連你父親都不是薛弘盛的對手,你現在過去,是想提前和你父親團聚嗎?”

    宗明遠慢慢冷靜了下來,絕望地看著祈桑:“殿下……殿下!您能幫我——”

    “不可以。”祈桑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你真把我當成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了?以德報怨,我沒那么高尚。”

    宗明遠跪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

    他雙拳緊握,用力錘了一下地,絕望地嗚咽出聲。

    祈桑眸光微冷,如有碎冰浮沉。

    “今日若我不來,你會怎么辦?”

    宗明遠心臟的跳動突然停滯一瞬。

    ——他會聽信謠言,認為是祈桑殺了他父親,或許再過不久,就會為薛弘盛盡忠至死。

    “……是我愚鈍,月神殿下。”

    宗明遠心中已被愧疚吞沒。

    “我父親欠您的,我來償還,您今日的恩情,我也不會忘記。”

    “你身上實在沒有什么值得我利用的。”

    祈桑微微勾起唇,眼神卻沒有任何變化。

    “如果你真的想報答我,就讓宗永昌一個人在黃泉路上多走幾年。”

    宗明遠有些懷疑是自己曲解了祈桑這句話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祈桑冷冷道:“蠢笨至極。”

    他推開宗明遠,大步朝靈堂外走去。

    臨走前,他留下一句——

    “今日有諸多人在場,只要你不主動找死,薛弘盛就一輩子不可能動你。”

    面對全然無辜的少年,祈桑最大程度的善意,也只是讓他說出這樣一句提醒。

    天下從來就沒有不透風的墻,在宗永昌靈堂發生的事,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起初還有人不相信,但宗明遠自那天起便不再踏足薛氏。

    薛氏派去宗府的人也都被客客氣氣“請”了出來,直接坐實了流言。

    薛氏突然傳出這么大的丑聞,薛弘盛很快就因為外界和內部的同時施壓,“主動”退位讓賢。

    原本地位尷尬的圣子,就這么順理成章成為了薛氏地位最高的人,與月神分庭抗禮。

    旁人感慨月神此舉賠了夫人又折兵,卻不知這一切本就是月神的計謀。

    每個人,每件事,都是他計謀中的一環。

    *

    是夜,月明星稀。

    祈桑獨自在房間里撫琴。

    其實他并不擅長彈琴,磕磕絆絆的,也只能彈出一首最簡單的曲子。

    有人摘了一朵木芙蓉,從窗外丟到祈桑的桌子上,柔軟的花瓣陷進古琴里,亂了琴音。

    “好難聽。”那人說,“祈桑,你不是說這輩子再也不會彈琴了嗎?”

    祈桑撫平琴弦的輕顫,寬大的廣袖如流云一般曳在地上,像流淌的白雪。

    “魔尊深夜造訪,不知所為何事?”

    聽見這番生疏的話,盛翎沉默一瞬。

    沒等到對方的回答,祈桑戲謔道:“我記得前兩日,魔尊不是才放下狠話,要與千濱府不死不休嗎?”

    盛翎沒有回應這句調侃。

    良久后,他沙啞地反問:“……祈桑,我還要演多久呢?”

    聽見這番類似示弱求和的話,祈桑也無動于衷。

    他偏頭看著立于月色之下的盛翎,對方身上披著微涼的月色,幾乎要融進黑暗之中。

    祈桑看了他很久,像是想要確定什么。

    但最終他只是垂下眼眸,結果似乎不是他所期望的。

    “我以為我的意思很明顯了。”祈桑用掌心托住那朵木芙蓉,“演戲不過是借口,我是真的不想要你了。”

    盛翎喉結上下滾了滾,像是在壓抑某種情緒:“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好,讓你討厭我了……”

    話未說完,未盡之言卻全都卡在了喉嚨里,他眼睛微微睜大一瞬,瞳孔里閃過一絲受傷的情緒。

    ——祈桑將他送的那朵木芙蓉丟出了窗外。

    盛翎勉強扯出一個微笑,為祈桑找借口:“是不喜歡這朵木芙蓉嗎?我可以再去山上找,一定會找到一朵更好看的……”

    “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不是最討厭我了嗎?”祈桑冷下臉,“為什么現在要纏著我不放,你知道這樣很煩人嗎?”

    他們認識的時間最長,所以祈桑最知道要說什么樣的話才能傷到盛翎。

    盛翎被出言諷刺到這種地步,臉上依然沒有半分惱羞成怒,只是用一種很悲傷的眼神望著祈桑。

    他已經完全拋棄了所有自尊,卑微地垂著頭,祈求對方施舍給他一抹憐憫:“祈桑,無論要我做什么,無論您的目的是什么,我都會照做的,別……”

    別不要我。

    本以為還會得到對方毫不留情的諷刺。

    誰料祈桑沉默一會,突然冷嗤一聲。

    “是嗎?真的什么都可以嗎?”

    對方語氣里的情緒太過復雜,盛翎聽不明白,他也不打算聽明白。

    “是的,我永遠會聽從您的一切安排……小少爺。”

    如果一直裝傻,就能一直陪伴祈桑就好了。

    祈桑走到窗前,主動靠近了盛翎。

    盛翎感受著對方溫暖的懷抱猝然將自己包圍,他不明白為什么峰回路轉,但還是下意識抱住了祈桑:“你……”

    剛開了個頭的話猝然停住。

    盛翎不可置信地垂下頭,看著扎進自己心口的那把匕首。

    他知道這把匕首——鮫人族圣器,專用來殺死他這這樣的“類魔種”。

    生命力隨著流出的血一并在流逝,盛翎想要說話,幾次張口,卻只是狼狽地嘔出了幾口血。

    他害怕自己吐出的血弄臟了祈桑的衣服,想要掙脫開,卻被祈桑越抱越緊。

    祈桑的聲音有些聽不清晰。

    “盛翎,后悔了嗎?”

    盛翎用力閉了閉眼,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如果我今天死在這里,你會原諒我嗎?你會,不再討厭我嗎?”

    ……他執著的居然只是這個。

    晚風中。

    盛翎似乎聽見一聲嘆息。

    “在今晚沉眠吧。”祈桑說,“我不會再討厭你。”

    死亡的陰影籠罩在自己頭上,但盛翎卻滿足地笑了笑。

    旋即他更加用力地抱緊了祈桑,讓扎入心口的那把匕首插得越來越深。

    直至自己魂元碎裂。

    盛翎才不甘地松了手。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盛翎的身體徹底消失了, 只留下一縷殘魂,還停留在祈桑的周圍不肯離去。

    祈桑攤開手掌,看著掌心的東西, 恍惚一瞬, 嘆笑道:“何必呢。”

    ——魔尊印璽。

    這是盛翎臨死前, 放在他掌心的。

    如果可以的話, 祈桑也不想用這么激進的辦法殺死盛翎。

    他又不是什么冷血殺人魔,能做到親手殺了陪伴自己很多年的朋友還無動于衷。

    早在將商璽留在鮫人海域前, 他就發現天道不僅在針對自己, 連帶著那些與自己交好的修真者, 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壓。

    盛翎墮魔雖是意外, 但也歪打正著, 平衡了仙魔氣。

    祈桑本想順勢與他決裂, 好讓天道專注于針對自己,沒想到盛翎當了魔尊后, 不僅沒與千濱府為敵, 甚至反過來想要將印璽送給他。

    逼得天道對盛翎的殺意都超過了祈桑。

    ——千挑萬選出來的魔尊,居然想要將整個魔族拱手送人,也不怪天道要氣瘋了。

    祈桑只能提前下手,在盛翎魂元散盡之前藏下一縷魂, 放進鐘靈毓秀的山水間, 千百年后應該也能溫養出一副軀體。

    至于商璽, 他的處境會好許多。

    鮫人沒辦法飛升,不會與魔族爭搶氣運,天道想殺商璽, 應該單純只是想公報私仇。

    祈桑讓商璽留在鮫人海域,實則是想借著那件神器隱匿他的行蹤。

    缺少鮫族圣器的神器, 哪怕不能藏住整個鮫人族,但想要藏住一個鮫人還是可以的。

    等到商璽反應過來……

    那時候自己應該已經死了吧。

    *

    薛弘盛的倒臺沒辦法讓薛氏收斂起自己的狼子野心,他們聯合魔族,在背地里搞小動作的頻率越來越頻繁。

    魔族在久久找不到盛翎的行蹤后,也猜出來他們的新魔尊大概是遭遇不測了。

    祈桑本意不是針對他們,但現在的情況看起來,就像是他想要對魔族趕盡殺絕。

    謝亭玨給祈桑傳信的頻率從三日一次,到如今薛氏日日都有計劃變動。

    原本謝亭玨還能抽出些空位,寫寫在祈桑看來是廢話的問候,現在一句廢話都沒有了。

    看完信以后,祈桑用燭火將信紙燒毀。

    謝亭玨信上說,薛氏近日總是避開他,找周邊十二城城主密謀,恐有陰謀。

    算算時間,天道也差不多該下手了。

    祈桑隨手一揮,將信紙燃燒后的灰燼吹散至半空,旋即灰燼在半空中慢慢消失。

    “居然連十二城的城主都參與其中,這次要解決的人還挺多。”

    薛氏也沒有讓他等久,半月后就給他送來一張請柬,邀請他參加幾日后的賞花宴。

    祈桑將勤儉翻來覆去看了一遍,覺得上面橫七豎八就寫著兩個字。

    有鬼。

    宴會的地點設在城郊。

    賞什么花?郊外的野花嗎?

    隨手將請柬丟在一邊,祈桑打開自己的衣柜,開始思考要不要做做樣子,穿點比較正式的服裝。

    最終他還是選擇穿得像往常一樣,因為他不會束那些很復雜的頭發。

    三日后,薛氏派馬車來千濱府接祈桑。

    侍衛用眼神詢問祈桑,需不需要拒絕。

    祈桑擺擺手,直接當著薛氏仆人的面說:“薛氏是名門望族,不會出事的。”

    薛氏的仆人一句話沒說,僵硬地點了點頭。

    祈桑目光一暗。

    ——這是人偶傀儡。

    祈桑沒再說一句話,直接坐上馬車。

    傀儡人偶面無表情地駕著馬車,祈桑掀開車簾,看著窗外的景色逐漸倒退。

    窗外的景色有些熟悉,這里應該離祈桑與謝亭玨初遇的月神廟很近。

    陽春三月,密林內部仍有些冷。

    倏然,前方傳來一道雀鳥短促的叫聲,緊接著,它的尸體就從半空中跌至地上。

    祈桑猛然發現不對勁,迅速摘下插簪上的東珠,透過窗戶丟到濕濘的土地上。

    東珠迅速擴散成一個結界,攔住跟在后面的暗衛,也防止后來人闖入這里。

    下一刻,車頭的馬匹倏然發出痛苦的馬嘶,駕駛馬車的人偶傀儡轉瞬爆炸。

    車廂因為失控往前沖,透過飄起的車簾,祈桑看見馬匹和傀儡被無形之物削去半截身子。

    應該是帶著殺陣的結界。

    祈桑在身邊展開一層結界,與殺陣相抵。

    二者碰上的瞬間,他身上的結界脆然炸開,人卻完好無損地施然進入其中。

    殺陣內卻是一派姹紫嫣紅的場景,不屬于這個時令的花綻放得鮮妍。

    薛氏新選出來的族長笑呵呵地來迎接祈桑,“殿下,您怎么看起來有些狼狽?”

    實話實說,除了插簪上少了一顆東珠,祈桑身上甚至連一絲塵土都沒有沾上。

    于是他微微一笑,“大概是因為您眼拙,該去治治了,免得傳出去辱沒了薛氏的名聲。”

    薛學林第一次與月神正面對話,被懟得猝不及防:“……我們去賞花吧。”

    祈桑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像使喚下人一般使喚他,“嗯,帶路吧。”

    薛學林恨得后槽牙一緊,為了大局只能忍讓,最后默不作聲走在前面帶路。

    席位分布兩側,一人一桌。

    薛氏給祈桑安排的座位不是主座,而是坐南面北的次位上,東向位上坐著一個祈桑不認識的人。

    祈桑散漫地冷笑一聲,偏頭看薛學林:“這便是薛氏的待客之道?”

    薛學林本就是為了給他一個下馬威,聞言只是打個哈哈,便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加上祈桑與薛氏共十四個席位,余下的分別坐著周邊十二城的城主。

    祈桑走到主座之前,直接狠狠一腳踹翻了矮桌,上面擺著的瓜果酒水瞬間灑了對面一身。

    祈桑語調微冷,陰沉地注視著狼狽的詡城城主:“既然你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那就都別吃了。”

    詡城城主廖學怫然變色,狠狠一拍桌子,卻在下一刻被祈桑掐住了脖頸,脖骨幾乎要被扭斷。

    廖學是大乘后期,修為在人族中已是巔峰,但在祈桑手下,卻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薛學林暗罵一聲,怕祈桑真的不顧局面殺了廖學,及時出面阻止了最壞的后果發生。

    縱然今日他們打算……但祈桑不可能知道這件事,所以現在暫時還不能撕破臉面。

    祈桑望著滿身狼狽的廖學,不輕不重地笑了一聲,嘲諷意味拉滿。

    他重新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主座沒了,次座便是首座。

    廖學氣急攻心,依然沒敢讓事情鬧大,忍氣吞聲與旁人合坐一席。

    他總覺得剛剛祈桑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知道今天會發生什么一樣……但是不可能。

    此事他們連薛氏的圣子都瞞著。

    祈桑為自己倒了一杯酒,隨意地晃動酒杯。

    上面緩緩浮現出三個字——“勿取血”。

    祈桑不動聲色環顧四周,沒找到謝亭玨的蹤跡,“今日賞花宴,薛氏不請你們的圣子一并前來嗎?”

    薛學林嘴上說得好聽,“近來坊間里有些風言風語,我怕沖撞了您,別便沒讓圣子來。”

    酒杯里的字已經消失了。

    祈桑哪能猜不出他們的意思。

    是怕圣子出意外,也殞命當場吧。

    薛學林抬手命人將奇卉搬上來。

    從下人僵硬的動作不難看出,這些也都是傀儡人偶。

    不算上不知道藏在哪的謝亭玨,諾大的場地之中,竟只有十四名活人。

    十二盆不同種類的花卉露紅煙綠,芬芳馥郁,每朵花都盛開到極致,仿佛下一秒就要枯萎。

    花朵周圍籠罩著淡淡的白色光暈,風拂過,花枝仿佛也在輕輕顫抖。

    本是群花斗艷的美景,祈桑卻猝然皺起眉頭。

    ——這是數量過于龐大,以至于都凝出實質的業或孽。

    明知有詐,但祈桑不得不因勢而動。

    他起身走到這十二盆花前面,抬手觸碰了其中一盆花的花蕊。

    巨大的怨念灌進腦海,綻放的花瓣慢慢合攏,將祈桑的手指包圍在一片柔軟中。

    柔軟的花瓣陡然變成鋒利的刀,花瓣的邊緣劃傷了祈桑的手指。

    一滴血就這么悄然流進花蕊中。

    祈桑終于確定了自己的猜想,他覺得有點荒謬,看著依然坐在原位的十二城城主。

    “你們將自己城中百姓的氣運竊走,鎖在了這十二盆花中?”

    成神這么多年,但他從不覺得自己和凡人有什么特別大的不同。

    現在他覺得自己還是小瞧了某些人的劣根性,他可遠遠比不上他們。

    氣運牽系魂元,長此以往,魂元衰竭。

    一朵盛放的花突然枯萎,祈桑身形微動。

    “你們今日找我來,到底是要做什么?”

    殺陣發動還需要時間,薛學林不介意說出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來拖住祈桑。

    “祈桑,你知道為什么明明你和圣子都是神,我卻非要殺了你嗎?”

    祈桑直到此刻依然鎮定。

    他想,謝亭玨可不是神。

    謝亭玨是被一群人托起來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就會瞬間被絲線纏繞變成傀儡。

    絲線會勒進他的皮肉,直到將他的頭顱勒斷。

    祈桑的沉默在薛學林看來就是不甘。

    “祈桑,月神殿下,你插手了太多你不該管的事。”

    “哪個世家沒有一點齷齪?”

    薛學林嘆息一般,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卻偏要所有人都和你一般清清白白。”

    薛學林早就聽聞年輕時候的月神殿下年輕氣盛,一柄劍恨不得蕩盡世間不平事。

    成神后似乎收斂許多,但依然觸及到了許多世家的利益。

    祈桑摩挲了一下指尖的傷口。

    “你覺得這樣就能殺了我?讓這株花的業孽吸了我的血,讓我與它們產生聯系。”

    “當然可以。”

    薛學林大聲笑了出來。

    “因為這是祂——天道的授意。”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說話間, 祈桑身邊的花盆里又一朵花枯萎了。

    每一朵花枯萎,都代表著一部分人的氣運消散。

    薛學林注意到了祈桑的眼神,不由洋洋得意:“你不是最慈悲無私嗎?”

    祈桑漠然的眼神從花株轉移到他們身上。

    “我也不想害那么多人, 他們都是我們的子民。”廖學推開薛學林, 插話道, “只要你主動廢去一身修為, 我們就會放過他們。”

    祈桑抬手觸碰了一下前方,果不其然, 自己被一小塊囚籠似的無形結界罩住。

    “你也是這么想的?”祈桑看向薛學林, “覺得我會愚蠢到為一群不認識的人赴死?”

    在這里廢去一身修為, 就算這些人不向他下手, 他也走不出來時那個絞殺結界。

    祈桑觸碰結界的手稍微用力, 手下便出現了清晰可見的裂痕。

    不過幾息, 裂痕迅速蔓延,結界遽然破碎。

    “按年齡來說, 你們都是我的前輩。”祈桑握住一塊破碎的光塵, “沒想到你們會這么單純。”

    廖學面色鐵青,似乎是沒想到傳聞中的月神竟然如此冷血。

    “想要逼我做出選擇,那你們得更努力一些。”祈桑摘下一朵枯萎的花,放在桌上, “你們現在連面對面和我對話的資格, 都需要我的施舍。”

    祈桑隔空掐住廖學的脖子, 這次他沒有留情,直接下了死手。

    然而奇怪的是,看見廖學倒在地上的尸體, 剩下的人卻沒有半點慌張。

    心里劃過一絲微妙的詭異,祈桑重新望向代表詡城的花株, 上面果然又有一朵花枯萎了。

    身后傳來斷骨重塑的聲音,原本已經沒有呼吸的廖學身體抽搐一下,竟然又重新爬了起來。

    祈桑瞬間明白怎么回事,“百姓的氣運變成了你們的命,這是天道教你們的辦法?”

    “是。”廖學咳出喉嚨里的血沫,“你大可以繼續殺了我,直到毀了詡城所有百姓的氣運。”

    “以殺為引,奪人氣運。”祈桑沒有繼續動手,“天道教你們這種辦法,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廖學滿不在乎,“天地將人分為三六九等,本就有一部分人是必然要被舍棄的。”

    至于誰該被舍棄,誰不該被舍棄,上位者自有判斷。

    祈桑不再理會他們,蹲下身,用掌心觸碰地面,一塊巨大的陣法騰起發光。

    與此同時,他身后那十二株花開始枯萎,生命力如抽絲剝繭般迅速被剝奪。

    薛學林第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祈桑身后的十二株花已經快要完全枯死。

    廖學氣急敗壞,擊出一掌想要阻止:“你想一人奪走十二城人的氣運!你瘋了嗎?!”

    陣法發出不詳的紅色光芒。

    只有業孽滔天的陣法才會發出這種顏色。

    祈桑站在陣法中心,身上的白衣被紅光照成血色,不帶任何情緒的眼眸中,紅色流光照過,不留下一絲痕跡。

    “我說過,我不是你們想象中那樣仁慈的仙者,旁人的生死,都與我無關。”

    “一遍遍殺死你們太麻煩了,倒不如我先一步奪走十二城人的氣運,再一舉殺死你們。”

    薛學林顧不上尚未完備的殺陣,氣急敗壞朝身邊的人吼道:“殺啊!你們難道真想守著一座死城嗎?!”

    被祈桑舉動震撼的十二城城主頓時如夢初醒,紛紛按照天道教的辦法,開始與祈桑爭奪十二城的氣運。

    祈桑能奪走氣運,是因為這群人曾讓花株吸收過他一滴血,這是開啟殺陣的必要條件。

    他們想不到祈桑能在沒有天道指引的情況下,找到吸收氣運的辦法,也想不到祈桑居然真的如此冷血,不顧十二城人的性命。

    十二城城主分別站在陣法的十二個方位,薛學林站在殺陣陣眼,試圖提前啟動殺陣。

    巨大的靈力流襲向祈桑,炸開的光芒讓人睜不開眼,他不得不中斷動作,轉而防守。

    十二城的城主皆是修士,修為最高的廖學有大乘后期,最低的也有合體中期。

    祈桑沒有用自己的本命法器,而是選了一把未開靈智的法器。

    早在來這里之前,祈桑就已經哄騙判命與自己解了本命法器的契約。

    今日祈桑是抱著必死無疑的心態來的,他知道判命單純且一心護主,若讓它跟著來,怕是最后要一并魂元消散。

    解了本命契約,判命才不會感知道他已身隕。

    即便是人族與魔族爆發的最大那場戰爭,也不足今日這般兇險。

    然而在十二城主都使出全力的情況下,祈桑僅憑一人,就擋住了所有攻擊。

    祈桑心口絞痛,內臟被余波震傷,手背青筋暴起,額頭上也滲出了薄汗。

    但他面色不改,甚至尚有余力地加大了自己回擊的力度,色若月藍的靈力如同看不出溫度的火焰,轉瞬就將對面的人燒傷。

    有人已經瀕臨崩潰,掌中溢出的靈力也開始變得不穩定。

    他覺得自己沒辦法戰勝這個“怪物”。

    天道不是厭惡極了祈桑嗎?

    為什么要將所有天地氣運,都集中在這人的身上……讓他成長為這般無堅不摧的怪物。

    真的有人能打敗他嗎?

    真的有人能殺死他嗎?

    眾人聯手都沒辦法殺死祈桑,就在他們士氣漸漸消退之時,薛學林終于得到了天道的旨意,倏然大喊。

    薛學林既畏懼死亡,又被逼得有些癲狂,狂喜道:“殺陣已開!月神——必死無疑!”

    天地間風云變幻,黑沉沉的雷云席卷了整片天地,殷殷雷聲滾滾而來。

    霰雪雨雹,霎時而下,寒如冰窖。

    有千雷萬霆之勢的雷劫,霎時劈在了祈桑身上,他嘔出一口血,撐著長劍半跪在地。

    看見祈桑狼狽的模樣,薛學林大喜,卻沒注意到對方唇角掛起一絲桀驁的笑。

    祈桑半跪在地上,喉間溢出兩聲沉悶的笑,像是沒發現自己此刻危在旦夕。

    他薄唇微啟,道:“——找到你了。”

    在場之人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祈桑突然抬起自己的長劍,狠狠插入地下。

    隨著他的動作,石地上猝然亮起一個更為巨大的法陣,比起天道設下的殺陣還有過之而不及。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他們沒想到在自己的合擊之下,祈桑居然還有余力來做出反抗——剛剛祈桑的精疲力盡之態,只是假象而已。

    ……所有人都低估了這名天地皆唯一神明的實力。

    祈桑內臟似乎被剛剛的雷劫劈碎,每一次呼吸和行動,都讓身體發出難以承受的絞痛。

    但他只是用腕骨擦拭了一下嘴角血跡,“你們覺得我會毫無防備地來赴宴嗎?”

    “我說過——”

    祈桑眸光里藏著一股狠勁。

    “你們都太弱了,沒資格做我的對手。”

    祈桑今日來此,為的不是送死。

    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抓住天道。

    天道發現了不對勁,烏沉的云海猛然翻涌起來,想要搶先一步劈下雷劫。

    然而祈桑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直接抽出自己插入地底的長劍。

    隨著長劍的緩緩拔出,似乎有無形的存在也被一并帶出。

    祈桑單手掐訣,口中默念法咒,面前無形的存在,逐漸有了形體。

    眼前的場景讓祈桑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他燃燒自己生命換來了磅礴的靈力。

    每一刻他都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但他臉上的笑依然桀驁而張狂。

    罡風吹亂祈桑的頭發,將他的衣袖和袍角吹得翻飛鼓起。

    他一字一頓道:“——你果然不是天道。”

    面前的無形之物似乎沒有說出人言的能力,被祈桑牽制的同時,只能張開嘴無聲地嘶嚎。

    祈桑將長劍狠狠地捅到他的心口,“天道”動作可怖,沒有五官的臉上依稀可見猙獰的表情。

    天上又發了瘋似的劈下數道雷劫,盡數落在祈桑身上。

    祈桑的皮肉被劈得皮開肉綻,但他的脊骨依然筆挺,握著長劍的動作連一絲一毫的顫抖都沒有。

    明明是祈桑滿身鮮血,生命力已經被燃燒到幾近于無,但旁人看來,落于下風的反而是“天道”。

    “你如果真的是天道,此戰誰勝誰負尚未可知。”祈桑說,“但你偏偏是假的,所以今日——你必死無疑。”

    “天道”抓著刺入自己胸口的長劍,稍一動作,就如同被燙傷一般迅速放開的手。

    它試圖去掐祈桑的脖頸,明明近在咫尺,他卻怎么也抬不起手。

    “天道”不再掙扎,而是張開手臂,像是想要擁抱祈桑。

    它沒有五官的臉上也漸漸浮現出一個人的五官,這個人祈桑很熟悉——

    是孟凝窈。

    祈桑的母親。

    祈桑呼吸一滯,旋即表情摻進浸憤怒的情緒,他嗓音冰冷:“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他用力向前刺去,長劍帶著踉蹌的“天道”,狠狠將對方推倒,死死釘在地上。

    “天道”的臉又變成了很多人的模樣。

    但是祈桑的表情沒有再動搖半分,顫抖的手沒有半分卸力,一直到“天道”的身形開始破碎。

    “天道”不知道人類絕望的情緒是什么樣的。

    它只知道,此刻祈桑的眼里,它和旁的螻蟻沒有任何區別。

    就在此時,異變突生。

    祈桑手中的劍因為承受不了過于龐大的靈力,猝然折斷。

    原本已經不再掙扎的“天道”,像是看到了某種希望,抽搐了一下身體,又開始動作。

    祈桑臉上沒有半分慌張,他當機立斷,抽出簪發的發簪,用力刺進“天道”的喉嚨。

    這一次,“天道”終于沒有了任何掙扎。

    虛幻的身體開始消失,蘊含靈力與魔氣的身軀開始破碎。

    那個無所不能的“祂”。

    ——終于消失了。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天道”消失了。

    發簪依然插在原地。

    祈桑手臂顫抖著, 緩緩支撐自己站了起來。

    他的額角淌下一行血,劃過眼角時,有一些血跡溶進他的眼中, 右眼蒙上了薄霧似的血紅。

    地上如齒輪般轉動的陣法逐漸停了下來。

    天雷不再涌動, 烏云還未散去, 天地間變回盤古未開天辟地之時的混沌。

    祈桑召回斷掉的長劍, 一步一步走向十二城城主。

    一滴滴血順著劍鋒流淌到石板上,僅剩半截的劍看起來依然殺氣四溢。

    自從“天道”出現, 薛學林就從沒想過自己會失敗。

    他以為, 修真者一輩子都只是為了讓自己更靠近天道, 卻沒想過“天道”也是可以滅亡的。

    十三人合力設下殺陣, 在陣中獻祭部分百姓氣運, 讓天道與祈桑之間建立起聯系。

    誰知道卻反過來被祈桑利用, 反將天道逼了出來。

    廖學早在見情況不對之際,就準備轉身逃跑, 四周卻被天羅地網一般的結界罩住, 誰都沒辦法離開。

    廖學發了瘋似的打向結界,但這結界本就是“天道”為了防止祈桑離開而設下的,自然不可能輕易被打破。

    他絕望地跪倒在地:“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打敗天道?”

    廖學倏然想起什么, 猛然看向祈桑身后——那里擺放著的十二盆花, 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枯死。

    十二花株毫無生氣的模樣, 意味著他們不再擁有額外的命。

    也意味著,不出十日,他們手下的城池就會變成一座死城。

    薛學林喃喃自語, 不可置信道:“他居然奪走了十二城百姓的氣運,那可是幾萬人的命啊……”

    他本以為最壞的結果, 不過是先被千濱府囚禁,等找到解開氣運相連的辦法后再被殺死,因為祈桑不可能奪走那幾萬人的氣運。

    如今看來,他太低估祈桑的心狠了。

    廖學崩潰了,他口不擇言地開始咒罵祈桑。

    “他們!他們都是你的信徒……!你怎么可以要他們的命?你……呃……”

    祈桑的劍插入他的脖頸,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想要他們命的人不是我,是你。”

    斷劍不如原本那般鋒利,刺進廖學脖頸時卡了一下,他不得不加大力道,又重新刺了進去。

    廖學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氣聲,眼球凸起,里面寫滿了不甘憎恨。

    薛學林自知自己已經必死無疑,但他臨死前還想知道一件事。

    “薛氏里有你的人。”他干瘦的手抓住祈桑的劍刃,掌心血肉模糊,“圣子——是你的人嗎?”

    祈桑抽出劍,在白刃劍光割斷他的脖頸前,淡聲回答:“他不是你們的圣子,也不是我的人。”

    剩下的人自然不甘心等死,他們用盡一切辦法攻擊祈桑。

    隨著一個又一個人相繼死亡,從前都不曾感受過的絕望讓他們放棄了抵抗。

    只有一人,臨死前說:“十二城百姓皆死于你手,你就不怕未來遭報應嗎?”

    “如果死了也會遭報應的話。”祈桑語氣平靜,“那我或許會怕。”

    這人還沒想明白祈桑的意思,就眼前一黑。

    至此,十三人皆死。

    環視周圍倒了一地的尸體,祈桑踉蹌著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劍掉到地上。

    所有陣法都在剎那破碎,結界從頂端開始消失,邊緣像被火燒的紙。

    等到結界徹底消失,露出了幻境后,這場賞花宴所在的真實場地。

    很巧,是他和謝亭玨初遇的那座月神廟。

    祈桑很久沒來這里了,但這里似乎沒什么變化,那顆錫綠樹依然郁郁蔥蔥,花葉繁茂。

    他走到這棵錫綠樹邊上,捻起一片掉在地上的花瓣,摩挲了一下,這片花瓣便如同被倒轉了時間一般,重新回到了那朵花上。

    直到這時,他才終于克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嘔出血,渾身上下沒有任何一絲力氣。

    在控制不住地摔倒前,一雙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

    祈桑沒有回頭看,但他知道是謝亭玨,“我還以為你早就走了。”

    “你是故意讓結界把我攔在外面的。”謝亭玨伸手避開傷口,擦去祈桑額頭上的血,“你不想讓我進來。”

    祈桑很輕地“嗯”了一聲。

    他已經沒什么力氣回答謝亭玨的話了。

    謝亭玨扶著祈桑坐下,不斷朝祈桑身體里輸送靈力,但缺口如同怎么填充也填不滿的深淵。

    “……你快死了,祈桑。”

    “不要再救我了。”祈桑抓住謝亭玨的手,“今日死局,是我為自己設下的結局。”

    謝亭玨偏過頭,不讓祈桑看到自己的表情。

    “祈桑,你料事如神,一定給自己留了退路,對嗎?”

    祈桑沒有回答他。

    謝亭玨呼吸顫抖,以一種很難過的語氣,又問了一遍:“……你給自己留退路了,對嗎?”

    祈桑垂眸道:“是的。”

    “我在鮫人海域留下了魂珠,那里有我的一縷魂,運氣好的話,以后我還能重新塑出肉身。”

    聞言,謝亭玨一顆心驟然落回原地。

    他勉強扯出一抹笑,喃喃道:“那就好,你的運氣一向是最好的。”

    祈桑臉上有細小的傷口,在蒼白的臉上極為明顯。

    “謝亭玨,我有事需要你幫忙。”

    謝亭玨用指尖輕輕撫在傷口上面,很快,那些傷口都被治愈了。

    他又把祈桑有些凌亂的頭發都攏到耳后,“我都會幫你的。”

    賞花宴幻境里的東西都被帶了出來,那十二株枯萎的花在中間極為明顯。

    祈桑說:“你去把那些花株上枯萎的花都摘下來,完整地摘下來,不要傷到葉子。”

    謝亭玨依言去做,他剛摘下一朵枯花,同樣的位置上就長出了一朵盛放的花,枯萎的枝干和葉子也重新煥發生機。

    這朵花周身流光溢彩,謝亭玨只看一眼就發現了不對勁。

    ——每朵花似乎都與無數生靈連接在一起。

    原先這株花的氣運被抽走,所以枯萎。

    如今被重新灌注了氣運,所以死而復生。

    謝亭玨猝然停下手中的動作,回過頭想要去找祈桑。

    祈桑靠坐在錫綠樹上,擦去唇角溢出的鮮血,只淡淡說一句:“繼續,這是我向他們借走的氣運。”

    所以他要散去自己的所有氣運,還給這些百姓。

    他的確一直不是個仁慈博愛的神明,但他并不打算竊取他人的氣運。

    謝亭玨心口發冷。

    剛剛他說祈桑一向運氣最好。

    如今看來,卻變得極為諷刺。

    祈桑又重復了一遍。

    “謝亭玨,繼續。”

    謝亭玨內心充斥著違抗的念頭,但在祈桑黑灰色眼眸的注視下,他什么也沒說。

    他又摘下一朵枯花,果然在同一個位置,又重新長出了新的花。

    謝亭玨已經盡量讓自己的動作更慢一些。

    可沒過多久,這十二株花就只剩下一株花上的一朵還未摘下。

    他的手在這朵花上停留了一會,還是摘下了這最后一朵。

    十二株花都變回了最初的鮮妍模樣,甚至比原來更加鮮妍。

    與此同時,千濱府內的那盆曇花,卻無聲無息地枯萎了。

    謝亭玨做完一切,回頭看了一眼。

    祈桑如同睡著一般,靠在花葉繁茂的錫綠樹上,掉下的花瓣落在他的衣擺上。

    謝亭玨僵立在原地,甚至都不敢走上去。

    倏然,祈桑偏頭咳嗽起來,疲憊地睜開眼,慢慢看向謝亭玨:“你不過來嗎?”

    謝亭玨這才如夢初醒。

    “……沒有,我馬上過來。”

    謝亭玨一開始步伐有些不穩,有些踉蹌地跑到祈桑身邊。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靜靜的看著祈桑。

    祈桑嘆笑道:“謝亭玨,你是個很聰明的人。”

    謝亭玨扯起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您每次想騙我做什么事,就會先夸一下我。”

    祈桑沒有反駁,細膩如白玉的指尖摸了一下謝亭玨的側臉。

    “回到江都,你要告訴別人,月神是你殺的,十二城人也是你救的。”

    “……不。”

    謝亭玨嗓音艱澀。

    “他們都是您救的。”

    祈桑皺起眉頭,又咳嗽幾下,這次咳嗽后還有鮮血從喉中涌出。

    謝亭玨手足無措的想要擦去他唇角的血,可血實在是太多了,他擦得兩只手都血淋淋的,依然沒擦干凈。

    祈桑低聲說:“你彎下腰。”

    謝亭玨依言,卻被對方環住了脖子,微微壓下身體——

    謝亭玨的眼睛猛然睜大。

    溫熱柔軟的觸感,落在了他的唇上。

    這是謝亭玨從不敢奢望,更不打算在此刻得到的吻。

    不帶任何情.欲色氣,甚至全然是離別的悲哀。

    謝亭玨一動都不敢動。

    他想問為什么,卻在下一刻覺得心口絞痛。

    祈桑親吻他的同時,一掌打在他的胸口。

    謝亭玨沒有還手或者防御,他只是用力抱住祈桑,加重了這個吻。

    祈桑推開他,一雙眼沒有任何別的情緒。

    謝亭玨突然覺得大腦有些暈,他感覺自己正在忘掉一些事。

    祈桑說:“謝亭玨,你要記得我說的話。”

    謝亭玨大腦愈發恍惚,他拼盡全力想要拒絕,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祈桑拿起落在邊上的劍,在謝亭玨偏離心口半寸的地方,狠狠刺下。

    “——是你殺了月神,你要利用這件事,獲得名望,徹底掌控薛氏……你還要善待鮫人族,以及千濱府的所有人。”

    謝亭玨恍恍惚惚,他沒有仔細去聽祈桑在說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去擁抱祈桑。

    祈桑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他閉上眼,最后說了一句話。

    “謝亭玨,不要等我。”

    謝亭玨胸口失血,已經站不起來了。

    但他還是趴在地上,想要爬向祈桑身邊。

    可惜不過片刻,他的世界就驟然陷入一片昏暗。

    ……

    謝亭玨再次醒來,面前站著許多人。

    薛氏族人向他詢問情況的時候,他一言不發,一雙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

    錫綠樹下,躺著一名少年。

    理智告訴自己,他應該憎恨那個人,可是本能卻讓他只想再去看對方一眼。

    薛氏族人遲疑地叫了他一遍:“圣子大人,您傷得很重嗎?”

    謝亭玨漠然地看著他,一句話都沒說。

    薛氏族人似乎覺得很奇怪,忍了一下,但還是忍不住問。

    “不然……您為什么要哭呢?”

    謝亭玨眼神恍惚一下,抬手摸了一下臉。

    他確實在哭。

    但是,為什么?

    謝亭玨想不明白。

    他想要去看一眼躺在樹下的那名少年,可是一道罡風襲來。

    對方的尸身被一名戴著銀色面具的人帶走。

    從身邊之人的口中,他知道死去的少年叫祈桑,帶走他尸身的人叫“商璽”。

    有人想要去追。

    謝亭玨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阻止了部下。

    “讓他們走吧。”

    謝亭玨走到錫綠樹下。

    “這是什么花?”

    薛氏族人也不知道。

    他只能看外形推測,“或許是棠梨花?”

    謝亭玨“嗯”了一聲。

    “在薛氏府中也種上吧。”

    他抬手接住一片落花。

    在原地站了很久。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月色溶溶, 祈桑驟然從一片虛無中清醒,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

    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剛剛躺在一片芙蓉池中, 池水清淺, 堪堪讓他的頭發浮起。

    夜風吹得身上有些冷, 下一刻, 祈桑身上被披了一件厚實的狐絨大氅。

    那人就著披大氅的動作,順勢托住祈桑的膝彎, 將他抱了起來, 用靈力烘干他身上的衣服。

    祈桑的確有些冷, 腦海里錯綜復雜的記憶讓他一時間思緒混亂。

    他自然地勾住商璽的脖頸, 將臉埋在對方胸口, 只露出半張蒼白如玉的側臉。

    商璽努力平復自己的呼吸, 但劇烈的心跳聲還是出賣了他此刻的窘迫。

    他忽然有些不太敢問,祈桑都想起了什么。

    祈桑維持原本的動作, 等到身體漸漸回溫, 才慢慢道:“商璽,好久不見。”

    商璽心跳停了一瞬,低聲道:“嗯,殿下, 我們終于又重逢了。”

    三萬年, 無數日夜。

    每一時每一刻, 都在期待這句話。

    祈桑問:“我昏迷了多久?”

    商璽回答:“二十九日。”

    祈桑凝眉道:“那虛靈淵境的出口豈不是早就關閉了?”

    “您別擔心。”商璽穩穩當當地抱著祈桑,“虛靈淵境內,還有別的出口。”

    祈桑想起顧滄焰曾經說過的話, 對方說這里的地形就像一座棺槨。

    他心中已經有了猜測,“你為什么會這么了解?”

    商璽身后是芙蓉池的流水聲, 涼風吹來芙蓉花香和微冷的水汽。

    “當年您死后,我將您葬在了這片芙蓉池中,前面那座月神廟,就是您死時所在的那間廟。”

    風動塵飛。

    芙蓉池中,波微生。

    “每一個進入虛靈淵境的人,都需要跪叩后才可前進。”

    商璽攏了攏大氅,確認祈桑身上不會透進一點寒風。

    “盡管已經無人知曉月神的名號,但始終會有人跪叩您。”

    祈桑大夢初醒,身體還很疲憊。

    盡管身子已經暖了起來,但他還是任由商璽抱著前進:“你為什么留在了深海?”

    商璽有些委屈:“您知道我壽數盡后尸解成仙,但等我回到這里,發現您的尸身不見了。”

    沒有人能夠進入這里,當時的商璽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他甚至有些自責到絕望。

    商璽說:“我知道您留下了鮫魂珠,可等我趕到鮫人海域,才知道鮫人王居然把鮫魂珠給了旁人。”

    祈桑知道自己如今死而復生一定是因為鮫魂珠,而將自己養大的人是蕭彧。

    現在最奇怪的就是,蕭彧是怎么知道鮫人海域有鮫魂珠的?

    看來從商璽這是問不出什么了。

    “都過去了,我已經死而復生了。”

    月神時期的記憶和天承門時期的記憶融合在一起,祈桑有些混亂。

    “嗯。”商璽想起還沒恢復記憶的祈桑,“您之前,很可愛,很乖。”

    祈桑身體已經不冷了,便推了推商璽,讓對方把自己放下來。

    “你再這樣說話,我就去找盛翎了。”

    商璽訕訕將祈桑放了下來。

    祈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看見自己身上穿著弟子服,還有些不習慣。

    祈桑問:“當年,我死后發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商璽嘆息一聲,“我到的時候,人人都在傳,月神墮了神格,已被薛氏圣子斬于劍下。”

    “你應該有所預料。”祈桑拉了拉披在肩上的大氅,“霄暉他后來怎么樣?”

    “我差點殺了他。”商璽詭異地沉默了一瞬,“但……”

    祈桑疑惑地“嗯”了一聲,“但是什么?”

    商璽別扭至極,有些郁悶:“……但是我發現,您和他的嘴唇上,都有血。”

    祈桑:“……”

    不知道該說什么。

    商璽嫉妒的嘴臉都扭曲了,“其實我也不是很在意這件事。”

    “是。”祈桑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了他,“你不在意,所以記了三萬年。”

    商璽還在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強調,“我只是有一點好奇,畢竟您向來討厭與他人有肢體接觸。”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祈桑說,“當年在我面前的人,是盛翎,我都會做出同樣的舉動。”

    商璽走在前方為祈桑帶路,“我很害怕您真的喜歡霄暉,因為他已經死了,您可能會有點難過。”

    “你好像總覺得我會喜歡什么人。”祈桑有點奇怪,“情.愛是非常累贅的感情,我如今修得是無情道,并不打算半途而廢。”

    祈桑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解釋一下,他懷疑商璽這三萬年來,一直在胡思亂想。

    “首先,我從來沒喜歡過霄暉,當年那個吻不過是為了竊走他一絲氣運……否則我的鮫魂珠溫養不出我的魂元。”

    祈桑認認真真道:“以及,我當年為霄暉取了一個新名字,你想聽聽嗎?”

    商璽下意識點了點頭,“……當然。”

    “你應當知道我如今這具身體有一位師尊。”祈桑說,“恰巧,他們都叫謝亭玨。”

    “他們擁有一樣的名字,一樣的容顏——你覺得這會是巧合嗎?”

    商璽還站在原地消化這個事實。

    祈桑已經又往前走了數步,見到他沒跟上來,有些不滿:“你要在那睡一覺嗎?”

    商璽這才匆匆走了過去,中途還不甚被絆了一下,“您……您的意思是,您師尊就是霄暉?”

    祈桑說:“他們之間絕對有關系,但他如今也沒有了記憶,或許還得想辦法才能從他嘴里套出話來。”

    商璽一想到祈桑等下從虛靈淵境中出去,要對疑似是霄暉的人喊“師尊”,就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

    “您可以突然叛出師門嗎?”商璽心懷鬼胎地祈求,“哪怕是讓我當您師尊,我都、都愿意的……”

    祈桑溫和的笑了笑,“如果你不能教會我修無情道,我會讓你見識一下我的無情。”

    商璽訕訕閉嘴:“……殿下,您的脾氣還是那么差。”

    將祈桑帶到虛靈淵境的另一個出口,商璽有些不舍:“殿下,我舍不得您。”

    “別舍不得我了。”祈桑拍拍商璽的腦袋,“我有事要交給你……這件事希望你能做。”

    熟悉的動作讓商璽一顆心瞬間軟了下來。

    他拍拍胸脯,堅定地承諾:“無論是什么事,只要是您交代的,我一定會辦好。”

    “你永遠是我最得力的部下。”

    祈桑微微一笑,把商璽迷得暈頭轉向。

    “把盛翎找來,讓他去天承門找我。”

    商璽:“……”

    好熟悉的感覺。

    時隔三萬年,又被殿下騙了。

    *

    虛靈淵境的另一個出口設在海岸邊,倒免了祈桑出水時渾身濕透的狼狽模樣。

    祈桑摸了下腰側,發現一直別在腰際的判命不見了,他左右環顧一圈。

    終于,他在一塊礁石后面發現了故意露出大半傘柄的判命。

    祈桑假裝沒發現,嘴里還念念叨叨,故意逗它:“怎么辦呢,判命不見了,得去換一把本命武器了。”

    沒走出兩步遠,就被急吼吼的判命撞了下腰,力道收了許多,但祈桑還是瞬間就被撞倒在地。

    “好啦,不會丟下你的。”祈桑拍拍判命的傘面,“你是我最喜歡的本命法器。”

    判命不滿地張了張傘面,擋開祈桑的手。

    祈桑從善如流地重新說了一遍:“你是我唯一的本命法器,我當然喜歡你。”

    判命扭扭捏捏動了幾下,還是撞了撞祈桑,表達自己仍有不滿。

    祈桑默然片刻,嘆笑道:“對不起,判命。”

    判命不動了,專心被祈桑抱著。

    “對不起。”祈桑抱著判命往前走,“我當年不應該騙你解除本命法器的契約,但是我知道,如果不解除,你一定會想辦法幫我報仇的。”

    他如今終于知道,為什么當初顧滄焰要為他們契約本命法器時,判命會那么抗拒了。

    判命或許以為,自己如果契約了,就會又一次被拋棄。

    判命是個很大方的靈器,變成一個泛著藍色熒光的小紙片人,親了親祈桑,表示自己已經原諒對方了。

    祈桑捏住紙片人的臉,突然“撲哧”笑出聲。

    “但是你后來肯定很不乖,才會被商璽鎖了起來,對不對?”

    沒有五官的小紙片上突然合攏雙臂,在祈桑臉上輕飄飄地掐了一下。

    祈桑任由對方“泄憤”。

    打鬧中,他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祈桑頓時警覺,拉下抱住自己頭發的判命。

    判命也配合默契地變成了一把長劍。

    回頭一看,祈桑戒備的表情頓時松懈許多。

    是一襲白衣謝亭玨,和記憶里的喜穿黑衣的“霄暉”不太一樣。

    突然見到對方這張臉,祈桑還有些不習慣,畢竟在他的記憶里,他剛剛才親了對方。

    思緒一飄忽,他的眼神就不自覺移到了對方的嘴唇上。

    謝亭玨被祈桑看得有些不自然,忍不住偏過頭,用手抵住嘴唇,掩飾自己的情緒。

    祈桑突然反應過來,扶額頭疼道:“謝亭玨,你怎么會在這……”

    脫口而出的話,他本人并沒有在意。

    直到再次睜開眼,看見謝亭玨身旁站著的費正青張大嘴巴,一臉不可置信,才猛然反應過來。

    祈桑頭更痛了,他試圖找補,但看著謝亭玨的臉,怎么也喊不出一聲“師尊”。

    兩人相顧無言地對視一會,祈桑率先開口轉移話題:“師……咳,費長老,我們走吧。”

    費正青深呼吸一口氣,緩緩拍了拍謝亭玨的肩膀:“……師弟,你徒弟似乎叛逆了許多。”

    謝亭玨臉上的表情沒有半分變化,“嗯,無妨。”

    謝亭玨邁開腳步。

    費正青:“?”

    “謝亭玨,你走反了。”

    “別去跳海,該回天承門了。”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幾人御劍回到天承門前, 祈桑發現謝亭玨一直在望著他。

    他以為是自己剛剛大不敬的舉動惹惱了對方,匆匆御劍就離開原地。

    謝亭玨如同雨打浮萍,召出玄莘劍后, 面無表情地在原地發呆許久。

    還是費正青提醒了, 他才御劍啟程。

    等回到天承門, 謝亭玨一語不發地回到浮雪殿, 費正青則尤為驚奇地拉住祈桑。

    “你今日怎的對你師尊這般放肆?”

    祈桑在費正青面前會放松許多,“我看出來了, 他應該有點生氣, 在岸邊一直瞪我。”

    “你從哪兒看出來他是在瞪你的?”費正青哭笑不得, “以往你不是總纏著他御劍帶你?”

    祈桑:“……是這個意思?”

    費正青:“不然呢?你師尊成日里把你當個寶貝疙瘩, 捧在掌心都怕摔了。”

    祈桑別扭地看了眼浮雪殿的方向。

    “我知道了, 多謝費長老。”

    費正青向來如老頑童一般, 此刻卻正經許多,他順了順自己花白的胡須。

    “去了一趟虛靈淵境, 回來總覺得你哪里變了, 你在那里得到了什么機緣?”

    “機緣談不上。”祈桑從身旁的花枝上摘下一枝花,“孽緣吧。”

    費正青沒有多問,離開前在祈桑手中放了一樣東西。

    祈桑:“這是……?”

    “你師尊托我給你的。”費正青說,“他或許以為你現在不想見他。”

    祈桑盯著手中的東西。

    ——這是一枚很漂亮的珍珠。

    *

    許久未歸, 天承門依舊云繚霧繞。

    春意來得遲, 走得也遲, 處處山滿春花。

    祈桑晃著手中剛剛摘下來的花枝,朝浮雪殿走。

    從前他殺死了假“天道”,如今的自己, 卻頗得新“天道”喜愛。

    對于他來說,天地法則是怎么選出天道的不重要。

    只要天道不妨礙他, 世人奉誰為天道都可以。

    ……當然。

    自己能成為那個天道,更好。

    等到了浮雪殿,祈桑在各處兜了一圈,都沒有找到謝亭玨。

    祈桑納悶了一會,“怎么會呢……難道還有什么地方被我漏了嗎?”

    不信邪的他又重新兜了一圈,這次他在后院找到了謝亭玨。

    謝亭玨芝蘭玉樹,滿身清風地站在樹下,淡淡望向祈桑:“怎么了,你在找我嗎?”

    祈桑奇怪道:“你一直在這里嗎?這里我剛剛明明找了呀。”

    謝亭玨不自然地撇開目光:“許是你記錯了,我未曾離開。”

    祈桑瞇起眼,語氣危險。

    “師尊,你剛剛是在躲我嗎?”

    聽見祈桑重新叫自己“師尊”,謝亭玨不易覺地松了一口氣,繃緊的臉也放松許多。

    祈桑本以為謝亭玨會否認,誰料對方竟然在片刻的思索后,緩緩點了頭。

    “我以為你不想見我。”

    祈桑沒料到對方會這么直白,“你是我師尊,我怎么會不想見你。”

    說著,他將手上甩了一路的花枝遞給謝亭玨,“特意摘給你的,師尊。”

    許是察覺自己態度太過隨意,祈桑又補了一句:“這是我路上遇到最好看的一枝花。”

    謝亭玨望著少年掌中那枝花,花尾段的斷口很潦草,顯然只是隨手摘下的,但他并沒有拆穿。

    祈桑看出來他在想什么,并沒有被看穿后的不好意思,反而笑吟吟道:“如今春盛,花開灼灼,漫山遍野都是最好看的那一枝。”

    謝亭玨頷首,接受了對方的歪理。

    “怎么會想到為我摘這枝花?”

    祈桑說:“我見你房間有一枝放了很久的棠梨花,想著你或許喜歡,就摘了。”

    “多謝。”謝亭玨接過這枝花,“恰巧我房間的棠梨花謝了。”

    祈桑從大量月神時期記憶里,找出少量天承門時期記憶,“前幾日,它不是還好好的嗎?”

    謝亭玨自然道:“你送我這枝花的時候,恰巧謝了。”

    “哇。”祈桑不滿,“師尊,你是想騙我每日為你摘一枝花嗎?”

    “不必。”謝亭玨眼中溢出笑意,“我不喜歡見到花落的模樣,所以會讓這枝花一直盛開著。”

    祈桑哼了一聲。

    “這還差不多。”

    祈桑拿出費正青給自己的那顆珍珠:“師尊,你為什么要送我這顆珍珠?”

    謝亭玨說:“托別人給你,若是你不喜歡,我就可以假裝不知道了。”

    “好聰明哦。”祈桑忍俊不禁,轉了轉手中的珍珠,“不過我很喜歡。”

    謝亭玨耳根微紅,干咳一下:“我想用這顆珍珠為你做個發飾……”

    祈桑聽到關鍵詞,下意識開口:“難道你也要給我做珠鏈嗎?”

    謝亭玨沉默一瞬。

    “桑桑,誰要給你做珠鏈?”

    “唔。”

    祈桑轉移話題。

    “這珍珠又大又圓,真好看呀。”

    “是你那個——”

    謝亭玨加重語氣,強調道。

    “死了很久,對你百般苛刻,讓你住在窮鄉僻壤里的亡夫嗎?”

    祈桑有些生氣:“我不允許你這么說。”

    瞧見祈桑這么維護蕭彧,謝亭玨覺得手上那枝棠梨花都不如最初那般鮮艷了。

    祈桑認真和謝亭玨解釋:“我們桃花村依山傍水,姨姨阿伯人都很好,不是你口中的窮鄉僻壤。”

    謝亭玨:“……”

    “你想解釋的是這個?”

    祈桑:“不然呢?”

    謝亭玨:“那我罵蕭彧呢?”

    祈桑:“忠言逆耳。”

    謝亭玨:“……好的。”

    突然覺得,以前一直吃蕭彧醋的自己很傻。

    如果不是蕭彧,那祈桑口中,要給他“做珠鏈”的那個人,還能是誰呢?

    謝亭玨倏然想起祈桑消失的這半個月。

    虛靈淵境內危機四伏,可祈桑從里面出來,不僅毫發無傷,還有了很大的變化。

    說不出來哪里變了,明明還是同一個人,但言行舉止都不如往日那般跳脫率直。

    謝亭玨并不討厭這樣的祈桑。

    他只是覺得,回來以后的祈桑,有時就像是在透過他望著另一個人。

    直至這時,謝亭玨才發現自己年歲漸長,卻比少年時更加沉不住氣。

    “桑桑,你在虛靈淵境中的這半月里,發生了什么嗎?”

    祈桑笑瞇瞇的,像藏了什么壞心思似的。

    “師尊,如果我說,我見到了以前的你,你相信嗎?”

    謝亭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他偏過頭:“我的過去,并沒有什么特別。”

    祈桑在邊上的石凳上坐下,手臂撐在雨花石桌上,“這樣吧,我們玩個游戲好不好呀?”

    不待謝亭玨開口,祈桑搶先道:“我問你兩個問題,你可以選擇其中一個回答我。”

    明知有詐,謝亭玨還是沒能拒絕對方。

    “第一個問題。”

    祈桑笑吟吟開口。

    “……師尊,你是魔族嗎?”

    謝亭玨瞳孔微縮,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你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嗎?”祈桑很理解似的點了點頭,“沒關系,我還有一個問題。”

    祈桑單手托腮,歪頭看著他。

    “第二個問題,師尊,你是否心悅我?”

    謝亭玨喉結上下滾動兩下,似乎在壓抑著某種情緒,呼吸也亂了片刻。

    他心亂如麻,甚至不敢看一眼故意逗他的始作俑者。

    祈桑已經知道兩個問題的答案了,但他依然在等待對方的回答。

    “你回答以后,也可以問我兩個問題哦。”

    雨花石桌上落了許多落花,祈桑耐心地將它們拂下桌面。

    不知道過了多久,謝亭玨終于開口道:“是,我的確是魔族。”

    “好哦。”祈桑面色不變,“輪到你問我了。”

    謝亭玨閉上眼,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

    他坐在了祈桑對面,黑瞳里藏著祈桑看不懂的情緒:“我的兩個問題。”

    “第一,你從前是否喜歡過什么人?”

    “第二,有誰在你心中特別重要嗎?”

    祈桑半點都沒思考,直接道:“兩個問題我都可以回答,皆為——是。”

    謝亭玨臉上瞬間褪去血色,嘴唇翕動幾下,問道:“……是誰?”

    “這是新的問題,不過我可以回答你。”祈桑晃了晃自己的發帶,“都是我自己哦。”

    謝亭玨覺得自己像是從刀山火海中走了一遭,陡然有種絕處逢生的錯覺。

    祈桑語氣自然,聲音輕松。

    “師尊,沒有誰比我自己更重要了。”

    無論是哪個時期,祈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

    謝亭玨像是被這種近乎要剖開真心的氛圍蠱惑,還想要追問下去。

    然而一只紙鶴落在他們面前,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

    謝亭玨陡然回過神,逃避似的避開祈桑的目光,拆開紙鶴查看。

    半晌后,他說:“師兄在掌門殿等你。”

    祈桑起身行了個禮。

    “好哦,我現在去。”

    見著謝亭玨滿臉的不自然,祈桑故意上前拍拍他的腦袋。

    “師尊,你欠我的兩個問題……先欠著吧,我暫時沒什么想問的。”

    不待對方有所回應,祈桑轉身離開,還不忘背著手朝對方揮揮告別。

    謝亭玨剛剛覺得,祈桑與自己之間的距離猶如隔了天塹,有數不盡的模糊時光。

    此刻,又因為對方自然到過分的舉動,覺得他們兩個人曾經有過密不可分的時光。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掌門殿內, 不僅坐著顧滄焰,還有另一人坐在他對面,眉目淡漠地飲著茶。

    祈桑隨著引路弟子進入大殿后站定, 恭敬行禮, “掌門。”

    聽見祈桑的聲音, 正在喝茶的那人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帶著幾分打量, 最終沒于黑眸之下。

    顧滄焰擺擺手,示意祈桑不必多禮。

    他向祈桑介紹:“這是潮宗掌門居飛翼, 他與你同修無情道, 今日找他來是想請他幫忙看一下, 你如今無情道修至第幾式了。”

    像祈桑這般的無情道修, 畢竟是少數。

    居飛翼如大多無情道修一般, 渾身上下都透著不近人情的淡漠氣息。

    他穿著灰色長袍, 鬢邊兩抹霜白,外表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的模樣。

    祈桑沒有被對方的氣勢嚇到, 微微換個方向, 又向居飛翼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晚輩祈桑,今日要麻煩居前輩了。”

    居飛翼板正嚴肅的表情未變,手上卻突然發難,倏然將茶杯朝祈桑的方向擲去。

    杯中尚余半杯茶水, 朝祈桑那擲去的過程中, 也沒有撒出來一滴。

    祈桑鎮定自若地抬眸, 迅速將自己身旁反扣著的茶杯翻了起來,旋即擊向居飛翼朝他擲來的茶杯。

    兩個瓷杯相撞,其中一個發出不堪重負的碎響, 另一個直直朝居飛翼襲去,直至被后者的護體真氣擋住, 這才掉了下來。

    居飛翼的大掌穩穩當當握住這個茶杯,垂眸看著茶杯里的東西。

    ——里面裝著自己那個茶杯的所有碎片,以及杯中原本剩下的茶水。

    祈桑這個舉動甚至稱的上有些冒犯,但居飛翼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脾氣還挺大。”

    祈桑剛做完這么大逆不道的舉動,面上卻依然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模樣。

    “晚輩學藝不精,情急之下沒有控制好力道,望居掌門見諒。”

    居飛翼漫不經心看了眼顧滄焰,語氣里倒沒有問責的意思,“你們天承門弟子,不管管?”

    顧滄焰也是個極明事理的人,一錘定音。

    “我小師侄平日里向來平易近人,脾氣好得沒話說,若你讓他都發火了,必然是你的問題。”

    “呵。”居飛翼沒生氣,只是覺得這話有些有趣,“他脾氣好?這倒沒看出來。”

    祈桑乖乖巧巧站在下方,絲毫沒有自己犯了錯的自覺。

    “你之前和我說,他如今是元嬰中后期?”居飛翼對顧滄焰道,“但我剛剛一試,他已經有接近化神期的實力。”

    顧滄焰問:“為何會出現這種短時間內實力大幅提升的情況?”

    居飛翼條理清晰地舉例。

    “第一,他在虛靈淵境中得了大機緣,實力突飛猛進。”

    “第二,他練了什么歪魔邪道,魔道自然比正道要容易精進。”

    剛剛祈桑其實還留手了。

    鮫魂珠溫養的就是他本來的魂元,隨著記憶的恢復,實力也慢慢恢復到從前。

    只是他的太上忘情道與無情道雖屬同源,卻仍有些相斥,以至于功力恢復緩慢。

    應該要再過一段時間,才能恢復至渡劫期。

    不過,暫時也夠用了。

    祈桑一聲不吭,故作無辜地望望天望望地。

    顧滄焰看穿了祈桑的心虛,故作不覺,好笑道:“那許是我家師侄天生聰慧吧。”

    祈桑乖乖巧巧點了點頭。

    居飛翼被無語笑了:“有你這樣的掌門,天承門遲早沒落。”

    “嗯。”顧滄焰半分不惱,笑意如沐春風,“所以還仰仗居兄的劍潮宗多多幫扶了。”

    居飛翼翻了個白眼,不再理他,轉而讓祈桑上前:“上前來,讓本尊看看你如今的無情道道行幾許。”

    祈桑感覺居飛翼的靈力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中流轉一圈,最后停在了丹田處。

    “嗯?”居飛翼有些疑惑,“我竟看不出你的道行?”

    祈桑不知道這些大能對曾經的“月神”了解多少,他擔心暴露身份,于是說話很謹慎。

    “弟子命格特殊,許是學藝不精。”

    居飛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有些責怪:“應當不是我學藝不精。”

    祈桑:“……”

    我不是那個意思啊。

    顧滄焰見兩人牛頭不對馬嘴地交談了一會,出聲打破這場鬧劇:“那會是什么原因?”

    居飛翼說:“看不透他的道行,只能是他如今的無情道等階比我要高。”

    祈桑:哇。

    “這倒是有些奇怪了。”顧滄焰思索道,“你如今已悟至無情劍道九式,比你道行高,卻并非無情劍道大成嗎?”

    居飛翼收回自己的靈力:“或許是只差某個機緣,便能無情道大成。”

    祈桑先前一直沉默,這會才主動開口:“居掌門,坊間一直傳言的斬情證道,是真的嗎?”

    “你可以當成是真的。”居飛翼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我不會這么做,我也不相信只靠一人便能得證大道。”

    顧滄焰在一旁笑盈盈地插話:“居兄與他夫人恩愛非常,自然聽不得這些話。”

    居飛翼并沒有反駁這一點,“我自邁入仙途前便與我夫人相識相守,如今我已證明這個論斷是錯的。”

    在此之前,祈桑只覺得居飛翼是個實力高深莫測,脾氣卻不太好的前輩。

    此刻陡然看見對方眼底一抹溫情,不免對他改觀許多。

    祈桑問:“居前輩,若是同修兩種功法,兩種功法皆登峰造極……會怎么樣?”

    居飛翼:“幫你自己問的?”

    祈桑搖頭:“……幫朋友問的。”

    居飛翼仿佛看穿了什么,但他沒有點破:“若是相生相克的功法,便會不斷互相吞噬,直至功力全無。”

    祈桑追問:“若是同根本源的功法呢?”

    “難道你以為,同根本源的功法,結局會更好一些嗎?”居飛翼似笑非笑,“若是不能駕馭兩種功法,找到平衡,它們會互相排斥,直至你爆體而亡。”

    居飛翼寬厚有力的大掌拍了拍祈桑的背。

    “如今還未有人能同時駕馭兩種功法……若是你朋友有幾分本事,便讓他去試試吧。”

    祈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多謝居前輩。”

    事情已經談完,居飛翼卻仍然坐在原位沒有離開。

    顧滄焰挑了挑眉:“怎么,還打算留下來吃頓飯嗎?”

    居飛翼問:“他是謝亭玨的弟子?”

    顧滄焰半開玩笑道:“怎么?難不成你想和謝亭玨搶弟子?”

    這本就是句玩笑話,說說笑笑也就過去了。

    誰料居飛翼卻微微頷首,從座位上起身,走到祈桑面前:“你師尊修滄罡劍道,而你修無情道,他教不了你什么,不如跟著我。”

    “居飛翼,慎言。”顧滄焰微微變了臉色,語氣終于嚴肅起來,“我這師弟可是很在意他這名弟子的。”

    居飛翼面色不改:“祈桑是人,他有權利做出選擇,若是他不肯,我也不會強求……”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完。

    ——若是祈桑愿意,那旁人自身也不能強求。

    顧滄焰不知道自己這位摯友中了什么邪,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

    謝亭玨對祈桑的重視程度,他是親眼見過的,他從不曾見謝亭玨如此對待過旁人。

    居飛翼依然是那句話:“選擇權應該交給祈桑自己,他如今應當有自己的思考。”

    顧滄焰突然很慶幸今天沒有把謝亭玨一起叫過來,他頭痛地問祈桑:“祈桑,你愿意隨居飛翼一道去劍潮宗嗎?”

    在顧滄焰心中,這本來是一件毫無懸念的事……他知道祈桑并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沒想到祈桑居然微微皺起眉,似乎真的在思考這種想法的可行性。

    顧滄焰一口氣噎住,心提了起來。

    他生怕不小心把師弟的徒弟送走了。

    其實,祈桑對自己是誰的弟子沒有任何要求,萬般修為,皆是自己的造化。

    甚至從親疏遠近論起來,他更愿意待在謝亭玨身邊,只是……

    剛剛突然有一種感覺,他如今這個選擇會很重要。

    短暫的沉默過后,祈桑還是堅持了自己心中最初的想法。

    “居前輩,我一直都很仰慕你。”

    顧滄焰聽到這番話,感覺一口氣憋在心口,已經開始想象謝亭玨一人殺進劍潮宗的場景了。

    祈桑接著道:“但是我很喜歡天承門,也很敬愛我的師尊,我相信他能教好我,所以抱歉,我不能跟您走。”

    這個選擇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顧滄焰頓時松了一口氣。

    居飛翼尊重祈桑的選擇,但在臨走前,還是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你改變了主意,劍潮宗隨時歡迎你。”

    “多謝前輩,但是不用了。”

    祈桑如剛進來時那般,恭敬又疏離地朝他行了個禮。

    “我做出什么決定,就不會再改變了。”

    居飛翼挑了挑眉,“那我也不做這個惡人了,只是你若得空,可來我潮宗看一看。”

    祈桑笑了笑,半開玩笑道:“晚輩日后,定當會上門叨擾前輩。”

    居飛翼剛剛捅了個大簍子,惹得顧滄焰的頭都痛了起來。

    這會他就和個沒事人似的,連告別的話都懶得說,甩了甩衣袖,負手就朝外走。

    在走到大殿外時,居飛翼注意到拐角處拐過一個身形落寞的身影。

    那人一身白衣,黑發簡單束起,端的是光風霽月之態,氣質卻顯得有些狼狽。

    居飛翼挑了挑眉,認出了那個人。

    ——謝亭玨。

    原來,他們剛剛的所有談話,都被謝亭玨聽到了。

    那在祈桑動搖思考,要不要離開天承門,拜入他師門的那段時間,謝亭玨會想什么呢?

    居飛翼回頭看著毫無所覺的祈桑。

    垂眸笑了笑,不再多言,繼續離開了天承門。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自從那日掌門殿與居飛翼發生了“爭執”, 顧滄焰就對這人抱有十萬分警惕。

    而居飛翼也不負眾望,原先半年也來不了一趟天承門,現在基本上半月一趟。

    每每來到天承門, 還總挑祈桑在后山練劍的時候, 左一句“你很適合修無情道”, 右一句“若你是我的弟子”。

    不傻的弟子都看出來居飛翼想收祈桑當弟子, 一時間不知道該心疼謝亭玨,還是該羨慕祈桑。

    祈桑起初還能勉強維持表面的平靜, 后來一聽居飛翼要來, 只能憋屈地躲進房間。

    顧滄焰以前不知道, 自己這位至交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 現在知道了, 晚了。

    有時候謝亭玨和居飛翼同處一室, 他都擔心這兩人會打起來。

    他們打起來倒是無所謂。

    但是,天承門危矣。

    終于, 在居飛翼不懈的努力下, 謝亭玨在某日議會結束時,叫住了居飛翼。

    顧滄焰絕望地閉上眼。

    天承門,命休矣。

    居飛翼施施然回過頭:“謝仙尊,找本尊有什么事嗎?”

    謝亭玨語調沒什么起伏, “居飛翼, 不管你是什么心思, 離祈桑遠點。”

    居飛翼鬢邊兩抹霜白,搭配上他不茍言笑的表情,姿態放松, 身上卻透出一股不容違抗的威壓。

    “放心,我不會再和你搶弟子的……我比你更懂得如何教導他修無情道, 你沒必要這么防備我。”

    “我并不擔心這一點。”謝亭玨默了默,“如果,他真的愿意跟你走,我不會反對。”

    “嗯?”居飛翼這會才是真的有些詫異了,“如果你不是擔心我欲收祈桑為徒,那你今日為何要對我說這番話?”

    謝亭玨說:“祈桑很在意自己的修行,你如今幾次三番來妨礙他,讓他很難辦。”

    居飛翼心中泛起淡淡的荒謬感,“只是因為這個?”

    謝亭玨強調:“這對他很重要。”

    居飛翼驚嘆不已:“你只擔心自己徒弟能不能修道,卻不擔心他還會不會認你這個師尊?”

    謝亭玨不欲與他多聊,轉身離開前,道:“當年是他選擇了我,如今選擇權依舊在他身上。”

    謝亭玨沒心思在這里多待,腳步不停,轉身離開時袍角微動,背影挺拔。

    相似的場景不免讓居飛翼想起一些有趣的往事,“謝亭玨,你修滄罡劍道,無情道的劍訣你教他尚有余力,三式之后的心訣,你拿什么教他?”

    夕陽斜下,薄暮東風緊。

    從前謝亭玨在其他人口中,都是強大而靡堅不摧的存在,此刻面對居飛翼這番輕飄飄的質問,卻陡然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謝亭玨停下腳步,回過頭冷漠地看著他。

    “他是我的弟子,我當初既想好要收他為徒,便會做到我自己的責任。”

    說完,不待居飛翼有所回應,謝亭玨大步離開掌門殿。

    “呵。”居飛翼語氣似有微諷,對顧滄焰道,“你們門派的霄暉仙尊,當真有意思。”

    顧滄焰已經徹底無話可說了,“我師弟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

    居飛翼不怎么喜歡謝亭玨,連帶著這種嫌棄一并轉移到了顧滄焰身上:“你別告訴我你沒看出來。”

    顧滄焰微笑:“……”

    他裝傻:“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居飛翼看著手中的杯子,回想起祈桑那日出彩的表現。

    “這么多年,我好像一直忘記問你,當年謝亭玨知道你與妙玥仙尊——也就是你和你們師尊的事時,是什么反應?”

    提及亡妻,顧滄焰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溫柔,“當年我們皆已學成出師,謝亭玨并沒有很抗拒這件事。”

    本來是件很溫馨的事,居飛翼卻冷哼一聲:“呵,果然他當年就有這個苗頭了。”

    顧滄焰想要為自己的師弟辯解一下:“不是的,我師弟應當是比較敬愛我和師尊,才會尊重我們的選擇。”

    居飛翼面無表情:“所以這就是他對自己弟子心懷不軌的理由?”

    顧滄焰:“……”

    顧滄焰:“哈哈。”

    居飛翼閉上眼,都不敢想祈桑在天承門過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祈桑如此聰慧,應當早就發現自己師尊對自己心懷不軌吧。

    像祈桑這樣心軟又心善的少年,定當成日里都在為此糾結,甚至惶惶不安吧。

    居飛翼越想越覺得謝亭玨不可理喻,連帶著看自己這位至交都不順眼了。

    他拂袖而去前,冷哼道:“你們天承門還當真是一脈相承的尊師愛徒。”

    顧滄焰什么也沒做,只是緬懷了一下亡妻,就被劈頭蓋臉一通罵。

    “……?”

    居兄,你晚上最好睜眼睡覺。

    *

    謝亭玨的一番“警告”還是有用的,至少自那之后,在祈桑練劍時,居飛翼不會再出來晃來晃去了。

    祈桑挑了幾個好時機,在后山一干弟子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從元嬰期到合體期的“渡劫”。

    本來在勤勤懇懇日揮三千劍的一干弟子:誰在渡劫?哦小祈師弟啊那沒事了……不對,渡的是合體期的雷劫??

    自從祈桑發現,現在的天道特別好說話以后,就托祂按正常流程劈了自己。

    反正也劈不死,只是會受傷而已,就當是淬筋鍛體了。

    自此,祈桑多了很多比他年長幾十到幾百歲不等的崇拜者。

    他們都想知道虛靈淵境內究竟有什么機緣,竟能讓人短時間內連越這么多境界。

    祈桑隨便找了個借口躲開他們的“盤問”,獨自回到房間才松了一口氣。

    他開始思考盛翎怎么來的這么慢,明明走的時候就已經叫商璽通知過了。

    祈桑正在“心心念念”盼著盛翎來時,突然聽見門派中弟子交談,說是謝仙尊抓到了一只混進天承門的魔族。

    祈桑:“。”

    不會這么巧吧?

    祈桑抱著僥幸的心理走到戒律堂,看見被五花大綁依然不老實的盛翎,懸著的心終于死了。

    原本盛翎就算被鐵鏈鎖縛,依然游刃有余地對待謝亭玨的攻擊。

    盛翎察覺到主仆印記有些微微發熱,余光一瞥,一眼看見了人群前的祈桑。

    他故技重施,想要假裝被謝亭玨打成重傷。

    誰料對方更勝一籌,搶在盛翎裝模作樣之前,就收回了自己的攻擊。

    盛翎假摔到一半,不得不強行穩住身形。

    祈桑站在原地,想了很多種辦法,該怎么把盛翎救出來。

    終于確定了最終方案,他想往前為盛翎求情,腳步卻怎么也動不了。

    ——謝亭玨搶在他開口之前,將他定住了。

    謝亭玨對圍觀的弟子說,此魔族行事詭異,要由他來單獨審訊。

    緊接著,又冷淡地問那群看熱鬧的弟子,“今日的訓練都完成了嗎?三日后的疏竹堂考核由我來出,不合格者需罰入后山修行臺一月。”

    在場弟子紛紛倒吸一口涼氣,迅速如鳥雀散開,驚恐之狀溢于言表。

    祈桑察覺到束縛自己的禁錮消失,剛上前一步,就被謝亭玨用眼神制止。

    “桑桑,人多口雜,切記不要亂說話。”謝亭玨說,“我知道他是為你而來,審訊完他,我會讓他完好無損地回到你身邊。”

    謝亭玨都這樣說了,祈桑還能說什么。

    他用眼神示意盛翎不要亂說話,后者嘴上自然答應,但心里想什么沒人知道。

    祈桑一步三回頭,對于盛翎不信任讓他總覺得對方會在下一刻就把他所有事情一兜子全都爆出來。

    理所當然的,祈桑的“在意”盛翎被謝亭玨看在眼里。

    明明上次分開的時候,祈桑對盛翎還要更疏離冷淡一些。

    所以……

    祈桑都想起來了嗎?

    謝亭玨語氣淡淡:“桑桑很在意你。”

    盛翎冷嗤一聲:“還用得著你廢話?”

    謝亭玨沒有再與他做口舌之爭,帶盛翎進入戒律堂后,后者微微使力,便輕松解開了鎖縛自己的鎖鏈。

    謝亭玨見到對方泰然自若地解開鎖鏈,也絲毫不感到詫異。

    “你是故意被我發現的。”謝亭玨語氣篤定,“你今日,本就打算要來找我。”

    盛翎打了個響指,剛剛束縛他的那些鎖鏈,便全都破碎成齏粉。

    “不算蠢。”盛翎說,“我今日來,是想給你看一樣東西。”

    戒律堂內自有乾坤,謝亭玨將盛翎帶入的暗室,不會有其他人進入。

    盛翎隨手一揮,面前的審訊桌上就多出一卷畫卷,畫作被合了起來。

    盛翎伸手示意了一下:“打開看看?”

    嘴上是這樣說,但他臉上的表情很明顯寫著“不打開也無所謂”。

    從前謝亭玨與盛翎之間并沒有什么交集,所以盛翎帶給自己的這卷畫卷,一定與祈桑有關。

    這么想著,謝亭玨陡然覺得面前這卷輕飄飄的畫卷變得沉重起來。

    謝亭玨慢慢展開畫卷。

    畫上之人他很熟悉,正是祈桑。

    畫上的祈桑與如今有細微的不同。

    五官沒有太大的變化,但周身的氣質卻明顯成熟穩重許多,眉眼之間也多了幾分淡漠無情。

    泛黃的古樸畫卷上,祈桑穿著一身類似祭祀的服飾,身后的背景也很熟悉。

    ——正是人皇的宮殿。

    古往今來,能有資格作為大祭司,站在人皇宮殿里的修士屈指可數。

    其中唯一一個面容不為眾人所知的修士,便是第一位人皇選出的祭司。

    謝亭玨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畫卷的邊緣,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破壞了這份畫卷。

    “桑桑已經恢復記憶了,對嗎?”

    盛翎沒有隱瞞:“是。”

    謝亭玨沉默不語。

    “你很羨慕,也很嫉妒。”盛翎嘆道,“你現在一定在想,為什么你沒能更早認識殿下,對嗎?”

    謝亭玨依然保持沉默,因為這是他沒辦法反駁的事。

    盛翎按住畫卷,“如果我告訴你……你與殿下,早在三萬年之前相識了呢?”

    謝亭玨表情微變,暴露了他內心不平靜的事實。

    盛翎的手指移到畫卷的角落,那里寫著一行字,字跡有些褪色,但尚且看得清晰。

    ——“去年此時,花燈如晝。”

    謝亭玨在心中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句話。

    這是……他的字跡。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這張輕飄飄的畫卷, 在這瞬間,倏然被賦予了無比沉重的重量。

    謝亭玨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直到盛翎將畫卷抽走, 他才回過神。

    盛翎眉梢微挑, 將卷起來的畫卷朝謝亭玨晃了晃, 挑釁似的勾起嘴角。

    “在你想起所有事之前, 它還屬于我……仙尊,要明搶嗎?”

    雖然商璽讓自己把畫卷給謝亭玨, 但無論是給謝亭玨送東西, 還是聽商璽的話送東西, 這兩件事在盛翎心里都是同等的恥辱。

    盛翎依然打算送, 因為他知道這背后多半是殿下的吩咐, 但他不打算這么輕松地讓謝亭玨拿到畫卷。

    面對盛翎的挑釁, 謝亭玨的態度出離地平靜:“你認識我。”

    在雙蘿鎮,謝亭玨一直用的是蕭彧的臉, 盛翎當時沒認出來他并不奇怪。

    “當然。”盛翎語氣難掩嫌惡, “若你只是殿下如今的師尊,那我只會覺得你癡心妄想,肖想你根本配不上的人……可你偏偏是他。”

    為了騙過天道,祈桑當初那一劍又狠又深。

    盛翎溫養出新的魂元不過百年, 世間早已沒有了月神的傳說, 但他從商璽口中聽到了那段往事。

    明知追問下去, 也只會讓這件事變成一面鏡子,照透他所有的卑微與低劣。

    但謝亭玨還是忍不住,想要問清楚自己與祈桑的一切過去。

    謝亭玨坐在審訊位上, 沒有審訊者該有的沉著冷靜,反而因為盛翎口中那個未知的答案, 渾身上下都透露著焦躁意亂。

    盛翎滿意地欣賞謝亭玨的狼狽模樣。

    盡管他知道當年祈桑的死不一定與謝亭玨有關,但他還是會怨恨這人沒能護好祈桑。

    但凡氣運稍差一毫,鮫魂珠都有可能永遠也溫養不出祈桑的魂元。

    ……如此這般,這世上才是真真正正沒有了月神的存在。

    留于世人口中的,便只剩下“墮神”的惡名。

    他們甚至不知道,為什么“祈桑”這個詞代表的含義是“祝福”。

    “如今仙門百家林立,凡間信徒不勝枚舉。”盛翎說,“但你們如今所有的榮光加起來,都不及殿下當年的分毫。”

    如今的修真者根本沒辦法想象當年的月神有多么受人尊崇,辦一場生辰宴,就可以收到足以買下一座城池的生辰禮。

    盛翎嗓音淡淡的。

    “但是你毀了這一切。”

    謝亭玨忽然預感到,自己會后悔問出這一切,但他卻如同著了魔。

    明知真相會撕開痂口,露出血淋淋的過去,依然僵立在原地,想要聽到接下來的話。

    盛翎一字一頓道:“你殺了殿下。”

    “殿下獨自一人攬下所有罪孽,成全了你未來百余年的光風霽月。”

    戒律堂的密室常年布業,陰氣森森。

    在這里待得越久,寒冷的感覺就越明顯。

    謝亭玨手腳冰冷,臉上霎時失去血色。

    盛翎沒有親眼見到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但從商璽的只言片語中,他依然看見了一段觸目驚心的往事。

    沒有人比盛翎更了解祈桑了。

    祈桑少時病弱,每日都需要用許多名貴藥材熬成苦湯喝下。

    這段經歷讓他很討厭生病,也很討厭受傷——因為這會需要喝藥。

    祈桑從小就怕疼,被絕癥折磨得睡不著時,他會故意壞脾氣地趕走下人,然后一個人躲在被子里悄悄哭。

    小少爺以為周圍所有人都被他的壞脾氣嚇跑了,其實盛翎每晚都會站在窗外守著他。

    那時候的盛翎無能為力,他以為等自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時,就有能力保護自己喜歡的人。

    可是祈桑還是死了,為了爭回屬于自己的命格,魂元消散。

    明明熬過了那么疼的絕癥,小少爺卻選擇了一種更疼的死法。

    他甚至不忘利用自己的死,為鮫人族鋪了一條坦途。

    謝亭玨雙目猩紅,按住額角的手微微顫抖。

    他知道自己一定忘了什么,但無論他如何努力,也想不起來丟失的這段記憶。

    “你以為殿下恢復記憶以后,還會像以前一般,對你毫無芥蒂嗎?”

    盛翎語氣無悲無喜,甚至還帶著淡淡的憐憫。

    “——殿下如今一定恨透你了。”

    戒律堂內暗不見天日,唯有一盞永不熄滅的火光照亮暗室。

    謝亭玨如同一座沉默的石雕,遲鈍緩慢道:“盛翎,把畫卷留下來。”

    盛翎“呵”了一聲。

    “我以為你會很在意我剛剛那句話,怎么,事到如今,你還覺得殿下對你有師徒之情嗎?”

    “居飛翼要收他為徒,桑桑沒有走。”謝亭玨自言自語一般,“桑桑他……并不打算離開天承門。”

    謝亭玨又重復了一遍最后一句話,像是想要強調,也像是某種自我暗示。

    他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可悲。

    ——正是因為連自己都不確信,所以才會反復強調,試圖騙過自己。

    盛翎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會,無所謂地將手中的畫卷放在桌上。

    “祝你早日恢復記憶,希望你到時候還如現在這般自信。”

    *

    祈桑不知道那天那兩人都說了什么。

    只是自那日起,謝亭玨便獨自在后山的禁地石室里閉關,誰都不見。

    石室內缺乏光線,常年陰暗潮濕,只有石室深處有一張光禿禿的石床。

    因為靈氣滋潤,又時常有弟子打掃,所以石室內倒還算干凈潔無塵。

    石室中不知日月輪轉,謝亭玨只能從祈桑來找他的次數,大致推測自己已經在這里待了半月余。

    最初祈桑并沒有來找謝亭玨,偶爾幾次前來,也都是問一些有關劍法的事。

    因為祈桑悟性高,哪怕隔著石室的門,也能很快領悟劍法。

    后來祈桑似乎是發現了不對勁,來找謝亭玨的次數越來越頻繁。

    隔著石室的門,說的第一句話也從求解劍道,變成了問他什么時候出去。

    面對祈桑的質疑,謝亭玨只能用沉默來回答。

    原本謝亭玨只是打算讓自己在這里冷靜一下,但隨著時間待得越久,逼仄的環境就讓他愈發胡思亂想。

    他有時候聽著祈桑的聲音,會擔心自己打開石室的門,卻發現祈桑如盛翎所說,眼底有對他的厭惡。

    后來,祈桑終于不來了。

    謝亭玨閉上眼,努力平復心中的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變得這么軟弱,因為一句話而患得患失,貶低甚至厭棄自己。

    望著被自己掛在石壁上的那幅畫,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被畫中仙攝走心魄的書生。

    書生是假書生,畫中仙卻是真的畫中仙。

    又是半月余,石室外突然又響起腳步聲。

    謝亭玨猛然睜開眼,在辨別出這腳步聲不屬于祈桑后,又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

    “謝亭玨,你不在閉關。”

    隔著石室的門,顧滄焰的聲音不威自怒。

    “你還要在里面待到什么時候?”

    謝亭玨語氣仍是平常那副云淡風輕的調子。

    “師兄,我只是閉關,不是死了,不必這么著急。”

    顧滄焰噎了一下,在石室外深呼吸一口氣。

    “謝亭玨,我們認識多久了?”顧滄焰說,“你遇到事情就會在這間石室獨處,不允許任何人打擾。”

    謝亭玨在石室內微微皺了眉,“我并不常來這里,師兄,你在說什么?”

    他并不常在禁地閉關,只在祈桑下山前,他有一次拿閉關這件事當做過借口。

    顧滄焰自知失言,啞然片刻。

    謝亭玨抬手解開禁地的禁制,讓石室的石門緩緩向兩邊移開。

    石室外的光線有些刺眼,讓謝亭玨不由微微瞇起眼。

    “師兄,可以給我解釋一下,剛剛那句話的意思嗎?”

    顧滄焰沒料到自己此來的目的沒有達成,反而被對方問出了話。

    他不欲多言,目光在石室內環視一圈,忽然停在不遠處的石塌上。

    空蕩蕩的石室內,一旦出現別的什么,就會變得很顯眼。

    一卷攤開一半的畫卷落在石塌上,借著照進石室內的日光,依稀可以看出彩墨畫卷上的人披羅戴翠,紛華靡麗。

    顧滄焰陡然變了臉色,他大步走向石塌,想要拿起那幅畫卷仔細查看,卻被謝亭玨先一步拿走。

    謝亭玨自然發現了顧滄焰異常的態度,他語氣平靜,摻雜些許懷疑。

    “師兄,有什么問題嗎?”

    顧滄焰視線落在謝亭玨的身上,旋即又看了眼那副已經被重新合攏的畫卷。

    向來溫潤而澤的謝掌門,此刻語氣難得的嚴肅:“謝亭玨,這幅畫卷,你是從哪里得到的?”

    無論是祈桑還是盛翎,他們的身份都不方便告訴顧滄焰。

    謝亭玨做了一個違背宗門的決定,默了默,只道:“閑逛時,偶然所得之物。”

    意思就是,走路上撿的。

    一個敷衍到簡直把顧滄焰當傻子的借口。

    顧滄焰見自己的師弟擺明了不想告訴他這幅畫卷的來歷,不免有些頭痛。

    “師弟,你現在只需要告訴我一件事。”

    謝亭玨“嗯”了一聲。

    “我看情況回答。”

    “……”

    顧滄焰無語。

    “我問你,你現在有沒有感覺自己哪里不正常?”

    謝亭玨禮貌詢問:“比如?”

    顧滄焰也很客氣:“比如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這下輪到謝亭玨疑惑了。

    他禮貌地問:“師兄,是你瘋了嗎?”

    確認謝亭玨如今的狀態還算清醒,顧滄焰稍微放下了心。

    “我知道你現在肯定覺得我很奇怪。”顧滄焰道,“師弟,你還記得我和你師……咳,師嫂成婚第二年的那件事嗎?”

    這件事距離現在大概有一千多年的時光了。

    謝亭玨回憶了一下,沒想起有關這段時間的記憶。

    “你直說吧,是那年你和師尊做的哪件事?”

    顧滄焰假裝沒發現謝亭玨話里的調侃意味。

    “當年某個鎮子惹了水妖,一夜之間死了半數鎮民,我們前去捉妖,誤入一座水下宮殿,你還記得嗎?”

    這件事有些耳熟,但記憶里并沒有這個片段。

    謝亭玨道:“我不記得發生過這件事。”

    顧滄焰沒有絲毫意外,他本也沒覺得謝亭玨會記得這件事。

    “水下行宮的主人不在,我們誤打誤撞進入了一間密室,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這幅畫。”

    謝亭玨握緊了手中的畫卷。

    顧滄焰說:“這幅畫上的人并沒有被畫上面容,但有一種獨屬于鬼魅的吸引力。”

    “你是被這幅畫影響得最嚴重的那個人,你要將這幅畫帶回天承門。”顧滄焰淡淡道,“我和你師嫂當時都沒發現你的異常。”

    他們當時應該注意到的,向來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謝亭玨,怎么可能如此在意一幅畫。

    “我當時覺得這是畫靈,那座鎮子死的人也都是它殺的。”顧滄焰說,“但我又覺得很奇怪,畫靈為什么要待在海底?”

    深海里的潮氣、海水,都會腐蝕它的本體。

    顧滄焰現在想來,依然覺得有些荒謬。

    “你卻和我說,這不是畫靈,而是畫中仙。”

    因為是畫中仙,所以海水不會腐蝕它的身體,潮氣無法暈染它的筆觸。

    “謝亭玨,你知道你將這幅畫帶回天承門后,發生了什么嗎?”

    謝亭玨眼神凝重,這段記憶對于他來說很陌生。

    哪怕顧滄焰說了這么多,他也沒有任何印象。

    “你堅信這幅畫中有真仙,發了瘋似的要找到畫中的神仙。”顧滄焰道,“你變得偏激固執,不允許任何人靠近這幅畫。”

    石室頂部有一滴水順著懸柱落了下來,滴在地上時發出“啪嗒”的聲響。

    謝亭玨垂下眉眼:“……后來呢?”

    “后來……”

    顧滄焰嘆道。

    “你親手燒了這幅畫。”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當年祈桑還沒有來到天承門, 整座山都是終年不化的漫天大雪。

    畫卷被燒毀后,謝亭玨又變回了世人所熟知的霄暉仙尊,唯獨忘了有關這段時間的所有記憶。

    顧滄焰看過焚燒畫卷的那個銅盆, 里面的確有這幅畫的灰燼。

    灰燼仿佛還帶著海水的濕咸氣息。

    日光暖不透石室深處。

    謝亭玨問:“我為什么要燒了畫?”

    顧滄焰當時的確是焦慮急躁的, 但過了這么多年, 他已經能很坦然地面對這件事了。

    “你自己都不記得, 我怎么可能會知道?”顧滄焰低聲笑了,“我倒更想問你, 為什么那么執著于那幅畫?”

    若只是因為被“畫靈”蠱惑, 顧滄焰覺得謝亭玨還不至于被蠱惑那么久。

    謝亭玨淡淡笑了聲:“若我說, 這幅畫中真的有畫中仙, 你相信嗎?”

    “我不信。”石室外有一片靈湖, 顧滄焰走到瀲滟水色旁, “因為當初你將那幅畫燒毀后,我留下了它的灰燼。”

    謝亭玨隨他一起離開石室, 靈湖旁樹木簌簌, 蕩來一陣清涼的風。

    “那灰燼中并無半分靈力。”顧滄焰接著道,“無論是我以為的畫靈,還是你覺得的畫中仙,都不存在。”

    本以為自己這番話, 可能會讓謝亭玨心情郁郁, 但對方只是微微搖頭。

    “師兄, 你怎知不是早在我燒畫前,畫中仙就已經離開畫卷了?”

    顧滄焰擺明了不相信,但沒有直接反駁, “這么說,我還得治你一個私放妖靈的罪名?”

    “那還是算了。”謝亭玨垂眸笑道, “我還想繼續當桑桑的師尊。”

    提及祈桑,顧滄焰的眸光也柔和許多。

    “師弟,你可不能這樣啊。”顧滄焰半開玩笑,“你不能又想當祈桑的師尊,心里又念念不忘你的畫中仙。”

    謝亭玨向來將祈桑視為獨一無二的掌上明珠,此刻卻反問:“為什么不能?”

    顧滄焰用一種“沒想到我的師弟是個人渣”的表情看著謝亭玨,后者忍俊不禁。

    如今正值春濃,霞色暖光灑落。

    春花爭艷,本不是夏花的時節,但后山靈湖中靈氣濃郁,含苞的菡萏也早早就盛開了。

    “幫我拿著。”謝亭玨將手上拿著的畫卷遞給顧滄焰,“我去湖中心摘一枝芙蕖,送給桑桑。”

    顧滄焰笑罵:“到底誰才是掌門?成日使喚我,順手得很啊。”

    謝亭玨沒有理會對方,踩著一路鋪向湖心的石板路,不多時便走到了湖中亭內。

    芙蕖灼灼,簇擁溢香。他沒有著急摘下,而是精心挑選開得最艷的那一枝。

    徐風吹過,日頭暖融。

    顧滄焰察覺自己的手腕被絲絳掃了一下,便隨意地垂眸看向畫卷。

    原先被系起的絲絳不知何時松了開來,檀香木的畫軸垂落下來,讓畫卷的內容露出了一角。

    他以為自己清楚畫卷上所繪的內容,但在看清這一角所顯露的丹青后,還是陡然色變。

    這幅畫與他記憶中的內容,并不相同。

    他記憶中那幅畫,畫中人的臉是模糊的,而這幅畫,卻被人用細膩的筆觸描繪出了畫中人的眉眼。

    其實只露出了眉梢到眼角的小半張臉,但畫中人冶艷到極致的眉眼并不常見。

    ……尤其是對方那雙清瑩秀徹的桃花眼。

    幾乎能讓所有見過他的人,都記住這一雙明麗漂亮的眼睛。

    顧滄焰不自覺加大握緊畫卷的力道。

    直到手腕都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他才驟然回過神。

    謝亭玨手中握著一枝荷花,嬌嫩的粉紅與他清冷的氣質格格不入。

    他走到顧滄焰面前,好似什么都沒發現:“師兄,怎么了?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顧滄焰剛剛還驚疑不定,此刻終于確信了。

    ——謝亭玨是故意解下畫卷絲絳的。

    “你當真是信任我啊。”顧滄焰咬牙切齒,“此事非同小可,你就這般隨意透露給旁人?”

    聽他的語氣,不像是擔憂祈桑或許是混進天承門的“鏡妖”,反而在責怪謝亭玨隨意將這件事透露給“旁人”。

    “如今天承門上下,我能信任的‘旁人’,也就只有師兄了。”謝亭玨微微一笑,“桑桑尚不知曉此事,還請師兄幫忙隱瞞。”

    顧滄焰覺得自己今天就不該來這一趟。

    “我今日來,是以為你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在尋死覓活……現在看來,該是我想死了。”

    謝亭玨禮貌地勸了一下:“別死。”

    顧滄焰假笑一下,不計較對方的敷衍:“你隨我來吧,我將當年的畫卷殘燼給你。”

    謝亭玨仔仔細細收好畫卷,隨芙蕖一并握在手中,“我要先回浮雪殿一趟。”

    “算了。”顧滄焰說,“我直接托人帶給你吧。”

    想都不用想,等謝亭玨回了浮雪殿,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畫中仙”,怎么可能還愿意出來?

    *

    落日如熔金。

    芙蕖香遠,染透紙張。

    謝亭玨提前將畫卷收了起來。

    許是因為心虛,還沒想好要怎么面對祈桑,在回浮雪殿時,他隱匿了自己的氣息。

    誰料剛踏進門,就看見祈桑蹲在墻角。

    祈桑手上捏著一根狗尾巴草畫圈圈,正在逗兩只小妖獸。

    雪獸跟著祈桑畫圈的動作轉來轉去。

    曜獸則故作高冷地蹲在一邊,實則在等雪獸玩好,就換自己上去玩。

    沉迷在栗子糕和小粉果的可愛中,祈桑竟沒發現謝亭玨在自己身后站了許久。

    直到一陣淡淡的芙蕖香飄了過來,祈桑才警惕地回過頭。

    祈桑戒備的神色卸下許多:“師尊,你回來了怎么也不說一聲?”

    “叫你了。”謝亭玨面不改色地扯謊,“你沒聽見。”

    說著,謝亭玨將手上的芙蕖遞給他:“后山靈湖摘的,你喜歡芙蕖嗎?”

    祈桑手上拿著的那根狗尾巴草也沒放下來,蹲在地上,抬起另一只手接過芙蕖。

    輪到曜獸玩了,狗尾巴草卻不動了,惹得它不爽地開始磨牙。

    等了一會,卻發現祈桑和謝亭玨聊起來了,它怫然大怒,憤怒地邁著短腿跳起來,一口咬下一片芙蕖花瓣。

    祈桑望著缺了一片花瓣的芙蕖,愣了幾刻:“……我竟不知,曜獸一族喜食芙蕖?”

    他拎著栗子糕的后頸皮晃了晃,確定對方在吃完花瓣后沒有任何不適,這才松了一口氣。

    小粉果看到曜獸兩口一片花瓣,還以為是什么好吃的東西,“噠噠噠”跑過來張開嘴,示意自己也要吃。

    祈桑略有些為難,畢竟這是謝亭玨送給自己的。

    送禮的人還沒走,禮物已經快要被分食完了,這總歸不太好。

    向來乖巧的小粉果看出自己讓祈桑為難了,絕對不會像曜獸這個惡霸一樣非要吃。

    它乖乖巧巧閉了嘴,又開始圍著祈桑轉圈圈,時不時蹭蹭他的手。

    祈桑心一軟,想著再扯一片應該也沒關系。

    低下頭一看,卻發現手上那朵芙蕖不知何時又少了一片花瓣。

    祈桑:“?”

    又是哪個惡霸。

    在周圍找了一圈,最終在一大團野草后面,發現捧著花瓣正在咬的小紙人形態判命。

    原來是惡霸二號判命。

    少一片也是少,少三片也是少。

    祈桑直接揪下一片花瓣,喂給了小粉果。

    雪獸接受投喂。

    高高興興嚼吧兩下。

    嚼吧嚼吧嚼吧……

    難吃得直愣愣倒了下去。

    祈桑“搶救”了一下,終于讓小粉果重新活了過來,同時他在心里默默記下——

    【雪獸,不可食芙蕖。】

    【曜獸,可食芙蕖。】

    祈桑又撥開那團野草,發現判命躺在荷花瓣里睡著了,他施了個避風術,防止判命隨花瓣一起被吹飛。

    嗯,還可以記。

    【判命,懶鬼一個。】

    一枝芙蕖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了,祈桑干脆摘下花瓣,準備全都喂給曜獸吃。

    他想,栗子糕一定會很開心的。

    曜獸硬著頭皮吃了一片,皮毛都豎了起來。

    其實很難吃,但吐出來有損曜獸大王的威風。

    曜獸勉強吃下一片,在發現祈桑還有意投喂剩下的花瓣后,它十分識時務地學雪獸“當”一下躺了下去。

    裝死有損威風。

    但不裝死就真的死了。

    祈桑熟練地“搶救”好曜獸,將剛剛心里記下的話默默劃掉,換成了——

    【曜獸,不可食過量芙蕖。】

    至此,這枝芙蕖上面只剩下一片花瓣了。

    祈桑盯著這一片花瓣,還是訕訕看了眼謝亭玨,夸贊道:“很美。”

    謝亭玨自然不會和兩只小妖獸計較。

    “明日靈湖中應當會有新的芙蕖綻放,到時候我再為你摘新的過來。”

    祈桑晃了晃手上光禿禿的芙蕖桿,“多謝你呀,師尊。”

    謝亭玨望著對方一如既往毫無芥蒂的笑容,這段時間積攢在心中的陰郁、低沉,都煙消云散了。

    就在他準備開口時,門口突然傳來動靜,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

    兩人朝浮雪殿大門望去,發現一只羽毛雪白的鳥正在啄門口的柱子,試圖引起他們的注意。

    謝亭玨給門口的結界開了個口子,“是師兄的靈寵,我托他給我送點東西。”

    祈桑“嗯”了一聲,若是仔細看,可以發現他此刻微微皺著眉,似乎有讓他極為不解的事情。

    白鳥叼著一個巴掌大的錦囊飛了進來,里面裝的應該就是當年那幅畫卷的殘燼。

    因為已經是一些殘燼了,謝亭玨并不怕被祈桑看見。

    他接過錦囊,正準備放入自己的須彌芥子中,卻被祈桑按住了手臂,制止他接下來的動作。

    祈桑的語氣有些奇怪:“師尊……這個錦囊,你可以打開給我看一下嗎?”

    謝亭玨不明所以,但既然是祈桑的要求,還是照做了。

    錦囊打開的瞬間,祈桑陡然變了臉色。

    那表情太過復雜,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某種不易察覺的期盼。

    被燒成塵灰的畫卷輕飄飄的,只是拉開錦囊袋口的動作,帶起的風就讓一層浮燼揚了起來。

    黑色的微塵蕩出錦囊袋口,淺白日光的照耀下,這層薄灰就特別顯眼。

    祈桑下意識伸手抓住這層浮灰,讓掌心都沾上星星點點的黑色。

    他沒有嫌棄灰燼臟污自己的手掌,反而將那只手用力握緊。

    因為情緒不穩定,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自從虛靈淵境回來,謝亭玨第一次見到祈桑這么大的情緒起伏。

    謝亭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只能握住祈桑的手,低聲安撫。

    祈桑閉上眼,深呼吸了幾口氣,終于慢慢平復了心情。

    謝亭玨遲疑地問:“……桑桑,這個錦囊有什么問題嗎?”

    祈桑嗓音艱澀:“錦囊沒有問題。”

    “……是這捧灰燼中,有蕭彧的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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