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九十一章
一盞燭火能照亮的地方畢竟有限。
祈桑又點起一盞燈燭仍覺昏暗, 便從須彌芥子中取出幾顆夜明珠,隨意擺在桌上。
室內這才光亮許多。
做這一切的時候,兩人俱是沉默。
商璽是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祈桑是在等待對方開口。
“……殿下。”
商璽嗓音艱澀。
“您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我幼時父母曾差人為我算了一卦, 每逢十八必遇大劫。”祈桑耐心地解釋, “我最開始也不相信這件事, 但后來的確都應驗了。”
起初祈桑父母是不相信這件事的。
畢竟誰會希望,自己家自幼病弱的乖寶好不容易病好了, 還要受這個苦。
然而當祈桑步入修真界后, 請他當時的師尊算了一卦, 也得到了同樣的結果。
“十八為界, 一生坎坷, 十死無生。”
當年的祈桑將后半句批命隱去, 只告訴了父母前半句,然而只是這前半句, 依然讓他父母滿眼心疼。
祈桑的母親更是悄悄紅了眼眶, 抱著他心疼道:“怎么就我的幺兒,過得這么苦呢?”
當年的祈桑就不在意這件事,現在更不會畏懼。
商璽連慘淡的笑容都擠不出來了。
“從前您都可以躲過,未來也……”
他心中還存有一絲僥幸。
“我不想再躲了。”祈桑目光灼灼, “我決定下一個一百八十年, 就去死。”
商璽的心口像是驟然被一雙無形的手攥緊, 無力的窒息感變成一把冰刃,劃傷人的同時流淌著刺骨的冰水。
瞧見商璽驟然通紅的眼眶,祈桑無奈地笑了一聲, 抬起手抹了一下對方的眼角。
“商大人,別哭了, 這里沒有給我裝珍珠的地方,若是掉了一地珍珠,旁人該知道你被我氣哭了。”
鮫人的眼淚只要在還未落下前擦去,就不會變成珍珠,但眼淚也是冰涼的,如海水一般。
商璽頭一回略顯強硬地握住祈桑的手腕,因為情緒激動,他的手有些顫抖。
“你不是都打算……那你還管我干什么?”
祈桑擦了擦商璽的眼角,但對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更難過一些,稍一不留神,便讓一滴眼淚變成了珍珠。
滾落的珍珠恰好落在了他的掌心,照著暖色的燭光,卻泛出銀白的冷色調。
祈桑捏起那顆珍珠,仔細端詳了一下。
這個動作對于鮫人來說,其實是有些失禮的。
商璽本來心里就有怨氣,看到這個場景更加委屈了。
“你都要拋棄我了,還這樣……惹人誤會,祈桑,你真是太壞了。”
祈桑看著掉落一地的珍珠,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商大人,下次質問別人之前,你能不能先聽人把話說完?”
商璽聞言,眼底忍不住露出幾分希冀的光芒:“……你不打算去死了嗎?”
祈桑搖搖頭:“我還是打算去死。”
商璽:“……”
珍珠掉到地上的速度更快了。
祈桑心里一邊思考等會該怎么處理這些珍珠,一邊漫不經心道:“我只說我會去死,但我沒說我不會活。”
商璽眼瞳顫了顫,得知對方不是故意尋死,頓時擦擦眼淚,“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祈桑說:“神的壽數是隨日逐月的,我還有很漫長的一輩子,天道卻讓我以一百八十年為界,活得提心吊膽……”
月神殿下有沒有活得提心吊膽尚且存疑,但他的確是厭惡極了天道。
商璽大概明白了祈桑的意思:“您想騙過天道?”
祈桑眼神里帶了些責備,不滿地看著商璽:“說得好像我要仰他鼻息似的。”
商璽自己才剛剛哭完,眼眶還紅著就趕著來哄祈桑,“對不起,殿下。”
剛剛他以為祈桑想去死,哭起來沒有任何顧忌,這會才開始害怕自己軟弱的形象根植進祈桑的記憶里。
商璽試圖讓自己像以前一樣,看起來成熟穩重一些:“有什么事我能為殿下做的嗎?”
祈桑想從自己的袖袋里拿出一塊絹帕為商璽擦擦眼淚。
摸上袖袋了才想起來,他最后一塊絹帕已經送給了阿符。
于是祈桑盯著他看了一會,最后只說:“你先把你的眼淚擦擦吧。”
商璽像站軍姿一樣挺著腰站在原地,表情沒有變化,唯有耳根瞬間紅透了。
祈桑看著商璽擦眼淚的樣子,突然有些慶幸自己在書房沒用琉璃磚。
不然就商璽這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的架勢,外面的下人只要耳朵正常,都能猜出來商璽在里面哭得滿地珍珠。
祈桑說:“目前我還不知道天道會以什么樣的方式讓我渡劫,所以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
商璽認真地點了點頭,立下承諾:“您說,只要是您的要求,我都會聽的。”
“首先……”
祈桑頓了頓。
商璽認真嚴肅地看著祈桑,用態度表明月神的一切要求他都會遵守。
祈桑滿意地點點頭,接著說了下去:“我死后,你要聽從盛翎的命令。”
商璽:“。”
祈桑:“做不到嗎?”
商璽依然沉默:“……”
祈桑想了想,這個要求的確是有些為難商璽:“你做不到的話,我可以去找霄暉……”
商璽像是承受了莫大的屈辱,猛然閉上眼,自暴自棄地拉住了祈桑的胳膊:“我可以忍受的,殿下。”
祈桑滿意地抬手,拍拍他的腦袋。
“我就知道我們小魚最聽話啦。”
商璽被夸得飄飄然,暈暈乎乎笑了笑。
祈桑接著說:“其次,如果霄暉有求于你,你要盡可能地幫助他。”
商璽:“。”
殿下,您變壞了。
哪怕知道自己一定會答應,商璽還是掙扎了一下:“殿下,盛翎我可以理解,這個人憑什么?”
“唔,不太好解釋。”祈桑知道自己這個要求強魚所難,“如果你做不到的話……”
做不到的話,好像也沒有什么辦法?
商璽看出了祈桑的為難,快速給自己做了一點心理建設:“……沒問題,殿下。”
說完,他期待地看著祈桑,等著對方接下來的話,但對方只是用一種很欣慰的眼神看著他,沒有繼續夸他。
商璽情緒低落一瞬。
不都說給個巴掌再給顆甜棗嗎?
巴掌受了,甜棗呢?
商璽不死心,試圖從另一個角度給自己找到安慰:“殿下,若是盛翎和霄暉起了沖突,我該幫誰?”
這個問題倒是把祈桑問住了,他思索了一會:“聽霄暉的。”
商璽心里終于平衡了一點:“好。”
知道盛翎也討不到好,他就放心了。
在魔族反應過來之前,祈桑沒浪費一點時間,快速和商璽商量好了行軍路線。
如今魔族實力大不如前,打勝仗基本是十拿九穩的事情,重點是控制己方傷亡人數,為此他們試了不少辦法才確定了最終方案。
盛翎被祈桑罵了,獨自傷感了一會,沒等到祈桑來找他,訕訕準備加入討論時,卻發現他們早就商量完了。
本來心情就不好的盛大人頓時把所有過錯都怪到了商璽身上,非要和商璽打一架,但商璽只是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路過盛翎身邊。
超經意地來回路過幾次,終于被怒不可遏的盛翎提槍砍了。
商璽捂著被砍傷的手臂,腳步輕躍地跑去找祈桑賣慘,連門都沒進就被趕了出來。
祈桑正在畫輿圖,門都沒開就吩咐下人:“把你們商大人趕出去,讓他別來煩我。”
盛翎幸災樂禍地看了一會,忽聽祈桑又開口了:“讓盛翎也滾出去,這段時間別來找我。”
盛翎:“……”
商璽聽到這句話,連胳膊都不痛了,離開的步伐比來時都要輕快。
盛翎:“……”
小人得志,等著。
*
盛翎代表千濱府去籌措軍資,裝模作樣去各仙門籌措一番后,便開始捧殺薛氏。
作為死要面子的百代世家,薛氏明面上裝得光明偉正,行為上自然不能扣扣搜搜,頓時騎虎難下,不得不狠狠被宰了一筆。
民間象征性地流傳了一段時間的薛氏美名后,就轉而開始贊揚千濱府的大義。
先前對于祈桑“不殺盛翎”的怨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還夸贊盛翎不辭辛勞籌措軍資,大義也。
為了速戰速決,祈桑親臨戰場,幾個劍殺陣就讓魔族連連敗退。
他坐在撐開的判命傘面上,手腕翻轉之間,便讓陣在半空中騰開,無數靈劍自陣法中落下,瞬間斬殺大批魔族。
判命傘骨邊緣纏了流蘇和飄帶,如琉璃藍海的傘面上流彩粲然。
祈桑冷臉坐在上面,俯視地上的流血殘骸,面色不改。
所有人都覺得月神面色冷肅,定然是被魔族氣得不輕,面對張牙舞爪的魔族更是怒氣沖霄。
其實他們都誤會了,祈桑是在氣判命。
判命大概也知道自己惹祈桑生氣了,飄起一串流蘇落在祈桑手腕上。
祈桑冷臉揮開流蘇,“回去就全都卸掉。”
判命委委屈屈地向上向下飄來飄去,試圖用自己的方式撒嬌。
坐在上面的祈桑沒辦法對自己的本命法器生氣,只能將怒氣發泄在騷擾人族的魔族身上。
他下手的動作越來越重,凜然的殺意不僅是魔族,連人族的修士都感受到了。
原本判命身上是沒有這些流蘇和飄帶的。
但靈器不愧是靈器,臨行前一晚臭美地給自己打扮得錦團花簇,還知道避開著所有人。
所以次日,在人族修士集結完畢,各自召出御劍時,祈桑召出了一把花里胡哨的流光傘。
流蘇飄到他臉上的時候,不可一世的月神大人表情是死一般的平靜。
“……”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眾人紛紛開始思考,是自己的審美沒有跟上月神,還是月神的品味有問題。
哪怕出于對強者的尊敬,大家也不約而同選擇了后面的那個答案。
第092章 第九十二章
魔族無首已久, 魔域各個派系皆自立為王,但始終沒人能強到擔得起“尊”號。
面對一盤散沙,修真界打起來自然讓對面節節敗退, 祈桑見局勢已穩, 不再多留。
平心而論, 判命把自己打扮得很好看, 只是祈桑實在是很不習慣本命法器這么花哨的樣子。
大概是因為對祈桑出門有陰影,哪怕這次對上魔族只是一場很小的戰爭, 盛翎也一定要跟著他一起出來。
祈桑回到營帳, 見到盛翎正在看輿圖, 開玩笑道:“你將千濱府這么多事務都留給商璽, 我都有點心疼他了。”
盛翎聞言, 也沒爭風吃醋, 只說:“那我獨自處理千濱府事務兩百年,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祈桑摸了摸鼻子, 有些心虛。
“我自然也是心疼你的……阿翎。”
盛翎也不為難祈桑, 放下輿圖走到祈桑身邊,表情凝重。
“祈桑,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計劃,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告訴我, 為什么要這么著急對魔族發動戰爭?”
看出祈桑打算編些好聽話來敷衍他, 盛翎正色打斷:“和天道有關, 對嗎?”
天道針對祈桑,本就是因為如今仙魔氣失衡,祈桑一人獨占氣運, 此消彼長。
這個問題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解決辦法,如果放任魔族勢力滋生, 必然伴隨著生靈涂炭。
祈桑雖不是什么菩薩心腸的人,但也不至于到這種漠視人命的地步。
判命已經被強行卸下了那些浮艷的裝飾,此刻老老實實窩在祈桑懷里,轉來轉去撒嬌。
它聽不懂祈桑和盛翎正在談論什么,只知道祈桑這時候心情不好,得想辦法哄哄它壞脾氣的主人。
營帳里只有一個主位,祈桑自然地在上面坐下,“我要的就是被天道針對。”
他不打算告訴盛翎,自己已經決定“去死”。
盛翎和商璽不同,后者雖然會極力勸阻他,但因為本身性格里帶著的自卑,商璽不敢反駁祈桑的決定。
但盛翎不同,大概是因為見識過祈桑小時候病懨懨的模樣,他一直很排斥將“死”和“祈桑”關聯在一起。
雖然有些對不起盛翎……
但他應該會將“謀劃了自己死亡”這件事,瞞到身死那天。
盛翎長相冷峻孤傲,眉眼間帶著虎狼的野性,從前看人時帶著的大多都是譏諷不屑。
過了百年,倒讓人愈發看不透了。
最終,盛翎還是岔開了話題。
“我覺得你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推……祈桑,我一直都猜不出你的想法。”
今日要屠魔,為避免狂風將發絲吹亂,祈桑出門前,讓商璽將自己的黑發束成高馬尾。
“天道想要誰死,有很多種辦法。”祈桑眉目低垂,“距離下一劫只剩下百年不到的時間,我需要確定,天道會怎么殺我。”
盛翎聞言,大致明白祈桑這么做的用意了,但他還是忍不住狠狠地皺了皺眉。
“你要……”
月神笑吟吟的,用最溫和的嗓音說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話。
“五十年內,我會將所有魔族趕盡殺絕。”
既然天道最關心的是兩界平衡,那祈桑就讓天秤另一端消失。
天道必然不會坐以待斃,而想要阻止這個局面,就需要一個代表來“傳達神意”。
祈桑指尖輕輕按住桌上的夜明珠,漫不經心地轉了幾下。
“回去之后,留意薛氏的動作,必要時刻,可以幫他們添一把火。”
盛翎很想問一句祈桑,是不是所有人都在他的算計之內。
最終,他還是沒有問出口。
因為他也清楚,能有資格與祈桑對弈的人只有天道,其余的人連棋子都算不上。
盛翎心口發冷,鈍刀割肉一般疼。
“祈桑,你太自負了,沒有人能保證自己一定能贏過天道。”
屋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祈桑掀開營帳的簾子,撐傘走到外面:“我一直都是這么自負的人。”
判命的傘面如透色琉璃,也像一團澆不滅的流動火,雨水打在上面的時候,可以清楚地看見雨滴的形狀。
雨天日光暗淡,但祈桑眼底倒映著判命的月藍火光,“人的野心總是會越來越大的。”
“我少時只想活過十八歲,名揚四海后又想仙途通順……如今,我只不過是讓我的野心更大了一點。”
——他想取代天道。
*
有月神坐鎮,毫無意外,此仗大捷。
在所有人都歡欣鼓舞的時候,卻發現只有盛翎回了千濱府,月神則留在魔域沒有回來。
眾人不解。
但很快就傳來消息——
月神孤身一人,持判命連戰四魔君。
七曜日便大勝,后斬四魔君頭顱立威。
剛從魔域回來的人心有戚戚,紛紛稱頌月神法力無邊,威可震天。
雖然這對修真界是好事,但也有不少人從中看出端倪——月神此舉,是不是有些過于心急了?
往常有任何關于千濱府的風吹草動,薛氏都會在第一時間跳出來。
但這次卻一反常態的,很久都沒動靜。
千濱府內,商璽正在提筆處理公務。
聽到部下稟報這個消息后,他筆尖一頓,讓墨汁暈染開一小團。
半晌后,他重新運筆:“殿下自有分寸。”
部下十分不解他這風輕云淡的態度,焦急開口:“商大人,殿下此舉分明是想將所有魔族趕盡殺絕——”
雖然魔族一直作亂,但物極必反,誰也不知道趕盡殺絕后,會出現什么不可控的變化。
若是真的出了什么無法挽回的事情……那月神,就成了千古罪人。
商璽終于停筆,將毛筆架在筆擱上。
他一句話未說,只是平靜的看著部下,卻讓對方瞬時閉了嘴,不甘心地告退。
柳昏花暝,倦鳥歸林。
商璽處理好了所有事務。
他推開書房的門,看見盛翎握著一卷文書,正在往這走。
兩人見面后,難得沒有唇槍舌劍地互相譏諷。
盛翎在商璽離開前,叫住了他。
“三日后,平城州大旱,你提前派人去那。”
商璽沒有對這件事的真實性表示懷疑,他只是微微瞇起眼,問:“你怎么會知道這件事?”
觀星預言,普天之下……
——唯有薛氏與月神能做到。
盛翎沒有理會他,徑直推開書房的門進去。
商璽握著劍柄站在原地許久,神色晦暗不明。
盛翎的變化定然是發生這兩百年里。
這兩百年,唯一的變數就是——霄暉。
*
霄暉聽見商璽來找他,也不意外。
早在聽說祈桑留在魔域時,他就料到商璽遲早會來找他。
商璽進來后,霄暉直接開門見山道:“盛翎的觀星,是我教給他的。”
商璽來時就已經有了猜測,但聽見霄暉這么爽快地承認,還是有些半信半疑。
“只有薛氏的人和殿下擁有觀星的能力,你是怎么做到的?”
霄暉桌上的花瓶里插著一枝錫綠花,這是他前兩日去郊外的那座月神廟里摘下的。
“有兩種可能。”霄暉說,“第一,我是薛氏的人,第二,我是另一個擁有觀星能力的種族,商大人覺得是哪一種?”
商璽的理智告訴他是后一種,但他想起霄暉來到千濱府的時間點,恰好是薛氏圣子失蹤的時間……
霄暉瞥見商璽的手一直壓在劍柄上,毫不掩飾防備警惕自己的姿態,他忍不住微嘲出聲。
“商璽,我知道你沒愚蠢到那種地步,不會現在殺了我,但以防萬一,我可以主動告訴你——我不是人族的。”
這一點商璽早有預料,但他在聽見霄暉下一句話的時候,還是沒忍住微微瞇起了眼睛。
霄暉說——
“盛翎如今也不是人族。”
霄暉推算過商璽的未來,知道這人未來對祈桑也有用處,不得不壓下心中的不耐,給他解釋。
“我是深淵里的混沌物種,天生就擁有觀星象的能力,薛氏曾讓我當過圣子,但結果你看到了——我和殿下來了千濱府。”
商璽沉聲道:“你說盛翎不是人族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霄暉眉眼間是很病態的蒼白,商璽看著他,總覺得有些熟悉。
“殿下消失的這些年,我一直在用觀星尋找他的下落,但因為殿下是神格,我沒辦法窺探他的行蹤。”
霄暉指尖敲了幾下桌面,大抵是因為接下來的話讓他有些不爽,連帶著臉上的表情都冷了下來。
“盛翎與殿下羈絆最深,只有他觀星,才有可能找出殿下的下落。”
商璽已經猜到霄暉接下來要說什么了。
“所以我找盛翎坦白了身份,說還有一個方法有可能找到殿下的下落,同時問他——”
“如果這個方法需要他拋棄自己的道,墮落成混沌物種,他愿意嗎?”
結果顯而易見。
果不其然,霄暉漫不經心地開口。
“我讓他剖出了自己的道骨,將一身修為墮落成混沌物種。”
商璽沒問盛翎的觀星結果。
如果盛翎能觀測出祈桑什么時候回來,也不必等待得如此煎熬了。
“能觀星這件事,是他主動透露給你的。”
霄暉語氣篤定,臉上沒有半分對此的意外。
“你沒必要跟我說假話,你知道他為什么主動透露給你嗎?”
商璽一直覺得霄暉心思深沉,不能久留在祈桑身邊,如今亦是。
“如果我猜得不錯,殿下如今應該打算屠盡魔族,逼天道對他下手。”霄暉看著錫綠花枝,嗓音淡淡,“混沌物種嚴格來說,也算是魔。”
——所以遲早有一天,祈桑要親手殺了他和盛翎。
盛翎主動暴露這件事,就是為了讓商璽有所準備。
……未來只有商璽一個人,能幫到殿下了。
第093章 第九十三章
商璽從霄暉那離開時, 已是子夜。
……他從沒有想過,祈桑會殺死盛翎。
以前商璽會想,或許自己在祈桑心里, 某些時候地位是能超越盛翎的。
但從凌云寺回來以后, 他才想明白——祈桑自己都沒發現, 這份青梅竹馬的情誼, 并不是只有盛翎一人在乎。
子夜,月光淺淺。
商璽心如亂麻, 他甚至十分可悲地想, 如果能讓祈桑不傷心, 他愿意替代盛翎去死。
……但他從始至終都沒有這個資格。
他甚至都不敢去猜測, 如果是自己死去, 祈桑會不會覺得難過。
*
魔域瘴氣彌漫, 尋常修士都待不過一月。
有不少人以為,祈桑在殺死四魔君后, 就會離開魔域。
孤身留在魔域, 哪怕一人當百,難道還準備只手遮天不成?
舊王既死,新王當立。
在魔域的眾魔推舉了新魔君,準備開始慶祝大典時, 有人懶洋洋的聲音自大殿門外傳來。
祈桑一襲白衣踏入大殿, 面上端著三分笑意:“我還沒走呢, 怎么不邀請我?”
劍光如虹,洶涌的劍氣將魔族逼退。
立于王位之前的大魔還沒反應過來,便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頭顱被判命斬下。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魔兵驚恐萬狀,他們準備抽出劍反擊, 卻在強大的威壓下一動都不能動。
祈桑不疾不徐地走到大魔的尸身前,故作慈悲地為死不瞑目的大魔合上眼。
“你們的新王死了,這可怎么辦呢?”
祈桑放松了威壓的釋放,下面七零八落跪倒一片,皆在大口地喘著氣,額間冒出冷汗。
死亡的恐懼在瞬間吞沒了他們,這一瞬間,他們大腦空白。
祈桑不為難他們,面色自若地在王位上坐下,支頤淺笑:“我給你們兩個選擇。”
底下的魔族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先開口。
“第一,歸降千濱府。”
祈桑視線掃過群魔,態度漫不經心。
“第二,你們可以繼續推舉新王……當然,他的登王大典我還會來做客。”
如此直白的威脅,讓自認惡貫滿盈的魔頭都自愧不如。
若不是時機不對,他們簡直要罵一聲“無恥”。
祈桑耐心地等待了片刻,他知道這群魔一時半會兒給不出他答案,但他不介意浪費一點時間。
又等了許久,終于有魔族按耐不住了。
察覺到背后有魔族要偷襲,祈桑頭也不回,手腕輕轉間,便讓身后的魔族目眥欲裂,瞬息便被扭斷了脖頸。
絕對的實力差距,讓那些蠢蠢欲動的魔族瞬間跌退回原位。
祈桑嫌棄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魔族,在鮮血將要蔓延到他腳下前,起身離開魔族王座。
“明日午時,我會來問你們的答案……四方魔族,任意一方歸降我都歡迎。”
臨走前,他說了最后一句話。
“哪族不降,我便屠盡哪一族。”
“希望你們能做出理智的決定。”
*
這件事流傳回江都時,事情已經塵埃落定。
四部魔族里,由實力最強勁的纏蟒族帶頭反抗。四千余纏蟒族發起攻擊,祈桑卻坐在他們的王位上,翻手覆手間,便讓一個部族死傷無數。
直至纏蟒族徹底死絕,也不過一個時辰。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就算余下三族心懷鬼胎,表面上也只能安分沉默地臣服。
此舉雖說振奮民心,但因為祈桑的雷霆手段太過驚世駭俗,不少人心中遲疑不定。
他們覺得祈桑的形象,和他們想象中的神明該有的形象大相徑庭。
不像神仙,更像魔。
好事者更是趁機散播言論,引發恐慌。
“說是屠魔,不知道的,還以為月神準備奪權魔君,在魔域再立為王……”
但是這個說法根本站不住腳跟,很快便被人戟指怒目。
“你若覺得魔族好,就別待在江都,受了月神殿下的庇護還在這口出狂言,賤人!”
……
人心惶惶時,薛氏命人傳出一則告示。
“天地生魔便是為了平衡氣運,如今氣運一端薪盡火滅,天命承載于一人,為天不容,恐遭天譴。”
薛氏的告示一出,原先就心思搖擺不定的百姓心里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決斷。
相信月神者愿意肝腦涂地,懷疑月神者不啻夸大其詞。
……
三日后,平城州高溫不止,田野大旱。
七曜日后,淼州堤壩決堤,淹死無數。
半月的時間,各地災害連連。
商璽派人前往,發現淼州的堤壩是人為破壞,其余地方也大多是人禍而不是天災。
他帶人安撫災民,卻仍聽見不知情的災民痛罵月神的自私。
雖然知道這一切都在祈桑的計劃之內,但他依然覺得有些無力。
為了避免薛氏再制造這些“天災”,商璽只能帶人將薛氏圍起,如此過激的反應更證實了薛氏“預言”的真實性。
百姓里騷動不動,薛氏更加明目張膽地打壓月神,趁機散播出不少流言蜚語。
有些人信了,有些人沒信,但千濱府始終沒有給出回應,便讓“天怒降災”這個說法成為了大勢所趨。
月神不日將回千濱府,薛氏愈發著急。
他們雖然是百代世家,根基深厚,但在民眾的信仰這一塊,遠遠不如千濱府。
偽神和真神之間的區別,是難以逾越的鴻溝。
在薛氏忙得焦頭爛額時,事情卻突然有了轉機——他們消失了百年的圣子,回來了。
這是祈桑在臨走前就和霄暉商量好的計劃,心急的薛氏明知有詐,依然十成十會選擇入套。
圣子消失了太久,回來的時間又恰好在這個節骨眼,不得不讓人懷疑。
見過圣子的那一輩長老,早就在百年前就離奇死亡,只剩下一個人在那場突如其來的災厄中活了下來。
這位長老因為這件事瞎了一只眼,人也變得瘋癲——聽說他的這只眼睛可以窺透天意,可惜瞎了,人對薛氏也就沒用了。
這名大難不死的老毒蟲拄著拐杖走到圣子面前,用沒瞎的那只眼睛艱難地看了他許久。
倏然,他的嘴唇劇烈顫抖了幾下,瞬間跪倒在地,完好的那只眼睛里爆發出喜悅,瞎掉的那只眼睛里卻灰蒙蒙的,像蓋了一層爛掉的白漿。
老毒蟲以一種祈神的姿勢抓著霄暉的衣擺,露出癲狂又狂喜的笑容。
“圣子殿下如今已是半神之軀,當承載天命,我薛氏復興有望——!”
當人們開始厭棄舊的神明,就需要一個新的神明來作為信仰的承載體。
——霄暉被薛氏選成這個新的承載體。
薛氏被誘惑著滋生出了更龐大的欲望,但他們低估了“傀儡”的自我,并將薛氏的鎖鏈親手遞給了霄暉。
霄暉掩蓋住眼底的冷意,將這位瞎了眼的長老扶了起來,他將自己偽裝得如同剛離開深淵時那般單純、好拿捏。
沒有人注意到,那位長老在被他扶起來的瞬間,身子在微微發抖,像是害怕極了。
當年霄暉一夜屠殺十數位長老,并沒有遮掩自己的真實面容,他沒有想過要留活口,但陰差陽錯的,他留了眼前這人一命。
只是在這人的體內種下不容反抗的指令,一旦他下達指令,這個人絕對是他最好用的傀儡。
薛氏找回圣子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江都,明明是一件很詭異的事情,他們卻將這件事包裝成了“天意”。
無論什么事情,只要加上“天意”二字,似乎就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薛氏毫不遮掩對這名圣子的喜愛,他們用盡贊美之詞來稱頌這位圣子的功德。
霄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過這些事。
他完美地扮演著一個強大愚蠢的圣子,一步步獲取薛氏的信任。
本就沒有信仰,或者信仰不堅定的人,瞬間在薛氏的洗腦下開始信仰圣子。
霄暉坐著薛氏準備的金玉步攆,在大街上游行的時候,表面上笑得溫和親近,實則心里滿是不耐與譏諷。
他看著那些忘恩負義的百姓,看著他們狂熱地追捧“圣子”,心里不由冷笑出聲。
月神屠殺魔族,不管出于私心還是大義,在事實上,就是為他們提供了很多便利。
讓他們免受魔族的騷擾,卻反過來成為他們攻擊月神的借口。
薛氏說是讓圣子游行散福,實則他們根本沒有給霄暉下達任何指令。
霄暉就這么懶散地坐在金玉步攆內,看著底下人狂熱的表情,都有些厭煩了。
如果看到有人用仇視憤恨的目光看著他,他反而會更加愉悅一點——會在如今用這個表情看著自己的,只能是月神的信徒了。
霄暉臉上帶著一面黃金面具,遮住半張臉。
百姓看不到他冰冷的視線,只能看見他彎起的嘴角,上面掛著虛偽的笑意。
無數鮮花被丟上金玉步攆,他不由思考月神曾經被信徒這樣“愛”過嗎?
大概是沒有的,因為月神從不屑于來這種形式的游行,他從不在意百姓的信仰。
從前霄暉不解,祈桑明明是神明,為什么完全不在意百姓的信仰?
現在他明白了,因為只需要一個華麗的包裝,或者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能讓這群百姓將曾經的所有喜愛,都灌注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霄暉視線在那群狂熱的百姓中掃過,終于他的目光停住,落在一個不起眼的人身上。
——這是千濱府的人。
那個人抬起頭,霄暉指尖叩著金玉步攆的欄桿,視線狀似不經意地瞥向一個地方。
那個人便垂下頭,悄無聲息地隱沒進人群里,往霄暉看的地方走去。
霄暉看著人聲鼎沸的人群,心中卻在思念孤身在魔域的月神。
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可能和祈桑再見……以霄暉的身份,而不是圣子的身份。
第094章 第九十四章
以殺止殺, 終不是長久之計。
在殺盡了一個魔域族群,又殺完半個魔域的魔族后,祈桑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倒不是覺得自己殘忍, 畢竟魔域這些大魔, 若說手上全然清白,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人與魔本就是天敵, 若不是天道不允,兩方互相爭斗這么多年, 怎么可能讓魔族茍延殘喘這么久?
魔域云迷霧鎖, 魔宮內, 亦是陰濕晦暝。
祈桑面前的桌上擺著許多公文, 都是今早從千濱府傳來的信件。
商璽將江都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事無巨細地寫在了上面, 時不時摻雜進一點雞毛蒜皮的廢話,直接被祈桑忽略了。
在看到霄暉成功光明正大地“潛伏”進薛氏后, 祈桑忍不住勾起了唇, 心情愉悅起來。
好心情沒持續片刻。
祈桑余光瞥向一旁伺候的低等魔族,看見了對方袖中隱約露出的寒芒。
祈桑:“……”
他忍不住在心中嘆息。
——這是他今天第三次被不同的魔族刺殺了。
挺好的,很執著。
若不是要殺的人是他,祈桑簡直要忍不住夸他們一句“勇士”了。
明知毫無勝算, 偏要赴死賭一個“可能”。
從前他覺得愚不可及, 如今自己亦是局中人, 倒能理解三分了。
與纏蟒族一戰,他看似大獲全勝,實則是以燃燒壽數為代價, 維持表面的云淡風輕。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他已經在準備去死了, 原先遙無邊際的長生也沒了用處。
算算時間,這段時間對魔族的打壓,差不多也到天道的容忍極限了。
祈桑很清楚,種族間的仇恨讓這些魔族永遠也不可能真心實意地臣服于他。
他也不會自大地認為自己可以馴服這些“野獸”。
魔族如今被他這般羞辱,定然心有怨恨。
如果他死了,人族定當會被魔族全力報復。
祈桑只是想打破天道給自己下的必死判詞,還不打算讓自己背上這么多條人命債。
早在來魔域之前,他就已經想好應對的策略了——他會想辦法讓薛氏與魔族勾結,聯手鏟除月神。
月神死后,就沒人能制衡薛氏了。
所以他還留下一道保險,也就是如今薛氏的圣子,霄暉。
魔族和薛氏都不會是最后的贏家,哪怕月神隕落,最后的贏家——
依然只會是千濱府。
*
等到民間怨聲不斷,反抗的情緒持續沸騰。
祈桑終于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回到江都,魔域的魔族一半不舍,一半歡呼。
歡呼的是終于送走了這個煞星。
不舍的是沒能讓祈桑死在魔域。
趁著夜色正濃,祈桑避開所有人回到千濱府,他的臥房獨占一園,四周沒有別人打擾。
推門前,卻發現里面點著一盞燭燈,晃動的光將清冷的長夜都襯得有些溫馨了。
祈桑只詫異片刻,便推門而入。
桌上擺著一套茶具,有一人端坐在邊,裊裊爐香混合著茶煙,潑成一副荷塘水夜,一室靜謐。
祈桑自然地坐在霄暉對面:“深夜造訪,圣子大人是來尋仇的嗎?”
霄暉起身為祈桑倒了一杯茶,“我們之間能有什么仇?”
這段時間在魔域,祈桑吃的每一顆果子,喝的每一口茶水,都要擔心有沒有被下毒。
習慣了警惕,此刻也一時半會沒辦法放松下來,便沒有喝霄暉為他倒的這杯茶水。
他本意并不是防備霄暉,但看對方的表情,似乎是誤會了什么。
最終,祈桑還是端起茶飲了一口,“很久沒有喝到你泡給我的茶了。”
這番話是為了緩和氣氛,但霄暉表情未變,依然安靜而專注:“在魔域,你過得是不是很苦?”
祈桑不習慣傾訴,聞言只是搖了搖頭。
霄暉早就料到對方會否認,拂了拂祈桑的額間發。
他以一種似乎是嘆息,卻又帶著些許愛憐的語氣道:“祈桑小公子,從出生起,就沒受過這么大的委屈吧。”
這算委屈嗎?
祈桑拖著腮,纖長的睫羽在眼睛下方投下一小片陰影,清冷的眼神里似乎閃過些許恍惚。
他總覺得眼前的霄暉似乎和從前有哪里不一樣了,或者說……他從霄暉身上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影子。
桌上擺著薛氏為霄暉打造的黃金面具。
白日里代表了薛氏至高無上的榮耀,夜晚卻隨意地擺在桌上,像一塊廢銅爛鐵。
霄暉笑意溫和:“殿下不在的這些天,我算不算超常發揮,完成了您布置的任務?”
祈桑下意識點點頭,就見到對面那人的面容頓時如春風化雪,萬木復蘇。
“所以,桑桑小殿下,你會獎勵我嗎?”
像是圖窮匕見,卻不帶有任何惡意。
反而爭搶著,想要獻上自己的一切。
“圣子大人想要什么嘉獎?”祈桑微微挑眉,“我如今只是落魄的舊神,恐怕沒辦法給你想要的。”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余光瞥見床頭擺著的那盆曇花。
霄暉沒發現祈桑的異樣,倏然俯身靠近對方,兩人的鼻尖幾乎要撞在一起,呼吸時帶出的熱氣也纏綿地交織。
霄暉說:“商璽喜歡你。”
祈桑很自然地“嗯”了一聲。
霄暉又說:“盛翎也是。”
祈桑繼續敷衍地應了一聲。
霄暉毫不遮掩自己語氣里的醋意。
“您知道了,但您還是將他們留在了身邊。”
祈桑不知道霄暉在發什么瘋,“我還知道你也喜歡我,不是照樣把你留在我身邊了?”
因為對方最近功勞苦勞都有,所以他不介意縱容一會對方。
提起這件事,霄暉就滿腹委屈。
“……根本不是,您把我送走了,送回那個豺狼虎豹環伺的地方,您真是太狠心了。”
祈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眼神似乎在說,薛氏里,誰能比你更兇惡?
“我對你還不夠好嗎?”祈桑說,“商璽說他喜歡我的時候,我可是扇了他一巴掌。”
現在看來,他應該平等地給每一個心懷不軌的下屬都扇一巴掌。
包括現在看起來老實本分的盛翎。
祈桑抬手摸上霄暉的下巴,拇指與食指卻在下一瞬間捏緊,強迫對方微微仰起頭。
“你也想試試嗎,圣子大人?”
霄暉目光沉下許多,明明本體是狐貍,眼神里卻流露出虎狼的野心:“這算懲罰,還是嘉獎?”
“我一直把它當做是懲罰。”祈桑被這話逗笑了,“難道你們會覺得這是嘉獎嗎?”
可真夠……變態的。
怎么千濱府招來的都是這樣的人呢?
霄暉閉上眼,將自己的額頭輕輕貼在對方的額頭上。
“是的,這是足夠我為之爭得頭破血流的無上嘉賞。”
祈桑哼笑一聲,將人一把推開,旋即卻笑盈盈地望著他,手掌不輕不重地拍了他的臉兩下。
這是一個特別侮辱人的動作,霄暉喉結卻詭異地上下滾動兩下,仿佛在努力壓抑著什么情緒。
霄暉直直地凝視著對方的眼睛,月神深灰色的眼眸中暈染了燭火的橘黃。
像是晚霞下的春水,讓人恨不得溺死在里面。
祈桑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霄暉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
戳穿了那層窗戶紙,反而讓天真的月神更加篤定,霄暉不會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
祈桑相信霄暉是個理智的人。
……盡管霄暉自己都不確定,自己有這個自制力。
霄暉突然抬手搭上祈桑的后頸,但沒用力,姿勢像是隨時準備將對方推進自己的懷中。
祈桑面色不改,平靜地直視對方,甚至語調都帶著戲謔的意味:“圣子大人,這是在做什么?”
霄暉搭著祈桑后頸的手終于有了動作,他向上抬手,解下了祈桑扎起披發的發繩。
原先的發型瞬間散開,讓平日里一絲不茍的月神殿下多了幾分倉促狼狽。
祈桑視線順著對方的手望去,看見了一條藍色的發帶。
這條發是他在凌云寺里拿到的,曾被阿符用別的借口拿走過。
后來在自己臨走前,阿符最后為他梳了一次頭發,用的就是這條發帶。
大概是因為習慣了,回來以后,祈桑也讓商璽一直用這條發帶為他梳發。
“我想向您再討一個嘉獎。”霄暉掌心握緊這條發帶,“我想向您討走它。”
“可以啊。”祈桑隨意的點了點頭,“但是你把它拿走了,讓我披頭散發,這是否有些不合規矩呢?”
霄暉早就料到他會這么說,變戲法似的從自己身后拿出一條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綴珠發鏈。
這條發鏈的確華麗,但款式莊重,以祈桑的身份用,不算過分。
見祈桑一直若有所思地望著發鏈,霄暉明白他有所顧忌,解釋道:“我特意命人將他打造得低調一點,不會影響你的。”
祈桑心里的確有些在意這條發鏈,但在意的不是這個。
他接過發鏈,在手上端詳了一會。
“……怎么一個個的,都這么喜歡珠鏈?”
霄暉見祈桑收下發鏈,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因為這句話,頓時收斂了臉上的笑容。
他壓抑住心底的煩悶情緒,努力不讓祈桑覺得自己幼稚不成熟。
……這又是誰?
誰料向來敏銳的祈桑,卻像是沒察覺到霄暉的壞心情一般,主動提起此事。
“其實,這段時間一見到你,我就覺得很熟悉,很想問你一個問題……”
霄暉明知這個問題不是自己想聽的,卻還是忍不住屏息凝神,等待對方接下來的話。
祈桑把玩著手中的珠鏈,隨口道:“你認不認識一個人他叫阿符,符紙的符。”
霄暉心狠狠一沉,胸口像被重錘砸了一下
他能猜到祈桑為什么這么問,多半是因為他剛剛送出的這條發鏈。
半月前他打造出這條珠鏈時,那滿心的期待已經蕩然無存。
現在霄暉只希望時間到退回一炷香前,他說什么也不會再把這條該死的珠鏈拿出來。
……還有那見鬼的阿符,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以前從不曾聽殿下提起過。
“你們真的很像。”
祈桑渾然不覺對方的沉默。
他垂下珠鏈在蠟燭前晃了晃,看著珠鏈的影子倒映在桌上。
“我有時候都會覺得,你們就是同一個人……當然,這只是我的錯覺。”
霄暉用力閉上眼,讓自己心里翻涌的情緒平復下來。
“殿下想要找他嗎?我可以幫您算出他如今在何處。”
“不用了。”
祈桑微微搖頭。
“他已經死在了很多年前。”
霄暉眸色微深,呼吸短促地停滯一瞬。
如果“阿符”是一個活人,他不會在乎。
可如果這個人已經死了……
那祈桑,或許會記對方一輩子。
這是霄暉最不愿看到的。
第095章 第九十五章
祈桑試圖用珠鏈把頭發纏起來, 但是細長的珠鏈容易勾到頭發,一弄不好就會纏在一起。
霄暉主動起身站到祈桑身后,勾起對方的頭發, 接過珠鏈, 不算熟悉卻極為認真地幫祈桑簡單地束了發。
流蘇與珍珠在半束的黑發中若隱若現。
霄暉眼神里藏著固執, 一瞬不瞬地盯著祈桑:“殿下覺得我們哪里像?”
祈桑很想說他們哪里都像, 但這話顯而易見會讓霄暉生氣……不對他發脾氣,生悶氣也不行, 不能被薛氏看出端倪。
“是我看錯了。”祈桑為霄暉倒了一杯茶, “你卓爾不群, 身上沒有旁人的影子。”
明知這話只是為了安撫自己, 霄暉仍是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對方的輕語溫言里。
“殿下, 我想讓您為我取個新的名字。”
霄暉這名字雖是祈桑賜名, 但歸根到底,不是專門為他的。
如果未來……祈桑不要他了, 那這個名字就是祈桑曾存在于他身邊的證明。
祈桑是個非常不會取名的人, 當初為千濱府那只流浪犬取名霄暉,也是機緣巧合下才想到的。
于是月神殿下決定量力而行,果斷地拒絕了:“我不會取名字。”
向來聽話的霄暉卻鍥而不舍,堅持道:“商璽說, 他的名字就是您為他取的。”
因為這件事, 霄暉嫉妒了商璽很久。
一直到現在, 想起商璽那耀武揚威的表情,他心臟都會沉悶許久。
祈桑沒理由再推辭下去了:“你有什么喜歡的姓氏嗎?嗯……祈怎么樣?”
霄暉仔仔細細為祈桑梳理好最后一縷頭發,“您以‘謝’為姓, 為我取名吧。”
祈桑虛心求問:“有什么講究嗎?”
“謝,辭也。”霄暉說, “我把這個名字,當成您臨別前送我的禮物,等您回來,我會還禮的。”
祈桑對商璽和盛翎說的都是他“準備赴死”。
唯獨霄暉說這只是一場“離別”,就好像他只是出門遠行,歸期不定,但終有一日會回來。
“你這么篤定我能贏過天道?”祈桑挑了挑眉,“這件事,應該沒辦法用觀星算出來吧?”
霄暉故作鎮定地垂眸飲了一口茶,“不需要觀星……我能看出來。”
“好吧,多謝你的祝福。”祈桑忍俊不禁,“我想好要給你取什么名字了。”
霄暉出神地望著他的笑容。
祈桑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寫字。
一筆一劃,最終組成了一個名字。
——謝亭玨。
祈桑捻了捻指尖的水,解釋道:“謝是你所期之姓,亭為遮風避雨之所,玨嘛……君子如玉,玨為雙玉。”
霄暉在心底反復默念幾遍這個名字,才珍而視之問道:“為什么是雙玉?鈺……不可以嗎?”
祈桑語調輕松,雙手托腮,笑瞇瞇道:“因為你比旁人都特殊呀。”
謝亭玨瞳孔劇烈顫抖幾下,猝然移開目光,深呼吸了一口氣,屏住許久,才緩緩吐出。
很多年前埋在心里的那顆錫綠果生根發芽,在一瞬間就成長為粉海花瀑。
總是令他畏縮不敢前的自卑,被祈桑一句話就打碎成彩色的花,斑斕裝點四周。
祈桑特別喜歡逗他,“不喜歡嗎?”
他覺得霄暉……不,謝亭玨的反應特別有趣,像撓一下下巴就會搖一下尾巴的犬類。
謝亭玨反應過度,差點把桌子都推歪。
“喜歡!我很喜歡您給我取的這個名字!”
溢出的茶水不小心濺到祈桑身上,他無奈地看了謝亭玨一眼,施法除凈。
“這段時間在薛氏那,委屈你了。”
此話一出,頓時讓謝亭玨冷靜許多,他努力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正事上……
避免自己的心臟,會因為承受不住過于強烈的喜悅而停止。
謝亭玨將自己這兩日新獲得的情報匯報給祈桑聽,“薛氏似乎有意與魔族合作……需要暗中阻止嗎?”
“不必。”祈桑說,“是我刻意放任魔族與他們聯系的……你負責在最后,確保薛氏的掌控權在千濱府手上就行。”
祈桑看著房間點燃的蠟燭,估算著自己回來了多久,“你可以在千濱府待多久?”
“日出之前,我都可以留在千濱府。”謝亭玨說,“天亮后,我要去為薛氏觀星。”
祈桑甚至都不需要多問,就能猜到薛氏會怎么對待謝亭玨,他戳了下謝亭玨的額頭。
“深淵里的小狐貍,沒想到人間是這樣人心險惡的地方吧,你想回家嗎?”
謝亭玨沒吭聲,默默搖了搖頭。
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想家”,還是“不是家”。
祈桑揉了揉謝亭玨的腦袋,期待問:“你可以變成狐貍的樣子嗎?我還沒有見過深淵的狐貍。”
謝亭玨遲疑了片刻,磨磨蹭蹭地糾結著。
祈桑正在思考,自己這話會不會觸犯了狐族什么禁忌。
在祈桑十三歲那年,身體還沒那么差,是個粉雕玉琢的小白團子。
當時祈府抓到一只偷溜進他房間的狐貍,藏在他的被子里滾來滾去,不知道干什么。
在小白團子想要摸一摸狐貍的時候,那只狐貍和他說,如果摸了狐貍的耳朵和尾巴就要嫁給狐貍。
于是當時的祈桑不顧狐貍的苦苦哀求,轉身就走。
狐貍迫不得已才說了實話,說剛剛那番話其實是它現編的。
誰知道等祈桑摸完之后,這只狐貍又改口說,狐族確實有這個規矩,以后祈桑要嫁給它。
祈桑在守諾和毀約之間,選擇了請道長過來,趕走了這只狐貍。
自此,他對這個愛撒謊的種族敬而遠之。
在不算漫長的等待過后,祈桑終于得到了謝亭玨的答案,對方眼神有些飄忽。
“不可以摸狐族的耳朵和尾巴,因為……”
祈桑接過話,自信回答。
“因為這樣就要嫁給那只狐貍?”
謝亭玨:“……?”
謝亭玨:“誰說的?”
祈桑睜著一雙清澈無辜的眼睛,“我上一次摸的狐貍是這么說的。”
謝亭玨頗有些咬牙切齒:“……您哪里都可以摸,狐族沒有這個規矩。”
不知道哪來的野狐貍勾引殿下,還說了這些上不得道的東西。
不會是之前殿下說的那個阿符吧……聽名字就不像個好人。
時隔幾百年,祈桑終于又摸到了狐貍。
謝亭玨是一只白狐,哪怕是狐貍的形態,也是那種一看就不好惹的樣子。
在討好祈桑這方面,謝亭玨無師自通。
他讓自己的毛微微炸起,這樣摸起來既不會刺手,又顯得很蓬松。
順毛摸了一會,謝亭玨的尾巴就忍不住微微搖了起來,不小心打翻了祈桑的茶杯。
祈桑沒在意對方的這點冒失,順毛摸了一下狐貍,“謝亭玨……你覺得,我有必要和天命爭嗎?”
變成了狐貍的謝亭玨沒辦法回答他,只能搖搖尾巴,讓蓬松柔軟的尾巴搭在祈桑的手臂上。
謝亭玨望著祈桑的眼睛,有一瞬間覺得對方是故意讓他變成狐貍,才問了這個問題。
——因為無所不能的月神大人,是不能在別人面前表露出軟弱的。
但在一只狐貍面前,可以短暫地放松一下。
有些人因為太過強大,所以很容易讓人忘了——這個人在第一次選擇背負起責任的時候,比所有人都要青澀無措。
沒有人教過他應該怎么承擔責任,承擔多少責任,所以他必須將所有責任都扛起。
他嘴上說著不在乎這些人的生死,其實這些年從不曾輕賤過任何人的性命。
外人眼里意氣風發的月神殿下,其實修道時不過十八歲,尚未成神便父母雙亡,成神后身邊只剩下一個青梅竹馬陪伴著。
華庭光淺,和月等天明。
祈桑開著窗戶,偏頭看著靜默的長夜。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晚風有些冷,謝亭玨便讓自己靠祈桑更近一些,用自己的皮毛為對方擋掉些許寒風。
天邊的月亮落下了。
天將明未明時,祈桑推了推謝亭玨:“天亮了,你該走了。”
謝亭玨沒有猶豫,仰起頭看著祈桑,對方臉上已經沒有昨晚的迷茫。
天亮了,祈桑又變回月神大人了。
謝亭玨重新變回人形,但沒有著急離開,而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態度,給了祈桑一個擁抱。
“殿下,您錯了。”
“千濱府才是我的家。”
屋內的夜明珠已經不再發光。
祈桑怔然片刻,垂眸道:“沒有家人的地方,不能稱之為‘家’。”
謝亭玨松開手,半跪在祈桑面前,與跪坐的祈桑平視。
“殿下,您可以給我一個成為您家人的機會嗎?”
“你的要求好多。”
祈桑微微歪頭,笑了。
“你是第一個和我說這話的人。”
謝亭玨依然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是第一個說出來的,但我絕對不是唯一一個這么想的。”
祈桑沒有思考很久,起身將不再發光的夜明珠收起來,像是隨口回答。
“如果我能活下來,與你重逢的話……好啊。”
謝亭玨還來不及喜悅,就因為對方的下一句話而把心提了起來。
“但是——”
祈桑表情嚴肅,卻在下一瞬破功。
“別忘了,你說你要還我一個禮物哦。”
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
清晨薄霧, 霧里透出曦光。
祈桑回府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千濱府,不過半柱香, 商璽便敲響了他的門。
進來后, 商璽最先看到的就是桌上擺著的兩個茶杯, 他沒有點破昨晚有客造訪, 只是將這個茶杯推到角落。
“殿下,如今城中俱是覬覦您性命的雜碎, 需要我隱瞞您回到江都的消息嗎?”
“不用, 薛氏早就知道我回來的事了。”祈桑翻開一個茶杯, 為商璽倒了杯茶, “盛翎呢?”
這幾日, 為避免薛氏流傳出那些不利于千濱府的言論, 盛翎都在外巡察。
盛翎曾經半日斬首百余人的事跡在民間流傳頗廣,見到他隨衛隊一同巡城, 不少人恨不得自己沒長那個嘴巴。
商璽解釋后, 祈桑雖然不意外,但也有些頭疼:“我就知道他不會聽話。”
明明都說了,必要時刻可以幫薛氏推波助瀾,盛翎卻還……算了。
祈桑將一塊石佩擺在桌子上, “這樣東西, 你可在你們族中見過?”
石佩上刻著海浪和螺殼, 還有坐在石頭上望海的鮫人。
商璽接過石佩,端詳片刻后篤定道:“這是鮫人族的信物,代表鮫人曾欠持有石佩者一個恩情。”
“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祈桑收好石佩, “他們說這是祖上很多年前留下來的傳家寶,可惜沒人知道用途。”
商璽似乎有話要說。
祈桑恍若未覺:“你說, 我如今拿著信物去找他們,他們會愿意幫我嗎?”
商璽斟酌了一下語言,面色復雜:“從很多年前,鮫人族便不再給外族信物了,尤其是……”
他沒有明說,但祈桑能明白他的意思。
——鮫人族如今恨透了人族。
起初鮫人過的并不是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它們的歌聲可以凈化精神,并且從不吝嗇自己的善意。
但隨著各個種族不斷獵捕鮫人,鮫人也演變出了強悍的生存能力。
唯有人族“鍥而不舍”,至今仍有獵鮫人。
當年的商璽,就是祈桑從拍行里買下的。
祈桑有些苦惱:“如果我把你帶過去,他們會不會在你的面子上幫我?”
商璽也很認真地回答他:“他們只會覺得我背叛族群,把我和您一起當場斬殺。”
祈桑:“……”
商璽和誰學的冷笑話?
商璽發現自己的話,只讓祈桑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尷尬地干咳一聲。
“您想讓鮫人族群幫您什么?我看看我能不能幫助您……”
“這次你沒辦法幫我了。”祈桑絲毫沒有猶豫,“我想借用一下他們的圣器。”
“深淵里的混沌物種很難殺,如果借用鮫人族圣器,除掉它們會更方便一些。”
鮫人族幾千年前,便擁有了當世最為強大的凈化能力,混沌物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一種不被凈化的煞氣。
說來也挺諷刺的,曾經的深淵正是因為有了鮫人的凈化,不至于鬼魅橫行。
后來因為魔族,人族,妖族……大肆獵鮫的行為,鮫人避世不出,混沌物種才開始肆虐。
這就是族群的意義,這個種族里的所有生命,都被不可忤逆地連成了一個共同體,個體造業,族群償還。
但敢獵鮫的人也有能力自保,真正被逃出深淵的混沌物種殺死的,往往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商璽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語氣突然不自然許多:“所有混沌物種,您都會殺死嗎?”
“當然。”祈桑似笑非笑地看著商璽,“商璽,你為什么看起來有些緊張?”
商璽想到了盛翎。
祈桑知道盛翎墮魔了嗎?
如果是盛翎……
祈桑也會毫不留情地殺死嗎?
商璽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我只是在想,會不會有些混沌物種,您不想殺。”
“沒有什么想不想。”
祈桑語氣也沒有絲毫變化。
“我已經沒辦法選擇另一條路了。”
*
最終祈桑還是決定去一趟鮫人海域。
只有商璽能找到那,祈桑便帶他一同前去。
盛翎本來不太希望他們兩個一起去,畢竟上一次兩人出門,一離開就是兩百年。
但在問清楚祈桑的目的以后,他默了默,只說了一句“早去早回”。
鮫人海域迷津歧路,商璽給了祈桑一顆鮫珠,含在嘴里就可以在水下呼吸。
鮫人早就猜到族里會出“叛徒”,饒是商璽,也差點在深海中迷失方向。
待找到鮫人領地時,兩人都有些累乏。
領地的大門被斜生的珊瑚攔住,祈桑試探性摸了一下,腳下便瞬間騰起一個巨大的陣法。
商璽面色一肅,下意識想要將祈桑推到陣法外面。
祈桑抬手制止了他的舉動,“等等看。”
理智回籠,商璽環顧四周,才發現這個陣法并不是殺陣。
只是在一道白光籠罩后,兩人同時失去了大部分靈力,幾乎變成了凡人。
商璽還好,本身就是鮫人,能適應周圍的環境。
祈桑卻被海底的冰寒侵體,臉色瞬間白了幾分,幸好嘴里含著鮫珠鮫珠,否則他此刻能不能呼吸都成問題。
珊瑚門沒再阻攔兩人。
因為鮫人明白,能找到這里的人,不會因為這點挫折就識趣地知難而退。
祈桑率先邁步進入門內。
四周的景色開始變幻,幾息后,兩人便到了鮫人宮殿,兩排站著無數手持武器的鮫人,白石磚的正前方,盡頭坐著一名不威自怒的長者。
——這大概就是鮫人族的王。
瑤臺瓊室,貝闕珠宮。
金銀色調的拱璧粼光閃閃。
兩邊的鮫人死死盯著他們,似乎下一刻就要將他撕成碎片。
祈桑面無懼色,腳步不停,徑直走到鮫人王前數丈的位置,在被守衛攔下前主動停下。
護衛手持長戟,無機質一般的眼神冷冰冰地注視祈桑:“向王行禮。”
直到商璽以一種保護的姿態,擋在祈桑身前時,他們的眼神才倏然變得更加憤怒。
——他們不理解鮫人為什么會偏袒人類。
商璽開口,用一種祈桑從未聽過的語言與鮫人交談,人類沒辦法辨別出其中任何音節。
雙方交談片刻,鮫人看向祈桑的眼神終于不再那么滿是敵意,卻仍然沒有放下手中的武器。
商璽低聲告知祈桑:“我告訴他們,你曾經救過我,也救過很多被獵走的鮫人。”
祈桑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頭。
鮫人雖然沒再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著他,口中卻仍然重復同一句話。
——“向王行禮。”
祈桑問:“鮫人語里,怎么表達拒絕?”
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禮貌點。”
商璽念了一個詞,乍一聽依然是無規律的音調。
祈桑模仿他的語調,向這群守衛重復了一遍這個詞。
肉眼可見的。
在場所有鮫人表情都凝滯幾分。
祈桑問商璽:“我說得不對嗎?”
“……沒問題。”商璽沉默了一下,“沒想到您第一次說鮫人語,就能說得這么好。”
甚至連坐在鮫人王位上的鮫人王,都忍不住微微瞇起眼,露出一種審視的表情。
他沖這群守衛抬了抬手,鮫人對視一眼,退開,給祈桑讓出了路。
祈桑半點都不猶豫,抬步越過幾名守衛,朝鮫人王的方向走。
中途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身為鮫人的商璽,反而被攔住了。
鮫人王沖他微微招手,讓他走到自己面前。
祈桑本來還在警惕,為什么鮫人王的態度這么好,聽見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向來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的臉,難得的露出了一點迷茫的表情。
鮫人王說。
“你要留在這里。”
“為我們鮫人族繁衍子嗣。”
祈桑:“?”
你說什么?
被攔在下面的商璽瞬間變了臉色,不顧阻攔就要沖上來,被守衛死死防住。
祈桑沒說話,表情在一瞬間變了很多次。
鮫人王主動提出條件:“你喜歡什么伴侶,我們都能為你尋找。”
攔著商璽的兩名守衛,已經快要攔不住了。
祈桑深呼吸了一口氣,盡量平復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情,“我能問一下,為什么嗎?”
此前他們的交談里,應該沒有任何一個字樣有關“子嗣”,“繁衍”。
鮫人王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種不容違抗的表情,“你是我們鮫人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
祈桑神色幾度變化,沒有追問對方是怎么看出來的,只問:“為什么說,要讓我為鮫人繁衍子嗣?”
鮫人王揮了揮手,讓身邊的下屬來解釋。
“鮫人很難自己繁衍子嗣,必須要與人類結合——而我們已經與人類斷交數萬年。”
鮫人崇尚自由,一生也不一定會尋找一位伴侶,就算結緣,交.配后也很難受.孕,誕下子嗣。
鮫人雖然壽數漫長,卻不是沒有盡頭的。
如今的鮫人族一直在老死,卻很少有新的鮫人生出來,長此以往,種族必定滅絕。
若不是當年族人一直受到危險,鮫人王斷不可能做出封閉鮫人海的決策。
本來所有鮫人都已經接受,滅絕就是鮫人種族的宿命。
——誰料今日卻來了個祈桑。
祈桑如今是人類,身上又有鮫人的血脈,作為繁衍子嗣的對象,再好不過了。
……而且聽他身邊的那個鮫人說,他在凡間也與鮫人交好。
祈桑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這么倒霉,還沒來得及提出自己的要求,就被對方反過來要求“繁衍子嗣”。
“雖然我很想幫助你們,但是很可惜,人類男性是不能懷孕的。”
本以為這句話說出來,就能讓這群鮫人知難而退。
誰料對方反而露出一種“就等你這句話”的表情。
“這不是問題。”鮫人露出一個虛假的微笑,“鮫人有辦法——讓男性懷孕。”
祈桑:“?”
他感覺自己對鮫人的敬畏破滅了。
在來到海底之前,他一直以為鮫人是神秘而強大的。
現在……
算了。
好想回到岸上。
第097章 第九十七章
鮫人王正在等著祈桑的回答。
周圍所有鮫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祈桑有一瞬間覺得自己變成了獵物。
祈桑突然不太想說出自己的來意了。
他覺得如果說出來了,一定會被鮫人王順勢應下,然后直接綁走。
……
綁走去生小鮫人。
男人是不可以生小孩的。
小鮫人也不行。
鮫人王加大籌碼:“如果你能為族群誕下孩子, 吾可滿足你所有要求。”
祈桑問:“不生呢?”
鮫人王:“即刻趕出。”
商璽那似乎擺脫了一點陣法的束縛。
祈桑聽見身后傳來靈力對轟的聲音。
這都什么事?
祈桑短暫地無語了一會, 看向后面的商璽, 又看回鮫人王。
“陛下, 你確定你還要繼續說下去嗎?你的族人看起來快要氣死了。”
鮫人王板正嚴肅的臉上沒有半分心軟。
“弱者不配成為鮫人族的孩子,他該歷練了。”
祈桑:“……”
放過我吧。
誰料祈桑的反應被鮫人王誤解, 對方看著他的臉揣摩了一會。
“難道你喜歡他……?哦, 這倒也不是不行。”
身后打得難舍難分的幾人突然停下了。
祈桑回頭一看, 商璽像根柔弱的草, 堅韌倔強地站在原地, 被守衛推一下就往后退一步。
祈桑:“……商璽, 你太好懂了。”
商璽望著臺階上方的祈桑,假裝無辜:“殿下, 我靈力沒有完全恢復, 打不過他們。”
差點被轟飛的守衛:“?”
鬧劇持續了這么久,祈桑也疲憊了。
他從袖袋中取出石佩,展示給鮫人王看,“晚輩冒昧來此, 是想向您借一下鮫人族圣器。”
鮫人王沒料到這個, 沉下眉眼, 不威自怒。
祈桑鎮定自若道:“家中先祖曾與鮫人結緣,晚輩這才冒昧求見。”
鮫人是個重情重義的種族,能給出信物, 就會盡力守諾回報恩情。
鮫人王確定信物的真實性后,終于暫時把“小鮫人”的事放在一邊。
“信物的確是真的, 但圣器出借,此事非同小可,吾沒辦法立刻答應你。”
祈桑來之前就料到了這件事,搬出事先想好的說辭。
“一個種族一直封閉的結局,只有滅亡,我相信您是一位偉大的君王,絕不會看著自己的種族在自己手中走向消亡。”
“我在人間尚有幾分地位,若是鮫人族愿意借出圣器,我會盡最大努力保障鮫人的安危。”
鮫人王身上的威壓散開,祈桑如今只是凡人,沒辦法抵抗這股無形的威壓。
喉間溢出血腥味,但他一聲不吭,只是默默擦去唇角的鮮血,眼神堅韌,像一把火也燒不盡的野草。
鮫人王收起威壓,終于起身離開王座,擺動有力粗壯的魚尾,瞬間便游到了祈桑面前。
“我不信你。”他的眼睛是極具壓迫感的紅瞳,“你身上有一股被天道針對的死氣。”
祈桑沒否認。
鮫人王握著自己的長戟,身上有久經沙場的殺氣與桀驁。
鮫人的身形比人類高大許多,居高臨下地凝視祈桑:“你都自身難保了,我憑什么相信你?”
祈桑一步未退,在巨大的體型差距面前,他氣勢也不落下乘。
他微微一笑,“我只是死了,并不是輸了。”
鮫人王本以為自己一番話,就算不會嚇到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至少也該挫挫他的傲氣。
……居然反過來,差點被這小他幾萬歲的小孩壓了一頭。
鮫人王突然發出爽朗的笑聲,身上的威壓轉瞬歸于無。
“好,很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隨我來吧。”
見到鮫人王要將祈桑帶走,商璽眉毛狠狠皺了起來。
似乎想要勸說,卻被祈桑用眼神示意,不得不不甘心地退了下來。
鮫人王五指并起,在面前的區域一揮,便撕開了一道傳送結界。
祈桑沒有直接跟進去,“陛下,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鮫人王回頭,祈桑便攤手示意了一下。
“我如今是個凡人,進入傳送結界,只怕會被粉身碎骨。”
“這一點你不用擔心。”
鮫人王進入結界,身影逐漸沒入結界。
“凡人不可進入結界是天道的規定——鮫人海,不屬于天道。”
……不屬于天道?
祈桑微微挑眉,覺得這番話有些耐人尋味。
鮫人海似乎,與天道有不小的梁子。
*
祈桑跟隨鮫人王進入結界。
兩人瞬間被傳送到一間擺滿夜明珠的房間,每一顆珠子都被專門的木托撐在石臺上。
有些珠子還在散發微弱的光芒,有些已經完全熄滅了。
祈桑站在原地,“這是哪里?”
鮫人王說:“不必如此防備,你可以仔細看一看這些鮫魂珠。”
祈桑依言走上前,跟在鮫人王身后,一顆顆看過鮫魂珠。
“為什么說我身上有鮫人血脈?我父母都是凡人,很多年前就壽終正寢了。”
鮫人王沒有回答他。
在祈桑路過一顆鮫魂珠時,原本已經熄滅的鮫魂珠,驟然亮起來閃了閃。
鮫人王說:“這就是證據。”
祈桑駐足望著這顆鮫魂珠。
“……你竟然是窈兒的子嗣。”鮫人王語氣滿是懷念,“這也不奇怪了,她在族群時,就是最好看的那個孩子。”
放置這顆鮫魂珠的石臺上,鐫刻著三個他看不懂的符號,但祈桑能猜出刻的是什么。
——孟凝窈,他母親的姓名。
祈桑心中迫切地想要知道這段往事,表現在臉上,也只是微微抿起唇。
“在我記憶中,我的母親是一名凡人,最終也沒能逃開生老病死。”
得知祈桑是孟凝窈的孩子,鮫人王對他的態度都好了許多,“鮫人若在陸地上繁衍,自己與子嗣都會變成人類。”
“吾不斷告訴新出生的族人,鮫人海域外處處潛伏危機,人類的自私,魔族的殘忍……但總是有鮫人會好奇陸地上的生活。”
祈桑問:“母親后來有和你們聯系過嗎?”
“她沒辦法再回鮫人海域,只用特殊的方法傳信回來過。”鮫人王嚴肅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你知道她說什么嗎?”
祈桑問:“母親說什么?”
已經很久沒從旁人口中,聽到有關母親的事了。
鮫人王嘆笑道:“窈兒信上說,她的孩子很乖很聽話,只是身體有些差……她只盼她家幺兒無災無病,平凡些也無妨。”
祈桑微微垂下眼眸,捏緊了衣角,“母親的確和我說過這樣的話。”
“不過現在看來,窈兒對你的誤會的確很大。”鮫人王視線在祈桑身上掃了一眼,“這世上就沒有比你更大逆不道的人了,敢與天道爭命。”
祈桑的目光一直落在母親的鮫魂珠上,他沒有去問鮫人王是怎么看出來這件事的。
“我更想知道,鮫人族與天道之間發生了什么,為何鮫人海域會被劃離六界范圍。”
面對故人之子,鮫人王不吝嗇自己的善意,他為祈桑講述鮫人族的歷史。
“鮫人最初并沒有任何自保的能力,所以一旦被任何種族盯上,都會成為滅頂的災難。”
這件事應該發生在很早之前了。
至少在祈桑的記憶里,對鮫人族的記載一直是兇殘暴戾的深海霸主。
“天道給了我們被艷羨的財富,卻沒給我們同等的自保能力。”
說起這段往事,鮫人王眼底閃過深深的憤怒。
“我們的族人試圖反抗,躲藏……但最終都會被找到,獵捕,就好像——”
就好像,有更至高的生命一直在暴露他們的位置。
祈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天道?”
“吾沒辦法確定那是天道。”鮫人王面色冰寒,“但除了他,吾想不到別的任何存在能做到這個地步。”
祈桑明白他的意思。
沒有人見過真正的天道,但對于那些無法窺視的至高生命,他們只能稱之為“天道”。
孟凝窈的鮫魂珠還在發出微弱的光。
祈桑靜靜地望著它,一語不發。
鮫人王見狀,心中嘆氣。
“逃亡的過程中,族群在秘府海域誤闖入一個洞窟,里面藏著一件神妙之物——它可以創造出一個不被外界察覺的領域。”
祈桑沉下眉眼,思索道:“它出現得很突兀,你們當時懷疑了嗎?”
“自然會懷疑。”鮫人王說,“但我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沒有任何生存能力的鮫人,在外界遲早是死路一條,進入領域還有一線生機。
鮫人王說:“進入神器領域后,只要我們不主動離開,就不會被察覺蹤跡,除非……呵。”
祈桑摸摸鼻子,知道鮫人王的“除非”指的是什么。
除非有從這里離開的鮫人帶路,引外人進入。
祈桑自知理虧:“抱歉,無奈之舉。”
鮫人王擺擺手,大方地原諒他了,“若是吾不想放你進來,就算有他帶路,你也沒辦法進來。”
孟凝窈鮫魂珠的光芒漸漸暗淡下來,祈桑最后再深深地凝視一眼。
許是因為孟凝窈的緣故,又或者是因為對方眼底不懼生死的堅韌,鮫人王抬起大掌,安撫了一下凝望鮫魂珠的祈桑。
“吾不知道你為何會被天道針對,但若是你不想與天爭命了……可以留在鮫人海域,這里或可保全你的性命。”
祈桑有些意外鮫人王突如其來的善意。
他眼底難得地露出了一些無措,像是因為不習慣他人善意而別扭的少年。
“我……”
祈桑頓了頓。
“多謝您,但我不會留在這里的。”
人人都會有野心。
鮫人王的野心是保全自己的族人。
祈桑的野心更小,他只是想保全自己。
他要爭的,是本就屬于自己的天命。
天道不該主宰他的人生。
第098章 第九十八章
聽到這個回答, 鮫人王并不意外。
若祈桑只求自保,也不敢來到鮫人海域。
鮫人王明白,若不是事態嚴重, 祈桑也不可能僅帶一人便闖入鮫人海域。
他不再浪費時間, 直言道:“哪怕你是窈兒的孩子, 為了我的族群, 吾也不能把圣器借給你。”
祈桑略一思索,便明白個中關竅:“圣器如今還有別的用途?”
鮫人王略一頷首:“鮫人族沒有能力驅動神器的領域, 須得靠族中圣器, 才能保證蹤跡一直被隱匿。”
知道是這個原因, 祈桑放松許多, 他真心實意說:“陛下, 如今的鮫人海域之外, 已經很少有能敵過鮫人的種族了。”
鮫人王眉頭隆起,若有所思, 他沒有直接應下, 而是反問道:“如今外界是什么局勢?”
祈桑微微一笑:“如今妖族隱居,人族除人皇外,我或可算修士之首,魔族……”
“修為在魔君之上者, 皆被我所殺。”
鮫人王早就猜到祈桑身份不一般,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面色嚴肅許多。
“吾不敢將自己族人的性命當做籌碼,但我們確實……已經沒有辦法了。”
放置鮫魂珠的宮殿越來越大,沒有天敵, 但熟悉的故人都在漸漸老死。
誕下的新生兒越來越少,種族滅亡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我不敢保證我還能活多久, 但我會在死前安排好鮫人族的一切。”
鮫人王眉頭沒有放松半分:“你要與吾立天地誓,發誓——若鮫人離開鮫人海,你與你的部下,皆會善待他們。”
祈桑本就有這個想法:“當然。”
他不再浪費時間,割開自己的手掌,與鮫人王三掌為約。
說到代價時,祈桑也展現出自己最大的誠意。
“天地為證,若我毀諾——三魂七魄皆散,不得往生。”
聽到如此苛刻的代價,鮫人王面上也未露出喜色,反而眸色深深地看著祈桑。
良久后,他嘆了一口氣:“走吧。”
孟凝窈生性溫婉,聽聞她找的夫婿亦是遠近聞名的好脾氣。
不知怎么就,生出了這么個犟脾氣的小孩。
寧玉碎,毋瓦全。
*
誓約立成,鮫人王帶著祈桑回到大殿。
商璽原地來回踱步,時不時看著祈桑他們消失的位置。
連守衛都懶得看守他了。
“別走了,五缺一,海葉牌打嗎?”
“不打。”商璽對他們一點好感也沒有,“我要等我們殿下出來。”
“原來他是你殿下啊。”守衛還在搖人打海葉牌,“看你的樣子,跟看老婆似的。”
商璽腳步頓了頓,看向守衛,突然覺得剛剛還面目可憎的守衛,這時候看起來順眼許多。
但他嘴上還裝模作樣地說:“別亂說,冒犯殿下了。”
“我也覺得。”
另一名守衛插嘴。
“很明顯你配不上他。”
商璽一顆心像酸果似的,都能擰出酸汁了。
沒等他想好該怎么用語言回擊,鮫人王帶著祈桑回來了。
“殿下!”商璽眼巴巴就湊了上去,圍著祈桑看了一圈,“您沒受傷吧?”
“陛下只是帶我去了解一下我的身世,別擔心。”
鮫人王出來后就腳步不停地離開,大概是想去找族中長老商議有關祈桑的事。
守衛都是明眼魚,非常有眼力見地看出,祈桑如今在鮫人王那的地位高了許多。
于是幾名守衛騰騰位置,熱情地招呼祈桑:“殿下,來打牌!”
祈桑:“?”
你們叫我什么殿下?
幾名守衛都是被商璽帶偏了,剛一叫出口,就發現了不對。
“哦哦,叫錯了,您的名字是……?”
祈桑禮貌回答:“叫我祈桑就好。”
守衛又是一通天花亂墜的夸獎:“哦哦,名字好聽!好聽!”
為了避免又被一通尷尬吹捧,祈桑主動提及自己的事,他將自己半鮫人的身份告知這些守衛。
原本看他就滿眼喜歡的守衛聞言,更是多了幾分慈愛祥和。
——如此說來,祈桑還是他們的小輩。
剛剛還扯著祈桑胳膊問東問西的商璽,這會卻什么話都沒有了。
祈桑疑惑地望向商璽,卻發現對方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耳后都冒出了淡藍色的魚鰭,手背上也浮現出色彩淡淡的魚鱗。
兩名守衛看著商璽。
一個說:“心懷不軌。”
一個說:“不知羞恥。”
商璽已經被巨大的喜悅沖昏了頭腦,完全不在乎這兩名“酸言酸語”的守衛。
他嗓音都變得柔和了,“殿下——”
祈桑面露淡淡的嫌棄,不著痕跡地后退兩步。
商璽這語氣是怎么回事?
好惡心。
“您原來和我是族人啊。”商璽完全收不住臉上的笑,“原來我在陸地上,也有相伴的族人。”
商璽不是刻意賣慘,但這個招數對祈桑非常好用——月神殿下非常吃這一套。
守衛也抱著長輩的心態扯著祈桑問東問西。
聽到祈桑在陸地上很有地位,他們都露出了與有榮焉的表情。
祈桑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聊過這么多話。
明明這些守衛剛見面的時候那么正經,現在一個個的都變成了煙火凡間的“長輩”。
……
祈桑并不討厭這種感覺。
鮫人王重新出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祈桑被眾人團團圍住的場景。
“好了,你們別圍著他了……祈桑,我帶你去拿圣器。”
祈桑準備離開的時候,被商璽拉住了衣袖:“殿下,我和您一起去。”
祈桑沒有意見,偏頭去看鮫人王,用眼神詢問他的意見。
鮫人王知道商璽還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整個鮫人族,他也能理解。
這種不信任的來源并非是敵意,只單純是因為鮫人族“可能”會對他想保護的人不利。
“來吧。”鮫人王握著長戟在前方帶路,“你這下屬,倒是很護主。”
祈桑說:“商璽陪了我很多年。”
鮫人王這才正眼看了商璽一眼。
通道有些長。
除了腳步聲,再無其他聲音。
商璽跟在祈桑身后,克制了片刻,還是沒忍住抓住祈桑的衣袖。
祈桑向后瞥了一眼,沒多說什么。
幾人順著一條暗道一路往前。
經過幾道暗門和機關后,終于到了存放圣器的位置。
無數陣法和封印鎖住了圣器,鮫人王長臂一揮,這些鎖鏈便瞬間破碎。
匕首通體潔白,似被雪淋霜覆。
鮫人王將這把匕首遞交給祈桑,祈桑握住后,匕首卻發生了變化。
它慢慢變形,最終變成了——
判命的模樣。
原本偽裝成一個小掛墜,在祈桑腰上吊兒郎當地晃來晃去的判命瞬間炸了。
判命迅速變大,圍著祈桑急得團團轉,它以為祈桑是“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
祈桑也沒搞懂現在的情況,只能先安撫地拍了拍判命:“別怕,不會丟掉你的。”
判命勉強相信了祈桑的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絕望又有氣無力地砍了砍鮫人王。
鮫人王隨手擋開判命的“撓癢癢”。
“圣器會變成最符合你心意的武器。”
言下之意,圣器會變成這樣,是因為祈桑最喜歡判命。
判命像喝了假酒一樣,晃晃悠悠地變小,重新掛回祈桑身上,劍身上還冒出了害羞的紅光。
鮫人王對祈桑的未來表示堪憂:“你確定……他們能幫你得償所愿嗎?”
腦子看起來不太正常的下屬,像小孩一樣的本命劍。
祈桑將圣器收入須彌芥子里,笑著拍了拍判命,一邊安撫他心靈脆弱的本命劍,一邊回答鮫人王。
“這些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成則我順應天命,敗也責任無關他人。”
圣物的法力在慢慢消散,神器的領域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鮫人王收回目光,看著祈桑:“你反天道,卻說自己‘成則順應天命’?”
判命不知道又在鬧什么脾氣,突然變成本體落在祈桑懷里,說什么都要祈桑哄哄它。
祈桑耐心地拍拍判命,同時回答鮫人王:“當天道有了勝欲時,天命就不再屬于它。”
……天命不再屬于天道。
鮫人王在心中回味了一下這句話,再次望向祈桑時,眼神里就多了幾分別的情緒。
不再是前輩看著后輩的慈愛俯視,而是高位者平視著地位平等的權利擁有者。
他能明白祈桑的意思。
天道是不能有私心的。
當天道有了私心,飛升就是天道講給所有修真者的謊言。
修為越高的修者,越容易受到天道的針對。
等到飛升者哪天沒能扛過天雷,便會魂元破散,成為天道溫養弱勢族群的一縷養分。
因為領域正在消失,鮫人海域微微震蕩。
鮫人王警覺地查探一番,盡管暫時沒發現危險,他也決定出去檢查一番。
臨走前,他指了一條路,對祈桑說:“順著這條路一直走,你們便能回到主殿……等著。”
鮫人王走得匆忙,但祈桑聽明白他的意思了,他還有話要對自己說。
商璽習慣性地走在前方開路。
“殿下,離開鮫人海域后,您便要去深淵斬殺混沌物種了嗎?”
“嗯。”祈桑半點也不猶豫,“我想盡快解決這件事,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他有一種預感,天道已經被逼急了,正在推動一切,準備對他提前下手。
“那……”
商璽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問出來。
“霄暉也是深淵生物,您也打算殺了他嗎?”
祈桑沒問商璽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
祈桑只說。
“如果有必要的話。”
看著商璽下意識攥緊的拳頭,祈桑上前一步,漫不經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早就知道,盛翎已經墮了仙骨。”
商璽呼吸一滯,因為他聽見祈桑說——
“就算是盛翎,必要時刻,我也會放棄的。”
第099章 第九十九章
祈桑彈了下商璽的額頭。
“嚇到你了嗎?覺得我太狠心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慌, 商璽低頭,十分刻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殿下,您不要總是和我開玩笑……我很容易當真的。”
祈桑手指摸了一下身側的墻壁, 上刻著一些他看不懂的文字。
“你可以猜猜, 我是不是在和你開玩笑?”
商璽悶不吭聲地垂頭走在前面。
祈桑拍了拍他的背, 覺得有些新奇。
“我以為你和盛翎的關系很不好, 沒想到你看起來,還挺在乎他的?”
商璽腳步不停, 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很明顯情緒低落。
“我不是在乎他, 我只是知道, 他對您是很重要的人, 如果您已經到不得不殺了他的地步, 說明您的身上背負了很大的壓力。”
祈桑順口就接話。
“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
商璽猝不及防聽到這句話,臉上的表情差點沒繃住。
他左手握拳抵著嘴唇, 紅著臉偏頭干咳一聲:“……您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這句話聲音有些低, 祈桑似乎沒聽見。
他拍了拍商璽的腦袋,“走吧,事情還沒到你想象中那么嚴重的地步。”
商璽委屈地抿了抿唇,腳步一挪一挪地靠近祈桑。
等兩人肩碰肩了, 他被祈桑警告地看了一眼, 才老老實實地往旁邊退了一步。
但還沒老實多久, 他又悄悄伸出手,牽住了祈桑的衣袖,“殿下, 您不會怪我吧?”
祈桑縱容了他的小動作,“除非你這時候告訴我你就是天道, 不然我沒什么好怪你的。”
商璽說:“如果花朝節那天,不是我非要讓您帶我出去,我們就不會誤入凌云寺,盛翎也不會……”
祈桑打斷了他,“你與其想辦法把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不如想想辦法,該怎么在鮫人海域重回世人眼前后,讓你的族人擺脫從前的處境。”
暗道里透不進光,只能靠夜明珠發出不甚明亮的光彩。
因為常年不透氣,通道里彌漫著一股海水的腥咸氣息。
商璽心中其實已經有了計劃,但具體的還得等回到千濱府后,再找人商議對策。
祈桑突然開口:“商璽,你還記得那晚在凌云寺,我和你說了什么嗎?”
商璽目光閃爍一下,最終還是移開了眼神:“……我不記得您說的是哪一天。”
祈桑提醒:“就是你想要親我的那晚,我們一起看了湖里的錦鯉。”
那晚與鮫人海域有關的對話只有一條,商璽明顯想起來了。
“那一晚的事,我已經全都忘記了。”
祈桑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捏了下商璽的臉:“小魚,你怎么總是和我裝傻?”
這個稱呼一般是祈桑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才會這么叫他,所以商璽一直很喜歡他這么叫自己。
現在他卻覺得心里有些冰寒。
“殿下,我不記得那晚您說過什么了。”
祈桑放下手,指尖最后在商璽下巴停留的片刻,激起對方心尖的微微顫栗。
“我當時問——‘商璽,你會想要回到深海里嗎?’”
“現在我換一種說法。”祈桑眼神一如既往地溫柔多情,“商璽,我希望你留在鮫人海域。”
商璽臉色驟然變得慘白。
“是我哪里……做錯了什么嗎?”
祈桑說:“你什么錯都沒有。”
商璽沒辦法接受這個答案,固執地望著祈桑,想要問清楚理由。
祈桑抬手為商璽整理了一下衣襟,難得的溫柔卻出現在如此不合時宜的時刻。
“正如我剛才所說,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明明嘴上說著重要,卻又將他留下來。
商璽等不到解釋,像一條落寞的大型犬:“只要您不向我解釋,我從來都猜不明白您的想法。”
如果是從前,商璽或許會鬧著一定要跟祈桑出去,但經歷了這么多事,他也成熟了很多。
“我想不明白,但如果這是您的意思……我會聽從您的命令。”
“我們小魚真乖。”祈桑輕笑一聲,“別擔心,等塵埃落定了,我就會回來找你的。”
商璽太害怕了,他想要得到一個確切的承諾:“您要和我保證,不會一直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
“我保證。”
祈桑承諾。
“我們會在深海下重逢的。”
*
在大殿等了沒多久,鮫人王就回來了。
見到鮫人王手上拿著的東西,幾名守衛默契地對視一眼,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大殿。
祈桑好奇問:“這是什么?”
長得有點像大號的夜明珠。
鮫人王沒回答他,還是先看向一旁的商璽,反問:“他怎么了?”
整個魚身上都彌漫著一股隨時準備去死的氣息。
祈桑隨手揉了揉商璽的腦袋。
“我們繼續說,他沒關系。”
鮫人王:“……真的不需要看看嗎?”
他看起來已經在挑選上吊的房梁了。
祈桑思忖道:“要讓他先出去嗎?”
鮫人王一言難盡地搖搖頭:“不了。”
吾怕鮫人殿出血案。
鮫人王不再浪費時間,直接忽略一旁散發著死氣的商璽。
“每個主動離群的鮫人,吾都會留下他們的鮫魂珠。”
祈桑望向一旁的商璽。
“商璽的也留下了嗎?”
“他是自己逃出去的。”鮫人王道,“吾一直告訴族中小輩,外面是很危險的,偏偏生了這么個反骨,吾給他們上完這堂課的次日,他便逃出去了。”
商璽彎著的腰終于斷了。
祈桑出于某種說不清的憐愛,貼心地轉移話題:“留下鮫魂珠,有什么用處嗎?”
鮫人王說:“鮫魂珠相當于他們的一縷魂,若能有幸寄生于靈物,或許在很多年后,能重新溫養成完整的魂魄。”
祈桑若有所思,“我是半鮫,身上也會有鮫魂珠嗎?”
“有。”鮫人王說,“不過吾今日是為了將他的鮫魂珠留下。”
鮫人王看向商璽。
商璽警惕地后退一步。
祈桑悄悄問:“取出鮫魂珠,對你有什么影響嗎?”
商璽一邊想鬧別扭,一邊又忍不住想親近對方:“沒什么,就是會帶走我一部分靈力。”
鮫人王看著商璽這副不值錢的樣子,額頭青筋暴起。
“我們鮫人族代代俊杰,怎么生出來你這么個不爭氣的?”
商璽腦袋一撇,權當鮫人王的話是空氣。
祈桑沒理會商璽讓自己為他出頭的眼神,兀自思索了一會,反而把商璽趕了出去。
商璽:“……?”
我錯了,我錯了殿下!
商璽被關在門外,面色死灰的模樣,活像突然被抽走了靈魂。
直到祈桑走的時候,也沒告訴他,他們剛剛在里面談了什么。
商璽不甘心又不敢深究,生怕惹惱了祈桑,一直把她一個人丟在鮫人海域。
“殿下,您一定要回來找我。”
祈桑耐心地安撫了一會。
從“一定不會丟下你”,到“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他將自己這輩子安慰人的話都說出來。
結果發現自己越安撫,商璽的眼眶越紅。
祈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好難哄的鮫人。
*
鮫人海域重新現世的消息,在外界引起了軒然大波。
祈桑戴著帷帽穿梭在人群里,聽著江都的居民憤憤不已地爭論。
大多人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
也有小部分人顯得很緊張,他們都是從沿海的地方來江都經商的,遲早要回去,如果鮫人上岸,最危險的就是他們。
祈桑只離開了千濱府不到半月,再回到府上時,發現里面的下人居然又換了一批。
他找到盛翎,對方忙著批文冊,連頭都沒抬:“讓東光霽把賬本送過來。”
祈桑抱著帷帽靠在門框上。
“盛大人,一定要我去叫嗎?”
盛翎朱筆一頓,抬頭看見是祈桑,滿身的怨氣瞬間變成和風細雨:“您回來怎么也不說一聲?”
祈桑說:“想看看我們盛大人辛苦工作的模樣,不舍得打擾你。”
盛翎直接把朱筆丟到一邊,起身大步朝祈桑走來:“離開了幾天,怎么這嘴都不毒了?”
祈桑稍微軟下臉色就像撒嬌,“因為接下來要麻煩你了,盛家哥哥。”
盛翎完全藏不住心里的暗爽,還要嘴硬:“你少來這一套……和我這么客氣,總感覺有什么陰謀。”
說完,他像是突然想不到什么,朝祈桑身后看了一眼。
“那個每天離開你三步遠就活不了的鮫人呢?”
祈桑很欣慰他能在這種時候還意識到,自己的死對頭不在。
“商璽有別的事,我讓他留在鮫人海域了。”
盛翎面色復雜:“他……沒鬧?”
還以為依照商璽的性格,一定會一哭二鬧三上吊也要回來。
“你不要這么想他。”祈桑心里還有一點針尖大的愧疚之心,“商璽很聽話的。”
盛翎只是冷哼一聲,沒有其他表態。
祈桑捏捏盛翎的臉,“好了,說正事吧。”
盛翎本來還想問問祈桑,這些天在鮫人海域有沒有什么收獲,聞言也只能暫時作罷。
祈桑第一句話就如同一道平地驚雷。
——“盛翎,我知道你已經墮了仙骨。”
在盛翎僵硬的臉色中,祈桑沒有任何停頓,說出了接下來一句話。
“明日,我會將你趕出千濱府。”
盛翎下意識抓緊了祈桑的胳膊,祈桑淡定地拍開了他的手。
“別擔心,我只是想讓你陪我演一出戲。”
盛翎依然沒有放松下來。
祈桑說:“戲成之后,無論你是想離開千濱府,還是做其他什么,我都可以幫你。”
雖然這番話中有兩個選擇,但盛翎知道,祈桑的意思就是希望他選前一個選擇。
——離開千濱府。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盛翎語氣冷靜下來。
“你想讓我做什么?”
祈桑隨手把門關上, 設下一層結界。
“如今魔族群龍無首,已經開始接觸薛氏的人,我希望我們能演一場決裂的戲。”
盛翎說:“讓我猜猜看, 你這樣做的原因。”
祈桑在書房掃視一圈, 在盛翎辦公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你說說看呀。”
“第一, 你希望我潛入魔族,最好能在短時間控制住他們, 對嗎?”
祈桑撐著腦袋點點頭, “很聰明, 盛大人。”
“第二, 你希望將自己營造成孤立無援的形象……為此你還特意將商璽留在了鮫人海域。”
祈桑沒有直接承認, “我沒理由這么做。”
隔著一張放滿文冊的書桌, 盛翎將俯身將祈桑亂掉的頭發理好。
“你在逼薛氏提前他們的刺殺計劃。”
祈桑依然是同一句話,但這次代表的意義卻不同。
“我又不傻, 沒理由這么做。”
“若只為自己, 當然沒理由這么做。”盛翎將桌上亂掉的朱筆收拾好,“你是為了別人。”
祈桑覺得他這番話有些好笑,“我都自身難保了,還為了別人?”
盛翎將朱筆放到筆擱上, 因為動作隨意, 中途還不慎將一滴朱墨落在了文冊上。
“如果, 我陪你演完這場戲后,依然選擇留在千濱府,你會怎么做?”
祈桑沒說話。
盛翎替他回答了, “你會殺了我,因為我此刻是魔族, 對嗎?”
祈桑微微抬眸,淡漠的眼神相當于默認。
盛翎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臉上的表情,“你擔心霄暉在薛氏處境艱難,故而匆匆將自己置于險境……是為了保下他。”
如今霄暉在薛氏的處境極為尷尬。
薛氏對他絕對算不上信任,卻又要借著他的名頭制造出一個傀儡。
如果祈桑想要轉移薛氏的注意力,只能用自己作為誘餌。
朱筆滴下的那一塊朱墨洇開在白紙上,顯得格外刺眼。
“你要殺我,是因為我如今是類魔種。”
“可他明明也是混沌物種,是類魔種,你卻要想盡辦法保下他。”
盛翎嗓音平靜得可怕。
“祈桑,原來你也有心。”
青梅竹馬的陪伴也無法捂熱祈桑的心,憑什么霄暉能夠得到月神的偏愛。
憑什么。
不甘心。
盛翎從前從不會在意這些,因為他知道祈桑不會對任何人有偏愛。
可當那個從無例外的人出現了特殊的例外,從前的種種“求不得”,就會在比較之下,變成燒山的神火,撲沙的潮汐。
盛翎變成“類魔種”本是意外,從前他從沒有真的變成“魔族”的實感。
如今心中妒火沸騰,扭曲的酸澀嫉恨蔓延在筋絡,他頭一回清楚地感覺到了體內滋生的魔氣。
哪怕在氣狠了的情況下,盛翎也做不出任何傷害祈桑的舉動。
兩人無聲地對峙片刻,最終盛翎掌中溢出一團魔氣,對準祈桑打去。
祈桑躲也不躲,篤定極了盛翎不會傷到他。
果然,這團魔氣擦著祈桑的耳側,帶起一陣疾風,狠狠砸在書房后的墻壁上。
“祈、桑。”
盛翎咬牙切齒地叫了他的名字。
“我一定會好好演這場戲的。”
*
鮫人海域橫空現世,祈桑把千濱府的商璽大人留在了那,這本來就足夠令人驚奇。
誰料月神回府當日,不知怎么的,與盛翎又起了爭執,兩人大打出手,最終不歡而散。
更有甚者傳言——
盛翎用的似乎是魔氣。
祈桑如今對魔族趕盡殺絕,這件事是人盡皆知的。
自己的下屬竟然墮魔,這絕對算得上莫大的丑聞,然而千濱府卻沒有半點遮掩的意思。
往好處想,是祈桑不在意流言蜚語。
往壞處想,是不是千濱府已經沒有能力壓下這些捕風捉影的傳聞了?
還沒等外人去試探祈桑的態度。
千濱府就率先發出一則告示——盛翎勾結魔族,已被月神逐出千濱府。
眾人嘩然,畢竟月神消失的那兩百年里,盛翎為千濱府做了多少事,眾人是有目共睹的。
如今月神回府不久,便將為他盡忠竭節的下屬趕了出去……實在是有些卸磨殺驢的嫌疑。
等到城中傳聞愈演愈烈,甚至發展到離譜的程度時,薛氏正式宣布與千濱府割席斷交。
哪怕所有人都看見了私底下的暗潮洶涌,但將這件事放到明面上,意義可就完全不同了。
針對祈桑的刺殺愈發頻繁明顯。
當然,薛氏沒指望這些“小打小鬧”可以成功,他們只是想消耗祈桑的精力。
他們以為,盛翎離開了千濱府,商璽遠在鮫人海域,祈桑孤立無援,遲早捉襟見肘。
事實上,祈桑不僅沒有捉襟見肘,甚至很多時候都沒發現他們的“刺殺”。
盛翎走的時候,并沒有將自己訓出來的一干死士暗衛都帶走。
那些如影子一般的死士,從始至終效忠的都是千濱府的主人。
盛翎被逐出千濱府的第三月。
一直在休養生息的魔域突然高調傳出消息,他們要立新魔尊了。
從前魔尊之位空懸,一是沒人敢接過這個燙手山芋,二是魔域內的確已經被祈桑殺得青黃不接了。
讓相當于只有人族元嬰期修為的魔當魔尊,傳出去簡直是奇恥大辱。
有好事者稍微打探了一下消息,得知新任魔尊姓“盛”,渡劫期修為。
幾人頓時對視一眼,都露出了耐人尋味的表情。
然而他們以為一觸即發的大戰并沒有爆發。
無論是千濱府還是魔域,都沒有主動去挑釁對方。
日月逾邁,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在熱熱鬧鬧的春節里,眾人卻駭然聽聞月神遇刺昏迷的消息。
行刺的兇手也抓出來了,交代說是薛氏某位長老的部下。
不明所以的百姓都在指責薛氏背地里害人,上不得臺面。
千濱府內,氣氛卻沒那么緊張。
月神寢居,“遇刺”的月神躺在床上,暗衛為他端來了藥,他只看了一眼,便讓對方將藥倒在房內的綠植盆中。
暗衛欲言又止:“殿下,您還打算裝多久?這盆綠蘿似乎快要被淹死了。”
“不用著急。”祈桑不咸不淡地撇了他一眼,“等薛氏給一個‘交待’,我便會痊愈。”
暗衛心疼月神,也有些心疼綠蘿。
祈桑頭疼地轉移話題:“我讓你這段時間辦的事,你做得怎么樣了?”
在鮫人海域對鮫人王的承諾不是一句空話,他一回來就著手解決這件事。
暗衛條理清晰地匯報工作,基本順利。
妖魔化鮫人的人在漸漸變少,但根深蒂固的恐懼一時半會兒還沒辦法解決。
那些見不得光的鮫人買賣,祈桑也因勢而動,趁機查封了幾個地方。
負責抓捕和售賣鮫人的鮫獵,都被他帶到人前斬殺,以儆效尤。
匯報完工作,暗衛似乎還有話說。
“殿下,盛……魔域那里,最近似乎有動作。”
祈桑漫不經心抬了下頭,示意他繼續說。
暗衛詳細匯報了魔族這段時間的行為,“魔域最近一直在挑釁人族,殺了不少人。”
祈桑問:“都殺了哪些人?”
暗衛頓了一下:“薛氏分布在各地的勢力,基本上都被魔族侵擾過。”
“挺好的。”祈桑笑了一聲,“我們的人呢?”
暗衛說:“也被魔族攻擊過。”
祈桑問:“傷亡呢?”
暗衛:“……無人傷亡。”
祈桑好笑地搖了搖頭,“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暗衛拱手行禮,旋即恭恭敬敬地離開房間。
祈桑重新躺回床上,目光不易察覺地瞥了一眼窗外。
那里似乎有一道人影一閃而過。
*
不管月神先前的行徑惹了多少民怨,但他在百姓中的地位還是不可比擬的。
不少百姓自發集結了一條隊伍,在薛氏大門前游行抗議。
若聚集在門前的是一群訓練有素的衛兵,薛氏尚且還能武力鎮壓。
可百姓偏偏是最打不得,罵不得的“覆舟之水”。
有幸被祈桑挑中的那位長老,聽到這個消息氣得夠嗆,他敲著拐杖與薛氏族老咒罵祈桑。
順便表表忠心。
“我派出去的都是死士,怎么可能被他們問出話來?!”
長老恨恨地瞪著地面,仿佛那里躺著他恨不得千刀萬剮的祈桑。
“此子故意泄露假消息,心思深沉,斷不可留!”
長老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絲毫沒有注意到族老望向他時陰沉的臉色。
“好了。”薛氏族老慢悠悠地開口,“我不會讓你白白蒙受冤屈的。”
長老總覺得這番話和平時有哪里不一樣,被族老黑沉沉的眼瞳一掃,不寒而栗。
“多謝……族老,我定當為薛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薛氏族老很欣慰的拍了下他的肩膀,“你能有這個決心,薛氏定當不會薄待于你。”
長老覺得哪里有些不對,但沒多想。
他連連點頭,拄著拐杖,步伐緩緩地轉身離開。
在長老看不到的背后,薛氏族老抬手一揮,身后的陰影中浮現出一個人影,滿身肅殺之氣。
薛氏族老低聲對這人吩咐了兩句,那人恭敬地頷首,悄無聲息地又隱沒進黑暗之中。
四周靜默。
滿是的殺意蕩然無存。
薛氏族老剛剛故作慈祥的眼神瞬間消失,他的眼神如同濕地的毒蛇。
“我當然會滿足你的心愿……為薛氏,死而后已。”
……
三日后。
命部下刺殺月神的那名長老橫死街頭,死狀可怖,很明顯是為了泄憤。
長老的家人都來不及見他最后一面,他便被薛氏迅速裝進棺材里。
在他的葬禮上,薛氏族老看似致辭哀緬,實則字字句句都將刀鋒指向千濱府。
千濱府又被推上了風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