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八十一章
這話歧義太大, 讓本就心思不純的人更是欲望瘋長,阿符幾次張嘴,最后卻都一語未發。
因為他感覺無論自己說什么, 都是在誘哄不諳世事的少年, 每說出一個字都帶著強烈的罪惡感。
阿符看著祈桑單純的眼睛, 默默握緊了對方的胳膊, 等到面前的少年因為吃痛微微皺眉,他才猝然松開了手。
“……桑桑,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有什么不對的嗎?”祈桑很疑惑他為什么要這么問, “我的本體在你手中, 不就是任你宰割的‘鏡妖’嗎?”
阿符一顆心空落落地跌回了原地, 自嘲一般笑道:“原來你是這個意思……是我想多了。”
從見到祈桑的第一面起, 祈桑就給人一種不諳世事, 好似誰都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他的愛的感覺。
實際上,他并不懂人類的感情, 是一張不會被任何人欲望染黑的白紙。
甚至當別人對他生出欲望, 他也只是用不解的目光望著那個人。
好乖好純。
但是不會屬于任何一個人。
“那你以后就跟著我吧。”阿符鼓起勇氣摸了摸祈桑的腦袋,“我……我們都很喜歡你。”
很奇怪,今天的祈桑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避開,而是很習慣似的仰頭看著他。
似乎自從半年前起, 祈桑的靈力每衰退一分, 人就變得越來越容易接受別人的善意。
今天的祈桑看起來, 比以前還多了些細微的差異,眉眼間捎帶了點溫柔。
像是慈悲的地母,可以包容一切。
*
眾人早早地就發現了祈桑的變化, 他本人卻一直后知后覺。
還是等進了摘月酒樓,聽到掌柜說今天的素醒酒冰賣完了, 他發現自己居然有些悶悶不樂,才驚覺自己的變化。
祈桑恍恍惚惚。
祈桑大受打擊。
想不明白的月神大人窩在房間里,苦思冥想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最終,他看著桌子上枯萎的曇花,終于明白了——他并不是修為在漸漸消失,而是自己正在逐漸回到少年時期。
因為少年成神,祈桑的面容一直維持著當年的模樣。
如今細細看來,才發現自己如今的臉似乎要……更青澀一點?心態也回到了還沒有修太上忘情道的少年時期。
祈桑現在真是越來越搞不懂這個幻境了。
但既來之則安之,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戲班子還有幾場戲沒唱完。
雖然他們捉妖師的身份暴露了,但在賓客眼中,他們“唱戲”也是實打實的好,所以在確定妖鬼已除后,還是搶著聽最后幾場戲。
梨園眾人本打算唱完就搬到外地,畢竟鬧出了妖獸襲擊的事情,想來百姓都不太安心。
誰知道眾人對此似乎接受良好,聽到他們準備搬走,還抗議了一段時間。
戲班主最終決定還是繼續留在這里。
一來在這里待了這么多年,早就習慣了,二來嘛……還是因為客人給得太多了。
咳,不是。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老班主笑吟吟看了看正追在祈桑后面的阿符,半是無奈半是好笑。
最重要的一點原因,還是為了方便他徒兒和心上人好好培養感情。
自從祈桑失去靈力以后,心態一天一個變化,到后來他都懶得管了。
反正無論怎么樣都是他自己,任何變化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他不會討厭自己。
所以無論是什么樣都可以。
在鏡像雙生里的日子久違的安逸,祈桑知道這里的時間流速和外界不同,便放心地待在了這里。
此刻,他就是當初在祈府的那名十八歲少年,甚至因為幻境的影響,變得更加幼稚。
唯一的變化……
不過是陪在他身邊的人,從盛翎變成了阿符。
最開始可能有些不習慣,但很快他就適應了。
大概是因為成為月神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情緒都無波無瀾,積壓下的欲望讓他在這段時間格外放肆。
失去靈力后,他重新找回了曾經對那些食物的喜愛,每天都想溜上街去買那些小吃。
祈桑已經習慣了百毒不侵的身體,所以在乍一變回凡人以后,也沒有極其注重自己的飲食習慣。
冷熱酸甜苦辣咸,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終于有一天把自己吃生病了。
其實這只是一個小病,但阿符卻如臨大敵,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守在祈桑床前,盯著他入口的每一樣東西。
在祈桑病好以后,他也因為阿符的監督,暫時喪失了“自由”出入梨園的權利。
奈何梨園里上上下下全都是叛徒,一旦祈桑在他們身邊撒幾次嬌,這些人全都繳械投降,成為祈桑的“幫兇”。
當阿符第二次看見,虞巧半夜悄悄將買來的糕點糖果遞進祈桑的窗戶里時,終于面色嚴肅地找到這些人,告訴他們事情的嚴重性。
為了避免這些人意志不堅定,再次違背承諾,阿符便直接將自己的住處搬到了祈桑邊上的房間。
祈桑十分不爽,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真心話說出來:“煩死了,你怎么比盛翎還麻煩……”
盛翎以前都沒資格管他!
阿符瞬間皺了皺眉:“盛翎是誰?”
祈桑撇開了頭,沒有回答阿符。
從祈桑的表情不難看出,他此刻根本不想和阿符說話。
阿符知道自己最近管得有點多了,但他真的很擔心,便放低姿態道:“桑桑,你要知道,凡人是很容易生病的。”
霜風利刃,天災人禍……
凡人的血肉之軀,是很容易死去的。
阿符甚至不敢將這句話說出口,因為他擔心冥冥之中自有孽力,說出口的話會成為一個詛咒。
哪怕變回凡人,祈桑也依舊是個強勢的人,十分討厭別人處處都管著自己。
因此,他總是想方設法地“折磨”阿符。
一會在半夜把人叫了起來,說自己餓了,想要吃一碗面,讓阿符去給他煮面。
一會說自己房間好熱,讓阿符拿著蒲扇給他搖風,而他卻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祈桑以為自己的這些方法遲早能把阿符從他房間邊上給逼走,但他大錯特錯。
阿符能一晚上不睡,任勞任怨地為他搖一晚上的風,也愿意半夜為他起來煮面。
時間長了,祈桑自己都習慣這樣的生活了。
半夜餓了就穿著單衣敲敲阿符的房門,然后等對方將自己抱進房中,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有時候阿符煮面的時間久了,祈桑困得不行,干脆就窩在阿符的床上睡一覺。
一覺醒來,他睡得神清氣爽,一個人霸占了整張床,阿符則在連椅榻上睡著。
饒是祈桑從小到大都是這么“霸道”地度過,此刻也不免開始思索,自己究竟有沒有必要這么針對阿符。
最終他得出結論。
其實身邊有個阿符也挺好的。
于是等阿符睡醒,睜開眼后,猛然看到面前有一張白凈的小少年臉,還以為自己仍然在夢中。
祈桑伸出手托住阿符的臉拍了拍:“要不要和我住一個房間呀,阿符?”
阿符大腦轉得有些慢,但本能已經替他越過思考,直接回答了這句話:“好。”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肯定回答,祈桑也很高興,緊接著又有些糾結,“可我房間只有一張床,你睡在哪里呢?”
阿符瞬間就想好了解決方案:“你房間沒有連椅榻,待會我出門去買一張回來,我可以睡在那里。”
祈桑“唔”了一下,雖然認同了這個方案,卻還是有些疑惑:“我以為,你會想要和我睡在一張床上。”
“我的確很想。”阿符絲毫沒有避諱,“但是你不喜歡我,所以我不能這么做。”
祈桑覺得這番話有些奇怪:“我喜歡你啊。”
不僅是阿符,虞巧,老班主……每一個人,他都很喜歡。
阿符聞言,只是揉了揉祈桑的腦袋。
“我和你的喜歡不一樣,桑桑。”
阿符想,你不知道我的喜歡里摻雜著什么,所以我不會借著你的單純而哄騙你與我同床共枕。
哪怕沒有人會譴責,我也不會這樣做。
因為這是對你的不尊重。
愛一個人的前提,一定是尊重。
“好吧。”祈桑戳了戳阿符的臉,“我陪你一起出去,好不好呀?”
阿符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忍俊不禁地拆穿:“你是又饞了吧,想吃什么?”
祈桑將對待虞巧的招數用在阿符身上,伸出一只手,牽著阿符的袖子晃了晃。
“求求你了阿符,我最喜歡你了,你就讓讓我這一次好不好?”
哪怕祈桑的“喜歡”里沒包含幾分真心,阿符也依然被這番話哄得暈頭轉向。
“好。”阿符勉強支撐起最后一分理智,“那你絕對不能亂吃東西,因為……”
祈桑這話聽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立馬搶答道:“因為凡人是很脆弱,很容易生病的,我知道啦,我們走吧走吧——”
阿符被搶了話茬,只好無奈地閉嘴笑了笑,任由祈桑牽著往門外走。
然而還沒往前走多遠,祈桑就停下了腳步。
阿符疑惑開口:“怎么了,桑桑?”
祈桑抓著阿符手臂的手微微收緊,長久的沉默終于讓阿符發現了不對勁。
祈桑背對著他,聲音有些輕,但因為四周靜寂,所以聽得很清楚。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祈桑說,“我想起我十八歲以前,一直是體弱多病的,家中父母為我尋了無數名醫都無法醫治。”
阿符對于疾病一向很忌諱,聞言忍不住皺眉,很不希望從祈桑口中聽到“疾病”兩個字。
“桑桑,別多想,你不是已經好了嗎?”
祈桑抬起手臂在自己臉上擦了一下。
“……不,并不是好了。”
阿符看見祈桑的動作,有些像在擦眼淚,但擦的位置卻又不是眼睛下方。
他疑惑地向前邁了一步,準備走到祈桑面前,下一刻,他瞳孔猛縮,迅速扶住祈桑。
這時候阿符才發現,祈桑的衣袖上一片腥紅血跡,少年的嘴唇邊上也有一抹暈開的血。
若是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來看,只會以為少年唇邊的殷紅是一抹沒擦開的胭脂,或許他們還會在心底稱頌這種美麗。
然而真的看到這一幕的阿符,卻只是手腳冰涼,一顆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相比起緊張到手都在微微發抖的阿符,祈桑就要鎮定許多。
——因為他太熟悉現在這種感覺了。
曾經有十數年,他都被這種陣痛縈繞。
直到邁入修真途,病情才開始漸漸好轉。
祈桑身上很痛,思維卻依舊清晰鎮定。
他想。
因為我的時間正在倒退。
所以我從今天開始生病了。
第082章 第八十二章
祈桑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 等他漸漸清醒過來,看見了床前坐著的醫師。
阿符和梨園眾人站在醫師身后,大氣不敢喘。
醫師把脈片刻, 面色漸漸緩和。
“雖然很奇怪, 但小公子的病似乎已經快要痊愈了, 各位不必擔心。”
眾人臉色這才緩和下來, 唯獨阿符的表情依然不太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祈桑也沒有說話, 他看見眾人松一口氣的表情, 低下頭, 無聲自嘲一笑。
他的修為是逐漸倒退著消失的。
那疾病也應當是這樣的。
——所以, 他會從痊愈到惡化, 病越來越重。
醫師離開以后, 眾人圍著祈桑,盡量讓自己的表情更輕松一點, “怎么會突然生病了?”
祈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如果我說是天生的, 你們會相信嗎?”
眾人擺明了都不相信,“讓你從前不忌口,現在好了吧……幸好只是虛驚一場,那些生冷辛辣, 這段時間萬萬不能吃了。”
聽到要忌口, 祈桑慢吞吞拉了拉被子, 將自己裹了進去。
旋即翻了個身,像蠶蛹一樣背對著他們:“好難受,我不想說話了。”
伍欣榮看見祈桑還有心思開玩笑, 也放心了許多:“果然還是得聽阿符的,得忌口……之前我還見你吃沒熟的見手青, 幸好被我攔下來了。”
祈桑直接拉起被子,將自己的腦袋蒙了起來,裝睡,任由伍欣榮怎么推他都沒有反應。
伍欣榮好笑地抱怨了兩句,“這個弄不好,可真要出人命的,我救了你,你還和我生氣,沒道理啊。”
這句話本是無心之言,然而說者無意,聽著有心,伍欣榮身后站著的阿符目光閃爍幾下。
“別在這站著了,讓桑桑休息吧。”
把所有人都趕走以后,阿符關上門,在祈桑床前坐下,“病沒有好,對嗎?”
祈桑的聲音頓了一會,才隔著被子傳出來,有些悶悶的,“嗯。”
阿符放在腿上的手驟然攥緊,“嚴重嗎,有什么辦法可以治好你嗎……你會很痛嗎?”
祈桑也摸不準自己這個病到底會怎么發展,他只能做出最壞的猜測:“會死,沒辦法治。”
當年在祈府,他每日也只能靠著千金不換的各種名貴藥材吊著命。
后來踏入修真途,病情才開始漸漸好轉。
阿符沉默了片刻:“為什么會這樣?”
明明前幾日一切都在變好。
祈桑總不能說,是因為自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所以鏡像雙生一直在排斥他,試圖將他趕出幻境。
他從被子里冒出個腦袋,找了個借口:“或許是因為離開本體太久了。”
阿符捏緊了腰上掛著的那個布袋,里面裝著那塊銅鏡碎片,碎片的邊緣鋒利,摸著有些刺手。
“你想回去嗎?”阿符問,“我可以把鏡子的所以碎片都還給你。”
要說心里完全沒有不舍,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那一點私欲和祈桑的安危比起來,簡直太微不足道了。
可是祈桑卻立馬從被子里鉆了出來,雙手搭在阿符肩膀上,很認真地說:“不,我不要回去。”
他在幻境里待了這么久,就是為了了解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所以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提前離開,功虧一簣。
祈桑仗著在這里沒有人認識他,很大膽地展現出了他最幼稚的一面。
他一方面是想要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另一方面,就完全是人類的情感在作祟了。
過了幾百年的無欲無求生活,突然有一天找回了所有的情感,他沒辦法抑制自己的許多沖動。
這些天,一開始他會想,如果盛翎陪在自己身邊就好了,但時間久了他就發現,其實阿符更好。
——主要是不會和當年的盛翎那樣,一天到晚像條狗似的摟著他,抱得他喘不過氣。
阿符沒辦法不去在意祈桑的身體,“可是你的病……”
“沒關系。”祈桑不在乎這個,“等我回到銅鏡里就好了,你不是說了嗎,我是鏡妖,不會有事的。”
阿符靜坐片刻,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將布袋放在祈桑的床頭,“如果你覺得不舒服了,就回去吧,但是你走之前,可以和我說一聲嗎?”
祈桑隔著布袋捏了一下銅鏡的碎片,確定不直接接觸就不會對自己造成影響。
確認完畢,卻沒有將碎片收進床頭的箱子里,反而重新遞還給了阿符。
祈桑笑了笑,“總不能連個好好的告別都沒有就離開吧。”
畢竟在幻境里待的這些年,阿符確實幫了他不少忙。
按照他靈力消失的速度來看,他的病惡化到無力回天的地步,大概還有半年的時間。
半年,足夠他做很多事情了。
“而且。”祈桑話鋒一轉,“只是一塊碎片,沒辦法讓我離開。”
阿符明白了祈桑的意思,表情有些凝重地皺起眉頭:“但是銅鏡已經裂成碎片,若想要復原,只怕很難。”
祈桑沒有硬逼著阿符給他一個承諾:“這樣嗎?那我再想想辦法吧。”
之前凌云寺的“阿符”說過去的自己可以修好銅鏡,云淡風輕的模樣,讓他還以為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雖然沒有辦法復原,但是阿符還是重新將碎片拿了回去,“我會去想辦法解決……我不會讓你在梨園出事的。”
“麻煩你了。”祈桑道謝,“如果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阿符笑著揉了揉祈桑的腦袋:“你和我客氣什么?我還不一定能有辦法,只是先去試試而已。”
話雖然這么說,但是阿符知道自己無論用什么辦法都一定會把銅鏡修好。
——因為這關乎到祈桑的性命。
*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和曾經沒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祈桑每天開始喝藥。
明明最開始醫師說他的病并沒有什么大礙,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病卻越來越嚴重了。
梨園眾人從最開始的自我安慰,逐漸變得越來越沉默,其中最焦慮的還是阿符。
自從他把銅鏡拿回去以后,就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祈桑也沒有追問情況,而是順其自然地過了下去。
過了很久,突然有一天,阿符的臉色看起來要比從前蒼白許多,但是他的臉上卻帶著安撫的笑意。
“我找到辦法恢復銅鏡了,桑桑你等著我,我會盡早把銅鏡修好的,這樣你就不用這么難受了。”
祈桑當然知道阿符可以修好,因為他就是從未來被這個銅鏡帶過來的。
祈桑這時候的病情已經到藥石無醫的地步了,慢慢熬著命,躺在床上,有時候一天甚至會疲憊于一句話。
疾病遲緩了他的大腦,但他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阿符,你用的是什么辦法?”
阿符避而不談:“……沒有什么辦法,只要能救你,什么辦法都一樣。”
祈桑沒說話了。
他閉上眼,沉沉地睡了過去。
*
祈桑一直以為自己能夠推算出自己的死期,但他忽略了一件事——
在祈府,每天都會有大把大把的金銀被抬出去,就為了給他換一兩株珍惜的名貴草藥。
每天吃的用的,也無一不是被城中醫師精心調整過的搭配。
祈桑以為他還有半年的時間,但沒想到僅僅過了兩個月,他的身體就一種摧枯拉朽的狀態,迅速衰竭了下去。
祈桑能感受到阿符的情緒在變得一天比一天暴躁,整個人失去了翠竹般的風骨,頹廢不堪。
第二個月熬過去了。
梨園灼灼的桃花全都謝了。
祈桑的身體突然好了起來,但是梨園的眾人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好在這回光反照的時間足夠長,不由給人一種“似乎還會好起來”的錯覺。
祈桑的藥開支很大,他不是喜歡麻煩別人的人,便把自己的銀冠珠鏈,鮫綃紗衣都拿去典當行變賣了。
阿符似乎一直覺得,這幾樣依然是祈桑的東西,從沒有動過變賣的念頭。
銀冠倒是好賣,鮫綃卻因為太過稀有,沒有典當行敢收。
最后是拿去給九州第一商行拍賣了,倒也拿到了一筆不菲的錢。
他沒有將這些錢給梨園眾人,倒不是舍不得這些錢,而是他知道,就算把這些錢全部都給他們,他們也會拿來給他治病。
……而他的病,已經沒有必要治下去了。
祈桑將這些錢全部都存進商行,委托商行,等他死后,就把這些錢全部都交給梨園的人。
單一個銀冠就價值不菲,更別提有價無市的鮫綃了,這兩樣賣出的錢,足夠普通家庭大手大腳花一輩子了。
祈桑倒是希望他們都是貪財的人,這樣在他死后,梨園的眾人得到這筆意外之財,應該能高興許多。
梨園眾人為了維持生計,自然不可能天天只照料祈桑,只把活比較少的阿符留在祈桑身邊。
祈桑很喜歡自己這個房間,因為窗外就是一樹桃花,和他在千濱府的書房很像,只不過那里的窗外是棠梨花。
春天的時候,桃花的花瓣會飄進室內。
祈桑有時候身體還算好,會拉個凳子趴在窗前,等桃花落在他身上的時候再吹掉。
等到冬天桃花枯萎了,祈桑就很少打開窗戶了。
大概是因為唯一的樂趣被剝奪,祈桑本來在漸漸“好轉”的身體驟然衰敗了下來。
阿符找盡各種辦法,也沒能讓桃花再次盛開。
祈桑本來已經不期待再次看到花開的場景了,但有一天,阿符卻主動打開窗戶。
祈桑順勢望過去,卻發現窗外滿目的灼灼桃花,紅艷一片,像柔軟的云霞被揉碎在風里。
他有些意外,“你怎么做到的?”
阿符沒有直接回答,“和你從前看到的一樣嗎?”
“很像。”祈桑伸手摸了一下桃花花瓣,手指真的摸到了那種柔軟的感覺,“如果天氣再暖和一點,我會以為真的是桃花開了。”
阿符說:“那就沒問題了。”
祈桑小時候雖然脾氣嬌縱,但也算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別人對自己這么好,他當然會心軟。
“你應該去修仙的。”祈桑說,“你能以凡人之軀變出這么逼真的幻術,天賦不可估量。”
阿符笑了笑,“能把你都騙過去了,那我確實是有些天賦。”
祈桑“哼”了一聲,“是我如今修為盡失,若是我修為在全盛時期,這九州無人能騙到我……”
祈桑的話戛然而止。
阿符也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但臉上還是維持著同樣的笑容,不想讓祈桑產生心理壓力。
“桑桑,你不是說,你是祈家的小少爺嗎?”
祈桑沉默了一會,看著窗外的桃花,終于下定了決心,道出真相:“我的確是祈家的獨子。”
他的眼尾因為生病,而泛起一抹病態的紅,嘴唇尚且還算紅潤,但臉頰卻蒼白得過分。
祈桑嘆了口氣。
“我說我是祈家獨子,這沒騙你。”
“我說若是我修為還在,這九州沒有人能騙我,這也是真的。”
阿符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祈桑說:“我大概能看出來你對我的在意。”
他直白的戳破兩人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
阿符曾經打算隱瞞一輩子,因為祈桑就要死了,他不希望在對方死前,還因為自己那不可實現的欲望而感到為難。
現在看來,是他低估了祈桑的承受能力,也高估了自己在祈桑心里的地位。
祈桑抬起手,輕輕碰了一下阿符的臉,這觸摸不帶任何欲望,而是像想要感受些什么一樣。
“其實真算起來,不知道是你先認識的我,還是我先認識的你。”
阿符不再說話,而是直直地看著祈桑。
窗外的桃花瓣又被風吹了進來,只是這一次落在手臂上的觸感要虛幻許多。
大概是因為阿符此刻心緒不平,以至于連幻術都沒有辦法維持。
祈桑托腮問:“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什么時候嗎?”
阿符遲疑道:“……兩年前的北院廂房,你打碎了我一個花瓶。”
“不。”祈桑輕輕搖了搖頭,“是在很多年后的荒寺里,你坐在昏暗的法堂中,我推門進去,第一眼就看到了你……我見到你的時候,你是我的模樣。”
“當時你告訴我,如果你見到的人心中有愛慕之人,你就會變成他愛慕之人的模樣。”
阿符對這段記憶全然陌生,甚至有些不真實的感覺,他想要反駁,卻在看見祈桑認真的眼神后不知道該說什么。
祈桑捻起一片桃花瓣,花瓣的邊緣閃著虛影。
幾息之后,這幻象變出來的桃花花瓣便瞬間消散,化為一團虛無。
祈桑靜靜地看著花瓣變成一團慢慢消散的云霞,“我現在才想起來我當時忽略了一件事。”
“——當時你的面前,擺著一面銅鏡。”
所以阿符看見的人,一直是他自己。
第083章 第八十三章
阿符扯了扯嘴角, 似乎是想要露出一個輕松的表情,但最終還是徒勞。
但他在這只言片語中捕捉到了最關鍵的信息,“所以我們以后還會再見的, 對嗎?”
“是。”祈桑很驚訝他居然能在所有重點里捕捉到最不重要的信息, “不過那個時候只有你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
“沒關系。”
阿符笑了笑。
“沒關系的, 能再見就好。”
祈桑微微歪頭,疑惑道:“哪怕那個時候的我很討厭你, 也沒有關系嗎?”
阿符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桑桑, 你不明白, 我在意的從來就不是你討不討厭我。”
祈桑一手托腮, 一手伸出窗戶戳了戳斜出的桃花枝, 等待阿符的回答。
阿符抬起手, 最終卻停在了祈桑的臉旁邊,確定對方沒有任何抗拒的情緒, 才慢慢觸碰上對方的臉。
“如果未來的我還能再見到你, 那就證明你一定不會有事……我時至今日,唯一的愿望,只是你能夠活下去。”
所有的欲望,情愛, 他曾經或許在意, 但如今他唯一的心愿, 只剩下一個“平安”。
祈桑偏頭定定地看了阿符一會,驀然笑了。
這是他生病這么幾個月來,第一次露出如此釋懷的笑容, “未來的我脾氣可是很差的,或許你會后悔和我重逢。”
阿符本來是故作輕松, 此刻卻真的忍俊不禁了:“桑桑,你現在的脾氣難道就很好嗎?”
這番調侃的話讓祈桑有些不爽,他道:“如果你在未來見到我,可不能再這么叫我,你要叫我殿下,知道嗎?”
殿下。
阿符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這個簡單的稱呼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阿符沒有特別意外,他早就猜到祈桑定然不是普通的鏡妖。
“我本想著,祈府小少爺的身份或許已經足夠尊貴,但現在看來,顯然不止于此。”
“嗯。”祈桑語調輕快,“我是月神。”
阿符鄭重地念了一遍:“……月神殿下。”
祈桑又“嗯”了一遍,只是這次有些不耐煩了。
阿符眉眼溫柔:“小少爺真是太厲害了,不僅修了仙,還成了神。”
同樣奉承的話祈桑聽多了,便沒有對此發表什么意見,但微微翹起的唇角還是透露出了他心情不錯的事實。
阿符又問:“這世間有很多神明嗎?”
“從前的我不知道。”祈桑說,“但自我飛升之后,世間僅我一位神明。”
阿符輕聲笑了一下,忽然有了一個念頭。
“你說,人世間有那么多座神殿,每天都有這么多人求神拜佛,求的是不同的神,拜的是不同的殿……在你還沒有成神之前,他們的愿望都去哪里了?”
“所有愿望都會變成光羽,落在我的桌案之上。”
想到一些不太美妙的往事,祈桑語氣都隨意許多。
“你說這好不好笑?他們拜的是別的神,愿望卻會出現在我這,讓我幫他們實現。”
阿符忍俊不禁,惹得祈桑有些不滿。
“你干什么?不許笑,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自從生病之后,祈桑脾氣就變好了很多,這還是頭一回這么直白地表現出自己的不滿。
阿符連忙安撫對方:“我只是在想,在你生病的這些天,我每天都會去祈神拜佛,未來會不會有一天……你會在你的桌案之上,發現一條愿望來自百年前的城南梨園,祈神的人叫阿符。”
祈桑抿了抿唇,不再說話。
阿符望著窗外,他自己的幻術沒有辦法騙過他,所以他看見的依然是光禿禿的桃花枝。
“你第一次看到這條愿望,或許會很討厭我……因為這個人,他明明沒有信仰,也不是誰的信徒,卻什么神都拜。”
祈桑沒說話,阿符也不會讓兩人之間的對話冷下去:“如果你看到了這些愿望的光羽,你會幫他們嗎?這么多愿望,你來得及一一去實現嗎?”
“我當然不會幫他們,因為他們求的是花神,藥王菩薩,后土娘娘……”祈桑撇開了頭,“我只會幫那些向月神祈禱的信徒。”
阿符不意外這個結果,他笑著揉了揉祈桑的腦袋:“不去看也好。”
這樣至少很多年后,他們無論是重逢還是再次別離,他在祈桑那里,依然是體面的。
他在窮途末路時,寫下了不少卑微無理的愿望,沒有任何神明會喜歡他這樣放肆的信徒。
剛剛因為阿符情緒起伏過大,幻術不穩,窗外的桃花一直在若隱若現地消散。
此刻他情緒穩定下來了,便重新施展幻術,讓窗外的桃花繼續盛放。
祈桑趴在窗框上,看著艷紅若霞的桃花。
“我覺得你以后可以去修仙,你很有天賦。”
阿符認真地思考了一會,最后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想去修仙。”
“為什么?”祈桑不解,“你覺得我在騙你嗎?我看人很準的,你尚且還算是有天賦的。”
其實祈桑也是想要試試,自己能不能夠改變過去,改變阿符變成鏡妖的結局。
既然未來的阿符能知道月神,就證明他如今在鏡像雙生中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在改變未來。
阿符默了默,最終淡笑一聲,平靜開口:“我已蹉跎了許多年華,再不敢賭一條未知的道路了。”
這話說得太卑微,令祈桑頗為不解。
“以你的天賦,就算不能做到三年結丹,但也絕對不會差……何來蹉跎一說?”
阿符只是說:“桑桑,我已經不年輕了。”
他捉妖十余載,如今將要而立,容貌雖然在很多人看來屬于上乘,但絕對不屬于世人眼中和祈桑同齡的少年。
沒能在自己弱冠之時就早早遇見祈桑,這一直是阿符心中很在意的一件事。
而修真駐顏少說也得金丹,他不知道又要等多少年才能到達這個境界。
祈桑說他們未來會重逢,他欣喜之余,又開始惶恐自己那時萬一已經年老怎么辦?
……他只是一個凡人,沒辦法讓自己的容貌一直維持在年輕時的狀態。
或許等他與祈桑重逢那天,祈桑依舊年輕,而他卻垂垂老矣。
如果是這樣,那他寧愿只是遠遠看一眼祈桑,確認對方的生命依舊鮮活,就滿足了。
——那還有什么辦法呢?
祈桑同時問:“那你想怎么辦呢?”
“我想——”
阿符的聲音猝然停住。
心底冒出的那個答案讓他有些意外。
——我想成為妖。
這樣就不必再蹉跎浪費幾十年的光陰。
這個想法阿符最終沒有告訴祈桑,因為對于一個捉妖師來說,有這種念頭無異于是違背信念。
他捉了一輩子的妖,卻因為纏身的欲望,最終決定變成妖。
好在,今天還是得到了一個好消息。
之前幾個月籠罩在心口上的陰云終于消散,因為阿符知道未來祈桑依舊會好好地活下去。
既然有了希望,那面前暫時面對的別離,也就沒有那么可怖了。
*
祈桑的身體短時間內沒有繼續惡化,他也從日日臥病在床,變得偶爾也可以下一次床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樣的日子維持不了多久。
果然,不出半月,情況急轉直下。
某一日,在祈桑打開窗戶準備看看外面的繁花時,喉間突然涌出一股鮮血,瞬間就洇濕了他的衣衫。
等虞巧他們到時候,祈桑的鼻尖已經沒有了呼吸。
祈桑和他們的相處時間并不長,但所有人卻都不約而同把他當成了家人。
虞巧并沒有驚慌,因為以前也有過幾次這種經歷……雖然沒有了呼吸,但還有微弱的心跳。
她熟練地開始喂藥,等到祈桑重新有了呼吸,懸著的心才慢慢落了下來。
祈桑醒來后,難得的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因為從前的病還沒來得及惡化到這么嚴重的地步。
不過他記得以前祈府的醫師和他說過,這個病到后期他會變得尤其嗜睡。
表面上看起來只是在睡覺,實際上心跳已經在漸漸停止……睡著的時間也會越來越長,直到再也醒不過來。
有時候阿符會握著他的手請求他不要睡著,祈桑當時是答應的,但這件事根本就不受他的控制。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喝完藥,從昏迷中再次醒來的狀態了。
……
……
祈桑再次從昏迷中醒來。
他慢慢睜開眼,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用力眨了眨眼,依然看不清東西。
五感開始衰竭,唯獨臉上溫熱的觸感還算清楚。
他摸了一下,發現是阿符手上拿著一個暖袋按在他的頸側。
祈桑身上確實很冷,便沒有避開對方的舉動,微微側過臉,讓側臉貼在暖袋上。
一點點暖意滲進他的皮膚,讓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沒那么冷了。
祈桑想要說話,但一開口就忍不住劇烈咳嗽了起來,喉間的血腥氣被他咽了回去。
阿符連忙拍拍他的背,“別說話了。”
祈桑本來就五臟六腑都陣痛不斷,便沒有堅持繼續說話。
事到如今,該說的早就說了,沒說的都是不重要的。
阿符嘆了口氣,短暫地離開了一會,去關上房間的窗:“我總覺得,你哪一天身體會突然好轉起來。”
祈桑沒有回答,其實他也不太聽得清阿符在說什么。
阿符喃喃自語:“至少要撐過這個冬天吧,你這么喜歡看桃花,來不及等到春天,看到桃花盛放的樣子,不會很遺憾嗎?”
祈桑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我沒有任何喜歡的人或事。”
“這樣也好。”阿符回到床前,為祈桑掖好被角,“沒有喜惡,便不會有遺憾了。”
祈桑說:“其實還是有一點遺憾的。”
阿符抿著唇,好半晌才嗓音沙啞地問:“是什么遺憾?我可以幫你實現嗎?”
“只有你可以幫我實現。”祈桑笑了笑,“但是我現在不會告訴你。”
阿符握住祈桑的一只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對方冰冷的手,“那你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告訴我?”
“很快了。”祈桑閉上眼,濃重的困意瞬間就吞沒了他,“鏡像雙生,你修好了嗎?”
阿符想。
原來它叫鏡像雙生。
阿符從身邊的錦囊里,拿出一塊巴掌大的銅鏡。
拿出來后,他沒有直接遞給祈桑,祈桑也沒有主動伸手去拿。
祈桑閉上眼像是睡著了一般,過了很久,阿符才慢慢將銅鏡放在了祈桑的手上。
周遭的一切都破碎成光影,云霧,琉璃。
祈桑睜開眼,模模糊糊看到阿符平靜的臉,輕笑一聲:“如果想要知道我有什么遺憾的話,就等我們重逢的時候再問我吧。”
祈桑說。
“一會見。”
第084章 第八十四章
祈桑醒來的時候依然在法堂, 四周靜寂。
不待他開口,身邊那些圍滿整個法堂的鏡子倏然破碎,碎掉的鏡子落在地上, 發出炸裂的脆響。
阿符坐著輪椅, 就在他的對面, 明明是同樣的容貌, 但看起來莫名陌生許多。
祈桑什么話都沒有說,而是先運轉周天, 檢查了一下自己的修為有沒有恢復。
確定修為已經恢復, 祈桑才邁出結界, 這一次沒有受到任何阻礙。
他回憶起在幻境里的種種, 頓了頓, 對阿符道:“好久不見?”
阿符的手捏緊了輪椅的扶手, 眼神復雜地望著祈桑。
很久之后,才嗓音沙啞地開口:“對我來說, 從您進入鏡像雙生起, 我們只是一會沒見。”
“那還是不一樣的。”祈桑垂眸笑了一下,“你等了我多少年?”
阿符搖著輪椅離開法堂,仰頭望著天邊的明月,“百年而已, 不算很久。”
祈桑對時間的流逝沒有什么實感, 對于他來說, 他是在瞬間見證了兩個時間節點的阿符。
“我給你們留了一筆錢,你們收到了嗎?”
他們默契地避開了死亡的話題。
“收到了。”阿符眉眼帶笑,“你不知道, 看到錢的時候,我師父簡直被嚇一跳……我們梨園從來沒有賺過這么多錢。”
祈桑想到一向正經的老班主被嚇一跳的場景, 也忍俊不禁:“那些錢應該夠梨園休息一陣子了。”
聞言,阿符卻搖了搖頭:“他們沒要這筆錢,最后都被我拿走了。”
祈桑知道阿符不是重利之人,他只能想到一個理由,“你都存起來了?”
阿符按住了輪椅的輪子,讓前進的輪椅停了下來:“不,我全都花完了。”
這倒是出乎意料了。
祈桑唇間溢出一聲詫異的笑,挑了挑眉:“買什么了?你買一座金山都要不了這么多錢。”
阿符說:“鮫人綃。”
“我將我們在錦繡軒買的那件衣服,用鮫人綃縫制成了我們初見時,你穿的那套白紗羽衣。”
所以小鬼們讓祈桑試這套衣服的時候,才會那么合身。
因為這本就是專門為他縫制的衣服。
祈桑不理解,但他既然把錢給阿符了,便尊重對方的決定,“你本可以過得更輕松一些。”
“其實這些年,我過得沒有你想象中那么苦。”阿符笑了笑,“你走時和我說‘一會見’,我便總覺得明天,或者下一刻就能見到你。”
心里一直有期待,等待也就不顯得煎熬。
阿符玩笑似的開口:“我只是沒有想到,殿下口中的那句一會見,便是百年。”
怕祈桑覺得自己這話是抱怨,他話鋒一轉,又問:“殿下沒有什么想要問我的嗎?”
祈桑點了點頭,“你最后為什么會變成妖?”
這一點祈桑在鏡像雙生里的時候,就沒有想明白。
因為在他看來,阿符是捉妖師,一輩子都對妖深惡痛絕,最后怎么可能成為妖?
阿符沉默了一會,避而不談:“殿下,我們先出去吧。”
祈桑看著阿符吃力的搖著輪椅的樣子,想了想 ,主動幫他推輪椅。
時隔百年,他終于得到了祈桑的善意,阿符恍惚了一瞬,終于緩緩開口:“因為人類的生命太短暫了。”
祈桑不會對妖有偏見,但他不理解一個人怎么可能背棄自己堅持了一輩子的信念。
“我說過你天賦異稟,哪怕是中途去修道,依然能夠取得不菲的成就。”
鏡像雙生之內,遍地荒蕪。
阿符的聲音也顯得冷清許多:“殿下,您能猜到我為什么要入妖道的。”
祈桑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但他覺得這個猜測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他不相信阿符這么理智的人會做出這么不理智的決定。
所以他說:“我不知道,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阿符坦然道:“沒有人希望和自己喜歡的人重逢時,對方依然是少年的模樣,而自己已經垂垂老矣。”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好對方可能會給出的態度。
大概是厭惡,或者覺得麻煩,甚至還有可能一下子讓兩人之間的距離被拉得很遠。
祈桑下意識皺了皺眉:“你知道我討厭別人對我的喜歡,這很麻煩。”
“我知道。”阿符說,“那天晚上,你那位下屬應該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氣了吧,他回來以后對你的態度就變了。”
“嗯。”
祈桑語氣自然。
“他想親我,我警告他了。”
阿符“咔”一聲捏斷了輪椅邊上一根斜出的裝飾木條,扯出一抹假笑:“殿下應該直接殺了他的。”
祈桑擺擺手,“他畢竟也跟了我很多年了。”
喜歡他的下屬不在少數,難道能都殺了不成?
阿符深吸了一口氣,極高的道德素質讓他還是選擇說出了真相。
“那一晚的酒,是用一種特殊的果實釀制的,它叫……桑桑果。”
祈桑語噎:“……桑桑果?”
“嗯。”阿符忍俊不禁,“是我養出的一種漿果,吃了以后會極大幅度擴大人心中的欲望。”
祈桑抱胸看著阿符,用眼神譴責對方為什么要給漿果取名叫這個。
不過這樣說起來,就能解釋那晚商璽為什么會突然變得那么異常了。
祈桑突然想到,既然這個果實可以擴大人心中的欲望,那只飲這種酒的那群錦鯉,豈不是……
阿符看出祈桑的猜想,肯定道:“是的,凌云寺后山的那群錦鯉,它們以欲望為食。”
祈桑看著自己的指尖,倏然想起那群當時一直圍著他,“在什么情況下,這群錦鯉會特別喜歡一個人?”
當時他以為是因為自己靈力充裕,所以才讓這群錦鯉尤為親近,現在看來,另有理由。
“它們喜歡欲望,越是欲望纏身的人,它們越親近。”阿符看出了祈桑情緒不對,“那一晚錦鯉可是很親近殿下?”
祈桑“嗯”了一聲,坦然地承認了自己不似表面上那么淡泊清冷。
“商璽和我一同喝了那壇酒,但是錦鯉只圍著我。”
當時的商璽,已經被欲望裹挾得幾近沒有理智。
哪怕如此,錦鯉也沒有圍著他,反而一直纏著祈桑。
祈桑思索道,“但是我從來不覺得,我當時有什么多余的欲望。”
阿符提出了另一個猜想:“或許是因為,您已經把這件事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感覺不到變化。”
這么一說,祈桑頓時就明白,自己當時為什么會被錦鯉圍著了。
“阿符,這件事我只和你一個人說,你會幫我保守秘密的,對嗎?”
聽到這句話,阿符恍惚了一瞬,仿佛又想起了他們初見時的場景,那時候祈桑也是說“只有你一個人”。
雖然當時這句話為的是利用,此時為的一半是警告,一半是威脅,但阿符還是在兩個不同的人生階段為同一句話而感到心情雀躍。
“我當然會的,為你保密。”
阿符做出了和當初一樣的決定。
祈桑目光里帶著明亮清晰的情緒,像是一把充滿野心的火,燎燒草原還要燎燒山石。
“你覺得,天道從一開始就是天道嗎?”祈桑勾起唇角,“會不會祂曾經也是人?”
阿符明白他的意思了,斂眸輕笑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如果天道曾經是人,那會不會有人能成為下一個天道?
祈桑的野心不止于凡塵。
祈桑想要成為新的天道。
“殿下既然有此決心。”阿符說,“難怪那些錦鯉會那么喜歡你,這世間怕是沒有人敢與您有相同的欲望了。”
祈桑隨意撥了下腰間的玉佩,便走到阿符的輪椅邊上,半彎下腰,笑吟吟地望著對方的臉。
“既然我說了真話,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那晚是故意在酒壇里放兩個酒杯的嗎?”
如果只放一個酒杯,那商璽定然不敢飲酒。
若說里面有兩個酒杯是湊巧……那也太巧了。
阿符表情無辜:“我只是希望殿下能看清身邊的人,他對您,心思不純。”
祈桑被這話逗樂了,“最對我心思不純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是。”阿符不否認這一點,“但我沒資格留在您的身邊,所以我嫉妒他。”
他的坦然讓祈桑啞然片刻,“你現在的脾氣是不是比以前要好很多了?”
阿符微微垂眸:“或許吧。”
他不可否認漫長的等待確實磨平了他的性格,溫和的表象下,所有情緒都已經瀕臨爆發。
前面是鵝卵石路,木輪碾在上面的聲音格外刺耳。
祈桑走在阿符身旁,“一百年,就讓你的性情大變,阿符,你是瞞了我什么事情嗎?”
阿符用手按住正在滾動的輪椅輪子,滾動的木輪瞬間擦傷了他的手掌,洇出淡淡的血色。
“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而已,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掌心有些刺痛,像火燃燒在掌心,一刻不停地灼燒那一塊皮膚。
從一開始,阿符就沒有和祈桑說實話。
他說自己只等待了百年,這其實是假話。
鏡像雙生是邪性極強的半神器,他自然不可能輕易借此入妖道。
剛成妖的那幾年,他每天都會被拉入幻境,里面虛虛實實,他有時候記得自己是誰,有時候全然忘卻。
幻境里的時間和外面不同,有時候他在幻境中待了幾百年,外界的時間也才過去幾天。
只有驚蟄和霜降這兩天,他才能恢復清醒。
在他唯一清醒的這兩天,他會用自己唯一的真實時間,去祈府看祈桑。
有時候運氣好,他可以看見祈桑。
運氣不好,他一整天只能對著空蕩蕩的院子發呆。
起初五年,十次見面里他只能見到祈桑兩次,但每每從鏡像雙生的幻境中出來,他還是會第一時間去祈府。
阿符并沒有什么逾矩的欲望,他只是想要看一看自己喜歡的人小時候的模樣。
祈桑脾氣很差,卻從不會打罵下人,被人氣到了,也只會一個人躲在樹下生悶氣。
偶爾祈桑會丟一個紙團到圍墻對面,然后沒過多久,就會有一名黑衣少年翻墻過來找祈桑。
阿符聽見祈桑叫這人“盛翎”。
這個時候他終于明白,當時在幻境里,祈桑為什么叫過他“盛翎”。
——因為在祈桑很小的時候,就有人這么無微不至的照顧過他了。
那個人比他更細心,所以祈桑會抱怨他不夠用心,所以會在他面前叫“盛翎”的名字。
想明白了這一點,阿符心口卻沒有任何酸澀的情緒,反而有一點不易察覺的放松。
……能知道祈桑從小就一直被人好好照顧著,他已經很高興了。
祈桑有些怕冷,霜降日不常出來,但只是看著他的院子,阿符就心滿意足了。
一百年。
原來才一百年啊。
可是他在幻境中已經度過了幾萬年,甚至是幾十萬年。
——凌云寺就是那個困住他的幻境。
因為祈桑生病到后來,他只能每天去寺廟祈求神佛顯靈,而神佛不顯靈。
所以這就成了他的執念,凌云寺就是他所有執念的結合體。
寺廟里的每一個小鬼,都有故人的影子。
他知道祈桑很珍惜羈絆,他希望如果有一天祈桑能來到凌云寺,能喜歡這群小鬼,也喜歡待在這里。
到后來,他已經快要記不清自己是誰了,但還是更害怕會忘記祈桑。
幾萬年的時光實在是太漫長了,所以他每日都坐在法堂中,盯著面前的鏡子發呆。
鏡妖的能力讓他可以看見自己愛慕之人的臉。
——兩萬年,鏡子里出現的都是祈桑的臉。
再后來,他修行萬年,也只能變出一條烏篷船。
他讓烏篷船順流而下,載著他想見的人來到凌云寺。
這一等,又是好多年。
那條漂泊的船才飄了回來。
第085章 第八十五章
兩人俱是沉默。
“算了。”祈桑也不逼問他, “那你可以告訴我,你的腿是怎么斷的嗎?”
阿符拉了拉擋在自己腿上的錦帛,掌心被木輪擦傷的傷口泛出火辣辣的疼。
“有天晚上喝醉了, 跑到戲臺上, 不慎摔下來, 腿就斷了……你說得對, 戲臺確實很高。”
祈桑有點無奈:“你喝醉了,跑到戲臺上干什么?”
“你走之前, 陪我唱了一幕《桃花扇》。”阿符頓了頓, “我覺得沒唱好, 后來一直會去練那幕戲。”
祈桑不知道該說什么。
如果他還在幻境里, 還是那個失去修為的桑桑, 或許會覺得阿符很慘, 但他如今只是嘆笑一聲。
“我還記得怎么唱那幕戲,但你可能已經忘記了。”祈桑問, “摔下來, 疼嗎?”
“不疼是假話,但也沒疼多久,就血流而亡。”阿符推著輪椅往前,“我死的時候血被銅鏡吸收, 等我再次醒來, 已經成為了鏡妖。”
“你為什么要隨身帶著那塊銅鏡?”祈桑不解, “你難道就不會覺得……有些晦氣?”
阿符微微搖頭,“對于我來說,你不是因為這塊鏡子走向死亡, 你是因為這塊鏡子重獲新生。”
這里只有無邊無際的月光,沒有風和其他的聲音, 也沒有寺廟的莊嚴肅穆。
祈桑仔細觀察阿符的表情。
“應該不止這個原因吧。”
“我想試試能不能和你一樣……進入這塊銅鏡。”阿符也不隱瞞,“我當時還是覺得,一百年,有點漫長。”
當時他一定沒想到,后來他會一個人在凌云寺中,等待一個又一個一百年。
*
所有的過去都被揭開。
兩人離開鏡像雙生創造的幻境,回到凌云寺的法堂二樓,這里沒有任何燒焦的痕跡。
祈桑透過窗戶,看著黑蒙蒙的天空:“凌云寺永遠是夜晚嗎?”
“我不知道。”阿符說,“或許是我待的時間還不夠長,所以從來沒有見過白天。”
因為阿符身體不便,所以樓梯處有他專門供他下樓的斜坡木梯。
下樓的時候,祈桑注意到阿符握著木輪的手微微收緊,嘴唇緊抿,似乎心情不太好。
祈桑微微思索便想出了答案,“你不必因為斷腿覺得難堪,我最狼狽的模樣也被你見過了。”
阿符沒想到祈桑會注意到自己的低落情緒,一時間沒有開口。
祈桑抬步下樓,明明說著自己最狼狽的往事,但語氣去依舊矜傲。
“但你也不必可憐我,因為我死那天,其實看到你哭的樣子了。”
阿符在樓上望著祈桑下樓的背影,對方身姿挺拔,像是一柄永遠不會彎折的寶劍。
“是。”阿符輕聲說,“我們互相見過對方最狼狽的模樣,扯平了。”
因為鏡像雙生里的相處,祈桑不免對阿符多了幾分對旁人沒有的特殊。
“我會履行我們的約定,但是我想問一句,為什么要讓我毀了那條船?”
阿符默了默。
最終還是微微搖頭,沒有說出原因。
法堂之外,等著一個人。
商璽的手一直握在劍柄上,他似乎有些焦慮,不停地來回走動,手指一直在敲擊劍柄。
祈桑忽然有些感慨。
對于商璽來說,他們應該只分別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但是在祈桑這,卻忽然有些久別重逢的錯覺。
商璽的視線一直牢牢鎖定法堂的門,見到祈桑開門出來,微愣一下后便大步走來。
“殿下,一切都結束了嗎?”
“嗯。”祈桑問,“外面的時間過去了多久?”
商璽沒在意對方略有些奇怪的問題,沉聲道:“距離我們分開,已經一炷香的時間了。”
祈桑已經習慣了對方夸張的表述,自顧自忽略了對方,開始沉思接下來要做什么。
見祈桑還在原地思忖,商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殿下……我們什么時候走?”
他們只是分別了一會,但祈桑與阿符之間,卻好像多了一層他看不清、穿不進的默契。
商璽找了個借口:“盛翎被派去北地,千濱府只有霄暉一人,我怕出亂子。”
聽到商璽一直在勸祈桑離開,阿符卻沒有說話。
他借著月色描摹祈桑的容顏,月光勾勒出對方高挺的鼻梁。
祈桑轉身看著阿符,行了一個簡單的禮:“今晚就不再叨擾貴寺了,我會如約將渡船毀掉。”
說完這句話,便看見阿符搖著輪椅到他們的面前,沉穩道:“我來為殿下帶路吧。”
商璽瞇了瞇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我以為你會阻止殿下離開。”
阿符依然是那副平易謙和的模樣,“殿下要做的許多事,定然都會比我重要。”
直至這時,祈桑才開口:“你腿腳不便,讓小鬼為我們帶路就行。”
“凌云寺是我創造出來的,我知道一條更近的路。”阿符說,“而且,我想送送您。”
明知“近路”只是借口,祈桑還是沒有拒絕。
阿符的輪椅沒辦法在樹林里行進,幾人便繞了一小段路,從邊緣的石道進入森林內部。
因此,商璽沒少冷嘲熱諷,一會挑刺嫌阿符浪費了他們時間,一會質疑阿符是不是故意繞遠路。
反正看他哪哪都不順眼。
阿符逆來順受,沒有半句不滿,襯得商璽像個不明事理的怨夫。
商璽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憋屈地閉上了嘴,繼續推輪椅……是的,因為祈桑嫌阿符自己按木輪前進太慢,所以讓商璽來推輪椅。
石板路上并不是完全平坦的,偶爾會有一些坑洼商璽沒注意到,讓輪椅碾在上面顛簸了一下。
誠然他不是故意的,但見到阿符倒霉他還是有些幸災樂禍。
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
阿符捂著嘴唇劇烈地咳嗽起來,看架勢像是要將內臟都咳出來。
商璽:“?”
你別裝??!
祈桑畢竟在幻境里和阿符相處了這么久,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感情在的。
他盯著阿符看了一會,最終還是抬起手,在對方背上慢慢拍了拍,同時輸進靈力緩和。
商璽一開始以為阿符在裝,直到對方喉間咳出血,他才微微變了臉色。
祈桑嘆了一口氣,沒有半分不耐:“身體這么差,還非要出來。”
阿符邊咳邊低聲回答:“我只是想送送您,殿下。”
祈桑拿出一塊白色的絹帕,遞給阿符想讓他擦擦嘴角的血。
但對方幾次伸手,都因為劇烈的咳嗽沒能接住絹帕。
祈桑便順手拿著絹帕在他的嘴角擦了擦,將上面的猩紅血跡擦掉。
在鏡像雙生里,曾有很多時候,兩人都是如此親密的狀態。
因為那時候的祈桑沒有月神的身份,所以兩個人相處的狀態會輕松許多。
商璽看著祈桑為阿符擦拭血跡的動作,手上的動作不自覺收緊。
險些給阿符的輪椅推手捏出裂痕。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商璽在祈桑這里的身份一直是“下屬”。
或許曾經有過逾越的可能,但最終因為商璽那一晚的放肆而徹底失去了可能性。
商璽想要移開目光,但因為心底嫉妒的翻騰,視線還是牢牢鎖死在了阿符的臉上。
……所以這個鏡妖憑什么?憑什么能夠得到殿下的特殊對待?
阿符終于停下咳嗽,他從祈桑手中接過染了血的絹帕,笑道:“殿下現在脾氣似乎要好很多。”
“嗯,你以前也幫了我很多。”祈桑語氣淡淡,重新站回原位,“這是我欠你的,我不知道該怎么報答你。”
阿符面色一愣,低斂下眼眸,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
“……我做這一切,沒有想過要得到回報。”
剛剛還算溫情的相處,瞬間被現實打回塵埃。
將他們從前的種種定義為“幫助”,并且主動提出“回報”,以此來將一切都劃出界限,做個兩清。
……這太殘忍了。
阿符曾經覺得,梨園里的“桑桑”就已經足夠無情。
然而他現在才知道,“桑桑”已經是祈桑最大的仁慈面,真正的月神殿下,要無情得多。
商璽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掃了一遍。
他算是看出來了,祈桑先前絕對和這個鏡妖認識……甚至關系匪淺。
不過,既然祈桑主動提出了要給阿符補償,那就是要主動劃清界限的意思。
鏡妖會永遠留在凌云寺,阿符也不會再在祈桑心中占據位置。
看透了這一點,商璽本該覺得高興,但看見鏡妖暗藏悲切的目光,又忍不住多了幾分兔死狐悲的感覺。
——真的能有人在祈桑得知他卑劣的愛欲后,還被祈桑溫柔地注視著嗎?
“殿下,我后悔了。”
阿符指尖微蜷,似乎在壓抑著什么情緒。
“那條烏篷船載您上岸后,您也可以不毀了它。”
為什么要毀了那條船?
因為不希望有人再來凌云寺。
為什么不毀了那條船?
因為希望有人再來凌云寺。
祈桑沒有直接回答“好”還是“不好”。
“剛剛你沒有回答我,但我現在還是想再問一次……為什么要讓我幫毀了那條船?”
阿符閉了閉眼,平復了自己的情緒。
“因為毀掉了那條船,我就不會再期待,有誰會乘舟來到凌云寺。”
等待永遠是最煎熬的事。
幾萬年的等待,才能換來一次得償所愿。
祈桑走在前面,背對阿符,月光淋在他的身上,像披了一層霜。
“那現在為什么要反悔,我幫你毀了那條船,不好嗎?”
阿符握緊了祈桑剛剛為他擦血的那塊絹帕,純白的絲綢被染上了猩紅,讓人不免唾棄血將白色污染。
“我只是忽然覺得,一輩子懷揣著希望等待,總比沒有希望地活下去要更好。”
祈桑停下了腳步,沉默了一會。
阿符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緊張過,心臟劇烈地跳動,連帶著手也在微微發抖。
片刻后,祈桑說。
“我還是會信守承諾,毀了那條船的。”
聽到這個回答,阿符也不意外,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曾經填滿里面的美夢被人抽走。
他正準備說什么,卻被祈桑打斷:“你應該造一條可以讓你離開凌云寺的船,而不是一直待在原地,等待那條飄走的船再飄回來。”
阿符神色微怔,心跳停了片刻后,再次劇烈鼓動到發痛。
他幾次張嘴,最后都沒能說出一句話。
“多謝你那兩年的照顧,我沒辦法一直留在凌云寺。”祈桑頓了頓,“但未來若有一日,你真的造出能離開這里的船了——可以到千濱府找我。”
凌云寺是沒有白晝的。
但是黑夜之中的祈桑,亦顯得光彩奪目。
祈桑發現前面的石道上有一處不起眼的坑洼,便施法填平,避免阿符又被顛簸得咳血。
阿符注意到祈桑的舉動,忽然覺得自己飄飄然又墜入了夢境。
他仰頭望著祈桑的背影,低聲道:“……多謝殿下,我命卑賤,不必為我浪費靈力。”
“不必謝我。”祈桑腳步不停,“我只是沒有多余的絹帕來為你擦血了。”
阿符恍惚又覺得,面前的人還是梨園那名心善但脾氣壞的小少爺。
明明是為別人好,但嘴上卻從不會為自己討兩句好。
對于祈桑來說,和阿符的相處或許并不陌生。
但對阿符來說,他已經闊別這個場景千千萬萬年了。
阿符捏緊了手中祈桑給他的絹帕,嗓音艱澀:“殿下可以告訴我,‘千濱’是哪二字嗎?”
同一個問題,他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問過,但當時祈桑沒有回答他,因為月神殿下不在意阿符能不能找到自己。
但這一次,祈桑回答了。
“我居江都,千舟入海濱,故稱千濱府。”
“記好了,等你出來了,記得來江都找我。”
第086章 第八十六章
清夜沈沈, 月明星稀。
原先黑沉的天空逐漸亮堂起來。
湖邊停泊著那條烏篷船,岸邊的石階邊緣攀爬上了青苔,周圍比上次來要多了一股潮濕的水腥氣
聞慣了凌云寺的桃花香, 一時半會倒有些不習慣了。
祈桑望著平靜的水面, 回想起和商璽那一晚的場景, 突然有些好奇。
“這次來忘記帶酒了, 不然我還挺想試試,若是我一程都在往湖中灑酒, 這些錦鯉會不會跟著我一起離開凌云寺。”
這段回憶對于商璽來說算不得多美妙, 但祈桑好像不太在乎這件事。
阿符聞言, 從輪椅的暗格之中拿出一把匕首。
商璽下意識想要抽劍防備, 但看見祈桑無動于衷的表情后, 還是將劍插了回去。
只是表情有些咬牙切齒。
他不明白祈桑為什么這么信任這個鏡妖。
祈桑靜靜地看著阿符, 有些好奇對方接下來的動作。
阿符用匕首在自己的手掌心劃出一道血痕,很快傷口中就滲出大量的血。
傷口深得幾可見骨, 但他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 仿佛沒有了痛覺。
“你這是做什么?”祈桑眉梢微挑,“以血餞別,我倒還沒有這個嗜好。”
阿符失笑,沒有解釋, 只是將掌心對著湖面, 流出的血慢慢滴進水里, 融進暗色水波中。
不消多時,平靜的水面泛起細微的漣漪。
眼熟的柔色彩光在湖里亮起,從湖中央一直浮動到岸邊, 高高翹起又打在湖面上的尾巴濺起水花。
察覺到祈桑有些不解,阿符主動開口解釋。
“釀制那壇酒的果實是各種欲望凝結的, 只要喂養錦鯉足夠多的欲望,它們就會出現。”
祈桑眼神玩味,“外界可沒有這種果實,為何單單只有凌云寺有?”
阿符張開手掌,讓傷口中的血順著滴進湖中,他的語氣平靜:“因為這是我創造出來的。”
小鬼,桑桑果,凌云寺。
一切都是阿符的執念幻化出來的。
寺廟的一磚一瓦都刻著克制,但欲望還是難以遏制地瘋長成高山碧水,最后凝聚成后山遍野的“桑桑果”。
無數潛在水面下的錦鯉,循著血腥味游動在烏篷船的四周。
它們的身體泛著柔光,讓靠岸的這一塊湖面變成了琉璃鏡。
祈桑翻開阿符的手,看見那道傷口,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你不必為我做到這個地步。”
“我這不是為您。”阿符掌心的刺痛已經完全被他忽略了,“這是我們梨園的傳統,如果有誰要走,我們一定會完成他一個愿望。”
祈桑看起來完全沒有相信,“真的有這個傳統嗎?你騙我也要找一個好一點的借口。”
阿符露出一副很無辜的模樣,“殿下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壞,我怎么會騙您?”
“梨園里有那么多人,小巧從不會說謊,我出去以后,可以去問她——”
話說到這里,祈桑突然頓了頓,恰好對上了阿符一如既往平靜的目光。
“您又忘了,人類的生命是很短暫的。”阿符笑了笑,“一百年前的那代人,已經不在了。”
或許已成青山白骨,或許連一座墳塋都沒有,因為他們除了是梨園優伶,還是捉妖人,或許哪天就會在荒野死于妖獸爪下。
祈桑沉默了片刻,“是,我忘了。”
他現在才真正意識到,一百年對于阿符這樣的人類來說,究竟是多漫長的時光。
見到阿符不適地扭動了一下手腕,祈桑突然善心大發,用絹帕在阿符手上打了個結,簡易地包扎了一下。
“沒必要為我放血,回去以后,好好養養傷口。”
阿符明明有辦法立即治愈傷口,卻還是任由祈桑為他包扎出一個丑丑的結。
“我希望能滿足您的愿望,讓您把錦鯉帶出凌云寺。”
祈桑很滿意自己包出來的成果,“想讓帶著錦鯉離開凌云寺,難道你還能為我放一路的血不成?”
阿符微微搖頭,似乎心虛了一瞬。
他手臂按著輪椅扶手,側身摘下了一旁灌木里長的野果。
“您可以將這個果實碾碎,將碎屑撒在湖中,錦鯉就會跟著你們一同離開了。”
祈桑捻起一顆果實,這個果實有點眼熟,像他來時摘的那個野果,但阿符摘下的這枚明顯要大一些。
他把果實湊在鼻尖聞了聞,氣味也有些熟悉:“這是什么果實?”
阿符眼底漾起幾分笑意,“桑桑。”
祈桑下意識“嗯”了一聲,緊接著才反應過來阿符的意思。
叫的不是桑桑。
是說果實叫桑桑果。
祈桑又好笑又無語,隨手把手中的果實丟進水里,瞬間吸引來一大群錦鯉。
“這便是你用來釀酒的那個果實?”
阿符“嗯”了一聲,“它在凌云寺很常見。”
祈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既然很常見,那你剛剛為什么要放血做引?”
阿符故作糾結地沉思了一會,原本還算沉穩的表情,因為手上那個奇丑無比的結,而顯得有些好笑。
“殿下是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若在以前,祈桑當然只聽真話,但現在他不介意浪費一點時間和阿符多聊幾句。
“假話吧,讓我聽聽你的假話編得怎么樣。”
“假話便是,因為我想要用傷口來博取您的同情。”
阿符的氣質如修竹,看著剛正筆直,一旦對上祈桑,嘴里說的卻全都是些逢迎討喜的話。
“我希望在您走之前,能用一點痛,換取殿下對我的印象深刻。”
商璽在后面聽得火冒三丈。
他覺得自己真是時運不濟,無論在哪,都能碰到一群狐貍精搶著勾引殿下。
幸好祈桑沒對這句話做出任何特殊的表態,甚至還有心思點評。
“這聽著不像假話,假話都如此真,那真話呢,是什么?”
“真話……”阿符頓了頓,“我還沒有想好要說什么。”
祈桑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阿符露出了一個單純的笑容,看起來沒有半點心機。
“我本沒想到殿下會愿意聽我編假話,只想好了真話該怎么說……所以我剛剛說的就是真話,沒有第二套說辭了。”
商璽覺得自己懸在腰側的劍,突然很想自動拔出砍了阿符。
幸好他以驚人的意志力克制住了,否則這場餞別就該提前結束了。
“真話假話都被你說盡了。”
祈桑隨手摘了幾顆野果丟到商璽那,讓對方拿著。
“你如此能言善辯,阿符,一直在凌云寺避居,倒是浪費你的才華了。”
月亮落下的速度很快,一炷香不到的時間便到了子夜。
好在一池錦鯉發亮,四周倒不顯得的昏暗。
這里甚至算不上是一個渡口,只有一個簡陋的木樁用來栓船。
祈桑又摘下一顆野果,碾碎了丟在水中,“我該走了。”
阿符忍不住伸手抓住了祈桑的衣服。
“殿下,您走之前,可以滿足我一個愿望嗎?”
阿符搖著輪椅停在湖邊的石臺上,祈桑總懷疑他會掉進水中,忍不住把他往后推了推。
“不可以。”祈桑說,“我從來沒有滿足過任何人的愿望。”
明明是拒絕的話語,卻讓阿符忍不住彎起眼笑了一下,“殿下,您在關心我嗎?”
祈桑沒有別扭,哼笑一聲:“我是怕你死在我的面前,算是我可憐你。”
“那您就再可憐可憐我吧。”阿符坐在輪椅上,牽上了祈桑的手,“就把我當成已死之人一樣,再憐憫我一下吧。”
商璽閉上眼,在兩人身后用力握緊了拳頭。
賤人,才認識殿下多久,就敢這么自作聰明地勾引殿下,殿下可不會輕易被你這種人……???
祈桑沒有像商璽想象中那樣甩開阿符的手,反而微微俯下身,以一種包容的姿態湊近了對方。
“一百年都等下來了,何必說這么晦氣的話。”祈桑拍拍阿符的臉,“活著吧,我可以滿足你一個愿望。”
阿符很少與祈桑有這么近的距離,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對方深灰色的眼睛。
商璽在后面恨得牙癢癢,不斷寬慰自己,剛剛那番話只是祈桑給阿符一個安慰。
阿符將自己腰上掛著的那個錦囊解了下來,從里面拿出一瓣潔白但微微有些干癟的花瓣。
“只剩下這一片花瓣了。”阿符說,“殿下能讓它重新變成一枝完整的花嗎?”
祈桑接過這片花瓣,仔細端詳片刻便有了結果:“這是我養的那株曇花嗎?”
“對。”阿符說,“我沒有辦法像您一樣,停住它的時間,它枯萎了。”
商璽在后面咬牙切齒,因為無能狂怒,所以只能在心里扎小人。
明明不久之前,殿下和這個該死的鏡妖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如今卻多了一種旁人都插不進去的默契感。
商璽只能安慰自己,殿下的確心善。
但是月神殿下的心善是有底線的,絕對不會無條件縱容阿符的愿望。
若換在其他情況下,只剩下一片花瓣是沒辦法復原花枝的。
但這枝曇花有些特殊,祈桑曾經無微不至地照顧過它一個月。
祈桑的指尖泛起淡藍色的靈力,花瓣慢慢扭曲幾下,最后延伸成一株盛放的曇花。
“您走的時候,它就已經枯萎了。”阿符垂眸看著花,眼神里流露出幾分懷念,“哪怕我成了鏡妖,也沒辦法讓生靈死而復生。”
祈桑將曇花遞給阿符,等對方拿好以后,他又伸出手指在曇花上面輕輕點了點,一道靈力瞬間融了進去。
“此后,只要我靈力尚存一天,它就永遠也不會枯萎了。”
原本只有一晚花期的曇花,從死到生,最終擁有了永恒凝結的生命。
阿符其實并不喜歡曇花,他什么花都不喜歡。
如此執著于這株曇花,其實是在執著當初一直照料這株曇花的人。
想到這里,阿符抬起頭望著祈桑。
“殿下,可否請您彎下腰?”
祈桑挑了挑眉,“你又想做什么?”
話雖然說得毫不留情面,但他還是彎下腰,用一種疑惑的眼神平視阿符。
阿符抬手攏了一下祈桑耳側的黑發,旋即將這株曇花插在了祈桑的鬢邊。
祈桑露出微微詫異的表情,嫩黃的花蕊和霜白的花瓣盛放在他耳邊,柔順的發絲被風吹動。
“我很早就想這么做了。”阿符絲毫沒有以下犯上的自覺,笑容不如以往溫和,卻多了幾分輕松的真實,“殿下,您還是被我戲弄到了。”
商璽面無表情地把劍抽了出來。
他準備等祈桑生氣了,就抬劍砍了阿符。
幾人沉默片刻。
晚風里,祈桑輕笑一聲:“這么容易就滿足了嗎?”
阿符想過對方可能會生氣,卻沒想到對方會是這個反應,忍不住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話未說完。
話語驟然頓住。
祈桑伸手摘下了插在鬢邊的曇花,輕輕抵住自己微微勾起的唇角。
緊接著,他手腕一轉,又用花蕊掃了一下阿符的嘴唇。
“我以為你會想要對我做更過分的事情。”
阿符只是因為漫長的等待將心底的執念愈發擴大,但他本質上還是一個保守的人。
被祈桑這近乎挑逗的動作一掃,瞬間眼神飄忽,臉上的紅意轉眼間就蔓延到了耳根。
阿符艱難開口:“我……”
垂在腿上的手不自覺攥成拳。
“來不及了哦。”祈桑松開手,讓曇花掉到了阿符的身上,“過期作廢。”
晚風里。
阿符緩緩捏緊了自己的手指。
心跳的聲音如同沉悶的鼓點,幾乎要將他幾萬年的等待都傾訴完。
第087章 第八十七章
商璽面無表情站在后面, 看著“歡聲笑語”的兩個人,按在劍柄上的手已經垂下來了。
他獨自走到湖邊,思考自己現在跳下去能不能挽回祈桑的“圣心”。
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放棄。
因為祈桑一定不會救他, 還會因為覺得他丟人, 甚至不帶他回千濱府。
當一條被溺死的魚有點丟臉。
當一條被拋棄的狗, 更丟人。
祈桑戲弄了阿符兩句就正色, 翻臉無情的速度堪比翻書。
他突然發現了一點自己的惡劣本性,很喜歡逗那些看起來嚴肅古板的人。
祈桑身上值錢的東西都在鏡像雙生里賣掉了, 他想了想, 重新拿起了那株曇花。
阿符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原本稍微退下去的紅色, 瞬間又重新攀爬到了臉上。
祈桑看透了他的表情, 略有些無語。
掌心涌出淡淡的藍色靈力, 籠罩在曇花周圍,不過片刻, 一株曇花就慢慢分裂成了兩株一模一樣的曇花。
祈桑將其中一株遞給阿符, 自己則留下了另一株。
“如果你未來能夠離開凌云寺,就扯下它一片花瓣,我留下的這株曇花也會落下花瓣。”
阿符先是點點頭,緊接著想到了什么, 露出欣喜卻又極力克制的表情。
最后他稍微結巴了一下, 問出口:“您的意思是……您會天天看著這株曇花嗎?”
祈桑不是個說話喜歡模棱兩可的人, 所以他很直白道:“是,我會將它植在我的書房,但我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所以早點出來。”
阿符不自覺收緊手掌,想要借此來平復翻涌的情緒。
但顧忌著手中的那株曇花, 最終也只敢微微用力地握了一下它柔軟的根莖。
做完這一切,祈桑轉身準備上船。
商璽先一步上船,準備扶著祈桑。
就在這時,阿符又開口了,不是任何挽留,而是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殿下,您現在的確是無所不能,不會再生病了,對吧?”
“可以這么想。”
祈桑明白他為什么這樣問。
“我不會再生病了,也不會再死去。”
阿符垂眸,“……那就好。”
頓了頓,他又重復了一遍,“那就好。”
遠處的桃花香飄了過來,與手中那株曇花的香味混合,融合成一種膩人的甜香。
這一次,阿符主動開口告別:“后會有期,殿下,我們要再見。”
祈桑沒有給出任何承諾:“這得看你。”
說完,商璽迫不及待地解下栓船的麻繩,讓烏蓬船被水流推著往下行。
祈桑坐船離開了。
阿符的眼神近乎貪婪地停留在祈桑的背影上。
對方的一句話,就讓他的野心無限制地膨脹,明明是神,一舉一動卻都讓信徒滋生欲望。
阿符卻依然待在原地,像是一塊望夫石,看著早就沒有烏蓬船的碧溪。
隨著時間的流逝,凌云寺上方黑沉沉的天空漸漸明亮……又到了子夜的尾端。
從前每當月亮將要徹底落下,原本漸漸明亮的天空就會重新變得黑暗陰沉。
然而這一次,群山背后的光亮卻越來越明顯,金色的光芒從青山后驟然鉆了出來。
——凌云寺的天亮了。
因為祈桑死的時候是白天,所以凌云寺一直是永遠也不會亮起的黑夜。
但現在他沒有遺憾了,所以凌云寺終于有了白天。
*
碧水桃花溪,烏篷船順流而下。
明明來的時候也是順流而下,此刻走同樣的路,卻能回到原點。
祈桑把玩著手中的曇花,彈了彈上面的花瓣,許久后才將它收了起來。
收好曇花,祈桑偏過頭,這才發現商璽不知道看著自己多久。
看出商璽眼神里的哀怨,他莫名其妙。
“請問商大人,你又怎么了?”
商璽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
“殿下,您為什么要對他那么好?我……盛翎和您相處的時間最長,您都沒有對他那么好過。”
走之前,祈桑讓商璽摘了很多“桑桑果”。
此刻他一邊說話,一邊捏碎一顆桑桑果丟進水中,吸引錦鯉跟著船一起順流而下。
祈桑疑惑了一會:“我以前對你們不好嗎?”
“您對我們當然是極好的。”商璽突然反應過來,“不對,您別轉移話題,您明明和他萍水相逢,為什么要對他那么好?”
見轉移話題失敗,祈桑只好暫時拋下錦鯉,和商璽解釋:“雖然我和他相處時間不長……但也絕對沒有你想象中那么短。”
商璽明明知道自己連吃醋的資格都沒有,但還是忍不住嫉妒:“您從來都沒有對我那么好過。”
面對商璽幼稚的舉動,祈桑破天荒的沒有生氣:“你覺得我們走了以后,他會怎么辦?”
商璽對阿符了解不深,便不走心地胡亂猜測:“鏡妖手底下那群小鬼那么活潑跳脫,整日都在舉辦宴會,他過得定然不會無趣。”
“那你可就猜錯了。”祈桑的指尖染著淡淡的果紅色,“如果我不給他一個希望,等我們離開以后,他就會去自殺。”
商璽表情有些意外。
在他眼里,這個鏡妖雖然有些古怪,但絕對沒有自毀傾向。
祈桑沒辦法解釋自己和阿符那兩年的梨園相處,他也不想和商璽解釋那么多。
真要說起來,因為受到了幻境的影響,那兩年的時光,絕對是他成神以來過得最輕松的兩年。
商璽坐在祈桑身后:“殿下,您很喜歡他。”
“只是和他待在一起會很輕松而已。”祈桑將野果捏碎在湖中,“我不喜歡任何人。”
商璽又說:“殿下,你變了很多。”
祈桑將野果丟下水的動作一頓。
這一次,他沒直接肯定或否定:“或許吧。”
烏蓬船順著水流蜿蜒而下,天邊的月亮落下了,但群山連綿的地方升起了一輪金烏。
祈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天亮了。”
商璽沉默著,沒有給出回應。
水里游動的錦鯉還從來沒有見過日光,一時間不免有些慌張,沒頭沒腦地游來游去。
祈桑展開一小塊結界擋在它們的頭頂,遮掉了大半過于刺眼的日光。
錦鯉這才漸漸安定下來,親近的想要靠近祈桑,卻只是一頭撞上了烏蓬船的木板。
祈桑好笑地彈了彈它的腦袋。
商璽跪坐在祈桑身邊,看著忽然變得幼稚許多的月神殿下。
他只從盛翎的只言片語中,隱約構建過少年時祈桑的模樣,但那畢竟只是想象的,還有很多不清晰的地方。
此刻他卻覺得,如果他能見到少年時的祈桑,大概就是現在這副模樣吧。
桃花飄進水中,成為流水無情的證據。
在沒有上岸前,他們都只是誤入桃源鄉的旅人,沒有凡間尊貴的身份,也可以暫時拋開責任的重量。
在某幾個瞬間,商璽會自私地想——如果能一輩子都不上岸就好了。
*
徹底離開凌云寺時,祈桑很明顯感覺到他們穿過了類似結界一樣的地方。
錦鯉吃了一路早就吃飽了,沒有掉隊,單純是想要追逐祈桑。
游到后來,甚至有幾只錦鯉翻起肚皮開始裝死。
幸好有流水推著往前,才沒有讓它們被落下。
上岸后,祈桑變出一盞玉碗大的琉璃容器,將這些錦鯉變小后都裝了進去。
理所當然的,托著這些錦鯉回千濱府的“苦活”交給了商璽。
祈桑則拿著那株曇花,偶爾用柳葉逗弄一下變小的錦鯉。
明明是白天,回去的路上卻沒遇到什么行人,花朝節張燈結彩的裝飾也都被拆了下來,不見蹤影。
只是短短兩天,不可能將這些東西都拆得這么干凈,而且周圍的景色也變了許多。
祈桑原本輕松的神色有些變了,他微微瞇起眼,輕笑一聲:“莫不是桃源一日,人間數年?”
商璽也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當即拉著祈桑,移形換影,直接將他們二人傳送到了千濱府。
千濱府往日雖然有守衛駐守,看起來莊嚴肅穆,但絕不至于府門緊閉。
門前來來往往的行人神色緊張,諱莫如深。
祈桑抬步正欲進入千濱府,卻被一道結界攔下,商璽試了一下,同樣也被攔在門外。
祈桑略有些詫異的笑了一聲:“居然被我自己的府邸給攔住了?”
他抬手碰了一下結界,發現這已經不是他當初設下的那個結界了。
——盛翎將先前的結界打碎,自己重新設了一個新的結界。
商璽在一瞬間,就想明白了所有事。
他認真地看著祈桑:“殿下,盛翎要造反。”
祈桑:“……”
“下次你還是閉嘴吧。”
祈桑正在等他說出什么有用的話,乍一聽到這句話,只覺得無語。
不過現在也可以確定了,凌云寺的時間流速的確和外界不同,不然兩日的功夫,盛翎不可能從北地趕回來后又做了這么多事。
祈桑直接揮手打碎這塊結界,剛抬腳往前走了兩步,就被一道凜冽的罡風攔住去路。
一把散發著濃郁血腥氣的長槍劈空而來,橫在路中央,上面的殺氣令人不可忽略。
商璽皺眉擋在祈桑身前。
祈桑眉眼一肅,待看清那人的身影后,又微微放松下來。
——是盛翎。
兩日不見,盛翎的氣質似乎陰郁許多。
曾經的滿身正氣,也化為了濃郁的血腥殺氣。
祈桑只以為是自己離開太久,盛翎心中有怨,正當他準備向前一步解釋時,那柄攔在路中央的長槍卻陡然被主人抬了起來。
——長槍的尖端直指祈桑。
盛翎明明看清了祈桑的臉,卻依然沒有半分退讓,甚至更加警惕戒備,渾身上下都是不加掩飾的敵意。
“站在那。”
盛翎語氣冰冷。
“誰允許你踏入千濱府了?”
第088章 第八十八章
祈桑:“你說什么?”
哪怕聽到祈桑開口, 盛翎依舊表情不變。
商璽:“嗯?”
不是,盛翎真要反?
祈桑看向商璽,對方顯然也很懵, 但下意識的憤怒顯然讓商大人的反應速度快了許多。
“盛翎, 你找死還是腦子出問題了, 敢這么和殿下說話??”
盛翎表情陰晴不定地看著兩人, 握著長槍的手似乎放松一瞬,但下一刻又重新收緊。
“商璽, 我和你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說了什么?”
商璽沒忍住翻了個白眼:“都過去這么久了, 我怎么可能記得?”
“不記得就去死。”盛翎語氣很冷, “反正你是不是……死了都沒什么大礙。”
商璽簡直要被氣笑了, 當即抽出長劍, 準備砍了盛翎這個神經病。
本來在凌云寺就憋了一肚子氣,正好這時候發泄發泄。
下一刻, 有人出聲打破了這個僵持的局面。
祈桑捏了捏眉心, 有些頭痛:“你罵商璽是臟小孩,商璽對你翻了個白眼,這樣可以了嗎?”
商璽:“。”
商璽:“殿下,我怎么會對盛大人翻白眼呢, 我不是那樣的人……”
祈桑打斷了他:“別裝。”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本來就煩。
盛翎陰翳的臉上滿是猶疑。
他還想再問什么, 卻被祈桑的舉動打斷。
祈桑直接伸手抓住盛翎的長槍,讓掌心被鋒利的尖端刺傷,劃出深可見骨的傷。
盛翎下意識收了長槍, 卻還是沒能避開,見到祈桑流血, 忍不住微微睜大眼睛。
祈桑大步走到盛翎的面前,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桎梏住盛翎。
因為后者心緒不定,一時之間竟沒能掙脫開。
祈桑強硬地拉起對方的手,將自己正在滲血的掌心和對方握緊。
微微的灼熱感霎時從兩人掌心相連的地方騰起,成為一種獨一無二的聯系。
——主仆契約。
這則契約立于兩人少年之時,因為時間太過久遠,祈桑又從來沒有發動過契約,盛翎自己都忘了這回事。
沒想到此時,反而成為證明身份的鐵證。
盛翎的眼神太復雜,祈桑看不懂,像是怨與思念交織錯雜,混成一潭撥不清的渾水。
等到掌心的灼熱感慢慢消散,祈桑才道:“盛翎,幾日不見,你想造反嗎?”
話音未落,突然被面前的盛翎用力抱住。
祈桑很少見他情緒這么外露的模樣,一時間竟被盛翎抱得有些喘不過氣。
祈桑沒好氣道:“……放手。”
還和狗似的。
往常盛翎雖然會故意磨磨蹭蹭許久,但都會在祈桑生氣之前及時放開手。
但這次對方卻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分寸感,準備用一個擁抱宣泄完所有的情緒。
“殿下,這么久,您去哪了?”
他的語氣里沒有半點疑問,更像是在借著這句話,宣泄心中的委屈。
這些年?
祈桑皺了皺眉。
“我離開了多久?”
盛翎閉了閉眼,最終還是主動推開了祈桑,他的眼眶通紅,里面藏著無數的疲憊與悲傷。
“兩百年。”
盛翎語氣沙啞。
“我一直在等著您。”
凌云寺一日,人間百年。
這件事在祈桑意料之外,但他只啞然片刻,便開始詢問這些年發生的事。
“我不在的這些年,千濱府發生了什么?”
盛翎語氣平淡,但眉間充斥著冷凝肅殺。
“有人冒充您。”
“我都殺了。”
*
盛翎的情緒有些不對,時不時會以一種很偏執的眼神盯著祈桑。
一眨不眨,像是擔心對方又在某個時刻倏然消失,幾乎有些病態了。
祈桑見到盛翎這副模樣,也知道從這人的嘴里問不出什么了。
他想了想,轉而從下人口中問起霄暉的下落,在得知霄暉被盛翎提拔,暫理商璽的職務后,有些詫異。
盛翎有多討厭霄暉,他是見識過的。
能不計前嫌到這種程度,可想而知,某些時候事情已經嚴重到了什么地步。
祈桑不再兀自瞎猜,吩咐侍從:“去把霄暉叫過來。”
侍從畢恭畢敬地應聲后,行禮告退:“是,月神殿下。”
這名侍從應該是新招進千濱府的,沒有真正見過祈桑,但他對月神的敬畏一點也不比旁人少。
祈桑看著這人離開的背影,心里有點奇怪。
他雖自知自己聲名顯赫,但影響力絕對沒到讓從未見過自己的侍從也這么戰戰兢兢。
隨著下人的通稟,霄暉帶著一身濕冷的雨霧氣,大步邁入書房。
“殿下,您找我。”
相比起盛翎的失態,霄暉就要顯得更沉穩許多,躬身施禮,動作挑不出任何差錯。
這倒是出乎祈桑意料了,他本以為霄暉會更加失儀,畢竟從前的圣子,是個藏不住任何事的人。
祈桑等了一會,沒等到對方的特殊反應,略有些玩味地勾起了唇。
“盛翎現在不太冷靜,所以我想找你來問問,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當年——”
霄暉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盛大人僅花了一月就從北地回來,您尚未歸府,盛大人以為你們只是有要事去辦。”
其實這個邏輯里面有一個最顯而易見的漏洞,那就是祈桑不可能放心霄暉一個人留在千濱府。
祈桑兀然問起霄暉:“在盛翎沒回來的這一個月,你做了什么?”
霄暉微微一愣:“殿下,是還不相信我嗎?”
當年在花朝節前夕將霄暉派出千濱府,就是因為不信任他,所以不放心將他一個人留在千濱府。
“怎么會。”祈桑笑嘆,“如今的千濱府,除了盛翎和商璽,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既然盛翎都愿意相信霄暉,那“丟下”千濱府兩百年的月神殿下,沒理由不信任這位新大人。
霄暉顯然要比其他人更難糊弄一點,在聽到祈桑口中的“唯一”后,沒有特別外露的喜悅。
“我在沒等到您回來的第三日,給盛大人傳了信,告知府中的一切。”
盛翎確定祈桑失聯后,當即縮短了北地的戰線,一月便快馬加鞭趕了回來。
千濱府上有盛翎坐鎮,本來因為月神失蹤而人心惶惶的眾人,頓時安定許多。
一年,五年
……
月神殿下一直不回千濱府。
一時間,江都流言四起。
那些被強行壓下去的流言就開始發酵傳播。
有人說月神是神隕了,但最終因為沒人能說出誰能殺死月神殿下,這個流言也就不了了之了。
盛翎也不知道祈桑在哪,但是有資格、有能力處理這個局面的只有盛翎一人,所以他必須永遠保持冷靜。
月神殿下消失的第二十年。
出現了第一個暴動的信徒。
這人的背后是薛家授意,假借信徒的名義攪亂局勢,就為了趁祈桑不在的這段時間,摧毀祈桑在凡間樹立出的信仰。
薛家人為地創造出天災,再嫁禍給如今消失的月神。
一時間,無數信徒開始騷動,他們質疑甚至否定神明的存在。
——薛家不斷否定月神在信徒中的地位,因為他們想要不斷蠶食神明的權利。
神明靠信徒的香火存活,如果信徒變少了,那神明的實力也會大打折扣。
因為薛家背地里的鼓動造謠,無數游行抗議不斷。
他們明面上是質疑盛翎奪權月神,實際上是逼盛翎將權利交給薛氏。
在又一次的暴力游行里,盛翎終于打開千濱府的門,獨自出現,殺了一批暴動的假信徒。
他為了威懾足夠,沒有命人抓起暴動的信徒,而是親自提刀出現在游行的假信徒面前。
歸順千濱府,或死。
盛翎給所有游行的人出了這樣兩個選擇。
盛翎就站在他們面前,讓他們一個個做出選擇。
如果有人選擇了“死”,他就會當著所有人的面,斬下這人的頭顱。
“還有人有問題嗎?”
死的人多了,整條街上都流淌著鮮紅的血,人頭滾滾,他站在中間,如同地獄修羅。
兩百年,足夠一批信徒淡忘神明的存在。
最早一批見證過月神仁愛的信徒,隨著時間的流逝,身體慢慢衰老,直至死去。
一直到如今,月神威名仍在,但更多的是對暴力的恐懼……他們恐懼暴力的千濱府,從而更加期盼仁慈的月神回來。
一時間,信徒對于月神的愿力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祈桑聽到這里,才發覺事情的嚴重性,但他仍有一點不解:“盛翎見到我,為什么那么奇怪?”
霄暉說:“因為,您回千濱府的場景,我們已經見過很多次了。”
祈桑沉下眉眼,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盛翎所言,有人冒充月神回千濱府。
霄暉說:“起初假扮你的人還不算太熟練,我們能輕易地辨別出真假。”
祈桑消失的第五十年,“月神”回來了。
但盛翎只站在千濱府門口看了一眼,就直接抽出長槍,刺穿了假月神的喉嚨。
哪怕明知這是薛氏的人搞的鬼,但親手殺死和自己愛慕之人擁有一模一樣臉龐的“人”,盛翎還是免不了恍惚一瞬。
后來,薛氏也不知道憑著什么能耐,竟讓偽裝的死士越來越純熟。
原先霄暉也可幫著判別一二,但他畢竟沒有與月神少年相處的記憶,有許多事沒辦法確認。
最終,殺死“月神”的這件事,只有盛翎能做到了。
面對那些偽裝的人,盛翎起先都能一眼辨出真假,然后毫不留情地格殺。
同時他會代替月神完成一部分信徒的愿望,以此來保證會有人繼續信仰月神。
薛氏對千濱府的惡意越來越明顯,盛翎能猜到是因為什么,但他不明白薛氏為什么要一直將針對的計謀表現得這么明顯。
盛翎下手越來越果決狠辣,獨自一人承擔起所有責任,維持著千濱府的運轉。
直到有一天,一人在被殺前,說了一句話。
他說——
“你能確定你殺的每一個月神,都是假的嗎?”
當時的盛翎沒有任何反應,但殺了這人以后,他就回到千濱府中,獨自一人跪坐在房間里。
翌日他離開房間的時候,面色如常。
甚至還有功夫去月神寢居室,整理收納一下落灰的東西。
他一如既往的淡薄無情,理智萬分。
只是之后每一次殺了人,都會獨處許久,情緒似乎也變得越來越暴躁。
縱然盛翎心里明白,真正的月神是不可能被自己殺死的,但時間長了,他還是不免有些恍惚。
萬一呢?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他不敢再想。
偌大的千濱府,怎么可能只憑借一個人就正常維持下去?
薛氏的計謀從來不是為了取代月神,薛氏想要的,是逼瘋盛翎。
第089章 第八十九章
祈桑凝眉思索了一會。
這段時間里, 霄暉沒有發生任何聲響,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一直在注視祈桑。
祈桑似乎發現了什么, 抬起頭看著霄暉, 眼神里帶著淡淡的審視:“你是不是還有什么事沒告訴我?”
“是。”霄暉很坦然, “只是如今我還不確定, 麻煩殿下再等等我……我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結果。”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祈桑心里實在算不上“被信任”的那一類,霄暉的姿態放得很低, 甚至算得上卑微。
其實是霄暉自己想岔了。
就算祈桑原先不信任他, 現在也會信任盛翎的能力——盛翎不可能讓一個可疑的人暫代商璽的位置。
祈桑反思了一下自己曾經是不是過于嚴苛, 讓自己的下屬一直“戰戰兢兢”。
他的反思不是因為偶爾的良心發現, 只是他覺得一直這樣下去, 對于府上事務的處理速度絕對弊大于利。
祈桑隨便找了個話題。
“你見到我回來, 好像不太意外。”
霄暉正對著祈桑,但一直垂著頭。
兩百年的時間, 可以供他回憶的, 卻只有臨行前一晚祈桑對他的防備。
這絕對算不上什么好的回憶。
所以每每思念對方,忍不住回憶過去時,也只會讓他心底的自卑愈發深刻。
祈桑沒發現這一點,他只是覺得這些年霄暉的變化似乎也有些大。
身形比起曾經的單薄, 要多了幾分寬闊沉穩, 情緒也被收斂得滴水不漏。
“您忘了嗎?我是薛氏的人。”霄暉說, “薛氏最擅長觀星,我能算出來,您遲早會回來的。”
祈桑覺得這個說法著實有趣, “消失了兩百年的圣子,也不知道薛氏還認不認。”
霄暉聽出對方語氣里不帶惡意的嘲笑, 無法克制本能地生出了一點委屈。
“……我回去過。”
“你回去幫千濱府竊取了薛氏機密嗎?”祈桑來了興致,“月神一出事你就回去,你可以把這個功勞攬在自己的頭上,說不定可以獲取他們的信任。”
霄暉似乎覺得這話不太尊重祈桑,偏偏說出這話的是月神本人,沒辦法說什么。
于是他腦袋又垂了下去,只在心里默默反駁。
“他們的確很防備我,但我不需要他們的信任。”霄暉嗓音像凝冰的劍刃,“我回去,為的只是將提出這件事的人都殺了。”
薛氏對月神有惡意的人不在少數。
一夜之間,薛氏死了數十位長老。
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和千濱府有關,但殺雞儆猴的好處就在于此……
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沒人敢提出來。
但是霄暉低估了薛氏這群人的決心,他們似乎已經下定決心要“毀了月神”。
死了一批人,下一批人也會前赴后繼地執行前人的計劃。
像是一批殺不完的蛇鼠,你總擔心他會在什么時候跳出來惡心你一次。
祈桑不太意外,轉而問起另一件事。
“這些年,盛翎殺了多少人?”
霄暉畢恭畢敬道:“每當有信徒暴動,都是盛大人出面解決的。”
祈桑臉上習慣性帶著的笑意慢慢消失了,他的半張臉沉在陰影中,半張臉被日光照亮。
好半晌后,他才道:“讓盛翎來見我。”
霄暉微微頷首,旋即退下。
獨留祈桑一個人在房間里,表情晦暗不明。
*
盛翎來的時間比祈桑想象中要晚許多。
一直等祈桑獨自泡好了一壺茶,盛翎才姍姍來遲。
盛翎毫不客氣,直接在祈桑對面坐了下來。
“殿下,兩百年了,您終于舍得回來了嗎?”
和重逢的第一面比起來,他看起來要精神許多,身上那股陰暗暴戾的氣質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面上掛著和從前一般無二的笑容,只是在眉梢眼角的細節處,要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陰沉。
盛翎坐下后,想要為自己倒一杯茶。
祈桑伸出手,直接地將盛翎面前的茶杯反扣了下來,動作不算輕,茶杯在桌上發出了重重的碰撞聲。
盛翎動作一頓,緊接著像個沒事人一樣,自然地將手放了下去,眉眼含笑地直視祈桑。
“殿下,您這是什么意思?”
雖然他掩飾得很好,但祈桑還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眼底藏著的諸多暴戾情緒。
這個負面情緒不是對著祈桑發泄,更像是因為經年累月地沉淀在心底,已經沒辦法剝離出本身的性格。
祈桑直截了當地問:“盛翎,你這些年殺了多少人?”
“都是些該死的人,我沒細數過。”盛翎不咸不淡地垂下眼眸,“殿下,是覺得我不該殺這么多人嗎?”
“是。”
祈桑說。
“你不該殺這些人。”
聽到祈桑肯定的答復,盛翎放在桌上的時候不自覺握緊。
心里壓抑了許久的負面情緒,終于還是掩藏不住地溢出些許,“您在心疼您的信徒嗎?”
祈桑面無表情地看著盛翎,好半晌后,他冷笑一聲,直接抬手給了盛翎一巴掌。
盛翎的左臉火辣辣的疼,但面上也不敢有絲毫反抗的情緒,沉默地跪坐在原地。
祈桑站起身,冷眼俯視著跪在地上的盛翎。
這間屋子的窗開得有些高,日光從高處照射下來,更襯托得少年神明冷淡無情。
祈桑問:“你覺得我為什么要打你?”
盛翎默了默,全無不甘:“自然有您的道理,我不敢置喙。”
從前的祈桑,哪怕在最憤怒的時候,也只是冷著一張臉,還從沒有這么明顯的表達過自己的憤怒。
祈桑冷笑一聲:“我從前以為你一定是最知分寸的人,如今看來,你簡直是昏了頭。”
盛翎終于壓制不住心底的情緒,抬起頭仰望著祈桑。
他又問了一遍同樣的問題:“……您是在心疼您的信徒嗎?”
祈桑簡直要被氣笑了:“他們受薛氏鼓動反千濱府,為的難道是對我的那些信仰嗎?”
暴動為首之人嘴上說著“除奸惡”,實則是為了等千濱府傾頹后分一杯羹。
連信仰都拋下的人,怎么能稱之為信徒?
盛翎瞳孔微動,“那您……”
為什么要這么生氣?
祈桑氣得頭有些痛,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盛翎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但下意識想討好祈桑,抬起手扶住對方的手臂,卻被祈桑一把揮開。
緩和了片刻,祈桑的情緒才稍微穩定下來。
他站在盛翎的面前,居高臨下地拽著對方的衣襟,讓對方被迫仰起頭,將身子向他更靠攏一些。
祈桑盯著盛翎的眼睛,一字一頓道:“盛翎,你是仙修,殺了這么多人,你敢說你如今修的還是仙道的嗎?”
仙道,魔道。
外人眼中,自古兩立。
盛翎終于明白對方的意思了,因為心里的慌張遠勝過理智,說起話來有些結巴。
“殿下,我、沒有墮魔。”
祈桑以一種審視的態度盯著盛翎許久,終于確定對方沒有說假話,面色這才緩和許多。
“盛翎,我問你——你明明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為什么一定要選擇殺這么多人?”
盡管那些人居心不凈,為的是奪權千濱府,讓薛氏上位,但他們明面上還披了一層“信徒”的身份。
所以盛翎殺了他們的舉動,無異于將自己放在了眾矢之地的位置。
盛翎自知瞞不過祈桑,只能說了實話。
“殿下,兩百年,受過您恩惠的信徒在漸漸老死……月神殿的香火越來越少,我怕等不及您回來,凡間就會淡忘對您的信仰。”
祈桑成為月神的這些年,雖不說恩濟天下,卻也保證了那些魔族不敢輕易來騷擾凡間。
無數人見過月神強大的魄力,以及生死人肉白骨的能力,自然愿意追隨他。
但隨著月神消失了一年又一年,這些傳說終將漸漸被淡忘在人們的視野。
這時候就要讓那些活得太安逸的人,重新找到一個共同的敵人去針對——盛翎選擇讓自己成為那個人。
祈桑聽到這個理由覺得很可笑,很想再抽一巴掌盛翎,但看到對方像狗一樣跪在地上的模樣,又覺得自己那一巴掌實在是不痛不癢,絲毫傷不到盛大人那強大的自尊心。
“沒有人會一輩子信仰一個神明,為了這樣一個可笑的理由搭上自己,盛翎,你簡直是瘋了。”
盛翎溫馴地跪在原地,好像之前那些陰沉暴戾的情緒都不是他散發的一樣。
“殿下,唯獨這一點,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祈桑覺得這么多年來,頭一回看清了自己這位發小的真正面目。
玩世不恭的表面下,骨子里藏著的瘋終于被挖了出來。
祈桑心口有些發冷,他覺得對方很不可理喻。
“盛翎,你簡直是在把自己當成祭品,來保佑我萬事亨通,香火鼎盛。”
盛翎目光如炬,里面涌動著野心。
“殿下,您是神明,就應該享受所有人的敬畏與信仰。”
祈桑知道自己離開的時間太長,已經沒辦法讓盛翎改變這個觀念了。
盛翎做這一切畢竟是為了自己,他沒辦法改變對方的觀念,就得想辦法保下他。
似乎是看出了祈桑在想什么,盛翎微微搖頭。
他眉眼掛著的陰翳散去許多,“殿下,我早就想好這么做的結局了。”
祈桑意識到什么,瞇起眼沒有說話。
盛翎站起身,握住祈桑的手腕,本是一個略帶曖昧的動作,卻因為他下一個舉動而顯得割裂。
盛翎從祈桑的腰側拔出了藏在那里的匕首。
“這么多年了,您的習慣還是沒變。”
下一刻,盛翎握著祈桑的手抓住刀柄,將匕首倒轉,閃著寒芒的尖刃對準自己。
“殿下,我如今聲名狼藉……殺了我,讓所有人都知道您仁愛的美名吧。”
第090章 第九十章
祈桑瞳色是深色的, 但在陽光的照耀下會顯現出一點灰色,顯得他整個人淡漠無情。
手腕被盛翎握住,沒辦法掙脫開, 他冷笑一聲, 便順著對方的力道用力刺了下去。
刃影刺穿外衣, 沒入身體。
但差了半寸, 避開了致命處。
祈桑傾身湊近了盛翎,桃花眼微微瞇起, 抬手挑起他的下巴, 另一手用力拔出了匕首。
“盛大人, 你可是和我簽了一輩子賣身契的, 這時候死, 太浪費了。”
拔出匕首的動作太過粗魯, 牽動起更深的疼痛,盛翎卻只是呼吸微微一窒, 黑瞳一眨不眨地望著祈桑。
他看見自己的血濺在了祈桑的鎖骨處, 便抬手想要擦去血跡,卻又恐對方更加厭煩自己。
盛翎從殺第一批人開始,就沒想過給自己留退路。
聽出祈桑不打算殺了他,忍不住有些焦慮:“如今我已聲名狼藉, 而坊間對您的傳言盡是仁愛慈悲, 如果您不殺了我——”
祈桑出言打斷, 語氣滿不在乎:“不殺了你,那些信徒就會倒戈支持薛氏,對嗎?”
盛翎以沉默來作為回答。
祈桑少時鋒芒畢露, 一言一行都囂張得恨不得全天下皆知,成神以后才沉穩許多。
然而此時此刻, 盛翎仿佛又看到了曾經那名意氣風發的少年。
“盛翎,你還是小看了人和神之間的區別。”
祈桑唇角勾起,眉眼間浮動著淡淡的不屑。
這句話并沒有給出什么承諾,但盛翎原先焦躁不安的心,莫名安定了下來。
祈桑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傲氣盈滿眼底。
“我不因他們的信仰而成神,便不會因為他們的憎惡而墮落神格。”
盛翎有點摸不準祈桑這番話是真心的,還是只是為了寬慰他。
祈桑看出了盛翎的想法,隨手將手上拿著的匕首丟到桌上,重新在桌前坐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
“盛翎,我拖著病軀修道,勤勉不輟,為的就是沒有人能再約束我——而不是為了成神后,將自己套在更嚴苛的束縛中。”
盛翎心里依然放不下,想多問兩句,又自知自己已經惹得祈桑很生氣了。
躊躇了一會,還是只敢訕訕站在原地,等待對方主動問話。
祈桑說:“我知道,你是在擔心天道為了平衡氣運,會借機對我下手,對嗎?”
盛翎心思被戳穿,也不隱瞞,直接點了點頭:“我本來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但你消失了兩百年,這些年,我能做出的最壞猜測,只有這個了。”
祈桑垂眸,拉了拉自己的長袍下擺,直到它不再難看地皺起來,才舒展眉心。
“放心吧,天道這段時間不會對我下手的,我大概能猜到祂會什么時候動手。”
盛翎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這句話簡直像在預言自己的死期。
盛翎忍不住開口,想要尋求一個讓他心安的答案。
“祈桑,你會一直好好的,不會再離開……千濱府的,對嗎?”
祈桑單手托腮,沒有給出任何承諾。
他用手指按住瓷杯邊緣,漫不經心地轉了轉:“這得看我,爭不爭得過天命了。”
這話的意思就是,他并沒有任何把握。
……或者說,祈桑知道自己失約的可能性比較大,才沒有輕易給出承諾。
盛翎和祈桑認識了這么多年,怎么會聽不出來對方的意思?
但他寧可自己沒有聽出來,面色冷硬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倏然開口,語氣硬邦邦地告退。
甚至不待祈桑應答,他便失態地轉身推門,大步離開后,連書房的門沒關緊都沒發現。
祈桑瞥了眼沒關緊的門,用一個小法術一勾,將門合了起來,旋即又把窗子也合上了。
室內頓時昏暗許多,他轉了轉桌上的茶杯,神色晦暗不明。
祈桑曾經預測過自己的死期,他知道自己成神后每逢一百八十年會有一劫。
若以此為界,他會死在七十年前。
然而陰差陽錯地進入凌云寺后,竟湊巧避開了這一劫……不,也不能說是完全避開。
幻境中,若是阿符沒能修好鏡像雙生,或許他真的會死在里面。
一百八十年一劫,是天道給他定下的命數。
祈桑討厭這種命數被他人全然掌握的感覺。
屋外恰逢一場雨停歇,風光月霽。
祈桑漫不經心地戳了幾下瓷杯,倏地,腦海里想起一件事,表情慢慢變了。
一個肆意瘋狂的想法在他心中靡靡蔓延。
幾息后,祈桑哼笑一聲,將干凈的茶杯反扣在茶盤里,起身理了理袖口。
“那便看看是天道更狠,還是我命更硬吧。”
*
月神回來的消息不脛而走,眾人起先歡欣鼓舞,月神殿的香火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
然而這種熱鬧歡快的氣氛值維持了不到半月,就在千濱府毫無表態的沉默中慢慢消失。
所有人都以為,月神回來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處理掉暴虐殘忍的盛翎,以此來挽回民心。
——沒有。
千濱府沒有任何表示。
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終于有人率先提出了質疑:“月神大人不打算處理……”
恰巧護城的衛隊提著刀巡邏過來,被人高馬大的衛兵掃了一眼,這人頓時噤若寒蟬。
茶攤的人本不打算起什么沖突,然而卻有人隱在人群中,不起眼地喊了一句——
“真是奇怪啊……盛大人殺了這么多人,月神殿下難道不打算管嗎?”
一時激起千層浪。
有了第一個人出頭,那些畏縮不敢言的人瞬間義憤填膺起來,紛紛開始“討一個公道”。
衛兵因為得了命令,不得隨意傷害平民,所以被眾人攻擊時,也只是沉默地防御。
一片混亂中,沒有人注意到,最先出頭的那個人不知何時消失了。
百姓暴動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千濱府。
祈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和商璽研究魔域的地形,為下一次作戰做好準備。
月神消失了兩百年,原先被壓制在魔域的魔族又開始蠢蠢欲動。
魔族的消息不算靈通,至今還在騷擾邊界,試圖試探出人族的底線。
“不用管他們。”祈桑在地形圖上畫出一條行軍路線,“吵累了,他們自己就會停下來。”
商璽的表情顯然對此還有些憂心:“殿下,真的不需要管他們嗎?”
祈桑目光落在沙盤上,“難道你以為,他們真的是真心實意在為這件事感到憤怒嗎?”
在一些小事上,商璽可以幫得到祈桑,但在這些大事上,他的長遠目光就遠遠不如祈桑。
祈桑耐心地為他解釋,分析利弊。
“盛翎殺的暴徒皆是薛氏死士偽裝的,沒有百姓與他們有利害關系,自然也犯不著為了他們得罪千濱府。”
盛翎這兩百年的舉動看似莽撞,實則已經是在犧牲最小的情況下,為千濱府換來了最大的利益。
如果一昧仁慈退讓,只會讓薛氏的權利越來越大,長此以往,就算祈桑回來了,千濱府也只能和薛氏分庭抗禮。
——月神要擁有的,當然得是絕對的權力,沒有任何家族有資格分走屬于他的這部分。
鬧事之人多半是受人鼓動,一時熱血上頭,要不了多久,等他自己看清局勢,就會冷靜下來。
為商璽解釋的同時,祈桑還能分出心在沙盤上指出商璽的錯誤。
“這座山地勢易埋伏,走這里就是蛾撲燈蕊,自尋死路。”
商璽自知自己此時心緒不定,沒辦法跟上祈桑的想法,干脆就暫時將沙盤的事擱置一旁。
“殿下,盛翎和您說的解決方法是什么?”
從那些下人的口中,商璽知道盛翎提出了一個解決辦法,但沒被祈桑采納。
甚至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方法引得月神暴怒,險些讓盛大人“失寵”。
祈桑本來就是想著盛翎這時候腦子不清醒,才讓商璽來一同商議對策的。
結果這人也問東問西的,好煩。
為了不影響接下來的效率,祈桑只能耐著性子解釋道:“盛翎讓我殺了他平眾怒。”
商璽只微微詫異一瞬,便理解了盛翎的決定。
如果是他面對如今的處境,他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祈桑一眼就看出來他在想什么,忍不住覺得有些頭痛。
“商璽,你說實話,我對你們很差嗎?怎么一個兩個都想著去死?”
商璽自知惹了對方不快,摸了摸鼻子,沒敢反駁,略一思索,也想通了個中關竅。
“盛翎的地位僅次于我,今日他們要求盛翎償命,明日就敢更過分。”祈桑說,“若事事都依他們,明日他們要求我自戕謝罪,我也得允嗎?”
祈桑越過商璽身邊,去拿沙盤戰旗時,順帶著抬手拍了拍對方的腦袋。
“也不知道該夸你們關心則亂,還是……太過天真。”
商璽和盛翎在外一直代表著千濱府,像是兩柄沒有劍鞘的劍,威懾那些心懷不軌之徒。
如果他們兩個都不在了,那月神對外的威信也就大打折扣。
祈桑還沒傻到,會主動折斷自己的劍。
想到這里,他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提醒一下商璽:“如果未來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和盛翎兩個人要好好相處……至少別殺了對方,知道嗎?”
商璽動作頓了一下,扯起一抹僵硬的笑容:“您才剛回來,說這么喪氣的話干什么?”
這句話簡直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
“不是喪氣話。”祈桑回頭,燭火的光倒映在他的眼底,“如果不出意外,不出百年,我就會死。”
燭火“噼啪”炸響。
照亮了商璽一張慘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