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七十一章
“……不, 殿下。”
阿符的喉結上下滾了滾。
“我不會再試圖將您困在這里。”
祈桑觀察了一會對方的表情,突然饒有興致地反問:“我們以前認識嗎?”
阿符搖搖頭,“我生前身份低賤, 您是祈府的小少爺, 我沒有資格結識您。”
祈桑對于這番話的可信性持有懷疑。
察覺到祈桑還有話要問他, 阿符偏頭, 溫聲讓還逗留在大殿內的小鬼們出去。
有小鬼問阿符,需不需要把他扶到輪椅上, 阿符搖頭拒絕后, 他們就很聽話地往外飄。
祈桑也無視商璽抗議的眼神, 讓后者去殿外等著, 商璽一步三回頭, 好像下一秒阿符就會暴起傷害祈桑。
大殿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阿符坐在原本的席位上, 而祈桑站在他的對面,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勢俯視著他。
短暫的僵持過后, 阿符率先軟了態(tài)度。
“殿下, 您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既然你說,我們以前不認識,那我就換一個問法。”祈桑說,“今天之前,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 你見過我?guī)状危俊?br />
阿符想說他們從未見過, 但這句話臨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喉間溢出一點血腥味,口中的話也不受控制地被替換成了真相。
“很多次。”
阿符一字一頓。
“多到我都記不清次數(shù)。”
阿符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
——祈桑在他沒發(fā)現(xiàn)的時候, 對他下了咒。
聽到滿意的回答,祈桑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半彎下腰,拎起酒壺晃了晃。
“怎么,只允許你給我下咒,不允許我下回去了?”
阿符剎那間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殿下,您是什么時候對我下咒的?”
祈桑脾氣很好地為他解釋:“阿金為我斟酒時,我在酒壺上下了咒,他為你斟酒時,咒就轉移到了你的身上。”
這道咒一直潛伏在阿符的身體里,直到剛剛才開始發(fā)揮作用。
祈桑又問:“你什么時候見過我?”
阿符只是一個修為尚淺的鏡妖,自然不可能與月神的實力相提并論。
既然沒辦法反抗,他索性就坦然地實話實說。
“我并不是生來就是鏡妖的。”阿符說,“剛死那幾年,我只有驚蟄和霜降這兩天是清醒的,每年的這兩天,我都會去見您。”
在確信對方說的都是真話的情況下,祈桑還是很有聊下去的欲望的。
“你好弱。”祈桑說,“鏡妖是百妖中最末的那一等,你居然連它都沒辦法控制。”
盡管酒中還殘留著咒,阿符還是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沒辦法,這塊鏡子本來并不屬于我。”
祈桑接著提出懷疑:“祈府有結界,你怎么進來的?”
“你后院有一顆很大的銀杏樹,并不在結界范圍內。”阿符說,“那兩天我會一直坐在上面,如果你離開房間,我就可以……看見你。”
祈桑有點嫌棄:“你好嚇人。”
阿符閉上眼,默默自閉了一會。
祈桑不太理解,“你為什么要一直跟著我?”
本以為這次也能得到回答,誰料阿符卻死死抿著唇,哪怕被咒反噬得唇角溢血,也一聲不吭。
見著對方馬上要被反噬得命都沒有了,祈桑皺了皺眉,“我不問了,你不用回答。”
阿符緊繃的身子驟然松懈下來,旋即嘔出一口血,染紅了大片袖口,可想而知反噬得有多深。
“最后一個問題。”祈桑說,“你想殺我嗎?”
阿符用手隨意擦去了嘴角的血跡,啞聲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您可以活下去。”
祈桑點了點頭,旋即手指輕點阿符的眉心,治愈了他的內傷。
“我已為你解咒,你最好記得今天說的話。”
祈桑不再停留,轉身后大步離開宴會廳。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阿符才淡淡收回視線,發(fā)出了微不可查了一聲嘆息。
*
離開宴會廳,祈桑才發(fā)現(xiàn)阿金還等在門口。
商璽也在,只不過和阿金隔了十萬八千里……看起來像是,阿金有些嫌棄他。
小鬼本想帶著祈桑往廂房走去休息,結果祈桑卻拒絕了,反問道:“凌云寺還有什么別的……好玩的地方嗎?”
想要探索凌云寺,自然得問小鬼最方便。
在小鬼看來,祈桑去廂房睡一覺,就意味著第二天早上要走了。
于是聽見對方還打算繼續(xù)玩,特別高興地表示自己要帶路。
凌云寺的后山樹木高聳,雖值夜半,晚風卻溫暖而柔和。
直到這時,祈桑才看出來,這個膽小鬼居然還有搗蛋鬼的潛質,一路上折了不少花。
祈桑看不下去,直接把小鬼抱了起來。
小鬼一開始還笑嘻嘻地把自己手上摘的花插到祈桑頭上,或者親親對方。
慢慢的,他不動了。
小鬼一雙眼一眨不眨,直直看著商璽。
祈桑還以為是小鬼想讓商璽抱他,還準備讓商璽來抱一抱阿金。
然而祈桑剛要動作,小鬼立馬抱緊了祈桑的脖子。
看著小鬼大氣也不敢喘的樣子,祈桑有些疑惑:“怎么了,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
小鬼瘋狂搖頭,把臉埋進了祈桑的衣襟里,又開始流血淚了。
祈桑拍拍小鬼的腦袋,好笑道:“怕什么,商璽又不會把你吃了。”
商璽下頜線緊繃,似乎小鬼的嫌棄讓他覺得在祈桑面前丟人了。
“會的。”
小鬼嗚嗚咽咽。
“他……他會把我吃掉的。”
祈桑:“?”
小鬼也在鮫人的食譜上?
商璽比祈桑更為疑惑,但他絕不容許有人或者鬼在殿下面前詆毀他。
在商璽的氣息變得更加危險之前,小鬼嗚嗚假哭:“商璽吃醋了,他一生氣就要吃剝皮小鬼油炸小鬼了……”
祈桑:“……”
商璽:“?”
祈桑不由好笑道:“你知道吃醋是什么意思嗎?”
小鬼點點頭,哭唧唧道:“阿符說了,就是小鬼被人討厭了,要被人吃掉了。”
商璽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
殿下應該知道吧……鮫人沒有吃小鬼的愛好。
祈桑捏了捏小鬼的鼻子,讓小鬼更加委屈了。
“待在我身邊,沒人能把你抓走去吃掉。”
鼻子一抽一抽的小鬼瞬間抬起頭,“真的嗎?”
祈桑笑道:“當然。”
小鬼微微放下心,期待地看著商璽:“那你也沒有吃醋嗎?”
祈桑很放心商璽的,因為在他看來,自己這個下屬聰明識趣,經常能揣摩出他的意思,從來不會讓他費心思。
相比較之下,脾氣比較差的盛翎,就顯得不服管教許多。
于是被祈桑十分放心的商璽,鎮(zhèn)定自若道:“是的,殿下,我在吃醋,我不希望看見您抱著這個小鬼。”
小鬼:“……”
小鬼“哇”地一聲就哭出來了。
血淚把祈桑的衣服都染紅了一大片,看起來很嚇人。
祈桑腦袋疼,感覺自己好像幻聽了,面無表情地看著商璽。
商璽干咳一聲,又很識相地換了口風:“我沒有吃……吃小鬼的癖好。”
小鬼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巡視一圈,明白了祈桑是能完全壓過商璽的。
于是小鬼決定抱緊大腿,緊緊抱住祈桑,吧唧吧唧親了好幾下。
商璽:“……”
討厭一些沒有分寸感的小鬼。
祈桑笑著摸了摸小鬼的腦袋:“別哭啦,我們沒有你帶路,會在山林里迷路的。”
小鬼自覺肩負重擔,連忙擦干眼淚,一邊抱著祈桑的脖子,一邊給他們指路。
阿金明白怎么樣才能最快到達目的地,走了幾條七拐八繞的小路,很快就到了。
這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月光籠罩著水面,銀閃的光讓這里顯得異常美麗。
祈桑卻發(fā)現(xiàn)了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這里似乎,特別熟悉?
又看了許久,祈桑終于確定了。
——這里就是他們來時的路。
順著湖邊慢慢往前走,很快,祈桑就看見了那條同樣熟悉的小船。
船靜靜地停泊在岸邊,仿佛從未隨著祈桑的乘船而離開原地。
祈桑不動聲色地靠近小船,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這里還是和初見時有很大的不同的。
比如這條船上的圍欄沒有布滿塵灰,上面也沒有因為久未使用,而干裂出的裂紋。
船頂?shù)臑跖褚廊桓蓛羧缧拢麠l船仿佛是昨日才打造出來,今日就停在了水面上一樣。
小鬼有些疑惑:“咦?我以前經常來這里,怎么從未見過這條船?”
祈桑沒有說出自己來時的經歷,他上前一步,邁上了船。
小鬼也準備跟著祈桑一塊上船,畢竟這對他來說很稀奇。
然而小鬼躍躍欲試地往前一跳,卻被無形的屏障阻隔在了小船之外。
小鬼委屈巴巴揉了揉腦袋,又用手摸上這層無形的屏障,“唔,好痛啊……”
怪異的場景讓商璽愣了愣,緊接著他也抬步上船。
小鬼期待看到的“商璽也被撞了一個大包”的景象并沒有出現(xiàn)。
商璽穩(wěn)穩(wěn)當當上了船。
小鬼氣憤極了,咕噥了半天。
“仙女可以上船也就算了,你憑什么……哼,臭魚。”
祈桑若有所思,卻沒點破,而是微微彎下腰,與小鬼平視。
“阿金,你帶我們來這里,是想要讓我們看什么呢?”
小鬼瞬間被吸引了注意力,簡直單純到令人不忍心騙他。
阿金興高采烈道:“這里有好多好多錦鯉,超級可愛!”
祈桑想,他們來的時候這里可沒有錦鯉,倒是有奇怪的水紋,像是有看不見的魚。
“那怎么才能見到它們呢?”
“我就知道你肯定想看。”小鬼哼哼一笑,“當然是……要用它啦。”
阿金背在身后的手一晃,驟然變出來一個小酒壇,酒壇的周圍還有新泥,顯然是才挖出來不久。
小鬼說:“這是阿符自己釀的酒,特別好喝……只要你們把這個酒倒一杯在湖水里,錦鯉就會出現(xiàn)啦!”
很顯然,不能上船這件事只很短暫地影響了一下小鬼的心情。
沒一會的功夫,小鬼又變得開朗活潑,好像莫名其妙的結界不存在一般。
祈桑狀似無意地問:“阿金,你就不好奇你為什么不能上船嗎?”
小鬼愣了愣,好像確實是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
不過很快,他就皺著眉回答:“……雖然我有點好奇,不過其實也沒什么啦,我好像本來就不太想要上船。”
見狀,祈桑也知道問不出什么了。
等小鬼滔滔不絕講完了阿符有多會釀酒,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說了很長的時間了。
祈桑倒是還在認認真真聽小鬼講話,但商璽已經神游天外,不知道在看什么了。
小鬼撇撇嘴,在心里默默說了一句討厭商璽,就將自己抱著的酒壇子遞給了祈桑。
祈桑接過酒壇,發(fā)現(xiàn)居然分量還不輕,顯然里面裝了不少酒。
他本想像小鬼所說,直接開封倒一杯進湖里,誰料小鬼卻阻止了他們。
小鬼說:“每次錦鯉都是從湖中央游過來的,你們要是在湖中央倒酒,一定能看到更多好看的錦鯉!”
祈桑問:“在湖中央倒酒的話,你今天不是就看不見錦鯉了嗎?”
小鬼撓撓腦袋,看得很開。
“你們下次來看錦鯉,不知道又要什么時候了,肯定要讓你們看見最好看的錦鯉呀,不然以后你不來了怎么辦……”
小鬼想。
商璽不來倒是沒什么,祈桑要是不來了,他一定會哭出一條河淹沒凌云寺的。
祈桑笑了笑,沒有再推辭阿金的好意。
見祈桑應下了,小鬼心滿意足,哼著歌,輕快地回去了。
臨走前,阿金說:“如果喂完錦鯉還有剩下的酒,你們可以嘗一嘗阿符的釀酒手藝,真的超級超級好呀。”
小鬼走后,商璽拿起槳,開始往湖中央劃船。
像來時那樣,祈桑依舊單手托著腮,趴坐在船邊上。
今晚的月色格外得亮堂,哪怕只有一小群漫天飛舞的流螢照亮四周,也顯得四周并不昏暗。
船槳一刻不停地往外劃,商璽在劃船的間隙,還時不時偷看一眼祈桑。
卸下防備,褪去了在外人面前那副冷淡模樣的祈桑,看起來格外昳麗。
祈桑的臉很白,但并不是那種病態(tài)的蒼白,而是像世間最好的無暇美玉,光潤細膩。
在這世外桃源一般的凌云寺中,他不是殺人如麻的商大人,祈桑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月神殿下。
此刻,他們就像一對普通的……朋友,擁有獨屬于兩個人的親密。
許久之后,船終于劃到了湖中央。
月色倒映在木槳邊的水面上,木槳隨水波而擺動,月亮的倒影被打碎又慢慢重圓。
祈桑揭開酒封,瞬間,芳香撲鼻的酒香就彌漫四散開。
酒氣微微彌漫,讓水面的波瀾大了許多,仿佛底下有什么生物,正在等待這酒香慢慢散開在湖中。
祈桑用靈力變出一盞玉色白瓷杯,裝了一酒杯的佳釀,慢慢傾倒入水中。
不消多時,本來還只是泛著細微漣漪的湖面,波動驟然變大。
水面上泛起淡彩熒光,流淌成月色。
色彩幾乎將這艘小船包圍,晃動的水面連帶著小船也一塊微微蕩了起來。
祈桑好奇地看著水面,試探性伸手摸了一下周圍最亮的那塊淡彩色。
下一刻,一條外形與錦鯉一模一樣,身上卻泛著令人舒適的淡彩色光芒的“錦鯉”,擺著尾巴,擦著祈桑的指尖露出水面。
似乎是因為剛剛開酒封的時候,有少許酒香沾染上了祈桑的指尖,很快就有不少錦鯉圍了過來,爭先恐后想要離祈桑更近一些。
為了吻掉那一抹酒香,他們連此前從未見過的“人類”,都能毫無畏懼地親近。
祈桑的眼睛亮閃閃的,睫毛像蝴蝶,游魚自由地親吻他的指尖。
……他符合人類對于神明的一切想像。
第072章 第七十二章
祈桑的手指尖被他們柔軟的魚鰭掃得有些癢, 忍不住收回了手。
然而錦鯉卻還圍在他的四周,似乎是在戀戀不舍些什么。
等祈桑回過頭,發(fā)現(xiàn)商璽一直看著他的時候, 忍不住用濕潤的指尖戳了戳商璽, 帶去一陣冰涼的觸感。
商璽自然地牽下祈桑的手, 用自己掌心的溫度, 焐熱祈桑的指尖。
祈桑也沒有抽出手,而是就這么順勢仰躺在船上, 看著不斷流轉的星空。
商璽默默看著祈桑, 在感受到對方的指尖已經重新變得溫熱后, 也沒有松開手。
倏地, 祈桑輕笑一聲:“商璽, 我們來時也是這樣看著星空, 它很漂亮,對嗎?”
商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因為他來的時候沒有看一眼星空。
直到發(fā)現(xiàn)祈桑似乎在等他一個答案, 他才緩緩開口:“我不喜歡看星星。”
祈桑疑惑地偏了偏頭,看著商璽:“你變得可真快,來的時候,你明明說你很喜歡的。”
他的嗓音和氣質都是清冷的, 如水月觀音, 唯獨一張臉和身體豐姿冶麗, 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祈桑的眼睛在大多時候是黑色的,但站在陽光下,又會顯現(xiàn)出一點淺淺的灰。
若是在昏暗的環(huán)境里被月光籠罩, 又會摻進一點月藍色的光彩。
商璽看著祈桑眼瞳里的一點月藍色,一時間像是被這雙昳麗至極的眼睛攝走了魂魄。
直到祈桑的一截衣袍被風吹入水中, 商璽才斂眸,幫祈桑把濕漉的衣角從水中撈了起來。
借著這個動作,他錯開與祈桑對視的眼神。
商璽輕聲說:“我喜歡月光照耀下的海洋,被水稀釋的月光會變成藍色。”
祈桑想象不出這個畫面。
“所以你才一直穿著藍色的衣服嗎?”
商璽默了默,好半晌才嗓音微啞地開口道:“……是。”
祈桑的頭發(fā)有些長,柔順烏黑。以往他都會用銀冠束起,或者墨發(fā)半綰,用絲帶扎成一個低馬尾。
因為今晚小鬼想給他的頭發(fā)上纏上層層珠鏈,所以祈桑沒有像往常一樣把長發(fā)束成高馬尾,而是隨意地披散下來,抓住耳后的兩縷頭發(fā),簡單地編了起來。
披散的長發(fā)在躺下前沒有刻意梳理,微微垂下幾小縷,落進水中。
祈桑不喜歡頭發(fā)濕漉漉的感覺,正準備伸手將自己的頭發(fā)撈起來,卻不小心打翻了邊上的酒杯。
酒香在四周逸散開。
祈桑突然想起,小鬼讓他嘗嘗酒是什么味道,便撿起倒掉的杯子,在揭開酒封的瓦罐里盛了一杯酒。
在祈桑喝酒前,商璽下意識阻止了一下:“殿下,您酒量不好,萬一……”
祈桑聞了聞,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這好像是果酒,度數(shù)應該不高,醉不了人。”
商璽本想說有些果酒的度數(shù)也很高,但見祈桑這么好奇,便也不再多勸。
反正,就算祈桑真的喝醉了。
……他也可以很好地照顧祈桑。
祈桑嘗了一口果酒,感覺沒有想象中烈,便放心地喝了一整杯。
不知道這壇酒是用什么果子釀的,入口的瞬間只能感覺到果子的甜香,回味一會才能感受到酒的烈。
說句不太禮貌的話,雖然阿符這個人很詭異,但是他釀的酒真的沒話說。
饒是月神殿下嘗過五湖四海進貢的各種桂酒椒漿,也對面前這壇酒頗為滿意。
酒壇里有兩個酒杯,祈桑拿著其中一個,又把另一個遞給了商璽:“商大人,陪我一起喝兩杯吧。”
商璽看著已經攀上祈桑耳根的醉紅,忍不住玩笑道:“依照殿下的酒量,我應該和您喝不了兩杯酒,您就會喝醉了。”
祈桑沒有理會商璽的嘲笑,他偶爾也是個會寬待下屬的好上司。
其實依照他的修為,只要他不想醉,世界上就沒有能醉他的酒,不過這樣做實在掃興,他做人還沒有這么無趣。
祈桑對著商璽舉起酒杯,眉眼溫和。
“敬商大人這些年在千濱府的兢兢業(yè)業(yè)。”
商璽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祈桑坐在船頭,支頤在旁邊的木圍欄上,他看著商璽,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商璽都被這不加掩飾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了,祈桑才開口問:“商璽,你會想要回到深海里嗎?”
商璽剛剛還因為這溫馨的氛圍而松懈的心情,霎時變得僵硬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只能有些磕絆地反問:“殿下……您是,什么意思?”
祈桑說:“我只是覺得,你作為鮫人,會不會待在深海里,會更加自由些呢?”
商璽不自覺捏緊了手中的酒杯,他不明白祈桑為什么要這么問。
也許只是無心隨口一問,但若是祈桑有別的意思呢?
祈桑瞥見商璽手中的酒杯,提醒道:“酒杯要碎了。”
商璽驟然松開了手上的力道,卻因為松得太過,酒杯險些掉到了地上。
祈桑伸出一只手,穩(wěn)穩(wěn)接住將要摔碎的酒杯,嘆了口氣:“你怎么變得這么不沉穩(wěn)了?”
商璽還想說什么,卻被祈桑打斷:“你不想回去,我不會強求你的。”
這句話或許給商璽帶來了幾分安心感,他緊張的神色明顯放松許多。
“殿下,自被您帶回千濱府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能適應深海的生活了。”
“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都隨你。”祈桑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你依然擁有隨時回到鮫人海域的自由,我不會限制你。”
商璽心中的不安并沒有徹底散去,只是他見祈桑不再提及此事,也不敢多說什么。
生怕提醒了祈桑,又要突發(fā)奇想把他“趕回海底”。
鮫人雖不是什么自私的種族,但他離群這么久,早就回不去了。
如果祈桑不要他了,他在這個世上就是真的孤身一人了。
船艙里稍微有些暗,祈桑本想出去,但他有些低估果酒的酒勁了。
腦袋微微眩暈,手掌不得不在船艙中撐一下,才控制住自己不倒下來。
掌心摸到一個小巧圓滾的東西,形狀很熟悉。
——是來時那幾枚被他隨意丟在船艙里的酸澀野果,小巧玲瓏,兩指便可以捏住。
周圍的錦鯉還沒有離開,依然歡快地圍著船游來游去,吧唧吧唧嘴等待著下一次投喂。
在離開船艙后,祈桑重新躺回了月光下,這一次他特意提前攏了一下頭發(fā),但因為烏發(fā)太長,還是有幾縷不小心垂進了水中。
祈桑也懶得管了,任由錦鯉游動間碰來碰去他的頭發(fā)。
或許是因為一直以來要想的事情太多了。
在小船一晃一晃的起伏中,祈桑覺得自己突然幼稚了起來,他手指微微用力,將握在指尖的那枚小野果捏碎在指尖。
紅色的汁水順著他的指尖流入指甲的縫隙,他感受著指尖殘存的濕潤,慢慢摩挲了一下。
祈桑叫了一聲“商璽”,對方似乎在神游天外,等他又叫了一遍才有反應。
商璽垂眸,用疑惑的目光看著祈桑。
祈桑笑著說:“商璽,你低下頭。”
商璽聽話地垂下頭,半彎著腰,靠近祈桑。
祈桑躺在木船邊緣,因為長發(fā)垂進水中,引來了不少錦鯉,淡彩熒光的錦鯉聚集在一起,將那一塊照得格外明亮。
亮光打在祈桑的側臉,彩色的光映照著水波紋,讓對方的側臉像是長出了好看的鱗片。
雖然祈桑已經成仙多年,但是他的外貌依然是少年的模樣,讓人見到第一面,依然會為對方眉眼間的鮮活心動。
……像是鮫人傳說中的公主,用她無與倫比的美艷與才華吸引無數(shù)追求者,但比起她的容貌,她的野心才是最為鮫人族崇尚的美德。
傳說中的公主太過優(yōu)秀,完美到沒有一點瑕疵,導致商璽在幼年從不相信這個傳說。
但他現(xiàn)在相信了,因為他確實見到了這么完美的人類……或者說神明。
商璽覺得自己有些太過靠近祈桑,這遠遠超過了以往克己復禮的安全范圍。
過于靠近的距離讓商璽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然而祈桑卻依然道:“商璽,你離我這么遠干什么?”
其實現(xiàn)在的距離已經足夠近了,但醉酒的狀態(tài)讓祈桑模糊了正確感知距離的能力。
商璽已經微微俯身,距離祈桑只剩下半臂不到的距離,但是祈桑依然不滿意。
因為他覺得如果距離太遠,商璽發(fā)現(xiàn)了他的意圖,肯定會躲掉。
商璽眼神微微黑沉幾分,看著少年月神無辜單純的面容。
對方似乎絲毫不覺得這么說有什么問題,也絲毫不覺得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應該保持怎樣的分寸。
他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面前的少年突然成了月光變的山林精怪,在用最溫柔的語氣誘哄他。
商璽知道,這個時候他應該拒絕祈桑,而不是繼續(xù)和以前一樣,盲目聽從祈桑下的任何指令。
但是他大腦被對方不自覺的引誘勾得有些渾噩,只能憑借本能去行事。
商璽又垂了一點頭,但是慢吞吞往下挪的樣子顯然不能讓祈桑滿意。
于是祈桑直接伸手勾住商璽的后脖頸,微微往下一壓,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商璽的瞳孔驟然放大,來不及說什么,視線下意識聚焦在祈桑微微勾起的唇角上。
紅潤的唇瓣微微勾起純真的弧度,上唇的唇珠在此刻格外突出,讓人忍不住想……
商璽瞬間就卸下了所有抵抗,“殿下……”
懷揣著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微微期待著祈桑接下來的舉動。
然而,在他幾乎要主動壓下脖頸,吻上面前的公主時,祈桑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
少年神明的拇指在商璽的嘴唇上碾磨幾下,像是在為他的嘴唇擦上胭脂。
這個姿勢有些太過曖昧了,商璽的喉結上下滾動兩下,一聲不吭,生怕打碎這夢境一般的時刻。
因為情緒太過激動,他撐在船上的手臂微微發(fā)抖,呼吸也重了幾分。
直到唇上微涼的觸感穿來,才喚回了商璽的理智。
見到祈桑小狐貍一般狡黠的笑容,商璽終于后知后覺明白了什么。
撐在祈桑身側的手驟然緊纂,但下一刻又緩緩松開,最后只余一聲嘆息在空氣中蕩開。
“殿下,您可真是……”
真是什么呢?
商璽沒有說出口,祈桑也不在意。
祈桑笑嘻嘻推開商璽,自己則坐了起來,抬起手向對方展示了一下自己手指上殷紅的汁水。
“你當時嘲笑我,現(xiàn)在你也是這樣啦。”
商璽沒有解釋當時的自己并不是在嘲笑祈桑,他只是很無奈地低聲笑了起來。
“殿下,您今天似乎很開心。”
“還好吧。”話是這么說,但祈桑唇角的笑卻一直沒有放下來,“很少見你吃癟的樣子,有點新奇。”
見到祈桑這幅小狐貍模樣,商璽回想起自己剛剛的窘態(tài),慢悠悠反問:“是嗎?”
祈桑見到商璽這樣子,就知道對方肯定沒有什么好心思,瞬間警惕:“你想干什么……?”
商璽的手扣住祈桑的肩膀,雖然沒有弄疼對方,卻也令人一時間掙脫不開。
他難得的強硬態(tài)度讓對面的醉鬼都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
祈桑眨眨眼:“……你生氣啦?”
雖然他不覺得商璽是這么小心眼的人,但對方如今的舉動,顯然不太“友善”。
商璽說:“我永遠也不會對您生氣,但是您捉弄了我,我也想報復回去……可以嗎,殿下?”
雖然嘴上問“可以嗎”,但手上的力道一點沒收,顯然就算祈桑說“不可以”,他也會難得的忤逆一下月神殿下。
大概是剛剛祈桑的問題,讓商璽心中生出了幾分從前都未有過的恐慌。
他迫切地希望能得到些什么承諾,來讓自己惶恐不安的心安定下來。
商璽的手依然沒有松開祈桑的肩膀,甚至愈發(fā)收緊,這讓祈桑有些迷茫了,“你想……”
話未說完,商璽猝然靠近了他。
帶著淡淡的松子香,幾乎瞬間就讓距離到達了從前從未有過的接近程度。
商璽的嘴唇虛虛停在祈桑唇角前面,僅剩下微乎其微的一點距離。
哪怕是呼吸間帶起的抖動,都有可能讓兩人的嘴唇觸碰在一起。
哪怕是過于遲鈍的祈桑,這時候也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他皺了皺眉,想要推開商璽,卻在下一瞬間猝然睜大了雙眼。
——商璽往前傾了些許。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商璽并沒有逾越該有的距離,而是擦著祈桑的唇角和臉頰,將一個溫和的吻落在了祈桑的肩膀上。
因為祈桑抹在商璽嘴唇上的野果汁水并不多,所以商璽吻上了衣料,也只讓上面出現(xiàn)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記。
商璽感受到了祈桑的僵硬,無聲垂眸許久,良久后才輕聲道:“怕了嗎?殿下。”
祈桑的語氣沒什么情緒。
“商璽,離我遠點。”
商璽也知道自己這次做得有些過了,于是聽話地微微往后退。
直到恢復了兩人從前慣有的距離,才停下。
祈桑垂著頭,商璽看不清楚對方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樣。
直至這時,他才后知后覺有些緊張,等待著祈桑開口,就算是斥責或譏諷他都已經有所預料。
但祈桑只是沉默著,始終沒說話。
商璽本來的緊張逐漸變得慌亂,忍不住開口:“殿下……”
“商璽。”祈桑終于開口,但嗓音中的平靜反而讓商璽生出更多的惶恐,“你知道我當時為什么要把你從拍行帶回來嗎?”
“我……”商璽本想說他知道,但是見到祈桑如今的神態(tài),他又不確定了,“我……屬下不知,還請殿下明示。”
這句話說出來,商璽恍惚一瞬,他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祈桑這么生疏過了。
……但這些都是他自找的。
以往祈桑會讓他不必這么生疏,因為他是月神親自挑中的侍從,只要他不犯錯,祈桑永遠會包容他的一些不戳破的野心。
然而祈桑并沒有如商璽期待那般,出言寬慰他,而是字字句句展現(xiàn)出了上位者的冷酷。
祈桑說:“因為我很欣賞你當時的眼神,能夠為了復仇掩蓋自己眼底的欲望,在得到機會時,也不會心慈手軟。”
商璽嘴唇顫了顫:“……”
他覺得自己應該明白祈桑的意思了。
祈桑說,“你本該是深海的裁決者,應該是最冷酷,最理智的……商璽,你變了嗎?”
你變得優(yōu)柔寡斷,不夠理智了嗎?
哪怕說出這么殘忍的話,祈桑也一直是帶著微微笑意的,只是微涼的月色照進他的眼底,讓他的目光也顯得冷了幾分。
他似乎沒有看穿商璽的心意,也也并不清楚這番話會刺痛商璽。
商璽承認自己在吻上祈桑肩膀的某一刻,或許是有那么一點期待,得到神明的寬容。
因為他始終覺得,祈桑對于自己是有些不同的。
世人都說盛大人與月神殿下自幼相識,該是情誼最深厚的。
然而某些時刻,商璽卻會覺得,比起盛翎,祈桑會更加偏愛他這個鮫人。
但是商璽忘了,祈桑修得是太上忘情道。
在成仙的那一刻,就再也不會對誰有任何偏愛。
有些人心中存在著覬覦的心思,用自己的欲望來揣測最無私最至高的神明。
……所以才會覺得自己得到了偏愛。
看著祈桑平靜到冷酷的表情,商璽的心中冰寒一片。
好半晌,他才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不會變的,我會永遠是您……最所向披靡的怪物。”
祈桑微微笑了,“那就好。”
他的手掌撫上商璽的下巴,看似溫情,卻帶著些令人不可抗拒的強勢。
商璽僵硬在原地,沒有絲毫其他的動作。
祈桑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臉,“你應該知道,怎么樣做才是正確的,對嗎?”
商璽開口,嘴里像是含了一塊冰,冰水的冷意一直流淌到喉嚨和心口。
冷得人四肢百骸都顫抖起來,每一次呼吸帶入身體的涼意,都會被放大數(shù)萬倍。
“是的,我明白的,殿下。”
“我永遠也不會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祈桑近乎逼問一般,讓商璽做出這個承諾。
等商璽真的說出口了,他才說:“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相信你不會再讓我失望的。”
商璽臉色煞白,嘴唇顫抖幾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在祈桑略帶笑意的注視下,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不會讓您失望的,殿下。”
或許就是今晚祈桑的態(tài)度,讓向來只知道掠奪的鮫人明白了什么是恐懼。
所以在很多年以后,故人再相逢,他也不敢再有半分試探的心思。
總在試探底線的怪物,終于明白了祈桑的底線在哪里。
第073章 第七十三章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祈桑抬手抹了抹商璽的眼角, “咦,居然沒哭?”
商璽好不容易忍住的情緒,頓時又翻涌起來, 他決定反抗一下暴君的暴行。
商璽紅著眼眶, 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他大逆不道地轉了個身, 背對祈桑, 試圖用行動表達自己的委屈。
背后的祈桑沒有給出任何反應,安靜得就像沒有人在一般。
商璽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會, 生怕對方是真的生氣了, 連像以前那樣稍微哄一哄他都不愿意了。
終于, 他忍受不了內心的煎熬, 回頭一看, 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為半點沒有影響到祈桑。
祈桑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般, 又為自己倒了一杯果酒,淺嘗幾口就倒進湖中喂錦鯉。
商璽的指尖和心口依然泛著冷意, 但看見祈桑這副自然的模樣, 又忍不住微微自嘲。
……他見到祈桑第一面就明白的事,怎么如今反而想不明白了呢?
仙人會因為凡人的注視而有偏私嗎?
祈桑見到商璽終于把身子轉了回來,隨手將手中的酒杯遞了過去,“要嘗嘗這杯酒嗎?”
商璽看著白瓷杯里倒映著的一杯明月, 像往常一扯出一抹笑, “好。”
他雖然應了, 卻沒接過祈桑手中的酒杯,而是自己在酒壇中重新拿出一個白瓷杯,盛起一杯果酒, 一飲而盡。
對方的態(tài)度過于恭謹規(guī)矩,祈桑卻不甚在意地收回了遞出酒杯的手。
他彎起手臂, 支在矮欄上撐著腦袋,好奇地看著商璽,對方連著喝了三四杯酒才停下動作。
“商璽,喝那么多,你不怕醉嗎?”
這壇果酒嘗起來很甜,但后勁很足,商璽連著灌了好幾杯,發(fā)作得更快。
很快,剛剛喝下的數(shù)杯酒開始發(fā)揮作用,讓他的眼前有些暈,但頭腦依舊清醒。
明明喝醉了人會更輕松一些,但商璽只覺得酒精的灼熱一直在心口燃燒。
一把燒不盡的野火,卻讓他在夏夜心口冰寒。
商璽低聲說:“我不會再喝醉了,殿下。”
祈桑覺得自己似乎有些矯枉過正了。
一時之間,他也沒有好的解決辦法,只能將這件事暫且擱置。
祈桑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重新躺了下來。
他有時候會很慶幸,當初自己隨便抓的一本心法是太上忘情道,而不是什么多情道。
感情真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再聰明的人,沾上這件事都不可避免地變得愚昧。
月光描摹了他完美無瑕的容顏,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眉眼像是女媧最得意的作品。
因為躺下的動作,祈桑的衣袖又有一截滑落進了水中,但是這一次,商璽沒有任何動作了。
商璽入神地望著祈桑,看著那截衣袖在水中飄晃,想要伸出的手,在某些時刻,因為顧忌而收回。
祈桑用最輕飄飄的語言下了死刑的判決,終于讓商璽學會了不逾矩。
小船一晃一晃的,安靜的環(huán)境讓祈桑忍不住生出些許睡意,他手中還握著那杯沒喝完的酒,隨著垂下的手腕,一直放在小船邊緣。
直到祈桑陷入深度睡眠,慢慢的,手腕一拐,那杯酒就傾灑在了湖水中。
錦鯉聞到酒香,頓時聚攏過來。
它們圍在祈桑的身邊,爭先恐后品嘗那一點酒香。
商璽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錦鯉在黑夜中像流光的彩玉,尾鰭要比尋常魚類寬大飄逸,隨著擺尾的動作,在水中飄來飄去。
祈桑手上的酒杯早就掉進了湖水中,但陷入睡夢中的人顯然不知道。
他的指尖浸在水中,錦鯉好奇地親親他的手指。
這個舉動讓他的手指有些癢,哪怕處于睡夢之中,祈桑依舊忍不住彎了彎手指。
眼前這一幕其實是很溫馨的,甚至是美到近乎神跡的存在。
隨著最初的慌亂過去,商璽現(xiàn)在已經想明白了,其實他沒必要糾結。
祈桑曾經對他的好是實實在在的,只要他不逾矩,依然能像從前那樣。
祈桑……他的殿下。
也會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可以和以前一樣的。
商璽自我安慰一般想。
……不會有任何變化的。
商璽安安靜靜地坐在祈桑身邊,手指微動,忍不住想要幫他的殿下拂去被風吹亂的頭發(fā)。
可是過了很久。
他都沒敢有任何動作。
*
祈桑醒來的時候,天且半亮。
金烏還沒有出來,天地間朦朧一片。
大概是很久沒有喝酒了,再加上阿符的酒后勁有些大,祈桑難得的睡了很久。
但是這么久過去,太陽卻還是沒有出來,就好像整座凌云寺只剩下了夜晚。
頭有些脹痛,祈桑用手指按了按太陽穴。
好一會,等腦袋的脹痛消了,祈桑才想起來什么,掃了一眼昨晚商璽待的位置。
沒看見人。
祈桑想了想,透過船艙往船尾看。
果然,商璽背對著他,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動不動的,像一座石像。
祈桑用靈力凝了一個小水球,慢慢砸到商璽手背上。
商璽感受到手背上的這抹涼意,恍惚抬了下頭,才像是驟然想起來了什么,猝然站了起來。
因為商璽動作太大,祈桑這一頭的船猛然往上一翹,他不得不扶住船邊才能穩(wěn)住身子。
“……商璽,你干什么?”
不至于被嚇成這樣吧?
商璽卻沒有像往常那般立即回到祈桑身邊,聲音有些含糊,“殿下……您醒了,我還以為您會想要再睡一會……”
祈桑覺得商璽的聲音有些古怪,便彎下腰,想要穿過船艙去找商璽。
然而商璽像是察覺了他的意圖,有些驚慌道:“殿下,您先別過來……別過來,好嗎?”
祈桑雖然有些好奇,但還是尊重了商璽的選擇,“好吧。”
錦鯉早就游走了,只余遠處蟬鳴四起。
祈桑只能聽見商璽抬起手時衣袖摩擦的聲音,以及……很奇怪,好像有什么東西掉在了船板上,還滾來滾去。
祈桑跪坐在船頭,仰頭望著皎白的月光。
他百無聊賴想,他再等一會,能看到日出嗎?
過了好久,祈桑看月亮都看困了,忍不住問:“商璽,你好了嗎?”
商璽那窸窸窣窣的聲音終于停了。
他聲音有些啞,咳了咳才道:“稍等,殿下。”
祈桑不知道商璽在讓他等什么,無聊地趴在船頭,用手指扒拉著水。
又過了許久,祈桑終于聽到商璽那傳來了動靜,對方垂著頭,慢吞吞挪到祈桑身邊。
祈桑隨意一瞥,“?”
“商璽,你剛剛在哭嗎?”
“沒有,殿下。”商璽頂著兩個通紅的眼眶,嘴硬道,“我們鮫人是不會哭的。”
祈桑伸手戳了戳商璽的睫毛,等對方忍不住垂下眼,他才說:“商璽,你為什么要哭?”
商璽抿了抿唇,沒有說原因。
祈桑雖然大概能猜到和自己有關……
但是月神殿下怎么會錯呢?
月神殿下只能裝傻了。
商璽剛剛哭完,現(xiàn)在就得繼續(xù)當船夫,將飄在湖中央的小船往回劃。
劃船的過程中,商璽一直垂著頭,一聲不吭。
祈桑去船艙看了一圈,被里面大大小小的珍珠震撼到了,很有理由懷疑商璽是哭了一晚上。
……商璽居然哭了一船底的珍珠。
為了不傷害到自己下屬那點僅剩的自尊,祈桑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繼續(xù)扒拉錦鯉。
過了很久,他終于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商璽今天有些過于沉默了。
祈桑挪了挪,挪到商璽身邊,探頭看著一語不發(fā)的商璽,問:“你真生氣啦?”
商璽繼續(xù)嘴硬:“沒有,我們鮫人族天生脾氣好,從來不生氣。”
祈桑點點頭,“哦。”
鮫人族可是深海最排外的種族,商璽也真氣昏頭了,居然找這種借口。
但這件事提醒祈桑了。
他是不是該找段時間,帶商璽去一趟深海中的鮫人族棲居地呢?
商璽覺得今天的自己特別硬氣,堅持了整整半炷香的時間沒和祈桑說話。
等到下船的時候,發(fā)現(xiàn)祈桑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發(fā)呆,商璽輕喚道:“殿下,該下船了。”
“哦。”祈桑站了起來,扶著商璽的胳膊下了船,“商璽,你知道鮫人的聚居地在哪嗎?”
商璽的手臂肌肉一僵,深呼吸了一口氣。
祈桑沒發(fā)現(xiàn),自顧自道:“或許我該帶你一塊去看看鮫人族的習性,我感覺你已經不知道你的族人是什么樣了。”
商璽心中巨石落地,猛地松了一口氣。
只要祈桑不是……想要把他送走就好。
商璽單手抱著開了酒封的酒壇子,走在祈桑前面半步的位置。
祈桑來時一直在和小鬼聊天,沒有記路,只能跟著商璽走。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終于又遙遙看見了燈火通明的凌云寺。
凌云寺上空飄著一群小鬼,正在玩不知道什么版本的蹴鞠,反正亂踢,差點把同隊的小鬼腦袋踢歪了。
有小鬼見到祈桑回來,連球都不接了,任由蹴鞠掉到地上,直直朝祈桑撲了過來。
祈桑的懷抱有限,只抱了兩個小鬼就抱不下了。
剩下的小鬼面露遺憾,只能圍著祈桑轉圈圈,七嘴八舌問了一大堆問題。
“阿符釀的酒好喝嗎?”
“錦鯉是不是很好看?”
“你還困不困呀,我去幫你收拾房間!”
說著,還有小鬼試圖鉆進祈桑的懷里,擠得原先就被抱著的兩只小鬼臉都癟了。
見著小鬼們馬上要打起來了,祈桑提出迂回的辦法:“我抱不下你們這么多人啦……要不你們讓商璽抱你們?”
周圍的小鬼好像被下了定身符,直愣愣停在了半空中。
小鬼們也不說話了,也不吵著鬧著要抱了。
甚至還有更受到驚嚇的小鬼,像是失去了漂浮的能力,紙片一樣慢慢地墜到了地上。
——然后平滑地躺了下去,閉上眼,像安詳?shù)乃朗?br />
氣氛有些尷尬。
幸好祈桑慣會裝傻。
祈桑生硬地轉移話題:“你們就不問問我其他的嗎?”
在祈桑懷里的小鬼伸出手,戳了戳祈桑的臉:“問什么呀?”
祈桑試圖提醒。
“阿金沒告訴你們嗎?我們找到了一條船。”
小鬼們又開始七嘴八舌了。
“阿金說了呀。”
“那里怎么會有船呢?”
“我們不需要坐船,我可以飄在水上!”
祈桑等了一會,才問:“你們不好奇逆著這條湖,回到上游,是什么地方嗎?”
小鬼們又不吱聲了,他們疑惑地面面相覷。
“為什么要知道……我們不需要一輩子待在凌云寺嗎?一輩子待在這里,和阿符在一起,就好了呀……”
祈桑定定地看著這些小鬼,發(fā)現(xiàn)他們確實沒有一絲一毫對外界的好奇。
這很奇怪。
就算死后失去了記憶,又一直待在凌云寺,這群小鬼也不可能完全喪失對于外界的好奇。
過了好一會,祈桑的沉默讓小鬼有些不安。
祈桑安撫道:“沒錯,你們一輩子和阿符待在一起就好,凌云寺就是你們的家。”
小鬼忘掉了祈桑剛剛的異常,歡天喜地“嗯”了一聲,又一溜煙跑去踢蹴鞠了。
這次真的非常不小心地把同隊的小鬼腦袋踢歪了,蹴鞠比賽結束,兩只小鬼開始斗毆。
等這群小鬼全都四散跑開,祈桑才注意到不遠處,阿符就坐在輪椅上,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祈桑走到阿符身邊,問:“你就這樣一輩子讓他們待在凌云寺嗎?”
阿符身邊沒有小鬼幫他推輪椅,他便自己按著輪椅的輪子,慢慢往前。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和氣,似乎祈桑“鼓動”小鬼離開凌云寺這件事,也不能讓他生出半分脾氣。
“我知道您的意思。”阿符說,“但是他們離不開凌云寺的。”
祈桑瞇了瞇眼,“你想要囚禁他們一輩子?”
阿符搖搖頭,笑嘆道:“不……您怎么會這么想?如果可以,我也很愿意放他們自由。”
祈桑表示自己愿聞其詳。
阿符思忖片刻,隨祈桑停在了一處僻靜之地。
“我很樂意滿足月神殿下的好奇心,但……我有一個很小的請求。”
祈桑挑挑眉,表示自己在聽。
阿符抬起滿是病氣的眉眼,用絹帕捂著嘴咳嗽幾聲,白色的絹帕上頓時染上了猩紅。
“我希望,月神殿下在聽完我的故事后……等您乘舟離開凌云寺那天,上岸后能幫我毀了那條船。”
第074章 第七十四章
寺廟中滿是小鬼, 盡管他們已經在還算僻遠的地方了,依然能聽見小鬼們大喊大叫的歡呼。
不知道剛剛兩個掰頭的小鬼誰贏了,祈桑還挺想看看他們沒頭沒腦打架的樣子。
對比之下, 這里的場景, 就顯得冷清了很多。
面對阿符的請求, 祈桑挑了挑眉, 沒有直接答應:“想讓我?guī)兔Γ堑每茨愕倪^去有沒有足夠的價值。”
聽到祈桑模棱兩可的回答, 阿符不僅沒有生氣, 反而態(tài)度好得匪夷所思。
“只要您愿意聽一聽我講的故事, 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殿下。”
“殿下, 請隨我來。”
阿符搖著輪椅往一個方向去, 輪椅在鋪著小石子的路上壓過,發(fā)出咯吱的響動。
商璽一直默默跟在祈桑后面, 在拐過下一個彎時, 卻被阿符抬手攔住。
“商大人,請您止步,我只希望殿下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阿符的眼底是不加掩飾的防備,哪怕用笑意遮掩, 依然會讓人覺得冒犯。
商璽舌頭頂了頂后牙, 瞇了瞇眼, 嗤笑道:“誰知道你會不會對殿下不利?”
阿符防備他,他也對阿符滿心敵意。
兩個明明沒有任何沖突的人,卻因為一些心知肚明的原因, 從第一次見面起就互相仇視。
祈桑若有所思地看著阿符。
不過不是警惕,眼神里更多的是思索。
許久后, 祈桑道:“可以。”
商璽有些急了,“殿下!萬一他……”
“單打獨斗,你還怕有人能傷了我嗎?”祈桑笑著打斷商璽,“去幫我看著那群小鬼吧,別讓他們傷到自己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商璽就算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實實留在這里。
阿符帶著祈桑回到那間法堂前。
“殿下就如此信任,我不會傷害你?”
“信不信任你倒是其次。”祈桑手搭在法堂的門前,“你這具身體已經千瘡百孔,要不了兩日,就會死在這個幻境里,我覺得我沒有必要怕你。”
阿符愣了愣,驟然笑出了聲,強烈的情緒起伏讓他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又染紅一張絹帕。
“您果然很聰明,月神殿下。”
祈桑沒有理會阿符,徑直推開法堂的門,里面的陳設和走之前沒有任何區(qū)別。
當時燭火幽微,祈桑沒有看清楚里面的細節(jié),此時所有蠟燭都被點了起來,燈火通明。
祈桑走入法堂內部,仔細觀察里面的陳設。
銅鏡反射出燭光,中央擺著許多蒲團,在一般的寺廟,蒲團一般是各個僧人傳講經法時坐的,不過凌云寺里都是小鬼,自然不會有人聽阿符講經。
況且……阿符到底是不是僧人,還尚未可知。
他長發(fā)未剃,衣服雖然穿得樸素,但也不是僧袍,渾身上下更是處處透露著妖異的鬼氣。
法堂二樓有許多立著的書架,上面放著各種經史典籍,妙義佛法。
祈桑隨意抽出一本,摸了一下,上面居然沒有落灰:“想不到你真的會看這些經書。”
阿符微微笑了笑,“殿下若是在同一個地方待上百年,身邊只有這些書,您也會去看的。”
祈桑覺得這個人真是矛盾,“你并不是地縛靈,為什么不離開這里?”
本以為阿符不會回答這句話,沒想到對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就嘆笑道:“您相信命嗎?我相信,所以我在等待我的宿命。”
“你還是少看些這種佛法。”祈桑說,“與其相信虛無縹緲的天命,你倒不如信我能幫你心想事成。”
阿符一本正經道:“那就多謝殿下了。”
祈桑:“……”
沒看出他還有這么不要臉的潛質。
祈桑將手上的經書放回原位,努力把話題拉回正軌。
“你帶我來這里,不是為了讓我聽這些的吧。”
“殿下不必著急。”阿符偏頭看著窗外皎潔的月光,“再等半柱香……您就會知道了。”
祈桑順著阿符的目光望去,發(fā)現(xiàn)原本已經微微泛著魚肚白的天空,不知何時又變得黑沉起來。
天邊掛著一輪滿月,可今天明明才剛剛農歷二月初二,天上掛著的應該是弦月。
正在踢蹴鞠的小鬼見此并沒有任何奇怪,而是乖乖地飄了下來,井然有序地回到了臥房。
小鬼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但他們記得阿符說過,只要天上的月亮變成滿月,就要回到房間,不能出來。
商璽抱著劍,默默站在原地,他仰頭看著怪異的場景,滿心都是對祈桑的擔憂。
雖然月神的確是這世間最強的人,沒有人能殺死他……但是就算不死,只是受傷,也是會痛的。
等到天空上的月亮徹底圓滿,阿符搖著輪椅到了其中一個書架前,伸手摸上其中一個書架。
祈桑本以為是上面有什么機關,誰料下一秒,對方突然拿起一捧的蠟燭,點燃了這一層書架。
書籍很快就被點燃,烈火迅速吞沒了這個書架,同時引燃了其他書。
祈桑挑了挑眉,隨阿符一同待在原地,每當烈火將要攀上他的身體時,又像是被什么擋了開來。
堆滿經書的二樓法堂轉瞬被點燃,周圍的氣溫卻沒有升高。
伸手去摸那些火焰,也沒有任何溫度。
木結構的房梁很快就被燒塌,在房梁掉下來的時候,祈桑伸手展開一個防護結界。
然而塌掉的房梁卻直直穿過了他的身體,摔落在地上,揚起黑灰。
“我很難理解你。”祈桑半跪在地上,伸手摸了摸塌下的房梁,“活在巨大的幻境里,每天面對的都是虛假的幻象。”
阿符身處烈火的最中央,反而笑意盈盈的,“我只是希望……我能心想事成。”
兇猛的火勢燒上法堂的墻壁,極為厚實的墻壁在瞬間被燒穿,墻壁后面顯現(xiàn)出一片荒涼的景象。
面前的確有一座寺廟,內里卻不像凌云寺這么莊嚴肅穆,反而破敗的像是不知道荒廢了多少年。
阿符搖著輪椅在前面帶路:“月神殿下是不是從來沒有來過這么荒涼偏僻的地方?”
祈桑思索片刻后,跟了上去:“你期待從我口中聽到什么答案?”
“實話。”阿符說,“不過您說什么我都會相信。”
祈桑哼笑一聲,“那實話便是,我也曾在這種破廟中生活過,每日活得灰頭土臉的。”
阿符點了點頭,好像沒有什么異樣的情緒。
“我想也是,這世上的確是沒有人能夠活得十全十美,再強大的人都會有苦難的時刻。”
阿符嘴上說著不在意,但祈桑很明顯從他眼中看出了失望,“聽到我曾經過得不如意,你為什么要失望?”
阿符愣了愣,像是沒料到祈桑看出來了也就算了,居然還直白地問了出來。
他搖輪椅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到最后完全停住,垂眸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穿的葛布灰白色長衫。
祈桑也不催促他,站在他身旁耐心等待回答。
好半晌后,阿符才緩緩開口:“因為我覺得,如果這世界上一定能有人過得很幸福,那就只能是傳聞中無所不能的月神殿下了。”
若是連無所不能的神明都百般苦楚,那所謂的“稱心如意”,又有誰能得到?
不等祈桑給出回應,阿符又自顧自推著輪椅往前走,“月盈則虧,殿下,我們得快些了。”
“若是在月亮變回弦月之前,我們還沒能回去,可就要永遠留在這里了。”
“我倒是不介意和您永遠留在這里。”阿符玩笑一般的語氣,“但您應該不會想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祈桑沒聽清楚他在說什么,隨口“嗯”了一聲,也沒管身邊的人是什么反應。
阿符默默自閉了一會,搖輪椅時也有些心不在焉。
恰好遇上一道石縫,將輪椅的輪子卡住,他沒辦法繼續(xù)往前,只能難堪地握緊了手。
祈桑看著對方吃力地搖動輪椅,難得大發(fā)善心,幫對方推了出來。
他語氣平和,卻因為常年身居上位,而不自覺透露出一股質疑審視的感覺。
“既然凌云寺是一個幻境,那出去的辦法是什么?”
阿符說:“進來了,就一輩子也出不去了。”
祈桑聽后倒沒有驚慌,甚至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所以我現(xiàn)在是一輩子被困在凌云寺了?”
“不,您怎么會這么想?”阿符笑了笑,“被困在那里的只有我一個人,我只是將您的一縷記憶拉入了這里,您的身體還在那片桃花林中。”
乘舟順流而下,夜訪凌云寺……一切不過都是幻境而已。
祈桑最后問了一個問題:“這里是哪里?”
阿符語氣似有懷念:“這里是,鏡像雙生的幻境。”
鏡像雙生?
據(jù)他所知,鏡像雙生并沒有創(chuàng)造出幻境的能力。
只是在照鏡子時,能投射出人心中最深的欲望。
祈桑沒有繼續(xù)問下去,他跟隨阿符一同進入破寺廟內。
這間寺廟居然與凌云寺有八成的相似,阿符要去的地方祈桑也很熟悉,正是法堂。
先前一直沒注意,此刻祈桑才發(fā)現(xiàn),法堂的門上居然雕著一樹盛放的桃花。
這實在不符合寺廟莊嚴的氛圍,也不具有基本的美觀,更像是想到什么就雕刻上去了。
阿符坐在輪椅上,溫和有禮道:“可能得麻煩殿下幫我開下門了。”
法堂的門是不透光的紅木實心門,因為外面黑燈瞎火,祈桑本以為法堂內也是這樣。
誰料一推開門,就被里面亮澄澄的燈光晃了眼。
外面的布局與凌云寺相似,法堂內倒是截然不同。
這里沒有放滿經書典籍的第二樓,一樓什么東西都沒有,空空蕩蕩。
祈桑瞇了瞇眼,沒有急著邁步進去,而是偏過頭問:“要不我先推你進去?”
阿符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他壓著嘴唇用力咳嗽幾聲。
“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阿符說,“殿下請先用衣袖擋住臉。”
祈桑照做,露出帶著點虛假歉意的表情。
“你知道的,我這個人生性多疑,這里這么蹊蹺,我自然要謹慎一些。”
“我明白。”阿符越靠近法堂,似乎身體就越不好,“殿下沒有別的意思。”
祈桑毫無顧忌地“嗯”了一聲,仿佛剛剛打算拿阿符的命來試路這件事不存在。
這里的法堂與一般的寺廟不同,沒有設置門檻。
阿符搖著輪椅,率先進去。
祈桑觀望了一會,也抬步進入法堂內。
空無一物的法堂開始扭曲,慢慢的,空間越來越小。
四周出現(xiàn)了水一般的波紋,最后停滯成一面包圍整個法堂的鏡子。
祈桑走到鏡子的邊緣,上面沒有倒映出自己的身形,也沒有阿符。
只有一個一身大紅戲服的人站在中央。
無論從哪一面的鏡子看,他都背對著所有人……有點詭異。
祈桑回過頭,只看見笑意吟吟的阿符正在望著他。
“你帶我進入鏡像雙生,就是為了讓我看你怎么裝神弄鬼嗎?”
阿符依然是那副病態(tài)孱弱的模樣,但顯而易見的,他的身體更差了。
祈桑走到阿符身邊,抓住他的手:“沒有脈搏也就算了,體溫還冰得和死人一樣。”
阿符臉上并沒有被冒犯后的不悅,“殿下,在您來之前,凌云寺的所有人,身上都是沒有體溫的。”
“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祈桑面無表情,“你知道我想要聽到什么。”
阿符盯著祈桑看了很久,才說:“是啊,殿下你一直是這么理性的人……是我逾矩了。”
祈桑覺得阿符這話說的有些古怪,似乎自己不應該這么對他說話。
可是為什么呢?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交情甚至還比不上凌云寺里的那些小鬼。
阿符推著輪椅,一直到了鏡子前面。
“殿下,您往前走一步就知道了。”
祈桑聞言,伸出手觸摸了一下鏡子,并沒有受到意料之中的阻攔,而是直直穿透了水鏡。
下一刻,他整個人都被吸入其中。
腦袋里像是有什么東西兀然炸開,讓他的頭有些痛。
等頭痛緩解,祈桑再次睜開眼,眼前已經是另一番場景了。
這是一間古樸的房間,墻壁上貼著很多年前非常流行的貼畫,但隨著人們追逐的東西更迭,這些貼畫也漸漸遺忘在了歷史的潮流中。
屋子里除了祈桑,還有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面對銅鏡,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戲服,正是祈桑在水鏡中看到的那件戲服。
祈桑不動聲色地后退一步,正欲施法隱匿身形,卻不慎碰倒了旁邊柜子上擺著的青花瓷瓶。
瓷器碎裂的響聲驚動了對面的人,那人回過頭,對上祈桑的視線。
祈桑本可以迅速施法躲開這個人的目光,卻在看清楚對方的臉時,忍不住微微愣怔了一會兒。
——這名穿著大紅戲服的優(yōu)伶,是阿符。
第075章 第七十五章
幸好祈桑平日里就處變不驚, 此刻更是反應極快地用靈力封住了阿符的嘴,防止他把人喊來。
期間阿符沒有任何掙扎,只用一種有些不解的目光望著祈桑。
瓷瓶倒地碎掉的聲音吸引了個人過來, 來的是個中年男人, 聲音洪亮地詢問阿符有沒有事。
見阿符一直不說話, 他的語氣逐漸懷疑起來:“阿符, 你不說話的話,我就進來了?”
祈桑拾起一塊碎瓷片, 虛虛抵在阿符的喉嚨上, 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
阿符眼神復雜地看著祈桑, 最終還是順著對方的意思回答屋外之人:“……我沒事, 師兄。”
聽見阿符聲音沒有異常, 伍欣榮心中的懷疑消散幾分。
“快點啊, 接下來那場戲的排練,就差你一個人了。”
祈桑不再用碎瓷片抵著阿符的喉嚨, 對方也很識趣, 沒有叫喊把人引過來。
眼前的阿符嚴肅冷淡,和凌云寺俊雅如竹的阿符氣質大相徑庭:“師兄,你們先練著,我的戲在后頭。”
伍欣榮不再多言, 很快離開。
眼前的場景太過陌生, 祈桑依然很防備面前的阿符, 忍不住微微往后退一步。
他沒注意到,再往后退一步,就是被他打碎的青花瓷碎片。
“小心。”阿符拉住祈桑, “后面是碎片。”
祈桑滿心疑慮,直白地問:“為什么要幫我, 你認識我?”
阿符搖了搖頭,“從未見過。”
祈桑不太相信,便故技重施給面前的阿符下了個咒:“再回答我一遍,你認識我嗎?”
阿符依然是同一個回答。
“今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輪到我問了。”阿符打斷祈桑,“你是誰?”
不得不說,幻境中的阿符要比凌云寺里的冷淡多了,臉上不帶著笑,看著別人的時候,就像是審視一般。
“再回答我最后一個問題,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會告訴你。”祈桑說,“如今是哪一年?”
阿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思索著,似乎在權衡利弊。
等到祈桑都有些不耐煩了,阿符才開口道:“如今是祥煜十八年,前些日子剛過花朝節(jié)。”
祈桑算了算,那他如今就是回到了近四百年前,這時候幻境里的“祈桑”已經出生,卻還未成為月神。
禮尚往來,祈桑回答了阿符之前的問題:“我是江城祈家獨子,名祈桑。”
江城祈家的名聲顯然不一般,阿符沒明說自己不相信,但眼神里的懷疑顯而易見。
祈桑難得誠實一次還被人懷疑,思索了一會,沒想出什么自證的辦法。
“嗯,就這樣吧,你不信就算了。”
阿符愣了一會兒,見著祈桑準備往外走了,才堪堪反應過來:“你……你等等!”
祈桑不滿地拍掉阿符拉著自己胳膊的手,“你不是不相信我嗎?現(xiàn)在我走了,你還不高興?”
在進入幻境前,祈桑一直沒找到機會把身上這件羽衣?lián)Q掉,此刻羽衣肩膀處的淡色吻痕就尤為明顯。
剛剛阿符沒看見,此刻看清了,忍不住握緊了祈桑的手腕。
他近乎失了分寸一般,直勾勾盯著祈桑的肩膀。
祈桑眉頭一皺,險些沒忍住一掌打出去。
“看夠了就把手松開,別逼我把你眼睛挖了。”
阿符驟然回過神,倉惶往后退了一步。
從他紅透的耳根看,他不是因為這句威脅感到害怕,而是因為發(fā)覺自己變得如登徒子一般了。
祈桑等了好一會都沒等到回答,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對于他來說,他本來并沒有打算在鏡像雙生中耗費太多時間。
如今被阿符莫名其妙拉入幻境中,既不知道對方這么做的理由,又不知道該怎么出去。
雖然在鏡像雙生中的時間流逝會比外界慢很多,但他依然不打算在這里浪費太多時間。
阿符看出祈桑打算離開這里。
他不知道該用什么理由才能把對方留下來,只能找了一個蒼白的借口:“你衣服臟了……”
祈桑本打算出去看看,但看著阿符的臉,忽然覺得上面寫了四個大字。
——好騙。
——傻子。
轉念一想,不如先跟著阿符一起,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別的突破口。
于是祈桑順勢道:“你要我留在這里也可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阿符:“嗯。”
好像有哪里不對。
祈桑沒發(fā)現(xiàn)對方臉上的情緒風云變幻,說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想要在梨園里待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可能需要你幫我隱藏一下身份。”
為了一個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去欺騙自己的師父師弟,阿符顯然有些糾結。
祈桑很詫異對方居然只是“糾結”,而不是“直接拒絕”。
見到對方動搖了,他便抓住機會,順勢道:“我希望只有你一個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好嗎?”
以往祈桑有什么要求需要盛翎或者商璽去做,只需要在一句話里加上“只有你”,或者“只有我們”,兩個人就會被哄得暈頭轉向。
……盛翎就是這么被他騙去北地的。
同樣的,這句話在阿符這里依然好用。
雖然祈桑有些疑惑,為什么對商璽和盛翎有用的招數(shù),對阿符依然管用,但是管它呢。
當務之急是先留在這里。
阿符心中天人交戰(zhàn)許久,終于還是沒能打敗自己的欲望,誠實地答應了下來。
“我沒有家人,走南闖北只在各個梨園待過……我和師父他們說,你是我在之前那個梨園里認識的朋友吧。”
“可以。”祈桑無所謂自己的身份,“多謝你了。”
祈桑的態(tài)度自然,好像他不是闖進梨園的人,而是這間屋子的主人,寬容地原諒了阿符。
阿符:“……”
還是覺得好可愛。
兩人對了下說辭,阿符又找了套衣柜里唯一沒穿過的新衣服給祈桑。
這不是他買的,是之前師弟為了搞怪他買的粉色紗裙,是時下最流行的款式,買的最大碼,他穿不下,但祈桑貌似剛剛好。
祈桑在穿女裝,和穿帶吻痕的祭祀服中間來回糾結,最終還是選擇了紗裙。
款式還算中性,除了顏色粉嫩嫩的,其他的都好說。
阿符將祈桑的那件衣服疊好,放進衣柜的空位。
“你這套衣服用的是鮫人綃?祈家再怎么家大業(yè)大,也不可能用得起鮫人綃吧?”
祈桑面不改色,將問題拋回給了阿符。
“祈家的確不可能用得起鮫人綃,但你身在梨園,連個名角都算不上,居然也知道鮫人綃?”
阿符被問住了,也心虛了一瞬。
兩個人都回答不上來對方的問題,便默契地沒有追問下去。
祈桑換好衣服后,阿符問他:“你既然是我‘在梨園的朋友’,那你想過你該擅長什么戲嗎?”
祈桑認真地看著阿符,隨后老老實實搖了搖頭,“我很少去梨園。”
阿符也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有些刁難人了。
“那如果等會班主讓你唱兩句,你就說,你前段時間生病,嗓子啞了,被以前的梨園趕了出來……過來投奔我。”
對于祈桑來說,這只是一個身份,并不需要有多在意,“行啊。”
阿符帶著祈桑出門前,又教了幾句說辭,應付老班主的問話。
阿符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讓祈桑留在這里。
只是他覺得,如果就這么讓祈桑走了,未來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對方了。
……畢竟祈桑看起來,就是那種不識人間煙火的小公子,被所有人千嬌萬寵著,不會掉落進他們這種苦難凡塵。
祈桑正準備推門出去,卻被阿符叫住。
“你頭上這些銀冠和珠鏈,夠得上我們戲班十年的花銷了,不能戴出去。”
聞言,祈桑將金冠拆了下來,鴉青色的長發(fā)披散下來,一直被金冠束著的頭發(fā),散下來了還微微有些卷。
金冠被祈桑隨手放在桌上,他禮貌地問阿符:“可以借一下你的束冠嗎?”
阿符雖然很想同意,但可惜的是他并沒有多余的束冠,桌上除了各類化戲妝的東西,就只有一條水藍色的發(fā)帶了。
祈桑先前的頭發(fā)都是讓商璽或者盛翎弄的,突然讓他自己弄,還有點手生。
最后歪歪扭扭扎了個丑丑的馬尾,和本人板著一張臉的樣子極為不符。
阿符微微抿起唇,想要克制住自己臉上的笑意,免得被祈桑發(fā)現(xiàn),讓對方覺得氣惱。
但是他的演技顯然不是很好,幾乎是瞬間就被祈桑發(fā)現(xiàn)了。
祈桑雖然不至于生氣,卻也覺得有些丟人,便隨手將發(fā)帶扯了下來,丟到阿符懷里。
“我的銀冠送給你了,以后你來幫我扎頭發(fā)。”
其實祈桑并不知道他還要在幻境里待多久,這個“以后”又會是什么時候。
或許是很久以后,或許就這兩天。
然而阿符不知道這些,聽到祈桑口中的“以后”,他只以為對方還要在這里待很久很久。
心口微微有些發(fā)熱,他下意識就應了下來:“好,不過我不需要你的銀冠。”
祈桑坐在銅鏡前,任由阿符梳理他的頭發(fā)。
后者顯然從來沒有給別人弄過頭發(fā),有些手生,磕磕絆絆地梳著頭發(fā)。
手上一個力道沒使好,就把祈桑的頭發(fā)扯得有些痛。
祈桑被人伺候慣了,下意識命令道:“你輕一點,弄疼我了。”
說完,祈桑才想起來,在自己身邊的不是盛翎或商璽,阿符如今與他萍水相逢,沒必要聽他的要求。
然而阿符卻沒有半點意見,默默把手上的力道放輕,手上的動作不甚嫻熟,卻也幫祈桑將頭發(fā)束得工整。
祈桑的頭發(fā)依舊是披散下來的,只被阿符用發(fā)帶在腦袋后面綁了一個斜著的小麻花辮,用天藍色的發(fā)帶綁好。
發(fā)帶結像一只馬上要張開翅膀飛走的小蝴蝶,樸素的顏色也變得精致許多。
祈桑習慣了自己高馬尾的模樣,此時乍一把頭發(fā)放下來,還有些不習慣。
不過不得不說,阿符確實是明白什么樣的發(fā)型才適合祈桑。
祈桑少年結丹,之后容貌一直停住在十八歲那年。
若是沒有了月神那層身份的加持,看起來就像是酷愛打馬游街的小少年。
雖然說不上稚嫩,但絕對和威嚴扯不上半點關系。
以至于他出席各種世家的宴會,常常戴著面具,避免別人對他的容貌說三道四。
扎完頭發(fā),阿符沒有急著讓祈桑出去,而是又教了他幾種說法,確保待會在老班主那不會露餡。
這邊阿符還在教祈桑怎么應付老班主,那邊伍欣榮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師父,這阿符今日怎的這么憊懶,要不我再去叫叫他?”
“不必。”老班主嗓音渾厚,“阿符是個有分寸的人,不會平白耽擱大家的時間。”
伍欣榮心想也是,便先自己開始排練,練了好一會,他們終于看見阿符的身影出現(xiàn)在拐角口。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對方身后竟還跟了個唇紅齒白的小少年。
對方亦步亦趨跟在阿符身后,好像有些怕生似的,一直垂著頭。
他比阿符要矮上半個頭,身上穿著一件粉色的紗衣,上面有喜鵲和杜鵑花的刺繡。
一陣風吹過,吹起層層疊疊的粉色,像一片吹不走的粉色云霞。
用藍色發(fā)帶編起來的頭發(fā)垂在肩膀前面,讓他看起來格外乖巧。
祈桑垂下頭,溫溫柔柔道:“我是阿符的朋友,叫我桑桑就好。我先前待的梨園把我趕出……不是,我先前待的梨園關了,我就過來投奔他了。”
阿符給的“被趕出來”說法實在是太丟人了。
哪怕只是借口,祈桑也不想這么說。
這話滴水不漏,實在是挑不出任何毛病,但梨園的眾人竟然一時間都沒有任何回話。
四周安靜的氛圍令人有些尷尬,祈桑還維持著樸實無華的靦腆笑容,心里嘀咕阿符給的說辭不會有問題吧。
好一會過去,伍欣榮終于緩緩開口。
“我滴個娘啊,這是來投奔你的朋友嗎,我看著倒像你定的娃娃親媳婦找上門了。”
祈桑:“……”
阿符:“……”
眾人:“……”
第076章 第七十六章
這番話實在是有些冒昧, 伍欣榮也反應過來,訕訕閉了嘴。
祈桑險些維持不住嬌嬌弱弱的人設,準備先暴打阿符一頓, 再轉身離開, 尋找其他方法來離開這個鬼幻境。
阿符咳嗽一聲,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 沒有反駁這句話,而是岔開話題。
“你們練到哪了……越溫茂和虞巧呢?我記得今天排的是《桃花扇》吧, 沒有李香君和侯方域, 你們剛剛是怎么排練的?”
伍欣榮有些心虛, 只回答了前面半句, 沒有回答后面的。
“越哥有些發(fā)熱, 小巧陪著他去城北的醫(yī)館了……唉, 你說說,這天氣真是讓人防不勝防。”
阿符面無表情, 繼續(xù)提問:“所以在沒有李香君和侯方域的情況下, 你們怎么排的《桃花扇》?”
早知道他們不在排練,他就不那么早出來了,剛剛在房間里還可以……咳,多休息一會。
伍欣榮倒打一耙:“若不是你來的太晚, 我們至于這樣嗎?你來了, 你就是侯方域。”
阿符皺眉拒絕:“我演不好《桃花扇》, 你們去找別人……”
戲班主也覺得阿符不會去演侯方域。
這么多年來,阿符從來不會唱這些和青衣花旦對手戲很多的曲。
話未說完,就被伍欣榮急吼吼地打斷:“誒, 這不是巧了嗎?我看你這位朋友就很適合演李香君,不如你們倆搭戲試試?”
阿符沒說完的話不說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改改不愛唱《桃花扇》的壞毛病了。
祈桑微微倒吸一口涼氣,險些克制不住臉上的表情,“我不會唱……”
老班主狐疑道:“《桃花扇》可是這塊最賣座的戲,你居然不會?”
祈桑借著粉紗大袖衫遮掩,用力擰了一下阿符,察覺到對方手臂微微繃緊,才滿意地收回了手。
阿符被祈桑警告一番,只好遺憾地收起了自己的小心思,出面解圍:“桑桑前兩日才大病初愈,嗓子有些不舒服,唱不了。”
伍欣榮心里的懷疑勉強少了幾分,上前拍拍祈桑的肩膀。
“嗓子可是我們這一行的命,既如此,我也不好勉強你……但過幾日你病好了,一定要讓我們見識一下你的身段啊!”
祈桑哪能拒絕,只好勉強地笑了笑,應了下來,“嗯嗯,會的。”
他在心里思考,強行破境和幾日內學會《桃花扇》哪個更難,最終決定今晚就拆了這個破幻境。
祈桑不演,阿符自然也找借口回絕了伍欣榮的“邀請”,老班主早就猜到會是這個結果。
他摸著自己的胡子說:“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你演一曲《桃花扇》了。”
祈桑知道發(fā)熱不好治,便以為幾人口中的“越哥”和“虞巧”要很晚才能回來。
誰料幾人吵吵鬧鬧聊了一會,便見到兩人一前一后地踏進了大門。
祈桑敏銳地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他本想直接問,但看見周圍人都沒什么反應,便多了個心眼。
血腥味來自進門那位男子的身上,對方皮相尚可,但氣質輕浮,向來是他最避之不及的那一類人。
越溫茂沒想到梨園里還有其他人,遙遙看見一名一襲粉色紗裙的人,腳步飛快地走到祈桑身邊:“小娘子,是來找我的嗎?”
說著,還想把自己的手臂搭在祈桑身上。
祈桑尚未開口,阿符率先舉起一把道具劍,虛虛攔在越溫茂前面。
“首先,桑桑是男子,其次,希望師兄謹言慎行,我不想背上弒兄的罪名。”
話里的袒護之意太過明顯,越溫茂是現(xiàn)在兩人之間來回轉了一圈,露出了一個“我都懂”的表情。
虞巧翻了個白眼,“別總以為誰都和你似的齷齪,我看桑桑和師兄定然只是好朋友。”
祈桑點頭。
阿符搖頭。
祈桑面無表情地盯著阿符。
阿符心虛地瞥了眼對方,也點了點頭。
虞巧:“……”
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哥。
既然兩位主角都回來了,那排練便能按原先的計劃重新開始了。
演的依然是《桃花扇》,祈桑坐在臺下,看著臺上人的唱念做打。
不得不說,專業(yè)的人就是不一樣。
雖然他聽著總感覺哪里怪怪的,但總的來說,還是非常好的。
偶爾越溫茂下臺后還會來找他聊天,祈桑維持著嬌弱的假笑,讓阿符把這人拉開。
虞巧也很好奇他,不過她顯然有分寸許多,問的問題也都比較禮貌。
落日隱沒,輕霞澄暮。
等天光都照不明晰四周了,眾人才正式結束訓練。
阿符下了臺,看著祈桑。
“累不累?你要先回去嗎?”
祈桑搖搖頭,他一直坐在臺下,能累什么?
倒是阿符,排了這么多場戲,居然看起來也沒有特別疲憊。
伍欣榮看著兩人竊竊私語的樣子,一時間又忘了早上發(fā)生的事,把心里話說了出來。
“阿符,接下來的東西我們收拾就行,你去陪著你的娃娃親小媳婦……呃,抱歉,是陪著你的好朋友。”
祈桑深吸了一口氣,已經不愿反駁什么。
阿符瞥了一眼伍欣榮,倒是什么都沒有說,拉著祈桑就走,卻不是回房間,而是離開梨園。
伍欣榮大驚失色,拉著邊上的虞巧晃了兩下:“我就說了兩句,怎么給他氣跑了?”
虞巧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人朋友來了,就只讓人穿一套衣服啊?阿符肯定是帶著人上街買衣服去了。”
“哦。”伍欣榮放下心,但又有點不放心,“這沒禮貌的小子不會讓別人掏錢吧?不行,我得看看去。”
虞巧忍無可忍,一把將他拉了回來,“你給我把這里收拾干凈,千萬別跟出去,讓他們兩個人自己逛!”
伍欣榮嘀嘀咕咕:“怎么還得給他們留出單獨相處的空間呢?還說不是小媳婦兒……”
虞巧:“……”
等著吧,阿符遲早暗殺你。
*
江城當?shù)厝嘶旧隙颊J識祈桑,這里距離江城不遠,為了避免麻煩,他出門時給臉上蒙上了一層面紗。
——當然,這層面紗也是這套衣服配套的,所以依舊是桃粉色。
祈桑已經被伍欣榮的兩次“小媳婦”整得有些敏感了,十分抗拒桃粉色的面紗。
他提出質疑:“難道這么大的梨園,就沒有其他的面紗嗎?”
“虞巧那有。”阿符老老實實回答,“但是沒有新的了。”
祈桑當然不能搶女孩子的東西,只好一臉怨氣地接過桃粉色的面紗,蒙在臉上。
阿符盯著祈桑看了一會,久到祈桑都覺得有些不自然了,沒好氣地反問道:“為什么要一直看著我,很奇怪嗎?”
阿符說:“是有點奇怪。”
桃粉色時下已經不流行了,因為顯黑又有些俗氣,但蒙在祈桑臉上卻還是顯得小少年很漂亮。
祈桑有些郁悶,大步往前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什么,“沒有面紗,你這連帷帽也沒有嗎?”
阿符說:“有。”
祈桑:“拿給我。”
阿符:“現(xiàn)在沒有了。”
祈桑:“?”
祈桑又問:“幕籬呢?”
阿符反問:“你要嗎?”
祈桑:“別問廢話。”
阿符:“那也沒有了。”
祈桑面無表情地盯著阿符看了一會兒,沒說話,轉身便走。
因為天生桃花眼,祈桑哪怕在生氣的時候,眼尾都微微泛著紅,連帶著眼睛里的冷意都削減幾分。
桃粉色的面紗遮擋住了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秋水寶珠般的眼睛。
有好一會,阿符腦子里都沒有任何別的想法。
直到祈桑氣得轉身就走,他才堪堪回過神,迅速拉住對方的手臂,“等等!”
祈桑抱胸回過頭看著他,語氣沒什么善意:“你好,有事嗎?”
阿符顯然在所有最應該說的回答里,選擇了最不應該回答的那一個。
“你蒙著面紗的樣子太漂亮了,可能會被別人誤會成是我的……女性朋友,你在這里等著,我去給你拿一個帷帽。”
祈桑毫不懷疑,剛剛阿符想說的是伍欣榮嘴里念叨的那個娃娃親小媳婦。
于是他冷笑一聲,言辭犀利道:“你剛剛不是說沒有嗎?怎么,現(xiàn)在去山上砍竹子給我做一個?”
阿符從善如流道:“我突然想起來,虞巧那有頂新的。”
說完他便走到后院,敲開了虞巧的門,向對方借了一頂帷帽,在對方揶揄的眼神里,迅速回去找祈桑。
拿著帷帽回到前廳時,祈桑已經不在門口了。
阿符找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祈桑站在戲臺前,微微仰頭,看著一人多高的三面觀戲臺。
戲臺是阿符最熟悉的地方,然而他此刻站在祈桑身邊,隨對方一同仰視戲臺時,有種截然不同的陌生感。
阿符問:“你想聽我們唱戲嗎?”
祈桑搖搖頭,“不,我只是在想,戲臺這么高,如果摔下來會不會很痛?”
阿符沒料到祈桑會問這個,思索了一會,點頭道:“雖然我沒從上面摔下來過,但是我之前聽說隔壁梨園有個小生從上面摔了下來,腿直接摔斷,從今往后再也唱不了戲了。”
祈桑沒有問那名小生最后的結局是什么樣。
干這一行的,嗓子和身段都是命,缺了哪個,這輩子都完了……至少再也沒辦法在梨園過活了。
祈桑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會,他才說:“那你要小心一點,摔下來,會很痛……如果你的腿受傷了,要一輩子坐輪椅,很麻煩。”
“多謝你關心我。”阿符心情突然很好,“祈桑小公子,你可真是心善。”
祈桑不置可否,難得沒和對方嗆聲。
阿符帶著祈桑往外面走,梨園地處這里最繁華的地段,一出門就是熱鬧非凡的人群。
兩人甫一出門,便被眼尖的人看見了。
阿符雖然臉臭,但人緣卻意外的好。
祈桑還沒來得及將臉上的面紗換成帷帽,配上一身桃粉色的紗裙,竟被一位賣糖葫蘆的老叟誤認成了姑娘。
老叟熱情介紹:“阿符,你若是要給你身邊這位小娘子挑新衣裳,別再去錦云軒了,城北新開了家衣裳鋪,款式一等一的好,價錢還公道。”
阿符在祈桑的死亡凝視中,硬著頭皮開口道:“王叔,他是男子,不是小娘子。”
王叔瞇著眼盯著祈桑看了好一會,才確定阿符說的是真話,連忙“哦哦”兩聲。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臉色在短時間內迅速變換,“呃……若是這位小公子喜歡穿裙子,也可以去城北那家鋪子看看……放心,男子喜歡些艷麗之物,并無甚奇怪的。”
祈桑:“……”
他知道老叟是誤會了什么,有心解釋,卻又害怕越描越黑,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離開。
老叟是好意,祈桑并不會去責怪對方猜錯了真相,因為很明顯,祈桑會去責怪阿符。
祈桑冷冷地看著阿符,“挺好的,我從一個小娘子變成了異裝癖,謝謝你讓我感受到了我?guī)装佟瓗资甓紱]有過的體驗。”
“哪來的幾十年。”阿符尷尬地笑了笑,“祈家小公子尚未及冠,多有點人生體驗也是好的。”
祈桑假笑了一下,沒有和阿符爭論下去,摘下自己的面紗,換上純白帷帽。
等兩人走到城北老叟推薦的那家成衣鋪子,一進門,祈桑就感受到店內傳來幾道灼熱的視線。
幾名正在整理布料的伙計,同時投來熱烈的視線。
在祈桑摘下帷帽后,其中一名伙計甚至沒忍住驚嘆一聲:“原來真的喜歡穿……!”
他自以為聲音很輕,但祈桑是修真之人,耳聰目明,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祈桑:“……”
阿符:“……”
祈桑轉身就走。
第077章 第七十七章
錦繡軒的伙計也反應過來, 自己這話是被聽見了,連忙走到祈桑身邊,低首道歉。
壞了, 別被掌柜的看見我把客人給氣跑了!
掌柜原本正在撥算盤, 看見剛進店的客人轉身就走, 瞬間用死亡凝視盯著伙計。
祈桑本也沒有真的生氣, 看見掌柜的用眼刀射向伙計,便對伙計道:“你來帶我挑衣服吧。”
“誒!”伙計歡天喜地應了一聲, “好嘞!”
伙計一眼看出來祈桑身份不凡, 介紹的都是店里最貴的那一檔衣服, 祈桑挑得眼花, 便推了推阿符, 讓對方幫忙挑。
祈桑只是懶得挑, 又怕自己選的衣服太貴,平白多欠了一個人情給對方。
阿符卻誤以為他是不了解時下流行款式, 才找自己幫忙, 自覺背負了使命。
作為當?shù)刈钪耸挚蔁岬睦鎴@,阿符雖不是園中名角,但賺得也不少。
再加上他沒什么喜好,時間長了, 也攢下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給祈桑買幾件好的衣裳, 還是綽綽有余的。
祈桑將挑衣服的事全權交給了阿符, 他以為對方肯定會有分寸,但他顯然高估阿符了。
后者在錦繡軒里走了一圈,挑中了一件月藍色的錦袍, 這件衣服的用料很軟很輕,是如水一般柔軟的絲綢。
見阿符真的決定買這件衣服, 祈桑還委婉地制止了一下:“這是不是有些過于……浪費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還能在這里待多久,臨時過渡一下,沒必要買這么貴的衣服。
“不浪費。”阿符認真道,“你皮膚嬌嫩,若穿那些粗料子,磨紅了磨破了就不好了。”
祈桑失語一瞬。
你要不要聽聽看你在說什么?
阿符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么問題。
他知道祈家小少爺自幼臥病在床,定然身嬌體弱,十指不沾陽春水。
這么一個金尊玉貴地養(yǎng)大的小少爺……
說不定把一顆石子墊在十層軟褥下面,小少爺睡在軟褥上都會被硌到。
伙計聽他們聊什么“皮膚嬌嫩”,“磨紅”,“磨破”……小臉通黃,也不敢說話。
聊什么呢!
祈桑說不過他,只能默默盤算著,自己的銀冠值不值這個價。
算出來自己不會欠阿符的人情以后,放心許多。
阿符的余光瞥見一套衣服,目光一凝:“那件衣服,也一起包起來吧。”
祈桑順著對方的視線望去,那里只掛著一件單獨展示的錦衣華衫。
這件衣服近乎純白,但在光照下又隱約透露出一點銀色,外披是羽毛,像是高傲霜白的鳥類。
這衣服是給那些世家參加宴會時穿的,尋常人家根本買不起這么貴的衣服……就算買得起也不會買,因為日常生活根本穿不上這件。
阿符問祈桑,“這件怎么樣?”
祈桑端詳了一會:“……怎么好像有點眼熟?”
版型有點像他原先穿的那件祭祀服,不過那件用的是鮫人綃而不是絲綢,細節(jié)處也會更加精致華貴。
見到阿符準備把這件也一起買了,祈桑連忙抓住阿符的袖子,試圖讓對方恢復理智。
但是很顯然,對方已經被“如果祈桑能穿上這件衣服”這件事沖昏了頭腦。
在老板熱切的注視下,阿符很快就將兩件衣服一并買了下來。
花費一筆巨款,買下了兩件完全不實用的衣服。
祈桑:“……”
傻瓜啊你!
祈桑覺得按照對方這么敗家的買法,不一會就能把自己那頂銀冠的錢花個精光。
他不是喜歡虧欠別人的性格,忍不住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看還有什么可以給阿符的值錢東西。
摸玉佩,沒有。
摸發(fā)飾,沒有。
祈桑沉默了一會兒。
好吧,只能賣藝了。
錦繡軒里有換衣間,祈桑直接把身上這件桃粉色的紗裙換了下來,換上了那件月藍色的長袍。
不得不說,阿符的眼光確實很好,這件衣服很適合祈桑。
店家還免費送了一塊純白色的面紗,讓祈桑不需要再戴著礙事的帷帽。
離開錦繡軒之后,阿符問祈桑,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東西。
祈桑對口腹之欲沒有太高的要求,“隨便吃點平時吃的東西就好。”
他說“隨便”,的確是隨便的意思。
但當阿符帶著他到當?shù)刈钌莩薜木茦菚r,他竟然一點都不意外。
祈桑問:“你平時吃的都是醉仙樓?”
阿符點頭,嘴硬道:“對。”
若不是知道阿符的為人,祈桑簡直要懷疑對方私底下是不是在做一些見不得光的黑色交易了。
……這個時代的伶人,真的可以賺這么多錢嗎?
祈桑飛升前,倒是很愛吃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飛升以后,已經很久沒有過這些奇奇怪怪的食欲了。
阿符問他想吃什么。
這次祈桑沒敢說“隨便”了,而是點了幾個酒樓里最出名的菜。
貴還是有貴的道理。
醉仙樓的菜上得很快。
其他的都還好,祈桑唯獨對一道素醒酒冰很感興趣,不過吃了幾口以后也就興致缺缺了。
他說:“口味有些單調,如果里面加上羊奶或者鮮果可能會更好吃一點。”
阿符笑著說:“從沒有見過這種吃法。”
祈桑也無所謂,“我就是隨口一提,說不定做出來很難吃呢。”
阿符讓他再嘗嘗這里的冰酥酪,但祈桑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勺子,“還可以,但不想吃了。”
見阿符似乎也吃好了,祈桑正準備起身,卻發(fā)現(xiàn)對方一直盯著自己吃剩下的那盞冰酥酪。
祈桑遲疑地問:“你是覺得我有點浪費嗎?”
畢竟每個東西都只吃了一口就準備走了。
阿符本來搖了搖頭,但見到祈桑疑惑的神情,又點了點頭,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
“是有點浪費,如果你吃不完,可以給我吃,我、我也沒有別的心思,只是覺得有點浪費……真的。”
祈桑想想也是,阿符賺的都是辛苦錢。
這家酒樓的東西都價格不菲,隨隨便便浪費一點就是幾兩銀子。
雖然想通了這一點,但祈桑沒有讓別人吃自己剩下的東西的習慣,便重新拿起了勺子。
“算了,我來吃完吧。”
“哦。”阿符的語氣似乎是有些遺憾,“吃不完也可以給我吃。”
祈桑:“?”
“我只是不想吃了,又不是吃不下了,我還是擁有正常人類的飯量的。”
祈桑又吃了幾口,突然反應過來,或許阿符不是怕浪費,而是想嘗嘗?
無論是在千濱府,還是在祈家的時候,府上有什么好東西,一定是屬于祈桑的,所以他早就習慣不和別人分享了。
但如今才想起來,其實阿符沒必要對他這么好。
祈桑在心里短暫地反思了一會,最終決定把自己面前這碗素醒酒冰給阿符。
因為頭一次給別人做這種類似示好的舉動,祈桑表情有些不自然。
阿符理所當然地誤會了:“你吃不掉了嗎?沒關系,可以給我吃。”
祈桑氣得微微鼓起臉,但是又拉不下臉去解釋,他的沉默就被阿符當成了默認。
阿符欲蓋彌彰道:“這里只有一個勺子,我只能用你的勺子了。”
祈桑莫名其妙:“你用啊,一個勺子而已,我還能霸占著不成?”
“咳。”阿符干咳一聲,“……我沒有這么想你。”
他拿起白瓷勺,上面似乎還帶著尚未散盡的熱度——當然,這只是他的臆想而已。
阿符捏著瓷勺,慢慢放進嘴中。
嘴唇剛碰到瓷勺邊緣的瞬間,他從臉到耳根紅了個遍。
祈桑:“?”
大變紅人?
阿符一口一口吃了很久。
久到祈桑甚至覺得自己睡一覺再醒來,阿符還在慢吞吞吃他的素醒酒冰。
要不是進入幻境進入得太突然,祈桑高低把這間酒樓包下來,讓阿符不必吃得這么拮據(jù)。
唉,這素醒酒冰貴是貴了點,但也不至于這樣吧,好像每一口都在吃什么珍饈美饌一樣。
因為等得無聊了,祈桑便拿起筷子又在桌子上扒拉了幾口。
吃得不想吃了,就一邊把玩著自己的發(fā)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阿符聊天。
在他終于下定決心拋下阿符獨自離開前,阿符終于吃完了。
干干凈凈,沒浪費一點。
祈桑:“嗯?”
吃完的都是我吃過的。
看來我品味還挺好的。
長街喧嚷,人流如織。
阿符本想帶著祈桑逛一逛,但在祈桑第三次被誤認為戴著面紗的女孩子時,他終于識趣地帶著祈桑回梨園了。
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也買了不少東西。
祈桑自知除了賣不掉的鮫人綃,和還算值點錢的銀冠以外,他身無分文,當然不敢買東西。
全都是阿符買給他的。
大大小小加起來也有不少錢了。
若說祈桑之前還只是疑惑,現(xiàn)在則是十分真誠地發(fā)問:“梨園賺的錢很多嗎?我?guī)湍銈兇螂s工可以分點錢嗎?”
也不知道在鏡像雙生里還要待多久,至少得留點錢傍身。
阿符點點頭:“正巧梨園現(xiàn)在缺人,你情況比較特殊,我可以幫你向班主申請每日一結工錢……對了,你希望每天的工錢是多少?”
祈桑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他偶爾也會藏起身份在人間體察民情,但讓他準確地說出想要多少工錢,他還真說不出。
他按照自己發(fā)給千濱府下人的工錢,又往下說了一點:“每日五顆下品靈石?”
阿符很久沒有聽過用靈石來當工錢的說法了,自己在心里算了算。
算出結果以后,他沉默半晌,又算了一次。
阿符只以為是自己算錯了價錢,半點沒懷疑是祈桑不知行情漫天要價。
反復算了幾遍,他終于確定自己沒有算錯。
阿符委婉地勸說了一下:“祈少爺,你知道我們梨園滿座的情況下,一天的收入是多少嗎?”
祈桑十分有“打工人”的自覺,壞脾氣收斂了許多,乖巧地搖了搖頭。
阿符說:“加上包廂里每座一壺金駿眉,我們梨園一天也只有十顆下品靈石。”
祈桑:“。”
千濱府的管事一天都有十顆下品靈石了。
以前盛翎總是和他說,千濱府每年有這么多人想進來工作,是因為瞧上了他月神的威名……
如今看來,分明是因為千濱府給得多啊。
阿符委婉道:“你要不再考慮考慮工錢的事情?”
“算了。”祈桑說,“管住就好,工錢你們看著來……對了,如今普通工人一個月一般能賺多少工錢?”
阿符實話實說。
月神大人對待自己的子民十分上心,他問了問如今的柴米油鹽價格,和自己那個時代對比了一下,發(fā)現(xiàn)物價相差不大。
如果物價相差不大,那百姓的工錢一定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被往下壓。
月神大人正在思考回去以后要怎么整治這些問題,阿符卻以為是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祈家小少爺被“廉價”的勞動力嚇到了。
兩人心思各異。
祈桑甚至還認真思考了下要不要回一趟祈家拿點錢,但他記得這時候的自己應該正在和父母冷戰(zhàn)。
他回去拿錢了,尷尬的是幻境里的祈桑。
算了,還是不要坑曾經的自己了。
第078章 第七十八章
梨園老板人很好。
哪怕在聽見阿符說要給祈桑一天一塊下品靈石當工錢時, 也沒有發(fā)脾氣,而是溫和地讓阿符滾出去。
見識到了阿符的不靠譜,戲班主直接把祈桑叫了過來。
兩人商量了一會, 最后決定把工錢定在一天兩百文, 兼包食宿。
從戲班主那離開后, 祈桑看見了等在門口的阿符, 對方似乎有些焦慮祈桑會因為不滿意工錢,直接離開梨園。
祈桑沒有解釋自己是被未來的阿符騙來這里的, 也沒說自己暫時離不開這里。
戲班主給祈桑準備的工作并不累, 大概也是看出了他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 只讓他負責整理一下道具, 順帶著掃掃地, 清理灰塵。
其實, 祈桑并沒有打算偷懶的。
當他坐在椅子上,吃著被削好切成塊的蘋果時, 慢吞吞想。
只是每次他一拿起掃把, 阿符就會默默把掃把接了過去,同時不讓祈桑做任何事,只讓他安安心心坐在椅子上吃水果。
就這么辛勤勞動了半年,祈桑終于被養(yǎng)得愈發(fā)白凈, 甚至還胖了一圈。
起初還有人讓祈桑養(yǎng)好了嗓子就趕緊表演《桃花扇》, 但祈桑第一天說自己頭疼, 第二天說自己牙疼,反正成天都不舒服。
半年下來,這些人終于明白。
——祈桑就是不會唱戲。
伍欣榮表現(xiàn)得尤為激動, 在私底下和虞巧大吐苦水:“我就說他是阿符的童養(yǎng)媳吧,要不然干什么遮遮掩掩的?!”
好巧不巧, 祈桑正巧路過拿灑掃器具。
掃把被伍欣榮擋住,但見對方說得慷慨激昂,他也不好意思打斷,就默默站在后面聽了一會兒。
伍欣榮說上頭了,越來越激動。
“大家又不是不開放的人,雖然他小媳婦擺明了看不上他,但我們也不會嘲笑他,是不是?”
祈桑沒忍住插了一嘴。
“可是你正在嘲笑他。”
伍欣榮:“……”
“小巧,后面有人嗎?”
虞巧很貼心:“回頭看看?”
伍欣榮默然一秒:“……不回。”
祈桑很包容地遷就了伍欣榮逃避的心理,禮貌地沖對方笑了笑,一身輕巧地拿了掃把就走。
其實祈桑并沒有生氣,他只是沉思了一會,決定不能再這么下去了。
回去以后,祈桑把掃把遞給阿符。
“你可以教我唱一段《桃花扇》嗎?”
阿符皺眉:“是伍欣榮又說什么了嗎?”
“沒有。”祈桑搖頭,“是我自己想學。”
“好。”阿符低聲說,“那我演你的侯方域……你是我的李香君。”
祈桑真情實感笑了笑,“行呀,多謝你了,阿符。”
希望學成以后,伍欣榮不要再叫自己是童養(yǎng)媳了。
一直被人這么叫,有些瞧不起他的太上忘情道。
梨園沒有新戲服,同一套前前后后不知道被穿過多少次了,縱然洗得很干凈,阿符也不希望祈桑穿。
“班主讓我去買兩套喜服,用來唱之后要排的戲……你陪我一塊吧,正好幫你也訂一套新的李香君戲服。”
其實老班主并沒有給他布置過這個任務,只是某天吃飯的時候隨口提了一句,這時候被他拉來當借口用。
祈桑覺得阿符鋪張奢侈的毛病一點也不好,試圖糾正對方:“你賺點錢不容易,不要花得這么大手大腳。”
阿符說:“你不是祈家少爺嗎?這些錢就當是我借你的,等以后你回了祈家再來找我,把錢還給我不就好了。”
祈桑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那應該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祈桑能感覺到這個幻境越來越不穩(wěn)定,還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
他雖然不知道過程是怎么樣的,但他知道結局——阿符摔斷了腿,后又變成鏡妖,一直被留在凌云寺。
有時候這個幻境真實得讓祈桑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旁觀一段記憶,還是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在影響著過去。
在梨園待了半年,眾人都和祈桑很熟了。
在沒事的時候,每個人總會想辦法來找祈桑搭話,心思各異。
虞巧是覺得祈桑長得很漂亮,喜歡給他打扮得五彩斑斕。
因為衣服太過艷麗,甚至會顯得有些俗,幸好有祈桑一張臉撐著,才沒讓結果變成災難。
甚至后來虞巧上頭了,還想要讓祈桑穿女裝。
盡管后者堅定地拒絕了,但虞巧還是苦苦哀求,無奈,祈桑只能先用緩兵之計應了下來。
虞巧特別高興,杏眼彎彎,高興地哼著輕快的小調。
“我之前看到你和阿符一塊兒買了件特別好看的羽衣,以后有機會,我一定要讓你穿這件給我看看!肯定像仙女一樣好看!”
祈桑記得那件衣服,特別貴,阿符買回來以后就收起來了,也不知道現(xiàn)在放在哪里。
他想著,這么貴的衣服阿符肯定不舍得拿給他穿,虞巧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于是他放心地點了點頭。
除了虞巧,伍欣榮也特別喜歡來找他,但也不做其他的事情,就是一直盯著他。
祈桑明白他的意思,伍欣榮在試圖用最原始的凝視方法,讓祈桑承認他就是阿符的“童養(yǎng)媳”。
面對虞巧的要求,祈桑尚且還能用緩兵之計應下,但伍欣榮這個要求是萬萬不能應下的。
祈桑發(fā)誓,如果他今天承認了這件事,明天整條街都會知道他是阿符的童養(yǎng)媳了。
祈桑覺得伍欣榮會這么堅定地覺得他是阿符的童養(yǎng)媳,絕對和阿符三天兩頭跑過來找他這件事脫不了關系。
沒辦法對伍欣榮生氣,祈桑只能和阿符生悶氣,連掃地的活都不給他干了,給阿符急得團團轉,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最后阿符終于知道祈桑為什么生氣了,半夜陰森森跑到伍欣榮房間,把睡得正熟的伍欣榮拉起來。
“伍欣榮。”他身上的怨氣比鬼還重,“要是桑桑被你嚇跑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半夜三更的“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殺傷力的確很大,伍欣榮被嚇得兩眼一翻,險些直接暈了過去。
好半晌,他才艱難開口:“不是就不是,你想嚇死我嗎?”
阿符頂著眼下的兩塊烏青,鬼氣森森說:“你知道嗎?桑桑這兩天總共只和我說了十三句話,比以前又少了整整十句,都——怪——你——”
伍欣榮險些被阿符的無恥氣笑了,“還不是因為你天天粘著他,人家早就煩你了好不好?”
這倒是阿符從沒有想到過的,他愣了愣,虛心求教:“那請問師兄覺得,我該怎么做才好?”
伍欣榮冷笑一聲:“有事叫師兄,無事伍欣榮,滾,自己想去吧。”
伍欣榮沒睡醒,身上怨氣比墳場的鬼還要大,直接開門把阿符轟了出去,讓后者碰了一鼻子灰。
阿符訕訕摸了摸鼻子,回房間的路上還在想這件事。
他知道祈桑不喜歡他花錢大手大腳,問原因,祈桑就說他得攢老婆本,不然以后都沒有姑娘愿意跟他。
阿符覺得這話不對,便說現(xiàn)在都不愿意給祈桑花錢,以后怎么可能會變得大方?
哦哦,他不是真的把祈桑當成自己妻子的意思,他就是舉個例子。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只能繼續(xù)用自己覺得最好的辦法去對待祈桑。
阿符在祈桑面前,其實是有一點自卑的,他覺得祈家金尊玉貴的小少爺和他待在梨園過這樣的苦日子,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他相貌一般,又買不起那些彩珠寶玉,沒有一點比得上京城那些少爺。
唯一的長處,大概也就只有唱戲了。
于是阿符私底下教祈桑唱戲時更加賣力了。
祈桑不知道阿符最近為什么和打了雞血一樣,但他樂見其成,專心隨阿符一塊學唱《桃花扇》。
因為常年練劍,祈桑身體的柔韌度特別好,做起一些動作來也不會顯得僵硬。
再加上他在唱戲這一方面似乎也小有天賦,半年過去,基本上已經將《桃花扇》中的一小段節(jié)選學得七七八八了。
練習的過程中,為了節(jié)省時間,他們都是沒有換過戲服,也沒有畫戲曲妝的。
等他覺得練得差不多了,便拉著阿符一塊出去買衣服,阿符自己都快忘了還要買喜服這件事,倒是祈桑一直在提醒他。
《桃花扇》的戲服買起來不難,只要穿著合身就行,沒有其他款式。
倒是在挑喜服的時候,祈桑有點為難了,“班主有說要買什么樣的款式嗎?”
買喜服這件事本就是阿符瞎說的,自然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他本想隨便挑一套就算了,但看著祈桑站在一排排喜服前的模樣,喉結上下滾動兩下。
“我也說不出具體的,得看到合適的款式,才能認出來。”
“哦。”祈桑沒起疑心,“這里有這么多款式,得挑到什么時候?”
阿符清了清嗓子,因為心虛,眼神飄忽一瞬:“這樣看確實看不出來效果,不如你穿上試試看?”
祈桑:“?”
“你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說都說出口了,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如果這時候改口,他一定會被祈桑打死。
阿符裝出一副沒有任何私心的模樣,大義凜然道:“這關系到了梨園一大班子人的生計問題,自然要謹慎一些比較好。”
祈桑對阿符的感情不詳,但對梨園其他人的觀感還是很好的。
阿符見祈桑被他忽悠……不是,被他勸說住了,心里頓時松了一口氣,下意識道:“你比較喜歡哪一件?”
祈桑:“……所以你果然還是在騙我吧。”
又不是我來唱,為什么要問我比較喜歡哪一件?
阿符覺得自己畢生的演技都發(fā)揮到今天了。
“是因為你的身形和越溫茂比較像,你可千萬不要誤會啊。”
“行吧,相信你一次。”
祈桑走到喜服那一邊,挑挑揀揀半天,也沒有個想法……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穿上這身衣服。
最后勉強挑了一件還算滿意的。
是一件水紅色的喜服,料子輕薄但很有質感,穿在身上不會顯得累贅,正好也適合唱戲的時候穿。
阿符原本對這件衣服沒什么感覺,但見祈桑選了這件,頓時覺得這件衣服順眼起來。
好看好看,穿在祈桑身上肯定會顯得小少年皮膚雪白,像捧在掌心都要擔心隨時化掉的雪。
阿符清了清嗓子,幾次張嘴,都沒敢讓祈桑去試試看合不合適。
他心懷鬼胎,怕自己克制不住臉上的表情,讓祈桑看出端倪。
在祈桑主動開口前,阿符含糊道:“……就這個了,我們走吧。”
祈桑疑惑問:“不需要試試嗎?”
“很合適。”阿符移開了目光,不去看抱著一身喜服的祈桑,“非常合適。”
祈桑與越溫茂的身形的確很像,但畢竟不是一模一樣的,這件衣服對于祈桑來說很合身,但對于越溫茂就有些緊了。
阿符拿了配套的新郎喜服,連款式是什么樣都沒有看清,就拿到柜臺那結賬。
掌柜的看著衣服,顯然認出了阿符,他好心提醒:“這套可不能唱戲,這是正兒八經的喜服……”
提醒的同時,推薦了店里更貴的一套喜服。
掌柜覺得自己出息了,居然能指教阿符了。
祈桑不懂也就算了,阿符怎么也不懂呢?
誰料阿符做賊心虛似的回過頭,看著沒注意這里的祈桑,暗暗松了口氣。
然后回過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認真地看著掌柜的:“專業(yè)的事情交給專業(yè)的人做,你不懂。”
掌柜的:“?”
我只是不懂,但不是眼睛瞎了。
第079章 第七十九章
陽春三月, 楊柳拂堤。
滿園桃花灼灼,嫣紅一片。
祈桑背著旁人,跟阿符學了很久的《桃花扇》, 終于趕在其他人忘記他“前梨園弟子”身份前, 決定請眾人看他唱戲。
因為擔心穿幫, 他便想讓阿符和他一起演, 不然他幾斤幾兩,旁人一下子就看出來了。
阿符當然不會有任何意見, 甚至還主動提出要幫對方化臉上的妝, 他巴不得祈桑多“麻煩”他。
祈桑以前從來沒有化過這么濃墨重彩的妝, 只有偶爾祭祀的時候, 會在臉上掃上薄紅。
他忍不住做出很多夸張的表情, 對著銅鏡頗為新奇的看著自己的臉。
阿符在他身后忍俊不禁。
“我來幫你抹口脂, 別動了。”
總覺得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祈桑變了很多。
……不知道該怎么形容, 大概就是, 多了幾分凡人的七情六欲。
祈桑乖乖巧巧坐在原位上。
若是讓百年后的別人看見他這副模樣,絕對不會聯(lián)想到他就是那名清冷矜傲的月神殿下。
阿符拿出一張紅色胭脂紙,讓祈桑用手指抹濕了嘴唇,旋即抿了抿。
抿完以后, 祈桑的嘴唇上就染上了一層艷麗的紅色, 像糜爛的鳳仙花汁。
其實這已經足夠了, 但阿符仗著祈桑不懂,說:“顏色還是不夠紅。”
梨園的眾人已經在外面等著了,祈桑的妝造只剩下唇上的紅還沒弄好。
祈桑沒有多想, 將自己手上捏著的那張胭脂紙遞給阿符,紅紙邊緣有淡淡的濕痕。
想著剛剛祈桑的唇瓣輕輕抿在上面的樣子, 阿符耳根不由泛起一抹可疑的紅色。
祈桑瞇了瞇眼:“你又在想什么?”
阿符胡亂找了一個借口:“這家胭脂鋪賣的胭脂紙效果太差了,我簡直被氣紅了臉。”
祈桑:“?”
你精神還正常嗎?
雖然這句話有點古怪,但祈桑因為這幾個月來的“友誼”,還是選擇相信了阿符。
“別生氣,下次不買他家就是了。”
阿符咳嗽一聲,“咳……嗯。”
他拿起邊上的胭脂膏,用手指的溫度化開膏體,隨后抹在了祈桑的嘴唇上。
因為要擦開胭脂膏,阿符的拇指在祈桑的嘴唇上反復碾磨幾下,指尖壓到了對方的唇珠。
祈桑下意識抿了抿唇,而阿符的手指還停留在他的唇瓣上……抿唇的舉動,看起來就像祈桑親了一下他的指尖。
一時之間,兩人都愣住了。
阿符像是被燙傷一般收回了手,剛剛還只是耳根微紅,此刻整張臉都紅透了。
祈桑盯著阿符,覺得對方的臉現(xiàn)在已經快有他唇上的胭脂那么紅了。
他有些不滿:“你躲那么快干什么,就算嫌棄我,也不能表現(xiàn)得這么明顯吧?”
阿符因為心臟劇烈地跳動個不停,情緒還沒有平復下來,嘴里說出的話還帶著一點顫抖。
“我沒有……我怎么會嫌棄你?”
祈桑也不知道信了沒。
臉上的表情還是不太高興。
阿符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剛剛那件事沖昏了頭腦,平日里本就不多的分寸,在這個時候徹底消失。
“我真的沒有嫌棄你……不如我們再來一次,我這次不會躲開了……”
祈桑:“?”
祈桑:“別逼我在我心情這么好的時候打你。”
阿符閉嘴了,但看他的表情,顯然還在想剛剛的事情……幸好沒被祈桑發(fā)現(xiàn)。
不然待會的《桃花扇》很有可能變成《李香君三尺青鋒血濺侯方域》。
阿符借口有一樣配飾忘在房間里面,準備先到外面獨處一會,平復一下心情。
祈桑本來不在意,但對方起身時,有一樣銅色的東西晃了他的眼。
——像是一塊碎掉的銅鏡。
祈桑拉住阿符:“等等。”
阿符不明所以回過頭:“怎么了?”
祈桑看著阿符扇子上面銅色的掛墜,問:“這是什么?”
阿符順著祈桑的視線望去,語氣鎮(zhèn)定:“只是一個扇墜而已,忘記從哪里撿過來的了……也可能是小巧送給戲班里一人一個的?”
騙人。
誰會拿一塊碎片當扇墜?
祈桑伸手想要碰一碰扇墜,卻被阿符不著痕跡地躲開,“班主他們都在外面等著,我們快些出去吧。”
阿符的舉動太可疑了,祈桑懷疑道:“不過是想看看你的掛墜,你何必這么大反應?”
阿符裝傻:“碎片鋒利,我怕劃傷了你的手。”
見阿符裝傻,祈桑道:“難不成,這掛墜不是小巧送你的……而是你哪個念念不忘的相好送的?”
“這半年你一直跟在我身邊,哪里見到我身邊有什么老相好?”阿符避重就輕,“若非要說我身邊有一個相好……那也就只能是你了,祈桑小公子。”
祈桑沒有被忽悠過去,“既然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那你為什么不敢給我看看?”
阿符將銅色掛墜從扇子上解了下來,“它的邊緣有些鋒利,我怕劃傷你。”
祈桑臉上畫著柔麗的妝,但眼神里卻帶著犀利的神色,他避開銅鏡破碎的鋒利邊緣。
捏上碎片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神識陡然震蕩一下,像是將要被什么外力吸走。
……果然。
這是鏡像雙生。
昏沉的感覺持續(xù)了很久,等祈桑再次恢復意識,眼前已經變成了另一種陌生又熟悉的場景。
他的面前依然是阿符,只是對方的臉色要蒼白許多,而且坐在了輪椅上。
——這是未來他在凌云寺里見到的那個阿符。
祈桑一時間還有些恍惚,分不清此刻是真的回到了凌云寺,還是依然待在幻境里。
他想要開口詢問眼前的人,“你……”
然而只說了一個字,就覺得喉嚨艱澀,無論怎么費力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想要往前走,伸出手卻發(fā)現(xiàn),面前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攔住。
祈桑用眼神質問阿符,后者白到病態(tài)的臉上閃過幾分祈桑看不明白的情緒。
半晌后,阿符開口:“殿下,你還沒有離開鏡像雙生,碎片只能讓您短暫回到這里。”
祈桑表情未變,冷冷地看著阿符,等待對方給他一個解釋。
阿符垂眸:“我沒辦法解釋太多……讓過去的我為您修好那面銅鏡吧,他有辦法幫到您。”
面前的景象開始晃動,像一滴水落入湖中,打碎了花樹的倒影,影影綽綽的色彩化為虛無。
祈桑知道自己馬上要回到鏡像雙生里了,但阿符在短暫的沉默過后,又重新開口。
“如果您愿意大發(fā)慈悲,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請求您……祈求您,就算鏡像雙生被過去的我修好了,也請在幻境里多待幾天吧。”
阿符知道祈桑是個不喜歡做無意義之事的人,他只能不斷拋出不算誘人的籌碼。
“鏡像雙生里的時間流速與外界不同,無論您在里面待了多久,對外界而言,都只是一瞬間的事。”
祈桑沒辦法開口,但從他的眼神就能看出,他現(xiàn)在想問的是“這么做有什么意義?”
但是向來很會察言觀色的阿符卻假裝沒有看懂他的意思,選擇了閉口不言。
外面有夜梟的叫聲,于黑夜之中更顯得荒涼陰森。
在夜梟叫完第三聲后,祈桑眼前一暗,又漸漸明亮了起來。
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同樣是阿符,但他的臉要年輕許多,也沒有渾身縈繞著陰郁慘淡的氣息。
對方用一種擔心又疑惑的目光看著祈桑,時間似乎并未過去多久。
祈桑這一次沒再說什么,直接把掛墜還給阿符,“你知道它是什么嗎,就敢把它留在身邊?”
阿符面對質問卻沒有任何驚慌,面色疑惑地反問:“桑桑,你看見什么了嗎?”
既然阿符裝傻,那祈桑也懶得拆穿。
“不過是一塊碎片而已,我能看見什么?”
“也是。”阿符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我們走吧。”
祈桑跟在阿符身后登臺,戲班主以及梨園的一眾人都坐在臺下,看見祈桑出來,面色自然地朝他笑了笑。
祈桑點了點頭,就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臺上,開始專心唱先前練的《桃花扇》片段。
他這一段如今的水平,雖然比不得那些十年如一日訓練的梨園眾人,但在外行人看來,已經是挑不出任何錯處的表演。
然而祈桑在開戲沒多久,便唱錯了一句詞。
他臉上沒有露出任何驚慌,而是不著痕跡地望向臺下。
——臺下沒有一人,發(fā)現(xiàn)他的錯誤。
祈桑收回視線后,垂眸接著唱了下去。
但是表情在眾人沒有發(fā)現(xiàn)的地方,冷了許多。
接下來他又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唱錯了幾句,外行人聽不出任何毛病,內行人一聽就能聽出來。
然而坐在臺下的梨園眾人,依然是一副毫無所知的模樣,沒有一人聽出問題。
唱完最后一句,祈桑謝幕后回到臺后。
阿符原本走在他祈桑身旁,但身邊人的腳步越來越快,很快就甩開他一小截距離。
阿符不得不加快腳步走到祈桑身邊,“你今日是不是有些緊張……為何唱錯這么多句詞?”
祈桑終于停下腳步,冷笑道:“你這么聰明,猜不出來我為什么這么做嗎?”
阿符張了張嘴,本想說自己不知道。
幾番糾結后,還是將這句話咽了回去。
兩人無聲的對視了一會。
阿符率先敗下陣來,“……祈桑小公子還真是聰明,什么事都瞞不過你,我們的確不是梨園的優(yōu)伶。”
祈桑聽見這件事并不意外,只是在阿符親口承認后忍不住冷笑兩聲。
事已至此,阿符已經沒有隱瞞的必要了:“我們是走南闖北的捉妖人,在梨園唱戲不過是為了隱瞞身份。”
因為戲班主和虞巧他們對祈桑都不錯,所以在知道自己被騙了以后,祈桑也對他們生不出什么怒意。
祈桑語氣微嘲:“我剛剛將《桃花扇》唱得都快成另一場戲了,他們都沒發(fā)現(xiàn)……我看你們也沒做多大的偽裝。”
阿符急忙解釋:“若是需要登臺了,我們便會讓以前抓的戲鬼附在身上,讓它替我們演完這場戲。”
偌大的梨園,只有阿符是真的會唱戲的,他不喜歡被戲鬼附身的感覺。
戲鬼百年道行,心里沒有別的鬼那種茹毛飲血的欲望,危險性不大。
只要能給他一座戲臺,讓它登臺唱戲,它就很滿足了。
祈桑說:“那你最開始為什么不告訴我這個,還害得我……算了,氣死我了。”
白學那么久的《桃花扇》。
阿符知道祈桑在生氣什么,這一點他確實沒辦法為自己辯解,只能心虛地移開了眼。
“我本以為你學唱戲只是突發(fā)奇想,也沒想到你能學那么久……后來也只能將錯就錯了。”
還有一點原因阿符沒有說,他很享受那種與祈桑之間共同享有一個秘密的感覺。
正因為他沒有辦法與祈桑有更進一步的親密關系,所以他才更渴望能有什么別的羈絆,讓他們緊緊關聯(lián)在一起。
祈桑看了阿符一會,說:“你還有別的事瞞著我,對嗎?”
剛剛的一切談話不過是為此事做鋪墊,阿符雖然知道瞞不過去了,但關于這件事,他卻無論如何也不想說出來。
祈桑并沒有步步緊逼,而是神色淡然地在銅鏡前坐下,開始拆解頭上的珠釵。
祈桑的沉默令阿符更加無所適從,似乎只要自己一直不開口,祈桑就再也不會和他說一句話。
終于,阿符沉默地走到祈桑身后,開始幫對方拆解珠釵。
祈桑抬手抓住阿符的手,制止了他的舉動,“這邊是你給我的答復?”
阿符抿了抿唇:“……等我?guī)湍阈锻曛殁O,就告訴你我騙了你什么。”
“行啊。”祈桑淡笑一聲,“只要你說的是真話就行。”
珠釵被盡數(shù)解下,祈桑一頭如瀑的黑發(fā)披散下來,帶起一陣發(fā)梢的桃花香。
阿符逃避現(xiàn)實一般,幾乎要醉在這一縷花香中。
祈桑已經將臉上的油彩抹掉,因為他動作用力,將白嫩的臉擦得有些紅。
比起從前清冷而不近人情的神態(tài),要多了幾分欲望的美感。
阿符掌心托著祈桑的臉,拇指抹了抹祈桑睫毛上沾上的水珠——那是剛剛對方用濕布擦臉時沾上的水珠。
這個動作惹得面前人的長睫微微顫抖一下,短暫地將含著冷意的一雙眼閉了起來。
因為祈桑雪腮上飄起的紅,以及兩人親昵的動作,阿符在這一瞬間仿佛忘卻了剛剛針鋒相對的場景。
直到祈桑睜開眼,露出那清冷孤傲的眼神,阿符才眾人從飄忽忽的夢境回到現(xiàn)實。
阿符重新將自己的位置退回到親密又不逾矩的地方,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水潤。
那一滴祈桑睫毛上的水珠,在他心里泛濫成了不止息的海浪。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
阿符抬起頭,注視著祈桑的眼睛。
“……我知道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第080章 第八十章
竹簾被吹動, 打在窗框上,淺白色的日光照在地上,像一層帶著溫度的霜。
祈桑與阿符面對面坐著, 兩人之間沒有針鋒相對的氛圍, 卻像是隔著一層虛情假意的薄膜。
阿符的這句話, 是祈桑始料未及的。
但他面色未亂, 自若道:“你不妨說得直白一點,我有些沒聽懂你在說什么。”
“你不是我從前認識的朋友, 也不是祈家小公子。”阿符抬眸直視祈桑, “你是鏡靈。”
祈桑端坐在原位, 朱唇上的胭脂沒有卸干凈, 嘴唇要比以往紅一點。
他微微瞇起眼, 鏡靈?
“從前我在外游歷, 偶得一塊封印著一團迷障的銅鏡。”阿符說,“我用盡辦法, 也沒能解開銅鏡的封印。”
祈桑點評:“確實很遺憾, 但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阿符嘆笑道:“你出現(xiàn)那天,打碎了我一個花瓶……但其實,最先碎掉的不是花瓶,而是我這塊銅鏡。”
花瓶碎裂的聲音, 掩蓋住了錦囊里的銅鏡碎裂聲。
從前阿符用盡辦法, 也沒有損壞分毫的銅鏡, 在祈桑出現(xiàn)的剎那,破碎成無數(shù)小碎片。
阿符瞬間有了一個猜測。
——是鏡靈從鏡子里跑出來了。
“你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說你是祈家小公子……我說祈家小公子在外游歷, 你未曾反駁。”
祈桑皺眉:“有什么不對嗎?”
他的確有段時間在外游歷。
“前些日子,江城祈家的少爺回府了。”阿符說, “所以你是誰呢,桑桑?”
祈桑沒料到阿符會特意去江城打聽祈府的事,自己身份被拆穿得倒也不冤枉。
阿符拿出祈桑先前摸過的那塊鏡子碎片,銅鏡的碎片微微反射著光。
“而且你確實會被銅鏡影響,這才讓我確定了我的猜測。”
阿符見祈桑驀然沉默,心里也知道,說穿了一切,自己和對方肯定回不到從前了。
“銅鏡破碎的那天,我本以為我房間出現(xiàn)了什么窮兇惡極的妖魔。”
阿符有些懷念地笑了笑,手指不自覺摩挲銅鏡的鏡面。”可是當我回過頭,只看見一個長得白白凈凈的小少年,看起來還有些局促,一點也不像殺人如麻的邪物。”
祈桑不覺得自己是鏡妖,但他覺得那天肯定有鏡妖趁機跑出來了,迷惑了阿符的神智。
不然阿符怎么像中了邪似的,覺得他那天局促……他當時明明想的是怎么殺人滅口。
阿符說:“你似乎不記得自己的鏡靈身份了,說你是祈家小少爺……而且好像還是真的這么認為的。”
祈桑堅持反駁:“我真的不是鏡妖。”
阿符包容地點了點頭,
祈桑:“……算了,所以你這些天一直和我寸步不離,是擔心我傷人?”
“不。”阿符垂眼笑了,“是因為我喜歡你。”
阿符是驅妖師,卻對似乎是鏡妖的少年一見鐘情,他一直小心隱藏著自己的情緒,因為他知道人類的壽命至多百年,而鏡妖的生命是無窮無盡的。
有時候阿符也會期待其實祈桑并不是鏡妖,所以刻意把鏡子的碎片拿出來,讓祈桑發(fā)現(xiàn)異常。
當祈桑的手指碰上鏡子碎片,他還是沒看見自己想看見的結果。
祈桑的身形開始變得模糊,為了避免祈桑真的消失,他只能將鏡子碎片拿了回來。
阿符默了默,“我不知道鏡子那邊是什么樣的,但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把鏡子還給你。”
祈桑思忖片刻,最終道:“不用。”
阿符忍不住翻出心底的期待:“你不回去了嗎?你要一直留在……這里嗎?”
“不。”祈桑搖頭,“你先替我保管著吧,等到你覺得需要還給我的時候,再還給我。”
阿符沒有問祈桑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壓下心底的失望,鄭重地點了點頭,旋即將碎片收了回去。
他希望祈桑永遠待在這個世界。
但他知道,祈桑總是要走的。
*
小半年過去,天氣漸漸熱了起來。
梨園眾人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每天樂呵呵地和祈桑聊天。
阿符還是會像從前那樣帶著祈桑去吃冰酥酪。
祈桑似乎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胃口比從前好了很多,偶爾也能吃下一整碗冰酥酪。
祈桑不知道自己一直停留在這個幻境為的是什么,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靈力似乎在衰減。
他猜測,或許等自己的靈力徹底消失了,就該離開這個幻境了。
阿符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但他遠比祈桑想象中還要焦慮。
他每日都會皺著眉探查祈桑的靈脈,試圖想辦法阻止這件事的發(fā)生。
阿符游歷人間許多年,也曾見過妖的修為會毫無緣由地消失。
不管是因為什么引起的,最終帶來的結果一定是不好的。
然而祈桑很看得開,他甚至還反過來安慰阿符。
“你們捉妖人不是最相信因果了嗎?我從不作惡,自然能結善果。”
阿符抿唇。
“我不相信。”
神佛,道祖,因果……
他全都不信,他只相信自己。
為了打發(fā)時間,祈桑在自己的房間養(yǎng)了一株曇花。
他用自己的靈力滋養(yǎng),讓曇花一直處于盛放的狀態(tài)。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從床上起來,再次走到那株曇花邊上時,發(fā)現(xiàn)曇花已經謝了。
本來只有一晚生命的曇花,被他延長生命到如今,終于還是凋謝了。
祈桑伸手想要召出自己的靈力,卻發(fā)現(xiàn)最終什么也沒能召喚出來……他的靈力徹底消失了。
他并沒有著急,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結果,旋即便推門準備出去,卻發(fā)現(xiàn)房門被阿符鎖了起來。
直到這時,祈桑才微微瞇起眼,有了些不爽的情緒,他敲了敲門,門外沒有聽見任何人的聲音。
這很不對勁,梨園的位置在鬧市區(qū),就算門窗緊閉,也應該聽見街道上傳來的喧嚷聲。
祈桑走到曇花邊上,捏起一片掉下的枯萎花瓣,上面涌動著淡淡的靈力,是他曾經的靈力殘留。
借著這一點靈力,祈桑將門上的結界破開。
門被推開的瞬間,他終于重新聽見了那些嘈雜的聲音,模糊不清的字眼被風吹來,大概能聽見“妖族”,“梨園”一類的字眼。
這段時間的不祥預感終于成真,祈桑推開后院的門,大步走了出去。
在梨園待得太久,他險些忘記自己曾經一直處于滿是血腥的環(huán)境中……正如此刻陵園內飄蕩著濃郁的血腥味。
祈桑垂下眼,刻意沒有去想這血腥味的來源到底是哪。
——妖族的血可不是這種味道。
順著血腥味,祈桑從后院的鵝卵石走道,一路走到外面,在推開最后一扇門前,他頓一下。
但只是片刻的猶豫,很快他就手上使力,推開了面前的門。
滿地的妖族尸體。
幸好沒有在里面看到熟悉的人。
祈桑不易察覺地松了一口氣,徑直往前廳走。
是他想岔了,能走南闖北的捉妖師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地就被殺死。
等到了前廳,他隱約聽見里面?zhèn)鱽淼慕徽劼暋?br />
厚重的木門隔絕了大半聲音,只能聽個隱約,是虞巧在言辭激烈地和某人爭論:“桑桑他……關在……不行……”
里面的聲音突然消失了,祈桑愣了愣。
緊接著,面前的門突然被人拉開,他和虞巧大眼瞪小眼的時候還有些尷尬。
……忘記了,他現(xiàn)在只是凡人,不會隱匿自己的氣息,自然很容易被經驗老道的捉妖師發(fā)現(xiàn)。
虞巧看見是他,松了一口氣。
“桑桑,我們正在聊你呢,快來快來。”
不等祈桑詢問他們正在聊自己什么,虞巧主動開口:“我們捉妖師的身份已經暴露,沒辦法再偽裝成戲班子,打算去別的地方,你要跟我們一起嗎?可能會很危險,你只是一個凡人……”
祈桑拉了拉自己的外衫,淡淡應了:“好。”
虞巧:“就算你不愿意的話也可以理解……嗯嗯嗯?”
祈桑又重復了一遍:“我愿意跟著你們。”
虞巧還想再勸些什么,卻被祈桑一句話將所有話都攔了下去:“我是個凡人,你們不愿意帶我一起,我也可以理解。”
虞巧他們當然不會這么想,這幾個月相處下來,他們都非常喜歡祈桑。
阿符當然是其中最開心的那一個,但他仍有顧慮,迅速走到祈桑身邊。
“如果你是擔心錢財?shù)膯栴},沒關系的……我可以把你的銀冠和鮫人綃都還給你。”
祈桑歪著頭在阿符臉上尋找別的情緒,但他的八面玲瓏似乎隨著靈力的消失也一并消失了。
于是他直白地問:“因為我變成凡人了,所以你不喜歡我了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可以離開。”
阿符不知道自己的話為什么會給祈桑造成這么大的誤解,連忙手足無措地解釋。
“主要是需要在各個地方東奔西跑,顛沛流離……我怕你不習慣,很苦的。”
怕被周圍的人聽見,祈桑便想湊在對方耳邊悄悄說話,他伸手攬上阿符的脖頸,讓對方身體壓下來。
梨園眾人都識趣地撇開目光,假裝有事,前后腳離開了這里。
眾人眼睛左顧右盼,就是不去看兩人親密的舉動。
唯獨伍欣榮離開前似乎還有話要說。
虞巧從他的嘴型看出,他大概是想說“童養(yǎng)媳”這一類話。
為了避免這個不長眼的破壞祈桑與阿符之間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氛圍,她迅速捂住伍欣榮的嘴,用力把人拖出了前廳。
祈桑雖然不解周圍的人為什么突然都在同一時間有了事要做,但這并不影響他接著與阿符對話。
因為盛翎小時候一直這么抱著他,他也會像這樣環(huán)住對方的脖頸,所以他并不覺得這個姿勢有什么不對的。
“我是鏡妖。”祈桑聲音很輕,湊在阿符耳邊的時候像是情人呢喃,“離開了你,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祈桑的意思其實是,鏡子的碎片在阿符手上,他沒有辦法離開阿符。
但或許是他們兩個的姿勢有些曖昧,又或許是因為阿符本身就心有所圖。
阿符竟在恍惚中,覺得兩人的關系不應該僅僅止步于此——但是更親密的關系,又是什么關系呢?
總之,不該是捉妖師與鏡妖之間的關系。
阿符嗓音艱澀:“你知道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嗎?”
此刻周圍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祈桑不再刻意壓低嗓音,也不需要再環(huán)著阿符的脖頸說悄悄話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讓兩人恢復到平日里的距離,以一種很平靜的語氣“嗯”了一聲。
“我知道。”
祈桑抬起一雙如同江南細煙的眼睛。
“意思就是,我賦予了你掌控我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