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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翌日, 陸從風去軍營,只是他剛去軍營沒多久,就見霍青闖進來:“將軍, 不好了,太子殿下將七娘帶走了?”

    陸從風驀然站起:“他帶走了七娘?”

    霍青咬牙,單膝跪下:“太子殿下今日本是前去城郊狩獵的,但狩獵前,他卻派人強闖進后院, 帶走了七娘, 而且,太子殿下還讓人給將軍帶一句話……”

    “什么話?”

    霍青偷偷看向陸從風, 但終于將那句話說了出來:“太子殿下說, 云七娘本是他心愛舞姬,是將軍說看中了云七娘,殿下才割愛賜給將軍的, 但是將軍來到西州后,卻又要將云七娘賞賜給部將顏鈺, 這實在有點不守承諾, 所以殿下帶走了七娘, 以示小小懲戒。”

    陸從風拳頭握得咯吱作響:“梁珩!他把七娘帶去哪了?”

    “帶去城郊狩獵了。”

    陸從風一把推開霍青,然后就跨上馬匹,往城郊方向奔去-

    寬大的馬車上,梁珩面前, 放著一把古琴,他試了試音, 琴聲錚錚, 如流水般從他指尖劃過。

    他忽輕笑一聲:“陸朗現在, 大概正快馬加鞭,趕往城郊呢。”

    蕭寶姝穿著素白衣裳,她發髻有些散亂,懷中仍然抱著雪狐兒,雪狐兒正齜牙咧嘴,弓著身子,朝梁珩低聲咆哮。

    蕭寶姝是強行被梁珩帶走的,她剛開始并不知什么事,驚恐之下,掙扎了一下,發髻和衣衫都有些散亂,銀狐兒強行跳到她懷中,跟著她一起被梁珩擄來。

    蕭寶姝整了整衣衫,她又往角落躲了躲,梁珩見她這樣,卻是嗤笑道:“孤橫看豎看,也沒看出你這舞姬有何過人之處,竟能將陸朗和顏鈺兩人都傾心不已。”

    馬車案幾放了一壺酒,梁珩自顧自斟了一杯:“陸朗看中你,哼,無非是因為你有些……”他頓了頓。又道:“你還真以為陸朗會喜歡你這個低賤舞姬?否則,他又怎么會將你賞給顏鈺?”

    他如何羞辱,蕭寶姝都不言不語,只是抱著銀狐兒,低著頭,一副不敢反駁的樣子,梁珩甚覺無趣,于是指了指古琴:“過來彈彈?”

    蕭寶姝也不敢激怒梁珩,她將雪狐兒放下,然后又撫摸了下它的皮毛,和它比了一個乖的手勢,雪狐兒甚通人性,雖然喉中還在低聲咆哮,但是也沒有往前竄去咬梁珩。

    蕭寶姝去到梁珩身邊,梁珩斜靠著車壁,正在飲酒,蕭寶姝硬著頭皮,就去彈琴,但是她重生前十指盡折,重生后,怎么也彈不了琴寫不了字了,果然她彈出的琴聲難聽異常,根本不成曲調。

    梁珩皺眉,將酒杯放下:“你果真不會彈琴?”

    蕭寶姝搖了搖頭。

    不會琴,不會說話……五年前,那人十指盡斷,喉嚨盡毀,從此不會琴,不會說話,梁珩眉頭緊蹙,眸中神色幽深,半晌,他忽回過神,道:“不會也罷,孤教你便是。”

    他手觸碰到蕭寶姝手的時候,蕭寶姝卻如碰到蛇蝎一般,飛速地甩開他的手。

    梁珩愣了一愣,他聲音隱隱帶了些許怒意:“如此卑賤,也敢忤逆孤?”

    他忽將蕭寶姝扯到他面前,扣住她的腰,將她帶到身前,雪狐兒見主人受辱,于是弓起身子,竄向梁珩,咬向他手臂,但是卻被梁珩揪住尾巴,扔到車外:“將這狐貍皮扒了!”

    侍衛得令,就擒住雪狐兒,蕭寶姝大急,忙抓住梁珩胳膊,眸中似乎有懇求之意,梁珩道:“你是讓我放過這只狐貍?”

    蕭寶姝眼中含淚,點了點頭。

    她的眼睛極美,如霧朦朧,如月似幻,梁珩盯著她的眼睛,恍惚間,又似乎想起了那人。

    猶記得和那人初成親的時候,他為了殺人誅心,刻意在洞房之夜去玉琢處歇息,那人也是如現在這般,眼中含淚,仰著臉,楚楚可憐地望著他,任他再怎么痛恨蕭清遠,也忍不住對他的孫女心中生憐。

    他不由撫摸上那雙眼,喃喃道:“若是你求我,一百件,一千件,我都答應。”

    他嘴角,終于忍不住喊出了心中徘徊千萬遍的名字:“寶姝……”

    蕭寶姝陡然一驚,梁珩這是認出她了嗎?不,若他認出她,等待她的,將是萬劫不復!

    她拼命推搡著梁珩,梁珩也在她的掙扎中回過神來,他頓時惱怒不已,一把推開了蕭寶姝。

    蕭寶姝被推的撲倒在地,梁珩徹底回過神來,車外雪狐兒咆哮聲更大,侍衛怯怯問道:“殿下,還要扒皮嗎?”

    梁珩頓了頓:“給它找個籠子關起來,孤不想再看到這只野狐貍。”

    “是,殿下。”-

    雪狐兒得救,蕭寶姝終于松了一口氣,她重新又躲回了角落,梁珩撥弄著琴弦,他抬眼看了眼蕭寶姝:“過來。”

    蕭寶姝完全不想過去,梁珩如今在她眼中,就是一個十足的瘋子。

    但是梁珩卻沉聲道:“不要再讓孤說第二遍。”

    他語氣威逼之意明顯,蕭寶姝無奈,只好過來他身邊,梁珩卻一把摟住她的腰,將她抱于自己腿上,蕭寶姝一驚,又準備掙扎,但是梁珩卻道:“別動。”

    他拉起蕭寶姝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的手指,蕭寶姝的手指纖細白皙,梁珩細細摸著她的指節,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又從案幾拿了塊半透的鮫紗帕子,將帕子蓋上了蕭寶姝的臉,半透的帕子遮住了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只有她那雙眼,在朦朦朧朧中,反而愈加清晰。

    梁珩透過帕子,著迷地撫摸上她的眼,他喃喃道:“寶姝,是你回來了嗎?”

    蕭寶姝心中陡然一驚,難道梁珩真的認出她了?

    她掙扎了一下,頭上帕子飄下,掉落在案幾上,梁珩惱怒:“你做什么?”

    蕭寶姝猶疑地望著他。

    梁珩復又捏住她下巴,道:“下賤的東西,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你這雙眼,孤早就殺了你!”

    眼睛?梁珩似乎對她眼睛很是著迷,而且一直看著她的眼叫喚著蕭寶姝的名字。

    蕭寶姝如夢深醒,她明白了,梁珩原來是將她當成蕭寶姝的替身了。

    她自借尸還魂到云七娘身上后,容貌已大不一樣,以前的蕭寶姝樣貌是偏明艷的,現在的云七娘,則是偏柔弱的,但大概是因為一個人容貌再怎么變幻,眼神總是變幻不大的,所以一雙眼睛,倒是有幾分像以前的蕭寶姝。

    難怪梁珩要拿帕子蓋住她的臉,難怪在帕子掉落后,他如此生氣。

    原來梁珩并沒有認出她,只是覺得她的眼睛像蕭寶姝罷了。

    再聯想到京城每年元宵的煙火,還有太子府中仆婦訴說著太子的深情,所有人都以為太子對前太子妃蕭寶姝一往情深,卻原來,梁珩騙了所有人后,已經連自己都騙過了嗎?

    他難道忘了當日是怎么將蕭寶姝酷刑加身,是怎么折斷了她的手指,是怎么灌啞了她的喉嚨,是怎么將她扔到妓船上去的嗎?

    蕭寶姝想笑,又想哭,曾經她是如此渴望梁珩的深情,但如今,他的這份“深情”,連狗都不會在乎。

    又何況是她蕭寶姝!-

    梁珩眉間神色冰冷,他將蕭寶姝推開,然后自顧自,飲起了酒。

    他一身月白長袍,頭束玉冠,端的是清冷如月,人還是一樣的人,但蕭寶姝的心境,卻早已經不一樣了。

    她再次躲在角落,但心中已不再是猶疑和害怕,而是可憐,她可憐梁珩,他騙到所有人都信了他的深情,最后騙到自己都信了,他在四處尋找蕭寶姝的替身,卻不知道在他面前這個被他嫌棄卑賤的舞姬正是蕭寶姝。

    而蕭寶姝,早已對他無愛無戀,她心中的,只有刻骨恨意罷了。

    也不知道馬車行駛了多久,才停了下來,梁珩先行下了馬車,蕭寶姝下來一看,她瞬間有點懵。

    這根本不是西州郊外,梁珩不是說要來西州郊外狩獵嗎?她環顧四周,只看到高聳雪山,還有連片的帳篷,這應該是燕蕩山腳,大梁和北戎的交界處,胡商和牧民聚集的地方,梁珩來這里干什么?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梁珩嗤笑了聲:“陸朗去了西州郊外,這下,可不知要何時才能找到你了。”

    蕭寶姝咬唇不語,梁珩看了遠處的帳篷:“走吧,孤倒要看看,是不是連燕蕩山的胡人,也是只知陸朗,不知帝王!”-

    蕭寶姝被迫跟著梁珩走著,梁珩此次輕車簡從,微服出巡,應該是為了查探陸從風在天下人心中威望到底如何,這邊境偏遠,如果連做買賣的胡人都是只認識陸朗的名號,那陸從風功高蓋主的名頭,就是徹底坐定了。

    但也許,如果連邊境胡人都只知道陸從風,京城那邊,會多些忌憚,不會對陸從風下手?

    蕭寶姝思忖著,不知不覺,她和梁珩已走到集市處。

    集市許多胡商在趕著車子,叫賣著自己的貨品,車上都掛了一面“陸”字軍旗。

    梁珩不由停步,他問其中一個胡商:“這軍旗,可是陸朗將軍的旗子?”

    胡商點頭:“就是陸朗將軍的旗子。”

    “為何要將這面旗子掛在車上?”

    胡商打量著梁珩:“公子定不是西州人吧。”

    梁珩搖頭:“不是。”

    胡商吹噓道:“從燕蕩山販貨去西州,再一路前往大梁,只要掛著陸朗將軍的旗子,不但馬匪不敢劫,連北戎人都不敢上呢。”

    梁珩似笑非笑:“一面旗子,這般有用?”

    “那是當然。”胡商道:“誰不知道陸朗將軍百戰百勝,曾經砍下北戎漠北王首級,還一路追擊到北戎王庭?我們這些邊域小國,全都深受北戎之擾,陸朗將軍算是給我們出了一口惡氣了!我們龜茲國的王上說了,陸朗將軍這樣的人才,就應該當大梁的皇帝!”

    他此話一出,蕭寶姝頓時嚇得面無血色,梁珩則是饒有興趣:“他當皇帝?那大梁現在的皇帝該怎么辦?”

    胡商神秘兮兮地說著:“當今皇帝,本來就得位不正,要不是煦衍太子失了圣心,能輪得上他坐皇位?他當皇帝二十多年來,掀起的大獄之多,我們龜茲都聽說過,這鎮守西州的連大將軍,本來好好的,因為是煦衍太子的黨羽,全家都被他殺了,這才導致西州軍幾十年來屢戰屢敗,若非陸朗將軍,西州和大梁現在早就被北戎攻陷了,這樣疑神疑鬼的皇帝,能容得了陸朗將軍幾年?我看呀,陸朗將軍要是不造反,遲早會落得和連大將軍一樣的下場。”

    胡商越說越興奮,蕭寶姝卻越聽越心驚,她連忙拿起胡商板車上的一根金簪,看了起來。

    胡商見到她似乎對金簪有興趣,立馬也住了口,不再說皇室秘辛,而是推銷起金簪:“這個金簪,是大梁寧安城的貨物,做工精巧,很適合姑娘你。”

    蕭寶姝正看著,忽然梁珩拿過金簪,他仔細端詳著,這金簪,倒是和他五年前在寧安元宵燈會上,買給那人的頗為相似。

    他忽然面色一沉,將金簪扔回胡商:“這金簪太好,她不配。”

    胡商莫名其妙:“這姑娘如此美貌,怎么就不配了?”

    梁珩冷笑道:“畫虎不成反類犬,她只是個下賤舞姬,不會琴不會棋,哪里配得上這種東西?”

    胡商本以為蕭寶姝是梁珩愛妾,卻原來她只是一名舞姬,看樣子這公子是不會為這姑娘花費重金的,他也閉了嘴,不再推銷金簪了。

    梁珩忽看上一個珍珠面罩,這個面罩是用一個一個細小的珍珠編織而成,戴上之后,搖曳的珍珠恰好能遮住人的口鼻,梁珩拿起珍珠面罩,將它戴在蕭寶姝臉上。

    珍珠遮住了蕭寶姝的下半張臉,只露出她盈盈眉眼。

    胡商不由道:“這面罩可比金簪貴,公子你舍得為一個舞姬買這么貴的東西嗎?她又不是你的愛妾。”

    梁珩盯著蕭寶姝的眼,道:“她若能一直戴著這面罩,我便抬一抬她身份,讓她做我愛妾又如何?”

    蕭寶姝愣了愣,搖曳的珍珠襯得她臉龐瑩白如玉,那雙在梁珩看來極似那人的眼眸忽帶了些許笑意,然后,她用那雙眼眸看著梁珩,搖了搖頭。

    愛妾?她不愿意。

    ◉ 第 52 章

    蕭寶姝取下那珍珠面罩, 然后拿起車上一根烏木發簪,指了指發簪,然后對胡商笑了笑, 胡商猜懂了她意思:“姑娘是要這根烏木簪?”

    蕭寶姝笑靨如花,點了點頭。

    胡商不解:“這烏木簪可是這堆貨物里最便宜的東西了,只要一文錢。”

    蕭寶姝從腰封取出一文錢,遞給胡商,然后對面色鐵青的梁珩揮了揮發簪, 便將發簪插到自己頭發上。

    這烏木發簪雖然簡陋, 但勝在別致,插在蕭寶姝發髻上, 倒也給她不施脂粉的面容點綴了一分麗色。

    梁珩面色十分難看, 蕭寶姝寧愿買這根廉價的烏木簪,也不愿意要他昂貴的珍珠面罩,她的意思明明白白, 就是寧愿嫁給普通士卒,也不要做堂堂大梁太子的愛妾。

    梁珩咬牙, 然后冷笑了聲:“到底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卑賤舞姬。”

    說罷, 他就拂袖而去。

    那胡商看看梁珩, 又看看蕭寶姝,偷偷和蕭寶姝道:“姑娘,你這主人脾氣可不太好啊,你還是不要惹他為妙。”

    蕭寶姝沒有答, 只是心中卻無比舒暢。

    大梁太子又如何?她蕭寶姝連太子妃都不屑做了,還會稀罕做什么太子愛妾嗎?

    梁珩想從她身上找尋那個以前蕭寶姝的影子, 他想將她當成蕭寶姝的替身, 他想用自欺欺人的深情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她就偏偏就不讓他如愿。

    他和她之間,就如同那幅被他親手燒毀的百年好合圖,早已燒成灰燼,再也回不去了-

    梁珩在市集走了一圈,胡商個個都掛著“陸”字軍旗,個個都對陸從風推崇不已,就如梁珩所說,只知陸朗,不知梁帝。

    更讓梁珩心驚的是,由于邊境諸國幾十年來都受北戎滋擾,甚至有小國因得罪北戎,全國被滅,國王首級都被砍下,顱骨做成便壺,北戎殘暴行徑,讓諸國都聞之色變,所以陸從風殺北戎漠北王,追擊到北戎王庭,讓邊境諸國無不拍手稱快,而且陸從風的西州軍軍紀嚴明,對待胡人漢人,都是一視同仁,這邊境諸國,隱隱已經將陸從風當成了西州之主。

    可想而知,如若陸從風攜五十萬西州軍登高一呼,再加上邊境諸國傾力相助,那這大梁天下,能不能繼續姓梁,還不得而知。

    回想五年前,因為北戎南下,戰情危急,父皇將西州軍軍權全權授予給陸從風,不派督軍,不派御史,特許他一切戰事都由他一人負責,讓他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且還特批讓他可從軍戶中招兵,充盈西州兵源,從而建立起了五十萬西州軍的龐然大物,如今陸從風在西州軍羽翼已豐,說一不二,梁珩在西州這些天,也發現顏鈺這些部將都對陸從風忠心不二,連他派去的侍衛打探個陸從風消息,都難于登天,足以見得陸從風在西州軍中威望之高。

    但還好,陸從風為人坦蕩,從不做陰謀魑魅之事,斷不會拿五十萬西州軍的性命去做謀反的勾當,更不會讓他一手打造出來的西州軍背負謀逆惡名,況且,他母親臨川公主還在京中,他絕不會為了私利而不顧母親性命。

    只是,梁珩雖篤定陸從風不會謀逆,可陸從風因蕭寶姝對他耿耿于懷,這五年更是從未放棄為蕭家翻案,他可以不謀逆,但這不代表著他會愿意奉梁珩為主,眼下幾個皇弟個個精明能干,虎視眈眈,他這太子之位,難道真要毀在陸從風手上?

    梁珩眉頭緊蹙,面色陰沉,這局棋,是愈發難了-

    梁珩心中籌謀,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喇嘛處。

    那喇嘛支著一個攤子,攤子掛著寫著“行醫治病,診費隨緣”八個字的橫幅,梁珩一個侍衛不由道:“喇嘛也做生意嗎?”

    紅衣喇嘛抬了抬眼,道:“賺些路費,去西域佛國罷了,施主想治就治,不必口出惡言。”

    旁邊攤子的胡商接口道:“諸位漢家小哥,這位大師治病是有些本事的,我娘子就是他治好的。”

    侍衛聽后,便想拍拍梁珩馬屁:“公子,您的心疾一直未愈,要么讓他瞧瞧?”

    梁珩曬笑:“那么多名醫都治不好,一個燕蕩山下的喇嘛就能治了?”

    侍衛訕訕:“是屬下著急了。”

    “不治也無妨,已經許久沒犯過了。”梁珩道。

    梁珩忽看了下身旁蕭寶姝:“你過來。”

    他將蕭寶姝喚到紅衣喇嘛攤前:“喇嘛,你給她瞧瞧嗓子,若她會說話了,才能證明你的本事。”

    蕭寶姝滿懷無奈,那紅衣喇嘛盯著她看,看的她都心里發毛,那喇嘛忽嘴角浮現一抹笑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一動一念,心能天堂,心能地獄。”

    蕭寶姝和梁珩都聽得莫名其妙,紅衣喇嘛忽住了口,又對蕭寶姝招招手:“姑娘,張張口,讓我看看。”

    蕭寶姝張了張口,讓他看看喉嚨,紅衣喇嘛瞧了瞧,便對梁珩說道:“她這嗓子,我治不了。”

    梁珩雖早有心理準備,但仍問道:“為何治不了?”

    紅衣喇嘛靜靜道:“她和你一樣,是心病。”

    “心病?”

    紅衣喇嘛道:“心病還須心藥醫。”

    他又對蕭寶姝道:“姑娘,你的病,快好了。”他復又看向梁珩:“公子,你的病,怕是一輩子,也好不了了。”

    梁珩身后侍衛勃然大怒:“臭喇嘛,你在說什么呢?”

    梁珩擺手:“一個瘋喇嘛,隨他去吧。”

    他也不在意,而是帶著蕭寶姝等人離開了攤子,走了幾步,他忽對蕭寶姝道:“本以為你就是不會說話的啞巴舞姬,如今看來,你身上的謎團,倒也不少。”

    蕭寶姝聽著心驚,梁珩卻復又嗤笑了聲:“孤倒要看看,能治好你心病,能讓你說話的,到底是何人!”-

    入夜時分,梁珩依舊沒有回程的打算,侍衛燃起篝火,三三兩兩地歇息了。

    梁珩卻始終沒有歇息,月色下,他手執玉制酒壺,身披鶴氅,長身玉立,清冷如畫,月光灑在他的身上,襯得他如同謫仙一樣不染凡塵。

    他斟下一杯酒,然后望向燕蕩雪山,腦海中,卻忽然想起五年前,他和他十六歲的小太子妃在太傅府堆著雪人,明艷如畫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說:“京城不常下雪,聽說西州的燕蕩山終年積雪,真的想去看一看呢。”

    他當時含笑問他的小太子妃:“你難道想在燕蕩山上堆雪人嗎?”

    小姑娘忽然耳根一紅:“我倒不想去燕蕩山堆雪人,我想去燕蕩山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小姑娘害羞了半天,才忸怩道:“燕蕩山山高千尺,是西域佛國認定的神山,傳說,如果能在神山山巔,皚皚白雪之上,寫上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就能一生一世不分開,來生來世,也能找到彼此,永遠都在一起。”

    他大笑道:“這你也信嗎?”

    小姑娘忽生了氣:“為什么不信呢?既然是傳說,肯定有點依據啊。”

    他見自己的小太子妃真生了氣,于是去哄她:“好好好,孤信,那姝兒說的心上人,是誰呢?”

    小姑娘捂住臉:“殿下您明知故問。”

    他繼續逗弄她:“孤真不知道,是誰呢?”

    小姑娘聲如蚊訥,臉紅的和柿子一樣:“除了殿下……還能有誰呢?寶姝的心上人,今生今世,來生來世,都只有殿下一人……”

    往事如夢,五年前,燕蕩山遠在天涯,五年后,燕蕩山近在天邊。

    可那人,卻再也不在了。

    梁珩望著咫尺的燕蕩山,藏下眼中的一抹痛楚,然后將一杯酒,一飲而盡。

    他轉身,搖搖晃晃地走向靠著樹歇息的舞姬云七娘,然后搖醒她。

    云七娘迷迷糊糊睜開眼,那雙眼,如夢似幻,如故如初。

    梁珩拿著酒壺,冷聲道:“走,陪我上燕蕩山。”-

    梁珩飲了太多酒,已然半醉,他還不許侍衛跟隨,只帶著云七娘一人,三更時分,上了燕蕩山。

    夜半山路陡峭難行,蕭寶姝提著燈籠,戰戰兢兢地走著,明月之下,山頂積雪瑩白如玉,她不明白,為何梁珩突然要半夜三更爬燕蕩山?

    而且雖是春季,但山路越往上,就愈發冷,蕭寶姝只穿著一身單薄衣裳,她是凍得瑟瑟發抖,梁珩在前方忽然停了腳步,然后解下自己身上鶴氅,給蕭寶姝披上。

    蕭寶姝怔住,梁珩道:“穿上便是,免得還沒上山,就先凍死了。”

    蕭寶姝不服氣了,是他半夜三更要來爬山,怎么又嘲到她頭上了?

    仿佛看出蕭寶姝怏怏不樂,梁珩說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孤為什么要三更時分上燕蕩山?”

    蕭寶姝重重點了點頭。

    梁珩望著山巔白雪:“曾經有一個人,和孤說過,燕蕩山是西域佛國認定的神山,只要在山巔白雪之上寫上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就能一生一世,永生永世在一起。”

    蕭寶姝愣了愣,這句話,是她和梁珩說過的。

    當時只是情正濃時的小女兒嬌嗔情話,而且那時梁珩神情,明顯是不信的,她也便沒放在心上,再也沒提過這回事了,卻不知道,她說的這句話,梁珩一直記在心里。

    甚至在五年后,還為了這句話,來夜半爬燕蕩山。

    但他萬萬不會知道,和他說這句話的人,正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可是,這近在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個五年前,會為了他的一絲眷顧而高興一整天的小姑娘了,那個愛臉紅愛撒嬌,會直白向他表示愛意的小姑娘,已經被他折斷手指,灌啞喉嚨,魂喪江中了。

    站在他面前的,只是桑州的商戶之女云七娘,一個他口中的卑賤舞姬罷了-

    蕭寶姝未動容,只是嘴角含譏,偏偏她的這抹譏笑,已經落入梁珩眼底,梁珩只覺云七娘是認為他說的這個傳說是無稽之談,他雖在五年前,也認為這個傳說是無稽之談,但今日半醉之下,卻不允許任何人嘲笑他的小太子妃認真描述的傳說,梁珩面色隱隱有了怒意,他冷聲道:“像你這種卑賤舞姬,不會琴不會棋,只怕連西域佛國在哪都不知道,哼,孤真是瘋了,會和你費這些口舌。”

    他酒醉之下,言語格外刻薄,蕭寶姝也不生氣,她為何要和一個自欺欺人,深情到連自己都騙過的人生氣呢?

    她于是只是提著燈籠,安安靜靜地跟著梁珩,只希望他能趕快酒醒,馬上下山罷了。

    但還沒爬到一半,忽然山頂發出巨響,一瞬間,地動山搖。

    蕭寶姝愕然抬頭,只見鋪天蓋地的白雪從山頂崩落,迎面而來。

    是雪崩!

    皚皚白雪傾瀉而出,瞬間將她和梁珩淹沒。

    蕭寶姝昏迷之前,生死之間,眼前只浮現一朗眉星目之人的身影,她嘴唇無意識地說出四個字的口型:

    “表哥……救我。”

    作者有話說:

    女主:我有些倒霉

    ◉ 第 53 章

    燕蕩山夜半雪崩, 消息很快傳到了西州城。

    從西州郊外遍尋梁珩和蕭寶姝不獲的陸從風剛回到西州城,就聽到了這個消息。

    所幸雪崩的范圍只限于燕蕩山上,并沒有引起大范圍的山體崩塌, 也沒有給山腳的胡商牧民造成什么影響,而且牧民都知道燕蕩山經常會雪崩,幾乎沒有人會去爬燕蕩山,不過陸從風還是讓霍青去燕蕩山那邊看看,以免有人員傷亡而不知。

    只是霍青還沒出發去燕蕩山, 梁珩的侍衛就先行一步快馬加鞭趕回來了, 一回來,梁珩侍衛就跪下道:“陸將軍, 請您速去燕蕩山, 營救殿下!”

    陸從風有點懵:“殿下在燕蕩山?”

    “是。”侍衛惴惴,也拿不準陸從風會不會去營救梁珩,畢竟是梁珩強行擄走云七娘, 還耍陸從風說他去了城郊狩獵,只為了故意敲打陸從風, 但是若陸從風不出兵, 靠他們幾個侍衛, 要在那么大的燕蕩山上找到梁珩,難如大海撈針,侍衛只好如實道:“殿下昨夜堅持要上燕蕩山,結果碰到了雪崩……陸將軍, 如若殿下在西州出了事,我們所有人恐怕都難逃罪責!”

    陸從風聽出他弦外之音, 他冷笑:“你以為我會故意不救殿下?未免也太看輕我陸朗了!”

    他是厭惡梁珩, 也想報表妹的仇, 可是,這不代表他會見死不救,他會堂堂正正打敗梁珩,而不是靠一些陰謀算計。

    陸從風站起,吩咐霍青:“備馬,即刻去燕蕩山!”

    梁珩侍衛大喜:“多謝陸將軍!”

    陸從風忽問道:“殿下困在燕蕩山,那云七娘在哪里?”

    侍衛偷偷抬頭看了眼陸從風,然后才不安道:“云七娘……和殿下一起上山了,眼下,應該也困在燕蕩山中……”-

    蕭寶姝悠悠醒轉過來的時候,只覺眼前一片漆黑,全身上下都劇痛無比,她這才想起來,她和梁珩遭遇了雪崩。

    那她現在是在哪里?地府?

    不,她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她的生命得來不易,她還沒親眼看到祖父沉冤得雪,她不能死!

    蕭寶姝拼命睜開眼,她掙扎著,朝著有一絲光亮的地方爬過去。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到她快要放棄的時候,她終于爬到了有光的地方。

    雙眼豁然開朗,一片白光映到她眼中,甚至讓她短暫看不清任何事物,蕭寶姝遮著眼睛,好不容易才適應這光亮。

    原來,她剛才置身于一個漆黑洞穴中,現在這里,是洞穴口。

    想必是雪崩之時,地動山搖,她滾落到了這個洞穴里,雖然全身摔得快散架了,手腳多處擦傷,但還好,沒有被埋在雪里面,否則,不是窒息而亡,就是被凍僵死去。

    現在,她眼前全是大片的白雪,剛才的白光,就是白雪在太陽反射出的光芒。

    蕭寶姝抓了把雪,拍在臉上,冰冷的雪讓她神智更加清醒了些,她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環顧四周。

    不看還好,一看她心涼了半截,她四周全部都是丈深的雪地,茫茫燕蕩山,她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該如何走出這神山。

    冷風襲來,蕭寶姝不由裹緊了身上鶴氅,這件鶴氅,還是梁珩為她披上的。

    那梁珩呢?他在哪里?該不會是雪崩的時候遇難的吧?

    蕭寶姝帶著疑問,裹著鶴氅,躲回了山洞中避風。

    但剛一進洞穴,她就踩到什么,差點沒摔倒。

    她定睛一看,差點沒嚇到跳起來。

    居然是梁珩!

    原來梁珩和她一起滾落了山洞,只是她剛才求生欲下,艱難爬到洞口,根本沒注意到山洞里還有一個人。

    梁珩似乎也摔傷了,他還在昏迷中,呼吸聲微不可聞,整個人看起來似乎就和死去一樣。

    蕭寶姝蹲下來,探了探他鼻息,梁珩還有一口氣,他還沒死。

    她目光,忽然移到了洞穴旁的大石頭。

    她摸向石頭,然后用盡全身力氣抱起來。

    只要,只要她將這塊石頭砸向梁珩,那梁珩必死無疑。

    而且如今梁珩人在昏迷,壓根沒有反抗的能力,反正她逃出燕蕩山希望渺茫,倒不如……先殺了梁珩!

    祖父的被冤自盡,蕭家的全族流放,秋實的慘死,還有她自己遭受的一切,所有都如同白駒過隙,在她眼前一遍遍回放著,蕭寶姝咬緊牙關,她心中有個聲音瘋狂地喊著,殺了他,殺了梁珩!

    他是一切不幸的起點,殺了他,殺了他!

    是他讓她這五年,每日都活在夢魘中,她恨他恨到每日都在磨她那把匕首,做夢都想將那把匕首插進梁珩的心口。

    此時此刻,就是最好的機會。

    蕭寶姝高高舉起石頭,只要砸向梁珩,她心中的仇恨,她心中的痛苦,就能徹底結束了。

    她咬牙,舉著那塊石頭,就砸向梁珩的頭顱-

    只是,那石頭卻最終沒有砸向梁珩,而是滾落到了一邊。

    是蕭寶姝扔到了一邊。

    她頹然地坐在地上。

    不,她不能殺梁珩。

    梁珩此行是來西州督軍的,表哥功高蓋主,本已被皇帝猜忌,否則,皇帝不會派太子來督軍,若梁珩死在了西州,那皇帝剛好有借口可以向表哥發難了。

    就算皇帝不會殺了表哥,但是,他也可以殺了霍青,殺了顏鈺,借此來敲打表哥。

    她現在不僅不能殺梁珩,她還必須救他。

    因為梁珩雖然該死,但卻萬萬不能死在西州-

    蕭寶姝扔了石頭,去外面捧了一把雪回來。

    然后她將雪搓在梁珩臉上,讓他可以清醒過來。

    這還是她五年后第一次觸碰到梁珩的臉,以前,她總喜歡癡癡望著梁珩清俊如玉的面龐,看著他作畫,看著他寫字,有時看著看著,就看呆了,梁珩經常批閱完公文后,一抬頭,就看到都忘了磨墨的蕭寶姝,他總會含笑問:“墨呢?”

    蕭寶姝這時候才會回過神:“哎呀!忘了!”

    梁珩逗弄她:“怎么忘了?”

    蕭寶姝理直氣壯道:“殿下長得太好看了,我看忘了。”

    十六歲的蕭寶姝就是會如此直白地表達自己的喜歡,表達自己的愛意,她將她所有的熱情都傾注在梁珩身上,但卻沒想到,那只是一場虛妄。

    如今,蕭寶姝再看到梁珩的臉時,她心中已再無波瀾。

    她只想殺了他。

    蕭寶姝面無表情,拿著雪就往梁珩臉上搓,梁珩因為冰涼觸感,果然醒了過來。

    他似乎摔得比蕭寶姝重,好一會,他才從眩暈中清醒過來:“你……你是云七娘?”

    蕭寶姝點了點頭。

    梁珩支起身子,看了看旁邊的落雪:“是你救了孤?”

    救?蕭寶姝思忖了下,她的確不想救他,反而想殺了他,但剛才若不不是她弄醒梁珩,也許梁珩就再也醒不過來呢,某種程度上講,她也的確可以說是救了梁珩。

    蕭寶姝緩慢地點了點頭。

    梁珩仍舊是很虛弱,蕭寶姝將他扶起,靠著洞壁,梁珩的腳似乎是雪崩時受傷了,如今寸步難行,他緊抿著唇,看著洞穴外的皚皚白雪,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是蕭寶姝現在卻沒有閑暇去猜測他心中想法了,她昏迷了快兩天了,一點東西都沒吃,如今已快餓的眼前發黑了,再這樣下去,還沒等人來救她,她先餓死了。

    蕭寶姝忽看到外面雪地上有一只野雞,她眼前一亮,于是提著裙子,躡手躡腳地,就往野雞走去。

    她以前還是蕭寶姝的時候,經常在太傅府和太子府抓貓,在西州的時候,雪狐兒頑皮,時常就會不見,她也習慣去抓雪狐兒,貓和狐貍她都能抓住,一只野雞,自然不在話下。

    蕭寶姝一撲,將野雞抓到了手上。

    只是她抓野雞的動作,已經全然落在了梁珩的眼中,梁珩微微皺起了眉頭,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云七娘這個啞巴舞姬,真的太像那個人了……

    雖然容貌不像,可是她的身形,她的習慣,她的動作,都總是能讓梁珩回憶起那個人。

    他的太子妃。

    他的姝兒。

    說來也是可笑,他是為了姝兒上燕蕩山的,只因她曾經說過,燕蕩山是西域佛國的神山,在燕蕩山頂的皚皚白雪上寫上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就能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在一起。

    他回憶起她說的這番癡話,酒醉之下,已然是痛徹心扉,所以才夜半上了山,只是想去一趟燕蕩山頂,在山頂的皚皚白雪上,寫上他和她的名字。

    但或許,燕蕩山的確是神山,他折斷了蕭寶姝的手指,灌啞了她的喉嚨,還將她送上妓船,如今,又怎么有臉因為蕭寶姝的一番癡話,上燕蕩山頂?

    遇上雪崩,或許就是他的報應。

    是九泉之下的蕭寶姝,對他的報應-

    梁珩郁郁之時,蕭寶姝已經拎著野雞回來了,野雞的咯咯叫聲讓梁珩回過神來,蕭寶姝拎著野雞,在梁珩面前晃了晃,又做了個吃飯的動作。

    梁珩抿唇:“你是說,和孤一起分享這個食物嗎?”

    蕭寶姝點了點頭。

    梁珩未語,片刻后,卻道:“孤總斥你是個卑賤舞姬,你為何仍愿意救孤?”

    作者有話說:

    下章女主就會說話啦

    ◉ 第 54 章

    蕭寶姝并沒有理他, 而是先把野雞的翅膀尋了個雜草捆住,再到處找可以生火的木頭,試圖鉆木取火。

    梁珩見她一直趴在地上找著, 理也不理他,但他卻沒有再動怒,而是盯著蕭寶姝的纖細背影,半晌,忽道:“是不是因為如果孤死在西州, 陸朗不好交代, 所以,你才愿意救孤?”

    本來趴在地上找樹枝的蕭寶姝聽言, 忽然回過了頭, 然后鄭重點了點頭。

    梁珩莫名覺得一口氣堵在了心口,他也不再說話,而是閉著眼睛養神。

    蕭寶姝終于在山洞里找到干的樹枝, 再不停用一根樹枝摩擦著另一根樹枝,終于在她滿頭大汗忙活了很久后, 火生著了。

    蕭寶姝大喜過望, 她趕忙將早已準備好的干樹葉點了火, 聚在一起燒了起來。

    她看著樹葉上騰騰生起的白煙,忽然想到,可以在山洞外生火,到時候, 就有人來救他們了。

    畢竟大梁的太子失蹤,現在整個西州軍肯定都傾巢而出, 在四處尋找他們。

    只不過, 現在, 還是先解決他們快餓死的事情。

    蕭寶姝將野雞提起來,然后,她犯了難。

    這沒有刀,該怎么殺這只雞呢?

    她猶猶豫豫地想去掐死野雞,但是,手剛碰到,野雞就撲棱棱掙扎起來,愣是差點沒把她手給啄出血。

    閉目養神的梁珩也聽到山洞里這一場人雞大戰,他睜開眼,從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然后扔給蕭寶姝:“用這個。”

    蕭寶姝大喜過望,就拾起地上匕首,梁珩忽問了句:“你會不會用匕首?”

    蕭寶姝沒答,而是握著匕首,利落手起刀落,一下斃命。

    梁珩都看得怔住:“你一個不會武功的啞婢,居然練過匕首嗎?”

    蕭寶姝心中說道,是練過,還練了五年,就為了殺你。

    只是這一手,先用在殺雞上面了。

    蕭寶姝處理完野雞后,就將野雞串了起來,放在火上烤,山洞內,梁珩也再未說話,他似乎因腿部的傷勢沉沉睡了過去,睡夢中,他居然呢喃了一句:“寶姝……”

    正在烤雞的蕭寶姝一愣,烤雞都差點掉到了火堆里。

    梁珩皺著眉頭,似乎在做噩夢,他喃喃道:“寶姝,你在哪里?孤想見你,你不要躲著孤……”

    “寶姝……過來……過來見見孤……”夢話說到最后,那一句話竟然是:“寶姝……是孤錯了……孤后悔了……”

    梁珩從來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承認自己在蕭寶姝一事中的錯處,但是在夢境中,他不知不覺,將自己的悔意全盤托出,這五年,他對蕭寶姝的思念已浸入骨髓,讓他漸漸從一個光風霽月的皇太子變得愈發偏執,他也漸漸愈發酗酒,也許只有在酒精中的麻痹中,他才能又見到他的太子妃。

    睡夢中,梁珩一直皺著眉,低聲呢喃著對蕭寶姝的悔意,火堆旁的蕭寶姝卻抿了抿唇,她拿著烤雞,然后走到梁珩身邊,很大力氣地推醒他。

    梁珩在做夢,夢中,他似乎回到了五年前的太傅府,穿著鵝黃衣衫,正背對著他,在雪地里堆著雪人的蕭寶姝。

    他很欣喜地想快步走過去找蕭寶姝,但是正在堆著雪人的蕭寶姝卻一下消失了。

    他忍不住喊出來,問她去哪了,然后,她的身影又出現了,依舊在那里專心堆著雪人。

    他又去找她,她又不見了,反復幾次后,他動也不敢動,只好哀求她回過頭,看他看看她。

    他很久沒有看到她的臉了,他想見她,想的快瘋了。

    他告訴她他后悔了,她終于慢慢轉過臉了,可是她的臉,居然和云七娘長得一模一樣。

    他一激靈,他的寶姝呢,他的寶姝為什么變成云七娘了?

    不,那不是寶姝,他的寶姝在哪里?

    他正想質問云七娘把蕭寶姝藏到哪里了,忽然一下被推醒了,一醒來,他就看到云七娘清秀雅致的臉。

    原來,是夢啊……

    云七娘將手上烤雞分成兩半,一半塞到他手上,然后自己就自顧自坐一旁,背對著他,吃了起來。

    梁珩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很久,久到手上的烤雞都快冷了,他才回過神來,慢慢撕下烤雞,咀嚼起來-

    蕭寶姝吃完后,總算沒有那么饑餓了,她又在山洞外面生起火堆,希望有人能看到煙霧來救他們。

    她不知道,她困在燕蕩山的時候,陸從風一直瘋狂地在找她。

    陸從風親自上了燕蕩山,梁珩侍衛還試圖勸阻他:“陸將軍,聽說燕蕩山時常雪崩,您派西州軍隨我們上燕蕩山就行了,不然,萬一您也出了事,那可如何是好?”

    陸從風心急如焚,他只道:“這山,我是一定要上的,不用多說了。”

    他帶著一隊人馬,就上了燕蕩山,只是燕蕩山太大了,根本無從找起。

    而且如果人馬都集中在一起,更加容易引起雪崩,陸從風于是就吩咐分頭行動,他獨自一人,往西北方向尋去。

    他也不知道找了多久,卻仍然沒有云七娘身影,他環顧四周,天大地大,山野茫茫,他的心,也突然變得愈發空落了。

    他想起五年前,得知表妹出事的消息,他策馬狂奔,前往寧安江畔,卻只看到了表妹毅然跳下江中的畫面。

    江中浪急,就算他當即跳下江山,奮力向她游去,卻仍然連她的衣角都沒有抓到。

    表妹不知道被江水沖往了何方,他卻仍然不愿意放棄,一直在尋找,找了七天七夜,終于找到了被水草纏繞,早已死去的表妹。

    陸從風至今難以忘記,當他見到表妹遺體的時候,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以致于午夜夢魘,他還時常會滿頭大汗醒來。

    這種痛苦,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陸從風抿了抿唇,踩著積雪,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找著。

    五年前,他沒有放棄尋找表妹,今日,他也不會放棄尋找云七娘-

    正當陸從風愈發心急的時候,忽然,他看到了一縷青煙。

    這剛剛經歷過雪崩的燕蕩山,明明荒無人跡,卻為什么會有篝火燃燒的煙霧?

    難道,是云七娘和梁珩安然無恙,向他們發出的求救信號?

    陸從風急急往煙霧的方向奔去,但是他走到一半的時候,煙霧忽然熄滅了。

    想必是篝火燃盡,所以煙霧沒有了。

    可是,這樣他就無法尋到云七娘的方向了。

    陸從風于是喊道:“殿下,七娘,你們是不是在這里?”

    山洞里正坐在地上的蕭寶姝聽到了陸從風的聲音,她一時還不敢相信,再仔細一聽,真的是陸從風。

    她欣喜地從洞中奔出去,表哥來救她了!

    她就知道,表哥一定會找到她的,一定會救她的!

    蕭寶姝出了山洞,遠遠看到了陸從風的身影。

    她拼命對著他揮手,可是他離她有些遠,沒有看見她。

    蕭寶姝又喊不出來,她只好扒拉了下剛才燃盡的火堆,火堆重新燃起了火,蕭寶姝又從里面找出一只還在冒煙的木棍,拼命跳著,朝著陸從風揮手。

    陸從風終于看到了青煙,也看到了正在跳著揮手的蕭寶姝,他大喜過望:“七娘,你站在那里不要動,我馬上過來。”

    他的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他深一腳淺一腳往蕭寶姝身邊奔去,由于心中太過欣喜,一向警覺的他渾然不知身后突然有個龐然大物在悄然靠近。

    正在揮手的蕭寶姝忽然愣住了。

    表哥身后……那個黑色的龐然大物是什么?

    是熊!

    是一只因為雪崩而冬眠醒來的黑熊!

    黑熊四只腳忽然直立起來,它舉起熊掌,就往陸從風拍去。

    蕭寶姝瞪大眼睛,她已經忘記了自己不會說話,她張著口型:“表哥,危險!”

    “你身后有熊!快讓開啊!”

    她張著嘴巴,無聲地呼喊著,眼看著黑熊的熊掌要拍到陸從風頭上了,蕭寶姝忽然從喉嚨中,聲竭力嘶地喊出:“危險!快躲開啊!”

    作者有話說:

    是的,女主終于會說話啦

    ◉ 第 55 章

    她這一句聲音喊出, 陸從風和她自己都愣住了。

    連山洞里礙于傷勢不能起身的梁珩都愣住了。

    云七娘會說話了?

    她的嗓子好了?

    蕭寶姝現在已經顧不得思考這個了,她揮著雙手:“躲開啊!快躲開!”

    陸從風這才警覺到身后有勁風襲來,他立刻側身躲開, 但已經遲了,黑熊的熊掌拍到他的肩頭,扒拉出好長一條血痕。

    陸從風捂著左肩踉蹌躲開,黑熊勁大,他左邊手臂骨頭已經碎了, 淋漓鮮血不斷在往下流。

    蕭寶姝目瞪口呆, 也不顧危險,就往陸從風這邊跑過來。

    陸從風劇痛之下, 仍然轉頭對蕭寶姝喊道:“不要過來!”

    然后他抽出隨身長劍, 向黑熊躍去。

    陸從風武藝高強,面對一人高的黑熊也毫不畏懼,這些年, 他在西州行軍時,狼群都遇到過, 怎么會怕一只熊瞎子?

    就算他只剩一只手可以活動, 這熊瞎子也不是他對手。

    黑熊靠著蠻力, 熊掌亂拍,陸從風瞅著空,一劍砍向熊掌,他的長劍削鐵如泥, 竟然生生將熊掌砍了下來。

    黑熊吃痛,更加瘋狂地向陸從風撲去, 陸從風騰挪閃躲, 手執長劍, 挽出萬朵劍花,刺向了黑熊的心口。

    黑熊喉嚨咆哮了幾聲,然后轟然倒地,陸從風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左手衣袖已經浸透了鮮血,甚至將雪地都染成了紅色。

    陸從風單膝跪地,勉強用劍插進雪地,支撐著身子,這才沒有倒下,蕭寶姝已經往這邊深一腳淺一腳跑了過來,她扶住陸從風,一看他傷得如此嚴重,眼淚也忍不住掉了下來。

    陸從風沒管自己傷勢,只是對她笑道:“七娘,你……你會說話了?你的嗓子終于好了?”

    蕭寶姝流淚道:“你不要管我的嗓子,你的傷怎么樣?”

    “沒事。”陸從風剛想站起來,但卻眼前一暈,差點沒摔倒。

    蕭寶姝趕忙扶住他:“我先扶你去山洞,處理下傷勢。”-

    蕭寶姝艱難扶著比她高許多的陸從風,蹣跚到了山洞,洞中梁珩聽到了這場惡斗,但礙于腿腳傷勢,不能起身,他看到滿身鮮血的陸從風,先是一愣:“怎么會傷成這個樣子?”

    蕭寶姝沒有答他,只是啪嗒啪嗒掉著眼淚,陸從風已經是昏迷狀態了,蕭寶姝小心翼翼扶他躺在地上,然后拭著自己眼淚,但眼淚卻越擦越多。

    梁珩還從未看到云七娘哭成這個樣子,他腿腳受傷,云七娘這個啞婢和他在山洞相處這么久,連關心都不關心,如今倒是為了陸從風傷心成這樣。

    而且她哭的時候,那雙極漂亮的雙眸淚眼朦朧,一顆一顆的淚珠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梁珩看著她的眼睛,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太子府,蕭寶姝被酷刑加身,被活生生夾斷手指時,她雖然疼得渾身戰栗,但是卻硬生生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她以前是個極愛笑也極愛哭的小姑娘,可是那日,她那么疼,卻也不哭,只是用極其仇恨的眼神看著他。

    所謂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云七娘的眼,和蕭寶姝的眼,忽然漸漸重疊在了一起,那日蕭寶姝一滴淚也沒有流的樣子,和今日云七娘為了陸從風不停眼淚的樣子,在他面前不斷地交疊著。

    不,那是云七娘,不是蕭寶姝。

    梁珩閉上眼,指甲掐進掌心,劇痛讓他清醒過來,他重新睜開眼,看向云七娘,神智也恢復了清明:“孤剛剛在洞中,聽到你的聲音,你會說話了?”

    云七娘還在愣愣地看著陸從風,梁珩忽道:“燕蕩山腳,那個老喇嘛說你的病快好了,卻沒想到,治好你心病,讓你說話的人,是陸朗。”

    云七娘回過頭,終于和梁珩說話了,但是卻是抽泣著說:“他不會死吧?”

    梁珩心中不知為何,萬般不是滋味,他瞟了眼陸從風傷勢,道:“不會,他是失血過多,你先給他止血。”

    云七娘這才恍然大悟,是的,當務之急,要先給陸從風止血。

    但是她身邊卻沒有止血的東西,她靈機一動,將自己裙擺撕成布條,給陸從風手臂打上結。

    布條很快浸透了鮮血,但血也慢慢止住了,陸從風仍然在昏迷之中,云七娘又怕他凍著,她將梁珩的鶴氅給他蓋上,又在他身旁生起火堆。

    陸從風昏迷中,嘴中仍喃喃道:“表妹……表妹……”

    蕭寶姝愣住了。

    梁珩卻忽然冷笑了一聲。

    蕭寶姝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梁珩嗤道:“笑一些果然如此的事情。”

    蕭寶姝抿唇,也不去和梁珩計較,而是小心翼翼擦著陸從風頭上的汗。

    陸從風傷勢可怖,手臂的布條都染成了紅色,額上汗珠密布,蕭寶姝一邊給他擦汗,一邊又忍不住啪嗒落下了眼淚。

    要不是她揮手,表哥看見了她,他也不會被熊瞎子傷成這樣,要知道他連猛虎都能打得過,怎么會怕一只熊瞎子呢?

    梁珩見她又抽噎了起來,忍不住道:“陸朗死不了。”

    蕭寶姝回頭,她眼睛通紅:“他是為了找你才上燕蕩山,如今他傷成這樣,你怎么還說風涼話?”

    梁珩忽生了氣:“你區區一個卑賤舞姬,剛治好了啞病,就敢用這種語氣對孤說話?信不信孤割了你的舌頭?讓你一世都無法開口。”

    蕭寶姝絲毫不懼,她冷笑道:“你我三人現在都困在這燕蕩山,生死未知,你還擺什么太子架子?”

    梁珩道:“哼,若當真要死,像你現在哭成這樣,又有何用?”

    蕭寶姝反唇相譏:“若我當真要死,我能與陸朗死在一起,也是開心的。”

    梁珩聽言,愣了愣,半晌,才嗤笑了聲:“陸朗陸朗,你倒是對他情根深種。”

    蕭寶姝聽到情根深種四個字,也愣了片刻,她咬了咬唇,不再去理梁珩,而是轉身,低頭去照料昏迷中的陸從風。

    她聽到身后梁珩悠悠道:“你只是一個卑賤舞姬,給陸朗做妾都不夠資格,而且他還將你賞給了顏鈺,你這般癡心,也不想想值不值得。”

    蕭寶姝聽出梁珩語氣中的譏諷之意,她并未回答,只是半晌后,忽一笑道:“他是陸朗,他什么都值得。”

    梁珩道:“云七娘,你……”

    蕭寶姝道:“他赤子之心,以誠待人,就算今日不是我在這里,換做任何一個西州軍,都會為他落淚,為他傷心。”

    蕭寶姝這話,明明是在夸獎陸從風,但是梁珩聽了,卻莫名有些欣喜:“換做任何一個西州軍?你對陸朗,并非男女之情嗎?”

    蕭寶姝避而不答,只是自嘲道:“如我這般卑賤舞姬,又哪敢對人生出男女之情呢?”

    梁珩盯著蕭寶姝的背影,道:“孤的愛妾你不愿意做,陸朗你又自覺卑賤,云七娘,你倒真是個奇怪的人。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蕭寶姝思忖:“先做完一件事情。”

    “何事?”

    蕭寶姝不答,只是回過頭,對梁珩笑了笑,梁珩看著她盈盈淺笑的雙眸,不由微微失了神。

    但是蕭寶姝只是對他笑了一笑,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轉過頭,又專心幫陸從風擦拭著他額頭的汗珠。

    這件事情,大概就是讓你梁珩得到應有的報應吧。

    就算這件事情如何艱難,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會實現的。

    作者有話說:

    男主:可能我還沒遭報應就先被氣死了吧

    ◉ 第 56 章

    蕭寶姝又去山洞外面生起了火種, 點起煙霧,試圖吸引人來救他們,只是一直卻未有人前來。

    山洞里陸從風因為失血過多, 已經越來越虛弱,再這樣下去,表哥真的會死的。

    蕭寶姝咬咬牙,決定自己去找人救他,既然表哥上了燕蕩山, 那就代表這燕蕩山上一定還有其他西州軍, 只要她找到一個,那表哥就有救了。

    她跪坐在陸從風身邊, 忽然對梁珩道:“太子殿下, 能否請求您一件事?”

    “何事?”

    “如果我沒有回來,如果你們又剛好得救了,請不要告訴陸將軍我了哪里, 就說我拋下你們走了,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梁珩問:“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人救……”蕭寶姝頓了頓, 還是隱去那句“陸將軍”, 換成:“你們。”

    “你去找人救我們?”梁珩皺起眉頭:“你是不是瘋了?”

    “我沒瘋。”蕭寶姝道:“我不去, 陸將軍會死的。”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一個弱女子,能走出燕蕩山嗎?中途你要是遇到雪崩,或者遇到野獸怎么辦?”

    蕭寶姝搖搖頭:“管不了那么多了, 留在這里也是死,出去也是死, 還不如搏一搏。”

    梁珩提醒:“可是留在這里, 你不會死, 只是陸朗會死。”

    蕭寶姝道:“又有什么區別呢?”她看著陸從風,然后抬眸,對梁珩道:“他若不是為了救我,也不會被熊瞎子襲擊,我雖是一低賤舞姬,也知道良心是何物。”

    她一語雙關,既是告訴梁珩她一定要救陸從風,又是嘲諷梁珩沒有良心,梁珩微微皺了下眉頭,道:“既然你堅持要去,我也不會攔你。”

    他忽又加一句:“但是陸朗醒來后,我會告訴他,你是如何不顧危險,堅持出山洞去救他的。”

    蕭寶姝一愣:“殿下何必如此?”

    梁珩淡淡道:“你若不想讓他知曉你所做的一切,就活著回來見他,孤可不會做一個低賤舞姬的傳話筒。”

    蕭寶姝怒了,她含恨瞪了梁珩一眼,此人果然在五年前還是五年前,都是一樣冷血無情。

    她也不再去求梁珩,而是擦拭著陸從風的汗珠,然后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此去也不知會不會是永別,兄長,保重。”

    因陸從風已經認了蕭寶姝做妹子,所以她這句兄長也沒有引起梁珩的注意,他看著她站起,毅然決然出了山洞,梁珩忽拖著傷腿,踉蹌狼狽地爬到洞口,看著蕭寶姝的單薄身影在雪地中行走著,她身上也有傷,在雪地里走時摔了好幾跤,但她依舊倔強地站起來,往遠處走去。

    梁珩看著,他恍惚間,想起了五年前,在東玄山,藥王廟,他終于得知了他感染疫病時,是誰救了他的命。

    那個老和尚的話,如今一字一句,他仍未忘懷,他記得那個老和尚說:“半年前,殿下感染疫病,藥石無靈,太子妃娘娘親上藥王廟求藥,但殿下陽壽已盡,老衲不愿違背天意相救殿下,是太子妃娘娘苦苦哀求,為表誠意,她從山腳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足足九千零一步臺階啊,太子妃娘娘當時不過是個十六歲弱質少女,居然硬生生從山腳跪拜到了山頂,她上山之后,額上鮮血已經染紅了她身上白衣……”

    三步一跪,九步一叩,足足九千零一步臺階……

    腦海中那個十六歲少女的身影,和如今在風雪中,為了救陸從風踉蹌前行的舞姬背影,忽然重疊在了一起。

    梁珩不語,而是回過頭,看著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陸從風。

    他喃喃道:“陸朗啊陸朗,孤早就知道,你對寶姝并非只是兄妹之情,所以從五年前,孤就格外的討厭你,你在太子府的宴會上討要云七娘,孤那時只當你是移情了而已,但孤如今才知曉,為何偏偏是云七娘……因為她實在太像寶姝了。只是,那時的寶姝,心里眼里,都只是孤,可現在的云七娘,心里眼里,卻只有你,孤真是慶幸,她是云七娘,而不是寶姝……”-

    蕭寶姝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可是卻一個人影都沒有看到,她膝蓋摔破了,一直在流血,走一下就鉆心的疼,但是她仍然在踉踉蹌蹌地走著。

    表哥傷勢太重,手臂骨頭都被熊瞎子拍碎了,如果再找不到人救他,就算他命保住了,這只手也廢了,沒了一只手的將軍,還怎么當將軍?

    她一定要救表哥,就算賠上自己的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但是燕蕩山實在太大了,蕭寶姝走到了晚上,還是沒有看到一個人。

    而且她似乎迷路了,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雪地,還有黑壓壓的石頭,她繞了很久,似乎又繞回了原地。

    她已經將近絕望,她仰著頭,望著高不可見的山頂,燕蕩山,這就是西域佛國的神山嗎?

    傳說佛國最虔誠的子民,會千里迢迢,背著干糧和行囊,一路三跪九叩,足足跪拜幾千里,來到神山山腳,叩拜山神,說出自己的祈愿,然后再返回西域佛國,神山有靈,見他們如此虔誠,也會滿足他們的愿望。

    蕭寶姝閉了閉眼睛,然后雙膝跪下,雙手合十:“山神在上,信女蕭寶姝,一條性命,早應該在五年前就葬送在江水之中,如今有幸,能借云七娘身體還魂,信女,愿意用自己重新獲得的生命,來換表哥陸朗的性命……表哥陸朗,為國為民,征戰多年,在北戎鐵蹄之下,護佑大梁百姓,護佑西域諸國,實在不應該落得如此下場,求山神憐憫,為信女指引方向……”

    她重重叩拜下去,叩首三下,然后才起身,抿了抿唇,繼續往前走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中走著,忽然絆到一個石頭,又摔了一跤。

    這一跤摔得不輕,她手臂衣服都摔破了,瑩白胳膊蹭出了血,血跡染到雪地上,一片殷紅。

    蕭寶姝艱難地站起,她鼻子中都是自己鮮血的血腥味,這味道……在深夜,也許會引來野獸。

    她要趕緊走,她捂著胳膊,踉蹌地走了兩步,忽看到一個碧瑩瑩的雙眸。

    是狼!

    她的血,引起來了狼群!

    ◉ 第 57 章

    蕭寶姝慌忙回頭, 可是她后面也都是狼,原來她已經被狼群包圍了。

    十幾頭餓狼綠著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她, 仿佛她是最美味的晚餐,蕭寶姝苦笑一聲,這條命,看來是要斷送在這里了。

    但愿表哥得救后,不要看到她被狼群啃噬后的殘軀, 免得嚇著他。

    她閉著眼睛, 等待著喉嚨被狼群咬斷,但是想象中的劇痛并沒有到來, 反而聽到了箭矢劃破長空射中□□的聲音, 她愕然睜眼,發現霍青和老秦帶著幾個西州軍,正彎弓搭箭, 射向餓狼。

    幾頭餓狼被射死,剩下的見狀不妙都倉皇逃竄了, 蕭寶姝死里逃生后, 她雙腿一軟, 差點跌倒在地。

    霍青趕忙過來攙扶她,他看到蕭寶姝發髻散亂,衣服很臟,裙擺也短了一截, 不由道:“云姑娘,你怎么樣?”

    他問出口后, 正想, 今天顏鈺沒來, 他又不懂云七娘的手語,這下要糟。

    但沒想到蕭寶姝拉住他胳膊,懇求道:“快去救陸朗。”

    霍青嚇了一跳:“云姑娘,你怎么會說話了?”

    蕭寶姝搖頭:“這不重要,陸朗快死了!”

    “什么?”老秦和余下西州軍都大驚失色:“將軍怎么了?”

    “他遇到了熊瞎子,受了傷,現在失血過多,你們再不救他,他真的會死的。”

    老秦立刻道:“云姑娘,麻煩你速速帶路。”

    蕭寶姝點頭:“好,跟我來。”-

    老秦等人跟著蕭寶姝去了山洞,終于順利救下了梁珩和陸從風,只是進山洞時,眾人雖然看到腿腳受傷的梁珩,但顧不得行禮,就一窩蜂去看陸從風的傷勢了,還有一個年紀小的西州軍都差點急哭了:“將軍傷勢如此嚴重,怎么辦啊?”

    霍青斥道:“更嚴重的傷勢都有過,這不算什么,大家趕緊將將軍送到山下,找大夫治療!”

    一行人忙活了半天,都沒注意到太子梁珩,足以見得在西州軍的心中,早已是只知陸朗,不知天家了。

    霍青等人將陸從風和梁珩送到山下,找了軍中大夫來看,大夫說梁珩是雙腿腿骨骨折,需要修養一些時日,而陸從風傷勢雖然看著嚴重,但所幸得救及時,大夫說,如果再遲一日下山,這手臂可能真的會廢掉。

    陸從風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醒了過來,顏鈺一直在他身邊照料他,看到他醒后,欣喜道:“將軍,您醒了?

    陸從風睜開眼,第一句話就是:“云七娘呢?”

    “七娘?”顏鈺一怔:“她下山后一直照顧將軍,不眠不休,我看她實在太累了,就剛給她趕走了。”

    陸從風松了一口氣:“她平安就好……”

    顏鈺道:“這次真是多虧了七娘。”

    “怎么說?”

    “她為了救將軍,一個人從山洞里到處尋著西州軍,摔得膝蓋都破了,還遇到了狼群,如果不是霍青和老秦及時出現,她已經命喪狼口了。”

    陸從風大驚失色:“那她現在怎么樣?有沒有被狼咬傷?”

    “那倒沒有,她身上只是一些擦傷,大夫給她包扎過了。”

    陸從風掀開被褥:“我要去看看七娘……”

    他剛一動,左邊手臂又是一陣劇痛,顏鈺按住他:“將軍,你的手臂骨頭全碎了,還是先休息休息吧。”

    “但我想見七娘……”

    陸從風話音未落,就見一瘸一拐的蕭寶姝推開房門,兩人四目相對,都愣住了。

    還是顏鈺先開了口:“七娘,我不是讓你去睡一下嗎?你怎么又來了?”

    蕭寶姝支吾道:“我……我不放心兄長。”

    陸從風費力,用未手傷的右手撐起身子:“七娘,你沒事吧?”

    蕭寶姝搖頭:“我自然沒事。”

    “你的腿?”

    “只是小小擦傷,沒有關系的。”

    陸從風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我聽說是你救了我,我真是十分慚愧……我本應該保護你的,卻還連累了你,還讓你被狼群圍攻……”

    蕭寶姝忙道:“若兄長不是為了救我,也不會被熊瞎子襲擊,說到慚愧,我才是慚愧呢。”

    顏鈺道:“你二人就不要互相慚愧了,死里逃生,不是應該喝一杯慶祝慶祝嗎?”

    陸從風郎朗笑道:“阿鈺說的是,拿酒過來!”

    蕭寶姝忙阻止:“你現在傷成這樣,大夫說要靜養,不能喝酒!”

    顏鈺一怔:“七娘你這樣,倒像個管家婆。”

    她這一句話,給蕭寶姝鬧了個面紅耳赤,她勉強:“兄長不嫌棄我卑賤,愿意認我做妹妹,我自然也要感恩圖報,以全兄妹之情。”

    她字里行間,都在強調兄妹之情四個字,陸從風聽著,心中卻是一陣黯然神傷,顏鈺扶著他靠在床頭,他對顏鈺道:“阿鈺,你先下去吧,我有話對七娘說。”

    顏鈺點頭:“是,將軍。”-

    顏鈺走之后,剛好下人送來熬好的藥,蕭寶姝接過藥碗,自然而然地就像小時候喂陸從風喝藥一樣,拿起湯匙,送于陸從風口邊:“兄長,喝藥吧。”

    陸從風怔了怔,然后擺手:“你放在旁邊,我自己喝吧。”

    蕭寶姝這才發現自己動作對于云七娘來說,是有些過于親密,她忙將藥碗放在桌上:“兄長你手臂有傷,我讓下人進來。”

    “等等。”陸從風叫住蕭寶姝,他頓了頓,道:“七娘,日前在燕蕩山上,我沒來得及問你,你怎么會說話了?”

    蕭寶姝道:“大概是那天看到熊瞎子襲擊你,心急之下,突然就會說話了。”

    陸從風點了點頭,又問:“那你會寫字了嗎?”

    蕭寶姝愣了下,她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的手,如果她的嗓子好了,那證明她的心病也好了,她應是會寫字的。

    但是她自下山后,并未寫過字,所以她只好道:“我也不知道。”

    陸從風指了指床邊桌上的紙筆,道:“要么,你寫一個字給我看看?”

    蕭寶姝于是坐了下來,攤開紙,她也想知道,她現在會不會寫字。

    她手拿起毛筆的時候,都有些發抖,當她在宣紙上寫下第一個筆畫的時候,她自己都愣住了。

    以往她不是沒有拿過筆,但每次提筆寫字,都根本寫不下筆畫,她每每都沮喪無比,但是今日,她卻能寫下字了。

    她很是振奮,甚至都沒發現她一下筆,就是自己最擅長的簪花小楷。

    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傅府的蕭寶姝,最擅長的就是簪花小楷,字跡鐘靈毓秀,宛如清風,她的書法甚至可以拿出去賣,價錢不亞于那些大儒。

    她寫了幾個筆畫,那是她剛學簪花小楷時,寫的最多的“蕭”字。

    她寫完“蕭”字的上半部分,忽然驚覺,她這個字,和五年前一模一樣,而表哥是最熟悉她字的,若她寫完,表哥一定會認出來的。

    但是陸從風現在正看著她寫字,她這剩下的部分,是寫,還是不寫?

    ◉ 第 58 章

    蕭寶姝遲疑了下, 陸從風卻忽道:“七娘,我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軍務,你幫我叫一下霍青進來, 我要問他。”

    蕭寶姝于是馬上順坡下驢,停住了寫字:“好,我馬上去叫他。”

    她將毛筆放在桌上,忙不迭地就出了門,順便還叫了仆從進來服侍陸從風, 仆人進來后, 陸從風示意道:“桌上寫了一半的字,燒了吧。”

    仆人不解:“將軍, 這是云姑娘寫的嗎?看起來還沒寫完呢, 真的要燒嗎?”

    陸從風咳嗽了兩聲,他靠著床頭,道:“燒了吧。”

    仆人只好依言, 將那張紙放在燭火上燒了,陸從風一直目不轉睛看著紙張燒成灰燼, 才移回目光-

    蕭寶姝自從會說話會寫字后, 每日都和雪狐兒說個不停, 也每日都會寫一堆字,她很害怕一睜開眼睛,她又不會說話,又不會寫字了。

    她在屋中抱著雪狐兒, 道:“雪狐兒,謝謝那天你救了我哦。”

    那日夜里, 她被狼群圍攻, 后來她才知道, 原來是雪狐兒咬斷了梁珩侍衛關它的籠子,一路嗅著她的氣味,找到了燕蕩山,上燕蕩山的途中,還差點被一只禿鷲叼走,雖然雪狐兒最后掙脫了,但是腿也被禿鷲抓傷了,雪狐兒就拖著傷重的身子,仍舊在尋找著蕭寶姝。

    雪狐兒非常聰明,路上,它又聞到了老秦的氣味,于是找到了老秦,帶著他,終于找到了被狼群圍攻的蕭寶姝,只是那時老秦被蕭寶姝會說話了給驚到,再加上聽到陸從風受傷,方寸大亂,忘記把雪狐兒救她的事情告訴蕭寶姝了。

    直到下山后,陸從風得到醫師救治,老秦這個馬大哈才想起來雪狐兒,雪狐兒已經縮在馬匹的馬鞍中,奄奄一息,老秦趕忙讓醫師來救它,否則這狐貍萬一死了,回過神的蕭寶姝還不得和他沒完。

    蕭寶姝抱著雪狐兒,笑道:“不過,你這只狐貍,怎么鼻子比狗還靈?”

    雪狐兒腿上包扎著繃帶,它似乎是聽懂了,很不滿地咬了蕭寶姝一口,蕭寶姝哄道:“好,好,你不是狗,你是銀狐。”

    雪狐兒趴在她懷中,拱來拱去,哼哼唧唧的,蕭寶姝撫摸著它的皮毛:“雪狐兒啊雪狐兒,你說,我會不會明天早上一醒來,又不會說話了?”

    雪狐兒在她懷里翻了個身子,四腳朝天,蕭寶姝又道:“不過,就算不會說話,只要能救得了表哥,那我也心滿意足了。”

    她絮叨道:“反正那一天,我看到熊瞎子的時候,可給我嚇壞了,我那時候,什么復仇都不想了,就算報不了仇,也要救表哥啊,大概是我太心急了,我居然能喊出聲音來了,雪狐兒,你是不是也覺得,這真是個奇跡啊?”

    她戳著雪狐兒的肚皮:“這兩天,我也漸漸想通了,就算上天把我的聲音又收回去,至少我救了表哥,那也不虧了嘛,所以啊,我也不害怕這個事情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慢慢撫摸著雪狐兒:“等我走了,你就回到沙漠里,繼續做自由自在的銀狐吧。”

    雪狐兒抬起眼,眼神中有一絲迷茫,似乎是在問:“你要去哪里?”

    蕭寶姝道:“我既然能說話了,能寫字了,那我自然不能一直呆在西州,我要離開這里,去搜集梁珩陷害我祖父的證據,我要還他清白。”

    既然她現在已經和一個正常人無異了,那她不能一直干等著陸從風替祖父翻案,那是她的祖父,她理所應當還祖父清白。

    雪狐兒忽齜牙咧嘴,又咬了她一口,蕭寶姝吃痛,但沒有扔了它,而是道:“咬吧咬吧,以后你也沒機會咬我了。”

    雪狐兒松了口,似乎是在生悶氣了,蕭寶姝戳戳它肚子,又戳戳它背:“真生氣啦?你這狐貍,怎么比狗還通人性呢?”

    她咯咯笑時,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太子殿下駕到”的聲音。

    她唬了一跳,忙把雪狐兒放在榻上,順便警告一句:“那個要扒你皮的人來了,你在這里乖乖的,不然他真的會扒你皮的。”

    她不情不愿地打開房門,梁珩正坐在輪椅上,面前一株盛開的櫻花樹,他此刻正在樹下,手里拈著一朵掉落的櫻花。

    梁珩雙腿骨折,病容雖憔悴,但卻更添了一份清冷,蕭寶姝看著他的容顏,忽然覺得,她現在對梁珩,真的是無愛亦無怖了。

    不愛他,不怕他,余下的,唯有恨意了。

    梁珩將掌心櫻花遞給蕭寶姝:“送給你。”

    蕭寶姝愣了愣,梁珩道:“這是謝謝你在山洞照顧孤。”

    蕭寶姝搖了搖頭:“我不要。”

    梁珩一怔,然后淡淡道:“不要,那就扔了吧。”

    他隨手將櫻花一扔,蕭寶姝又道:“不知殿下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倒也沒什么事。”梁珩悠悠道:“就是來看看你。”

    蕭寶姝自嘲:“奴婢不過一卑賤舞姬,怎敢勞煩殿下親自造訪?”

    梁珩道:“你也可以不做卑賤舞姬。”他道:“父皇得知孤在西州腿腳受傷,令孤即日回京,孤有意將你帶回京城,你意下如何?”

    蕭寶姝不可置信:“帶我回京?”

    梁珩點頭:“是,帶你回京。”

    他下了山后,不知為何,夢中竟總是出現云七娘身影,而且和蕭寶姝的身影重重疊疊,云七娘實在太像蕭寶姝了,身段像,性格像,動作像,他每次看到云七娘,都恍惚會以為她是蕭寶姝。

    他知道,他這是在拿云七娘當作蕭寶姝的替身,他不是沒有找過替身,這五年來,他四處搜羅長得像蕭寶姝的女子,可是畫皮容易畫骨難,她們沒有一個是蕭寶姝。

    他不由后悔,當初他為什么要答應陸從風,將云七娘送給他?但還好,現在也不遲。

    蕭寶姝忽笑了笑,道:“殿下,能否告知奴婢,為何要帶奴婢回京?”

    櫻花樹下,梁珩肩上掉落朵朵櫻花,襯托得他如同出塵謫仙,他慢慢道:“因為你很像孤的太子妃。”

    蕭寶姝一怔,片刻后,她忽前仰后合地笑了:“所以殿下,是在拿奴婢當太子妃的替身?”

    梁珩微微皺眉:“你能當太子妃的替身,是你的福氣。”

    “但奴婢有名有姓,喚作云七娘,并不愿當任何人的替身。”

    梁珩嗤笑:“可笑,難道你以為,陸朗就不是拿你當替身嗎?”他說道:“在陸朗的心中,你也只不過是他表妹的替身。”

    蕭寶姝強調:“奴婢對陸朗將軍只有兄妹之情,殿下,請您不用一直提他。”

    梁珩悠悠道:“兄妹之情也好,仰慕之情也罷,這世間萬物,都是由不得你這種身份的人做主的,孤要將你帶回去,誰人敢攔?”

    蕭寶姝愕然,她忽笑道:“殿下對太子妃,還真是情深義重啊。”她頓了頓,又道:“可惜,太子妃已經死了,殿下就算找一百個,一千個替身,她都死了。”她指了指掉落的櫻花:“死了的人,就像掉落的櫻花一樣,櫻花掉下來了,能再回樹上嗎?同樣,死去的人,也回不來了,殿下就算再怎么情深似海,又有什么用呢?太子妃聽不到啊。”

    梁珩面浮冷色:“賤婢……”

    “如殿下所說,云七娘只是一個賤婢,自然比不得出身高貴的太子妃,但太子妃就算再怎么高貴,再怎么得殿下寵愛,不也還是落得祖父自盡,蕭氏全族流放的下場嗎?看來殿下的情意,也并非那么牢固。”

    梁珩已經勃然大怒:“云七娘!信不信孤現在就殺了你?”

    蕭寶姝絲毫不懼:“奴婢不是很像殿下心心念念的太子妃嗎?奴婢若死了,殿下去哪再找一個如此相像的替身啊?”

    梁珩這下氣得不輕,原以為云七娘只是個怯懦柔弱的舞姬,但越和她接觸,越發現她膽大包天,伶牙俐齒,但這份伶牙俐齒,卻更加像那個人了。

    殺她,舍不得,不殺她,她句句戳他痛處。

    殺,還是不殺?

    正當梁珩舉棋不定時,忽聽到一聲輕咳:“臣陸朗,見過殿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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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 59 章

    陸從風一來, 倒是給了梁珩一個臺階下,他悠悠道:“陸將軍,看你收的好妹子。”

    陸從風行禮后站起, 他手臂有傷,用竹片固定著在,形容雖憔悴,但仍然如同春日暖陽,他微微一笑, 說道:“七娘是小門小戶出身, 沒學過什么規矩,殿下天潢貴胄, 無需和她計較, 免得丟了身份。”

    梁珩道:“你這意思,倒是孤若計較這賤婢沖撞之過,就是丟了身份?”

    陸從風不卑不亢道:“陸朗并非此意, 只是請殿下三思。”

    梁珩哼了聲,然后道:“孤要帶云七娘回京。”

    陸從風道:“只怕不可。”

    梁珩不可置信道:“你說不可?”

    陸從風道:“殿下已將云七娘賜給臣, 臣也收了云七娘做妹子, 身為兄長, 若她想去,那臣不會阻攔,若她不想去,那么, 任何人都不能將她帶走。”陸從風看了眼云七娘,道:“顯然, 七娘并不想去。”

    梁珩冷笑:“陸朗, 有西州軍給你撐腰, 你這膽子真是愈來愈大了。”

    陸從風道:“殿下圣明,如若陸朗連一個云七娘都護不住,圣上又怎么會放心讓陸朗護住西州?”

    梁珩聽到陸從風抬出皇帝,不由臉青了又青,他看著陸從風,忽冷笑一聲,然后不發一言,就直接讓隨從推著他輪椅離去。

    陸從風不忘說了句:“恭送殿下。”

    蕭寶姝從他身后探出腦袋:“他真的走了嗎?”

    陸從風松了一口氣,道:“他下午就會離開西州了。”

    蕭寶姝嘟囔:“幸好圣上召他回京,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應付。”

    陸從風道:“倒不是圣上召他回京的,而是他自己要求回京的。”

    蕭寶姝吃了一驚:“他為何自己要求回京?”

    陸從風解釋道:“因為六皇子,也就是齊王殿下,代圣上去主持了今年的祭天禮。”

    “祭天禮?”蕭寶姝疑問道:“這不是天子才能去的么?”

    “正是。”陸從風頷首:“若天子抱恙,則由太子替代,但是今年,圣上卻讓齊王殿下代他親赴祭天禮,可是,太子還在啊。”

    陸從風稍一點撥,蕭寶姝就明白了,祭天禮向來是天子主持的,就算天子不能去,替代的也只能是太子,若未立太子,則哪個皇子去主持,就說明哪個皇子是皇帝屬意的繼承人,歷朝歷代都是這樣過來的。怪不得梁珩坐不住了,明明腿腳受傷,也堅持要長途跋涉回京,原來是他的太子之位危險了啊。

    細細想來,梁珩的太子之位,本就是來源于皇帝對于凌妃的愧疚,可是,皇帝既然能夠因為蕭太傅等人的反對而拒絕立凌妃為皇后,那說明,他對于凌妃的愛,是遠沒有他自己重要的,那當時間漸漸流逝,今時今日,皇帝對凌妃的愛,又還剩多少呢?

    沒有母族支撐的梁珩,身為太子,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皇帝的青睞,若有朝一日皇帝不再青睞,那只能落得被廢的結局,這也是古往今來,太子的悲哀-

    離西州幾十里的驛站內,大夫給梁珩腿腳敷完藥,梁珩淡淡道:“你下去吧。”

    大夫行禮退下,梁珩揉著酸痛的腿腳,面目陰沉。

    萬萬沒有想到,父皇居然讓六弟主持祭天禮,一個十四歲乳臭未干的娃娃,居然能主持祭天禮?

    而且,他這個太子還沒被廢,父皇就讓六弟主持,對六弟的看重,昭然若揭了。

    梁珩心腹掀簾敲門進來:“臣姚剛,見過殿下。”

    梁珩道:“可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姚剛道:“聽說是沈妃極力攛掇,吹了好一陣耳旁風,圣上才決定讓齊王代為主持祭天禮。”

    梁珩哼了一聲:“果然又是沈晴這個賤貨。”

    姚剛不解:“沈妃娘娘又無子嗣,她這般得罪殿下討好齊王,是為了什么呢?”

    “正是因為她無子嗣,所以她才會壓寶齊王,否則,等父皇駕崩,她就只能去冷宮當太妃了。”

    “但是齊王是有母妃的,雖然母妃不得寵,但也是名門望族,齊王真的會奉她為太后么?”

    “這就是沈妃淺薄的地方,她自認為只要扶齊王登基,她就有從龍之功,可是,齊王母族精明的很,哪里會看上她?現如今不過是在利用她罷了。”梁珩不屑:“大字不識一個的女人,只會靠著姿色討好父皇,真是愚蠢至極。”

    “可沈妃雖然愚蠢,但卻給我們造成很大的麻煩。”

    梁珩悠悠道:“你真以為她吹吹枕邊風,父皇就會換太子了?”他雙眸冷淡:“換不換太子,從來都在父皇的一念之間,他若不想換,十個沈晴吹枕邊風都沒有用。”

    “殿下意思是?”

    梁珩搖頭:“無妨,祭天禮的事情,無非是父皇敲打敲打孤罷了,大概是二弟忌日到了,他心里不痛快。”

    五年前,梁珩一石二鳥,利用遺詔一事陷害二皇子和蕭太傅,結果蕭太傅自盡,二皇子被貶為庶民,郁郁而終,臨終之前,二皇子割破手指,寫了一封血書送呈皇帝,盡訴其冤,血書一共三千一百字,字字泣血,皇帝讀后,靜默良久,心中已隱隱有些后悔。

    再想想二皇子平日與世無爭,又怎會做謀逆之事呢?這件事,或許是有人陷害。

    是誰會陷害二皇子呢?皇帝第一個想到了梁珩。

    梁珩之母凌妃,當年因為群臣奏請立二皇子之母謝妃為后,憤而自盡,梁珩若為母仇遷怒二皇子,也是理所當然。

    只是這般手段,用在親弟弟身上,未免有些太過陰毒了。

    皇帝心中,漸漸對梁珩種下猜疑和不滿的種子,五年來,這顆種子已愈長愈大了。

    梁珩嗤笑:“他自己殺盡了兄弟登上皇位,如今卻要求自己的兒子孔融讓梨,兄友弟恭?可笑,真可笑。”

    姚剛不敢作聲,梁珩又忽問:“讓你派人盯著云七娘,有什么收獲嗎?”

    姚剛這才想起什么,他從腰間拿出一張殘紙,這張紙燒的只剩一個小角了,余下的角上只寫了一筆“一”字,想必完整的字跡已經被毀去了。

    姚剛道:“云七娘每日寫字,但是,寫完之后,總會燒掉,臣只尋獲一角殘紙。”

    梁珩接過,他盯著這個殘紙,眉頭緊皺。

    這張紙的紙角都被燒黃了,雖只剩一個“一”字,但仍能看出筆跡娟秀,似是簪花小楷。

    梁珩眉頭越皺越緊:“這真的是云七娘所寫?”

    “是,殿下。”

    梁珩喃喃道:“為何這筆跡……如此相似?”

    雖只有一個筆畫,卻為何和寶姝的筆跡那么像?

    梁珩忽道:“姚剛,孤要回西州。”

    姚剛愕然道:“殿下要回西州?”

    梁珩點頭:“孤有很重要的事,必須要回去。”

    “殿下三思。”姚剛跪下:“殿下親自傳書給圣上,說要提前回京,向圣上密奏有關西州軍和陸朗的事情,圣上這才恩準殿下回京,如今殿下又要回西州,那圣上那邊如何交代?”

    梁珩聽言,猶豫了下,姚剛又道:“齊王殿下已經去主持祭天禮了,朝中流言沸沸揚揚,殿下,江山為重啊!”

    一句“江山為重”,就如同在梁珩身上澆了一桶涼水,讓他徹底冷靜下來了,是啊,六弟本來就深得父皇寵愛,如今更是代替父皇主持祭天禮,他若再不回去,這太子之位,還保得住嗎?

    梁珩平靜道:“姚剛,你說的對,孤此時不應再回西州。”

    蕭寶姝已經死了,云七娘再怎么像她,她也不是蕭寶姝,何況,就一個筆跡,也證明不了什么,云七娘愛慕陸朗,知道陸朗對蕭寶姝念念不忘,去學蕭寶姝書法,也是意料之中的。

    他不能為一個低賤舞姬,毀了自己母妃用性命爭取來的前程。

    梁珩道:“吩咐下去,繼續趕路,務必早日趕回京城。”

    姚剛喜上眉梢:“是,殿下。”

    作者有話說:

    男主你以后會后悔的

    ◉ 第 60 章

    梁珩走后, 蕭寶姝很是舒心了幾天,否則梁珩時不時就來找茬,她實在是無法忍受。

    思及梁珩來西州之后的行徑, 蕭寶姝又覺得他真是可憐又可悲,他對著全天下塑造了一個深情形象,塑造到他自己都信了,遇到了長得像蕭寶姝的云七娘,他就念念不忘, 一直要以權壓人, 強取豪奪,得到云七娘, 但是他心中又時時刻刻提醒他自己, 云七娘只是一個替身,而且是一個出身低賤的替身,如果陸從風因為云七娘和他硬杠, 他就覺得不值得為一個低賤替身放棄那么多,在太子府, 陸從風向他討要云七娘的時候是這樣, 在西州, 還是這樣,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云七娘就是蕭寶姝,她不是替身, 她是正主。

    梁珩一生,機關算盡, 因為母妃之仇, 敏感陰郁, 大概唯有蕭寶姝,算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光,但是這束光,已經被他親手湮滅,如今再怎么后悔,都無濟于事了。

    蕭寶姝對他,已無愛亦無怖,兩人終究是往日恩愛,盡云煙了-

    陸從風雖然手臂受傷,但是北戎東夏王突然進犯,陸從風于是親自率領老秦等人,前去剿滅。

    東夏王的部隊算是北戎諸王中,戰斗力稍弱的一支,因此陸從風親赴圍剿后,捷報頻頻傳回西州,大街小巷,都傳陸從風身先士卒,東夏王節節敗退,陸從風很快就會得勝歸來了。

    顏鈺留下來照顧蕭寶姝,蕭寶姝有些擔心:“兄長傷勢未愈,這次打仗,他仍然身先士卒,實在有些危險。”

    顏鈺道:“將軍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

    顏鈺點頭:“將軍常說,他被封為定北將軍,拿著比普通士卒多幾百倍的俸祿,獲得普通士卒難以得到的聲名,自然要事事沖在前頭,否則,堂堂大將軍,打仗怕危險躲在后面,讓小兵小將去送死,又會有哪個人看得起他?”

    蕭寶姝聽后,認真思索了下,才道:“的確如此,倒是我格局低了。”

    顏鈺道:“并不是七娘你格局低,而是你關心則亂。”

    她是關心則亂嘛?蕭寶姝搪塞了下:“兄長對我這般好,我若半點不關心,不是太過冷血嗎?”

    顏鈺抿嘴笑了笑:“將軍對你而言,真的只是兄長嗎?”

    蕭寶姝愣了愣,顏鈺又道:“七娘,不知為何,看你和將軍日常相處,總覺得你們好像認識了好久一樣。”

    蕭寶姝一聽,忙道:“怎么可能?我從出生就一直在桑州,又如何能結識將軍呢?”

    顏鈺點頭:“的確如此,只是你二人太過熟念,不管是你,還是將軍,對于彼此的習性,總是過分了解,比如那日我要拿杏仁給你吃,將軍說你從不吃杏仁,再比如,將軍受傷,你會在熬藥的時候加一勺糖,你說將軍不喜歡喝苦藥,可我和老秦認識將軍五年,從來不知這個,我問將軍,將軍說他的確不喜歡喝苦藥,只是以前覺得這事太小,懶得和我們說罷了……七娘,你和將軍相處,總給我一種‘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意味。”

    蕭寶姝只好胡編亂造:“杏仁的事是我和他說的,苦藥的事,大概是因為我心思比較細吧,見將軍喝藥時一直皺眉頭,所以猜到了,阿鈺,你想太多了。”

    “真的是我想太多嗎?”顏鈺半信半疑:“我雖扮作男子,但女子固有的敏感,我還是有的,七娘,你對將軍,難道真的只有兄妹之情嗎?”

    “自然只有兄妹之情。”蕭寶姝信誓旦旦:“否則,你喜歡將軍,我也喜歡將軍,我會視你為敵,還能和你在一起談笑風生嗎?”

    顏鈺聽后,忽悵然了一下:“那是因為你我二人都知道,將軍的心中,從來沒有放下過他的表妹,他此生此世,都只喜歡那位太子妃,所以,我二人都不會視彼此為敵。”

    蕭寶姝默然,半晌,道:“過去的一切,再怎么美好,都已經過去了,將軍遲早有一天要放下過去,娶妻生子的,他的表妹在天之靈,也定然希望如此。”

    顏鈺卻搖頭:“只怕,難。”

    兩人說后,都沉默了。

    陸從風這樣的君子,光風霽月,就算他不喜歡自己,也會希望他能幸福一生,而不是一輩子都在懷念那個已經逝去的人。

    只是,她們都不是陸從風,誰又能代替他來做決定呢?

    所以,倒不如給他一點時間,讓他自己慢慢想通吧-

    而蕭寶姝也準備等陸從風班師回來的時候,和他正式道別,離開西州了。

    正如陸從風的執念是他的表妹一樣,蕭寶姝的執念,就是和梁珩的仇恨。

    現在既然上天恢復了她的聲音,讓她能夠開口說話,提筆寫字,她就不能一直呆在西州,把祖父的仇丟給陸從風來報,她也可以為祖父翻案出一份力。

    蕭寶姝打定主意,甚至連包袱都收拾好了,可是,她卻又走不了了。

    因為陸從風帶回來一個人。

    一個和以前的蕭寶姝,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作者有話說:

    除夕快樂!接下來感情會進展快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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