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借你手用
未點燭光的屋內, 一片昏暗,不知哪里來的冷風,吹拂起屋內的猩紅紗簾。
視線范圍內仿佛都是紅色的, 紗簾發出沙沙聲響, 沐雨慕已經撐著自己坐了起來。
看見一向冷靜自持的凌鳳宴臉上, 竟然少見的露出了愣然, 笑了。
她如一朵被雨水打濕的海棠花, 艷麗又勾人,說:“去,把門閂落下。”
凌鳳宴未動,眸中滿是不解, 她索性連手中的蚱蜢金簪都扔下了, 以表示自己的決心。
金簪磕到地上發出“叮當”一聲, 也在他的心頭響了一下。
什么情況下, 她會一直將金簪抓在手中。
是他沒保護好她, 他不該因自己的自卑而疏忽了有關她的消息。
沐雨慕道:“凌秉筆,本典正, 命你,去將門鎖上。”
凌鳳宴本就愧疚, 下意識起身, 手指一碰,門閂落下,他尚且未明白,“典正?”
身子微側瞥見她紅暈爬臉,整個人如同水里撈出來一般, 嬌軟無力,便目光躲閃, 將視線定在了地面。
沐雨慕在地上撐著自己,看他眼眸低垂,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突升一種,是他也好的荒誕感。
畢竟她還能安慰自己,他是個閹人。
縱使羞恥,話還是要說的,她道:“你應知道我這是怎么了,我已經避過了藥酒,可還是莫名其妙中招了,現下……身體簡直無法自控。”
“沒辦法走出這個門,回到宮宴中。”
一句話讓她說得磕磕巴巴,字與字之間的換氣聲,在狹小的房間內襲擊著他的耳,直到她道:“所以,借你手一用。”
凌鳳宴猛地將手指合攏蜷縮,終敢用眸子將她納入眼底,只見她勉強維護自己的羞恥,向他點了點頭。
甚至還追了一句,“別磨蹭,快點。”
她在他目光下潰不成軍,轉過臉去,“先將我抱起來,地上太涼了。”
半晌,沒有人動,她羞惱抬頭,“我幫了你那么多次,你怎連一次都不愿意……”
身體被騰空抱起,清雋無雙的人,鴉羽翩然,遮住了雙眸,卻不知這樣才暴露了此刻內心的不平靜。
他看著清瘦,她也曾擁過他,可此時被他抱在懷中,便顯出了男女體型上的懸殊,他再瘦也比她有力。
她可以被他的懷抱全然包裹,有一種安心自他胸膛處蔓延到她身上,讓她也沒那么害怕。
肩膀突然收縮,紗幔飄舞,她看見屋內的金漆床,便聯想到了噩夢的那張紅木床,趕忙道:“別去那,去……椅子上吧。”
腳步微頓,凌鳳宴聽話地將她置于螺甸交椅上,自己則半跪于側,“典正……”
沐雨慕咽了下口水,人也跟著緊張進來,舔舔唇,原本干枯的唇瓣染上晶瑩,“嗯?”
他目光掃過那里,眸子一暗,長睫垂下,“典正想好了?”
“嗯……”她雙手悄然扶住椅子扶手,微微抓緊,盡力將背脊挺直,“我不愿這樣出去,平添笑話。”
“我乃宮正司典正,尚有工作在身,你也……需要回到陛下身邊,就……開始吧。”
凌鳳宴依舊沒動,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卻是快被逼瘋了,身體已經在造反了,她真的要控制不住了,他怎么還這么磨蹭。
索性自己動手去解馬面裙的系帶,卻因手指無力,幾次沒能解開,氣道:“你到底開不開始,難不成,你想讓我,當著你的面行事不成?”
她側過頭,重重吐出口濁氣,“你來不來?”
冰涼的手指握住了她的,鴉羽長睫下遮掩的是他即將噴薄而出,不欲讓她看見的妄念,“典正,我來。”
沐雨慕眼眸微濕,縮回手,將頭扭了過去,不敢再看。
他挽起她的琵琶袖,恐沾到臟污。
猩紅色的月色悄然而至,籠罩在兩人身上,混亂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
她攥緊了扶手,他挪動了步子,遮掩異樣,眼神朦朧間不經意的觸碰,又趕忙分開。
身體顫抖,她如墜云端。
虛幻的聲音在耳邊縹緲,他道:“典正衣上熏香很香……”
香到他幾乎無法克制,幾乎耗費了全部心神才阻攔下自己。
香?
沐雨慕暈暈乎乎,費力在云霧中遨游,找尋自己那零零散散的想法,那日夢中,好似在紗幔后,有一個打翻的香爐。
所以,不光有被下了藥的酒,亦有催情香嗎?
她是剛剛被那宮女領進屋中,吸到了香,才會中招?
沒有任何防備的,又似是他故意說話吸引她注意,她的嘴中被塞上了一條汗巾,剎那間劇痛襲來。
她整個人幾乎弓成一個蝦米,全身的熱意仿佛有了出口,洶涌奔流。
將額頭抵在他瘦削胳人的肩膀上,掉下的淚珠子打濕了他的斗牛服。
卻又在下一瞬被他送回了云端,云霧繚繞,她因殘存藥力重新迷蒙起來。
待她半仰在椅上清醒過來時,只見他正拿著一條雪白的汗巾擦拭自己手上鮮血,見她望來,他動作一頓,悄然將手壓了下去。
她也默默將臉側了過去。
他唇線繃緊,用另一只干凈的手,拿出了她嘴中咬住的汗巾,而后為她整理起來。
誰也沒有說話,只有衣料聲沙沙作響。
幾乎無法遏制的,沐雨慕在被穿好衣裳后,淚水充盈整個眼眶,只要眨一下眼,便能破堤而出。
她上半身的女官服絲毫未亂,就連跪在她身邊的凌鳳宴,衣衫都不曾亂出一個褶子來,只露出了雖瘦削卻有力的手臂。
可偏偏卻發生了,她從未想到之事。
無聲淚流自然更加引人心疼。
凌鳳宴沉默起身,用屋中茶壺中的水,清洗了被她咬出牙印的汗巾,而后重新在她身邊半跪了下去。
她頭上云髻依舊被牢固地插著,可卻有零星碎發黏在臉上,他傾身,溫柔地將她的臉擺正,細心為她擦拭汗珠。
溫潤的手指扣在臉上,沐雨慕睫毛顫動,不敢直視他的眸,只敢從底向上窺去,只見高傲清冷的人,此時如玉的肌膚上沾染了紅暈,且這紅暈在她注視下擴散的愈發快了。
眼上很快覆上汗巾,他將她的目光,攔截在其中,回以她不曾見的癡妄。
淚水被擦拭,他聲音沙啞,“典正別哭,今日之事……”
“我會爛在心中的。”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她羞意上頭,瑟縮了一下。
而后便聽,門外有腳步聲奔走,好似快要找到這間房間,剛剛凌鳳宴過來時,曾將她們支開,如今看來,她們可能沒有找到人,又折了回來。
沐雨慕閉上眸子讓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冷靜下來,事情已經發生,多想無意,之后的應對更加重要。
她摘下汗巾,在今晚,第一次正式他的雙眸,沒有躲閃,他的眸子就像一汪清潭,清晰的倒映著自己的崩潰與狼狽。
最不堪的一面,被他看到。
最羞恥的事情,被他化解。
不論如何,她這也算避過了二皇子是不是。
所以,她笑了。
有些緊繃的唇費力向兩邊拉扯,她說:“凌鳳宴,今日多謝你,我們扯平了。”
凌鳳宴回望,平靜的目光下是奔騰的即將噴發的火焰,但他只道:“是,典正。”
他在她幾欲羞憤欲死,卻強撐著非要自己接受去看的目光下,將那幾條臟了的汗巾,妥帖收好,“我會處理好這些,將它們都燒了的,典正放心。”
而后,他伸出手臂,“我們出去吧。”
沐雨慕看了他半晌,將手伸出,在半空中懸停片刻后,沒有選擇搭在他的手臂上,反而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有著相同溫度的兩雙手互相接觸,她的腿酸軟的幾乎站不起來,將全身重量都壓了上去,他支撐著她,當做不知道她此時的脆弱。
沐雨慕道:“開門,我們回宮宴上。”
“是。”凌鳳宴帶著她緩步而出。
一開門,門外一群人齊刷刷轉過了頭,而后讓出一條通道,背手站立的二皇子轉過身。
他穿一厚實的黑色大氅,將原本不高的身高壓得更矮,整個人如同一個毛球。
本有些娃娃臉的面龐,猙獰恐怖,眼神陰霾地盯著沐雨慕放在凌鳳宴手上的手,又看向他們二人一同出來的房屋,像是要氣炸了。
兩人齊聲跪地行禮:“見過殿下。”
二皇子沒說話,沒讓兩人起來,兩人只能一直跪著,跪到全身都冷了下去,感受不到雙腿的知覺,二皇子經身邊人提醒該返回宴會上時,才聽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起!”
沐雨慕本就不舒服,又不愿在二皇子面前露怯,正打算心一狠猛起時,身側伸出一只手。
凌鳳宴就像每一個在主子身邊伺候的小太監那般,自然地將她攙扶了起來。
更甚至,他微微側身,半擋在她前面,用一種保護者的姿態,在將她扶起來后,蹲下身,旁若無人地為她整理馬面裙裙擺,將每一個褶子都擺正。
這一幕看著二皇子眼皮子直跳。
誰不知道受陛下信賴與寵愛的凌秉筆,一身傲骨。
從未在任何一個人面前彎下腰,折下骨,便連面對陛下,都是高傲的,如今卻甘愿折服于一個女官裙下,心甘情愿,為她折腰,做她裙下臣。
二皇子不忍直視,又因凌鳳宴剛在宴會上大出風頭,不好立刻出手懲治,說道:“你二人,真令我作嘔!”
說完,他大步轉身離去,仿佛再多看他們一眼,都是對自己的玷污!
凌鳳宴掀開眼瞼,看向二皇子離去的背影,輕輕彈了彈大紅衣袖,似是要將晦氣彈走。
在這宮里,有一條默認的規矩,被太監享用過的女子,不會再被主子享用,除了主子們覺得惡心之外,還因為恥于與太監一樣。
而在二皇子眼中,身中情藥,卻沒事人一般,和凌鳳宴一同出現的沐雨慕,定是和凌鳳宴成事了,因而他才會如此嫌惡。
身側的宮女太監悉數散去,仿佛從來都沒有出現過,沐雨慕挑了下眉 。
她雖不解剛才凌鳳宴和二皇子之間的交鋒,卻隱約察覺是凌鳳宴做了些什么,才會惹得二皇子憤而離去,甚至沒有追究他二人。
只輕飄飄的被罰了跪,讓她簡直不敢相信,二皇子會這么輕易放過他們。
不給她問出口的機會,凌鳳宴低頭道:“典正,我們也該回去了。”
這樣的骯臟事,不能污了她的耳。
沐雨慕眨了兩下眼,直覺他有事隱瞞,卻暫且壓下,將手放了上去。
一路上,她都在默不作聲調整自己的走姿,勢必要在回到宮宴上時,不讓人瞧出分毫,凌鳳宴體貼地同她慢慢走。
快回到宴會上時,凌鳳宴停了下來,放下了自己抬著的手,“典正先去吧。”
他是想避嫌,不愿影響沐雨慕的名聲。
沐雨慕微微仰著頭,他太高了,她需要仰頭才能看清他,明明兩人就在剛剛,還發生了一些親密的事情,可現在卻冷得如同互不相識的兩人。
她當然知道這是為了她好,可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叫囂,憑什么?
憑什么她要遭受今日這一切;憑什么要救了她的凌鳳宴,再遭遇自己的冷待;憑什么他們兩個人要避嫌至此,做錯事的又不是他們。
心底有一團火,在滋烤著她的心,她率先開口道:“一起去吧。”
說完,她不顧他的訝異,徑直將手重新搭了回去,“走啊?”
凌鳳宴半晌才應了一句:“是。”
宴會上歌舞升平,好不熱鬧,賢妃百無聊賴縮在大氅中,她的開場舞已經足夠給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沒有必要再過多表現。
素手從斗篷中伸出,指了指桌案上的茶點,月瑩便立刻伺候上。
朱唇小口輕咬,而后在看見沐雨慕時眼睛一亮,轉瞬瞧見在她身側的凌鳳宴,翻了個白眼。
重重將茶點一口咬下,她笑容僵在嘴角。
“嗯?”她情不自禁將身體往前伸了伸,她竟然瞧見兩人互相交握著手,凌鳳宴一副娘娘身邊小太監的樣子,護送著沐雨慕歸來。
甚至還旁若無人的交談了一二句,方才分開手。
兩人之間有一種,讓人無法插足的詭異氣氛。
不過是讓凌鳳宴出去找尋了一下人,攔住二皇子,回來之后,就好成這般了?
她一把推開月瑩要再喂她茶點的手,她這是讓人摘桃子了?!
凌鳳宴!
隔著人群凌鳳宴與眼睛都快要冒出火星子的賢妃對視一眼后,冷淡地移開目光。
卻在伸手之際,將右手握成拳背在身后,更換成左手,重新謄抄起他不在的時候,太監們幫他記錄的東西。
賢妃舔了舔唇邊的渣滓,看看沐雨慕又看看凌鳳宴,眸中光芒閃爍不定,半晌吩咐道:“去跟沐雨慕說,讓她宴會后來錦樂宮尋我。”
“是娘娘。”
“等等,”賢妃簡直要被氣笑了,敢在她前面搶人,凌秉筆,好大的膽子,便道,“去查一下,沐雨慕他們發生什么事了。”
她在怒視凌鳳宴,而她身后的襄王,卻在隱晦又深情地望著她,也自然觀察到了身上隱隱有他兩分相像的凌鳳宴,更是痛苦難耐。
宴席狀似風平浪靜的結束了,內里的波濤洶涌無人挑破。
沐雨慕再次恭送貴婦們,將她們送至宮門口,儀態態度挑不出任何問題,給貴婦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以說是圓滿完成了尚儀局的任務,尚儀局尚儀女官的還開玩笑說,想將她要來尚儀局,可惜賢妃娘娘不放人。
她笑笑,也客套的回了兩句。
歡聲笑語的熱鬧就此沉寂,整個皇宮再次安靜下來,她走在通往錦樂宮的陰暗幽深小路上,臉上維持的笑容寸寸消融,直至消失不見。
門口,月瑩出言提醒:“典正,娘娘心情瞧著不好,典正態度軟著些。”
也相處過這么些日子了,月瑩是真心喜愛沐雨慕的,為人沒有架子又很善良仗義,會為了好友來尋求娘娘幫助,這在宮中太難得了。
她自然也知道她家娘娘在沐雨慕身上花費的功夫,今日怕是惱了,因而忍不住囑托了一二。
沐雨慕承情,卻是笑不出來,向月瑩點了點頭走進了宮殿。
宮殿中的芙蓉香被換成了另一種清冷冷冽,酷似寒冬的香,她不知叫什么名字,但看賢妃娘娘調香的架勢,應是自己調的才是。
賢妃已經換下了在宮宴上一舞驚人的舞服,穿著寬寬松松的蝴蝶繡花長袍,一頭秀發依舊被那根青簪別在腦后。
見她進來,連眼神都沒給一個。
沐雨慕什么也沒想,自然而然地跪了下去。
“叮當”,賢妃扔下手中調香的工具,沐雨慕聞聲回望,一張臉白凈的沒有一點血色,便是眼里的神采都沒有。
賢妃道:“你這副樣子做給誰看?”
沐雨慕沉默,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她現在一句話都不想說。
她好累。
甚至委屈的想向賢妃娘娘撒嬌,質問她為什么不來幫她,但她清楚的知道,面前這個人,也在等著她進入虎口,并不是善人。
一但開口,便會落入萬劫不復之地。
難得的,賢妃心軟了,先開口解釋,“我雖本不想用這樣激烈的方式迫你成長,但今日之事也確實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沒想到二皇子膽子這樣大,沒能護住你,是我不對。”
沐雨慕搖頭,之前對賢妃娘娘的怨懟,隨著她的解釋而消散。
她清楚的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唯有垂下泛起水光的眸子。
屋內的香籠罩在她身上,將她身上殘留的讓人生厭的香薰味道趕跑,賢妃從椅上起身,走到沐雨慕身前彎下身。
她伸出手,用尖銳的長指甲抬起沐雨慕下巴,仔細觀察她眉間、眼角處殘留的媚態。
不客氣的哼了一聲,繼而深深凝視著她的眸子,道:“經此一遭,你可看明白了?在這個宮里,弱者是沒有資格反抗的。”
她再次傾
LJ
身,朱唇在她耳畔輕聲細語,“善良是最無用的東西,感情只會成為拖累。”
“唯有權利,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你懂了嗎?”
沐雨慕默默攥緊裙擺,而后掀起睫毛,和賢妃那雙美目對上,“娘娘,我不太懂。”
賢妃看著她清泠泠沾著水霧的眸子里,有茫然有不解,亦有即將浴火重生的不甘。
只有一絲火苗,也就夠了,她起身,居高臨下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道:“不懂沒關系,那便將我的話牢牢記在心中,日后總會懂的。”
“是。”
終究還是沒忍心在今日多說什么,賢妃擺手道:“下去吧,回去收拾一下自己,后幾日不用去宮正司上工,我會讓你們丁宮正給你放假的。”
沐雨慕抿了抿唇,她感覺賢妃已經知道她今日發生的事情了,便再次紅了眼眶,卻不愿讓賢妃瞧見,低著頭告退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整個女官西院燈火通明,宮宴停歇后,就是大家私底下的小聚,幾乎各個房間都有人小聚。
一路走來,收獲一堆的祝福,“沐典正,新年快樂呀。”
“沐典正,要不要同我們一道過年?尹女史還未回來呢。”
沐雨慕點頭致意,“大家新年快樂,我就不同大家一起了,你們玩得開心。”
推開依舊黑漆漆的房間,沐雨慕平靜地走了進去,點起蠟燭,將整間屋子弄得亮堂起來,然后坐在了床榻上。
她背脊筆直地像是要開天辟地,雙手規規矩矩交疊放在小腹處,人卻是在出神,什么都沒想。
也不知過了多久,燭火自己晃了一下,才將她晃回了神,微微側頭向外望去,西院中熱鬧的過年聲消失不見。
點點燭光,漸漸熄滅,萬籟俱寂。
她這才反應過來,過年了啊。
她又在這宮里熬過了一年。
“沐雨慕,新年快樂。”她對著銅鏡中的自己說了這樣一句話,而后起身,久坐僵硬的身體讓她的行動受阻,但她全然不在意。
將自己身上所有的衣裙褪下,她這才躲到屏風后,將自己泡進水中,動作輕柔卻又堅定地為自己清洗。
水是涼的,屋子里更涼,她回來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點燃炭盆。
從水中出來那一剎那,身上所有毛孔收縮,汗毛立起,她用這種方式,來感受自己還活著。
換上里衣后,她面無表情地將今日穿過的所有衣裙盡數扔進了浴桶中,看著它們沾上沉重的水而緩緩沉底。
而后翻出皂角,開始一件一件清洗起來,她清洗地很用力,很仔細,任何一點污漬都沒有放過。
屋子中很快就被晾上了眾多衣服,在這些衣服中,唯獨沒有馬面裙。
沾了水的藍色馬面裙,黑得令人不能觸摸。
她站在浴桶邊,定了半晌,方在將其撈了出來,拿出來時手都有些顫,而后翻開了裙子內里,被水暈開的斑駁血漬沖擊著她的眼。
拿起皂角她抹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方才放入水中大力搓洗,之后又是重復的動作,裙上的血漬漸漸在水中消融,可她還是沒有停手,繼續清洗、繼續清洗、繼續清洗!
洗到用力之大讓裙子脫手,掉進浴桶中發出“啪”一聲,她方才撐在浴桶邊,大滴大滴地淚珠墜落進水面中。
而后漸漸脫力,扶著浴桶邊緣坐在了地上,雙手抱住膝蓋,將頭埋了進去。
最開始是委屈到極致的小聲嗚咽,而后是控制不住的哽咽,一點哭聲傳出,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讓聲音泄露。
淚流滿面,便連睫毛都上下粘連,如荒原上一只被遺棄的小獸,獨自舔舐傷口,警惕天敵,在黑暗中低低嗷叫。
涼意侵蝕,冷得人直打顫,而遠在宮廷另一角的太監直房中,凌鳳宴屋中的溫度卻是少見的偏高。
炭盆中第一次被放滿了銀炭,熱度烘人,將他清冷的面容都灼上了緋紅。
修長的手指張開,幾塊汗巾落下,火苗竄起,他近乎呆愣的注視著火舌將汗巾吞噬殆盡,不留一絲痕跡。
就好像該如今日發生的事情一般,徹底遺忘。
但他做不到。
鴉羽長睫低垂,他嘆了口氣,起身拿出了被他經常撫摸,都變得圓潤可愛、瑩潤有光的青釉藥瓶。
這個藥瓶自沐雨慕送予他后,就被隱秘地放置,從未見過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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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玩了半晌后,他沒有選擇放回原處,而是精挑細選了一條絲線,自己編成細繩,在藥瓶瓶口系上一圈又一圈,將其懸掛在了筆架上。
還生怕毛筆挨碰到它,用手指撥弄,將左右毛筆撤了下去。
這是他每日都會用到的地方,眼一垂就能瞧見,手一伸便能摸到,再不是放在黑漆漆柜中,見不得人的樣子。
他吹滅蠟燭,伴隨著照耀進屋中的月光,懷揣著某種堅定的心入睡。
皎潔的月光亮如白晝,似乎也在恭賀新年。
可再亮的光,也有照耀不到的地方。
廢棄的宮中花園中,枯枝殘葉早就被白雪所遮蓋,此時原本應該人跡罕至,而平整的白雪,被紛亂地腳步弄亂。
若因若無,因無法忍受疼痛,而冒出的哭聲在這里回蕩,又被人捂住嘴去,喊叫不出來。
二皇子衣衫不整,臉色潮紅,將一柔弱女子推搡至假山之上,極為惡劣地在她身上留下種種痕跡。
女子偏頭躲避,卻并不求饒,被一把掐住脖頸,他湊過去道:“躲什么?咱們兩個還有什么沒干過的的?”
“嗯?怕在你脖子上留下痕跡讓人瞧見?”
“說話!”
女子只冷冷瞥他,他這才好像不好意思道:“忘了,我還捂著你的嘴,尹女史。”
尹鈺不想瞧見他一般閉上眼,又被他強硬逼地睜開。
二皇子本應是充滿執起的面龐,此時陰涔涔的,他調笑道:“你說,若是讓你同屋的沐雨慕看到你身上的痕跡,會怎么樣?”
說完,他便低下頭,意欲在她脖子處咬出痕跡來,尹鈺眸子微微睜大,劇烈掙扎,被他猛地扇了一巴掌。
喝道:“你們這些女官真是煩死了,清高些什么?嗯?我想弄,你不還是得乖乖聽話。”@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尹鈺眼眶都是紅的,瞪視著他,不說一句話。
二皇子反倒喜歡她這樣,又沒皮沒臉湊了過去,“真是的,我就喜歡看你不服,也要委屈自己不敢反抗的樣子,真讓人著迷,同沐雨慕一樣……”
“嘖,她就算了,一個被太監玩了的女人,不配在我這提名字。”
尹鈺不可置信地回望過去,二皇子卻放開了她,站在她面前道:“跪下,當初讓你將她引來你不肯,害得我沒能將她搞到手,作為懲罰,你來替她伺候我吧。”
尹鈺沒動,似是還沒從聽見沐雨慕和太監之間有事情的震驚中回過神,二皇子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把拽住她的云髻,將她整個人按在了雪地里。
“尹女史,你的家人可還在我手里呢。”
尹鈺被逼無奈仰起了頭,她的家族,投靠了二皇子殿下,她別無他法。
望著天上那輪圓如盤的皎月,有眼淚順著臉頰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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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后的第一天,澄藍的天空上萬里無云,暖陽照耀在身上,驅散一身寒意。
沐雨慕起來后,身上的異樣感比之昨夜更重了,她坐起緩了半天神,才發現對面的床榻上,有一個人形拱包,是尹鈺回來了。
再看屏風后的浴桶,她昨日倒進的水已經又重新換過一次了。
尹鈺最近愛沐浴,浴桶中總是會放水,近來洗得尤其頻繁。
新年后不用當值,身上又不舒服,時時刻刻提醒她昨日發生的事情,索性又重新躺了回去賴被窩。
懶洋洋什么都不想干,安米洛來的時候,沐雨慕和尹鈺誰都沒起。
一個睜著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一個背對著沐雨慕,不知在看墻上的什么。
安米洛將食盒放在桌上,掐腰大喊:“新年快樂!別賴床啦,我給你們帶了好吃的,快尹女史起床了,快慕慕,你也趕緊起。”
沐雨慕慵懶地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說道:“新年快樂,我不想出來,好冷,你隨便給個餅子吃。”
另一頭的尹鈺也轉了過來,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沐雨慕,卻是干不出她要在床榻上吃東西的事,撐著身體坐了起來。
一動,便會牽扯到身上的傷口,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安米洛先是給了沐雨慕一個白眼,將她們屋子中的炭盆燒上,一回頭瞧見默默穿衣服,虛弱地似是要隨時昏倒的尹鈺,頓時嚇了一跳。
叫嚷道:“你臉色怎么那么難看?尚宮局也太過分了,就可著你一個人欺負,天天不讓下值,看把你熬的,一點精氣神都沒有。”
尹鈺沒有辯解,只是瞥了沐雨慕一眼,然后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不想讓安米洛發現自己身上的傷痕。
自魚浩出事時,尹鈺大度地借銀子給沐雨慕救魚浩,就被安米洛單方面認做了朋友,沐雨慕有的她都有,一副隨時為她兩肋插刀的模樣。
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和沐雨慕自打考入宮中女官,就住在一起,深知沐雨慕為人,也羨慕過她和安米洛的友誼。
安米洛像個小太陽一般靠近她,她根本承受不住,很快就被烤化了,也成為了安米洛的朋友。
正凈著手,她見安米洛還在試圖拉沐雨慕起來,便為沐雨慕解圍道:“別擾她了,昨日她一直幫尚儀局在外忙活,天寒地凍在外面走來走去,人都累壞了。”
沐雨慕感激沖她笑笑,她回以微笑很快就轉過了臉,作為過來人她當然知道,那事之后身體的難受,但是和太監……
“慕慕,凌鳳宴托我給你送藥來著,你先吃飯然后用啊,你哪傷到了,是不是昨天在外面跑凍地生了凍瘡,我幫你上藥。”
安米洛話還沒說完,嘟囔道:“他讓我跟你說,讓你別擔心,安心休息就好,他會將事情處理好的。”
“說二皇子不會再來找你了,也不知道他從哪想出的辦法,要真不再找你,那可太好了,新年第一喜事!”
“砰”,手中的皂角沒有拿住,摔進了銅盆,四只眼睛的目光讓尹鈺如芒在背,她趕緊將皂角撿起來,有些慌張地將其放回原位,繼續洗手。
沐雨慕收回自己探究的目光,看著安米洛手中的藥瓶,一張臉幾乎要漲紅了,搶過藥瓶,幾乎是咬著牙問:“他一個太監,從哪弄來的藥?”
安米洛用一種這是什么稀奇事的表情道:“你不知道凌鳳宴在昨日宴會上大出風頭,一個太監,做得詩詞將一干文臣都給比下去了。”
她小聲道:“據尚食局統計,陛下今日用膳多用了一碗飯,你說陛下高不高興。”
能用太監打臉文臣,陛下怎會不開懷,是以,凌秉筆請太醫拿藥,太醫豈敢推辭。
沐雨慕將藥瓶塞進枕頭下,人也躺不住了,索性跟著坐起來,穿衣用飯。
三言兩句,安米洛就將氣氛炒得熱鬧了起來,她與尹鈺笑著聽她講宮里的趣事。
這樣懶散的日子,沐雨慕一共過了五日,又是同尹鈺一起打掃屋子,又是去領新衣裳,樂不思蜀,而后被通知該上值了。
重重嘆口氣,尹鈺聽聞道:“知足吧,你都休了五日了,而我只休過一天,今日恐怕又要晚歸了。”
沐雨慕一言難盡的看著尹鈺,偏生自己心里還生出了些許幸福感,果然人的幸福是要對比出來的。
尚宮局真不是人待得地方,就沒有一天能正常下值。
兩人一起上值,而后在岔路口分道揚鑣。
沐雨慕自打年前被借到尚儀局工作,就再沒來過宮正司,算算日子,都快月余了,因而回來之后,眾人紛紛同她打招呼。
“沐典正,你回來了?新年快樂。”
“是,回來了,大家新年快樂,怎么樣,忙不忙?”
正在伏桌抄寫檔案的女史們齊聲道:“忙!”
“過個年大家都瘋了,光這幾日,我們抓犯宮規的宮女就比得上之前一月的量了。”
“好在丁宮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大家輪休了,不然,好慘啊。”
“好慘啊。”
沐雨慕被她們逗笑了,打水將自己的位置擦拭了一遍,方才坐下,屁股還沒坐熱,分屬于她的兩個女史就摸了過來,一人捧著一摞卷宗。
一個道:“我的好典正,你可回來了。”
一個對她擠眉弄眼,示意她看顧典正,說道:“哎呀,我們也終于是有人管得女史了,不用什么臟的臭的活都干了。”
說話夾槍帶棒的女史叫張茜,小名茜茜,性子比較急,嘴皮子厲害,經常干沐雨慕和雯雯抹不開臉的事。
雯雯便是和沐雨慕一起審問翊坤宮兩個宮女的女官,人穩重,想得多,兩人都是沐雨慕的左膀右臂,活干得一直很愉快。
沐雨慕眼神詢問雯雯,雯雯就坐在她身側,低聲道:“典正不在的時候,顧典正總把她的活分給我們,我們還不好推卻。”
懂了,是顧典正的風格。
便道:“你們將不屬于你們的活挑出來,給我看看。”
她沒壓低聲音,因而整個屋子的人都聽見了,大家默契停了下筆,又作勢瘋狂抄寫,實則一個個眼神交換,耳朵都立起來了。
就連剛才抱怨的茜茜都險些被一口水嗆到,和雯雯對視一眼,見沐雨慕不是開玩笑,當即擼起袖子開始分活。
一大摞的卷宗,分出去一多半,險些將沐雨慕氣笑了。
顧典正還一副什么都沒聽見,沒說她的樣子道:“沐典正,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啊,現下宮正司正忙,急需你這樣的人才。”
“你不在的時候呀,我可幫你好好鍛煉了一個你的女史,她們干活啊,太不利索了。”
這話說的,她沐雨慕是不是還得感謝她?
茜茜當即就要炸,被雯雯一把拉住,示意她看典正。
只見沐雨慕嘴角的笑分毫未動,眸中情緒平靜,就那么靜靜看著顧典正,直將她看得說不出下一句話來。
沐典正方才道:“比不得顧姐,顧姐才是整個宮正司的人才。”
“噗嗤”不知是誰沒忍住笑了出來。
顧典正人倒是還能撐得住,說道:“瞧瞧我們沐典正,出去了一趟尚儀局,怎么那么會說話。”
沐雨慕輕抬下巴,示意茜茜和雯雯將那些卷宗抱給顧典正,說道:“我的人,我自會費心,就不牢顧姐操心了,這些活原璧歸趙,她們兩人能力不足,只怕給顧姐辦砸了。”
茜茜眼睛一亮,當即捧著卷宗噠噠跑了過去,“砰”放在顧典正桌子上。
一向八面玲瓏的顧典正,當著眾人的面,也有些下不來臺了,只道:“一點小活,你瞧瞧你啊,還是典正呢,要知人善用知道嗎?”
見沐雨慕不說話,已經看起了她不在的時候,茜茜和雯雯負責的卷宗,顧典正扔下一句:“果然,背靠大樹好乘涼,有人罩著就是了不起。”
沐雨慕眼睛都沒從卷宗上抬起,卻道:“那也比不得顧姐受黃司正看重。”
顧典正嘩嘩翻著卷宗,要將卷宗再還回去,沐雨慕突地抬起臉,直視過去,“顧典正,你想讓我把娘娘請來,重新分配一下我們兩個的活嗎?”
第二十九章別想欺負
空氣中凝了冰, 屋里的所有女官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像是不認識沐雨慕一般,看了過去。
不是兩位司正, 也不是丁宮正, 她說的是在錦樂宮的賢妃娘娘。
沐雨慕之前一向避諱提及她與娘娘的關系, 干活更是賣力, 生怕別人誤會她是被娘娘破格提拔, 沒有實力。
但她剛剛說了什么?
找娘娘分配工作?
顧典正也怔愣在那了,沐雨慕似笑非笑望了過去,論背景,在宮正司里, 有誰比她有背景。
曾經的自己真是太傻了, 別人都是拉著虎皮做大旗, 她卻有靠山而不用, 生生讓人踩到腦袋上!
緩緩放下手中卷宗, 她也不著急,慢條斯理端起茶杯, 發現茶杯是空的。
茜茜眼尖,立刻碰了一下雯雯, 兩人一唱一和, “哎呀,典正,快,這倒茶的活怎么能你干呢,我來我來。”
“典正, 娘娘是個好相處的人嗎?我都還沒見過娘娘呢。”
沐雨慕接過兩人獻殷勤的茶杯,輕輕拿杯蓋磕了磕杯邊, 唇邊笑意若隱若現,“娘娘啊,是個美人,至于性子……你們見到自然就會知曉了。”
說完,她又睨向顧典正,“自己的活,自己干,你說是不是,顧典正?”
她沒叫顧姐,又搬出了賢妃娘娘,態度顯而易見。
顧典正被她的話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憤憤摔了下手中的卷宗,罵向她手底下的女史,“你們干什么吃的,一點眼力價都沒有,還不過來拿卷宗,這幾天干不完就別休息了!”
任她無能狂吠,沐雨慕瞥了身邊諂媚的兩個女史,無奈道:“好了,快別裝了,干活了。”
雯雯道:“是,典正。”
茜茜揮手握拳,“典正威武!”
“還貧。”沐雨慕作勢要拿卷宗打人,兩人趕忙跑了,她垂下眸子,半晌笑了一下。
嗯,這感覺還不錯。
且自她發了遍火之后,她就發現,宮正司的人再見她時,雖還如以往般親近,但也多了三分尊敬和害怕。
怕?
怕就對了。
她,再也不想任人宰割了。
又是一日當值,雯雯帶著名單來尋她,“典正這是你讓我找的翊坤宮和尚服局、尚功局,所有女官和宮女的名單。”
沐雨慕接過翻看起來,名單十分詳盡,將對方籍貫、何時入的宮、身上有什么特征記得一清二楚。
她一頁一頁向后翻看,翻到最后才道:“還缺了幾人。”
“嗯?所有人都在了啊典正。”
“還缺,在尚服局、尚功局做工的宮女。”
一如安米洛最開始那般,在尚食局做工,歸尚食局管轄,但她們的名冊卻不在尚食局,反而歸宮女統管。
雯雯恍然大悟,“是了,各局還有幫忙的宮女,我這再去管她們再要一份名單。”
沐雨慕叫道:“不急,你先去掌管宮女入宮記錄的人那里,將分派到尚服局和尚功局的宮女做一下記錄,并且叮囑對方,誰來問都說沒有人來過。”
“而后你再去一趟尚服局、尚功局,告知她們,將宮女名字也加上,不得落下一人。”
雯雯立刻便懂了,“是,典正。”
沐雨慕將名冊壓到桌上,彎起嘴角,那日在宮宴上為她領路的宮女,逃不掉的。
雯雯辦事利索,很快就將兩份名單要來了,一經查對,果然尚服局和尚功局均少報了幾人。
“典正,你猜得沒錯。”
“嗯,”沐雨慕撐著下巴,思考片刻,而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擺,道:“叫上茜茜和宦官們,我們去尚服局和尚功局清查,既少了人,是生是死,我們宮正司就得管上一管了。”
“是!”
沐雨慕沒避著人,顧典正聽后脫口而出,“沐雨慕你瘋了,尚服局和尚功局那可是貴妃娘娘掌管的。”
沐雨慕回道:“那又如何,我宮正司本就負責糾察宮帷,現下錯處就在眼皮子底下發生,焉和能不管。”
顧典正上下看了一眼沐雨慕,而后道:“沐典正高義,佩服。”
沒理她的陰陽怪氣,沐雨慕帶人直接出了門,她前腳剛走,后腳顧典正就也跟著出了門,她要去尋黃司正,如此能懲治沐雨慕的機會,她怎能放過。
沐雨慕帶著茜茜、雯雯還有一干宦官,浩浩蕩蕩往尚服局而去。
尚服局剛被宮正司清查過一遍,此時聽聞宮正司又來了,可真是渾身上下汗毛又立起來了,她們中有的人上次被懲罰的傷都還沒好。
因而也不敢出言反對,待她們將所有人都喚了出來,沐雨慕命茜茜核對名單,這才冷眼看過。
人群中并沒有當日宮宴上的那位宮女,她命宦官將那些不在名單上的宮女帶走,壓入宮正司,等待審問。
而后轉頭對尚未散去的尚服局女官道:“我有一句忠告給大家,記住爾等是尚服局女官,不是供人取樂的女.妓。”
尚服局女官紛紛變了臉色,有那受不住的,當即就哭出聲跑走了。
沐雨慕繼續帶人去尚功局,尚功局和尚服局相輔相成,掌女紅課程、金玉寶貨、支度衣服、薪炭等事,因而沐雨慕到的時候,她們正忙著給各宮發新月的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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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功局的尚功正在盯著,見她們來勢洶洶,直接出來拒絕她們要核對人的事情,話語間極不客氣。
“沐典正,你區區一個七品典正,誰給你的權利,來我尚功局拿人?我尚功局近日繁忙,沒時間陪你玩找人的游戲。”
面對咄咄逼人的尚功女官,沐雨慕面色不變,十分平靜道:“宮正司賦予我清查后宮的權利,新年剛過,每個局都很繁忙,這并不是尚功不讓她們出來的理由。”
“要知道,這名單,是你尚功局給我的,眼下和宮女名單對不上,我宮正司需要知道這些宮女的去處,她們若是死了,那尚功局便命案在身了。”
“若是尚功執意如此,不肯將人叫出來,”她微微揚了下聲音,“那我只能認定,連尚功也牽扯其中。”
“只能待我稟告丁宮正和賢妃娘娘后,由丁宮正親自捉拿尚功了。”
尚功局的尚功因自己給出的名單缺人在前,又見沐雨慕用賢妃娘娘壓人,只能氣得揮袖道:“都停下,集合!給宮正司的女官查查!”
沐雨慕點頭,“多謝尚功。”
尚功局所有女官和宮女悉數而出,沐雨慕站在高階之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們,見茜茜一個一個將名單上沒有的人叫出來,直到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方才勾起唇。
找到了。
那日宮宴上領路宮女,低垂著頭,一張臉慘白,不敢抬眼看她。@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沐雨慕滿意頷首,“走,我們回宮正司。”
所有不在名單上的宮女都被關了起來,唯獨這在宮宴上為沐雨慕領路的宮女被單獨關押。
“吱呀”一聲,沐雨慕推門而入,跪在地上的宮女抬眼飛快的看了她一眼,又將頭垂了下去。
沐雨慕緩步走到她跟前,金邊裙擺堪堪停在她膝蓋旁,沒往前探一寸,仿佛碰到她像碰到什么臟東西一樣。
居高臨下蔑視道:“我說過,我們會再見的。”
那宮女頭低的更低了,不敢說一句話。
沐雨慕勾唇,“你叫什么名字?”
她還是不說話,茜茜候在一旁開口道:“典正,這位叫焦鶴。”
“焦鶴……”沐雨慕點頭,“是個好名字,就是可惜了……”
有的時候未盡之語最是恐怖,焦鶴顫了一下,抬起臉來,沐雨慕對上她依舊還抱有期待的目光,說道:“既已經被我找到,你總不會還在奢想會有人來救你?”
焦鶴了臉上表情便是如此,沐雨慕笑了一聲,配合宮正司審訊室,令人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她說:“那日之事我雖難以啟齒,不敢公之于眾,但絕不是你閉嘴,就能逃得過去的。”
正戳中心事,焦鶴瞳孔一縮。
沐雨慕繼續道:“你也太小看我們宮正司了,你可知,每年死在宮正司的人有多少?”
“只要我想,我有一百種、一千種方法,能將你折磨死。”
而后她睨著焦鶴道:“她既不招,用刑吧。”
焦鶴用膝蓋向前挪動兩步,帶著哭音道:“典正……便饒了奴婢吧,那日之事,奴婢向您道歉。”
候在一邊,正等著沐雨慕審案,想再次學習一下的茜茜和雯雯也是一愣。
“典正?”
沐典正除了那日被叫去翊坤宮,對尚服局的女官用刑了,可從未出現過連審問都沒審問,上來就用刑的情況。
要知道,直接用刑,那都是宮正司為了讓人開口,先將人打怕了的老方法,沐典正一向厭惡這種方式。
且沐典正破案奇怪,根本用不到行刑,單憑推測,s就能將她們所犯的事審問出來,直接下刑罰,如今這是?
沐雨慕目光掃過不動的兩人,“怎么?跟著我時間久了,連上刑都不會了?”
兩人異口同聲,“不是,典正?真要用刑?”
“不然我自己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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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和雯雯對視一眼,立刻有了動作,兩人將在地上跪著的焦鶴拉起,還未想好上什么刑,沐雨慕已經走到了刑具旁。
手指撫過每一個刑具,說道:“聽聞焦鶴你在此次尚功局舉辦的女紅比賽中獲得了頭籌,尚功局意欲將你提拔成女秀才,那想來女紅了得。”
她執起一柄鋒利的小刀,轉身笑意盈盈,繞到焦鶴背后,用小刀挑起她保養的十分好的手。
刀背劃過肌膚,讓焦鶴忍不住顫抖,“沐典正,那日之事,奴婢也只是奉命行事。”
沐雨慕沒管她說什么,說道:“據悉,每一個繡娘都視自己的手為第二條命,平日里悉心呵護,不敢讓手上有一個倒刺。”
“你說,我廢了你這雙手怎么樣?”
焦鶴急忙喊道:“沐典正!”
沐雨慕將小刀扔進雯雯懷中,“咱們宮正司是不是有一個刑罰,往指甲里扎針來著?扎刀行不行?”
第三十章我心儀她
雯雯接過刀, 她也是聽明白了,這焦鶴害過她們典正,索性道:“先用針扎一遍, 再用刀將指甲撬了便是。”
沐雨慕滿意點頭, “嗯, 如此甚好。”
焦鶴的手被茜茜壓到桌上, 掙扎無果, 痛恨道:“沐典正,你這樣同他們有什么區別?你也只敢對我用刑,有能耐,你找他們去啊!”
沐雨慕聞言道:“你說的對, 所以你們那日用勢壓我, 我今日便也用勢壓你, 多公平, 不是嗎?”
一根針扎下, 扎進去還不算,還要輕攏慢捻, 拔出復扎。
“啊!啊……典、典正!啊!”
雯雯將針從焦鶴指甲下拔出來,說道:“典正, 把她嘴堵上吧, 太吵鬧了。”
沐雨慕不知何時站在了窗邊,正透過朦朧窗紙看著外面越聚越多的人,聞言翹起唇角,“不,讓她叫, 讓外面所有人都聽見她叫。”
屋外,顧典正在黃司正耳邊吹風, “黃司正,您快想想辦法啊,不能任由沐雨慕這么胡鬧,一口氣將尚服局和尚功局全得罪了不說,還會得罪貴妃娘娘啊!”
黃司正扭頭同她道:“去,給我喊話,讓沐雨慕停手,給我出來。”
顧典正臉色一變,沒想到竟讓她傳話,不過想想如今她和沐雨慕之間糟糕的關系,也沒往外推辭,當即喊了出來。
沐雨慕在屋內聽著,只讓雯雯和茜茜繼續,別停手,自己則拉開門,頓時風雪涌入。
她道:“臣無錯,亦不會交人,黃司正若有疑問,大可去請丁宮正評判,但臣想,丁宮正與賢妃娘娘,定也認為,臣無錯。”
風雪打濕了她的藍色馬面裙,吹起了鬢角的亂發,她的背后,是源源不斷的慘叫聲。
這一刻,所有人清晰的意識到,沐雨慕不再是之前那個軟弱可欺的沐雨慕了。
風雪愈發大了起來,大到迷人眼,兩局被抓進宮正司的宮女,一個都沒有放走。
無論黃司正說什么,丁宮正都如沐雨慕所說那般,堅定地站在了她身邊。
錦樂宮內,賢妃擺弄著自己的熏香,同丁宮正道:“她心中有怨氣,你便讓她將氣撒出去便好了。”
香爐里的香,被她壓出了一個可愛的形狀,她捧起香爐道:“你瞧,這樣不是很好,她終于有點是我的人的自覺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丁宮正點頭認可,“娘娘,要不要打牌?”
“好啊。”
窗外銀裝素裹,沐雨慕將幾位她帶回來的宮女全部按照宮規罰了后,撐起傘準備回西院,走到一半發現自己忘記帶西院的鑰匙了,只能折回來。
還沒推門,就聽內里女史談論她的聲音,“最近沐典正變化好大啊,以前懲治宮女的時候,沐典正最是心軟的,能省刑罰就省刑罰,可近日完全按照宮規行事。”
“我覺得這樣才好,以前沐典正就是太心軟了,放任宮女不處罰,不會讓她們長記性的,只有罰到她們痛,她們才知道這樣不行,不然在這個宮里活不久的。”
“最近干活也麻利點,別犯到沐典正手上。”
“沐典正又不是顧典正,總喜歡往外推活,也多虧了沐典正,現在顧典正都不敢指使我們了。”
傘柄旋轉一圈,飛雪滑落,沐雨慕緩緩退下臺階,再次撐著傘走進雪地中,既然沒帶西院的鑰匙,她去安米洛那待一會兒也是可以的。
雪花簌簌,且越下越大,很快就變成鵝毛大雪,若是不及時清掃干凈,只需片刻,就能在地上覆蓋上一層薄雪。
這種天氣,是直殿監的太監們最討厭的天氣之一,不過好在魚浩已經離開了直殿監,就錦樂宮那點子地方還不好清掃。
可在乾清宮當值的太監可就只有把苦往肚子里咽了,他們不如可以伴隨陛下身邊的高大伴和凌秉筆,只能候在寒冷的外面,戰戰兢兢掃著雪。
乾清宮殿內,地暖烘烤,熱得陛下脫了外衫,只著一件明黃色寢衣,擼著袖子坐在矮榻上,同高深斗蛐蛐。
他手里拿著一根草棍,往都蛐蛐的罐子里撥弄,整個人激動萬分,“咬它,咬它,咬翅膀!”
“咬頭咬頭。”
須臾,他拿著草棍站了起來,恨不得親自下場替蛐蛐咬回去,眼見蛐蛐不敵,他開始耍賴,用手肘去推另一邊的高深。
高深任他推,也不用草棍去撥弄了,但結果顯而易見,高深的蛐蛐勝了。
陛下氣得將草棍摔在高深臉上,指著他大罵:“朕看你是故意將自己的蛐蛐養得好,不好好養朕的蛐蛐。”
明黃色的寢衣隨著陛下氣得不斷起伏的肚子,而上下抖動。
陛下身量不高,蓄著當下流行的美人蓄,濃眉大眼,此時怒目圓睜,便沒有了往日的和氣。
深居帝位的威嚴一出,屋內的宮女、太監齊刷刷跪了一地,連頭都不敢抬,唯兩人不受影響,一個是高深,另一個就是在一旁桌案后的凌鳳宴。
高深不光不害怕,甚至還賤兮兮地故意將斗蛐蛐的罐子蓋上蓋,炫耀似的給陛下看他那斗贏的大將軍。
才回道:“陛下可真是冤枉奴婢了,這蛐蛐可是陛下自己挑的。”
“再說,陛下同奴婢比什么不好,非比這個,那能陛下能斗得過奴婢嗎?奴婢可是山野間長大的,斗蛐蛐的好手。”
“陛下要比,就該跟奴婢比詩詞,百個奴婢也不過陛下一人啊。”
深在宮中從未出過宮的陛下,就喜歡高深這副對他沒大沒小,顯得兩人很親近的態度,聞言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樂開懷了。
還道:“朕早就說了,讓你好好學字,你偏生不學。”
高深苦著臉叫冤,明明一個高大到能一拳將陛下打倒的壯實身材,卻滿臉委屈,“奴婢可學不來那個。”
陛下再次被逗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凌鳳宴瞥了高深一眼,不愧是陪伴陛下多年的高大伴,膽敢在陛下敏感多疑的線上來回蹦跶,還全身而退。
殿中的人均跪在地上,唯一能在高深背后看他的人,除凌鳳宴別無他人。
高深便道:“陛下身邊有這么多讀書識字的可造之材,可卻只有奴婢一人能將陛下逗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凌鳳宴放下筆,果然伴隨著陛下的大笑聲,隨即而來的便是陛下的注視,他問:“鳳宴,你寫得如何了?”
有太監將凌鳳宴放置在桌案上的紙張拿去給陛下看,陛下一眼望去,就道句,“好字!”
而后讀完《斗蛐詩》,更是一連說了三聲好,還向高深顯擺,“你看看鳳宴。”
高深同凌鳳宴對視,皮笑肉不笑,凌鳳宴回以漠視,高深臉上橫肉抖了抖,說s道:“陛下,你看奴婢斗蛐蛐贏了,凌秉筆又詩的那么好,陛下就不想賞奴婢點什么?”
陛下道:“朕看是你想向朕討東西。”
高深拱手,表情滑稽,“陛下英明!”
陛下果不其然又被逗笑了,便道:“之前你那個宅子被收了,如今朕做主,再賞你一個。”
“多謝陛下恩典!奴婢這回也有家了。”高深跪下謝命,起來時睨了凌鳳宴一眼,無聲嗤笑。
陛下口中的宅子,便是前段時日,凌鳳宴徹查尚善監,從張忠那搜出來的宅院,那宅子實際上是高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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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當著凌鳳宴的面這樣說,無疑是高深想向他宣告,陛下對他的看重。
案子是凌鳳宴查出來的,陛下也覺得這樣不妥,便又同凌鳳宴道:“鳳宴是不是在北平也沒有宅子,朕也賞你一個。”
凌鳳宴低頭剛要推卻,就聽高深道:“陛下,凌秉筆至今還未成婚,你給他宅子,他也用不上啊。”
是的了,高深他不僅成過婚,而且還不止一個妻妾,陛下也十分支持他收養義子,娶妻過正常人的生活。
陛下一向對宦官優待,更何況是自己喜愛的宦官,聞言更是道:“鳳宴這般優秀,哪個女子不想嫁,朕看干脆宅子和女人一起賞給鳳宴,高深你說如何?”
高深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凌鳳宴回:“陛下,奴婢覺得此事還是先問問凌秉筆的意思,據奴婢所知,凌秉筆,好似在宮中有喜歡之人。”
“哦?”陛下來了興致,一向冷靜自持,淡漠疏離的凌鳳宴竟也會有傾心的一天。
“是說誰有了喜歡之人?”
二皇子同太子經太監通報入內,剛一進屋,就聽到高深的話,二皇子便嬉皮笑臉問了一句。
見他倆來了,陛下也未看太子,指著凌鳳宴同二皇子道:“鳳宴他有了喜歡之人,你說是不是有趣?”
二皇子同陛下站在一起,更像是父子,聽聞陛下的話,他牙根都有些癢,“那確實是有趣。”
凌鳳宴原本低垂下的頭,緩緩抬起,近日沐雨慕的動作,他自然也有所耳聞,原本要否認的話,轉瞬便成為了,“奴婢確實有了心儀之人。”
“咳咳!”一旁像個透明人的太子,一時驚得被口水嗆到,震驚的看向凌鳳宴。
陛下晦氣的看了他一眼,“你看看你,你同張氏成婚三年有余,也無子,如今連凌秉筆都有了心儀之人。”
太子低眉順眼,不敢爭辯,只皺起眉頭暗暗打量凌鳳宴。
卻聽凌鳳宴道:“但奴婢自知配不上她,也未曾表明心意,還望陛下和兩位殿下為奴婢保密。”
陛下不耐煩高深為他穿衣,指著凌鳳宴道:“快說說是誰?朕定替你保密!”
凌鳳宴看了眼臉色陰霾的二皇子,說道:“是宮正司女官,沐雨慕沐典正。”
“是那個,在乾清宮門前痛罵大臣的小丫頭!怎么?她為你說話,你就喜歡上她了?”
“是。”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