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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中年男子沒有想到事態(tài)會這樣發(fā)展, 愣了一下,臉上悲喜交加的神情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臉上還帶著擠出來的眼淚,被風一吹干在臉上, 仔細看還能看出一點痕跡,可是中年男子的眼神和姿態(tài)卻徹底變了。

    他直起了微微佝僂的背,淡紫的眼眸印著晏來歸沉靜的眉眼, 輕柔道:“主君,好久不見。您還好嗎?”

    晏來歸低頭看了看從中年男子手中逐漸蔓延過來,爬上他手腕的魘氣,誠實道:“不是很好。”

    那魘氣絕對不同于他們之前殺死的那些尋常魘氣,它們一接觸到晏來歸的時候,晏來歸就感覺到了皮膚上阻滯黏膩的觸感, 沒有什么攻擊性, 可是卻能讓晏來歸體內的魔氣運轉凝滯起來。

    殊靈眼神陡然凌厲,鏡懸當空朝著中年男子抓住晏來歸的手斬去, 可是如今再想把中年男子與晏來歸隔開來, 也已經晚了。

    離幾人最近的弟子們驀地直挺挺坐起身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殊靈的劍下?lián)鋪恚剖忪`收劍。

    弟子們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睜了開來, 卻是一片如墨般的漆黑。

    他們本來因為受魘氣侵蝕程度最深,體內魘氣暫時無法徹底根除, 如今倒是成了中年男子手中現成而趁手的魘氣補充。

    魘氣從他們體內驟然涌出, 人體成了容器和載體,將所有承載進來的魘氣完全釋放。

    本應該暫時安全的山莊內,誰也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這樣一幕。

    幾乎是瞬息之間, 涌出來的魘氣就羅織成了一張漆黑的大網,兜頭將山莊里所有人全部吞了下去!

    孟蒼反應迅速, 原地撐起一張保護網,將其山莊里其他普通人護在身后。

    殊靈反手把晏來歸按在自己懷里,再把鏡懸擲了出去,任由自己和晏來歸被魘魔吞噬的時候,讓鏡懸直直地往中年男子的魘境識海刺去。

    鏡懸順暢無阻地穿過了層層濃墨般的魘氣,最后刺穿了中年男子的眉心。

    中年男子似乎沒有想到殊靈對同族人類的軀體也能如此毫不留情地下手,一道紫色輕煙從中年男子流血的耳朵旁鉆出,卻被數道劍氣釘在了地上。

    殊靈冷冷道:“滾。”

    那道輕煙忽地原地散開,再重新化成了一個人形,聲音有些沙啞道:“劍尊大人真是手下不留情,對自己的同類也能如此痛下殺手,如何擔得起人族劍尊這個名號?”

    殊靈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先把氣喘勻再說。”

    被鏡懸劍氣這樣刺一下,那道淡紫色輕煙變得稀薄了不少,化出的人形也虛影縹緲,顯然并非像他表面那樣游刃有余。

    “泠見,”晏來歸手中化出明辭劍,道:“我沒有教過你們?yōu)E殺無辜,沒有教過你們棄明從暗,也沒有教過你們顛倒黑白,污蔑他人。”

    中年男子這個狀態(tài),已經不是被魘魔控制這么單純了。

    他的神智神魂都已經徹底湮滅,可是身體還保持著人形,所以這具軀體才化成了泠見能夠完全操縱的木偶。

    那道紫色輕煙化作的人形容貌昳麗,瘦瘦高高,身段卻很柔韌,身上披著一件不太合身的黯金長衣。

    衣服上面還沾著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跡,可是泠見卻珍惜得很,一直穿在身上不肯丟掉。

    泠見看著他手中對準自己的明辭劍,有些難過:“主君,您以前把我們養(yǎng)在魔宮的時候,不會用劍對準我們,也不會用血脈壓制逼迫我們束手就擒的。”

    晏來歸收回屬于魔君的威壓,道:“你以前也不會和魘魔這么親昵地沆瀣一氣。”

    也是。

    看樣子,泠見現在已經不是當初那些血脈雜糅的半魔了,連體內不多的魔族血脈如今應該也所剩無多,不然不會對晏來歸的威壓壓制毫無反應。

    “主君,他們怕您,恨您,厭惡您,歪曲您,可您才是最該被敬仰的,”泠見朝晏來歸伸出手,用一種嗔怪的語氣道:“他們這么壞,您不要和他們在一起了,他們不值得。”

    晏來歸站在原地沒有動。

    后方孟蒼能撐,護住山莊里的人應該不成問題,泠見顯然只沖他來,何況有殊靈在這里,剩下的魘魔不必他操心。

    晏來歸偏過頭,輕輕拽了拽殊靈的衣袖,道:“很久以前的遺留問題了,我來處理?”

    殊靈只是盯著泠見身上那件黯金長衣上干涸的血跡,答非所問道:“你的血?”

    “你以前也受過不少傷吧,”晏來歸道:“都是過去的事情,現在早就沒事了,不用擔心。”

    泠見冷冷看著晏來歸和殊靈如此旁若無人,陰沉道:“主君。他們欠你的,總是要還的。”

    明辭和鏡懸共同亮著光芒,撐起結界護在兩人的周身,周圍的魘魔已經將他們兩人完全包裹,徹底隔絕了外界,連孟蒼他們的身影都看不見了。

    晏來歸感受到周圍景象開始扭曲變化,光影被打碎成千萬細碎光片,揉在一起搓散攪亂再重組。

    唯有肩膀處用力攥著不讓他被魘魔拖入未知深淵的手具有鮮明的存在感,讓晏來歸勉強在周圍萬花筒一般的扭曲景象中心定。

    這是魘魔最擅長的手段,以局中人的記憶編織成一道深淵般的夢境,讓局中人沉溺其中,或痛苦或歡愉,無可自拔。

    光靠蠻力是無法將魘境打破的。

    他們被隔絕在魘魔夢境里面,孟蒼那邊再次斷聯(lián),不知情況。

    泠見道:“主君,您不該小看我。”

    他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緊緊盯著晏來歸,笑道:“那些丑陋的人族,不能害我們至此,還歲月靜好數百年啊。”

    晏來歸抬手將明辭劍召回手中,道:“冤有頭債有主,欺負一些不知道的人很沒品,要替我鳴冤,為什么不向罪魁禍首動手?”

    泠見嘆了一口氣,微笑道:“主君還是這么善良。您放心,會的。總得先讓他們知道才是吧?”

    晏來歸并不如何高看泠見,但他一定不會小看魘魔。

    這種突然出現在大陸上,并且從一出現就被大陸上所有種族生靈共同仇視卻還存活至今的外來物種,必定不會輕而易舉地就被打敗。

    當初泠見和其他半魔死在了魘魔手中,其他半魔不見影蹤,泠見卻還能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不受魔君血脈影響,能操縱魘魔,是什么物種已經不重要了。

    反正不會是原來低微的半魔就對了。

    晏來歸抬手按在他周身的屏障上,道:“你若顧念舊情,不動這里的人,讓魘魔撤離,我撤掉自己的護體屏障跟你走。”

    殊靈攥住晏來歸肩膀的手瞬間收緊,手背青筋繃起,活生生氣笑了:“晏來歸,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孟蒼顧好大后方,他在這,晏來歸也在這,還弄不死一個泠見?

    要他獻祭個什么!

    晏來歸:“……”

    晏來歸大呼冤枉:“過過過,當然過。”

    他又不是什么不知深淺的愣頭青,能跟著去,肯定是對自己的后路有信心的,怎么可能不管不顧往前沖。

    他的確很想知道,魘魔給了泠見什么,能在當時那樣斷了氣的情況下,還能讓泠見變成現在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而且這不是還有尚未說出口的,泠見不顧念舊情的方案二么!

    第42章 第 42 章

    泠見笑了一下:“我答應您, 不傷害這里的人,您也答應我,跟我走, 不許出爾反爾。”

    烏云密布的天空之下,旋轉涌動著巨大的黑色漩渦,正緩緩覆蓋過頭頂, 將天光完全遮蔽。

    孟蒼第一次覺得之前處理的魘魔如此簡單。

    那些漆黑如墨的氣息原地化作了不人不鬼的形狀,向他們步履闌珊地壓了過來,一劍斬碎無數,又有無數魘魔新生,像是根本消耗不完一樣。

    這些是完完全全是魘魔化作的形體,比它們控制生靈軀體而成的那種魘魔更加難以對付, 一旦沾上, 就會感覺到魘魔那一端無窮無盡的吸力,幾乎要把神魂都扯出來。

    一沾上那粘稠的墨色, 渾身靈力都阻滯不少, 只要碰上一點, 就會有源源不斷的麻煩,急難甩脫。

    它們緩緩爬過孟蒼撐起的防御結界, 無孔不入地侵蝕破壞,劇烈消耗著孟蒼體內的靈力。

    那一端, 晏來歸在背后輕輕握了一下殊靈的手, 離開的時候十分湊巧地碰了一下他腰間的魔君令牌。

    殊靈低頭,眼神在“來歸”二字上劃了過去。

    那塊寫著晏來歸名字的令牌在殊靈的腰間微微晃蕩了一下,引起了泠見的注意。

    他眸光落在令牌上面, 習慣微笑的假面終于忍不住露出了一絲裂痕:“主君……您竟然,連魔君令牌都給了他?”

    晏來歸聞言抬起頭:“是啊。怎么了嗎?”

    “……”

    見泠見又不出聲了, 晏來歸便道:“我要看著你將魘魔全部收回,離開彌靈州。”

    泠見無可無不可,抬手打了個響指,山莊內遮天蔽日的魘魔便迅速消散,鉆回了泠見的體內。

    然而只有山莊內的魘魔消停了,山莊外,彌靈州內,尚有魘魔肆虐。

    晏來歸和殊靈周圍的魘氣自動分開一條道路,泠見站在前方,禮貌道:“主君請。”

    意思很明顯,他可以先做退步,晏來歸也得給出相應的動作。

    晏來歸聳了聳肩,抬手收回明辭劍,順著魘氣分開的道路向泠見走去。

    屏障一被撤去,周圍的魘魔瞬間開始蠢蠢欲動向往晏來歸身上纏繞,可是在觸碰到他的前一刻,驀地撞上了一道無形的精神域。

    晏來歸緩步向前走,道:“把時愉周圍的魘魔也撤了。”

    泠見平等地對所有人族抱有偏見,所以極其不情愿,道:“主君,人族沒有一個好東西,不配您這么掏心掏肺。”

    晏來歸耐心道:“你家主君好不容易有個這么喜歡的,沒辦法啊。”

    “……”

    泠見恨恨地看了殊靈一眼,揮手撤掉殊靈周身圍繞的魘魔。

    晏來歸這才收回精神域,主動讓魘魔纏繞上他的手腳。

    在他離開之前,殊靈忽地拉住晏來歸,指腹晏來歸的手腕內側用力摁了一下。

    被殊靈按過的地方驟然燙了一下,隨后恢復了原樣,晏來歸好奇地看了看,卻沒有看出什么東西來。

    孟蒼那邊壓力驟減,在周圍漆黑涌動的魘氣莫名其妙散去之后,同樣看見了晏來歸那邊主動讓魘魔纏上來的場景,愕然地大聲喊道:“魔君?你去哪?”

    泠見用魘氣把主君纏了個死緊,把人請了過來之后,這才終于欣然不少:“主君,您放心,我不會害您。”

    “真的嗎?”晏來歸姿態(tài)倒是挺放松的,他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在泠見身旁,微微抬起手給他看。

    粘稠的魘氣一直縈繞在晏來歸的周身,對他虎視眈眈,晏來歸白皙修長的手指上也同樣吸附著一團似乎想要將他拆吃吞盡的魘魔,如有生命般緩緩蠕動著。

    接觸皮膚的地方不知何時生出了尖銳的部分,扎入晏來歸的皮膚之中,有溫熱新鮮的血液涌出創(chuàng)口,滴滴答答了落了下來,被下方浮動的魘氣悄然吞噬。

    泠見臉色一變。

    晏來歸抬手仔細端詳著,任由血順著形狀優(yōu)美的腕骨流入袖中,抬眸將泠見的神色盡收眼底,輕聲道:“你不會害我,它可不一定呢。”

    泠見似乎極為生氣,伸手將扒在晏來歸手上的魘氣揪了過來,用力攥掌捏碎,臉色難看道:“……主君,奴的失誤。”

    一急,有些稱呼就忘記改了,還是那個容易著急的性子。

    晏來歸眼神落在那些被捏碎的魘氣身上。

    拋開泠見現在是什么物種不談,如今泠見與魘魔關系匪淺,能夠操縱魘魔的同時,對魘魔的殺傷力并不弱。

    他們斬殺魘魔的時候,即使將魘魔千刀萬剮,那些碎裂的魘氣也能如墨水般聚攏粘合起來,不刺穿本源根本無法徹底消滅。

    可那些被泠見用力狠攥的魘氣當場便灰飛煙滅。

    晏來歸若有所思。

    泠見低眉順眼地拿過晏來歸的手腕,就要給他止血,連碰到晏來歸的時候都只敢輕輕捏著那一塊腕骨,生怕多冒犯一點。

    可是晏來歸卻抽回了手,道:“不必了。”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細小的傷口在魔族強大的自愈能力下迅速愈合,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泠見一愣。

    隨后他輕輕低下眼眸,遮掩眼中的失落,復又揚起笑臉,乖順道:“主君,走吧。”

    不知泠見做了什么,晏來歸周身的魘魔即使蠢蠢欲動,也沒有再像之前傷害他那樣僭越半步,就這么牢牢鎖住晏來歸周身大穴,讓他無法動用魔息反抗。

    “你現在算是活著,還是死的?”晏來歸攏著袖子緩步走著,語調悠閑,像是一場許久不見的故人敘舊。

    泠見想了想,老實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半死不活吧,我醒來就這樣了。”

    魘魔害死很多人,他不喜歡魘魔,可是魘魔的確讓他起死回生,并且讓他擁有了曾經不敢想的……力量。

    “但我可以確定的一點是,”泠見開心道:“主君,我再也不會成為您的拖累了。我想救您。我不能看著您就這么活生生地被他們害死。”

    “……”晏來歸垂下眼眸,慢吞吞地噢了一聲。

    也不知道這孩子被灌了什么迷魂湯。

    與虎謀皮不是什么好事。不被吃得連渣都不剩,就已經很好了。

    山莊里的孟蒼指著晏來歸離開的背影,在殊靈面前急得都要跳起來了,然而殊靈卻只是攔著他,站在原地不曾動作。

    "泠見。"

    晏來歸停下腳步,輕輕開口。

    泠見也停在了他的側后方,道:“主君?”

    行走的過程中,泠見的腳步始終后他半步,不曾逾越半步。

    泠見很喜歡這個角度。

    他為了給家里老父母和幼妹討一口吃的,自作主張把自己賣了,從一開始咽下血逼自己低頭,最后把自己磋磨成了那些上位者口中的尤物。

    賤命一條而已,沒有什么所謂的,只是主君偏要把他們拉出泥潭。

    泠見從前有多恨自己卑躬屈膝,現在就有多喜歡在主君身旁卑躬屈膝。

    那樣主君就會花多兩分心思,專門揪他出來嚴肅談話。對那時候的泠見而言,能多聽主君與他說說話,都已經是天賜的萬幸了。

    只是用過一次,他就不再表現得太過分了。

    像這樣,只是后主君半步,用仰視的角度來看他就已經足夠了。

    主君總是被其他事情絆住心神,縱然很想吸引主君的注意,可他再怎么沒底線,也不該讓自己成為主君耗神的原因。

    主君不許他們這些血脈低賤的半魔稱奴稱妾,不許他們自怨自艾,想要他們以正常魔的身份好好活著,隨便怎么樣,活著就好。

    那段時間主君還未正式繼任魔君,外面總謠傳主君私用魔淵之心,要向他討說法,因此主君身上隔三差五就帶著血氣,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主君不肯說,他們也沒辦法知道。

    人族討厭他,魔族內部也不見得多喜歡他,可是主君每天還是笑吟吟的,窩在魔宮里過得悠然自得,還總是喜歡撿一些流浪小妖回家,沒事的時候一抱就是一整天,魔宮之內去哪都揣著。

    他們這些被留在魔宮里的半魔想為主君分擔分擔,自動自覺擔起了喂養(yǎng)照顧小妖們的職責。

    有時候主君要出門處理突發(fā)事情,小妖們從他的身上跳下來,有一只在晏來歸身上待得最久的小貓妖便吧嗒吧嗒跑過來蹭他們,帶著主君身上殘存的體溫,蹭得泠見心尖都在顫抖。

    他太臟,也只能用這種方式,離主君近一點。

    而現在,他有了站在主君身邊的能力,慶幸老天垂憐。

    因此當泠見注意到的時候,晏來歸收回去的明辭劍不知何時從身后悄然抵住了他的后心。

    晏來歸靜靜凝視著他,道:“泠見,你該知道魘魔不是什么好東西。”

    泠見沉默了半晌,忽地笑了起來,兩顆尖細的犬牙若隱若現:“主君。我是您一手帶出來的,當初您讓我們看的書卷,我半分懈怠都不敢有。”

    所以……他就知道以主君的性格,一定不會束手就擒,坐以待斃。

    “您想討的公道,想做的事情,我替您來,”他語氣輕柔道:“只是回頭的話,就算了吧。”

    為時已晚。他回不了頭了。

    話音剛落,魘氣驟然刺入晏來歸后頸,徹底封住他最后一道關竅,將晏來歸體內所有魔息驟然抱死。

    彌靈州內所有的魘氣共享著晏來歸方才滴下的血,原地織成了一張魘魔夢境,將州內所有人都籠罩在內。

    與此同時,明辭劍身縮成巴掌大小,徹底沒入泠見的后背。

    周圍魘魔驟然凝固。

    泠見嗆咳幾聲,捂著嘴,卻沒有血,只有散如煙的魘氣流出來。

    泠見的心臟被明辭劍刺穿定住,周圍供他驅使的魘氣驟然失去了指引,因此顯得松散不已,沒有半點吞噬人的能力,伸手一揮就散。

    明辭,魔君伴隨血脈而生的本命武器,與他心神相伴。

    難怪能夠來去無痕。

    可惜主君還是心軟,動手終究慢了一步。

    晏來歸眼前驟然黑了下去。

    泠見本想伸手去接,可是下一刻卻被一柄雪白的長劍干脆利落地斬斷了雙手。

    殊靈把人護在懷里,鏡懸順著明辭刺入的地方再次洞穿,泠見神色閃過痛楚,連動作都遲緩了不少。

    雙手是魘氣所化,痛一下還能再生,心臟是他控制魘魔的關竅,晏來歸只想鎮(zhèn)住他控制魘魔的能力,殊靈卻是真切想他去死。

    不過那怎么可能呢。他好不容易活了過來,才不會心甘情愿就這么去死。

    泠見按著心口,臉色慘白,卻還是笑著低語道:“你,還有你身后那些人,好好看著。”

    話音剛落,彌靈州上方的魘魔夢境就驟然將所有人卷了進去。

    第43章 第 43 章

    那魘魔夢境無形無影, 根本不受防御陣法影響,即使被攔在外面,也能通過地上躺著昏迷不醒的人悄無聲息鉆出, 孟蒼等人根本防不勝防。

    若說晏來歸那一劍讓泠見失去了大部分魘魔的控制,那么殊靈那一劍則讓泠見成功重傷,必須得回魘魔封印地修養(yǎng)。

    他如今和魘魔共享本源力量, 殊靈殺不死他,頂多能讓他重傷罷了。

    心臟被鏡懸戳成泥他都還能有救,這就是魘魔的厲害之處。

    泠見早已經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活人了。

    只是心臟受損,泠見已經沒有能力從殊靈手里搶走主君了,這次本來應該勢在必得,沒能帶回主君是他的失誤。

    泠見咬牙, 抬手將鏡懸拔了出來, 原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殊靈按著晏來歸的肩膀,掌心靈力一震, 就將晏來歸身上的魘氣禁錮全部震碎。

    周圍的魘魔因為泠見的重傷, 織成的魘魔夢境沒有殺傷力, 雖然依舊無法用蠻力打破,但是人被吸進去走一遭, 等到剩余魘氣消耗完全,自然也就出來了, 無須多操心。

    倒是晏來歸。

    殊靈在漫天魘氣中原地坐下, 雖然生氣晏來歸這種自作主張的行為,但現在晏來歸畢竟還是昏迷的傷者。

    再怎么生氣,也不該對傷者斥責動手或者發(fā)脾氣。

    殊靈面無表情地低頭, 捏開晏來歸的唇角,把上次特地進貨的魔族特用傷藥一股氣全部倒了進去。

    丹藥入口即化, 晏來歸昏迷之中忍不住嗆了幾下,臉色因為全身魔氣凝滯而顯得有些蒼白。

    咳那幾下像是什么重傷將死之人一樣,殊靈本來要去捏他鼻尖堵他呼吸作惡泄氣的手頓了一下,最終還是收了回來,在晏來歸后頸很快愈合的泛白淡疤上輕輕摩挲。

    晏來歸覺著癢,無力的手下意識攥住殊靈的衣角。

    他似乎感受到了誰無形的怒火,昏迷之下依舊本能地在殊靈懷里蹭了幾下,看起來格外讓人心軟。

    殊靈氣得牙癢癢,卻拿他毫無辦法。

    魘魔夢境已經開始侵入殊靈的識海,殊靈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

    晏來歸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身體輕飄聊的,好像要飛起來,可是腰間始終有一條線圈著他,不讓他徹底離開。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驟然驚醒坐起的時候,先被什么東西掉落在被子上的墜落感吸引了過去。

    那軟軟的一團驟然從晏來歸胸膛上掉了下來,迷迷糊糊被摔醒,委委屈屈地咪了一聲,睜開眼睛,和紫眸魔君對上了視線。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小貓,毛發(fā)蓬松漂亮,脊背上長了一雙羽翼豐滿的翅膀。

    飛天小貓睡覺的時候翅膀一般都會蜷縮起來,只是驟然襲來的墜空感讓小貓的翅膀炸了出來,可憐兮兮地扇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掉在半空之中。

    飛天小貓委委屈屈,控訴地朝著晏來歸咪嗚了幾聲。

    晏來歸有些恍惚,不過身體的本能讓他不經大腦就已經伸出手去揉著小貓毛茸茸的腦袋,飛天小貓被搓搓腦袋搓開心了,也不計較在晏來歸胸膛上睡得好好的,半路突然彈射起飛的事情了。

    小貓喉間呼嚕著,抬爪按住晏來歸的手指,探頭過去,蹭蹭。

    晏來歸還有些困倦,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腰間有一根無形的線,一直在緊緊錮著他,可是晏來歸伸手摸去,卻什么都沒有。

    飛天小貓?

    他現在不是已經離開了魔宮,和誰去了……

    誰?去了哪里?

    晏來歸茫然呆住,腦子斷片。

    下一刻,他自己自動明晰了:

    噢。他剛穿過來不久,剛遭遇過一睜眼就要命的內部刺殺,躲躲藏藏逃命,在禁地里重傷初愈后,重新回到了魔宮。

    晏來歸記得那天將原主當場弄死的魔族的臉,按照這里的話來說,就是魔域七大領主,其中的五位。

    還有兩位,一個是原身,一個是剛成年不久,修為不太夠所以沒有參加的新任領主。

    這具身體在晏來歸穿來的時候已經斷氣了,可不知為何,當他的靈魂被拽進來的時候,這具身體就在無形之中悄然發(fā)生了一些改變,與晏來歸在原來世界的身體一模一樣,毫無差別。

    晏來歸在禁地被李娘一家撿回去癱在床板上等傷勢愈合的時候,想了又想,還是沒能明白為什么會發(fā)生現在這種事情。

    他的腦內只有繼承過來的原主修為和記憶,還有模糊的劇情。

    是的。這個世界是一本書,他穿的只是一個爛爛的配角炮灰。

    還是個快死的炮灰,讓晏來歸一個沒見過血腥場景的病死者強行體會了一番差點被人殘暴弄死的感覺。

    和這個炮灰工具人角色相關的劇情像是被強行灌輸進了晏來歸的腦海里,很生硬,像是讀了一本殘缺不全,只剩結尾幾頁的小說一樣。

    他只知道原身的作用只是在結尾用來對主角受強取豪奪,然后順理成章死掉,再多有用的信息就沒有了。

    之所以拉晏來歸進來,只是因為原身出了意外,不知動了什么歪腦筋,自己監(jiān)守自盜,把魔淵里的魔淵之心私自盜走用掉,當做投名狀給了這個世界被封印的大boss,讓boss有一部分力量提前跑出來了。

    晏來歸很迷惑,非常迷惑。

    他有點不想接這個爛攤子,但是總不能死回去。

    原身修為還挺高的,輕易死不掉,想死估計還得受很大的罪。

    晏來歸怕疼,雖然不是很想活,但也沒有那么想死。

    但是如果把他拉來異世界,要他各種遭罪只為替天道把劇情拉回來,拉回來后還要他按照結局死在主角手里,那晏來歸實在是不太想當冤種。

    現在死回去,和受苦受累打幾十年白工再死回去,哪個更劃算晏來歸還是分得清楚的。

    不過,這個世界的天道似乎感知得到他的想法。

    自從晏來歸開始思索怎么樣能無痛弄死自己的時候,他躺在庭院里面能被青鳥銜著不慎掉落的市價五十萬魔石一顆的冥海夜明珠砸到。

    抱小貓出門溜達,能被莫名其妙長在大路上的天山雪蓮伸出伴生藤絆到,晏來歸和小貓原地看著搖頭晃腦往他儲物戒里爬的天山雪蓮,沉默了很久很久。

    晏來歸隨便找了處陰涼地坐著,吸兩口乖巧呼嚕的小貓,抬頭一看天都黑了,絕跡已久的珍稀靈獸星隕白虎站在他們面前,親親熱熱地伸出滿是倒刺的舌頭舔了過來。

    一只前爪就能把一人一貓拍成肉泥的體型把光線全部遮完,傳說高傲強大的星隕白虎快樂地給晏來歸和他懷里嚇到炸毛的小貓?zhí)蛎镁薮蟮拿兹啄X袋抵著晏來歸蹭,一副想要和他回家的模樣。

    但家里確實養(yǎng)不下這么大只的白虎,真把星隕白虎帶回家,打個滾都能把魔宮壓塌。

    晏來歸就這樣不小心撿了很多稀奇古怪價值不菲的稀世珍寶,那個時候晏來歸就隱約明白了天道的意思。

    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測,晏來歸回想著原主領主加魔淵血脈準魔君的身份,試探著開始接手魔族業(yè)務。

    他去了一趟原主撒手不管多年的溪日領地逛了一圈,把在里面占山為王肆意妄為的地頭蛇收拾了一頓,再把天道送的各路寶物換了魔石,全部砸在了溪日領地里。

    溪日領地的大祭祀看著晏來歸跑上跑下忙著收拾騎在底層魔族頭上作威作福的地頭蛇,收拾完還親自上門請教他如何規(guī)劃建設領地,那雙被布帛蒙住的眼睛轉向了晏來歸。

    不多時,大祭祀的布帛忽地滲出了血,晏來歸暗自心驚了一下,不過大祭祀似乎不以為意,轉過身換了一條新的干凈布帛,對他微笑了一下,開始教他怎么把魔石用在刀刃上。

    溪日領地的大祭祀一脈全都知識淵博,擅占星卜卦,來歷不明,歷來是魔君御用的先生。

    晏來歸和先生請教的次數多了,也便熟了起來,先生甚至還會微笑著打趣道,晏來歸是第一個沒有動不動就用砍頭丟魔淵里喂巖漿來威脅大祭祀別教魔君做事的魔淵血脈。

    晏來歸清了清嗓子,沒敢說話。

    當天回到魔宮,飛天小貓咪嗚咪嗚地飛出來迎接他,第一件事是興奮地扇著翅膀叼晏來歸的手把他帶去庭院。

    然后晏來歸就看見了據說能夠起死人肉白骨的萬年參精,大大咧咧地在魔宮的院子里拍著肚皮曬太陽。

    看見晏來歸來了,也不跑,原地翻了個身想伸懶腰,因為太胖爬不起來,還是飛天小貓湊過去把參拱起來的。

    那時晏來歸就明白了天道的意思。

    按照劇情人設做應該做的事情,報酬,多多滴。打幾十年白工還要死回去,是不可能滴。

    給天道打工很有前途,生活有了盼頭,好處是實打實的,晏來歸干脆就這么當著了。

    當天,晏來歸睡了一個格外安穩(wěn)的覺,第二天神采奕奕地回了一趟禁地。

    他從禁地養(yǎng)完傷出來,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去了,雖然晏來歸也很奇怪為什么禁地里會有活魔,還就只有他們那一村的魔,但他畢竟受魔恩慧,如今突然暴富發(fā)達了,怎么說也得回去回報一下。

    第44章 第 44 章

    修真界所有大大小小的宗門都收到了神域張貼推送出來的一則懸賞令, 發(fā)布者已匿名。

    內容是魔君私自動用邪術,將魔域邊緣居住著的普通魔族煉制成活死魔,禍亂人族邊境, 危害嚴重,希望各路能人志士能夠出手相助,鏟除活死魔, 搗毀藏污納垢的禁地。

    如有成功摧毀者,十萬上品靈石酬謝,可兌換其他寶物。報酬可議,只多不少。

    這是以神域公章公示出來的懸賞令,發(fā)布者已經提前將十萬上品靈石匯給了神域,用神域的信用做背書, 可信度自然極高, 不怕被騙。

    十萬上品靈石,已經是其他中小宗門幾年的總收入。

    而這一句報酬可議, 可比十萬上品靈石的含金量高多了。

    上品靈石是人族領域最頂尖的通用貨幣, 靠動腦筋出賣體力努努力也能換到一兩顆, 但是價值十萬上品靈石的寶物資源或武器丹藥,可不是普通人努努力就能得到的。

    不出意外, 林倚發(fā)完懸賞令的那一刻就收到了很多應答的回信。

    他把用來發(fā)布懸賞令的身份令牌放回儲物袋里,在儲物袋的遮掩下不動聲色地銷毀, 做完這一切之后, 肩膀卻被人從身后拍了一下。

    “小倚啊。”

    林倚居然沒有察覺到那人何時出現在他身后的。他面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可是心里已經悚然驚了一下。

    他轉過身去,臉上和善的笑容已經端了起來:“怎么了?”

    說完, 他才終于看清了身后人的臉。

    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老人臉,臉上滿是皺紋, 胡子花白,可是一雙眼睛卻明亮無比,精神矍鑠,根本看不出多年帶傷帶病的樣子。

    是玄天宗前任老宗主,孟謙。

    林倚和老宗主不熟,只是在他退休前見過幾次,之后老宗主常年閉關,他就更沒有見過幾次了。

    論輩分,孟謙的確是宗里為數不多能喊他小倚的人了。

    林倚方才銷毀身份令牌的動作很隱蔽,所以并不擔心被老宗主發(fā)現端倪,笑著說道:“孟老宗主,您老身體可還好?出關了居然也一聲不吭,晚輩要是知道您出關了,一定提前備好禮物恭賀宗主出關。”

    老宗主笑瞇瞇地拉著林倚邊走邊聊,感嘆道: “小倚,你也是副宗主了,我不過是個退休又病重的老頭子,不必行此虛禮。”

    林倚道:“孟老宗主福如東海,定能長命千歲。”

    孟老宗主揣袖:“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呢,還年輕,前途大好啊!”

    林倚靦腆地笑了一下,心下卻納悶這死老頭子怎么這個時候出關。

    老宗主感慨:“你說,人活著為了什么呢?浮名浮利轉頭空,金山銀山作墳堆,為了這些東西不擇手段拋掉良心,真的值得嗎。”

    林倚含笑道:“毫不費力地擁有過,當然能輕松做到視其如糞土。孟小宗主出身優(yōu)渥,應當也沒有體會過一把米煮三頓,看著自己的親人被別人踩在腳下隨意侮辱的感受吧。若是他的話,自然是不會追求這種俗物的。”

    孟老宗主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說話了。

    *

    晏來歸每做好一件原身應該做的事情,就會很不小心地撿到好東西,身價飆升,儲物戒都快塞不進去了。

    收人這么多好東西,晏來歸也不好不干活,便暗暗記著最后要搶人幫主角攻受達成生命大和諧的劇情。

    他莫名其妙掏出一大堆魔石用來建設溪日領地的事情很快就在魔域里傳了開來,其他領主本來半信半疑,后來發(fā)現自己扎根在溪日領地的勢力全都被拔出了,他們這才回過神來。

    魔域眾魔都驚訝于溪日領主的轉變,這就好像看到一個逼良為娼的惡霸某一天不僅金盆洗手了,甚至還把其他逼良為娼的惡霸狠揍一頓一樣令人不可思議。

    他們怎么也想不明白溪日領主怎么就突然腦子變好了,思來想去,只能歸咎于其他領主的一頓刺殺成效顯著。

    羽珞領主剛上任不久,比較看不懂魔眼色,還愛四處打點。

    他心生一計,就往溪日領主家里塞了幾個干凈的半魔,想著提前探一探這任魔淵血脈的喜好。

    雖然最后被晏來歸千里迢迢找上門來好好談了一頓,回家又被大哥狠狠揍了一頓,但是看晏來歸最后沒有把半魔歸還回來,羽珞領主黎倦腫著臉復盤半晌后,認為自己此舉做得還是不錯的。

    晏來歸糾結半晌,耐不住半魔們的哀求,還是把他們留在了魔宮。

    這樣他離家的時候,家里的小妖們也好有個照顧。

    做完這一切后,晏來歸那日被刺殺落下的重傷也差不多養(yǎng)好了。

    他熟練地鉆過禁地的禁制,來到李家村。

    說來也奇怪,禁地周圍寸草不生,晏來歸每次進出都覺得一股冷嗖嗖的陰風直往脖頸里鉆,怪滲人的。

    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天道加持,后來晏來歸回到魔宮之后,才知道這處禁地不僅偏僻,還只有魔淵血脈能夠不受阻攔地通過。

    意外地撿回了一條命。

    門口的大黃豎著一雙尖尖的耳朵,親親熱熱搖著尾巴往晏來歸身上撲,晏來歸摸摸大黃腦袋,跟著大黃往里面走。

    當晏來歸的身影消失在禁地里面后,幾個身材高大的高階魔族也悄然出現在了禁地面前。

    為首的魔族皺眉道:“他怎么又進禁地了?里面連個活魔都沒有,據說是用來關邪祟惡靈的。他進去干什么。”

    一行總共五位,都是魔域目前一等一的高手,正是其他五位領主。

    汀白領主黎今抬手撫上腰間的斧柄,自言自語道:“連先生也糊涂了?居然會重新相信這樣一個甚至得不到魔淵承認的魔淵血脈。”

    他不關心晏來歸進去干什么,他們能殺這個叛魔一次,就能殺他第二次。

    能蠢到勾結魘魔背叛魔族,難怪得不到魔淵的承認。

    鴉漆領主上前一步,抬手往禁地門口丟了一片鴉羽。

    不出所料,那片鴉羽在觸碰到禁制的一瞬間被上面涌出的黑氣纏繞絞殺,碎成了一片飄羽。

    除了魔淵血脈,其他魔根本進不去。

    黎今垂下眼眸,道:“等他出來。”

    ……

    李家村里的魔族都很熱心腸,晏來歸之前渾身是傷癱在床上的時候,其他村民輪番過來提著東西瞧一眼。

    看見李娘撿回來的年輕魔族還挺俊,甚至回家把自家沒有婚嫁的兒子女兒都抓過來一起瞧一眼,熱心表示想給晏來歸介紹一下。

    晏來歸被這么直白的話語嗆了一下,面面相覷,憋了半晌,紅著耳尖尷尬又不失禮貌地表示,傷狠了,沒法人道,不耽誤各位了。

    眾魔可惜得直跳腳。

    晏來歸:“……”

    村民們把自家壓箱底的存貨都掏了出來,給晏來歸兩天一小補三天一大補,眼巴巴地想看晏來歸身體如何,可惜晏來歸實在不太會應對這種場面,傷勢痊愈到能下地了,就忙不迭地逃了。

    實在是熱情難卻。

    如今見晏來歸重新回來一趟,村民也知道晏來歸面皮薄,便不打趣他了,知道他傷勢好全,便放下心來,叫他來家中坐坐,吃個飯再走。

    晏來歸笑著寒暄一番,每家每戶地走了一遍,溫聲詢問他們是否愿意遷出李家村,去溪日領地定居。

    溪日領地比李家村更適合定居,那里土地富饒,魔氣豐富,適合修煉不說,老年魔族養(yǎng)老也很舒服。

    魔氣豐富的地方,對魔族生存起到的益處一定是比魔氣稀薄地方好的。

    更何況那是晏來歸的領地,基礎設施更加完善,他也能即使照顧到。

    李家村整個村子一直隔絕在外,也不是個辦法。

    如果不愿意也沒關系,晏來歸手里有富足的魔石,能幫他們把這里修繕一番。,改善一下生活不成問題。

    晏來歸知道這個提議有些冒昧,畢竟李家村祖祖輩輩都在這里定居,讓人家遷出來,老一輩不一定愿意。

    他本來做好了大家發(fā)火的準備,如他所料,村民們出奇一致地沒有答應,但卻也沒有生氣。

    晏來歸回到李娘家,和李娘也說了這件事,可李娘卻也只是欣慰又遺憾地說:“不用啦。”

    她笑著道:“我們來歸,一定是一個很好的領主吧。真好啊。”

    他們不愿意,晏來歸也沒辦法,然而李娘她們卻連魔石都不要。

    這回晏來歸是真的詫異了。

    李村所有魔,全都不約而同地婉拒了,連一顆魔石都沒收。

    銀兩也不要。

    之前晏來歸在家里的床頭柜偷偷塞過銀兩,那還是他背著人,還萬般叮囑三只小幼魔不要說出去這才沒被發(fā)現的。

    李大抱住晏來歸的手臂,嘟嘟囔囔道:“我們用不上嘛,小晏哥哥,你自己留著用。”

    那是晏來歸第一次覺得不對。

    李娘還是照常留他在家里吃飯留宿。

    李大很黏晏來歸,無論做什么都要纏著他,晏來歸想著反正沒事,出門的時候淘了幾本手作書,坐在庭院里,徒手搭了一個秋千。

    三小只哪里見過這種玩意,興奮的尖叫聲都快把房頂給掀了,挨個抱著晏來歸在他臉上響亮地親了一下:“謝謝小晏哥哥!”

    晏來歸笑了一下,試過秋千足夠結實之后,便挨個把他們抱起來放在上面,站在后面給他們推秋千。

    當天,三只幼魔瘋玩了大半天,心滿意足地被李爹拎去洗澡,爬上床后迅速栽倒,睡得天昏地暗。

    天天被自家精力旺盛的崽子纏得頭疼不已的李娘終于有機會歇著了,閑下來還能點燈練一下自己喜歡的繡工。

    然而在臨近月末的某一天,李娘卻忽然把他拽到了一邊,有些歉然地說道:“來歸,有幾位親戚要來家里住幾天,家里地方不夠,你能不能先回溪日領地住幾天呀?”

    晏來歸怔了一下,隨后道:“當然可以,我占了家里這么大一張床呢,天天在娘這里蹭吃蹭喝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李娘實在怕他多心,連忙解釋道:“娘沒有嫌棄你的意思,只是遠房親戚要過來,確實不好冷落他們,所以想和來歸商量一下。”

    晏來歸彎了彎眼眸:“我知道。”

    他和李娘和幼魔們道過別,出了李家村的門口,摸了摸大黃的腦袋,離開了。

    李娘看著晏來歸漸行漸遠的修長身影,眼神里有些不舍。

    入夜。

    晏來歸隱著氣息,百般聊賴地縮在不遠處的一處巨大巖石上打哈欠。

    家里的幾只小妖有半魔們在照顧,他不回去也不用擔心它們餓死。

    李娘那般突兀又勉強的借口,晏來歸一聽就知道事情不對。

    他之前在李娘家里養(yǎng)傷養(yǎng)了大半個月,也沒見李家村里誰出遠門了,亦或是哪家有親戚過來。

    李家村就這么大,大家祖祖輩輩都在這里生活,此處如此偏僻,晏來歸林林總總住了兩個多月,也沒見他們與外界有任何的往來。

    晏來歸本來還在憂心李家村與世隔絕將來可怎么辦,現在李娘卻告訴他有遠房親戚要過來。

    哪門子的遠房親戚?

    怕不是村子里有什么麻煩,所以要提前支走他。

    晏來歸本能地覺得不對,所以隱匿了身形氣息,就在不遠處盯著。

    他得親眼看看才能放下心來。

    晏來歸其實沒有在禁地里見過完整的太陽和月亮,大部分時間太陽都是被鉛云覆蓋著,月亮也都隱藏在厚厚的云層之中,只漏出零星半點的光線。

    星星更是完全找不到,真正意義上的與世隔絕。

    此時晏來歸縮在巨石上,盯著頭頂上似乎在移動的月亮云層出神。

    可讓他失望的是,晏來歸等了五天,從巨石換到了樹干再換到崖頂,周圍各個地方都睡了一遍,都沒有見到李家村里出現什么異常。

    晏來歸吃沙吃夠了,一時之間有點想念家里的小貓。

    他和小貓出門,都是小貓跑出去覓食的,小貓總是能摘很多酸甜的野果回來,而且它的眼光很準,帶回來的野果就沒有酸澀難吃的。

    毛茸茸的小貓,香香軟軟的小貓,會飛上來親親他側臉再喵嗚撒嬌的小貓。

    晏來歸這幾天收了很多封半魔發(fā)來的靈訊,每日準時匯報家里的情況,說家里的小妖一切都好,吃了多少,睡了多久,偶爾苦惱地向晏來歸詢問家里某些會飛的毛茸小妖不肯洗澡,一沾水就要跑該怎么辦。

    晏來歸心底軟軟,一封封回了:“等我回來。”

    就在晏來歸一無所獲的第十一天,他拍拍身上的暗褐色沙塵,決定回家了。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什么多疑癥犯了,這樣一個偏僻荒涼的村落,哪有人會看得上故意來搞他們。

    晏來歸抬手發(fā)了一條靈訊回去:“我現在回來。”

    然而下一刻,天地驟然變色,狂風自遠處席卷而來,卷起漫天紅沙,晏來歸眼前的視野一下子就暗了下來。

    此時分明是白天,天上鉛云厚重,紅沙蔽日,不是黑夜勝似黑夜。

    那陣遮天蔽日的紅沙席卷而過,徹底平息落下的時候,晏來歸愣住了。

    眼前荒涼破敗的李家村,在那陣紅沙席卷而過的時候,徹底變了個樣。

    其實與晏來歸記憶之中的李家村其實并沒有差別很大。

    他這些天百無聊賴地盯著門口那破敗的牌匾看了好久,把李家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了個遍,閉著眼睛都能描繪出李家村的模樣。

    也正是如此,所以晏來歸才能格外清楚,村門口率先流出來逐漸洇開滲入泥土的血液,是從那位把大黃叫回家吃飯次數最多的一戶房屋里流出來的。

    整個李家村上方倒扣了一道半圓形的屏障,將所有的魔困在了其中,地面上浮現出了一道巨大的陣法,紋路蜿蜿蜒蜒地爬過每一寸地面,爬過每個魔族的腳底,散發(fā)著詭譎陰冷的氣息。

    遮天蔽日的黑氣從陣法中涌了出來,纏住每一個眼前活生生的生命,生生撕扯啃咬他們的血肉,讓親人目睹親人的慘死,再被入侵神智失去控制的親人殺死。

    晏來歸甚至能夠從那漫天粘稠如墨的漆黑中聽見無數尖利變形的笑聲。

    若說方才還有一點昏暗的光線,現在卻是完全沒有了。

    李家村里的魔們,只是普通沒有修為的魔族,他們手無寸鐵,一生淳樸,世代居住在這里,平靜又悠然的生活卻驟然被這樣一道陣法打破了。

    發(fā)現不對的那一刻,晏來歸腦中一片空白,他幾乎是立刻往李家村里趕去,那道陣法防里不防外,所以晏來歸很輕易地就進去了。

    可是他站在漫天魘氣之中,站在浸滿血液的陣法紋路上面,卻忽然發(fā)現自己碰不到任何魔了。

    每一個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被那不知名的粘稠黑氣以殘忍的手段殺死,再活生生從眉心剖出神識和靈魂。

    哭泣,尖叫,痛苦,悲慟,鮮明的仇恨,和無法還手的深深無力感,全都化作了最美味的養(yǎng)料,供養(yǎng)魘氣的滋生和肆意妄為。

    這些好像是幻象,又好像不是,晏來歸能感覺到溫熱的鮮血濺在身上臉上的黏膩感覺,能清楚地看見森森白骨上附著的絲縷黏連血紅組織,能感受到腳下被血浸透,變得松軟濕黏的感覺。

    晏來歸瞳孔劇縮。

    他從一開始又急又怒地想把魘氣斬斷,到機械又麻木地重復著揮劍砍斷魘氣的動作,用各種撿來的高階法器,用劍,用魔息,用他自己。

    可是該發(fā)生的卻依舊順暢進行著。

    晏來歸阻止不了哪怕一點。

    不知不覺間,他周圍能站著的魔越來越少,到后面遍地只剩殘肢斷骨,只剩死前容貌慘烈的生魂茫茫然與他對視。

    晏來歸滿身鮮血,神經質地顫抖起來,他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李娘家的門口,他眼前被血氣熏得發(fā)紅,看見半開的木門里一片漆黑死寂,只有紅得發(fā)黑的血蔓延到他的腳下,再被一條瘦高的黃狗身體擋住,在它蜷縮起來的身體面前蓄出了一道小小的血泊。

    那一刻,晏來歸不敢抬頭,他心里恍恍惚惚地,不知為何生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想法:

    原來他不用大黃帶,也能找到李娘家。

    第45章 第 45 章

    晏來歸站在李娘家門前, 盯著大黃不成樣子的尸體在原地木了不知多久,雙腿站到酸痛,再到毫無知覺。

    晏來歸不太敢, 進去。

    他此前知道這個世界也許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可是當他活生生地站在魔群堆里感受著所有斷肢殘骨血肉紛飛,那一刻他所有的言語全都成了一片空白。

    晏來歸只感覺胃里一片無法忍受的翻涌, 他驀地彎下腰去,吐了起來。

    他鼻尖全是黏膩到發(fā)臭的血腥氣,一聞就想吐,吐到眼淚模糊喉口燒灼,狼狽不堪。

    身上,臉上, 手上, 全是干涸的血,晏來歸似乎從來沒有參與過這場屠/殺, 卻又像是已經親身經歷過一遍死亡。

    即使如此, 慘劇依舊沒有結束。

    周圍的哭聲和痛苦的呻/吟聲漸漸微弱了下去, 直至一片死寂。

    晏來歸的身邊逐漸擁擠了起來。

    整個李家村里全是吃飽了四處游蕩的魘氣,它們身上是最純凈的黑色, 半分血氣都沒有沾上,純凈得好似一切都不是它們干的。

    晏來歸眼淚模糊之際, 似乎看見了一雙勉強保持著人形的手, 顫抖地撫過他的臉側。

    他起初以為自己出了什么幻覺,可是當晏來歸抬頭看去的時候,那道半透明的魂靈卻下意識想伸手擋住他的眼睛。

    擋不住的。

    魂靈如何能遮蔽生人的耳目呢?

    晏來歸定定地看著那張不成人形, 不復溫婉的臉。

    慘死被生生剝離出來的魂靈會保留死前的模樣,所以即使晏來歸不敢進去, 也依然看見了李娘她們的死樣。

    李娘的手很巧,雖然因為經常干粗活而顯得有些粗糙,可是李娘的繡工很好,她閑來無事很喜歡繡些東西,晏來歸見過李娘的繡工,每一張布帛上繡的都是巧奪天工,栩栩如生。

    現在那雙手沾了血,怪異地扭曲著,再也拿不起細長的銀針。

    李娘低頭努力把自己的手掰成正常模樣,再在自己身上使勁擦了很久,才敢伸出去,想擦一擦晏來歸臉上的淚和血。

    然而她自己身上也都是碎肉和暗血,哪里擦得干凈?

    晏來歸胃里再次掀起一片翻涌。

    他咬住舌尖,咬到口里鐵銹味濃重,才勉強壓制住了那陣惡心,沒在李娘面前丟臉。

    他牽了牽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一開口連嗓音都是啞的:“……娘。”

    李娘笑了一下,可是難看得和哭沒有什么區(qū)別,她道:“來歸,沒事的。閉上眼睛,明天就好了。”

    數百枉死的魂靈湊了過來,像是這樣就能把晏來歸護在里面,看不見那樣慘烈的畫面一樣。

    晏來歸低下頭,沒讓李娘看見自己泛紅的眼眸,這一看,卻看見了腳邊蜷縮著的幾團模糊的魂魄。

    他們已經看不出來具體的人樣了,但是扒著晏來歸的姿勢熟悉到晏來歸一看就知道。

    大黃喜歡縮在他腳邊睡覺,三只幼魔輪流坐在大黃身上,再靠到晏來歸肩膀上。

    現在那些魂魄終于可以無視重力,飄在他的身邊,努力想往他身上貼,再也不用和誰打架搶位置了。

    “……”

    晏來歸眼前重新開始模糊扭曲起來。

    魂魄輕飄飄的,沒有重量,所以扒在身上,晏來歸也感覺不到。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做噩夢,不然為什么這樣真實又虛幻,強烈到他似乎覺得自己醒來就能脫離一切。

    然而腳下那幾團模糊的魂靈卻異常鮮明地提醒著他:

    不論如何,不能就這么算了。

    絕對不能。

    死去的魂魄一開始脫離人體,會經歷一段茫然的時期,慢慢才會回想起自己的生平,再等待黑白無常來帶走自己。

    可是他們死狀慘烈,死亡之后魘魔依舊不滿足,將他們的魂魄拉出來鞭尸,讓他們親眼看著自己的尸身不成模樣,眼睜睜自己親人好友鄰居也經歷一遍。

    反反復復投入熔爐,一遍遍榨干他們的感官,擠出更多的痛苦,直到榨干最后一滴甜汁。

    這對魘魔而言,是至高無上的美味。

    陣法困住了他們的魂魄,讓他們永生永世只能在里面重復經歷生前痛徹心扉的一切,就如同切開傷口,吸干鮮血,治愈好之后再切開,循環(huán)往復,此生不得解脫。

    晏來歸喉結滾了滾,啞聲道:“為什么是今天?”

    話剛說出口,晏來歸自己就想通了。

    他重傷逃入禁地,住了大半個月養(yǎng)傷,然后回到魔域,過了一個月又回來,在家里住了幾天之后,差不多剛好滿三個月。

    在村外等了十一天,今天恰好是新月的第一天。

    晏來歸極低極輕地問道:“你、你們……被什么人,害的?”

    然而他得到的回音卻是一片沉默。

    晏來歸抬起頭,看見李娘輕輕張了張口,被什么尖銳物品穿了一個洞的喉嚨上閃過了一陣金光。

    他猛地看向其他魂魄,他們沉默著低頭,喉間有著同樣的金光禁咒。

    彼時晏來歸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著大家想說卻說不出來的模樣,也大概猜到了什么,“說不了?”

    眾魂魄出奇一致地點頭。

    晏來歸便懂了。

    他踉踉蹌蹌站了起來,用力抹了一把眼睛,仔細看著地上瑩瑩爍爍的陣法紋路。

    這邊的看完了,就動一動酸麻幾乎沒有直覺的腳,走向另外一處陌生的模塊。

    凝固的尸骨血泊根本擋不住這些吃飽喝足的陣法紋路,他看不懂這些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要怎么破解,但起碼,在這些枉死而沉默的魂靈之中,還有人活著。

    可能是一天之中經歷的沖擊太多了,晏來歸看過一遍之后,過眼就忘。

    于是他折返回去重新記,記完忘,忘完記。

    他一直低著頭盯著明明滅滅的陣法熒光,刻意忽視著上面覆蓋著的東西,看著看著,晏來歸又要沖去角落吐幾遍。

    只是他的胃里已經沒有東西能吐了,到最后也只是嘔出一些酸水。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晏來歸用地上隨手撿的尖銳石子,靠自己的記憶將這個陣法的全貌畫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要和村民們反復核對數次,修正錯漏之處,直至他能夠順暢無誤地畫出整個陣法的模樣。

    做完這一切,晏來歸好像原地宕機了,發(fā)呆了不知多久,忽地默不作聲地把臉埋進膝蓋里。

    他在李娘家門前的臺階上縮成了一團,身上的黯金長衣已經狼狽得不成樣子,鬢發(fā)因為冷汗和眼淚而顯得濕漉又凌亂,臉色蒼白如紙,唇畔被自己咬得血跡斑斑。

    他本身身量就修長,縮在那兩階臺階上,顯得背影異常瘦削。

    這個姿勢維持了不知多久,胳膊上輕飄飄扒著的魂靈忽然有了實感,最小的幼魔抱著晏來歸的脖頸嚎啕大哭,李大李二知道克制,于是黏在晏來歸身旁悄悄掉眼淚。

    晏來歸猛地抬起頭,怔愣地看著方才還是一團模糊魂靈的幼魔,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他抬起頭,看見渾身毫發(fā)無傷的李娘蹲在他面前,紅著眼睛伸手擦了擦他濕潤的眼角。

    李娘聲音里帶了幾分哽咽,似哭似笑地說道:“好了,天亮就沒事了。”

    那一刻,晏來歸的心會跳了。

    周圍沒有了飄然枉死的魂靈,沒有血色的陣法,沒有血流成河,沒有濃重到令人惡心想吐的血氣,也沒有熟悉面孔的尸身。

    這一切真的很像是夢,噩夢與美夢交替著來,晏來歸一時之間有些調動不起來自己的情緒,他經歷過大喜大悲之后,實在是整個人都木了。

    晏來歸用力搓了一把臉頰,強打起精神,先找了紙幣,趕緊將夢中記到恍惚的陣法畫了下來。

    其他村民們是看著晏來歸一點點記下的,眾魔輪流看過,紛紛點頭。

    晏來歸便將圖紙收了起來。

    他用力抱了抱三只幼魔,摸了摸耷拉耳朵不斷舔著他臉頰的大黃,嗓音微啞道:“好了。天亮就過去了。”

    ……

    眾領主在禁地外等得都快要把周圍的草根嚼禿了。

    鴉漆領主等到耐心盡失,一把把手中的長刀插入地面上,煩道:“他進去度假的吧?在這等下去純純浪費生命,隨便你們吧,我不等了,愛誰等誰等。”

    黎今捏了捏眉心,他其實也不想等了,反正什么時候殺不是殺,他們的時間很寶貴。

    然而就在大家的退意最為旺盛的時候,禁地門口的禁制微微蕩漾起來,里面鉆出來了一位身形修長的黯金長衣青年。

    “……”

    在看見晏來歸的那一刻,黎今不由自主愣了一下。

    黎今其實沒有見過他幾面,僅有的幾次留下的印象也并不如何,自大妄為,目中無人,霸道自負,自私自利。

    他第一眼甚至沒有把晏來歸和那個印象中的叛魔聯(lián)系起來。

    晏來歸眉眼間帶著難以消退的疲倦,可依舊能看得出氣質干凈溫潤,翩翩君子,芝蘭玉樹。

    晏來歸一出來就對上了數名武裝齊全的魔族高手,沉默片刻,道:“殺我的?”

    黎今也和他大小瞪小眼,道:“……呃。”

    晏來歸點了點頭,道:“晚點吧,現在沒時間。”

    他認得這些人,當初刺殺原主的原班人馬。

    他們當初能夠刺殺成功,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原主過分自大,他們又打了個出其不意。

    否則硬剛起來,按照原身的修為,他們根本沒有多少勝算。

    魔淵血脈,天然繼承魔淵的力量,雖然在得到魔淵承認之前暫時無法繼承太多,可是對付其他魔族也夠用了。

    黎今他們本來打算趁著晏來歸出來那一刻動手的,結果好死不死晏來歸就趕著他們等到極其不耐煩要撤退的那一刻出來,怎么會有這么趕巧的事情。

    晏來歸路過眾魔大步流星地離開,走出幾步后忽地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來,從袖中取出一張皺巴巴的圖紙展開,溫聲道:“你們認識這個陣法嗎?能幫我解開的話,我可以提前處理你們的問題。”

    黎今:“……”

    不是,這。

    這是什么話?

    鴉漆領主正要提著刀往晏來歸頭上砍,然而刀尖卻不知為何在圖紙上面前停下了。

    鴉漆領主瞇了瞇眼,冷聲哼道:“怎么,溪日領主現在對邪術感興趣了?”

    其他領主不認識,紛紛轉過頭,看向鴉漆領主。

    晏來歸抬起眼眸,確定鴉漆領主認識這道陣法之后,道:“我需要知道這道陣法的解法,你能開個條件嗎,我真的很需要。”

    鴉漆:“……?”

    他沒想到晏來歸似乎是來真的,猶疑不定道:“你腦子被驢踢了?認真的嗎,找我?guī)兔Γ俊?br />
    用的還是這種平和的語氣。

    溪日領主以前都拿鼻孔看他們的,更別說和他們交談了。

    晏來歸輕聲說道:“五萬魔石,告訴我它的來歷,知道解法再加十萬魔石。”

    沒有哪個領主不缺魔石。

    鴉漆能屈能伸,瞬間變臉:“為魔君效勞是屬下至幸。”

    黎今:“……”

    *

    鴉漆領主帶著晏來歸在先生的宮殿里已經翻了三天三夜的典藏卷軸了。

    只是這道陣法確實很陌生,鴉漆對陣法頗有建樹,是魔域里知名的陣法師,然而即使是他,最多也只能從陣法紋路的走向和整體結構勉強辨認出它屬于上古邪術那一類的。

    魔族許多珍惜孤本的書籍卷軸都保存在先生那里,知道晏來歸想找之后,其他領主也饞魔石,腆著臉放下屠刀立地翻找,各個卯著勁兒想搶十萬魔石。

    只有大祭祀偏過頭,面朝晏來歸沉默許久。

    晏來歸有時候總是會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先生在凝視他的錯覺。

    但是先生先天眼睛失明啊!

    雖然日常生活完全不受影響,與正常人無意,但的的確確是靠神識來辨物的。

    先生輕輕開口道:“來歸,或許你可以先抱一抱你家那只長了翅膀的小貓,那樣你也許會輕松一點,以及,它稍微有一點想你。”

    晏來歸恍然回過神來,歉然道:“抱歉,忘記了……多謝先生。”

    鴉漆聽見他這么客氣地和先生說話,渾身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不敢置信地悄聲開口:“這是溪日?”

    黎今板著臉,翻卷軸的速度比鴉漆還快,含糊不清道:“誰知道。”

    晏來歸回了一趟魔宮,給魔宮里的半魔和小妖們報過平安,便又重新回來了,來的時候肩膀上縮著一只貓貓球,正對著晏來歸咪嗚叫。

    晏來歸沒讓自己閑下來,忙里抽空摸了摸肩上的小貓,跟著眾魔一起把宮殿里所有的典藏書籍卷軸全部找了一遍。

    可是那陣法大概年久失傳了,所有魔一無所獲。

    晏來歸輕輕掩起失落的眼神,給每個領主結了五萬魔石的辛苦費,道:“……算了。”

    鴉漆見他連打錢都這么爽快,眼睛都快瞪出來了。

    他想起自己前不久還逮著晏來歸罵過,沒幫上忙還白拿這沉甸甸的五萬魔石,莫名有些心虛,輕咳道:“那什么,您為什么要找這陣法的解法啊?”

    晏來歸垂下長長的眼睫,沒有說話。

    肩上的飛天小貓仰頭看著晏來歸令人難過的眼神,落寞地折了折耳朵,使勁往他臉上蹭,想借此來分散晏來歸的注意力。

    它能感覺出來,晏來歸好像不開心。

    晏來歸勉強笑了一下,指尖安撫似的捏捏小貓毛茸的爪爪,對鴉漆道:“那……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這個陣法轉移到其他地方,或者是其他人身上?”

    鴉漆手里還捏著晏來歸畫的那張陣法圖,他盯著看了半晌,摸了摸下巴,說道:“應該可以。”

    “可是,”鴉漆有些不解道,“這種類型的陣法屬強攻擊型,而且看陣法紋路的的走向,這個陣法還有可能與禁錮和時空循環(huán)有關,涉及時空法則的陣法轉移起來會有一定的困難,您確定要轉嗎?轉去哪?”

    陣法紋路也是一門學問,陣紋的符號都是由特定的晦澀古語組成,能夠看懂核心陣紋有助于尋找陣法的陣眼和破解之道,是每一個陣法師應該具備的素質。

    聽見鴉漆說能把陣法轉移走,晏來歸便開始掏自己的儲物戒準備打錢了,鴉漆的眼睛都瞪直了,一副良心想拒絕身體卻無法抵抗的模樣。

    大祭祀忽然開口,溫柔道:“來歸,只有保全自身,才能保全他人。”

    其他領主不約而同地愣住了。

    晏來歸彎了彎眼眸:“先生,您是天上的星星吧?我有時候總覺得您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到。”

    先生搖了搖頭,笑道:“玩笑話。”

    晏來歸已經把裝著魔石的儲物袋遞給鴉漆,鴉漆拿人手短,雖然覺得隱隱約約有些不安,但還是盡心盡責地教了。

    確保晏來歸完全掌握,能夠徒手用魔息畫出轉移陣法之后,晏來歸終于松了一口氣,禮貌道:“謝謝。以后有困難可以找我,如果我在的話。”

    鴉漆干巴巴道:“不用謝,打錢爽快的金主爹。”

    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能從溪日口中聽見謝謝這兩個字,簡直比走在大路上被記載著上古大陣繪法的珍稀孤本砸到一樣讓人匪夷所思。

    晏來歸:“……”

    要不是天道給的東西多,他還真不一定能這么輕松地拿出這么多魔石。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

    鴉漆忽然想到了什么,嚴肅叮囑道:“溪日,轉移陣法生效是有條件的,原本的陣法作用于什么媒介身上,轉移對象也必須是同一類的。”

    陣法作用于物,轉移對象也只能是物,作用于人也同理。

    “這個陣法攻擊性極強,涉及時空法則,從陣紋來看應該不是什么好東西,能被劃到邪術的范圍,一定是有道理的,”鴉漆一字一頓強調道,“這種邪術,最好不要轉到別人身上,不然很有可能會發(fā)生一些難以預計的嚴重后果。”

    晏來歸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進去了:“好的,不會轉別人身上的。”

    其他領主拿著豐厚的報酬,魂一樣飄出去的時候,晏來歸抱著小貓暫時留在了先生這里,尋了處僻靜的地方坐下,開始翻看那些晦澀難懂的陣法卷軸。

    他日日看夜夜看,好像永遠不會疲倦似的,沒有一點放松的時候。

    小貓盯著天書一樣的鬼畫符看到犯暈,索性去叼晏來歸衣角玩,玩困了睡,睡醒了玩,抬頭看見晏來歸還是不休息,揚聲道:“咪——”

    晏來歸卻也只是伸手摸摸小貓腦袋,溫聲道:“怎么了?”

    飛天小貓叼著晏來歸的手指往后拽,仰倒躺在地上,示意晏來歸躺下休息一會。

    它四爪抱住晏來歸的手,舔舔晏來歸的手指,又咪了一聲。

    可惜晏來歸拒絕了:“好小貓,我不困,不休息。”

    “……”飛天小貓折了折貓耳。

    晏來歸要在下一個三月期限之前盡量學多一點陣法相關的知識,他沒有能萬無一失的把握,所以要不斷填充自己的底氣。

    忙起來就不會想太多。

    晏來歸在禁地里接觸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只有那上古邪陣發(fā)動的時候,會重現一遍當初發(fā)生過的慘劇。

    曾經發(fā)生過的事情無法改變,每一次重現都是將當初的亡靈拉回幻境中重新體會一遍當初的痛苦,所以晏來歸無論再怎么努力都無法改變李家村被屠殺的結局。

    除此之外,李家村的村民們被困在陣法里不斷經歷循環(huán)應該是目前既定的事實,晏來歸若想改變現狀,只能從陣法下手。

    想通這一點,晏來歸再次將轉移陣法溫習一遍,這才稍稍放下一點心。

    不僅僅是家里的小妖,連半魔們也感受到了晏來歸異常的狀態(tài)。

    晏來歸回魔宮的次數少了,每次待在魔宮里,總是盯著什么地方出神很久,家里養(yǎng)的小妖往他身上爬,像是在爬木頭一樣,半天都不帶動一下,在晏來歸身上蹦迪都引不來他半分注意。

    他不是在看卷軸就是在看卷軸的路上,不吃不喝地把自己關在魔宮或先生宮殿里一看就是好幾天。

    時間一晃而過,距離下一次陣法發(fā)作已經不久了。

    晏來歸這些天不眠不休沒有合眼,小貓自始至終都陪在晏來歸的身邊,一有機會就往晏來歸手底下鉆,無形之中分散了晏來歸很多的注意力。

    毛茸茸的手感順滑溫暖,晏來歸每次順手摸兩下,感受著手下細瘦身軀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的時候,那種還身處真實世界的感覺才會姍姍來遲地冒個頭,告訴晏來歸他還活著。

    臨走前,晏來歸摸摸小貓的腦袋,再放下小貓,最后帶好明辭劍,離開了魔宮。

    第46章 第 46 章

    晏來歸又回到了這夢一樣的地方。

    大黃還是熱情地搖著尾巴撲過來沖他搖尾巴, 村民們想拉他過來一起吃飯,家里沒有什么好東西能送出手,吃了沒是他們最淳樸的關心。

    晏來歸一一溫言謝絕。

    他們這樣, 晏來歸不知道要怎么開口問陣法的事情。

    平心而論,如果是他經受過這樣的苦痛,他再如何與世無爭, 也做不到像他們這樣平淡又努力地活好沒有變身亡靈的日子。

    一般人遇到這種事情,沒有原地化作厲鬼都不錯了,可是從晏來歸誤入禁地開始,從村民們身上感受到的只有溫軟又樸素的老實和熱情。

    如果不是親歷過那天的腥風血雨,晏來歸甚至都想不到,這是一群被困在這個禁地里不知遭受了多少年折磨的鮮活生命。

    大黃嗷嗚一口咬住晏來歸的手, 把走著走著差點路過李娘家里的晏來歸叫回了神。

    晏來歸失笑, 抬手揉了揉大黃的腦袋。

    李娘正在腌臘腸,看見晏來歸來了, 切了一小塊, 讓晏來歸嘗嘗咸淡。

    李大搖頭晃腦地拿出糖果, 塞給晏來歸讓他壓壓嘴里的咸辣。

    有晏來歸推的秋千在三只幼魔眼里依舊是搶手貨,還好晏來歸秋千做得大, 他能把三只幼魔抱上去一起推。

    推沒幾下,李二就自動自覺下來了, 把晏來歸推上去, 禮尚往來要幫晏來歸推秋千。

    其他幼魔哪里能容得他這么出頭,也爭著要給晏來歸推秋千,晏來歸有些好笑, 把李二抱進懷里坐上去,足尖一點就晃了起來。

    三只幼魔黏著晏來歸, 心滿意足。

    晏來歸仰起頭,看著夜幕逐漸黑沉,靜靜等待。

    *

    晏來歸前腳離開,小貓和半魔們以及其他領主后腳就跟了上來。

    這些天,各大領主不約而同地擱置了之間信誓旦旦說要再次刺殺晏來歸的事情,沒辦法,畢竟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受人恩慧,總不能這么快過河拆橋。

    何況他們也好奇,溪日總是往禁地跑究竟是為了什么。

    飛天小貓飛到禁地面前,變魔術似的從懷里叼出了晏來歸留給它們護身的一縷魔息,抬爪按在了封印上面。

    禁地封印微微閃爍,認出了魔淵血脈的氣息,融開了一條供人通過的縫隙。

    小貓率先鉆了進去,其他魔也跟著緊隨其后。

    晏來歸的魔息在融開封印之后便消失了,不知是不是封印回過味來了,他們被傳送進來的地點是一處杳無人煙的荒漠,四處尋不到人。

    周圍所有景色幾乎都是一樣的,沒有來時的入口,也找不到出路。

    鴉漆皺眉:“迷宮陣。”

    沒想到禁地里也有用來防止外人誤入的迷宮陣。

    鴉漆左看右看沒看見溪日,和茫然呆住不知去哪找晏來歸的小貓對視半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原地取出自己的長刀,開始運力繪制陣法。

    陷入迷宮陣里,靠走是走不出去的,只能用陣法。

    想找到溪日也不是沒有辦法,鴉漆一邊畫一邊道:“你們誰有溪日的貼身物品?頭發(fā)絲都可以,只要有就行。”

    其他領主面面相覷。

    溪日近幾個月把自己悶得很了,他們本來也就不熟,這下更沒有什么接觸了。

    “溪日給的魔石可以嗎?”黎今掏掏自己的儲物袋,拿出晏來歸給的魔石,問道。

    鴉漆有點為難,想了半晌道:“魔石經過無數魔的手,不一定能準,我試試吧。”

    他這么說著,低頭一看,溪日養(yǎng)的那只乖巧黏人的小貓自動自覺地跳進了陣眼處。

    小貓仰著毛茸茸的腦袋看向鴉漆,扇扇翅膀,乖巧咪了一聲。

    鴉漆朝懂事小貓投去贊許的目光。

    他怎么就沒想到呢。

    黎今不動聲色地環(huán)顧四周。

    溪日領地領主一直由歷任魔君擔任,他以前只知道溪日領地內有一處禁地,據說用來關押溪日領地里作亂的邪祟惡靈,除了魔君無法進入,黎今活了半輩子也不知道這里面是什么光景。

    如今一看,漫天紅沙,一望無垠,置身其中只會感覺到荒蕪和不真實感,無論往哪個方向走景色都不會變化。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是冒牌的,禁地把他們送過來的地方一看就不對,大概率是用于預防外人誤入的迷宮陣。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黎今心中隱隱顯出異樣。

    設迷宮陣讓外人望而卻步,這一步是在防止外人進入,沒有什么異議。

    但如果說里面有什么窮兇極惡的惡靈,設的迷宮陣一般都會讓里面的惡靈突出顯眼,還能因為被隔絕在迷宮陣外無法傷魔,這樣才能起到最大的預防和警示效果。

    可是把他們送來這種能活活把自己走死在里面的迷宮陣又是哪一出?

    更像是想把里面和外面徹底隔絕,里面的東西出不來,外面的魔進不去,而且對也許會進入這里的生命有潛在而無聲的攻擊性。

    如若隊伍中沒有陣法師,他們能在這里困一輩子,直到徹底困死在里面。

    雖然從關押惡靈的角度來說這樣也沒錯,但光憑這一點,黎今就直覺事情肯定沒有這么簡單。

    陣法發(fā)動,將所有魔傳走。

    鴉漆再次睜開眼看見周圍還是荒漠的時候,并不是很意外。

    迷宮陣就是這樣的,需要慢慢磨,有生路,當然也有死路。

    沒傳出去,說明他們走到死胡同,所以傳回來了,此路不通。

    半魔中走出來了一位年輕瘦削的男子,正是泠見。

    他秀美的面容藏在兜帽下,細瘦的手從腰間解下一塊腰牌遞給鴉漆,說道:“鴉漆大人。溪日令牌可以嗎?”

    鴉漆詫然了一瞬,似乎是沒想到溪日居然會把令牌送給這些半魔。

    他接過令牌道:“可以。準確率能高一點,不過不成功不是陣眼的問題,迷宮試錯本就有概率,需要多試幾次。”

    泠見點了點頭,如隱形人一般退了回去,不再說話了。

    沒有晏來歸的命令,他們這些被養(yǎng)在魔宮里的半魔其實不應該如此擅作主張的。

    可是,晏大人的狀態(tài)不對。

    他們慣會察言觀色,捕捉情緒是他們生存的本能,不可能連這點都看錯。

    太陽某日忽然黯淡了,換誰誰都能看得出來不對勁的。

    泠見知道晏大人是從禁地回來之后才變成這樣的,此次和各位領主一起前來,的確是他們擅作主張。

    但泠見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袖手旁觀,等晏大人回來,他會自行請罪,只要能找到讓晏大人黯然的原因,無論罰他什么都值得。

    飛天小貓低下頭,盯著那泛著鐵銹般的暗紅色干沙看了不知多久,抬爪刨了幾下,隱約感覺到地面下似乎有隱震傳來。

    伴隨而來的,是不知從何處彌漫開來的一股極淡的血氣。

    貓妖嗅覺敏銳,這是生物的本能,即使其他領主修為高深,加強的修為也并未點在這一方面上。

    小貓?zhí)ь^看見大家都毫無反應,疑惑地聳了聳鼻尖,總疑心是不是自己的鼻子出問題聞錯了。

    走迷宮這事急不來,鴉漆抬刀畫陣,腳邊的小貓不知察覺到了什么,原地開始不安地打轉,語調上揚地咪了一聲。

    鴉漆畫好陣法,拍了拍手。

    他聽不懂小貓在咪些什么,于是先把小貓拎進陣法,順手把令牌掛飛天小貓身上,已讀亂回:“莫催莫催,很快就到了。”

    小貓聳聳鼻尖,折著耳朵咪來咪去。

    ……

    不知過了多久,從傳送陣出來的景象終于變了。

    黎今坐了這么多回傳送陣,都要坐暈了,吐槽道:“鴉漆,你這大陣法師的名頭要給別的魔讓讓了。”

    鴉漆誓死捍衛(wèi)自己魔域第一大陣法師的名頭,呸了他一聲。

    然而他們一出傳送陣法就被漫天紅沙當頭刮了一巴掌。

    傳送陣外面的景色變是變了,但是地上的紅沙被罡風席卷而上,幾乎遮天蔽日,視野嚴重受限。

    模糊的視野中,他們看見廣闊的荒漠之中,唯有一座破落的村子佇立在此。

    一塊殘破的牌匾在狂風之下?lián)u搖欲墜,終于撐不住似的砸在了地上,徹底裂了開來。

    黎今微微瞇了瞇眼,仔細看了好半晌村子地面上逐漸蔓延出來的血紅光芒,喃喃道:“鴉漆?你看一眼,那個是陣法嗎,怎么感覺有點眼熟啊。”

    鴉漆拉起護體魔氣,一邊往村子門口走,他盯著那異常眼熟的血紅陣紋,也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見過。

    然而當他看見整個陣法形成,半圓屏障徹底倒扣下來的那一刻,他終于想了起來。

    血色陣紋,古怪熟悉,禁錮,吞噬。

    那是溪日從禁地出來,畫在紙上拿給他們看了又看,在先生那里找了又找的上古邪陣!

    那一刻鴉漆心中咯噔了一瞬,可僅僅只是眨眼之間,方才還歲月靜好的村子便徹底變了個樣。

    數不勝數的魘氣沖了出來,大笑著撕扯吞噬著血肉,溫熱的血濺上了那道半透明的半圓屏障。

    若說方才還只是有些驚疑不定,那么現在所有領主的神色便徹底變了。

    黎今瞳孔劇縮,反手拔出自己的法器,赫然厲聲道:“魘魔出沒,緊急戒備!”

    魘魔本源不是被六界齊手封印在了靈離島嗎,這里怎么可能會出現這么多的魘魔?

    然而腳下的飛天小貓已經如風一般竄了出去,一股腦地扎進了屏障之中。

    身后的半魔在那漫天爆開的血霧中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臉色微變,也跟著沖了出去。

    黎今他們攔都攔不住,愕然道:“不是,你們不要命了?”

    那是魘魔啊。

    一縷魘魔都能把這些低階混血的半妖半魔嚼吧嚼吧吃了,他們居然就這么沖進去了?

    然而當他們看清陣法中央身披血色紋路的人在做什么的時候,鴉漆瞳孔驟然緊縮,喝道:“溪日!你在干什么,你瘋了?!”

    晏來歸站在巨大的陣法之中,周圍漫天血霧噴涌,鼻端是令人作嘔的濃重血氣。

    他抬起眼眸,遙遙看了過來,片刻之后又被撲過來的一只小小身影吸引去了注意力。

    晏來歸抬手升起了一道防御罩,沖屏障外面瘋狂抓撓凄聲尖叫的小貓比了一個安撫的手勢,溫柔地用口型道:“乖。我有數。”

    泠見用力地砸著晏來歸用來阻攔他們的防御罩,紅著眼睛道:“大人!”

    遮天的魘氣是幻象中的一環(huán),所以對晏來歸造不成威脅,他在這里唯一能夠觸碰到的,是地面上被鮮血浸透的邪陣。

    而這道陣法才是破局的唯一關鍵。

    晏來歸咬破指尖,蹲下身用自己的血覆蓋在地面上那道巨大的血色陣法之上,一筆筆繪制了一道轉移陣法。

    狂風吹亂他落在肩上的長發(fā),露出晏來歸沉靜卻無聲緊繃的側臉。

    周圍魘氣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忽然陷入了不自知的混亂和癲狂,開始向周圍無差別地攻擊起來。

    小貓渾身的毛都炸了開來,它徒勞看著地面上那不詳的血色之光緩緩爬上晏來歸的衣角,聲聲尖利的剮蹭聲幾乎要刺破耳膜,小貓用力抓撓到指甲斷裂鮮血橫流都不肯停手,凄厲道:“咪——”

    晏來歸動手干凈又迅速,被護在父親懷里的幼魔尚未遭到毒手,緊緊閉眼等著災難降臨等了很久沒有動靜,害怕地睜開眼睛,卻看見洞穿他父親眉心的粘稠黑氣已經碰不到他們了。

    漫天魘氣的目標跟隨陣法的變遷而變化,齊齊向那個年輕魔族憤怒涌去。

    幼魔愣愣地睜大眼睛,看見年輕魔族的脊背微微一顫,隨后濺出血色。

    小貓劇烈顫抖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嗓音喑啞不成聲。

    卻見晏來歸抬手擦去唇邊不斷溢出的血跡,手中再次迅速畫了一道轉移陣法。

    底下的血色大陣還未完全轉移到他的身上,還有一小部分詭異的血色紋路并未消失。

    晏來歸眼神微冷,抬掌將那道浸著自己血液,覆在血色陣紋上的轉移陣法按在了呼嘯的魘氣身上。

    周圍魘魔驟然一凝。

    有什么無形的時空法則作用在了它們身上,將它們徹底禁錮在了原地。

    后續(xù)從陣眼處涌出的魘氣目標明確,兇狠地與晏來歸周圍的魘氣糾纏撕咬在了一起!

    第47章 第 47 章

    在晏來歸將血色大陣轉移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 在場所有魔都聽見了一聲低沉而悠遠的鐘聲。

    很難去確認那聲鐘聲究竟是從哪里穿出來的,落進每個魔的耳朵里,聽得清清楚楚, 震耳欲聾。

    在場每一位魔族并未聽過那鐘聲,卻在它響起的那一刻,腦中自動理解了那聲鐘聲代表的意義。

    那是魔族歷史長河之中刻進血脈里的傳承, 代表著魔淵的正式承認,以及新任魔君的誕生。

    魘魔大概也沒有想到晏來歸居然會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鴉漆也沒有想到,陣法之中具有攻擊性的那一部分,居然還能被晏來歸給轉出去。

    這完全超乎鴉漆想象了。

    從古至今,在他的觀念里陣法就是一個完整體,一旦拆掉哪怕一角, 整個陣法的精密性就會被徹底破壞, 能不能運行起來都難說。

    可是晏來歸不僅拆了,還把另外一部分轉移到了魘魔自己身上。

    匪夷所思。

    晏來歸也是突發(fā)奇想, 看了三個月的陣法卷軸, 打算就這么背水一戰(zhàn)放手試試的, 沒有想到成功了。

    可惜沒有完全成功,周圍的魘魔還是能碰到他, 如今晏來歸成了整個陣法的陣眼,上古邪陣針對的人也變成了他。

    這個陣法的作用在于為魘魔提供養(yǎng)分, 折磨得越厲害, 其中之人越痛苦,魘魔就越滋潤。

    但是晏來歸這么誤打誤撞地拆成了兩部分,魘魔本身也被他拉下了水, 一起承受被陣法攻擊的那一部分,因此晏來歸受傷情況其實還好。

    他強壓下喉間涌起的鐵銹味, 看見把指甲撓斷的小貓和把拳頭砸得血肉模糊的半魔們,實在有些心疼。

    晏來歸撤掉防御罩,卻因為站不穩(wěn)而有些踉蹌,泠見沖上去扶住晏來歸,看著他滿身是血的模樣差點心臟驟停:“大人,這種危險的事情,您為何偏偏要自己承擔。”

    晏來歸臉色略微有些蒼白,他無奈地笑了一下,低聲說了一句沒事,然后俯下身抱起前爪鮮血淋漓的飛天小貓。

    飛天小貓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轉頭輕輕舔著晏來歸指尖流下的血,還想爬上晏來歸的肩膀看他背后的傷,可惜晏來歸不讓。

    他把小貓放進懷里,輕輕安撫道:“沒事的。怎么跑出來了?本來不應該讓你們看到這種場面的。”

    小貓掉著眼淚喵嗚罵他,伸爪死死抱住晏來歸的頸間。

    “溪日!”

    鴉漆緊皺著眉頭就跑過來了,他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晏來歸皮膚上泛著血紅熒光的陣紋,道:“你……你現在有沒有什么不適?”

    其他領主也跟了上來,臉色罕見地極其嚴肅。

    魘魔本源早就被封印在了靈離島,這里還會出現魘魔本來就很離奇了。

    不是有內鬼就是有內幕,兩個二選一,沒跑了。

    經年過后積攢的負面情緒滋養(yǎng)出來的魘魔一定沒有這么大規(guī)模,也不會有這么明確的目的性。

    晏來歸輕微搖了搖頭,道:“先帶他們出去。”

    周圍所有斷肢殘骨濃重血味在陣法轉移的那一瞬都消失了,沖天鬼氣一瞬間將一行人全部包圍,黎今感覺到濃重到幾乎化作實質的鬼氣和鬼魂身上的怨氣,臉色微變。

    這種程度的怨氣……不僅僅只是死得慘。

    他們大概率被禁錮在這樣一個永遠無法逃離的陣法中,一遍遍循環(huán)著曾經遭受過的苦痛,所以鬼氣怨氣已經到了不親手報仇就永遠不會消散的質地。

    村民們的亡魂帶著生前不可名狀的死狀,空茫而本能地往這里的生魂涌去,察覺晏來歸身上的傷口后,又默不作聲地想要替他堵住身上的傷口。

    黎今有些不忍地挪開目光,不愿再看他們身上那些致命的傷口。

    有四團模糊的怨靈擠開周圍的亡靈,往晏來歸身上扒,晏來歸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略微顫抖的嗓音:“……來歸。你做了什么?”

    是李娘。

    晏來歸彎了彎眼眸,即使冷汗已經浸透鬢發(fā),依舊溫聲說道:“沒什么的,不用擔心。”

    鴉漆默然上前一步,在地上畫了一個略微復雜的陣法。

    這道陣法短暫地收容了禁地之內漫天的鬼氣和怨氣,周圍血肉模糊的魂靈們逐漸變回生前正常的模樣,他們怔愣地看著自己完好無損的手,似是有些不清楚狀況。

    鴉漆解釋道:“這個陣法能讓亡靈化作生前正常模樣,能遮掩你們身上的鬼氣,不被黑白無常察覺帶走。”

    晏來歸感激道:“謝謝。”

    鴉漆搖搖頭,沉默片刻,朝晏來歸單膝跪下,左手撫胸,行了魔族最為正式的拜見禮:“參見魔君。”

    其他領主也聽見了那聲代表魔淵承認和魔君誕生的鐘聲,紛紛行了拜見禮:“拜見魔君。”

    晏來歸懷里還抱著哭得炸毛的小貓,見他們突然行此大禮,也怔了一下,隨后才輕咳一聲,道:“起來吧,跪著多客氣啊。”

    鴉漆:“……”

    鴉漆有時候挺想吐槽一下他們主君偶爾不合時宜的不客氣,但是看見晏來歸唇色黯淡的模樣,又把話咽了回去。

    這魔君確實該他當。

    鴉漆以前確實沒想過,居然會有哪一個領主會因為一群非親非故死了不知道多久的死靈做到這個地步。

    那可是與魘魔密切相關的邪陣,為了不讓那些普通魔族繼續(xù)遭受折磨,他寧愿讓自己來承受這種痛苦。

    這樣的人怎么會不配稱主君。

    鴉漆不是沒有懷疑過溪日中途是不是被奪舍了,但他的記憶里樣貌聲音分明都對得上,也不知怎的,他們刺殺那一場后溪日就徹底大變樣了。

    但鴉漆最為清楚的一點,就是真正背叛過魔族的魔,絕對不可能得到魔淵承認,就算是改邪歸正后也不可能。

    從這一點,他幾乎就確認了某些事情。

    也許,現在的溪日確實和以前的溪日大相徑庭,極有可能殼子里換了個魂魄,管他是奪舍來的還是什么來的。

    能得魔淵承認,那他就是魔君。

    那一聲鐘聲傳來,鴉漆心里半點不服氣都沒有。

    其他領主亦是。

    因為他們內心里清楚,如果換做自己,他們一定沒法做到晏來歸這種程度。

    鴉漆站起身來,道:“主君,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這陣法一看就是人為的,誰干的?”

    誰和這樣一個普通魔族有這么大的仇怨?

    可是他還沒說完,就見晏來歸微微搖了搖頭,輕蹙眉頭似乎是想說什么,可是剛要張口,就驀地抬手掩住口鼻偏過身去。

    淅淅瀝瀝的血液從他蒼白指間滴落,晏來歸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驟然亮起那陌生又熟悉的血色陣紋。

    地面的隱震轟然化作天地震動的程度,以晏來歸為中心迅速出現一張巨大的龜裂痕跡網,裂縫之間有涌動的魘氣怨恨地盯著他。

    晏來歸神色微變,抬手將小貓丟出去,那一刻晏來歸周身彈起一道防御罩,強硬地把所有身邊的活物全部震了出去。

    他則被魘氣纏住周身,拖入了地裂的最深處。

    方才被鴉漆繪制的陣法安撫下去的魂靈們瞬間炸出森然鬼氣,憤怒地往拖拽晏來歸的魘氣身上撕咬。

    可是他們比起魘氣而言實在微弱渺小,反噬了多少,魘魔就重新涌上來多少。

    黎今被震開后離得最近,瞬間撲上去抓住晏來歸的手,咬著牙喝道:“過來幫忙!”

    晏來歸墜落的姿勢驟緩,側邊身體摔在巖石上,摔得他低低悶哼一聲,啞聲道:“……放手。”

    陣法魘氣的目標只有他,也只碰得到他。

    但是那道上古邪陣下面聯(lián)通著什么,下面的東西是否能將上面還活著的人一網打盡,那就不好說了。

    鴉漆和其他三位領主也死死抓住主君另一只手,想把他拉上來,可是開裂下陷的地面下,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魘魔。

    它們張著黑暗的傾盆大口,等著將晏來歸拖入深淵。

    晏來歸奪走它們的口糧,所以它們要親自將晏來歸變回他們的口糧。

    也正是拉人的這點功夫,黎今終于看清了下方涌動黑暗的最底部閃爍的金色紋路。

    那是……魘魔本源位于靈離島的封印。

    那道上古邪陣,聯(lián)通了魘魔本源的內部!

    鴉漆渾身血液瞬間冰冷。

    他剎那間就懂了那道上古邪陣為什么含有禁錮和循環(huán)的元素了。

    當初上任魔君攜手其他各界大拿們齊心協(xié)力將魘魔本源封印在魔域中一座荒無人煙的小島,再將沉入地底之下,最后把整個靈離島封上封印,這就是現世眼中的魘魔封印之處。

    誰也沒有注意到靈離島的附近,有這樣一處禁地,里面用邪陣關著一村的普通魔族,將他們折磨致死再循環(huán)往復,重復著極致的苦痛,為本源被封印無法外出尋求生存的魘魔提供養(yǎng)料。

    而這個禁地,是上任魔君親手設的。

    歹毒又恐怖。

    到底還有誰知道這件事情?

    其他各界代表呢?

    鴉漆根本不敢多想。

    各個領主都是魔域翹楚,然而面對被魘魔纏上的晏來歸,他們用力到青筋爆氣渾身發(fā)紅,都沒能從魘氣手中將主君拉上來。

    晏來歸當初把含有攻擊性的部分轉移回魘魔身上的時候,雖然成功了,但他自身并沒有完全剝離開來。

    簡而言之,就是他拉了魘魔過來和他一起分擔了這部分的傷害。

    所以晏來歸沉沉浮浮,血也沒少流,眼前都是暈的,冷汗和血液浸透了黯金長衣。

    下方的魘氣攀著晏來歸,悄然覆蓋過抓住晏來歸的幾雙手,津津有味地啃食。

    魔血滴滴答答,順著手臂流到晏來歸的身上。

    黎今吃痛,低低咒罵了幾聲,反而卻更加用力了。

    晏來歸低頭抵在自己的手臂上,無聲攢了一點力,不受控制發(fā)抖的手把死死拽住他不放的手,一點一點掰開。

    晏來歸發(fā)沉的身體一寸一寸,往下墜。

    鴉漆雙眼充血,怒吼出聲:“主君!”

    晏來歸眼眸半闔,汗和血刺痛眼睛,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啞聲道:“……放了吧,死不了。”

    天道好不容易把他拉過來,送他這么多天才地寶,一定不會放任他輕易夭折在魘魔手里。

    想也知道,要跨時空將異世界的靈魂拖進來填補一個迥異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天道要付出的代價一定不輕松。

    不然天道也不至于拿這么多天材地寶哄著他賣命。

    晏來歸就賭一把,天道不會讓他死。

    晏來歸的身體終究還是緩緩向深淵滑落。

    在魘魔的拖拽和晏來歸的反向幫忙之下,黎今等人根本抓不住,用力緊繃到極致的手臂徒留勾著留不住的人。

    最后崩地一下,如同拉扯到極致緊繃的細繩驟然斷裂,驟然的松弛感卻令在場所有人心里發(fā)沉。

    他們只能看著晏來歸的手徹底脫落,身體沒入涌動的黑潮之中。

    邊緣努力抓住晏來歸的泠見見狀,毫不猶豫地挑了下去。

    其他半魔也沒有猶豫。

    他們就像毫不留戀自己生命的飛蛾,為了曾經那輪笑起來極好看如今卻黯然的太陽,寧愿不計后果地撲向灼火。

    半魔們跳得太快,如同滑手的魚一樣竄了下去,黎今伸手撈半天只扯下幾縷碎步,低罵一聲。

    最后好不容易按住了一只瘋狂想跳下去的染血小貓,于是強硬地把溪日的貓打暈,揣進了懷里。

    金色封印的光芒一閃而逝,粘稠黑潮緩緩退卻,什么都沒有給他們留。

    鴉漆死死盯住裂縫下方,不住喘著氣。

    黎今拎上刀,大步往外走,垂在身側的手因為長時間的用力而微微發(fā)抖。

    他抬手放出一道靈訊,通知汀白領域里所有精銳部下,沉聲道:“即刻前往封印之地。”

    他們好端端一位新主君,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魘魔封印不是他們這些后輩能隨隨便便闖入的,要如何在不傷魘魔封印的前提下進出,本來就是一個例外都在頭疼的東西。

    換句話說,如果真的存在這樣的方法,里面的魘魔本源才是最開心的。

    羽珞領主黎倦打著哈欠匆匆忙忙趕來,看見對著封印沉默不語的大哥和鴉漆,奇道:“哥?這么大仗勢,是要干什么啊。”

    距離晏來歸被魘魔卷入地底,已經過了兩天了。

    時間拖得越久,代表了什么,在場的魔心知肚明。

    黎今捏了捏眉心,疲憊道:“新主君,被魘魔卷入封印里了。”

    黎倦乍一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魔君?魘魔??”

    這兩個是能湊在一起的嗎?

    黎今卻不再多言。

    鴉漆身上本來穿著一件月牙白的錦服,他平日最注重儀表,如今卻盤腿坐在封印面前,對著面前數百個失敗損毀的陣法暴躁地撓頭。

    六界數十位最頂尖的大能齊齊研究布下的封印大陣,不是他一個小陣法師能破解的,更別說要在短時間內越快越好了。

    給鴉漆幾百年都不一定能研究透。

    服了。他們自己沒有魔淵血脈,沒能力坐上那個位置,只能盼著魔淵生點好的。

    好不容易熬死上任魔君,魔淵新苗子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魔,諸位魔域領主血壓都高了。

    然而事態(tài)峰回路轉,那小癟三死后殼子里終于來了個正常的,好歹他們盼星星盼月亮,此時終于盼到一位不愛喊打喊殺不隨地大小癲的正常魔君。

    結果呢,當著他們的面就這么給魘魔卷走了。

    都什么破事啊。

    一只足有兩人高的巨獸沉默地站在封印面前,鍥而不舍地張口啃咬著堅硬的封印,嘎吱令人牙酸的剮蹭聲不斷傳來,然而封印卻沒有半點損毀。

    那只巨獸視若無睹,好像這樣就能把封印啃開一樣。

    看得黎今內心暗暗嘆氣。

    溪日家養(yǎng)的小貓可能受了太大的刺激,醒來對著封印呆了好久好久,身形驟然變大,幾乎成了遮天蔽日的巨獸。

    它渾身都是臟兮兮的泥塵和血污,分不清是誰的,前爪指甲齊齊斷裂,血已經凝固形成了血痂。

    巨獸背后生有一雙寬大而有力的雙翼,羽翼豐滿,細膩順滑,完全展開之時幾乎能把封印之地里大部分人都籠罩在內。

    溪日養(yǎng)的這只小貓……應該混有上古神獸的血統(tǒng)。

    飛天小貓爆種變大的時候并沒有很適應,翅膀完全張開后忘記收回了,一個轉身就把包括鴉漆在內的領主掃了個人仰馬翻。

    現在倒是適應收回了,性子倒是還和以前那小貓樣沒什么區(qū)別,默默守在封印門口啃封印,好像這樣就能啃出一個通道讓它主人出來一樣。

    啼笑皆非,卻莫名心酸。

    鴉漆悲哀地發(fā)現自己所有方法用盡了,都沒法穿過先輩們留下的這道堅固封印。

    他沉默半晌,偏過頭道:“慈軻。怎么樣了?”

    慈軻領主渾身裹在一道黑袍里面,只露出一節(jié)蒼白的下巴,看起來孤僻又陰郁。

    可他偏偏善醫(yī)毒,從閻王手里搶了不知道多少魔,家里錦旗的數量趕得上慈軻領地人口的一半。

    也許是不常開口說話的緣故,慈軻的嗓音很嘶啞:“里面的血腥味,越來越重。”

    小貓啃咬封印的動作微微一頓,咬住封印的尖牙再次無聲用力。

    咔嚓一聲——

    已經變成巨獸的飛天小貓差點蹦起來:“咪嗚?!”

    其他魔也當場愣住了,當他們看見魘氣從碎了一小角的缺口處涌出來的時候臉色大變:“啊??!”

    不是,哥們!

    溪日,你養(yǎng)的什么金剛小貓啊?!

    他們刀割斧鑿都紋絲不動的封印就這么給咬穿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魘魔封印處被咬穿了一塊小缺口,下一刻便瘋狂閃爍起光芒,那塊通往靈離島的缺口也在緩緩閉合。

    ……就像封印的自我愈合能力一樣,小范圍的破碎能夠自動填補上來。

    就在缺口有閉合跡象的時候,離得最近的鴉漆最先反應過來,抬掌按在缺口上。

    鴉漆的魔氣猛然涌出,堵住了里面魘氣涌出的同時,也讓缺口無法愈合。

    千載難逢的機會!

    還是那句話,死要見尸。

    就算溪日死在里面了,也得把尸體還回來。

    何況溪日身上有上古邪陣,就算真死了,也能剩個被禁錮的魂魄,怎么的也能給他留下操作空間。

    其他領主迅速上前,原地撐起了一道密閉的空間,替鴉漆頂住了封印缺口,讓鴉漆得以騰出手來畫陣法。

    飛天大貓急得在旁邊團團亂轉,它真的很想直接鉆進去找晏來歸,可是機會稍縱即逝,很顯然,鴉漆他們來出手更有勝算。

    然而不等鴉漆畫好陣法,那道缺口便驀地穿出來一只鮮血淋漓顫抖的手。

    小貓心臟驟停,下一刻猛地撞開封印處的眾魔,抬爪扒在缺口處拼命往里面擠,刮得半身血肉翻飛,終于擠進了半身。

    那端飛天小貓不知道是不是銜住了什么,一雙遮天雙翼猛地開始胡亂扇打起來,后腿使勁蹬著地面借力,用盡全身力氣把嘴里爪下叼住護住的人拔了出來。

    鴉漆才被小貓撞了個翻滾,翻身起來續(xù)上維持缺口堵住魘氣的魔息,堵沒多久又被一翅膀扇了過來,當胸一擊重擊,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臭小貓!”

    慈軻接住小貓叼出來的兩個血人。

    就撈人的這么一點功夫,封印缺口已經完全閉合,重新恢復成了方才無堅不摧的模樣。

    讓人總在疑心方才封印被咬穿的那一幕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晏來歸身上還帶著纏繞的魘氣,一縷一縷吞噬著他的血肉,背上很多處甚至都能看見森然白骨,就這樣,他居然還能剩一口氣撐著沒失去神智。

    可是泠見比他更慘。

    能強撐著把主君塞出去引起他們注意,再撐到他們把主君帶出去,已經是泠見的極限了。

    當初主君怕他們在外受魔欺辱,因此一人送了他們一塊溪日令牌。

    這塊令牌不僅代表著主君賦予的地位和權力,還能在危機時刻保護他們不被人暗殺或擄去。

    晏來歸當初為了做這些令牌,耗了很多心血。

    如今每一塊溪日令牌,都圓滿無憾地用回了主君身上。

    所有一起進去的半魔,就這么靠著一身血肉之軀,還有那些染血的溪日令牌,一點點把晏來歸從魘魔彌漫的靈離島挖了出來,一個個接力背著走出來。

    倒下一個,續(xù)上一個,直到耗光大半令牌與血肉,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開出了妖冶盛放的花。

    泠見是最后一個,不過他圓滿完成了最終的任務,足以瞑目了。

    慈軻看過泠見之后,沉默片刻,朝著晏來歸輕微搖了搖頭。

    鴉漆也沉默。

    慈軻都救不回來的人,一般只剩收拾收拾埋了這一條路。

    晏來歸用力咬住口腔里的軟肉,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啞聲道:“……好。”

    其他半魔的身體在封印里面,不過沒關系,他遲早會回去的,時間早晚問題而已。

    晏來歸把自己的黯金外衣褪下來,蓋住泠見身上白骨累累的傷口。

    他會把所有魔帶回去葬在了魔淵深處。

    按照魔域的習俗,回歸魔淵的懷抱,可保下輩子安然。

    晏來歸沒法靠自己的力氣站起來,他露出一半白骨的手渾然不覺地用力攥緊,眼前被血刺得熱疼,內府中涌出來的血與內臟碎片堵住酸澀的喉口,讓他無法發(fā)出聲來。

    生機盡斷的泠見,一路上沉重倒下的半魔。所有曾經熱情看顧過招呼過他的李家村,脊背卡出深深血痕的飛天小貓。

    晏來歸從前根本不知道,原來被拿捏軟肋的滋味是這樣的。

    晏來歸以前過慣了獨身的生活,他六親緣淺,出生就被送去孤兒院,沒有父母,也沒有愛人,在若干小朋友里面擔當了年長包容者的身份,朋友倒是有很多,想養(yǎng)只小動物但因為身體原因沒有養(yǎng)。

    他嘗不到牽掛的滋味,也就沒有體會過失去的滋味。

    也就這一條命是他自己的,死了便死了,沒有牽掛沒有留戀,死了又何妨,雖然自己覺不出什么苦來,但下輩子也沒有很想再來的意愿。

    從這輩子他擁有一具雖然重傷了但養(yǎng)好還算健康的身體開始。

    從他因為重傷高燒不退,被李娘全家人不眠不休輪流守著開始。

    從他撿回來的小貓小魚小烏龜開始。

    從他受天道恩慧不好意思不辦事開始。

    從被留下來的半魔們開始努力改變多年底層生活刻入骨子里的觀念,已經逐漸能夠在街上和辱罵自己的人對罵開始。

    從他占據了魔君的身份,看見溪日領地混亂不堪底層討口飯都已用盡力氣開始。

    這些一樁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匯聚成了牽絆,讓飄在異世里浮沉的游魂落地生根。

    然而這些他珍惜收集好放入心尖的每一縷牽絆,被旁人粗暴地伸進來捏碎大半,撿都撿不回來。

    自那一刻起,晏來歸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第48章 第 48 章

    晏來歸是被肩膀處的隱痛疼醒的。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 看見是殊靈無意識攏在他肩頭的手在用力。

    殊靈被懷中人的動靜驚醒,猛然睜開眼睛,神色難看無比。

    他驀地把晏來歸重新抱回懷里, 沉著臉色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

    那些血肉模糊遍體鱗傷的傷痕烙印在殊靈的視網膜里,攪得他連呼出的氣息似乎都泛著鐵銹味,恨不得沖進去掀他個天翻地覆。

    可是那是基于晏來歸的記憶化作的魘魔夢境, 被卷進去的所有人就如同泠見說的那樣,游離于那段陳舊年歲之外,看著整個事態(tài)的發(fā)展,即使猜到了走向,卻也無法出手干預。

    就算能夠干預,已經發(fā)生過的事實也不會被改變。

    手下這具年輕勁瘦的身體完美無缺, 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傷痕, 沒有那些形狀可怖的傷口,完好的手感喚回了殊靈幾分理智。

    晏來歸也被卷了進去, 重新走這一遭的滋味并不是很美好, 他身上甚至還能感覺到幻痛。

    感受到殊靈面無表情狂掀他衣服的動作, 晏來歸有些猝不及防,原本齊整的衣裳遭這一頓毒手, 頓時變得散亂不堪。

    遠遠看上去,就跟他被人獸性大發(fā)地按在懷里蹂躪糟蹋了一樣。

    晏來歸其實也沒有想到居然有這么多人卷入了他的魘魔夢境, 知道殊靈看到那些東西的時候, 輕輕嘆了口氣。

    躲不過的終究躲不過,那日他和殊靈說很快就能知道了,沒想到真的快了。

    晏來歸抬手捧過殊靈的側臉, 指尖碰了碰殊靈微微泛著猩紅的眼尾,輕聲道:“好了, 已經沒事了。”

    殊靈緊緊盯著晏來歸那雙剔透的紫色眼眸,突然毫無征兆地吻了下去。

    環(huán)住晏來歸腰身的手臂錮得死緊,殊靈此時幾近狂暴,看著晏來歸一次又一次重傷帶來的不安感和狂躁感無處發(fā)泄,在體內橫沖直撞,撞得他動蕩難安。

    殊靈從來沒有想過,關于晏來歸那些他未曾參與過的曾經,會是這樣一片血海翻涌。

    從剛開始接觸晏來歸的時候,他就覺得晏來歸是那種被家里保護得很好的矜貴小公子,對誰都笑意吟吟,永遠包容永遠溫柔,好似無論別人做了什么,他都不會生氣發(fā)脾氣一樣,情緒穩(wěn)定得可怕。

    可事實上,晏來歸也是從腥風血雨中爬出來的。

    他就這樣淋著所有在意之人的血,默不作聲又頑強無比地長成了一朵暖意融融的太陽花,任誰碰見了都想摘走。

    所幸,現在這朵太陽花落到他手里了。

    晏來歸用了點勁道,不輕不重地捏著殊靈緊繃泛著冷汗的后頸,想讓他放松下來,卻被殊靈不滿地輕咬了一口。

    晏來歸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小聲控訴道:“恩將仇報?”

    殊靈重重摁了一下晏來歸的唇角,道:“接吻還睜眼,還分心?”

    晏來歸:“你……”

    你怎么看見我睜了的,你不也睜眼了?

    可惜殊靈根本不聽他后面的,硬要晏來歸丟掉分心重來一次。

    晏來歸妥協(xié),回頭想了想,感覺自己不是很能咽得下這口氣,又不妥協(xié)了。

    他偏開頭不讓殊靈親,在殊靈疑惑的眼神中伸出手,捏起殊靈臉頰兩側的軟肉,不輕不重地揉捏搓扁。

    并且搓完就跑。

    殊靈氣笑了,抬手要來抓人,被晏來歸身手靈活地輕松躲過。

    晏來歸躲得遠遠的:“君子動口不動手!”

    殊靈:“你動完手再說這句話,不覺心虛么?”

    晏來歸:“當然不。”

    正說間,山莊里其他人也悠悠轉醒。

    殊靈看見被泠見拖入魘魔幻境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開始醒過來,再看見晏來歸身上衣衫散亂的模樣臉色一變,大步流星走過去,道:“別鬧了,過來。”

    晏來歸專心致志躲人,沒注意到身后的孟蒼他們,為了避免踩到人,腳步往旁邊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殊靈一把把人拽回來,在孟蒼一激靈醒來看過來前,手上憑空變出了一件鮫綃外衣,披在了晏來歸的肩上。

    晏來歸這才發(fā)現自己身上衣冠不整,往后瞄到大家也差不多都醒了,慶幸自己沒有無意識在眾人面前半裸奔。

    幸好幸好。

    晏來歸這么想著,追根溯源發(fā)現罪魁禍首是殊靈,不免生氣地瞪了他一眼,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都怪你。”

    殊靈一手攏著晏來歸身上的鮫綃外衣,另一只手把他方才失了智的杰作一一整理恢復原樣,也沒力氣和晏來歸吵了,道:“怪我,都是我的錯。”

    晏來歸滿意了。

    但是他們隔了一段經年永久的記憶,還沒能好好溫存一下,就得在別人的視線下正襟危坐,晏來歸這下又覺得可惜了。

    雖然是他先因為不妥協(xié)跑掉的,但晏來歸選擇性遺忘這一部分,自然也就沒有下文了。

    不過說來好笑,時愉親人的時候看起來兇得很,那架勢活像要把他吃了一樣,可實際上時愉的進步速度遠遠慢于他。

    時愉一開始確實占據了上風,但當晏來歸上手逐漸熟練之后,他就能無師自通地發(fā)覺時愉會的那些也只是些三腳貓功夫了。

    他只會直愣愣地貼上來,不滿了就咬人,滿意了就會加重力氣糾纏,不讓他有片刻停歇的機會。

    直來直去的,同劍尊大人本人的性格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愛。

    “劍尊!”

    “魔君!”

    剛才的魘魔幻境后勁太大,孟蒼現在都沒能緩過神來,盯著遠處黏在一起的兩人看半天才意識到那是誰這是哪里他在干什么。

    整理好晏來歸身上的黯金衣裳后,殊靈不甚明顯地松了口氣,剛要把披在晏來歸肩上的鮫綃取走,他扯了兩下,沒扯動。

    殊靈:“?”

    他偏過頭,看見晏來歸伸手,把他攥住鮫綃外衣的手捏開丟掉,再把鮫綃外衣重新披回了肩上。

    見殊靈還看了過來,晏來歸用口型道:“冷了。披一下,不還了。”

    “……”

    修真之人哪里會冷?

    不過是用來遮掩某些矜持又勾引人的借口罷了。

    殊靈深吸了一口氣,緊蹙的眉尖卻不受控制地緩和下來。

    他真的很吃這一套。

    晏來歸根本不管這樣看著會不會不倫不類,會不會讓誰起誤會,反正殊靈的神色姿態(tài)放松了,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這次的魘魔夢境雖然沒有什么攻擊性,但所有入局之人都恍若身臨其境地經歷了一遍,受到的震撼和沖擊一時之間實在難以消退。

    孟蒼穩(wěn)了穩(wěn)心神,他看向晏來歸,神色中罕見帶上了一絲嚴肅,低聲道:“魔君。封印中枉死的那些魔族,我代修真界向您致歉。”

    晏來歸搖了搖頭,道:“無辜之人自是無辜,他們冤有頭債有主,不會找你們無關之人抵債的,放心好了。”

    孟蒼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晏來歸笑了一下:“孟宗主,不必緊張,我知道您想說,魘魔封印之事是人為,我也知道。”

    只是究竟是誰,哪些人參與過,是否含有各界高層大拿,這些事情畢竟都是變數,不好說。

    光看晏來歸如今的進度以及受到的阻礙,其實可以從中窺得答案的一二。

    “……”孟蒼嘆了口氣:“我和殊靈,也是不久前才意識到宗內有人勾結魘魔的。”

    其他醒來的人們也涌了上來。

    山莊里的人們才經受過魘魔入侵的恐懼,被卷入魘魔幻境之后,跟著夢境中的晏來歸再次沉浸式遭受了一遍魘魔的荼毒,雙重精神打擊之下好歹沒有瘋掉。

    但黃粱一夢醒來之后,意識到那些慘事都沒有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便只余慶幸。

    慶幸之余,又不可自控地對他們誤會過遠離過的魔君感到愧疚。

    山莊的居民們悄悄圍了上來,不自覺地用力咳了好幾下,道:“對、對不住啊魔君,之前的事情,我們做得確實不人道,實在抱歉實在抱歉。”

    都怪魔界那群燒殺搶掠以作惡為樂的魔族,要不然他們也不會對魔族抱有這么嚴重的刻板印象。

    早知道魔君也被魘魔弄得這么慘,大家都是自己人,他們當初也不至于這么躲著人家,傷魔君的心。

    山莊里的人都恨不得穿回去給自己一巴掌。

    晏來歸彎了彎眼眸,道:“沒事,我知道我惡名在外,正常反應而已,不必自責。”

    晏來歸笑起來的時候,紫色眼瞳會顯得格外潤亮剔透,仿佛星河里最為璀璨的那一顆,加上他生得極俊俏好看,是讓人一眼就覺驚艷無比的容貌,因此他溫聲柔和說話的時候,幾乎沒人能從他身上挪開視線。

    眾人齊齊愣住了,直到殊靈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異樣的眼神在他們身上逡巡之時,他們才覺不妥。

    “咳咳咳……”

    “那個,更抱歉了呢。”

    “怎么光傳魔君的惡名了,沒人傳傳魔君的容貌嗎……”

    “真好看啊,跟天上來的小仙君一樣。”

    殊靈忽然抬手,著重拂了拂晏來歸肩上不存在的塵土,再替他把肩上鮫綃白衣攏上來了一點。

    晏來歸還沒察覺出什么異常,只以為是身上落了什么臟東西他沒發(fā)現,殊靈替他擦掉了,于是背過手去,悄悄拉過殊靈的手,捏捏。

    其他人順著殊靈的動作,眼神落在晏來歸身上明顯不屬于他的衣服上,終于后知后覺意識到了什么:“等等?”

    “這衣服……是不是劍尊的?”

    “和劍尊身上那件是同一款式的誒。”

    “劍尊大人什么時候和魔君這么親密了?!”

    “上一次聽見兩人的名字湊在一起,還是魔君把人搶了的那次。”

    “感覺可以破案了呢。”

    孟蒼陷入沉默,用一種你究竟被誰奪舍了的眼神看向殊靈。

    殊靈坦然無比,一點也沒有被戳穿小心思的心虛。

    小心思得逞,還被晏來歸黏過來貼貼。

    劍尊大人心情愉悅。

    第49章 第 49 章

    晏來歸看看竊竊私語的眾居民, 再看看坦然無比的殊靈,疑惑道:“時愉,我怎么感覺你像故……”

    殊靈沒給他繼續(xù)說下去的機會, 抬手給晏來歸丟了一個一次性的禁言咒。

    晏來歸:“……”

    晏來歸自己動手撕掉,嘖他:“幼稚。”

    誰幼稚了?

    把他的衣服披在身上哄他開心的是誰啊。

    殊靈半點被罵的覺悟都沒有。

    山莊內目前已經沒有了之前沖天般彌漫四周的魘氣,不知是不是泠見的撤離帶走了不少, 如今山莊內部肉眼看著是安全的,彌靈州上空的魘氣也因為給所有人制造魘魔幻境消耗得一干二凈。

    在被拖入魘魔幻境之前,山莊里躺了不少被魘魔侵蝕嚴重的弟子和普通人。

    晏來歸還惦記著過去救人,分開孟蒼身后的居民,朝著地上神色稍微好轉的玄天宗弟子們走去。

    泠見借了他們體內盤踞的魘氣,弟子們體內殘留的魘氣自然少了許多, 晏來一一蹲身, 點在他們的眉心處。

    眉心是一個人連接識海的地方,識海中儲存著神魂, 因此說是人最為重要的地方也不為過。

    這里被魘氣侵蝕完全了, 救回來的幾率便微乎其微。

    如果晏來歸不在這里的話, 孟蒼也無能為力。

    按照以往的慣例,只能給還差一絲化身魘魔的他們一個痛快。

    但是晏來歸在。

    只要他們的神魂沒有因為過度反抗而被徹底吞噬, 晏來歸就能將他們體內識海中的魘氣全部打包卷走,剩下的就看他們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包裹著暖意的夜幕無聲展開, 將山莊里空曠庭院中躺著的幾十人籠罩進來。

    孟蒼恍然回神, 趕緊驅散人群,走出山莊去檢查和清除彌靈州內參與的魘氣。

    這一步是必做的,以防魘氣清除不到位, 藏在暗處卷土重來。

    彌靈州此次受災嚴重,大傷元氣, 光是建設回原來的模樣都已經有難度了。

    彌靈州如今尚還幸存的人雖然難過于家人被毀,白遭苦難,但是知道自己和大部分親人的命都有救,也能安慰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還在。

    其他的身外之物都沒有生命來得重要,大不了重新親手搭起他們的家園。

    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可怖魘魔就算哪天真的要統(tǒng)治一整片大陸了,也有上頭的各位修仙的頂著。

    殊靈在晏來歸身邊,盯著他的狀態(tài)觀察了半晌,確保弟子們身上殘余的魘氣并沒有讓晏來歸臉色蒼□□神不適,這才低聲道:“我去和孟蒼處理一下彌靈州里動亂的地方。”

    晏來歸笑了一下:“我不是什么玻璃娃娃,沒有這么脆弱,你老在這盯著我像什么樣,監(jiān)工嗎?快去吧。”

    殊靈解釋道:“我沒有。”

    經過那次魘魔幻境,他也無師自通地想明白了晏來歸為什么能擁有凈化魘氣的能力了。

    李家村地底下的上古邪陣聯(lián)通著封印魘魔本源的靈離島,晏來歸把其中一部分放在了自己身上,也許正是其中關竅。

    他猜的大差不差,晏來歸也沒有反對,他騰出一只手,伸出去的時候似乎是想把人攬過來,臨了頓了一下,改成捏了捏殊靈的臉頰,道:“逗你玩的。”

    晏來歸其實想偷偷親一下的。但這里這么人多,沒好意思。

    殊靈便低低笑了一下,起身離開。

    其他人見殊靈和孟仙長離開了,這才嘩啦啦圍上來一片,道:“魔君大人!”

    “辛苦魔君大人了。”

    “我爹居然能有救……魔君大人,您真是天上來的菩薩。”

    “這要是放在以前,唉,只能埋了。”

    晏來歸聽著他們自嘲一般的語氣,沉默半晌,也能隱約猜出這些輕描淡寫的話語背后經歷過怎樣的生離死別。

    那是他們束手無策時只能面對的聽天由命。

    他道:“偶然發(fā)現的,能者多勞罷了,不必太客氣。”

    經晏來歸手的人臉色逐漸好轉,蒼白的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眼見著偶爾會微弱呻吟一聲,看樣子應當在適應。

    晏來歸的精神域引導著他們逐步拿回自己識海的控制權,只是各人神魂的損毀程度不同,需要修養(yǎng)的時間也不同,因此醒過來的時機也各不相同。

    晏來歸處理到最后幾位昏迷不醒的居民時,山莊外的防御陣法忽地傳來一陣波動。

    有人通過陣法,走了進來。

    來人身上穿著一件金色流紋的長袍,衣裳樣式繁復莊嚴,極具不容侵犯之相。

    他分開一眾彌靈州居民,徑直走到晏來歸面前,抬手落下一面卷軸,用一眾如同機器般毫無感情波動的聲音說道:“神域接到關于魔君勾結魘魔一事的檢舉,需要魔君前往神域配合調查。”

    晏來歸一愣。

    眾人嘩然!

    那道展開的卷軸上是神域下發(fā)的檢追溯令,蓋有神域公章,是檢舉后難以根據證據徹底辨明真相,所以需要請被檢舉人配合調查的正常流程。

    而帶著神域追溯令前來的,正是神域統(tǒng)一批發(fā)出來的神域使。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晏來歸也聽過神域培養(yǎng)神域使的過程,十分地統(tǒng)一和刻板。

    神域安著“神”的名義,行的是守護正義,明辨罪愆之事,不容任何包庇縱容之亂象。

    因此所有入神域修習的人只能修無情道,入神域的門檻極高,不把自己的七情六欲完全封閉,做到對人對事都不會帶入任何一絲個人有失偏頗的情感,連神域的門都進不來。

    這也就催生了一系列合歡宗弟子們活泛的心思,可惜神域如此神圣的地方不可能容得了穢亂糜爛,出手整治過合歡宗,動過心思的也就老實了。

    人家神域本來就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來的無情道弟子若是當真如此容易被旁的人勾引去了,人家這神域還要不要開下去了。

    晏來歸粗略掃了一眼卷軸上寫的關于他如何勾結魘魔要求立刻逮捕下獄的金色字體,神態(tài)自若道:“可否稍等片刻。他們若是不及時救治,怕是再也醒不過來了。”

    神域使眉頭微松,比了一個請繼續(xù)的手勢。

    追溯令中只說了盡快將魔君帶回神域配合調查,沒有說必須現在立刻馬上。

    若是因為一些人命關天的事情耽擱小小片刻,倒也是能夠通融的。

    晏來歸意外地看了神域使一眼。

    神域使們雖然修的無情道,但是也沒有傳說中這么冷酷無情嘛。

    晏來歸轉過身,繼續(xù)處理剩下幾個昏迷不醒的人們。

    其他居民們則瞬間炸了,有的甚至還想沖上來揪神域使的衣領:“你說誰勾結魘魔?魔君大人?哈。”

    “好荒謬。”

    “豬勾結魘魔,我們魔君大人都不可能勾結魘魔,誰發(fā)的什么追溯令啊?這不鬧呢么!”

    神域使周身彈出護體靈力,將群情激奮的居民們隔在外面,對他們生氣的態(tài)度無動于衷。

    他冷冷道:“檢舉人提交的證據具有一定的說服力,茲事體大,請魔君大人過來配合一下也是為了追溯真相,公章是神域主蓋的,若有不服請上訴。”

    “更何況,”神域使不帶任何一絲敢情地說道:“關于魔君勾結魘魔一事,是魔君親自提出請求神域出手,還世人一個真相。”

    只不過自請上神域,和被人舉報逮進神域,兩者性質和待遇可能不太一樣而已。

    晏來歸本來就是要上神域的,不過是時間早晚問題,他不明白魘魔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垂下眼眸,指尖抵在昏迷之人眉心,清理著他們識海內的魘氣,忽地想到了什么,隨口道:“我能不能知道證據是什么?”

    神域使重新抬手放下追溯令。

    追溯令上忽地投射出一副虛幻的影像,那是晏來歸在被卷入魘魔幻境前昏迷過去,躺在殊靈懷里的模樣。

    當幻境籠罩下來的那一刻,所有人閉上了眼睛,唯有周圍的魘氣悄無聲息地纏上晏來歸的指尖,宛如蛇蝎愛人般惡毒又親昵地抵蹭纏繞。

    那些魘氣流過晏來歸的指尖,鉤織成魘魔幻境,將所有人的神智拖入其中。

    晏來歸清楚地知道他體內根本不可能有魘氣流出,但是那個角度卡得實在是巧妙,不論正看倒看都像是他親自編織的魘魔幻境一樣。

    更不用說那次的魘魔幻境,的的確確是以他的記憶為基礎構建的。

    這個視角,不知道是來自魘魔,還是……泠見。

    晏來歸道:“神域主應當知道魘魔具備自己的神智。”

    神域使糾正道:“神域主知道魘魔本源具備自己的神智。”

    魘魔慣會利用人心制造出它想要的東西,所有的魘氣不過是本源的觸角和手足,能夠為他所用,也能為其他人所用。

    晏來歸便沒再多說什么了。

    他迅速處理好最后幾位被魘魔侵蝕的人們,給殊靈發(fā)了一條簡單交代自己行蹤的靈訊,隨后就要和神域使離開。

    然而不遠處有一道極其濃重的怨鬼氣息驟然爆發(fā),那沖天的鬼氣幾乎遮蓋了半邊的天空,濃重而帶有血氣的怨氣讓人看一眼都覺不詳。

    晏來歸眉尖輕微一蹙。

    他在仔細看清那沖天的鬼魂怨氣是從禁地上空爆發(fā)出來的時候,神色驟然變了。

    第50章 第 50 章

    禁地離彌靈州不遠, 突然出事,他們這邊的人想看不見都難。

    “怎么回事?”

    “好重的鬼氣。”

    魔村的封印轉移到晏來歸的身上,相當于破掉了他們一直重現悲劇的循環(huán), 但是他們畢竟是枉死數百年的魂靈,雖然沒有成為索命的厲鬼,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魔村僅剩的鬼魂們都含有強烈的執(zhí)念沒有消退, 根本無法正常投胎轉世,但若僅僅只是鬼魂之身,是無法在陽間逗留太久的。

    以防被地府派陰差過來強行帶走,鴉漆在禁地里設了陣法,用來遮擋他們身上的鬼氣,讓他們能夠保持正常模樣照常生活。

    沒有特殊情況, 禁地之處完全是與世隔絕的地方, 不會有外人進來,里面的魔族也會因為陣法的緣故不會輕易離開禁地。

    人魔兩界交界處會突然爆發(fā)出這么大規(guī)模的鬼氣, 遠遠看上去就如同怨鬼失控一般, 不用想都猜得到一定是魔村出事了。

    可是禁地一事除了當事魂和幾位魔域領主之外, 其他人知之甚少,甚至都不一定察覺得到魔村的存在。

    禁地出事, 著實在晏來歸的意料之外。

    晏來歸轉身就要走,可神域使卻將他攔了下來, 道:“魔君。請履行你的承諾。”

    晏來歸輕輕吸了一口氣, 道:“能不能再晚一點?我不會逃,會跟你回神域的,不過是時間早晚問題而已, 家里著火了,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

    神域使偏頭看了一眼遠處怨氣滾滾匯入天際的暗沉天空, 雖然神域使不明白為什么某些魔君的家會有這么重的怨鬼氣息,但他還是保持了理解和尊重,沉默片刻,說道:“追溯令本身有時限約束,需要你在規(guī)定時間內抵達神域,域中規(guī)矩如此,并非小小一個神域使能夠擅自決定。”

    “不過,”神域使目不斜視道:“魔君可以選擇拖延追溯令的時限,屆時自然會有更高一級的神域史來處理此事。”

    晏來歸偏頭看了一眼天邊越來越濃的鬼氣,他甚至能夠從中聽見帶著憤怒和怨毒的恨意尖叫。

    那是他從魔村人身上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情緒。

    不論是晏來歸初次誤入李家村,還是之后每一次進出,李家村的魔族村民們從來都是一副和藹客情的好客模樣。

    晏來歸知道他們在那樣殘忍的陣法之下渡過了不知多久的時光,居然還能如此心平氣和地保持人樣,那個時候晏來歸就已經十分佩服他們了。

    能讓李家村暴雷瞬間化出怨鬼本相的,一定不是尋常誤入之人,唯有當初將他們關入陣法的罪魁禍首才會引得這樣大的仗勢。

    晏來歸語速飛快:“我拖追溯令的時效,對你會有影響嗎?你們神域達不成績效會扣你工資還是降級懲罰什么的嗎?”

    神域史沉默了一下,才道:“我的職責是確保追溯令送達,拖延追溯令時效只會對您有影響。在神域中,拖延追溯令會被視作對您不利的證據,影響您在神域的處境……”

    晏來歸沖他揮揮手,轉身離開:“那沒事了,我晚點再去吧,辛苦你了,再不回去我家要沒了。”

    “……”

    神域使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情緒。

    他收好那條追溯令轉身離開,不知在想什么。

    *

    林倚在發(fā)出那條懸賞令的不久之后,發(fā)現他的懸賞令居然被撤下了。

    他詢問神域那邊之后,得到的說法是懸賞令被舉報涉發(fā)布不實信息故意引導殺孽之嫌,經查證后給予撤銷懸賞令以及沒收賞金的懲處。

    林倚一口銀牙都咬碎了。

    十萬上品靈石不是什么隨隨便便就能拿出手的金額,能掏出來也是耗了他不少的積蓄,如今突然出了這一遭,他的心都在滴血。

    當初禁地之事牽扯眾多,若真讓魔界那個瘋子魔君上神域把事情捅出來,他能被上面那些人第一個弄死。

    相比之下,能花靈石擺平的事情已經不算事情了。

    靈石還能再賺,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可是懸賞令的舉報和撤銷審核極其嚴格,必須要有確鑿的證據才能夠斷定,否則根本不可能成功。

    古往今來神域發(fā)布的懸賞令就沒有幾條能夠被成功撤掉的,要么是無人達不到懸賞令的要求,要么是發(fā)布者自行撤回。

    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不多,孟蒼和殊靈即使察覺得到封印的異常,也不可能知道禁地的事情,魔君這時候在彌靈州分身乏力,還有誰?

    ……孟老宗主?

    林倚眼睛一瞇。

    孟老宗主當初并未參與當年魘魔封印一事,按理說不可能知道,知道也拿不出證據。

    可孟蒼剛被彌靈州之亂牽制住,孟老宗主就出關了,一出來還與他打起了機鋒。

    如果真是他做的,那林倚承認,孟謙確實是有點手段。

    只是現在不是找孟老宗主算賬的時候,他是被壯士斷腕拋出來丟棄的棋子,他收不了這一攤爛攤子,死的就是他。

    林倚現在最要緊的是趁魔君去神域前,把禁地里的證據徹底銷毀。

    懸賞令被撤回,請別人他不放心,所以林倚只能自己易容親自前往。

    魘魔其實早早就已經向他們抗議過了。禁地里圈養(yǎng)的靈魂一直是魘魔的專屬食物,直到食物沒有辦法提供新鮮的食物之后,魘魔就不安分了。

    魘魔一直向他們索要新的食物。可是現在又不是什么戰(zhàn)亂年歲,各家日子還要過,除非腦袋不要了,不然哪里找得到這么多能悄無聲息死掉的人給魘魔當食物。

    想銷毀禁地里的證據,可禁地那是前任魔君的地盤,前任魔君是個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的主,人是他同意送出去當食物的,最后要銷毀還不給。

    怪不得最后被弄死了。優(yōu)柔寡斷的,老了才來后悔,當什么魔君。

    新的魔淵血脈也是蠢,勾結魘魔還被當場抓住,拿魔淵之心當投誠狀給魘魔當食物,怎么想的。

    魔君現在居然還能得到魔淵承認,這個世界也是魔幻。

    現在好了,就他這種小人物還得當替死鬼給所有人擦屁股。

    林倚啐了一聲。

    他拿著上面給的一品爆炸符,抵達禁地之后,現在外圍觀察了一圈。

    確定好各處方位之后,林倚開始用爆炸符代替靈石布陣。

    他能在玄天宗做到副宗主,與他自身能力特殊有著很大關系。

    林倚是陣法師出身。別人布陣用靈力用靈石,還需要完整將陣紋繪制下來。

    他不用。

    他在十一歲那年,就能夠做到用七張枯葉擺出一個足以困殺筑基期修士的迷宮陣。

    而他十一歲的時候,也才剛覺醒靈根,引氣入體不久。

    林倚就這樣靠變異一樣的陣法造詣在玄天宗里的修行一路綠燈,被德隆望尊的大長老看上收徒,為玄天宗宗內各種大型陣法的改進優(yōu)化出了不少的力,最終因為貢獻突出,被提拔成了副宗主。

    林倚知道自己在陣法上的造詣和悟性是大部分人所不能及的,可他其實并不是什么陣法大家出身。

    他的爹娘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體內靈根雜亂到甚至無法引氣入體,林倚頭上還有個大哥,他小時候最喜歡在大哥從集市回來時搜大哥的身,因為每次都能搜出來大哥特地買給他的零碎小玩意。

    有時候是竹條編的草螞蚱,有時候是攤上淘來的黃舊書卷,有時候是一塊放涼變軟的炸糕條。

    很多很多,都是大哥省吃儉用,用那些從牙縫里扣出來的銅板換來給他的。

    大哥是他們家當時唯一一個引氣成功的人,當時只要引氣成功,一只腳便踏入了修仙之道,大哥也因此被一個沒聽過名字的小型宗門收編入門,成了那個宗門的外門弟子。

    那個時候林倚還小,他們全家的生計除了靠爹娘替人打理農田勞作,還有大哥日夜不休地替人布陣賺來的靈石來維持。

    大哥很喜歡陣法,從小就愛在小弟面前展示新學的陣法,再一點點拆出來教小弟怎么畫。

    但是林倚不喜歡大哥布陣時候的那股循規(guī)蹈矩勁兒,就不愛走尋常道,大哥教他用靈石當啟動陣法的核心能源,他偏要用大哥口袋里的爆炸符。

    雖然畫出來的陣法奇奇怪怪,但出乎意料居然能正常運轉。

    然而某一天,外出的大哥三天未歸家,他們全家人盯著大雨出去不眠不休地尋了一整夜,最后才從大哥宗門里一個同門好友嘴里聽到了大哥的下落。

    大哥收錢辦事,替人布了一個禁錮陣法,事后才發(fā)現雇主將那禁錮陣法用來囚了一個生人,想著關他個幾天嘗嘗苦頭,最后一不小心把人困死在了里面。

    那人的家人前來討要說法,而大哥作為禁錮陣法的布置者,理所當然地被推出去當了替死鬼。

    大哥被那家人告到了宗門里,他知道自己害死了人心如死灰,被抓入宗里的天牢也沒有反抗,在牢里自盡而亡。

    爹娘一夜之間老了十歲,把大哥的尸體領回來后,他們不讓林倚看,林倚就用大哥教過他的陣法自己看。

    林倚那時才十歲,他在靈堂里用幾支樹枝白布做的招魂幡擺了陣,念了不知道多少遍招魂詞,念到喉嚨沙啞干疼泛起血沫也沒有停。

    然后他看見了大哥的生魂顯現出來。大哥說,他儲物袋里還有很多買給小倚的玩具和書卷,還有給爹娘的新衣服,他想贖罪,他對不起那個人,他可以把所有靈石捐出來,怎樣贖罪都好,只要給他留一條賤命,能讓他陪陪家人就好。

    林倚看著大哥生前因為自縊而充血青紫猙獰的面容,那一刻仿佛腦袋都被人一拳轟穿,沒有力氣也沒有能力思考。

    大哥不是自盡的。他是被人滅口“被迫”自盡的。

    只為讓這罪名坐實。

    他的爹娘被不知真相的街坊鄰居戳著脊梁骨罵,沒有活計愿意給他們做,也就斷了收入來源,連出門要飯都要給其他乞丐趕,愿意施舍的陌路人還會被好心人科普他們家的“骯臟事”,科普完,也就不施舍了。

    林倚的娘親在這樣的雙重折磨下病重,父親每日徒步到隔壁城找活做,因為那里沒有人認識他,走到布鞋磨爛也只是草草綁住繼續(xù)穿,賺那一點微薄的收入。

    林倚則畫大哥之前給他拆過的許許多多陣法,夜晚蒙面出去賣給小攤販,和小攤販約好,利潤分出來一半,他替林倚賣。

    他們甚至沒有時間給大哥申冤。因為林倚如果少畫半天,娘親的藥就沒有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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