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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一連幾日,每到將近傍晚宵禁的時候,五格便會去往城中開放的酒家賭場,這些能在夜里公然點亮燭火的酒坊后頭無不是站著京中權貴,能在其中聚眾玩樂的,自然也是家底頗豐的紈绔子弟。

    天光微亮之時,他從燈火通明的嬉笑怒罵中出來,帶著酒氣晃晃蕩蕩地回到府中,恍然不覺有人暗暗跟在身后。

    樹梢上滴落的露水漸漸將暗探的衣裳沁的濕透,隨著天際將明,初春的陽光在胸口帶起一陣涼意。一輛藍灰色的馬車從公府后面駛出,混在采買瓜果蔬菜的下人之中毫不起眼,馬蹄在沾著水汽的路上噠噠踏過,去往的卻是雍王府的方向。

    那跟在后頭,面白無須的灰衣人神色一凜,敏捷地悄然跟上,便見那輛馬車最終駛入王府后頭的暗巷之中。他在巷外等了兩刻鐘,可馬車再沒有出來。那人垂下眼睛,暗巷的左邊是當今皇上的潛邸雍王府,只隔著一條巷子兩堵墻的,正是八爺的廉親王府。

    四爺拿到張起麟的回報,并不覺得意外,流言一旦干系到朝堂之事,就絕非是明面上那樣簡單,烏拉那拉氏也不過是旁人的一把刀而已。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樣的流言不單是在詆毀寶月,也是意在敗壞新政,他做的是得罪官紳的事,若失去民心,那新政便極難推行下去了。

    “等著罷,老八多聰明哪,絕不止這點婦人手段而已。”他全不在意地挪開目光,放下這張輕飄飄的紙。

    不出四爺所料,外頭很快又出現了新的流言,說皇帝冊皇貴妃,是有以三阿哥做太子之心,只是新元未改,前頭又有一個既嫡且長的大阿哥,不好同朝臣明說而已。

    事關國本,朝野上下一時居然對新政的紛議都少了許多,眾人明里暗里地請示新皇立下太子,以安定外頭紛擾的民心,也好讓朝廷中外少些非議。

    自以為剛烈忠誠的,甚至暗示皇帝不要囿于私愛,君不見那位康熙偏心的廢太子,如今的理親王,給朝堂留下多么大的爛攤子。雖然康熙費盡心思的隱瞞矯飾,可造反這樣聲勢浩大的事情,多少是露出去一點風聲的。

    相較而言,弘暉這位嫡長子便強得多了,他前頭沒有年長的哥哥,不會重蹈當年直王與太子相爭的覆轍,從禮法上無可挑剔,兼之這些日子在朝堂上作風可謂是溫文爾雅,不似當年理親王的驕橫,也沒有當今皇帝的嚴苛,像這樣的脾氣向來是最受歡迎的,從前的八爺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更妙的是,大阿哥已經成年,且與福晉育有長子,比起尚未長成,前途未明的三阿哥,至少可以說明他身體健康,即便將來有什么萬一,也至于發生世系轉移的風險,這張安全牌無疑是朝臣們最好的選擇。

    發生在康熙朝的故事在四爺身上又新瓶裝舊酒地重新上演,四爺看著那些紛紛出來附議、指斥方遒的朝臣——甚至也許還是從前舉薦老八的那同一批人呢。

    四爺高坐龍椅之上,他的沉默無言顯然讓殿中漸漸安靜下來,朝臣們低著頭,不敢再說話。四爺如有實質的目光從朝臣們頭頂的頂戴上拂過,在一片寂靜之中,他站起身來,輕敲兩下桌子,指著頭頂正大光明四字的匾牌,示意朝臣們看。

    “朕俯仰天地,唯一以誠,事無不可對人言者。昭昭在目,唯正大光明四字,”他雙目如淵,徐徐的聲音中帶著千鈞之重,“新政只為革除諸弊,垂法萬世,而非與一人之私利為難,若有真心不服之人,自可摘去頂戴了事。”

    朝珠的聲音稀里嘩啦地響起,作為金殿里少數沒有立即跪下的人,廉親王垂下眼睛,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高臺之上那一截明黃色的袍子。

    “至于立儲之事,浮動人言,招致勾結,原非爾等所應干預,朕諭旨于正大光明匾后,待萬年以后,爾等自可依遺詔之言擁立新君,”四爺涼涼的聲音在眾人頭頂響起,“為一日官,做一日事,為五十年官,做五十年事,靖共爾位,好是正直,朕無望爾等于他耳。”

    在如此強勢的皇帝面前,眾人毫不懷疑,摘去頂戴絕不是恐嚇他們而已,于是也只有唯唯而對,朝野默然。

    幾日后,前朝發生的事情才穿過幾道宮墻遲遲地傳入景仁宮中,皇后正在小佛堂里為太后抄寫經書,聽聞這事,她的手瞬間凝滯在空中,一滴墨水從筆尖落下,濃厚的墨色霎時在紙上暈開,隨后更深地浸透紙張。

    殿外的奴才們屏息凝神,等了幾息后,才聽到緩緩一聲“進來。”

    滇南墨玉制成的羊毫筆碎裂在地上,一名宮女默不作聲地收拾了碎筆和散亂在地的紙張,隨后便很快輕聲退下,掩上朱門。

    “你叫云意,去一趟王府。”皇后緊緊捏著手中的念珠,同身邊的云箏吩咐道。

    念珠在皇后的手中留下深深的刻痕,她面色陰沉,藏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后?可笑,若是弘暉,便是名正言順,有什么需要藏著掖著的,皇上此舉是為了誰,還需明說嗎。

    云箏沉默半響,顫聲道,“娘娘,云意……昨日被張起麟的人帶走了。”

    念珠落在地上,皇后的神色變得慌張起來,她一把握住云箏的手,纖長尖銳的指甲深深陷入她的皮肉里。

    “我并不知道廉親王他們會傳那樣的流言,八弟妹當時分明不是這樣說的,我也是無意之失啊。”

    云箏忍痛閉上眼睛,皇后當年與八福晉王府之中就有往來,二人既是妯娌又是鄰居,八福晉素來能說會道,即便后來四爺與八爺失和,八福晉對皇后的態度仍然依舊和善可親,殷勤備至。所謂開口不打笑臉人,二人的關系竟然至今都稱得上和睦。

    對一個人的不滿是無法掩飾的,外命婦來宮中請安,不過寥寥幾次見面后,承恩公府就頻繁地與廉親王府來往起來,只是與八爺來往,又何異于與虎謀皮呢?

    皇后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指甲邊緣漫開血色,云箏卻仍然不敢出聲。

    “廉親王與皇上不對付,我知道,可我還能找誰呢?”那幾年她困在府里,外頭只當沒有她這個人,瓜爾佳氏在外頭長袖善舞,誰還記得她才是正妻。她面前只有這么一根線,上頭掛著的就是毒餌,她也要抓住。

    如今,如今!皇上又要用一樣的法子,叫她關在宮里做個啞巴擺設,若弘暉做不了太子,那她這么多年的隱忍又有什么用?開國以來的兩位皇貴妃都做了皇后,難道叫她枯等著這一日嗎?

    她閉上眼睛,緩緩松開了云箏的手,輕輕笑了一下。

    “好在我兒不知此事。”

    云箏看著皇后臉上叫人膽寒的冰冷笑意,不自覺的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只覺得手上十個鮮紅的月牙狀傷口如同灑了鹽一般愈發作痛起來。

    皇后叫她下去,徑自坐回桌前,繼續慢條斯理地抄起佛經,動筆之間行云流水,一派安然。云箏低著頭躬身退下,正欲合上朱門的時候,卻恍惚間聽見皇后帶著笑意輕輕地一聲嘆息。

    “他們兩個這樣情深意長,恰如世祖孝獻。既然瓜爾佳氏想做皇后,本宮就讓她做,追封的皇后也是皇后。”

    朱門吱呀一聲合上,云箏死死捂住嘴巴,面上滿是驚恐與后怕。

    “這個法子,可謂萬全也,”四爺面上不無得意地對寶月道,“從前大哥與二哥黨爭,為此不知惹出多少禍事,即便是先帝那樣的圣主也無法遏止,無非是因為人心向利,內抱貪濁。從此明面上再無儲君,既然做本朝的官,就只做眼前的事,再不許他們心懷冀望,朝臣無從挑撥,父子兄弟之情,也可以全矣。”

    “也許未必是朝臣挑撥,”寶月撐著臉在又一本報送祥瑞的折子上描下一個知道了,懨懨道,“有你和十三爺這樣合得來的,自然也有昔日直郡王和理親王那樣合不來的。感情上的事發乎天性,只要不是到了兄弟鬩墻的地步,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也很好嗎——”

    “天,蓮開并蒂也算是祥瑞么?”寶月瞪大眼睛,實在不明白這些做官的,多年寒窗苦讀,一朝考上進士,難道就是為了給他們的君父報告一堆廢話么。

    四爺久久沒有出聲,寶月奇怪地抬頭一看,卻發覺他正凝視著自己,眼中帶著驚訝和茫然,仿佛剛才聽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可父子兄弟之情,本不就應當是——”在寶月的灼灼目光下,他艱難地、甚至有些羞赫地吐出幾個字來,撞上她的目光后,又很快咽了回去。

    “可你從前”寶月眼中逐漸浮現一種叫四爺無地自容的了然,她微微笑起來,然后把眼睛彎成兩道月牙,“哥哥,你該不會一直都覺得是你不正常吧。”

    “”

    四爺沒有說話,立起的奏折藏住了他的神情,看起來就像一只盤踞在龍椅上的,倨傲的黑色大貓。

    康熙寵愛太子,十三仰慕母親,十四更是太后的命根子,只有他,感情無所寄托。甚至有的時候,連他自己也分不明白,他那些孝順的表象下,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太后從前不要他,他的情感也可以想收就收回來,如今母子之間只恭恭敬敬地相處,難道是他天生冷血嗎?

    “真可憐,”寶月帶著笑意,嘆息著走到他的身邊,將他的腦袋攬在自己懷里,“若哥哥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他埋首在一片馨香與柔軟之中,面上浮現鮮紅的惱意,“你再說一次,你想做我的什么?”

    第92章

    “難怪阿午會說那樣的話。”饜足過后,他注視著頭頂花團錦簇的帳子,忽然嘆息道。

    “什么?”寶月潮紅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茫然,經雨的海棠花無力地跌落在枕邊,如云般的烏鬢邊露出肩頭一段圓潤的雪白。

    “前些年的時候,我考校弘昀的功課,他答不上來,是阿午告訴了他,”他摩挲著寶月的肩頭,溫熱又粗糲的指尖在她的皮膚上驚擾起一陣戰栗,“我同阿午說,即使告訴了弘昀,弘昀還是沒有學會,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嗎?”

    四爺的聲音里沒有什么怒氣,平靜地像是在同她講述一件很平常的故事。

    “——我只做我該做的而已,二哥有心,自然會回去誦讀通記。”四爺露出一個笑意,“你也和他說過這樣的話,是不是?”

    寶月動彈兩下,連著被褥卷到他懷里,她的聲音還帶著一點沙啞和懶散,“我只是覺得,不必非要矯飾,尤其不想他在我你面前裝作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你也不是強求的人呀。”

    他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忽然輕輕道,“我有沒有和你說過,為什么我同老九不對付?”

    不等寶月回答,他自顧自道,“我小時候養過一只小狗,也是卷毛的,老九剪掉了它的尾巴,我小時候的性子——用汗阿瑪的話說,就是喜怒無常。然后,我把老九的辮子剪掉了一截。”

    “再然后,”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來,“連汗阿瑪也驚動了,孝懿皇后帶我去翊坤宮同宜妃母子道歉,那只小狗就再也不見了。”

    時至今日,他已經不記得那只小狗的名字了,他打心底厭惡老九,也未必是多么可惜那只小狗。

    孝懿皇后那時懷著小公主,她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告訴他,他們都是汗阿瑪的孩子,是骨肉至親,不應有嫌隙,一只小狗,怎么比得上親弟弟?可就是這只他連名字都記不起的小狗,在他眼里比老九重過千倍百倍。

    再后來,小公主早早夭折,孝懿皇后在小公主夭折的第二年也去世了,他回了永和宮。德妃坐在床邊一下一下地晃著搖籃,滿目溫柔地說,他是兄長,要照顧好弟弟妹妹。可他看他們每一個,都覺得陌生、平靜,生不出一絲愛憐。

    兄愛而友,弟敬而順,他大概是做不到的。

    “真正無情的人,可不會覺得自己無情,”寶月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帶著笑意輕輕顫動,“十三和十四如今不也在你身邊嗎,如果你不是真心待他們,他們又怎么會真心待你?”

    “哥哥,你那時候只是不會而已。”

    他們目光相對,吐息交織,他驚覺她有一雙這樣澄澈而又敏銳的眼睛,充盈、溫柔,撥開云霧。

    她長長的睫毛在他的胸口帶起一陣癢意,寒淵也化作春水,他幼年時無從學到的東西,是從她身上學會的。

    可在夏天即將到來的時候,他卻又食言了,一日日忙得不得了,再沒提搬到圓明園去的事,寶月這才發覺自己白白被四爺使喚了一個月,封建帝王簡直比資本家還要心黑。

    可在六宮看來,他們二人若無旁人的恩愛卻到了令人心驚的地步,她們何曾在宮中見過這樣的皇帝與妃子?寶月是沒有自己的宮室的,四爺在明面上把承乾宮分給了她,可她一日都不曾去住過,連皇帝也一塊住在養心殿里,一步都不曾往后宮走。

    當真是六宮粉黛無顏色,這位新皇帝的作風未免與先帝差別也太大了,先帝的內寵滿宮都塞不下,雨露均沾,當今皇帝卻只寥寥四五位妃子,連宮殿也放不滿,甚至在這不多的選擇里,還要只取一瓢飲。

    宜太妃這日還在同太后玩笑,她挑起細細的長眉,“眼看著妾就要出宮去了,除卻先帝喪儀那幾日,后來竟不曾再見過這位皇貴妃娘娘的金面。”

    太后但笑不語,只命周嬤嬤賜下賞賜。

    五爺和九爺都上折子請求奉養母妃,宜太妃也更愿意跟著嘴甜的小兒子,只可惜四爺偏不如他們的愿,宜太妃就在四爺的首肯下被分配給了五爺,她對宮里沒什么眷念的,更不愿意日日受太后的賞賜,仰太后的鼻息,只盼著快點出去。從前她們同為四妃,雖也分高低,但也勉強算是平起平坐的,如今的落差不可謂不大。

    獨角戲唱起來也很沒有意思,宜太妃左看右看,仍不見太后改色,暗道她還是從前那副八風不動的假樣子,悻悻然地便告退了。

    “她們都出去了,哀家也算是落得清凈,”殿中只留下周嬤嬤后,太后一嘆,可想起宜太妃方才的話,這一口才松開的氣又化作皺起的眉頭,“去打聽打聽,外頭都是怎么說皇帝和皇貴妃的。”

    四爺這日下朝后來向太后請安,寒暄幾句后,太后難得叫住了他匆匆的腳步,她叫周嬤嬤端上來一盞茶,斟酌著輕輕地開口。

    “皇貴妃是個好孩子,聰穎孝順,哀家也很喜歡,”她看一眼坐著的皇帝,“只是皇后育有長子,又與皇上是多年患難夫妻,好歹也要給皇后幾分薄面,哪怕是去坐坐呢。”

    繚繞清淺的茶香從盞蓋之下蔓延而出,四爺的神色在霧氣中顯得愈發朦朧,他的沉默叫太后欲言又止。

    太后沉沉嘆了嘆氣,卻到底還是挑明了說道,“先帝從前的宮中,從無女子生出怨望,只因每人都能得幾分眷顧,哪怕先帝帶著旁人在外頭巡塞,也不忘給宮中留下的妃嬪寄書信來。皇帝一味的從心所欲,不掩飾自己的喜惡,長久以來,只怕反而會叫六宮不安,叫皇后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皇額娘放心,兒臣明白。”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四爺心中當然明白,倒不如說,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太后見狀,也閉目不再管他,無論他是一意孤行,還是有什么旁的打算,這點到為止的一句提醒,已是她能做與該做的極限了。

    “今日午膳不必等我了,我去阿哥所瞧瞧阿午。”

    四爺從太后宮中回到養心殿里的時候,正巧撞見寶月在耳朵上扣上一件綠玉耳墜,她從鏡子里遞來一個笑意,就像一只即將出籠的鳥兒,端的是顧盼神飛。

    “折子批完了?”

    四爺轉了兩下手串,不動聲色。

    “哼,都不去圓明園了,自然有的是時間批。”她瞪他一眼,話語里的不滿幾乎要溢出來。

    “早些批完,便能早些去園子里。”他輕啜一口茶,平靜道。

    寶月別過頭,拒絕了他遞來的這一塊餡餅,也不想知道他話里的早些是什么時候。

    “也是該去看看,”見挽留無果,他很干脆地應允下來,“我同你一塊去,自到了宮里,除卻上朝的時候,我亦少見阿午了。”

    寶月插釵子的手停住了,那一支青色的琉璃花被放回桌上,手腕上的玉鐲磕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你這幾日,很奇怪,”鏡子里照映出她眼中清晰的懷疑,“跟著我做什么,連你那些寶貝折子也不管了,什么時候萬歲爺還學會給自己放假了?”

    四爺任由寶月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掃視,一派坦然地回望,“既然玉娘不想去,就留在養心殿陪我批折子罷。”

    “我去。”

    他挑眉一笑,作為應答的,是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將那朵青色的琉璃花重新簪上她的發髻。

    四爺和寶月攜手而至,此時阿午已早早等在門口了,他的長相既有四爺的凌厲,又兼具寶月的秀美,遠遠望去,便像一塊光潤的冷玉。

    “咱們阿午過兩年也可以娶福晉了。”四爺瞇著眼睛打量阿午一番,感嘆道。

    若不按虛歲,過兩年阿午也不過十四歲而已,只是這個問題寶月沒法同他爭辯,他倆在這件事上隔著幾百年不可逾越的鴻溝。

    分明是來看孩子的,可帶上了四爺,事情就有些變味了,阿午被他拉到書房里考校功課,在這一板一眼的奏對里,寶月實在看不出什么溫情。只是四爺和阿午倒是很習慣這樣的情感表達,這孩子漸漸長大,話也越來越少,四爺平日里又忙,寶月也不愿打攪他們父子難得的私下相處。

    好容易捱到了用午膳的時候,四爺早吩咐過,只隨意叫阿哥所里的廚子多做一些,倒不必穿過宮道去御膳房傳膳。

    阿哥所的膳食自然是比不上御膳房給皇帝的規制的,但大碟小碟的也有十來樣,寶月和阿午正等著四爺先動筷,他卻微微一笑,忽然示意蘇培盛叫人來試菜。

    阿午眼中閃過一道深思,寶月卻狠狠皺起了眉頭。

    試菜這樣的規矩,自然是有的,但通常并不在皇帝面前做,畢竟若是毒發時間長的藥,難不成叫日理萬機的皇帝在一桌子菜面前等上一個時辰再開始吃?再說下毒這事,其中牽涉的實在太多,從毒藥的來源,到每一個經手的人,一個環節都出不得差錯,尤其是內務府,歷來掌管內務府的,都是皇帝們最親信的奴才。

    故而比起下毒,也許還不如直接伸刀子來的快,當然,在重重御前侍衛之中如何突破到皇帝面前,那又是另一種麻煩事情了。

    等等,內務府——忽然有什么在寶月腦中靈光一現,如今的內務府總管,不正是八爺的舅舅噶達鴻么。她心中不由緩緩升起一股寒意和后怕來。

    忽然一只溫熱的手在桌下輕輕將她的手握住,微微粗糙的筆繭子擦過她的皮膚,她看著四爺唇邊鎮定自若的笑容,忽然安下心來。

    難怪他要跟著自己,從古至今多少暴君昏君,也少有被毒死的,何況是他這樣明察秋毫的人。這一檔子事分明就在他的設計之中,只是瞞著自己罷了。

    四爺仿佛聽到了她的心聲,輕輕在她耳邊笑,“我不說,不過是怕玉娘惶惶不安罷了,可不許冤枉我想看你的笑話。”

    第93章

    阿午佯作不知的低頭,并不敢抬頭窺視父母之間的私語親昵。

    “用銀器查罷,”她的眼睫顫動兩下,“若是鉤吻附子一類,便用家畜驗。”

    既然是早就知道的事情,沒必要非搭上一條人命,奴才的命已經夠不值錢了。

    蘇培盛一時踟躕,他朝四爺望去,便得了桌上四爺點頭示意的一個應允。

    他走出門出去,吩咐隨侍的小太監找兩只雞來,暗嘆這位娘娘的多事,須知用在人身上的劑量和用在家畜身上的自然不一樣,試菜的太監難道不知道也許自己會死?只是不過是為了那點撫恤的金銀心甘情愿而已。

    半刻鐘后,查驗的結果出來了,在一片死寂之中,蘇培盛惶惶跪在地上,阿哥所里有干系的一干人等一并被拖下去嚴加審問,這難得的一頓飯自然也是不了了之。

    四爺把寶月和阿午一同帶回了養心殿,一路上她都一副了無興致的樣子。方才也就罷了,現在只他們三個走在路上,光天化日之下,又在孩子面前,四爺多少有些包袱,也不好溫聲細語地安慰她,倒是阿午做了一回貼心棉襖。

    “汗阿瑪將計就計,引蛇出洞,總比咱們茫然不知地叫人暗害了好。額娘快別多想這些不值當聽的事了,免得污了耳朵。”

    寶月默然,一直以來,她都不想去聽,不想去看。她和皇后之間,是必定會有這樣一場沖突的,可她總覺得還很遙遠。

    三人回了養心殿,四爺重新叫人上了膳食,阿午只好埋頭用膳,繼續裝作瞧不見自己額娘寬邊的袖子下那多出來的一只手。

    若說此事,也并非八爺有意為之,他再有驚天動地的想法,也做不出對四爺下毒的事。四爺初登基的時候,對八爺一黨一向是拉攏之后分而化之的手段。將噶達鴻升為內務府總管,也是施恩于八爺,畢竟先帝薄待良妃,良妃家中自然也沒落起來,自然而然地消失在了朝野里。

    四爺一面將他提拔起來推恩,一面也不忘將自己潛邸時候就侍奉在王府里的家臣傅鼐也一并提做內務府總管,這個位子畢竟是皇帝近臣,總沒有推恩到將自己的命也一并放在八爺手上的道理。

    一面打,一面拉,八爺在康熙一朝是吃慣了這樣的手段的,他心中有什么樣的想法不提,升任親王福晉的八福晉卻在旁人恭賀八爺封王之時大剌剌地表現了出來。

    “有何可喜,豈知這位子能做得幾日,他日身首異處也未可知。”

    四爺眉目平靜地復述了八福晉的怨懟之語,眼中露出幾分譏嘲。她是出身顯貴不錯,可安親王府現在又還有幾分體面?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知是真自信八爺黨羽之多,四爺奈何不得,還是原本就性子張狂,得了失心瘋。

    “這件事,便是皇后和她一力主導。”四爺嘴角噙著冷笑。

    “八爺并不像這樣的人,他如何會放任八福晉做這樣的事情?”寶月倒不是為了給八爺求情,只是有些不明白,“我知道他與你素有過節,可八爺從來是謀定而后動的人,如何敢做出這樣不謹慎的事情來,噶達鴻是擺在明面上的,這事不是一查便出么。”

    四爺敲了敲她的腦袋,神色溫和下來,頗有幾分好笑道,“老八和他福晉心懷異心不假,可皇后,卻是沖著你來的。”

    他從傅鼐手上接到奏報的時候,只覺得這個謀算淺顯到有些荒唐。四爺自從發覺皇后與八福晉暗地里有來往,便敲打了皇后一番,她再不敢給八福晉遞信,八福晉那兒自然也不知道她們二人私下里的動向早被四爺得知了。

    隨后他便大大方方地彰示對寶月的偏愛,愈發逼得皇后狗急跳墻,也許一開始她只恨寶月,但四爺實在很明白皇后這么多年來都在想些什么。寶月于自己是切膚之痛,可阿午關系到的,才是皇后眼中最要緊的事情,也就是弘暉的將來。

    皇后的打算是找一個寶月去瞧阿午的時候,將她們母子二人一并殺了,可她在宮中如同飄萍浮根,如何能有這般通天手腕?八福晉牽來的這跟線——噶達鴻,自然是她唯一的辦法。如此一來,她能使用的法子便很有限了,稍稍使人探查后,他們的舉動便都在四爺的耳目之下。

    “否則防不勝防,你我豈不要日夜寢食難安?”他輕笑,眼中蘊含著掌控全局的篤定。

    皇后意在寶月和阿午母子,八福晉卻是真有異心,得知四爺一塊到了阿哥所里也計劃不改,不枉四爺在書房的窗邊考校了阿午的功課一上午,只怕噶達鴻的消息傳不出去。

    “老八的確不像做這樣事情的人,可他究竟是什么心思,也就只有問他才知道了。”四爺語氣淡淡,在同一輪太陽照耀之下,十三爺已帶著侍衛將廉親王府密不透風地層層圍住。

    八爺尚還在悠閑地同八福晉下棋,他注視著八福晉額邊焦灼的冷汗,微微一笑道,“下棋要專心定神,否則一招不慎,便會滿盤皆輸啊。”

    “不好了,王爺、福晉!咱們外面給九門步兵圍上了!”那小太監摸爬滾打地沖進來,他滿眼恐懼,縱然不知內里詳情,可外頭聲勢這樣浩大,不必想也知道必是了不得的大事。

    八福晉一個恍惚,棋盤便一整個從桌邊摔落在地,墨玉和白玉制成的黑白子交錯散落在地,八爺蹲下身,他的手撫過棋盤上摔出來的裂痕,輕嘆一聲,“真是可惜了。”

    一雙微微顫抖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臂,他氣定神閑地抬頭望去,便撞上八福晉漲紅的眼眶,她慌亂不已,六神無主,“王爺!王爺,要怎么辦?!”

    八爺沒有答話,他垂下眼去,任憑越來越慌張的八福晉愈發用力搖動他的手臂。

    過了良久,他忽然握住八福晉的手,不著痕跡地將她的雙手從自己身上拿下,語氣平靜地提起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來,“額娘過世的時候,她房里有一盆綠菊,你還記得嗎?”

    八福晉雙眼含淚,后退兩步,終于脫力地跌坐在地,也許,也許他再也不會原諒她了。

    “八哥,我以為以你的明智,是不會做這樣的事的。”

    十三在廉親王府門外,看著在重兵押解之下緩步而來的八爺,心緒復雜不已。從公論,如今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先帝遺詔在前,新君登基在后。朝堂上的風氣煥然一新,在高薪養廉和火奉歸公兩法的的推行下,先朝官員貪污,官場腐敗的風氣已得到了大大改善,其余幾項新法也逐步推行開來,甚至還頗有成效,于國于民,都有大裨益。

    從私論,四爺對八爺一黨也并非趕盡殺絕,旁人不提,至少他對八爺也算是優容有加的。無論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們兄弟里能封上親王的,也就只有一個先帝遺詔提起的理親王,一個十三的怡親王和八爺的廉親王而已。如此君不負臣,臣又怎可背君?

    在十三深深的不解和怒火中,八爺沒有說話。

    他們到底是親兄弟,其中細節沒有叫外人來問的道理,故而從羈押到問供,四爺一應委派給了十三辦理。

    “這些道理,老當然不會不知,”第二日四爺拿到十三關于此事的奏疏后,輕描淡寫地便解答了十三的疑惑,他一笑,“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更加不甘心了。”

    八爺一路以來,先在大阿哥手下,后來慢慢自立出來,極盡手段的與朝臣周旋,又如同高山石竹一般,在康熙的威壓之下硬生生擠出一片天地,為的都是良妃和自己心中的抱負。可是后來,康熙當眾指責他的額娘出身低微,他卻連良妃也失去了。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放棄,他從來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皇帝說的,是金口玉言,是天下至理,但他不要這樣的名聲永遠跟在他們身后,千秋萬代地寫在史冊上,他要證明康熙是錯的,他額娘不是出身低微,他也不是妄蓄大志,柔奸成性。

    可那一對海東青,才是真正叫他徹底心寒的東西。他的君父,這樣看不起他,提防、警惕、厭惡,卻原來也有看得上兒子。

    新政越順利,新君的擁躉越多,在朝堂上的話語分量越重,也就越能證明康熙的正確,和他的過錯。

    他如何擔當得起這樣的錯?如果都是他的錯,難道其實是他的野望,真正害死了自己的額娘嗎?

    八爺坐在空無一人的房內,四爺并未命人把他和八福晉押解到牢里,只圈了一處地方將他們分開關押提審。這里瞧著是一處官員的宅子,自四爺開始下大力氣治貪腐,朝廷如今有許多這樣通過查抄貪官得來的資產。

    這宅子修的很精巧,風水也好,只是這樣的寬宏,也許更像一種蔑視。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只是,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而已。”

    長天之下,唯有明月與同。

    這宅子里的奴才不會與他說話,就好像幾道無聲的影子,他數過幾番更漏,后來也漸漸的記不清了,也許是一旬,也許是一個月后,十三忽然帶來了一封信,或者可以說是遺書。

    “這是八嫂給你的,”十三神色復雜,“萬歲說,要拿給你看看。”

    八爺坐在座上遲遲沒有動作,十三便把信放在桌上,他離開后很久,天色微暗,燭火也燒斷幾根,八爺才慢慢拿起那封信。

    他沒有展開,輕輕拿起一個角,他早知道里面會是什么樣的話,也從沒有原諒八福晉一說,袖手旁觀是錯,難道始作俑者不是錯嗎?火光很快從蠟燭舔舐上信紙,最終化作桌面上一個焦黑的印記。

    諸事了結后,已經是深秋時節了,到了冬天自然也不好挪動,寶月忽然遲遲反應過來,她惱怒地錘了一下四爺,“你是故意的,怕人家不好下手,特意拖著不去圓明園。”

    第94章

    面對她遲來的指責,四爺挑了挑眉照單全收。深秋的風匆匆敲了兩下窗戶,冬天過后又是一年,他在臣工遞上來的年號里用朱筆圈上‘雍正’二字,朱砂一道,劃開新的紀元。

    新帝即位的第一個年節,論理來說是要辦的越大越好,周邊各國也會在這個時候恭賀新君登基,如若不大辦一場,如何顯現出煥然一新的上朝氣派?只是四爺實在是一個很不愛動彈的皇帝。

    他借口說皇后病的起不來床,又說先帝孝期未過,只按往年的慣例辦宴。

    “萬壽節的時候,你說要為先帝守孝,從簡操辦,木蘭秋狝,是十三爺代你去的,最熱的時候不去熱河,也就更別提出塞南巡這些了,”寶月輪指一一數來,盤算一番后驚異的發現,“我說日子怎么這樣難熬,去年整整一年,除卻出宮祭祀,萬歲竟從未出去過一次。”

    偏偏出宮祭祀是要皇帝獨自一人在齋宮齋戒的,也許一整年待在宮里只是有一點點難熬,可倘若是一整年待在宮里批知道了,那便不是一般的難熬了。

    “何必徒勞驚動百姓?”四爺正義凜然,自有他一番道理。

    這個說法,寶月倒是萬分贊同的,坐的住的皇帝遠遠比坐不住的好,畢竟大駕出行一次,花費便是計以千萬,天子富有四海,即便是圣賢先王,也不是各個都珍惜府庫里花不完的銀子。

    只是——

    “從前也不見你這樣。”寶月暗自嘀咕,康熙健在的時候,四爺幾乎年年跟著出去,陪侍左右,那時他可不像如今這般,盤踞在養心殿的案桌前一步也不挪窩。

    難道是一朝沒有皇父在上頭管著,他就解放天性從心所欲了?寶月這么多年來,終于在自己和四爺身上發現了一個相似之處——就是他們都不愛出門。她忽然覺得他很像某種大型貓科生物,尤其近年來他愛穿深色的衣裳,看起來就像一只正襟危坐的,矜持的一大團黑色,在一下一下用爪子翻動奏疏。

    “我要是搬到承乾宮去住,萬歲爺一個月翻我幾次牌子?”她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伸出一根狗尾巴草。

    被挑逗到的大貓機警地轉過頭,他眼睛危險地瞇了一下,貫注的精神從奏疏轉移到她身上來,連微微用力捏筆的手指都像野獸捕獵前的先兆,寶月簡直懷疑他下一秒就要躬起背亮爪子了。

    “西北大勝,十四下個月還朝,封王的旨意張廷玉已經擬好了,等辦完了慶功宴就搬到圓明園去。”他的手很快放松下來,語氣平靜地開出寶月無法拒絕的條件。

    她看著四爺這一本正經的樣子,樂得前俯后仰,好半天才止住笑意,“你當我在威脅你呢。”這可真是冤死了。

    見她真的只是好奇,四爺才一邊批著折子解釋起來,“承乾宮太遠了,你又不愛坐轎子,要走到什么時候去?”

    他仿佛在說一件很平常的小事,像四爺這樣心細如發的人,早早發現了她的小癖好,或許在時人看來還是一種怪癖。他記在心里,可只要她不說,他便也不會問。

    笑意不知不覺地又爬上她的臉頰,薰籠里的炭噼啪一聲,細細的火焰忽然像流星一樣明亮一瞬。安靜半響后,她才道,“那怎么叫我‘住’在承乾宮?永壽宮不好么。”

    永壽宮就在養心殿后頭,只隔著一堵墻,一條道,是東西六宮里離養心殿最近的。

    “承乾宮是從前孝懿皇后住過的地方,不好么?”他反問。遠是遠了些,可他壓根也不打算叫她去住,何不選個意頭好的地方呢。

    年節辦的再簡要,也到底是年節,繁雜的儀式是少不了的,皇后又以重病幽禁宮中,四爺便愈發不避諱地帶寶月出來。例如為了顯現孝順,皇帝和皇后就要一左一右地侍候太后用膳,以往康熙朝時,仁孝皇后與孝昭皇后故去后,只有孝懿皇后做皇貴妃的時代行此職過,后來宮中位分最高,與孝懿皇后系出同族的佟佳貴妃也不曾有這個資格。

    故而四爺帶著寶月登場的時候,實在是叫一幫頭發花白的老大人們為難,若說沒規矩,從前孝懿皇后也有此先例,可若要說此舉得當,孝懿皇后代行后職時孝昭皇后早已仙逝,當今皇上的皇后雖說是病了,可也還活生生地在宮里哪。

    只是無論他們再百般糾結,二人已施施然站在太后兩側了。四爺執壺在東、寶月把盞在西,四爺但凡布一道菜,寶月就得念一道菜名,這也就罷了,四爺說兩句吉祥話,太后就得應和著答兩句,三個人在上頭念唱作打,長長一條桌子,一刻鐘了也不見盡頭。

    寶月眼睜睜看著湯里飄起油花,她悄悄看了保持微笑并喝了一口的太后一眼,不由想起從前在偏殿吃康熙賜下來的御菜的時候。那會太后還能分給她和還是四福晉的皇后吃,三個人努努力也能勉強咽下去,如今太后做到后宮女人的上升頂點,在冬天吃冷菜的時候反倒比以往還多。

    太后倒是十分高興,并非是佯裝,也許是因為十四爺即將回來了。

    侍奉太后用膳后,四爺和寶月便回到座上,四爺將一盤盤菜賜下去,第一個便是怡親王,然后便是隆科多、張廷玉、鄂爾泰等等為四爺所信重的大臣。他瞧了一眼寶月,雖然知道她不愛吃,卻也到底賜了幾道菜下來,免得面上不好看。

    四爺在高座之上,特地看了席間孤零零的弘暉一眼,心中不免有些惻然。皇后是皇后,可弘暉到底也是他寄予厚望的長子,縱然在他心中這些事都扯不到弘暉頭上去,但他們是骨肉至親,縱然是皇帝的金口玉言也無法割開牽連的骨血。

    他一邊也吩咐蘇培盛賜下兩道菜去給弘暉,一邊也不忘叫他去囑咐寶月一句,裝裝樣子吃兩口便是了,不必吃冷的,倒是鬧得她夜里肚子疼。

    四爺本是修好之意,好叫朝臣知道,皇后之事他并無意牽連到弘暉。只是人都是父母生養,誰也不是鐵石心腸,難道還能如哪吒一般割肉剔骨不成?

    高座之上,一覽無余,他朝下頭掃去一眼,便不期然瞧見了弘暉的神色。他先是恭敬地謝過蘇培盛,可看著蘇培盛朝寶月的方向走去,他卻很快面無表情,露出了一個無甚溫度的眼神。

    四爺的心中發沉,面色也漸漸凝滯下來,良久之后,他卻忽然想到,當年康熙坐在這御座之上,瞧下面的人也是如此嗎?一旦看得清楚,也就失去了朦朧的遮掩,玻璃鏡子照的明白,可為什么民間婦人還是愛用銅鏡?

    看清楚面上,也就想要看清楚內里,可人非圣賢,若是帶著猜疑去瞧,誰又經得起細看?何況是年邁的康熙呢?也難怪康熙總覺得四面楚歌,腹背受敵。

    他轉頭瞧向阿午,卻見他也平靜地看著弘暉的方向,方才弘暉那兒發生的一切顯然都被阿午盡收眼底,四爺霎時眉頭緊蹙,心中知道有些東西不能再拖了。

    年節過后便是元宵,元宵過后,天氣便漸漸回暖,很快到了初春。

    馬蹄踏過初融的冰雪,十四爺帶著大軍得勝歸朝,寶月扶著太后在四爺身后幾步,瞧見天邊那結駟連騎的軍馬帶起一陣風沙揚鞭而來,平日里安靜內斂的太后都激動地緊緊握住了寶月的手,她一眼便在萬軍兒郎里瞧出十四,眼中幾乎要落下淚來。

    十四意氣風發地下馬行禮,他面容微黑,目光炯炯,分明是同一張臉,卻幾乎難看出一點從前的樣子。蘇培盛當眾宣了封十四爺為定親王的旨意,如今四爺的左膀右臂,文治武功都是親兄弟,朝堂官員又大多順服圣意,政令通達,如臂指使,天下便有如煥發的春草,顯露出勃勃生機。

    為顯示對親弟弟的信重,也為了安太后的心,四爺很快把原本屬于簡親王雅爾江阿所管的宗人府事分給十四料理,宗人府所管的大多是一些禮制上的瑣事,四爺口上不說,但心底到底愛惜十四的才華,便另分了兩個副官替十四料理宗人府,叫他掛著職去兵部當差。

    如今十三管著戶部和會考府,十四爺管著兵部,一個管錢糧,一個管兵馬,也就相當于這最要緊的兩項都捏在了四爺手里。

    寶月這日在養心殿做女工,她難得打算做個技藝高超的東西——一件龍紋大麾,為此不惜從年初開始動手,她暗暗計劃,估計大約年底做好的時候,四爺也剛巧能穿上。不為了別的,她只是忽然想起來,四爺登基,她還不曾送過什么禮物,如今外頭的事情順利,四爺也不同去年那樣忙碌,她也好抽出空來。

    她才照瑪瑙的指示穿了兩針,四爺便和十三爺一塊進來了,張起麟端了兩盞茶上來,瑪瑙很快識趣地退下。

    寶月一開始并不當回事,還在比自己和瑪瑙繡出來的樣子,苦思冥想地琢磨自己下的針法哪里有問題,卻忽然聽見外頭傳來兩聲爭論,她暗自稀奇,這兩人向來合拍的跟同一個人似的,竟也有意見相左的時候。

    她用杯子在桌子上輕輕磕了一下,示意里頭還有個人,免得這兩人萬一吵大了不好收場,平白傷了情分,自己坐在里頭尷尬,出也出不去。

    十三和四爺聽到里頭的動靜,一時也安靜下來,外頭的形勢倒沒有寶月想的那樣嚴重,只是此事到底干系甚大,十三不敢做四爺的主,四爺心中也還有些猶豫。

    第95章

    暗云舒卷,夜色朦朧,輕柔的春風吹的滿院梨花簌簌落下,潔凈的雪瓣層層堆疊在一起,在金磚上織就一層月色的柔軟錦緞。

    燭光跳動,養心殿的窗紗上映出一支晚開的寒梅倒影,那是寶月在御花園里尋了許久才在枝頭找到的一支花苞,被內務府的能工巧匠們養護一番后,它裝在瓶子里,在春天遲遲地綻放。

    “朕知道,苛政過后必有仁政,有些在祖宗時候本是寬法的,你我易之從嚴,乃為整飭人心風俗,使之上下一新,只可暫行一時,諸弊革除之后,仍需再更法度。”他轉著手上的珠串,從前那串碧璽上頭的綴子都脫了,寶月送了他新的,可舊的他也舍不得丟,只要她打了新的綴子安上。

    “儲君是國本,臣弟不該議論此事,也不知道誰更合適,只是法統在此,臣弟只怕屆時平生動蕩啊。”十三嘆氣,阿午當然也很好,只是弘暉性子仁厚,又無過失,無故跳過他卻選了阿午,若屆時萬歲升遐,只怕難叫朝野信服。

    四爺不是不知道選弘暉是穩妥又順理成章的事,屆時皇位自可以平穩過渡,可想起年節上弘暉那一個眼神,實在不由他不心驚,寶月和他是一體的,對皇后的處置也是自己乾綱獨斷,如果弘暉心中對寶月懷恨在心,是不是對自己這個阿瑪也有微詞?

    如果是這樣,自己和十三宵衣旰食、徹夜不眠商量出來的,那些不斷根據民情而調整的法例,足以沿用百年的制度,他真的會遵守嗎?人死燈滅,人亡政廢,這樣的先例,實在太多太多了。

    更何況——

    “弘暉是合適的,”四爺壓低了聲音,這些話他不愿寶月聽到,“可他有自己的額娘,朕百年以后,玉娘要怎么辦呢,她是太后,皇帝卻是異腹之子。阿午這孩子雖然比弘暉心狠,但未嘗不是好事,朕可以好好教他,叫他亦做個仁君。”

    “只是弘暉并無過錯。”十三并非偏向弘暉,只是不想朝堂生亂,被黨爭攪得烏煙瘴氣,重蹈他們當年的覆轍。

    “從前的太子也本無過錯,”四爺下定了決心,“那我們兄弟又在爭什么呢?”

    “那對大阿哥,皇上就得早做打算了。”

    見四爺圣意已定,十三自然是支持四爺的意思的,只是有些東西就需得早早開始安排,否則若弘暉多年都心懷寄望,可最后的結果卻不如他愿,矛盾乍然點燃,可就難收場了。

    未過多久,四爺便下旨封弘暉和弘昀兩個已成婚的阿哥為貝勒,在宮外另為他們尋了府邸去住。于是寶月終于得以在下個月回到圓明園里,杏花未謝,桃李猶在,總算趕上了這遲遲一場擷芳滿園的春色。

    隔了一年多回到這里,竟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她玩了幾日后又開始關在房里繡大麾,還要遮遮掩掩地一副自以為瞞他瞞的很好的樣子。他心中雖然很是受用,但也不想她委屈自己做這些不喜歡的事情,便有意逗她出來。

    用過午膳后,寶月又回房里了。四爺便上前敲了敲她的房門,見她并不應答,又挑眉放聲道,“你有沒有去武陵春色后頭那片林子看過?咱們住在宮里這一年可不只是把九洲清晏朝會的大殿翻修過了。”

    屋里很快傳來什么東西被收起來的聲音,她從門后探出一個腦袋,顯然頗有意動,“是什么?”

    他偏不告訴她,刻意要吊一吊她的胃口,輕笑道,“我只有今日一下午的時間,你要不去,明日可就沒有了。”

    寶月將信將疑地跟著他出門,四爺大步走在前頭,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寶月悄悄放緩腳步,她輕咳兩聲,示意跟在后頭的蘇培盛。

    “萬歲爺說的是什么東西?”見蘇培盛湊了過來,寶月連忙低聲問道。

    蘇培盛求饒地拱了拱手,他緊緊閉著嘴巴,一句話也不敢說,這是主子之間的小情趣,他哪里敢拆四爺的臺子?

    武陵春色的桃林之后,原本是一片仿照黃山景致的奇山怪石,可現在那些坑洼嶙峋的石頭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木蘭花林。

    絢爛的辛夷花追逐東風而來,充斥著她的眼睛,在粉白相間,層層玉浪一般的花瓣之中,花萼交相輝映,零星還有幾朵尖如筆錐的花苞掛在枝頭,密葉堆疊,照水臨姿。

    “到炎夏的時候,還有一季。”四爺攬住寶月的肩頭,蘇培盛他們不知何時早已經退下了。

    “我那時候也只是說說而已,我自己都快忘了。”寶月注視著在風中顫動的花朵,喃喃道。

    沉靜而內斂的香氣不動聲色地把寶月籠罩住,四爺做了皇帝,卻并未換上御用的龍涎香,他喜歡沉香,不單是精研佛法的緣故,他曾說沉香“其木枯折、皮朽爛,內心乃香。”說的不單單是香,也是他的抱負。

    這說的何嘗又不是他這個人呢。

    時光如流水而逝,晝夜不舍,在宮里覺得太難熬的日子,在圓明園中卻如同白駒過隙一般。

    再論孝期,如今也過了三年了,且不說古來天子以日易月,即便當今愿做孝子,滿滿三年已是足夠,27個月一過,宗人府立刻遞上了選秀之事的折子。

    四爺也琢磨著該把這事早些辦了,阿午正是娶妻的年紀,連帶著他那些與阿午年紀相仿的侄子們也一并可以在這次辦了。寶月原本還頗有微詞,可四爺只一句話便叫她剎住了嘴。

    “弘暉弘昀都是這個年紀成婚,若阿午反倒晚些,豈不叫人以為我刻意拖著他?”

    于是她也不再說什么,辦選秀這事自然是以太后為主,四爺令她從旁輔助,承諾阿午的福晉讓她來選,寶月思量一番后便滿口答應下來,屆時她自然會拿去問阿午的意見,叫阿午選一個自己中意,相互喜歡的,如此豈不好過盲婚啞嫁。

    很快到了暑月,木蘭又開過一季,于太后而言,選秀這事不過是駕輕就熟,先帝那時的大選小選都是佟佳貴妃領著四妃一手操辦。

    秀女們在神武門前被嬤嬤們安排成一列一列,如今還未到時辰,殿中只有寶月和太后在座。

    “哀家還記得你第一次來的時候,”太后忽然笑了一笑,她額間白發叢生,似乎想起了很久遠的故事,“那時候宜妃也說你漂亮,想為老九要了你去,那時還是先帝見老四心性不定,叫哀家再為他選一個妥帖的。如今看來可真是選對了,再沒有比你更好的了。”

    寶月很心虛的笑了一下,她的所作所為在這個年代來看實在不算什么美德,這樣的夸贊她可當不起。可太后卻說的情真意切,一時她竟分不出來太后究竟是不是在說反話。

    “那些德容言功重要,但有時候也沒有那么重要,”見寶月這副神情,太后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她眨了眨眼睛,“皇帝是天下人的主子,能叫君父滿意,就比別的什么都要強。”

    這是太后的肺腑之言,是她在先帝的后宮中多年以來的經驗之談,寶月未必多么贊同,卻也不得不說這是她們在狹小的空間里掙扎出來的生存智慧,不過只是想要過得好一點的不得已罷了。

    掌禮司的太監在左側唱名,千姿百態的女孩們依次上殿,四爺忙于萬幾,是沒有空來瞧這些他覺得無益的事的,皇帝不在,流程便自然而然地簡便許多。不過半個時辰,便已將滿軍旗的選閱過半,太后顯然很清楚地知道這次的選秀是什么性質,周嬤嬤在她的示意下圈圈劃劃好些名字,一旁的是適齡宗室子弟的名單,卻絕口不提是否要挑選女子入宮來。

    正如同寶月當年選秀之時的規矩,秀女們大多是報了名字出身了事,不過草草幾分鐘就是下一批,這一列看過,一個一個報上名來,在眾多只敢直視前方的女孩中,卻有一個很大膽地抬起頭來。她臉上是盈盈笑意,有一雙小鹿一樣靈動的眼睛,“奴才也是瓜爾佳氏,見過二位主子。”

    一時倒叫看了幾百人的太后和寶月眼前一亮。

    瓜爾佳是大姓,人多,發源地也各有不同,譬如理親王妃也是這個姓氏,寶月拿起冊子瞧了一眼,是京中那支,她們家中最大名鼎鼎的,大約是康熙朝的攝政大臣鰲拜。

    雖然有幾分大膽,但隨后很快又低下頭去規規矩矩地行禮,隨著這一列人退下。活潑又不失規矩,太后果然很是滿意。

    “我平日里瞧著阿午這孩子面冷,同皇上小時候很像,正該配個活潑的,你瞧瞧這姑娘好不好?”她們退下后,太后便轉頭同寶月說道,“又姓瓜爾佳,和你也算有一段同族的緣分。”

    “妾家里世代住在南方,地實寒微,哪里敢同京中攀關系,”寶月先是謙讓一番,她也喜歡這孩子,卻不想將話說的太滿了,這到底是阿午自己的妻子,“阿午的婚事妾也不好做主,到底還是要問過萬歲的意思。”

    太后微微一笑,慢悠悠端起茶盞來輕啜一口,“萬歲若真要做主,就不會今日來也不來了。也罷,你們是做阿瑪額娘的,孩子的婚事該從父母之命,哀家不多插手。”

    見寶月要開口解釋,太后又親昵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笑道,“你若是不要,哀家可就配給弘春了。”

    弘春是十四爺的長子,比阿午還要早生一年,太后這句玩笑話,便是示意自己并沒有生氣。

    回了圓明園后寶月便同四爺說了這事,她總覺得要阿午喜歡才好,若話也沒說過,何談喜歡呢?有心想叫他們兩個說上幾句話,可又不知道那姑娘是否愿意同阿午相看,若派人去問,未免就有以權勢壓人的嫌疑。

    “她若不愿意,抬什么頭?”四爺筆下不停,頭也不抬道,“特地說自己同你一個姓,難道不是在向你表意?”

    “女孩子上進一些,又有什么錯?”寶月不悅。

    “我何曾說她有錯了?”四爺好氣又好笑,“我只是說人家必定是有意的,你只管找人去傳話便是。”

    果然那姑娘很快答應下來,寶月第二日便叫人收拾了承乾宮,在那兒召見她,阿午來向額娘請安時,才發覺殿中還有一個外人。寶月給他們相互介紹,見二人氛圍恰好,便悄悄走了出去,一邊又將消息鎖住,即便二人沒對上眼,也絕不傳出消息去影響那姑娘婚嫁自主。

    第96章

    大約過了兩刻鐘,宮女便領著那小姑娘便出來辭別,她雙頰帶一點并不明顯的紅暈,她走后不久,阿午也從廳中走出來,面上是一如往常的冷靜。

    “那孩子喜歡你嗎?你覺得如何?”他額娘坐在一旁繡樣子,眼中滿是看戲一樣的笑意。

    “額娘若是問她喜不喜歡我,那似乎不該問我。”他抬著下巴,顯然還有幾分矜持。

    寶月見他這副拿腔拿調的樣子就覺得好笑,他不答后頭那話,也就是他覺得喜歡的意思了,并且自信人家也一樣喜歡他。

    “我自然會問,倘若你們兩個都樂意,我可就去回你汗阿瑪和瑪嬤了。”

    “但憑額娘做主便是,”阿午平靜地在她身側坐下,“上回我在御前奏對的時候,宗人府來問汗阿瑪是否要給我在外頭選宅子住,汗阿瑪說不必。”

    寶月繡針線的手停住了,按例皇子們成婚后就要搬出宮中別居他處,如今弘暉和弘昀都住在宮外,四爺卻仍然將阿午帶在身邊,這道旨意一往外發,即便秘密立儲,其中象征的意義也與明文無異了。

    “這是你阿瑪自己贏來的,他若不給,你不能搶。”

    想起那個夜里四爺和十三爺在燭火下隱隱約約的談話,寶月沉默一瞬,很快又恢復了手上的動作。

    “這個我自然知道,大哥和二哥論資質才能都比不上我,汗阿瑪是從血路里殺出來的,他豈會看不明白?”阿午得意地挑了挑眉,他也只是提前告知寶月一聲而已,說這是并非是要他額娘給他拿什么主意。

    “少耍你那點小聰明,你阿瑪還不知道你?”寶月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快走,我叫人把長春仙館收拾出來了,你將來就帶著你福晉就住那兒去,不,現在就搬走,省的礙我的眼。”

    雍正八年的時候,十三爺生了一場大病。

    他這幾年來忙于在各地興修水利,處理京畿周圍的營田事宜,時不時還要外出查訪新政在民間實施的情況,四爺是他的后盾,他便是四爺的前鋒,四爺在京中理政操盤,十三爺便是四爺的耳目手足。

    近年來他的鶴膝風發作的越來越厲害,四爺不叫他再這樣頻繁的外出,卻遭到了十三爺這些年頭一回拒絕圣旨。

    “皇上是萬民的君父,新政也是皇上一手栽培的孩子,臣弟便也斗膽將萬民與新政視若子侄,豈有因病沉廢,置之不顧之理?”

    四爺無法,只得命擅治骨癥的太醫出任外官,拜戶部侍郎,以便常年跟在十三爺身邊。

    那段時間四爺日日要看太醫快馬加鞭發回來的密折,好知悉十三爺的近況,好在沒過多久,十三爺很快就好了起來。

    四爺這才作罷了原先的想法,要知道他擔心十三爺的病情,竟打算在圓明園打醮祈福。可見人一慌亂起來,別管是西天佛祖還是無量天尊,就是皇帝也是一塊兒拜的。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這口氣松的太快了,那邊十三爺見好,又精神奕奕地巡視河道去了,這邊四爺卻又很快病倒了,神壇和法器都沒來得及收起來,再添上一點規制又用在了四爺身上。

    寶月一開始是不擔心的,且不說四爺提前了幾年登基,她微薄的知識儲備也告訴她雍正這個年號好歹用了十三年,還遠遠不到該緊張的時候。

    直到他病的越來越重,她心里不禁也打起鼓來,茶飯不思地過了不知道多少天,有一日她想去四爺那兒瞧瞧。還未到殿門口,卻忽然見到幾位眼熟的軍機大臣匆匆從外頭快步趕來。

    他們一個個眉頭緊鎖,愁云慘淡,就是阿午娶妻的第二年,青海羅卜藏丹津叛亂之時,亦不見他們帶著這樣低沉的氣氛。

    她驚的一時忘了后退避開,自四爺病的愈發重了,他便常常昏睡,很少再見她,這些大人們趕來,便是說明他已經醒了,為何不先傳召她呢?

    領頭帶路的蘇培盛不意寶月竟在這兒,他眼中閃過一絲驚慌,撲通跪下來磕了兩個響頭。

    “主子娘娘恕罪,奴才竟未瞧見娘娘駕臨。”

    “罪?”寶月的眼神緩緩掃過后頭跟著跪下,頭也不敢抬的大臣們,心中愈發地沉,她能感覺自己的聲音是從喉嚨里一點點擠出來的,“萬歲醒了?怎么不曾聽你來報?大人們又急匆匆的來做什么?”

    自四年前先皇后崩逝,百日一過,四爺便立刻將寶月立為皇后,皇帝與這位新皇后的鶼鰈情深,多年以來無有他人,眾人是心里有數的。軍機處都是四爺的心腹重臣,在寶月還是皇貴妃的時候,他們就常常見她在御前出入,知道她在四爺心中的分量,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一時也訥訥不言。

    還是張廷玉心一狠,他看著眼前那一片紫色的裙角,低聲道,“萬歲有命,臣等不敢耽擱,請娘娘恕罪。”

    寶月見他們不肯說,紅著眼便轉身闖入殿里,她匆匆撇過奴才們臉上的神色,只有驚慌,沒有阻止,那應當至少生命無虞。她快步轉過屏風,走到四爺床前,便見他面若金紙地靠在床上,遙遙地朝她這兒望來。

    花盆底和朝靴的聲音是很不一樣的,四爺居然沒有聽出來,兩行淚水在她的面頰上緩緩流下。

    “你怎么來了?”他很虛弱地牽動兩下嘴角,似乎是想朝她笑笑。

    “……你醒了怎么不叫我?”她有點怪他,可看著他這副樣子,什么重話也說不出來,語氣輕的一陣風就能吹走。

    他的帷幔邊繚繞著香灰、符水的氣息,那是一種沉暮的,叫人害怕的死氣。

    他的目光停在寶月那一雙泫然欲泣的眼睛上,手指輕輕動了一下,最終從肺腑里嘆出一口氣來,“你先叫軍機處的人進來,我把事情交代完了,再與你說話,好不好?”

    他終于勾起一個很吃力的笑,“只與你說話。”

    寶月一下連眼前的東西都看不清楚了,她死死咬著嘴唇,才能不叫自己放聲哭出來,他這話如同一雙尖銳的爪子,從她的胸腔里抓出一顆心來,把它捏的粉碎。

    她抓住他的手,目光不錯眼地盯著他,只覺得臉都在抖,不愿錯過哪怕一瞬,她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叫大人們進來,在屏風外回話。”

    等眾人在外頭跪好了,張廷玉便拿出一張明黃色絹帛,四爺氣若游絲地、一字一句地啟口。

    難怪他們不敢說,她難受得幾乎要背過氣去,淚水從被洞穿的胸口洶涌而來,她趴在床邊,連支撐身體的力氣也沒有,四爺分明是在叫人來寫遺詔的。

    “……今、朕躬不豫,奄棄臣民,在朕身本無生,去來一如。”

    在寶月的抽泣聲里,他每說一個字,蘇培盛便大聲復述給外間的朝臣們聽,到這一句的時候,她終于什么也聽不見了,她掩面背過身去,她不想給四爺看她的悲傷,不想惹得他傷心,惹得他不放心。如果真是今日,為什么不能叫他看一個笑臉?

    可重若千鈞的嘴角,想要牽起來是這樣的難。

    可忽然,四爺輕輕牽住了她一根手指,遺詔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念完了。

    “玉娘,朕、我——”他說了那樣長一段話,如今實在沒有一點力氣了。

    那松松的一點力道,叫寶月哭的昏沉的腦袋里閃過一絲清明,她終于和著淚水朝他露出一個笑。

    “天日昭昭,萬歲俯仰無愧也,”淚水一點一點地砸在他的手背上,寶月同他多年以來,早已是心有靈犀,“若是于我而言,只待與哥哥,重結來生愿。”

    他闔著眼睛,蒼白的臉頰上忽然浮現出殷紅的色澤,用為數不多的力氣緊緊回握住她的手。

    那日以后,寶月寸步不敢離開,她徹夜不眠地守了幾日,四爺也擔心什么時候一覺睡去了就再也看不見她,難道他就舍得?便也放任她在身邊。

    也許是醫治得當,也許是上天降福,總之那一道將周圍人安排了個遍的遺詔并沒有用上。

    他平日里并不怎么生病,值得稱道的也就只有那年的時疫和這一回,卻都是大病。那時候年輕,身體養了些日子也就恢復了,可這次卻不一樣,他批折子的時候總是很快就覺得疲憊,精神也遠遠不如年輕時。縱然病好了,底子卻狠狠傷到了,一時半會也無法調養回來。

    可政務卻不會等他,依舊是那句話,真正到了情急的時候,無論西天佛祖還是無量天尊,哪個有用就拜哪個。偏偏四爺實在是一個很有鉆研精神的人,他不是止步于拜一拜,精研佛法的時候,他要與高僧論佛,注解經書,如今為了自己的身體開始崇道,也不是日夜吐納打坐就完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圓明園開始養一大批的道人,道路旁開始運送一些頗有分量的東西,日子久了,封閉的馬車在青磚上也留下深深的轍痕。寶月有些莫名的害怕,她去找他,竟在他書架的角落里發現一個陌生的錦盒。

    她將那個錦盒打開,里頭靜靜放著的,是一顆鮮紅的丹藥。

    “怎么了?”

    四爺從后頭拍了怕她的肩膀,打斷了她的沉思。

    她的手一抖,那丹藥便跌在地上碎成幾塊,那幾片紅色的東西,和圓明園青磚石上的轍痕,在她眼里慢慢變成了鉛、汞和朱砂。四爺還以為她是嚇住了,他安撫地摸了摸寶月的腦袋,“無妨的,不過一顆丹藥罷了,叫他們再煉來就是。”

    寶月沒有說話,她垂著眼睛沉默半響,回過頭來輕輕地朝四爺笑,不知怎么竟看起來有些悲傷。

    “哥哥是天子,有仙緣仙骨,我不過是濁骨凡胎,”她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哥哥是要丟下我成仙去了。”

    四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親親她的額頭,滿目溫柔,“我貪念紅塵,怎能得道?不過是吃了能打起些精神罷了。”

    “我真怕哪一日你就不見了。”寶月埋在四爺的懷里,安靜地開始抽泣,話語里還帶著惶恐后怕。

    四爺只以為她是真怕他白日飛升,他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輕嘆了口氣。黃帝乘龍飛升,亦不曾聽說帶上了嫘祖嫫母。

    “我不再吃就是了,好玉娘,別哭了。”

    “十三爺帶回來一位久負盛名的神醫,不會比仙丹的效應差的,”聽了他的保證,她乖巧地把眼淚收起,“哥哥以后要永遠陪在我身邊,再不許再叫仙師們給你煉丹。”

    “好。”他無奈地笑笑。

    “既然不必煉丹了,便叫他們都回鄉間去罷,仙師們都是隱士高人,久留宮禁之中,豈不冒犯他們清修?”她牽住他的衣袖,露出一個芙蓉泣露一般的笑,眼眶微微泛紅,愈發顯得可憐。

    “好。”

    見他應允,寶月的笑意很快化作胭脂漫上雙頰,照得滿室生輝,她抬頭親親四爺的下巴,眼中波光瀲滟,“我雕了一支簪子給你,算是回你上次那對玉鐲。是子午簪,拿來給你瞧瞧,好不好?”

    不等他回答,她很快像蝴蝶一樣從他的懷里溜走,絲綢制成的裙裾在門檻上滑過。

    寶月回頭朝他笑了笑,然后輕輕掩上了門。

    “蘇公公,你主子爺方才的話,你也聽見了,”寶月向前走了兩步,便示意蘇培盛跟上來,她微微一笑,聲音低的幾乎聽不見,“把那群道士關起來,一個一個叫他們吃自己煉的丹藥。每日多吃幾丸,吃夠一年的量,還活著,就放回去,不肯吃的,就都殺了。”

    她的話輕飄飄地,分明是炎炎夏日,蘇培盛卻滿身寒涼,再看這位雍容華貴的皇后娘娘,怎么看怎么像女羅剎,他可是見過這段時間四爺如何對那些人禮遇有加的。

    九洲清晏的正殿中——

    “你以為她為什么吩咐你去辦?”她是皇后,身邊又不是無人可用了,何必吩咐一個御前太監?

    四爺掃了額頭緊緊貼在地上的蘇培盛一眼,滿眼都是笑意。再乖巧的貓也有亮爪子的時候,可他想象著她那樣嬌小的一個,也要在自己身前遮風擋雨,保護自己,就覺得心中柔軟地像春水一樣。

    “就按你們主子娘娘的意思辦吧。”

    或許有些不合時宜,但蘇培盛居然很想感嘆一句。

    可真是此唱彼和,天造地設的一對。

    南風拂過堤邊的垂柳,木蘭花開又謝,百年以后,人終將湮于塵土,而青史永久傳唱,昭陽明月萬載高懸。

    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里風。

    第97章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康熙駕崩的那一夜,是千載難逢的大雪。

    所有的污垢和黑暗被埋藏在厚厚的積雪之下,胤禛在群狼環伺的局面下,無可爭議地成為了新君。隆科多以雷霆之疾領兵封鎖九門,他坐在空蕩的金殿里也仿佛能聽見京城內重重大門闔上的聲音,枝頭瓊脂一樣的雪細細簌簌地落下,唱和成一片詩意的寧靜。

    這座高而廣的金殿里充滿著他們兄弟從前的影子,腳底熟悉的金玉磚石,能清晰地照見他眼中的平靜。輾轉反側地惦記了十幾年的東西,真正得到的時候,仿佛也并沒有想象的那樣欣喜若狂。

    外面等候著的是他的兄弟們,是和他一同在虎口奪食的惡狼,是他殫精竭慮要對付的對手,如今塵埃落地,他們之于他而言,也不過是幾顆絆腳的,俯首可拾的頑石,即便里面還有一個是他的親弟弟。

    三日后的大殮也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里,怒號的北風仿佛也在為這位英明帝王悲泣。近支的宗室與公主后妃們齊聚在丹陛之上,熙熙攘攘占據了整個大殿,其中不乏有年輕的公主和小皇子們,他們也許還不知道死亡的意義,就先直面了死亡冰冷的面貌。

    “萬歲,太后娘娘——無法來領著內外命婦舉行主持儀式了。”

    蘇培盛悄悄快步上來奏報,他眼中不禁閃過一絲憂愁。太后是皇帝的親生母親,卻也不站到皇帝這一邊,在愛新覺羅自家的宗室面前都不肯給皇帝一點面子,豈不是叫八爺等一干本就不服的人看笑話?

    皇帝的眉毛都不動彈一下,他在祭壇里倒過第一道酒,平靜自如地吩咐,“太后追思先帝,傷心不已,以至于無法起身,今日喪儀便且權請先帝太妃中位分最高者代行主持。”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那些面有異色、暗自忖度的兄弟們,主動屈尊朝先帝的佟佳貴妃行了一個小輩的禮。

    佟佳貴太妃眼中飛快地閃過喜悅,她雖然地位最高,卻沒有孩子,佟佳一門從前又站錯了位置,若新君不計前嫌,主動向她示好,又何愁不能棄暗投明,保住滿門富貴?她避開這一禮,說過幾句謙辭,便向前兩步,駕輕就熟地開始帶著命婦們行禮。

    皇帝目光還沒來得及挪開,就猝然不防地瞧見了原本被佟佳貴太妃擋在身后的那一個身影。

    一張洗凈鉛華,蹙眉啼淚的臉。她眼睫邊掛著露水,帶著霧氣的怔忡眼神對上了皇帝深淵一般的目光。她很快驚慌地垂下眉目,狂嘯的北風吹動素白的衣裙,稍顯瘦弱的身軀在風中輕輕地顫。她是在害怕嗎?還是覺得冷?

    他蹙起眉,身上雪色的狐裘忽然在他的脖頸間帶起一陣陣的癢意,晚妝初了明肌雪,素衣擁雪裘,正如冰雪落白梅,當是恰如其分。

    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里,月落又起,冬去春回,喧囂又重歸于寂靜。

    不過幾個呼吸后,耳邊繁雜的哭聲又起,他挪開了目光。后宮中有一套森嚴的祖宗制度,大行皇帝喪儀這樣的隆重場合,自然是佟佳貴太妃和和除卻太后以外的其余三妃站在前列,跟在她身后的,是其余的妃位娘娘,再后頭的,便是嬪位。先帝內寵眾多,可能做到妃位的,一雙手也數的過來。

    他面無表情地低頭,又倒過兩盞酒,只垂眼一心注視著先帝的棺槨。

    殿中漸漸響起抽泣,悲傷的氛圍彌漫開來,于是又變成了眾人的哀嚎。接近晌午,帶著寒意的冬陽懸在高天之上,今日的儀式才遲遲舉行完畢,寶月從蒲團上艱難地抬起雙腿,為大行皇帝舉哀是不能帶貼身的侍女進來的,她從冰涼刺骨的玉階上借力,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再看平日里那些光鮮亮麗的妃嬪們,無一不是帶著幾分狼狽,眼圈旁也是相似的胭紅。也許平日里分到各自身上的恩情寡薄,可先帝到底也是眾人終身的倚靠,天子一朝駕崩,紫禁城也換了新的主人,她們這些點綴宮廷的光潤珍珠也在一夕之間化作了魚目。有子嗣的還好,若連子嗣也沒有,要去哪里尋得一個依靠?

    “額娘!”

    一個小玉團子掙開原本牽著她的那一雙手,跌跌撞撞地從一旁的隊列中向她奔來,寶月麻木的雙腿被這孩子一撞,險些一下仰倒在地上。她彎腰攬住這個冒冒失失的孩子,親了親她額間那一點緋紅,“乖昭昭,是不是累了?額娘這就帶你回去歇息。”

    原本牽著昭昭的半大少年也跟在她身后跑來,見寶月牽著昭昭,他才松了口氣,低頭尷尬地朝寶月一禮,“和母妃,我方才沒看住十一妹妹,真是對不住。”

    “無妨的,多謝十六阿哥照看,”寶月輕輕搖頭,朝一旁往這看來的密妃點頭致意,“我改日再去長春宮謝過密嬪姐姐。”

    密妃王氏與她同日受封,年紀稍大她一些,她們出自同鄉,故而平日里常有往來。昭昭年幼,公主皇子們卻得與后妃分列,密妃膝下有十五和十六兩個孩子,故而寶月便托了密妃照看昭昭幾分。

    說過兩句話后,十六很快折返回去,同十五一同扶著他們的額娘離開,寶月嘆了口氣,牽起昭昭的手,一步步慢慢朝殿外挪去,不知怎么,總覺得有一道如有實質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身上。她一時只覺得如芒刺背,忍著腿上的痛意快走兩步,卻忽然被人攔住。

    一個慈眉善目的太監到她面前一禮,仿佛是新皇的身邊人,“娘娘,皇上擔心妃母們體弱,雪天又路滑,特賜了步輦下來,娘娘且隨奴才走罷。”

    皇上?寶月有些恍然,那個長眠在棺槨里的已是先帝了。她想起方才那道如淵的目光,實在很難想象那樣一張冷若冰霜的面孔下竟是一個這樣細心周全的人,顧及自己的妻妾也就罷了,還有心照管她們這些先帝太妃的死活。

    “額娘,昭昭要坐步輦!”昭昭扯了扯她的衣袖,不明白額娘為什么忽然呆住了。

    “萬歲仁孝,妾等叩謝天恩。”昭昭的話叫她從恍惚里緩過神來,她忍著雙腿的刺痛,朝丹陛上那一個身影遙遙一禮。她口稱萬歲,卻分不清心中這種熟稔而又陌生的感覺,到底是哪一個萬歲?

    那金階上的人仿佛并未看到殿門前的這一個動作,想來也是,她這才放下心中那若隱若現的一絲憂慮,大家穿著相似的素衣麻布,皇帝便如同那高懸的日月,圣光惠遍,如何能一一看清底下的蕓蕓眾生。

    寶月乘著御賜的步輦回到承乾宮里,大行皇帝宮中妃位娘娘不在少數,東西六宮裝的很勉強,她雖然是承乾宮的主位,但偏殿后殿里少說也還有五六個貴人答應。里面甚至有比自己還要年輕的,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看著她們驚惶不安地行禮,她心中也不免閃過一絲茫然。

    新帝的妃妾們遲早要搬進來的,自己或許還好,無非是遷往太妃們居住的宮中而已,可她們這些無依無靠的孩子又要怎么辦呢?

    “瑪瑙,把那個紅酸枝的箱子打開,里頭是萬、先帝賞賜的東西,給她們分一分罷。”她摸摸昭昭不知憂愁的臉蛋,輕輕嘆了口氣。

    月上中天,養心殿依舊燈火通明,蘇培盛端著一盞濃茶往殿內而去,恰巧撞上出來的張起麟。張起麟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糾結驚異和不可置信的神色,恍恍惚惚地差點撞上蘇培盛手中那盞熱茶。

    “張公公,煩請您看著些路。”蘇培盛咬牙切齒。

    張起麟眼神都沒遞來一個,拱拱手就神游天外地一溜煙跑了。

    “先帝山陵事畢后,叫宗人府上折擬旨,朕幼蒙孝懿皇后撫育,貴妃為孝懿皇后親妹,應封為皇貴妃,”皇帝接過茶輕啜一口,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奏疏上,仿佛心無旁騖,“另,奉太后旨意,和妃奉事先帝,最為謹慎,應晉為貴妃。”

    皇太后甚至至今不曾見過皇帝一面,何來的旨意?之前還叫自己送人家上步輦,自己可是御前第一等的太監啊,蘇培盛險些一錯手摔了茶盞,他在心中無聲地吶喊,嗚呼哀哉!他的圣明天子!

    于是他遵旨,帶著同樣不可置信地神色退出去了。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胡能有定?寧不我顧。”寶月坐在床邊,輕聲為趴在枕頭上的昭昭念詩,“這句詩呢,是說一位夫君不循古道,心性不定,令無辜的妻子傷心,他卻全然不顧。”

    《詩經》也是經書,原本公主們是不必讀的,可有一回昭昭去找十六阿哥玩,見他在讀書,回來便纏著她,說什么也要一塊去上學。讀書可以明智,可公主怎么能去御書房?先帝有那么多孩子,他是不會為了昭昭而破例的。寶月無法,只能自己來教昭昭讀書。

    “什么是古道?”昭昭撐著下巴。

    “也許是禮法、宗制和道德?”她有些猶豫。

    這三個詞對孩子來說顯然還是太深奧了,昭昭帶著困意點頭,“那什么是禮法、宗制、道德?”

    “就是好的東西,君王可以用他們幫助人們各得其所地生活。”寶月吹滅蠟燭,拿下昭昭那一雙撐著下巴的手,把它放進厚厚的被褥里。“好啦,明天再說,額娘的乖昭昭該睡覺了。”

    “那四哥給我們步輦坐,他也是君王,是不是就是有這些好東西?”昭昭只在暗夜里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問道。

    室內一片悄然無聲,寶月沒有回答。

    過了很久,直到被褥里傳來了昭昭淺淺的鼾聲,寶月的聲音才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輕輕響起。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他是個好人。”

    第98章

    大雪還在落,皇帝換了黑色的大麾,跪在靈前的背影顯得愈發深沉淵默。寶月的目光很快垂下,并沒有發現前方的天子不知何時,明目張膽地回頭遙遙望來意味不明的一眼。殿中四周點上了火盆,她的身邊也有一個,雖然身后大開的門將呼嘯的寒風不遺余力地帶了進來,但好歹也能汲取到一些微弱的熱意。

    這日回去后,那個帶她去乘坐轎輦的公公帶著一卷皇帝的旨意駕臨了承乾宮。她怔怔接旨,還未來得及有什么反應,蘇培盛便打開了他帶來的兩箱珍寶。

    綢緞、金銀,無非都是內務府準備的慣常賞賜,特別的是那一個小小的織錦盒子里,放著一對熠熠生輝的明珠,照得滿室亮堂。她的神情凝滯一瞬,便豁然抬頭,直直地往蘇培盛平靜的面孔上看去,只見他神色一派安然,目光卻不自覺地移開了。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明珠、也叫寶珠,這難道是一種偶然嗎?

    “……拜謝萬歲隆恩。”

    她謝恩,聲音輕輕的,平靜而又柔和,仿佛不過是收到了尋常的東西。

    蘇培盛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便離開了,寶月置若罔聞,她盯著那兩箱東西,慢慢伸手打開了那個錦盒。

    那是一對完美無瑕,光滑可鑒的珠子,寶月依次拿起,兩顆都細細看過,卻并沒有出現她想要看到的,這一對價值連城的小東西上頭并沒有內務府造辦處的烙印。它們忽然變得無比燙手,仿佛一道深淵一般的目光,沉重地落在她的腿上,卻仍然穿過素面的厚重冬裝,在她的皮膚上留下難以忽視的溫度。

    她的心高高懸起,那是一種渺小生物面對巨獸本能的慌張,是凡人看到巨大的太陽接近眼前的惶恐。她抖著手拾起那對明珠,用力地將錦盒蓋上。

    旨意上說,仰承皇太后慈諭,那么無論如何她都得去慈寧宮謝恩問安。但非常之尷尬的是,太后并不愿意搬到先朝太后所住的慈寧宮去,仍然在永和宮里不挪窩,顯然是在和新帝別苗頭。她被新帝晉封,卻說是太后旨意,真能被太后傳召接見嗎。

    無論如何,寶月第二日仍然出現在了永和宮之外。

    “娘娘這幾日身子不爽,只怕不能見您了。”周嬤嬤欠身,抱歉地朝她笑笑。

    寶月抿了抿唇,她并不想攪入這對高高在上的母子間的紛爭里,哪一個她都開罪不起。她在雪中跪下,正欲在殿外磕頭行禮,也算周全了禮數,這時身后忽然由遠及近地傳來了清亮的擊鞭聲,是皇帝御駕到了。

    皇帝從御輦中下來,他與她擦身而過,帶起一陣馥郁的沉水香氣,目光只點水一般地在她頭頂的空氣中停留一瞬。一個皇帝要做什么的時候,即便面對他的是太后,也不能拒絕,永和宮的大門很快為他們而敞開,寶月就這樣輕易地被帶了進去。

    “還以為皇帝口中的太后是孝懿皇后呢,怎么還要來拜會我?”

    太后身著一身素衣,冷冷地打量著皇帝,寶月也曾與從前的德妃娘娘有過不多不少的交集,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只是她雖然是質問的口氣,卻避開了皇帝的目光,無端顯出幾分色厲內荏來,寶月默不作聲地行禮,只愿太后就當沒她這個人。

    “皇額娘何出此言。”皇帝托著茶盞,仿佛他才是殿中的主人。

    “我可不記得我下過什么冊封的旨意,若我的諭旨這樣有用,怎會連永和宮都出不去。”太后連在座的寶月也不顧,便與皇帝撕破了臉皮,“先帝尸骨未寒,你就這樣對待父母兄弟,竟不覺得羞愧嗎!”

    “兒臣愚笨,不是皇額娘不愿見朕嗎?若非賴此事,兒臣如何進得來永和宮的門?”皇帝帶著淡淡的疑惑反問。

    說的倒像是真的似的,寶月低著頭。

    太后一時被這黑白顛倒的話堵的啞口無言,她恨聲道,“你不必再說什么虛情假意的話,要我在天下人面前給你做面子,你就叫十四來見我!”

    寶月大驚失色,事關這對天家母子的機密,這些話可不是她該聽的了,太后難道還真忘了這兒有個外人么!她往周嬤嬤那兒看去一眼,果然也見她神色猶豫地瞧著自己。

    “這恐怕不行,”皇帝輕瞥了周嬤嬤一眼,正欲上前提醒太后的周嬤嬤便被懾在原地,“十四弟如今留在景山為汗阿瑪盡孝守靈。”

    “你!他是你的親弟弟啊!你是一點臉面體統也不顧了,”太后目眥欲裂,“和太妃還在這兒看著呢!”

    她并非真忽視了這么大一個寶月坐在這兒,不過是以為有個人在,皇帝還會做做仁孝忠義的假樣子。

    “朕險些忘了,”皇帝這才望來輕飄飄地一眼,“請和娘娘先行。”

    和娘娘又是什么稱呼,這三個字莫名在他口中顯出幾分含混不清的曖昧來。寶月卻如蒙大赦,等不及周嬤嬤來扶她,便立刻從凳子上起來沖了出去,一路疾行到殿外,才覺得自己終于喘過來一口氣。

    看著那一團白影飛快地竄了出去,皇帝興味地一挑眉,真像只兔子。

    “兒臣聽聞皇額娘近來茶飯不思,體弱難行,才不愿遷宮,須知十四還在景山呢。”他放下茶盞,撂下這話便起身走了。

    這是拿十四的性命來威脅她的意思了,太后頹然坐下,趴在桌上默默垂淚。

    “娘娘,這傘還未撐開呢!”瑪瑙不明所以,怎么這樣急切,活像永和宮里有什么惡鬼在后頭追似的。

    寶月不語,拉著正拿著傘在殿外等她的瑪瑙悶頭就走,皇帝難道不知道宮里向主子謝恩的成例?有什么話他們私下里說不得,要在自己面前說,知道太多的皇家秘辛能是什么好事。

    那后頭沒有惡鬼,卻有在寶月眼中比惡鬼還要可怕的養心殿蘇公公追了上來。

    “娘娘,萬歲爺說娘娘體弱,請娘娘乘步輦回去。”

    他笑瞇瞇地,寶月順著他的目光向后看去,宮道上空空蕩蕩,也無宮人來往,只有金色的御駕孤零零地停在后頭。瑪瑙霎時驚慌不已,這還有別的步輦么,皇帝這是什么意思!

    “多謝萬歲好意,妾不過先帝宮中一微末婦人,實難消受萬歲大恩。”寶月垂下眼睛,握住身邊瑪瑙的手。

    “這……”

    蘇培盛見寶月不配合,臉上也露出一絲為難。可他總不能上手欄她,寶月無視他的神情和無處安放的雙手,轉身便走。

    那日過后,養心殿再沒有什么異動,外面的世界在這位新帝的操控下日新月異地變換著,漸漸地,寶月也放下心來。皇帝富有四海,什么樣的美人是他得不到的,宮中遍傳這位新帝在潛邸就有如何手段,如今依舊是勤于政事,日夜不殆,過去這么久了,想必也不再記得她這個人了。

    只是出于謹慎,寶月依舊不敢出門,即便是陽春三月,她也只透過窗口瞧了瞧新發芽的嫩柳,她應當習慣這樣的生活,這也許是她今后幾十年的常態。

    先帝的嬪妃們還盤踞在東西六宮到底不像樣子,沒過多久,皇帝便宣了旨意,許有太妃中育有成年子女的跟隨子女遷居。宜太妃榮太妃等都出了宮,連密太嬪也在一日與她告別——皇帝特許十四歲的十五阿哥開府贍養額娘。

    寶月既覺得孤獨,又忽然覺得有了指望,夜里她抱著昭昭講故事,不禁開始想,將來若昭昭嫁人,她便可以住到公主府去了。

    她宮中的貴人答應們三三兩兩地被遷去了太妃宮里,她等了幾日,卻只等來皇帝奉養太后與太妃們在暢春園頤養天年的旨意,連帶著先帝膝下未成年的子女,也會一塊在暢春園教養。

    太后的鳳輦毫不遲滯地從宮中起駕,全無當初不愿搬出永和宮的執拗,寶月不禁有些疑惑,她那日走的早,太后與皇帝后來又和好了?

    無論如何,她松了口氣,住到宮外去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暢春園與宮內遙遙相距,一個在郊外,一個在京城正中,何況暢春園地廣,即便皇帝偶爾來同太后請安,也絕不會輕易同她碰到。

    接二連三地喜事叫她的心也終于塵埃落地,這幾個月以來,難得睡了一個好覺。

    第二日便要啟程,寶月和瑪瑙收拾好東西,昭昭依舊托付給了十六,瑪瑙也同其他的宮人乘坐另一駕馬車,寶月獨自一人跟隨引路的太監走近一架朱輪馬車,正要掀起車簾,卻忽然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氣。!寶月回頭,那太監卻早已了無蹤跡,見她遲遲沒有動作,面前那道錦繡織就的車簾從里緩緩打開了。

    “這兒人來人往,娘娘還不進來?”

    那雙清冽的鳳眼就在她的眼前,他們的吐息交織,她在他的眼中看見了仰頭的自己,近得甚至能聽見皇帝清晰的呼吸聲。

    尚來不及后退,寶月就被捏住手腕一把拉進車里,她跌坐在他身前,厚重的沉水香終于不留一絲縫隙地將她包裹在其中,皇帝的黑色衣袍與她淺水色的裙擺交疊在一起,她低頭盯著那兩塊交纏的黑白,上頭用金線繡出的龍紋仿佛在水色的湖中翻騰,周身輕輕地開始顫抖。

    皇帝眼中泛起一點淺淺的笑意,正要伸出另一只手去安撫她,寶月卻驟然抬起頭來。她奮力試圖將手腕從他的手掌中掙開,臉頰漲成一片霞色,眼中也帶著金波粼粼的水光。

    “萬歲此舉,是人君所為嗎!”

    他們視線交錯,空氣也忽然變得粘滯起來,地上厚厚地一層羊毛地毯都變得扎人,寶月連忙側臉避開,卻仍能感覺到那道令人心慌不已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皇帝發出一聲低沉的輕笑,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眼中帶著睥睨,“禮制、宗法,那些東西可不是用來禁錮君王的。”

    這、這是能堂而皇之說出來的話嗎。見他如此無所顧忌,寶月一時張口結舌,不知對以何言,面上也漸漸褪去了顏色。

    在她愣神之際,他的指尖已經落在了她的耳側,也許是馬車內氣溫高些,他手上薄薄的筆繭帶著一點溫熱的暖意,可落在她的臉頰上,卻如同焰火灼燒一般,燙的她耳根又重新染上旖旎的紅暈。

    “即便娘娘往后能跟十一妹妹到公主府去,”他捧起她的臉輕輕一嘆,仿佛真是在為她發愁,一雙濃墨重彩的劍眉也蹙起,“塞外的沙子,可是會吃人的,娘娘如此體弱,叫朕怎能放心呢?”

    他不但知道自己一心想著跟昭昭出宮去,甚至還拿昭昭來威脅自己,又或者說這些容情的旨意,正是他有意為之,好叫她放心下來,輕信地坐上這駕馬車。寶月不禁打了個寒顫,這些日子她心中所想竟被他全然洞悉,天日昭昭,光卻是冷的,照得人無所遁形。他對人心玩弄于股掌的輕易,是比帝王威勢更叫人害怕的東西。

    “……萬歲就是直發明旨,妾又能說什么呢。”沉默良久,她眼中的水光終于化作透光的珍珠一顆一顆地落下。

    “眾星拱衛北宸,萬民依賴天子,先帝掩棄娘娘而去,娘娘還有誰可以依靠呢?”他語氣中帶著淡淡的逼迫,輕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淚水,眼中卻帶著堪稱殘忍的笑意。

    她頹然闔眼,濕潤的眼睫顫動起來,瓷玉般的皮膚緊緊貼上了他的掌心,如他所愿地說出了那句話。

    “妾唯有仰賴萬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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