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皇帝富有四海,什么樣的美人是他得不到的,也許正是她處處回避,才叫他費盡心思地要得到,索性就如他的意,也不過是少則幾日,多則幾月罷了。先帝待自己也曾熱情過一陣子,但很快就置之腦后了,她如今寄人籬下,吃用人家的,連女兒也要人家養活,還能怎么樣呢?
皇帝帶了一位內寵在身邊,軍機處的大臣們都是知道的。天子帶孝以日易月,如今既已不在孝期,自然也沒什么可置喙的。何況皇帝勤政,時常披月而回,身邊若無一貼心人服侍,他們才要覺得不妥。如今身邊只有一個侍奉的人,比起先帝身邊動輒十幾個嬪御來,更足見當今之勤儉。
其余侍奉的內侍也都是蘇培盛和張起麟調教出來的,更是一個比一個嘴巴緊,又怎會讓寶月身份這樣的秘辛泄露出去。故而自那駕馬車駛入圓明園,至今好幾個月,竟叫她在擔心與忐忑中平靜度過了。
“萬歲爺身邊的內眷呢?”
一日云雨過后,皇帝尚還閉著雙目享受方才的余韻,寶月便出聲大煞風景。好幾個月了,日日吃一口菜也該吃膩了。
他悠然睜開眼睛笑道,“這是擔心在我身邊沒有名目?且再耐心等些時日就是。”
她只是想叫他去找別人,誰又問他這個了,他這樣刻意曲解自己的話,倒像是自己刻意討要名位一般。寶月潮紅的臉頰上先是生出怒氣,很快卻又呼吸一窒息,等些時日?這是什么意思,莫非難道還要自己做了先帝的妃子,再去做他的妃子嗎。
她卷著錦被就從他懷中彈開,緊捂著胸口怒目而視,“先有衛宣,今有萬歲。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
說完后很快她就感到一陣后悔,那股怒意一下便泄了氣,她算什么,也敢來置喙皇帝的作為,真是叫這些日子迷昏了頭了,若真惹得皇帝大怒,她的昭昭還那么小。可他并沒有生氣,反倒好整以暇地注視著她怒發沖冠,海棠醉日一般的生動嬌態。
“如今說來,恐怕是遲了。”他幽深的目光在她脖頸、肩頭,乃至蜿蜒而下的雪中點點紅梅之上流連,“寶月,那對明珠可還在匣子里?”
見她怔怔點頭,皇帝信手將她拉回自己身邊,柔膩的雪光重新融在他的懷中,他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一雙鳳眼輕輕瞇起,眼中流淌出溫和的月華,“我必不叫你碎在掌中。”
他的聲音帶著鄭重的愛憐與珍視,尾聲輕輕消散在二人交融的唇齒間,恍如一面重鼓敲在了寶月心上。
又過了些時日,便是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個萬壽節,為了體現皇帝對太后的體貼,不叫太后這個做母親的從暢春園到圓明園來為兒子祝壽,辦宴的地方便定在了暢春園,今日百官沐休,一同往暢春園會宴。遠在皇后也往暢春園來,為皇帝祝壽及向太后請安盡孝。
寶月陪在太后身邊,以貴太妃的身份出席,見太后待她的態度平常才放下心來。想必太后應當不知道皇帝和她之間的荒唐事,她低下頭一口一口地喝著杯中的果子飲,她實在不太明白皇帝的打算,上回他說那樣的話,她以為他是想叫她拋棄從前的身份,可他并不阻止她與昭昭見面,如今又公然叫她以先帝嬪妃的身份出席。
別人的指摘也就罷了,她只是怕昭昭知道。
太后從上頭神色復雜地看了寶月一眼,又想起前幾日皇帝來請安的時候。
那日在永和宮不歡而散后,她顧及十四,到底還是在皇帝面前服軟了。十四如今不過二十幾歲,一輩子還有那樣長,她不能叫他接下來幾十年都困在景山,無論如何,皇帝也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
想明白后,自到了暢春園里,太后便叫周嬤嬤去傳喚寶月,既然要演母慈子孝,那么永和宮里母子二人的劍拔弩張就絕不能泄露出去一分一毫。只是周嬤嬤卻十分為難的回報說,貴太妃病了,無法來向她請安,她原本也不以為然,只以為是一種示好和‘懂事’。
可連著幾個月不見人影,加之冷靜下來后再回想那日皇帝與寶月的情景,便愈發覺得奇怪起來。不等她派人去寶月的住所打探,皇帝便仿佛早有預料地來向她請安了。
“我看你瘋了!”縱然心中早有一些驚世駭俗的猜測,皇帝這樣明目張膽的表現出來時,太后這樣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也險些嚇暈過去,“你是皇帝,什么樣清清白白的女子求取不到,偏要做出這樣的事情!”
難怪他說什么借她的旨意冊封貴太妃不過是想要見自己一面,皇帝若想要掩飾,有一萬種叫她發覺不了的借口,這樣信口胡說,不過是早沒想過要藏著掖著,樣子也不在自己眼前裝一下。
再看皇帝,太后就不免覺得他厚顏無恥起來,橫眉冷笑道,“皇帝真是有淳古之風,只恨哀家把你生晚了,否則祖宗開創基業的時候,少不得你一份功績。”
如今大清有國近百年,從上而下早通經義教化,哪里還能做出這樣父死子繼的事情,也只有從前還在草原上騎馬打獵為生,茹毛飲血過活的時候,才這樣不講究。
皇帝對太后的諷刺無動于衷,他這次過來也不是來求太后的認同的。
“十四弟前些日子才上折子來問候皇額娘的近況,孝順先帝已是不及,兒臣忍叫他如今不在額娘膝下?”他輕描淡寫地地朝太后開出了她無法拒絕的條件,“皇額娘若能守口如瓶,十四弟也就能回來了。”
太后閉目,宴會上的喧囂聲在耳邊重新響起,她在心中一聲冷哼,那日最后她雖然為著十四低頭了,卻也實在不敢置信自己能生出來這么個衣冠禽獸,她看向下方身形纖弱的寶月,眼中帶著一絲憐憫。皇帝私有天下,故而所有東西只有他們想要和不想要的,既然想要得到,就只有得到這一個結果,從來不會以旁人的意志為轉移。
“娘娘,這果子飲易醉,萬歲命奴才給娘娘上一盞楊梅煎。”
寶月正低頭沉思間,不妨皇帝身邊另一個不常在內廷和外臣面前出入的太監張起麟端了新的飲料來,他笑瞇瞇地順手將那楊梅飲端走了,顯然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楊梅煎就是普通的果子熬出來的汁,果子飲卻是用果子釀造的,從來是閨閣女兒們愛喝的果酒,不烈,后勁卻大。
寶月先是下意識的環顧四周,見并無人注意,這才放心地朝上首中央的皇帝看了一眼,只見他也毫不掩飾地望著自己這個方向,寶月還未來得及看清他的神色,就立刻低下頭去。
她一眼不敢看皇帝身側的皇后,只覺得如坐針氈。她沒法和皇帝這樣冠冕堂皇地處在一個地方,這里不但有皇后太后,更有先帝留下的臣子,她總覺得每一個人都在審視她,身上就是穿著再多的衣服,也像是□□,批著皮混跡在人群里的野獸。后來這一頓她只再草草喝了兩口楊梅煎,桌子上的菜品一筷子都沒動過。
皇帝還在同群臣宴飲,張起麟親自送她回圓明園,見張起麟緊巴巴地看著她,寶月不禁感到一陣好笑,暢春園里從一開始就沒有她的位置,天地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
“我去外頭走走,萬歲回來了再叫我。”
進了圓明園后,寶月卻步伐一轉,并不往九洲清晏那條路去。張起麟有些猶豫,但想著反正是在園子里,便撥了兩個宮女跟著便隨寶月去了。
皇帝的壽辰在深秋時節,武陵春色和杏花春館一帶的桃樹杏樹都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松脆的枯葉被踩出沙沙細小的聲響,她坐在亭子里,靜靜地看著天邊的焰火漸漸黯淡。
這些日子以來,皇帝去上朝議政,她便在房里看書刺繡,就好像一個妻子日復一日地等待丈夫,這種錯位的身份實在不能不生出一種錯覺與恍惚來,可今天皇后來了,又是萬壽節,她不想把自己落入那樣可悲的境地里,只要面上過得去也就罷了。
“娘娘不在?”皇帝回到九洲清晏,眼中帶著一絲不甚明顯的醉意。
他想起寶月在席間一直郁郁寡歡,連東西也沒有吃幾口,便叫住了正要去尋寶月的張起麟。
“帶十一公主過來。”以往叫寶月見見昭昭,縱然她裝作平靜無事,但他瞧得出來她總會高興些日子。
兩撥人分散著出去,在杏花春館找到坐在石墩上發呆的寶月時,張起麟才松了口氣。
“娘娘快隨奴才回去罷,萬歲爺喝醉了酒,直問娘娘在何處呢,”他這才有空擦了擦跑出來的汗,喘著氣道,“十一公主也在九洲清晏。”
喝醉了?從前都是去昭昭那兒見面,如今把她傳到九洲清晏去,皇帝可別說出來什么不該說的話。她嚇了一跳,來不及多想,便趕緊提起裙子隨張起麟快步往回走。
一路提燈趕月地回到九洲清晏,好在皇帝似乎并未到醉酒的地步,他眼中有些朦朧的酒氣,卻尚還清醒地坐在桌邊抱著昭昭練字。燭光照出一個昏黃柔和的側影,皇帝的眉目化作一潭春水,他握住昭昭的小手,在宣紙上細細勾出一道側峰。
——真像一對親生父女,張起麟暗暗想。
寶月松了口氣,雖然從前幾乎不曾見過面,但看來他們相處的還算不錯。
“回來了。”
皇帝見了她就笑著起身,不管不顧地就要走到她面前來,寶月這才覺得他是真醉了,她緊張地回頭,示意張起麟快帶昭昭出去,直到看不見昭昭的背影了,才敢被皇帝拉著手在桌邊坐下。
他將腦袋埋在她的頸窩中,呼出來的溫熱氣息熏出一片胭脂色。寶月摸了摸他的臉頰,并未發燙,醉的應當不深,這才放心地等著蘇培盛送醒酒湯來。她的目光隨意地從桌上撇過,便見上頭寫著兩句詩,其中一句正是從前她與昭昭說過的。
“你說我‘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是不是?”他發出悶悶的笑聲,難掩得意,“昭昭都告訴我了,但若是對你,也許這一句更合適。”
她盯著剩下的那句,說不清心中是什么樣的滋味,只覺得一池水在不停地翻覆,攪得她心潮起伏不已。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我一直以為你很討厭我,但其實也不是的,是不是?”他抬起頭,眼中居然有一層玻璃一樣的,不知是因為醉意還是旁的什么生出來的水光,“可今日是我壽辰,我不愿聽他們說的那些心口不一的話,可只要是你,假話也無妨,寶月,哄一哄我罷。”
室內沉默了很久,久到他眼中漸漸浮現出失望,那一層薄薄的玻璃都要碎掉的時候,寶月的手指才輕輕點上他皺起的眉心。
“我一開始,覺得你是個好人,雍王爺的事跡,便是在深宮里也聽聞過。”所以她也知道太后不喜歡他,知道十四爺與他作對,知道和他親近的十三爺被先帝圈禁。
“后來覺得你既莫名其妙,又可恨,為什么要為了一時的歡愉把我陷到這樣的境地里,”她笑了笑,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釋然,“其實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但就這樣罷。”
這是一筆糊涂賬,一團扯不清的亂麻,就這樣糾纏下去罷。
皇帝直直地看著她,抑制住自己想把她揉在懷里的沖動,這不是他祈求的虛假的愛語,但卻更動聽百倍。他以為她要很久很久才肯回頭看他,來遲了這樣久,又有什么辦法?
“萬歲快歇息罷。”她端過蘇培盛送上來那一碗醒酒茶,遞到他眼前。
一口飲畢后,她正要把空碗放到外頭桌子上去,就被扯住了衣裳。他動了動唇角,欲言又止,寶月回頭,眼中泛起一點柔光,“明日我也會在你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