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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冊封大將軍王的旨意很快就下來了,永和宮里的德妃只覺得恍若晴天霹靂,平日里的避嫌和謹(jǐn)慎被她拋在腦后,她難得主動傳話叫四爺和十四爺即刻到宮里來。

    二人不敢拖沓,心知德妃必定是為了十四出征西北一事,便立刻快馬趕到宮中。周嬤嬤才為兩位王爺掀開簾子,德妃的話便劈頭蓋臉地砸到二人身上,就連十四爺都失去了能在永和宮里坐下喝口水的資格,兩個早已成家立業(yè)的八尺男兒只得乖巧地站在那兒聽德妃的教訓(xùn)。

    “你們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平日里我也從不說什么,免得招人厭煩,”德妃幾乎從未說過這樣的軟話,這話一出,便叫四爺和十四爺愈發(fā)手足無措起來,她甚至取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只是這究竟也是件大事,何不能與我這個做額娘先說一聲呢!”

    四爺不敢說話,十四看了沉默的哥哥一眼,訕訕一笑,試圖打個馬虎眼蒙混過去,“這也是汗阿瑪?shù)臎Q定,兒子此前并不知啊。”

    “你打量你在蒙誰?”德妃勾起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她若信了這話,這么多年也都是在這宮里白活了,“你年前就念著這事罷,和你四哥背著我商量,難怪三十那日拉也拉不開你們這對好兄弟。那戰(zhàn)場有什么好,刀劍無眼”

    “額娘容稟,無論兒子們有多想為國盡忠,為皇父盡孝。征討西北,任命三軍主帥這樣的大事,也絕不是兒子們可以決定的。”

    四爺一驚,立刻低眉順眼地打斷了德妃的話。

    聽了這話,德妃被十四挑起的怒氣稍稍平息下來,她原先乍然聽到消息,一時有些沒控制住情緒,才急哄哄地叫四爺與十四爺來問,如今理智稍回,眼中也流露出幾分悔意,明白無論心中有多少震驚不愿,也絕不能對皇上的旨意流露出不滿來。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正是汗阿瑪看重十四的緣故,何況十四貴為皇子,只需安坐中帳便可,并無需他親自上陣殺敵。”四爺慢慢道,“策妄阿拉布坦不過是不成氣候地叛亂,我朝三十萬大軍,平定西北必定是摧枯拉朽,無需多長時日,額娘且安心便是。”

    “正是啊額娘!”見四爺站在他這邊,十四一下就有了底氣,他神采飛揚(yáng),一派心向往之道,“兒子自小習(xí)得一身弓馬藝,保家衛(wèi)國,封妻蔭子,本就是男兒至高無上的榮光!”

    見德妃的臉色又漸漸變得難看起來,十四察言觀色的功夫立刻上線,嘴甜諂媚道,“只可惜額娘貴為四妃,不似那民間婦人還需兒子來掙一個誥命,汗阿瑪這回可是叫我無路可走了。”

    “你這潑皮猴子,”德妃壓制住上揚(yáng)的嘴角,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也不知你汗阿瑪怎么放心你做這三十萬大軍的統(tǒng)帥。”

    十四連忙剝了一顆葡萄親自遞到德妃嘴邊,德妃嘆著氣看他一眼,到底還是接下了,十四便知德妃這是已經(jīng)被哄好了,擠眉弄眼地朝德妃笑起來。

    “你啊,”德妃點(diǎn)點(diǎn)他的腦袋,轉(zhuǎn)過頭來含笑朝四爺?shù)溃八h(yuǎn)不如你穩(wěn)重,辛苦你做哥哥的多照看些。”

    這句話的語氣便生疏多了,四爺垂下眼簾,溫聲應(yīng)道,“這是自然。”

    要說這事雖然四爺和十四使了使勁,但也的確是康熙自個兒的考量。追繳之事之所以卡住了,無非是一大批官僚合起伙來的阻力,如今大軍開拔,若是成心還敢不還,多少得掂量掂量自己頭上有幾個腦袋。只是大將軍王是十四,就不好叫他親哥哥管著錢糧的事了,選八爺既是對十四爺?shù)囊环N制衡,亦是康熙要通過追繳庫銀一事瓦解八爺一黨。

    黨派無非是因利趨近,因利不同而伐異,八爺?shù)睦媾c手下人不再一致的時候,自然就是其中一些立場并不堅(jiān)定的烏合之眾瓦解冰消之時。

    換了八爺向他們要銀子,事情果然便比四爺出面要順?biāo)斓亩啵瑒e人不提,老九是沒法再叫他手底下那一幫蛀蟲對戶部官吏們視若無睹了,連帶著許久不得康熙一個好臉色的八爺也在朝會上得了君父好一頓夸獎。

    他得了這顆只有外表是甜的果子不見得有多高興,可十爺?shù)故且桓迸c有榮焉的驕傲模樣,連路過四爺身旁也帶著風(fēng)。

    四爺卻無心與八爺一黨爭這些長短,自十四與三軍開拔后,他又沒了差事,日日在圓明園里無所事事,便愈發(fā)一心一意地開始琢磨起康熙這些日子的舉動來,思索幾日后,心中漸漸萌生了一個叫他覺得心驚肉跳的想法。

    “勞煩您挪動挪動尊步,”寶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雨水都把你半邊衣裳打濕了,他們不知道來關(guān)窗戶,你也不知道么。”

    四爺都坐在這兒沉思了一下午了,書卷沒有翻動幾頁,眉頭卻是皺的越來越緊。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他對寶月的話恍若未覺,仍坐在座上緩緩撥動著腕間的珠串,他心中漸漸發(fā)沉,卻又覺得以康熙平日的習(xí)慣,心思應(yīng)當(dāng)不會如此流于表面才是。

    寶月實(shí)在無法,只得將他拉起來去換衣裳,好在他雖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卻到底一拉就動,一邊沉思著一邊亦步亦趨地跟著寶月到了寢房里。

    “還望你這個做阿瑪?shù)纳羞記得,眼下還另有一樁要緊的大事。”

    寶月在他眼前揮了兩下手,見四爺目光回轉(zhuǎn),她一偏頭,一只鸞鳳和鳴的赤玉簪子就映入四爺?shù)难酆煛_有不超過一個月的時間,大格格便要出嫁了,縱然嫁妝物什她和李格格已經(jīng)參詳過了,可有些章程到底還要四爺拿個主意才是。

    “辦宴的時候,要不要請福晉來?若是請福晉到圓明園來,大格格回門的時候,她是不是也該在?”縱然寶月老大不樂意,但到底關(guān)系到大格格的婚事,她到底還是不情不愿地提了一嘴。

    “請她來罷,”四爺一思索,他皺眉道,“眼下時局不定,關(guān)系緊要,還是叫她住在圓明園的好,若是在王府里,我反倒擔(dān)心出什么事。”

    寶月不想他居然還能懷疑福晉,一時有些訝然,“不至于罷,這對她有什么好處,若你”

    若四爺做了皇帝,福晉可是皇后啊。夫妻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四爺為福晉周全面子,實(shí)則也是在為自己周全面子,福晉那兒自然也是相同的道理,難道她還能昏頭到這個地步?

    “放在眼皮子底下也不費(fèi)什么事,找一處地方便是。若是在王府,離老八那兒不過一墻之隔,擔(dān)心的可就要多了。”四爺?shù)降走是覺得謹(jǐn)慎些的好。

    二人又商議了一番大格格婚事的流程,四爺?shù)惯真提出來幾個意見,小到宴席上的果品,大到大格格帶去的嫁妝,甚至還加進(jìn)去幾件珍藏的前代書法大作。他嗜好書法,大格格在這點(diǎn)上也很像他,故而也算是投其所好。別的也就罷了,里頭可有一副黃庭堅(jiān),這回他可是下了血本了。

    “十三那兒可還好么?他的腿疾如何了?”

    看著兒女成婚固然也算喜事,但四爺看著漸漸下沉,西去不曾為人留的月亮,卻又想起同一片夜色下,困在那四方府中的十三來。

    “我聽人來回報(bào)倒像是好了許多,自十公主的事以來,十三爺消沉郁結(jié)的話也少了,如今困在府里雖不得意,但也好在能養(yǎng)養(yǎng)身子,”寶月先是一嘆氣,卻又想起一樁喜事來,“兆佳氏又有身孕了,他們二人同患難,夫妻感情倒是越發(fā)好了。”

    四爺一挑眉,忽然把寶月拉到自己懷中坐下,他嘴角勾起笑意,“咱們難道就不算同甘共苦?”

    寶月抬頭向他望去,看見他嘴角那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忽然覺得心中一突。

    “大格格就要出嫁了,咱們府上可就要只剩下這三個討債鬼,玉娘再生一個女兒如何?”

    見寶月默不作聲,四爺連忙環(huán)住她的腰,并十分殷勤地剝了個橘子給她。

    “一個橘子就想換個女兒,王爺真是做得一手好買賣。”

    寶月丟給他一道橫波,不但不受那橘子,反而從桌上又拿了兩只放到四爺手上,斬釘截鐵道,“那我用兩個來換,不要。”

    “再說你怎么知道會是女兒,若是個男孩,難道還要我生到是女兒為止嗎?”她現(xiàn)在想起當(dāng)年生阿午的時候都覺得疼,有些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的,不知道的時候尚還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如今要她再受一回,那真是死也不愿了。

    “也罷,”四爺?shù)故呛苣玫闷鸱诺孟拢挂矝]有非要她同意的意思,他捏捏寶月瑩潤的臉頰,調(diào)笑道,“畢竟還有朝堂上的事,那兩個大的另說,我管著阿午和你也就夠累了。”

    “這是什么話,”寶月回頭瞪他,“我哪里到要和阿午相提并論的地步了,這幾年來我姑且也算是賢惠,何曾給你惹過什么事來。”

    “說的很是,”四爺含笑看她,煞有其是地點(diǎn)頭,終于圖窮匕見,“玉娘從來賢惠,只是想叫最賢惠的玉娘知道,你夫君這一條穗子用了兩三年,如今外頭都說我節(jié)儉,起了毛邊也不曾換,這都是玉娘的功勞。”

    寶月不說話了,她訥訥低頭,這一夜難得的聽話,四爺再過分也不見她生氣咬人,如此乖巧安分了好幾日。只可惜四爺還不曾享受夠她的小意溫柔,就在某一日坐在幾前翻書的時候,隨著一條新的墨玉穗子被寶月拍在他眼前,這樣的待遇便立刻結(jié)束了。

    “玉娘手藝愈發(fā)精湛了。”

    只要好處拿到了,好話他自然是不吝惜說的。無論寶月面對他是什么姿態(tài),他都覺得她可憐可愛。

    第82章

    “誰回來了?大阿哥!”從下頭的小丫鬟口中聽聞此事,云箏難得打起了精神,她興高采烈地快步到小佛堂里稟報(bào)福晉,“福晉,大阿哥回來了,如今正在前廳等您呢!”

    自前幾年的事以來,福嬤嬤回了本家,福晉身邊的事務(wù)就是云箏在一手打理,福晉每日只顧著吃齋念佛,禁足在府中,連大阿哥也見不到,性子愈發(fā)沉靜,一日下來一句話也不說,整個王府里安靜的就像一潭死水一般,只聽得到念珠緩慢撥動的聲響。

    “是嗎,”福晉沉默一瞬,緩緩睜開眼睛,念珠碰撞的聲音消散在空中,她抬起手來示意云箏來扶,“且先去換身衣裳。”

    從軟墊上起來的時候,福晉只覺得自己雙膝發(fā)麻,渾身僵直不已。

    “額娘!”

    弘暉在前廳中來回踱步,心中不免有些焦急,他上一回見到福晉的時候還是年節(jié)里。見福晉衣裳陳舊,頭上連首飾也不曾好好帶幾支,弘暉一時覺得愈發(fā)心酸,眼中幾乎要落下淚來。

    “額娘怎么這副打扮,可是奴才們怠慢額娘?”

    福晉面上是沉沉的暮氣,她撫摸了一下身上深色的緞子,輕聲道,“若非如此,恐怕不能使王爺滿意。”

    弘暉抿了抿唇,將心中暗生的不滿埋到心底,寬慰福晉道,“額娘無需擔(dān)憂,兒子此次就是來接額娘去圓明園的,大姐姐下月出嫁,大小事宜尚需額娘主持。”

    “哦,”福晉眉目平靜地應(yīng)了一聲,“用得著我撐場面了,就叫我過去,用不著了,就把我丟在這里。王爺當(dāng)我是什么?”

    “不是的,額娘,從此你便和咱們一塊兒住在圓明園,兒子會照顧好您,絕不會叫人欺侮您的。”弘暉連忙否認(rèn)道。

    福晉心中閃過一絲疑慮,但她也不愿再去想四爺這些舉動究竟是什么目的,雖然并不想去,可想到弘暉在那兒,就到底還是點(diǎn)頭了,再說若這是四爺?shù)拿睿疽矝]有拒絕的余地。

    大格格出嫁的日子是四爺細(xì)細(xì)看過的一個良辰吉日,不但宜婚嫁,還是這個月里少數(shù)不下雨的時候,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春風(fēng)柔和,艷杏夭桃,園子里到處張燈結(jié)彩,一派喜氣洋洋。

    寶月陪著福晉在外頭和夫人們打過招呼,只是福晉并不樂意瞧見她,對她視若無睹,只當(dāng)身邊沒她這個人,便也不想和她站在一塊自取其辱,好似非要分隔高下一般。

    她走進(jìn)大格格的閨房,便見大格格蓋著蓋頭端坐在床上,李氏正在大格格身邊暗暗垂淚。

    見她進(jìn)來了,李氏連忙起身,一邊抹掉臉上的淚水,強(qiáng)裝出一副笑容來,“側(cè)福晉來了。”

    “我來瞧瞧大格格,你只管坐下說話便是,”寶月裝作沒瞧見,只笑吟吟地拉她坐下,“總歸都還是在京里,圓明園并沒有什么門禁規(guī)矩,大格格想額娘了只管回來便是,難道你阿瑪還能不給你一口飯吃不成?”

    大格格亦眼眶泛紅,好在有蓋頭將她的表情一概遮住,她伸出手去,李氏連忙雙手將她的手緊緊握住。

    “額娘不必?fù)?dān)心我,只要額娘在府中一切平安,我也就放心了。”大格格回握住李氏的手,心中萬般不舍,“額娘要記得我與你說過的話。”

    “我都記得的,”李氏連連點(diǎn)頭,“你也是,若你在蔣家但凡有不如意的,萬萬不可以瞞著我們,額娘沒有辦法,也定有你阿瑪為你做主。”

    “這是說到哪里去了,大喜的日子可千萬別說這樣的話。”寶月連忙制止李氏愈發(fā)悲觀的話,眼看著他們母女二人都要抱作一團(tuán)哭起來了,待會一個個的妝都花了,若叫人看見了像什么樣子。

    外頭很快傳來劈里啪啦的爆竹聲,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已然到了吉時,寶月和李氏一塊扶著大格格跨過門檻,走到正廳中時,四爺和福晉已然在上頭落座了。

    見寶月落座,四爺?shù)哪抗獗戕D(zhuǎn)回大格格身上,他面上倒是平靜,一點(diǎn)看不出昨日晚上長嘆短吁的樣子。蔣洲一身紅袍,在眾人的擁躉下同大格格站在紅綢的兩側(cè),一對玉璧一般的新人站在階下行禮,寶月一時居然有些感慨,不由想到將來阿午成婚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來。

    月上梢頭,婚儀完畢,瞧著一對新人漸漸遠(yuǎn)去,四爺不由有些悵然,“都散了罷。”

    他牽起寶月的手,二人散著步回九洲清晏里去,李氏還沉浸在女兒出嫁的不舍之中,福晉亦不知在怔怔地想些什么,弘暉和弘昀對視一眼,連忙一人扶一個地將各自的額娘請回去休息了。

    阿午睡得早,早早的就被奶嬤嬤送了回來,寶月和四爺先去偏殿看了看安睡的阿午,才靜悄悄地回到寢房里。寶月為他解開衣裳,將渾身上下繁瑣的玉佩金帶卸去,她注視著四爺?shù)哪槪鋈挥行└袊@道,“一晃都這么多年了。”

    “是啊,”他含笑看著她解開自己腰間的玉帶,“大格格嫁人了,接下來就是弘暉和弘昀,興許過不了多久,我都是要做瑪法的人了。”

    寶月手上的動作一頓,她抬頭朝四爺細(xì)細(xì)看去,還好還好,與他年輕時并無什么分別。依舊是長眉鳳目,金質(zhì)玉相的一張臉,英挺的鼻子和兩片薄唇流露出來的冷冽氣質(zhì)也被他眼中沉淀著的溫柔笑意融化開來。

    寶月定定地看著他半響,摸了摸胸口,放心的想,她如今還是會為四爺?shù)拿郎膭拥摹1凰讲拍且痪洮敺▏樀脦缀醣某鰜淼男倪@才從喉嚨里收回胸腔去。

    四爺疑惑地偏了偏頭,不知道她忽然停下來瞧他是什么意思,寶月連忙眼神閃爍著低頭,掩飾住自己的心虛,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起手上的動作來。四爺看著她垂著頭的乖巧模樣,心中一動,忽然湊近在她皎潔的額間落下一個吻來。

    寶月下意識抬頭,便正好撞進(jìn)他沉沉的目光里,熏人的暖意帶著沉醉的酒香將她包裹其中,隨后侵襲而來的,便是熟悉的沉水香氣。

    三朝回門,大格格同蔣洲前來拜會長輩,二人跟著李氏與弘昀回了他們居住的院子后,四爺特意叫住了福晉。

    “弘暉的婚事也該定下了,我瞧了幾戶人家,都在這兒,你是他額娘,也該參詳參詳。”四爺把福晉叫到書房里,他指了指桌子上的東西,示意福晉去看。

    即便是說到自己兒子的婚事,福晉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她垂著眼睛去拿那些卷軸,卻忽然在四爺?shù)臅郎锨埔娨痪碚归_的古籍。上頭有兩筆細(xì)細(xì)的娟秀字跡,字旁又有一行蒼遒健勁的批注,顯然是寶月和四爺?shù)某汀?br />
    再看一張書桌上涇渭分明的兩端,一頭是一絲不茍碼好的書籍筆架,一頭卻是胡亂搭在筆山上的一支翠筆,鑲嵌著寶石的透鏡丟在宣紙上,一旁的博古架上還有堆放在玻璃盒子里的金石。四爺身邊更是另有一張椅子,椅上墊著金絲軟墊引枕,無端竟顯得有幾分旖旎。

    何至于這樣離不得一刻,男主外,書房是機(jī)關(guān)重地,難道是女人應(yīng)該來的地方嗎,別說門客們見了像什么樣子,在兩個長成的兒子面前,難道也如此不知羞恥嗎。

    再看四爺,就無法不覺得他道貌岸然起來,福晉心中升起一絲鄙夷。

    “王爺若有定論,妾自然沒什么可說的,只遵從王爺?shù)囊馑急闶牵备x收回目光,語氣平淡道,“只是,這里頭官階最高的也不過是個三品,我烏拉那拉家的女兒亦有才貌雙全,深諳婦德者,仿佛并未列于其中。”

    福晉總是這樣,她心中早有主意,卻還要先違心的贊同一句。

    “你家近年來可有一人可堪大任?”四爺不悅,他的孩子嫁娶,不求帶來什么助力,至少也得門當(dāng)戶對,再不濟(jì)也要是良材美玉。叫弘暉回過頭去娶一個烏拉那拉氏的女子,于弘暉有什么好處?倒是在為福晉幫扶娘家。

    福晉抬起頭來看他,兩人視線相對,一時都覺得對方有些陌生,福晉眼神閃爍兩下,忽然輕聲道,“四爺有心于大位,我烏拉那拉氏久踞京中,愿為左膀右臂,以效犬馬之勞。”

    室內(nèi)一時靜默,過了半響,四爺忽然發(fā)出一聲輕笑。

    “我真是司馬昭之心。”他沒有回答福晉所謂的投誠,原來到如今這個態(tài)勢,自己的心思已經(jīng)是昭然若揭了,即便表現(xiàn)的再無心,也許在旁人看來也不過是佯做無辜而已。

    他這一聲笑竟讓福晉覺得有些刺耳,平靜的語氣里仿佛滿是不屑。是,她家中近年來是沒有什么出色的人物,可這是為什么,她家又非八福晉家中那樣是宗親,貴無可貴,三爺九爺,哪一個不提拔妻子的娘家人,四爺?shù)故翘岚危瑓s只顧著提拔寶月家里,一個京外武官,又能有什么用處。

    “佟佳氏從前也并不如何顯貴”福晉忍住羞憤,拉下面子想再為娘家求一求。

    “你只看到佟佳氏一門二公,屢被推恩,可佟國維如何襄助汗阿瑪不說,佟國綱可是隨汗阿瑪出征準(zhǔn)噶爾,征戰(zhàn)沙場,馬革裹尸還!他家顯貴,不是汗阿瑪偏私,是他們用命掙出來的。”

    四爺不欲再與她多說,他目光沉沉,叫福晉竟覺得有些發(fā)寒,“這事你與弘暉說過了?”

    “是,”福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如今昌平盛世,難道是她家中的人不敢上陣殺敵么,無非都是借口而已,“弘暉從來孝順。”

    “弘暉仁孝,”四爺平靜地重復(fù)一句,“那便按你說的辦。”

    福晉不想四爺居然這樣干脆的答應(yīng)了,心中反而有些不知何處而來的惶恐,她暗暗想,四爺再不愿意提拔她娘家人,可看在弘暉的份上,他到底也會妥協(xié)的。自己的阿瑪官至步兵統(tǒng)領(lǐng),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難道闔族上下還能沒有一個可堪大用的人嗎,無非是缺一個機(jī)遇而已。

    第83章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搖頭晃腦地背到這兒,弘昀忽然一卡,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他小心的抬頭望了一眼前頭的四爺,見他仍在閉目養(yǎng)神,連忙回頭朝坐在他身旁的阿午遞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自兩年前弘暉成婚后,圓明園的小課堂里便只有弘昀和阿午兩個了,弘昀聽李氏說,近來四爺也在為自己遴選妻子,一想到往后就不必再來上學(xué),越發(fā)的對讀書不上心了。今日四爺忽然考校,若是四書五經(jīng)的內(nèi)容還好,可這篇文章他卻是早拋到腦后了。

    他身側(cè)的阿午立起手中的書卷,側(cè)頭給他比出口型,弘昀這才從久遠(yuǎn)的記憶里翻出后頭的句子來,“不、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行了,就到此為止罷。”四爺睜開眼睛,了然的目光叫弘昀紅著耳朵低下了頭,阿午也訕訕放下書卷,在案前正襟危坐。

    還不等弘昀松了口氣,四爺又接著道,“你大哥從前手不釋卷,故而成家了就不必再來我跟前讀書,自有他的差事去做。我看你這個樣子,即便給你差事也未必辦得好,還是來讀書的好,免得你荒廢光陰。”

    說罷他又向阿午看去,言辭頗為嚴(yán)厲,“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你幫他蒙混過去,不是在幫他,是在害他。”

    聽了他的教訓(xùn),弘昀不禁有些羞愧,他訥訥低下了頭,阿午卻若有所思,卻也還是低頭應(yīng)下了。散課后,阿午和四爺一同回九洲清晏,他并不如弘暉弘昀那樣多少有些怕四爺,他抬起頭大膽朝四爺問道,

    “方才阿瑪說我不應(yīng)該告訴二哥,可阿瑪也說要我友愛兄弟。所謂兄友弟恭,若我對二哥的求助視若無睹,這怎么能算恭敬呢?”

    “可你告訴他,他真正記住了嗎,如果沒有,告訴他又有何益呢?”四爺一陣好笑。

    “我只做我該做的而已,二哥有心,自然會回去誦讀通記。”阿午滿不在乎,他只要盡到了恭敬的禮節(jié)便可,弘昀究竟有沒有真正明白書中的義理,似乎不該是他操心的事情。

    四爺心中一驚,他看了看阿午,忽然覺得與他的兄弟們何其相似,說是兄弟,可除了十三,彼此之間要真正親近便難了。

    這兩年來,西北的戰(zhàn)事頻頻傳來捷報(bào),縱然十四爺是第一次帶兵,但卻不可謂不神勇,康熙對十四也愈發(fā)榮寵,不由有人揣測起康熙是否有以十四阿哥為儲君的心思來。

    適逢太后去世,康熙卻堅(jiān)決否決了恒親王代為打理喪事的提議,強(qiáng)撐病體也要親自為太后舉哀治喪,喪儀一過,康熙親自將太后送入順治皇帝的山陵還沒有兩日,康熙又迅速的病倒了。臣僚們妄圖揣測康熙的心意,便試探性地上折子提議是否要將十四爺傳回京中,畢竟康熙的身體情況愈發(fā)不好,若有山嶺崩塌的那一日,儲君仍在千里之外,難免不生亂象。

    誰知康熙非但不采納這人的提議,甚至勃然大怒,以此人居心不軌為由,將人斬首棄市。

    朝野上下一時默然,誰也不敢再觸怒病重的皇帝,再不敢提起議儲之事,可康熙的身體情況就擺在那兒,靜默的朝堂之下是更深的恐慌。

    暢春園的九經(jīng)三事殿里,隆科多跪在地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明黃色的絹帛上寫下康熙口述的話,張廷玉在他身旁,將這件發(fā)生在一個平凡午后,即將改變天下將來幾十年的事情無聲地記述在起居注上。

    罷筆后,隆科多長舒一口氣,捧起絹帛遞到康熙眼前給他過目,康熙寥寥看過幾眼,便見到卷軸下隆科多額間汨汨流淌的汗水,他輕輕一笑,“朕挑的這一位,必定是能叫天下百年無憂之人。你不必害怕,眾人亦可以安心了。”

    張廷玉與隆科多不敢答話,一室寂然無聲。

    第二日朝會上,康熙便下令叫四爺去刑部,三爺去戶部,八爺去工部,這兩年來康熙不斷地令幾位皇子在六部之中輪番協(xié)理政務(wù),朝臣們一時更難看清他心中真正屬意的繼承人是誰。又見康熙休憩幾日后精神還算不錯,便也只好將疑惑埋在心底,老老實(shí)實(shí)地恢復(fù)到往常的樣子。

    四爺這日照常去暢春園給康熙請安,除卻他侍弄的稻米瓜果,這次他還帶來了一盒藥膏。

    “兒子已將藥膏給劉院判檢查過了,其中絕無與汗阿瑪平日所服藥物相沖之物,”四爺在地上磕了個頭,將藥膏遞給魏珠,“兒臣聽聞太醫(yī)院為汗阿瑪施針,斗膽進(jìn)藥以佐。”

    “你倒是膽大,敢去太醫(yī)院探問朕躬?”康熙輕瞥他一眼,語氣不辨喜怒。

    “萬民仰賴君父,兒子只愿汗阿瑪早日康復(fù),無論該當(dāng)何罪,兒子甘受之。”四爺抿了抿唇,他確然出自一片真心,“此藥膏的方子兒子一塊進(jìn)上,相似效用的活血藥膏太醫(yī)院中應(yīng)也有方子,汗阿瑪命太醫(yī)們做新的來亦可。”

    “好了,朕知道了,你跪安罷。”

    康熙沉默一瞬,眼中仿佛也有些觸動,到底沒再說別的話。

    轉(zhuǎn)眼就到了中秋,即便康熙身體情況并不容樂觀,他仍然堅(jiān)持要出巡塞外,叫草原上的百姓也能披被恩澤,三爺和四爺在京中留守監(jiān)國,八爺?shù)故潜豢滴跻煌瑤チ巳狻?br />
    “今年中秋不必到宮里去參加晚宴,咱們?nèi)ソ稚瞎涔淇珊茫俊睂氃蚂`機(jī)一動提議道。

    以往每年不是跟著在塞外就是要去宮中辦宴,分明是寶月的生日,卻也沒有真正好好過過一次。今年適逢太后過世,康熙又不在京城,后宮的娘娘們這才把晚宴取消了,他們只需白天去給德妃娘娘請個安便可。

    四爺自然是無有不應(yīng),中秋這日從宮里回來后,寶月便和四爺換了一身衣裳到京城的街上去,中秋元宵這些節(jié)日城里放開宵禁,任憑萬民同樂,花燈列市,粲然生輝,照的天上那一輪皎潔的圓月也暗淡起來。

    寶月?lián)Q了衣裳,卻也并不肯把自己往丑里打扮,她不帶那些金燦燦的貴重首飾,換了低調(diào)一些的玉石,珍珠點(diǎn)綴在耳邊和湖藍(lán)色的裙角,可只要有些眼力見的也知道她身上的不是凡品。四爺墨色的袍子在她身邊一下就顯得愈發(fā)光華內(nèi)斂,寶月甚至振振有詞,“若是穿的太簡單了,萬一有人以為咱們好欺負(fù)呢?”

    “若有人來冒犯你,自有巡邏的侍衛(wèi)。可你穿的這樣富貴,到時候被人家宰了,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買賣,衙門可是不管的。”

    “你瞧瞧這兩個瓔珞哪個更搭我的裙子?”寶月才不管這些,她回過頭來,笑吟吟地給四爺帶上一頂高帽,“有哥哥在我身邊,必不會叫我白花錢的。”

    “這個月白色的好,”四爺輕而易舉挑出來一個,將瓔珞掛在她頸間,他輕輕一笑,“你若是被人家宰了,那可是我的銀子。”

    今夜道路周邊比平日的白天還要熱鬧許多,燈火通明,還有不少少年兒女聚在在河邊放花燈,人流熙熙攘攘地?cái)D在一起,共賞天上一輪明月。飄搖的彩旗之間,羅列著一排排小攤子,吆喝叫賣著各色各樣的東西,金石古董、吃食點(diǎn)心,乃至面具首飾,甚至還有表演雜耍技藝的。

    寶月買了一份蜜糖糕,大約是京城的百姓生活水平高,上頭除卻山楂碎,撒的還是真蜂蜜。很快她又看上了新的東西,一處賣首飾的鋪?zhàn)由希粭l月白的,微微泛藍(lán)的頭巾。

    “夫人,這可是流光紗,江南來的,貢品都沒有這樣的品相呢,瞧這色澤,就像月光流淌一樣,和您身上這件衣裳多配啊。”那攤主眼睛一轉(zhuǎn),連忙殷勤地笑道,“爺可要為夫人買下?”

    那做買賣的這話一出,寶月眼睛越發(fā)明亮起來,那份糖糕早不知被她忘到哪里去了,只眨著一雙波光粼粼的眼睛去瞧四爺。一個眼神換二十兩銀子,怎么也不算虧。

    四爺在寶月的指示下將透明的紗巾卡在她的發(fā)髻上,她掀起眼前這一匹月光,抬頭朝他望去,在火樹銀花的集市里,喧囂一時都遠(yuǎn)去了,仿佛還像當(dāng)年坐在床上掀起朱紅的蓋頭一般。這么多年過去了,四爺才恍然發(fā)覺,他分明記得清楚,連當(dāng)時照映在她臉頰邊的一對龍鳳蠟燭都?xì)v歷在目。

    四爺盯著她的眼睛一時恍惚,寶月口中張合幾下,他卻不曾在鬧市中聽清她的聲音,于是傾耳去聽。

    “——我的糖糕呢?”

    她的眼睛依舊亮晶晶的,滿是歡快。

    “在這兒呢。”他無可奈何地大笑起來,從手中的盒子里捻起一塊,喂到她唇邊。

    寶月牽著四爺?shù)氖郑臓斂ǖ奈恢貌缓茫喚剰陌l(fā)髻往前頭墜下一截,影影綽綽地蓋住了她的眼睛,叫她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

    “杭州也有這樣的緞子,只是量少,我從前也買不到幾匹,怎么如今都賣到京里來了。”寶月看著眼前被流水月華籠罩著的朦朧街景,忽然有些疑惑道。

    “大約是得益于老九,”四爺冷笑一聲,“他本事可大呢,從內(nèi)務(wù)府的奴才里叫人給他去盛京那兒采東珠人參,再拿到江南去賣,從江南低價買布匹綢緞,又運(yùn)到北方來。一路上只要奴才們亮明身份,當(dāng)?shù)毓賳T自然伺候的妥妥貼貼的,一文錢路費(fèi)也不必他花,他的奴才們反倒還能連吃帶拿。”

    “”

    寶月被九爺這資本積累的方式驚呆了,這是大清三角貿(mào)易?

    第84章

    寶月又拉著四爺一塊去河邊放燈,數(shù)不清的花燈在層層漣漪之間漂游,將夜晚的江面映地徹亮,中秋節(jié)的花燈大多是為了寄托對遠(yuǎn)游在外親人的思念,她在燈里寫下阿瑪額娘的姓名,目送著那盞燈遠(yuǎn)去。

    大約又逛了半個時辰,二人便啟程回圓明園里,縱然街上的夜市未散,可四爺如今日日忙于監(jiān)國事務(wù),也只能抽出這一個晚上的時間而已。

    “咱們?nèi)ヒ惶送醺伞!睂氃伦隈R車?yán)锖鋈坏馈?br />
    四爺瞧她一眼,隨后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示意車夫轉(zhuǎn)向。

    未幾,馬車便搖搖晃晃地在王府門口停下,四爺扶寶月下來,一團(tuán)圓月高高地懸在枝頭,靜靜地籠罩著這座熟悉又陌生的莊嚴(yán)府邸。寶月令出來迎接的太監(jiān)退下,她循著記憶走入其中,向西幾百步,便是面闊七間的正殿,三色的琉璃瓦在月色下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

    “你想來看前院?”四爺問道。

    不是的,寶月在心里想,她想看的是那座雍和宮里的銀安殿,那個故事開始的地方。她閉上眼睛,對著正殿的匾牌躬身拜了三拜。

    “方才對著河燈不許愿,怎么要到王府里來拜?你許的什么?”四爺笑道,他只以為她是在對月亮許愿。

    “說出來可就不靈了,”寶月轉(zhuǎn)頭朝他笑,月光碎在她的眼睛里,可她對自己的愿望卻緘口不言,“今日是我的壽誕,神佛會第一個實(shí)現(xiàn)我的愿望的,是不是?”

    “有什么東西你還要求助于神佛?”他可沒有短缺她什么,四爺牽住她的手,去親她流光紗下的眼睛,再柔軟,再像流水一樣的紗綢也帶著澀意,帶著溫?zé)岬募喚I觸感落在她的眼角,驚起一陣癢意。

    他語氣中還帶著笑意,“只要心誠,佛祖會看到的,至于會不會第一個實(shí)現(xiàn)你的愿望,我又怎么會知道呢?”

    大概是因?yàn)樗蟮牟皇莿e人,正是眼前這位神佛。愿她兩輩子的家人都平安喜樂,也希望她身邊的四爺能順?biāo)斓氐玫剿胍摹?br />
    忽然覺得方才寶月吃不完的糖糕有點(diǎn)太甜了,四爺看著她仰起臉朝他笑,喉間微不可見地滾動兩下,甜到他嗓子有些癢,他更緊地握住寶月的手。

    西風(fēng)漸漸帶來寒意,竹葉上也掛滿了白霜,御駕回京后,京中愈發(fā)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地沉靜下來,康熙并不樂觀的身體情況叫眾人愈發(fā)覺得這個秋天肅殺蕭瑟。

    “論理說,今年該是要去盛京祭祀祖宗的,”康熙咳嗽兩聲,如同破舊的窗戶被寒風(fēng)吹動,他渾濁的雙眼愈發(fā)暗淡,“朕實(shí)在難以成行,便由你去罷。”

    四爺被康熙傳來寢殿,才匯報(bào)過這段時間未曾發(fā)去塞外的其他事務(wù),就忽然聽到一道驚雷落在耳邊,他感到一陣不可思議,下意識地抬頭,便撞上康熙等待已久的平靜目光。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是。”四爺只覺得熱血上涌,沖的有些頭暈,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低下頭,試圖按捺住自己幾乎要跳出來的心臟,忽然覺得眼眶漲的發(fā)熱,后退兩步抖著手向康熙磕了一個頭,“萬望汗阿瑪以天下為念,保重圣躬。”

    “起來罷,朕知道了,你上回進(jìn)上來的藥不錯,朕已然好多了。”康熙語氣輕松,甚至還帶著笑意,仿佛自己方才只是說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

    才站起來的四爺聽了這話,眉宇間閃過一絲掙扎。他知道這時候絕不應(yīng)該再多話,應(yīng)當(dāng)比起從前更加謹(jǐn)慎,才不算辜負(fù)圣恩,可他沉默一瞬,卻到底又一掀袍子直挺挺地跪下了。

    “兒子不敢欺瞞,那藥乃是十三所配。他久病成醫(yī),聽聞汗阿瑪苦于風(fēng)疾,日夜難安,求覽百書,才以此藥進(jìn)上。”

    康熙沒有說話,佛珠撥動的聲音在殿中響起,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道,“十三有腿疾,如今好些了嗎,他如今尚還年輕,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朕改日傳旨叫太醫(yī)院的去瞧瞧他。”

    四爺動了動嘴唇,還想再說些什么,康熙卻先聲奪人地打斷了他。

    “你跪安罷。”

    “是。”四爺垂下眼睛,慢慢后退兩步后便轉(zhuǎn)身離開。

    康熙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四爺?shù)谋秤埃椒?jiān)定,意氣風(fēng)發(fā),和那日卸下一身重?fù)?dān),離開御帳的太子是全然不同的氣勢。是造化弄人,他從胸腔里深深嘆出一口氣。

    “你叫十三再等等,他是個好孩子,”他忽然出聲道,從胸腔中發(fā)出兩聲嘶啞的咳嗽,聲音變得渾厚有力起來,“老四,好好說。代朕向祖宗們,好好說。”

    夕陽破開云層,浮光灑在陛階之上,映出悠遠(yuǎn)的輝煌,朱墻金瓦的夾道之間,是亙古不變的沉默,人生如逆旅,而天地久在。

    “玉娘!”

    寶月坐在桌邊,她難得描一個繡樣子,才聞聲回過頭去,就被快步進(jìn)門,萬分激動的四爺抱個滿懷。他激烈的心跳在她耳邊轟鳴,雙臂像鋼鐵一般禁錮著寶月,幾乎叫她喘不過起來。

    “這是怎么了?”她好容易從他懷里掙扎出來,抬頭望去,便見他雙目湛湛,牙關(guān)咬緊,額邊流淌著汗水。寶月想拿帕子替他拭去汗水,才一觸碰到他的皮膚,便發(fā)覺他整個臉龐都在微微顫抖。

    寶月屏住呼吸,他倆久久地對視,四爺微微顫抖的嘴角忽然牽起一個笑來,然后越來越大,最終放聲大笑起來,他將寶月拿著帕子的手緊緊捧在手中,泛紅的眼眶里滿是神采。

    “汗阿瑪,叫我代他去盛京祭祀先祖。”

    寶月呼吸一窒,定定地朝他眼中巡脧,她心中高高懸起一個猜想,四爺越發(fā)用力地將她攬?jiān)趹阎校隙ǖ亟o以回望。寶月心中一定,霎時雙眼一紅,緊緊環(huán)住他的腰腹,將臉埋在他的胸膛里,她聲音哽咽,“我、我真為你高興,哥哥。”

    這十幾年來,他的殫精竭慮,謹(jǐn)小慎微,她都看在眼里,旁人不敢說的話,是他在說;旁人不敢做的事,是他在做。他一腔抱負(fù),滿懷赤忱,上無愧于天地祖宗,下無愧于黎民百姓,她無比相信,他做得到,也做得好,會比旁人都要好。

    四爺感受到胸前的涼意,心中流淌起汨汨暖流,他從懷里捧起她的臉,用指腹輕輕拭去她眼角的露珠,熾熱的溫度染出一道紅霞。二人近在咫尺,呼吸交錯,他一雙鳳眼中分明含著志得意滿的笑意,一路從她洇紅的眼角吻到下巴,他口中滿是苦澀,心里卻都是甜意。

    寶月伸手覆住他在自己臉頰邊的大手,纏綿地插入他的指縫當(dāng)中,她用鼻尖與四爺相觸,長發(fā)吻過他的耳側(cè),她的呼吸清清淺淺地,在他耳邊帶起一陣戰(zhàn)栗。

    隨著一聲嘆息,他們落入帷幔之中,寶月隱含笑意的聲音響起,“我就知道是最準(zhǔn)的。”濃云侵襲,她的聲音很快和月光一起吞沒在野獸的獠牙里。

    四爺按捺不住的狂喜很快隨著太陽的升起消逝在融夜,第二日出現(xiàn)在人前的,又是那個不茍言笑,鐵石心腸的雍親王。

    令四爺代行祭祀的消息一出,朝臣們本能地開始揣測圣意,這可不是普通的祭祀,若是祭天地,求雨水,或是去前朝陵墓祭祀也就罷了,去盛京祭祀,可是做皇帝的三年一度向祖宗匯報(bào)工作,這豈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有前回十四爺?shù)膽K痛教訓(xùn)在先,這次誰也不敢再多說一句,只怕也做了那斬首棄市的冤魂。于是在大臣們不可思議的緘默之中,四爺便平靜地去了一個來回。

    四爺回來后,康熙也并未對他表示出異于常人的偏愛榮寵,朝臣們心懷疑慮,卻也不免覺得也許這又是康熙的障眼法,就連一向足智多謀的八爺,也不免有些猶疑起來。

    “我看既然萬歲并未下明旨,咱們便不必多心,從前太子是什么樣的待遇爺也是瞧見的,若萬歲真有心立儲,豈會叫新太子還比不過被廢的舊太子呢?如此太子的威嚴(yán)何在?”八福晉撫上八爺?shù)募珙^,為他披上狐裘。

    “圣心難知,威不可測。若論討汗阿瑪?shù)臍g心,我不如四哥多矣。”

    八爺眉目沉沉,他面色略有些蒼白,是病根未消的緣故,今年他和康熙一同出巡塞外,他途中病了,康熙卻命人將他挪了出去,只怕過了病氣。他知道康熙亦在病中,為圣躬要緊,再小心也不為過,可一幫太監(jiān)命他快快離開行宮的時候,他卻不免還是感到一陣屈辱和寒心起來。

    他眼中閃過一絲沉郁,又很快對八福晉勾起一個溫和的笑來,“那兩只海東青馴好了嗎?”

    “馴好了,他們品相難得,渾身上下無一絲雜色,千百只里也找不出一對這樣出挑的。咱們在萬壽節(jié)進(jìn)上去,必沒有比這更能討萬歲歡心的禮物了。”

    八福晉挑眉一笑,這對海東青世間難尋,是她托九爺花了大代價才尋來的,滿人自古便有馴養(yǎng)海東青的的習(xí)俗,康熙又自認(rèn)是滿洲巴圖魯,垂暮的皇帝看到這樣英武的海東青,如何會不喜歡?

    “不必等萬壽節(jié)了,年節(jié)里便進(jìn)上去罷。”八爺眼中閃過一絲急躁,若再等下去,恐怕就只能等到四哥登臨大寶的消息了。

    第85章

    皇帝愈發(fā)病重的身體令這個大雪紛飛的年節(jié)蒙上一層蒼白陰郁的不詳色彩,英雄遲暮,就如同一艘沉舸,眾人只能誠惶誠恐地注視著它吃水漸深,終究還是凡人,凡人只有無可奈何,而無回天之力。

    這幾個月來,諸位皇子間的斗爭愈演愈烈,以康熙的身體狀況,誰也不敢再徐徐圖之。

    大年三十的夜宴里,康熙坐在御座之上,他的身形在曠闊的金殿里愈發(fā)顯得瘦削,百官臣僚按序向皇帝恭賀新春,吉祥話翻著花樣地說,以希冀討來一個御賜的福字,人聲鼎沸,推杯換盞之間,一派喜氣熱鬧。

    八爺瞅準(zhǔn)機(jī)會,在康熙瞧著心情還算不錯的時候獻(xiàn)上了自己的禮物。

    “兒臣尋來一對純白無暇的海東青,海東青號稱萬鷹之神,汗阿瑪是萬民之主,合該有之。”他行了一個禮,親自走到蒙著黑布的金籠子面前,“兒臣恭祝汗阿瑪萬壽無疆”

    八爺扯下布簾,話音未落,展現(xiàn)在眾人眼前的,赫然是一對奄奄一息的海東青。

    霎時一室安靜,連呼吸聲也清晰可聞,眾人臉上異彩紛呈,八爺黨中的人臉色愈發(fā)難看起來。康熙盯著那一對海東青沉默良久,緩緩輕聲打破了殿中凝滯的氣氛。

    “不忠不孝之人,朕與你父子恩義絕矣。”他的語氣很平靜,眼中的寒意叫欲張口為八爺求情的朝臣也一時膽寒,訥訥不言。

    “一對才長成的海東青,最是年輕體壯,千里風(fēng)雪也耐得,怎會無故變成這樣!定是有人在背后搗鬼,此人心懷不軌,是真正的其心可誅,汗阿瑪當(dāng)徹查啊!”九爺見八爺沉默地跪在那兒毫不反抗,一時急了,他怒目而向四爺,口中所說的此人不言而喻。

    九爺說的不錯,八爺眼瞧著它們好好的被送進(jìn)籠子里,幾個時辰的功夫,海東青翻山越海也不怕,怎么會因?yàn)樵谄岷诘幕\子里關(guān)幾個時辰就奄奄一息,可如果是人為,皇宮大內(nèi),戒備森嚴(yán),誰又能做這樣的事呢。

    八爺在掀開籠子的那一瞬就早已想明白了,他不辯解,不抵抗,并非是反應(yīng)不及,僅僅是因?yàn)槿缃裨僬f什么也是無用而已。

    康熙果然毫無反應(yīng),九爺?shù)脑挷辉@起一絲漣漪,他這樣豁出去為八爺張目,卻也是徒勞無功。

    此事一出,誰也沒有了過節(jié)的心思,除夕夜宴就在這樣的驚變里結(jié)束了。

    馬車陸陸續(xù)續(xù)地駛出宮門,車輪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轍痕。

    事發(fā)之時,寶月同娘娘們在偏殿里舉宴,吃到一半的時候,寶月就見一個宮女悄悄附到德妃耳邊說了什么,德妃面不改色地微微點(diǎn)頭,便又拿起玉箸,如同無事發(fā)生一般。可幾息之間,宴席間的氣氛卻悄悄變得詭異起來,寶月抬頭一看,其他幾位娘娘面上的神色也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變化。

    眾人裝聾作啞,食不知味地吃完這一頓年夜飯,等回到了圓明園里,寶月才從四爺口中得知前頭大殿里的事。

    “是皇上自己”

    “大約是罷,我也不過是猜測而已,”四爺眉目平靜,“分奪權(quán)柄,便如同反形未具,真正有沒有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汗阿瑪心里,他做了什么,”

    “汗阿瑪不是容不得他,只是最恨有人借皇子的手?jǐn)噭语L(fēng)雨,擺弄朝政,更容不得他背后那些人聯(lián)合起來,即便他屢次斥責(zé)老八,也不惜違背圣意地支持他。”四爺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他忽然輕輕地,帶著一絲不確定道,“也許,也有幾分為我。”

    九經(jīng)三事殿那日,四爺提起十三的事,欲為他求情,康熙只說要他等,便是欲行李勣故事。昔年唐太宗為叫高宗施恩于李勣,臨終前將李勣貶謫出京,再叫唐高宗即位后將其召回。再看今日之舉,又如何不令他想到明太祖為懿文太子拔去棘杖之刺之說。

    縱然是康熙這樣的圣明皇帝,臨近暮年也免不了求助起薩滿來,他靠在床榻上,聽著外頭傳來的吟唱,心緒漸漸飄遠(yuǎn)了。

    那薩滿巫師穿著神衣、帶著面具,赤腳在雪地上禱祝,他將手中的皮繩三次將收緊又再放松,用槐樹的枝葉點(diǎn)燃火焰,在呼號的風(fēng)雪之中,奇異的馨香漫布殿外。

    “萬歲爺,今年禱祝的名單亦按照往年成例來嗎?”魏珠端上來一個盤子,上頭分散幾張紙條,寫著不同的名字。

    康熙默然拿去幾個名字,又開口吩咐加上兩個,祈福的名單每年都免不了刪刪減減,真正始終不變,作為成例的,只有最上面的胤礽。

    “自朕病了后,很久沒有去看他了,”康熙輕輕擺手,示意魏珠把盤子端下去,又很快將手無力地搭在榻上,“他還好嗎。”

    “二爺一切都好,上月里還有了一個新的小格格,萬歲爺忘了不成?”

    “哦,是朕病的糊涂了。”康熙一笑,竟顯得有些慈眉善目起來,他輕輕嘆息一聲,“今年叫老四去齋宮罷,朕這幾日大約是好不了的。”

    大雪從天際傾沙一般地落下,洋洋灑灑地鋪滿塵世,掩去去歲的一切痕跡,只待新的春天到來。

    接到旨意后,寶月就令人為四爺收拾好素面的袍子,祭祀前要在齋宮中齋戒三日,不可碰葷腥,自然也不能著華飾。

    “園內(nèi)的事務(wù)你一概自行主張便是。”見寶月拉著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四爺無奈回頭一笑。

    “就沒有旁的話與我說么?”寶月依舊依依不舍。

    “至多七八日,不必?fù)?dān)心,”他捧起寶月的臉,在她額間落下蜻蜓點(diǎn)水般的一吻,隨后又將腕間的手串褪下,放在寶月手中,“齋宮里不得帶這些東西,玉娘實(shí)在想我,就瞧瞧這個。”

    這串手串依舊還是當(dāng)年寶月送給他的那一串,是她嫁妝里的東西,還比不得四爺原本手上那一串品相好,可自從他戴上以來,就再也沒有換過。

    “可上回你不戴,就染了時疫”寶月話音未落,四爺就輕輕壓住了她的唇瓣。

    “齋宮是什么地方,自有天地祖宗保佑,神祗聽之,”他微微一笑,“若這東西真這樣靈,就代我在你身邊好好保護(hù)你。”

    四爺當(dāng)月十八日入了齋宮齋戒,二十日晚上,在外開府的諸位皇子就被宣到了暢春園,就連圈在府內(nèi)的十三爺也不例外,隨后便是京城戒嚴(yán),九門封鎖。

    一時風(fēng)聲鶴唳,寶月直覺是出事了,她第二日便命張起麟出去打聽消息,除卻隆科多派兵將九門各處層層圍住,他還帶回來一個口信。

    “昨日夜里,萬歲爺殯天,隆科多和張廷玉宣讀遺詔,嗣皇帝正是咱們主子爺,”張起麟面露哀戚,激動地眼眶都紅了,他壓抑著嗓音,抑制自己幾乎要喊出來的沖動。

    “四爺還在城外齋宮,如今已到暢春園了么。”寶月心中一懸,她緊緊捏住桌角,胸腔中的心臟激烈地狂跳,呼吸都險些凝滯了。

    “正是十三爺帶兵一路護(hù)送四爺往暢春園的,側(cè)福晉只管安心就是。”張起麟神采飛揚(yáng),眼中流露出狂喜,“這消息正是隆科多派人傳來的,必定無誤。”

    寶月這才放下心來,她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隆科多是康熙身邊的親信,又手握重兵,這時候透消息出來顯然是要向她們賣個好,既然康熙留下了遺詔,只要四爺平安到了暢春園,便是大事已成了。

    “如此便好,這事你派人告知大阿哥一聲,叫他妥當(dāng)處事,再叫人去蔣家接大格格來,叫她不必驚慌。”寶月緩緩坐下,喝一口茶壓驚,“隨后咱們便把園子關(guān)了,只等候?qū)m中旨意便是。”

    然而又一整日過去,暢春園內(nèi)卻仍然杳無音訊,她仿佛鎮(zhèn)定地坐在桌邊,一下一下地?fù)軇又滞箝g的那串碧璽珠串。

    “側(cè)福晉,福晉,大阿哥,大格格和二阿哥都來了,福晉說要與側(cè)福晉說說話。”瑪瑙皺著眉頭上來道,福晉來勢洶洶,看起來可不像是來說話的。

    “請她們到正殿去罷,”珠串的聲音一停,寶月這下倒是真鎮(zhèn)定下來,“叫阿午也來聽。”

    福晉帶著孩子們進(jìn)來的時候,寶月已然在殿中落座了,她坐在右上第一個位置,福晉看她一眼,想也不想地便要坐到上頭的主座去。

    “姐姐且慢,”寶月站起身來,她面上客氣,話語卻不留情面,“那是主子爺?shù)淖憬阕@兒便是。”

    寶月盯著福晉,微微揚(yáng)起下巴,朝左上第一個座示意。縱然是以左為尊,左上首第一個位置排在右上首第一個位置之上,可要是福晉坐下了,便得和寶月面對面,她自然是不愿短這一截氣勢的。

    她眼神微瞇,不善地看向?qū)氃拢瑢氃乱嗖桓适救酰壑胁煌撕蠓趾痢?br />
    福晉面上一僵,可想到自己過來的目的,卻到底吃了這個下馬威。她在右邊的位子坐下,飲過一口茶后便迫不及待地開口,“妹妹所說的,是從哪里來的消息。”

    見寶月不說話,福晉便又道,“京城局勢紛亂復(fù)雜,妹妹在京城并無族人,未必打探的清楚,不若傳信到烏拉那拉家去,我家里也有幾個不肖子弟在御前行走。”

    “此事并無什么消息之說,事關(guān)天下,咱們不過是后宅婦人,何必給爺添亂呢,”寶月微笑,“妾說的不客氣些,漫說您娘家能有什么消息,只說有了消息,姐姐又要如何呢?”

    “自然該出力奔走——”

    “姐姐說笑了,”寶月發(fā)出一聲嗤笑,她的目光從福晉漲紅的臉上挪開,“九門封鎖,姐姐要往何處奔走,四爺并非沒有成算的人,咱們只管等著便是。”

    她不管福晉究竟服不服氣,轉(zhuǎn)頭向弘暉道,“大阿哥亦為你阿瑪分處過差事,該知道這時候要怎么做才是。”

    第86章

    “額娘也是一心為了阿瑪,”弘暉垂下眼睛,話里竟然是贊同的意思,“如今也沒有別的路子,八叔勢大,咱們在府中也不好坐以待斃。”

    “大行皇帝留有遺旨,四爺已到了暢春園里——”寶月皺眉,這些她分明已經(jīng)交代張起麟告知弘暉了,形勢大好,怎么能說是坐以待斃?

    弘暉沒有答話,寶月這才覺過味來,烏拉那拉氏本就不曾為四爺出過多少力,倘若她們真在園子里等著,待四爺?shù)腔瑸趵抢暇透鼰o什么功勞了,福晉這是要給自己娘家加籌碼呢,倒是自己做了攔路虎了。

    “只是四爺交代過,叫我看好門戶,姐姐若非要出去,恕妹妹難以從命。”寶月朝福晉一笑。那又如何,她為什么要成全他們呢?

    “阿瑪何曾交代過這樣的話?”一向溫和的弘暉眼中出現(xiàn)幾分厲色。

    “有沒有這話,屆時只管去問便是。”寶月笑容不變。

    福晉冷冷地瞧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怨恨,四爺一向?qū)氃聦櫮鐭o度,倒時候他難道還會否認(rèn)嗎,何況到了那時候,木已成舟,還有什么用?福晉捏緊拳頭,她想的并非是簡單的要為娘家邀功,而是為了將來自己和弘暉有一份籌碼底氣罷了。

    她聽了四爺即位的消息一開始也是狂喜,可一旦冷靜下來,深深的憂慮便沖上了心頭,福晉是沒有休棄之說的,皇后卻不然,皇家就是天底下最不講規(guī)矩的。以四爺待寶月的情意,她不能不提前為自己和弘暉打算,原先又多年稱病,倘若這時候還悄無聲息地在園子里等著,只怕這一輩子就要這么悄無聲息地過了。

    她該出去,該叫京城里的人知道,她是名正言順的四福晉,名正言順的皇后,叫人知道,在前路未明的時候,是自己和烏拉那拉家在為四爺傾盡全力,四處奔走。

    多做多錯,如今真正的戰(zhàn)場在暢春園里,何必在外頭多事?福晉又從來不是明白的人,烏拉那拉家自從費(fèi)揚(yáng)古去世便漸漸敗落下來,出去沒頭蒼蠅似的亂撞,不過是平白叫人覺得輕狂,供人取笑罷了。寶月不再與他們多話,只借口另有事務(wù)便走了。

    福晉盯著她的背影,心中愈發(fā)覺得惱恨,今日寶月就這樣無所顧忌,一點(diǎn)不把她放在眼里,將來只怕更甚,屆時哪還有她和弘暉站腳的地方。她絕不能任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王府里她可以肆意妄為,可到了宮里,早晚有選秀的時候,百花齊放,她年紀(jì)也不小了,難道還能把四爺攥在手里么。

    焦灼的兩日后,京城的戒嚴(yán)終于停歇了,九門打開,康熙駕崩的消息和遺詔一同傳遍天下,四爺親自護(hù)送棺槨回到紫禁城,停靈在乾清宮,等候吉日奉移山陵。寶月這才松下緊繃的神經(jīng),這幾日以來輾轉(zhuǎn)反側(cè),如今可算是塵埃落定了。

    尚未舉行登基大典的嗣皇帝連下幾道詔書,迫不及待地便將十三爺封為怡親王,與康熙朝的重臣馬齊、隆科多一同總理事務(wù),又很快加封八爺為廉親王,意圖穩(wěn)住八爺一黨。

    朝中局勢初步穩(wěn)定下來后,宮中來的車駕很快停在了圓明園門口,來者正是跟在四爺身邊的蘇培盛,正是要將新君的女眷子嗣接入宮中。

    福晉喜不自勝,她先去看弘暉,見他也果然欣喜萬分,目光一轉(zhuǎn),又瞧見蘇培盛諂媚地跟在寶月左右,伺候她乘上馬車,卻視自己若無物,仿佛一下就被潑了一盆涼水,一時臉上露出難看的神色來。

    弘暉默然無言,攙著福晉往她那一駕馬車邊走去。

    青帷馬車穿過漫長的宮道,短短幾日不見,卻又如同一個世紀(jì)那么長,寶月心中既是期待,又是忐忑。這一段路出乎意料的長,馬車終于停下,寶月稍一猶豫,才掀開了車簾。

    “這里是?”方才眾人都在,她什么都沒來得及問蘇培盛,就乘著馬車到宮里來了。

    “奴才給娘娘請安,”蘇培盛露出一個克制討好的笑容,“這兒往前頭去便是是養(yǎng)心殿,萬歲爺為免沖撞大行皇帝,暫避處此地決斷政務(wù)。”

    “阿午他們呢?”

    “諸位皇子都且住在阿哥所里,福晉在景仁宮,太后娘娘已住到慈寧宮去了,萬歲爺特地命我請您到養(yǎng)心殿去呢。”蘇培盛彎著腰,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很懂事地一塊把消息都交代了。

    “大行皇帝宮中諸位母妃俱在,東西六宮想必一時也挪不出位子來,福晉為尊,母妃們?yōu)殚L,我受些委屈也是應(yīng)該的。”寶月微微一笑,并沒被蘇培盛這一番話捧得飄飄然,下了馬車便腳步不停地隨著蘇培盛往西邊去。

    “唉,唉。”蘇培盛忙不迭地賠笑著應(yīng)承,不想馬屁還有拍錯的時候。

    那座規(guī)模不大的宮殿漸漸清晰顯露,寶月不禁加快了步伐,她來到養(yǎng)心殿門口,外頭侍立著兩個小太監(jiān)和宮女,見有來人,正要進(jìn)去稟報(bào),便被蘇培盛眼疾手快地一邊一個扯住了。

    這位尊駕從前在萬歲爺身邊去哪里不是恍若無人之境,通報(bào)是個什么東西,寶月在圓明園里就沒有這回事兒。

    寶月不曾理會他們的眉眼官司,匆匆越過他們身邊,一想到四爺在里面,便顧不得方才還講究的規(guī)矩體統(tǒng),吱呀一聲推開朱紅色的大門。

    殿中另一人便見正在說話的四爺若有所覺地回頭,他忽然止住了話頭,聽到這突兀地推門聲以及隨后跟來的輕盈步伐后便立刻急切地起身往外頭走去。

    寶月快步往里走了兩步,便見前頭那個身著白袍的熟悉身影,他在這掛滿白幡的大殿中顯得尤其沉靜冷肅,仿佛和冰冷的皇權(quán)融為一體,竟然令寶月覺得有些陌生。這一瞬間的陌生從她的腦海中飛速閃過,可她的身體卻下意識地如同撲火的飛蛾,投林的乳燕一般義無反顧地奔向他的懷里。

    四爺緊緊攬住撲入他懷里的珍寶,她依偎在那個冰冷的,帶著煙熏繚繞的香燭氣息的懷抱里,二人深深地相擁,兩顆空落落的心終于安然地放回肚子里,四爺緊緊貼在她的頰側(cè),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過了許久,久到他們都覺得養(yǎng)心殿里的火盆燒的殿中溫度太燙了,初春的夾衣里悶出了汗水,兩人才留戀地松開彼此,可目光卻還纏綿不舍地停留在對方的臉上。

    “哥哥為何見瘦?”寶月的目光在他臉上一寸一寸地巡脧,忽然怔怔地留下淚來。愣了好半響她才伸出手去摸了摸四爺?shù)哪橆a,薄而溫?zé)岬囊粚悠つw下,是清晰可觸的,溫潤又棱角分明的骨骼。

    他一愣,然后很快溫和地笑起來,周身的冷冽在這一瞬間融化了,“大約是思念卿卿的緣故。”

    寶月的眼睫羞怯地顫動起來,她抿著唇,帶著滿腔的思念和心疼,被他這話弄得又哭又笑,紅著眼睛好不可憐地瞧他。

    四爺用熾熱而愛憐的眼神舔舐過她的臉頰,幾乎想要立刻傾身去吻一吻她的眼睛,他的喉結(jié)緩緩滾動兩下,最終卻還是克制地捧起她的臉,用指尖拂去她臉頰上殘余的淚水。

    見寶月情緒漸漸平復(fù)下來,四爺牽起她的手,和從前一般無二地帶著她往里走去。

    他們繞過一面山水屏風(fēng),便到了這幾日四爺辦事的地方,寶月往殿內(nèi)投來一眼,神色便立刻凝滯住了,臉上的紅暈像爬山虎一樣瘋狂地蔓延開來。

    “嫂嫂。”許久未見的十三爺從茶盞后露出一個側(cè)臉,朝她尷尬的一笑。

    僅僅隔著一個絲線織就的山水屏風(fēng),縱然視線受阻,可有什么動靜耳朵里卻自然是一覽無余。

    “咳。”四爺輕咳兩聲,神色自然的牽著寶月在十三爺對面坐下。

    寶月攥緊四爺?shù)囊滦洌暰越過朝她和四爺行禮的十三爺,虛虛落在后頭的博古架上,努力露出一個微笑,“十三爺不必多禮。”

    三人在殿內(nèi)坐下,目光不約而同地錯開,將這座并不算大的宮殿細(xì)細(xì)觀察了個遍,沉默地喝了幾盞茶后,寶月連對面墻上掛著的畫里鴨子和蘆葦?shù)臄?shù)量也能數(shù)出來的時候,才終于撫平心中尷尬,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多年不見,十三爺清瘦許多,家中福晉可還好么?”她直直地盯著自己裙角簡潔的花紋,輕聲問道。

    十三爺立刻又從座上起來,四爺熟稔地伸手,飛速攔住他欲要下跪行禮的動作。十三爺一邊胳膊被四爺拉著,一邊胳膊支在桌上,他努力掙開四爺,既不能太用力失了恭敬,也不能不用力。最終無果,只能以一個詭異的姿勢勉力回答道,“仰賴萬歲爺和娘娘多年關(guān)照,臣一家無恙,大恩大德,萬死難報(bào)。”

    “十三爺與四爺是骨肉至親,血脈兄弟,萬不必如此言重,”見十三爺表情并不贊同,寶月又道,“這兒沒有旁人,只論親情手足,十三爺萬不可再說這樣的話了,反叫你四哥傷心。”

    再看四爺神色,便見他眼中隱隱流露出贊許,顯然是對寶月這話的深以為然,不必問也知道,四爺心中從來也都是這樣想的,只是斷然未曾親口說出來給十三聽過。

    “眼下老八他們未必有多服氣,隆科多不曾深交,馬齊也不是可以信任的人,有你在朝堂上,你我兄弟同心,我才能免去后顧之憂。”四爺?shù)馈?br />
    “是,”十三眼眶泛紅,四爺多年不變的信重叫他感動不已,“臣弟碎首以報(bào)皇兄之恩。”

    四爺嘆氣,無奈地同寶月對視一眼。好罷,從臣變成臣弟,萬歲變成皇兄,也許是十三爺在恪守君臣之禮外,因兄弟之情能做到的最大退讓了。

    第87章

    四爺與十三許久未見,連著幾日都留十三在宮中,二人挑燈長談,從前設(shè)想的條條新政就在他們口陳陳中鋪開,多年未說過的話在這幾日里說了個盡興。據(jù)蘇培盛所說,二人說在興頭上的時候,到了夜里三更殿中也依然明亮。

    直到今日寶月來了,十三到底不便在養(yǎng)心殿留居,四爺才算是把十三放回了家里,臨別時天色已晚,四爺卻依然意猶未盡,“眼下要緊的還是先帝喪儀,待局勢一旦穩(wěn)定,朕絕不再容那等尸位素餐之人。”

    他眼中雖不免有些遺憾,卻也并未因得到皇位而立刻被沖昏了頭腦,他已蟄伏了這么多年,又何妨為了唾手可得的果實(shí)暫且忍耐這一時半刻。

    “皇兄思慮周全,”十三拱手道,“只是不知十四是否已在回京的路上了?八哥在朝中經(jīng)營多年,未必肯善罷甘休,若要用尋常法子同他們角力,咱們雖也不懼,可到底就要多費(fèi)力氣憚壓他們一干人的氣焰。”

    但若是十四在京中便不一樣了,內(nèi)有九門提督手下的兩萬人馬,外有十四的西北大軍,強(qiáng)權(quán)在手,便不必再用什么懷柔手段同他們虛與委蛇。

    “你考慮的很是,朕早派人八百里加急去信了,算算時間,如今他應(yīng)當(dāng)也接到了,”四爺和十三想到一塊兒去了,談起事情來,二人的腳步便又停下了,“叫他回來不單是為了震懾朝臣,十四身為人子,汗阿瑪臨終前,他囿于戰(zhàn)事,未來得及到床前盡孝,如今怎能不即刻回來?只是戰(zhàn)事到底未定,未免策妄阿拉布坦趁機(jī)生亂,還需派人暫代西北軍務(wù)才是,你可有推薦的人選?”

    十三推辭不過,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一個人來,“恕臣弟逾越,我聽聞年羹堯在四川一應(yīng)負(fù)責(zé)供給西北糧草,所作為并無缺失,又熟悉前線情況,若只需人暫代軍務(wù),他和副將岳鐘琪或許可為。”

    “這個人不可以,”四爺皺眉,“他和雅爾江阿結(jié)為姻親,去年又授意自己的小舅子娶了老九的女兒,此人如今表面雖無異動,可卻不能不防著他暗地里朝著老八。”

    簡親王到底是宗室,又何況這門婚事是先帝賜婚,但若是年羹堯不但不避嫌,反而更進(jìn)一步,再與他們結(jié)為姻親,對象還是與八爺同心同德的九爺,那此人的立場便不言自明了。

    后頭這件事別說是十三爺,就連寶月也不知道,兩人紛紛露出意外的神色。十三面露愧色,“臣弟不謹(jǐn),竟不曾聽聞此事。”

    “你怎么會知道的這樣清楚,我都不曾聽說過。”寶月才是最意外的那個,去年她去的雖少些了,但也多少參與了一些交際宴會,竟然也從來沒聽說過九爺和年羹堯的這層關(guān)系。

    “老九并不曾聲張,”四爺挑眉,好整以暇地點(diǎn)了點(diǎn)寶月的腦袋,“我一開始不過是想知道年羹堯究竟有什么特別的,叫你這樣關(guān)注,不想還能得知這樣大的驚喜。罷了,就叫岳鐘琪暫領(lǐng),年羹堯那兒派個信得過的御史過去看著。”

    十三爺默默低頭應(yīng)下,他不知道為什么寶月要關(guān)注年羹堯,但他知道自己該走了。

    十三爺走后,四爺也并未休息,他點(diǎn)起燈,開始翻閱康熙在位最后一年里各地送來京城的折子,包括其中一些康熙親信的密折。他從前能經(jīng)手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不過是這座龐大國家里的冰山一角,只有從這些東西里,他才能快速掌握如今天下真實(shí)的情況。

    如今已是兩更天了,他卻依舊不知疲倦,埋首在文山書海之中。他披著衣裳,案幾的左邊壘起搖搖欲墜的高高一沓,跳動的燭光照見他聚精會神的神情。

    長時間下來,四爺不免有些疲憊口渴,他下意識要喝茶,卻只拿起一個空蕩的茶碗。他的目光在案幾上巡過,并無茶壺,他不愿浪費(fèi)時間叫蘇培盛進(jìn)來倒茶,忍著口渴,吞咽兩下又爭分奪秒地看起奏折來。

    忽然一盞茶放在他的眼前,一同落下的,還有一只纖細(xì)的手。

    寶月摁住四爺正在看的那本折子,她的長發(fā)隨意地披散在身后,朝他怒目相向,“六更你就要去乾清宮奉靈,現(xiàn)下已不足兩個時辰了,還不肯休息。”

    她今日太累了,精神一旦松懈下來,便天地不知地昏睡了過去。直到夜半醒來時,才發(fā)覺身側(cè)無人,朝外間一看,便見果然還燃著燭火。

    “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四爺?shù)挂膊粣溃吹固痤^來朝寶月輕笑。

    他滿含笑意的眼中布滿血絲,面上也帶著疲倦,大半夜了不去休息,竟然還有心思調(diào)笑,寶月一時愈發(fā)生氣了。

    “這些東西你往后還有幾十年可看,何必要急于這一時呢?若是傷了身體根本,再細(xì)心的調(diào)養(yǎng)也不能完全補(bǔ)救回來了,豈不是因小失大?”她眼中流露出一絲心疼,

    四爺輕輕將她往身邊拉,寶月掙扎兩下,便不情不愿地順著他的力氣在他身邊坐下。

    “我知道,玉娘都是一心為我好。”

    殿中雖有火盆薰籠,可她只著一身寢衣便出來了,四爺笑著摸了摸寶月的手,覺得有些發(fā)涼,便將她拉進(jìn)懷里,解下披著的狐裘,勻一半出來蓋到她身上。

    “但其實(shí)沒有很多時間,”他輕輕嘆了口氣,撫摸著寶月順滑的長發(fā),眉頭緊縮,“先帝喪儀一畢,便要御門聽政,我不想因?yàn)椴皇煜こ惺聞?wù)而不能辨別底下人話中的真假,以致于貽誤時機(jī)。”

    他要做一個當(dāng)之無愧的皇帝,做一個不寧祖宗失望,寧天下人愛戴的好皇帝,這才不負(fù)康熙托付神器之深恩,將來萬年以后,也有顏面與康熙黃泉相見。

    燭火劈里啪啦地在夜里跳動,寶月沉默,她趴在桌子上,將那一盞茶往四爺面前推了推。

    四爺端起那杯茶,眉目間暈開溫柔,一張狐裘將他們兩個裹在一起,彼此都能聽到身邊人一下一下的心跳聲。忽然他挑了挑眉,那盞茶只有半杯。

    “——只有半杯,我竟不知你這幾日愛喝這樣濃的茶,”她的臉埋在手臂里,聲音悶悶地,“效用過了便不許再看了,好歹休息幾個時辰。”

    “好,”他抿一口茶水,溫?zé)岬牟杷䴘櫸迮K,輕聲哄她,“你先去休息,我晚些就來。”

    寶月不動,撐著下巴慢慢地開始收拾眼前那棟由奏折堆砌的危險高樓,她有一下沒一下依照條陳,按奏折大致的類別分開堆放,對四爺?shù)脑挸涠宦劊拔乙阉懔耍热荒悴槐囟嗑茫业饶闫瘫闶恰!?br />
    他被她這話一堵,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卻也說不出什么重話,只好小心地將她裹在狐裘下,便繼續(xù)更用心地看起折子來,力求早將手上的這一沓看完,好叫她早些回去歇息。

    蠟燭又靜靜燒卻一截,四爺放下最后一本折子,揉著眉心抬頭的時候,才發(fā)覺寶月不知什么時候便已躺在自己懷中沉沉睡去了。還說自己睡夠了,他無聲一笑,輕輕將她往懷中更深地一攬,便連著狐裘將她一整個橫抱起來,緩緩?fù)鶅?nèi)殿走去。

    夜涼如水,一室春生。

    “快醒醒。”一張溫?zé)岬呐磷痈采蠈氃碌哪槪瑢⑺龔碾鼥V的夢中喚醒。

    寶月睜開眼睛,便見四爺已經(jīng)穿戴整齊,正坐在床側(cè)。

    她連忙起來洗漱,珍珠將衣裳一件一件地往她身上套,瑪瑙在一側(cè)飛速將她的頭發(fā)盤起,再帶上一兩件素色玉石點(diǎn)綴。

    “你先去便是,我很快就追上來。”寶月見四爺還坐在一旁等她,便叫他先走,嗣皇帝要主持喪儀,若因?yàn)樗降耐砹耍@個名頭她可當(dāng)不起。

    “時間還夠,無妨,”四爺抿了一口茶,“今日是你們到宮里來的第一日,你得和我一起去。”

    宮中不似圓明園,奴才們捧高踩低早不是什么新鮮事,當(dāng)年孝懿皇后剛過世,德妃又無暇理會他,他們幾兄弟都住在阿哥所里,可那些奴才待他可遠(yuǎn)不如老九老十。雖然不至于吃什么虧,至多是沒有那么精心罷了,可他卻不愿寶月受人一絲怠慢。

    先帝的太妃們已早早到了,見新皇與潛邸時的側(cè)福晉相攜而來,心中一時都各有計(jì)較,宜太妃最大膽,隱隱含著笑意的目光轉(zhuǎn)到一早到場的福晉這兒。

    福晉一改在王府中的沉默退避,神采奕奕地清早趕到了乾清宮,享受這一刻的揚(yáng)眉吐氣,做了太后的德妃未到,先帝后妃中原本為首的貴妃佟佳氏便很識相地退后,將位置讓給這位紫禁城未來的女主人。宜太妃面上不顯,心中卻很是不快。

    九爺與四爺不睦,宜太妃原本就對四爺繼位之事暗含不滿,更見不得福晉如此得意,就是板上釘釘未來的皇后,如今到底也還沒有名分,倒是迫不及待地到長輩面前耍起威風(fēng)了。

    她樂得看福晉的笑話,見福晉面色僵硬,甚至幸災(zāi)樂禍地希望她鬧起來才好,在先帝靈前鬧事,那這位新皇可有好戲叫天下人瞧了。

    福晉恨極寶月如此下她的臉面,實(shí)在不明白她究竟給四爺灌了什么迷魂藥喝,從前在潛邸也就罷了,如今他做了皇帝,不為天下臣民表率,竟然還如此顛倒綱常,視禮法體統(tǒng)如無物。叫她第一日就在眾人面前得了個沒臉,往后她這個皇后做的還有什么威信可言?

    未多時,太后便一身素衣而來,她先叫皇帝平身,又示意殿中諸人免禮。她頭一個在棺槨前跪下,眼中流露出哀痛,眼角也浸出眼淚,眾人紛紛在她身后跪下為先帝哭靈,一時殿內(nèi)哀泣不絕于耳。禮畢三道后,太后便帶著諸人避退后殿,為來先帝靈前執(zhí)禮的王公大臣們讓出地來。

    第88章

    太后人雖未至,對乾清宮方才的動靜卻了如指掌,她平靜的目光從這些在紫禁城里共住了一輩子的‘姐妹’們身上拂過,如今四爺已經(jīng)登基,日月改換,這些太妃們和他們的勢力卻還盤踞在東西六宮里,前朝換了主人,后宮亦然,豈能再放任她們在別人家里興風(fēng)作浪。

    昨日是初來乍到也就罷了,今日喪儀一畢,福晉和寶月便理當(dāng)依照禮數(shù)去太后宮中拜會。她們一左一右地扶著太后回了慈寧宮,殿中陳設(shè)一新,仿佛又進(jìn)入了永和宮里,再無從前孝惠章太后殿中那股濃烈的香料氣味。太后命周嬤嬤給她二人倒茶看座,閑話幾句后,便說起正題來。

    太后道,“如今皇帝已經(jīng)登基,從前潛邸侍奉的身邊人還留在外面也不像個樣子。你們二人從前管著府里的事,回去列單子擬個位分出來,給皇帝與哀家過目,待先帝山陵事畢,便接進(jìn)宮里行冊封事宜。”

    新皇的妃子們都住了進(jìn)來,先帝的妃子自然得將東西六宮挪出來,只是康熙博愛,這么些人,幾座奉養(yǎng)太妃的宮殿多半是住不下的,還得想個別的解決法子,想到這兒,太后便輕輕蹙起眉頭。

    “妾現(xiàn)下便可說與皇額娘聽,潛邸中也沒有幾個人,何須再列單子。”福晉朝著寶月微微一笑,話語中意有所指,“總不過李氏、宋氏、郭氏三人而已,只是妹妹從前同皇上住在圓明園里,只怕早將這幾位在王府里的姐妹忘了。”

    這是在和太后告狀呢,寶月在心中冷笑,要做皇后了可真是有底氣。

    “潛邸有多少侍奉萬歲的人,又該封怎樣的位分,本不是妾應(yīng)當(dāng)置喙之事,妾不敢插手,一概由姐姐、萬歲和太后娘娘處置便是。”

    太后的目光深深在寶月臉上停滯一瞬,微微笑道,“也好,皇帝宵衣旰食,少不得你這個貼心人在旁侍候。哀家叫你辦事,免不得疏忽了御前,屆時皇帝若要找我要人那可怎么好。”

    聽了太后這話,福晉眼中不免有些遺憾,竟然沒有因此懲戒寶月。不過能叫寶月退讓,她的目的便也達(dá)到了,商定后宮婦人位分的事情也讓寶月插手,豈非是將來還要讓她繼續(xù)和自己一起掌管宮務(wù)。如今到了宮里,天下萬民矚目,太后百官在側(cè),四爺總該收斂些,她決不許瓜爾佳氏再與從前一樣既要占去寵愛,還要分奪自己的權(quán)柄。

    寶月與福晉告退后,太后便靠在座上嘆起氣來,“我倒沒想到,老四心這樣硬,竟然還是個情種。”

    周嬤嬤一邊為輕輕她揉著太陽穴,一邊徐徐開解起來,“皇上重情重義,這是好事,奴婢瞧著這位也并非恃寵而驕之人,并不眷念權(quán)位,娘娘不必?fù)?dān)心。”

    “就是要眷念哀家也管不著,只是真想不到竟還有要煩惱皇帝的妃妾東西六宮都裝不滿的一天。”太后閉目揉起眉心來,不禁有些頭痛,如此一來,宮中分明有地方主,卻還要把這些太妃們趕出去也未免顯得皇帝過于無情了,得重新想想辦法了。

    不恃寵而驕的寶月憋著一口氣回了養(yǎng)心殿,她其實(shí)并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她在太后面前忍下福晉,只是知道真正應(yīng)該去找誰而已。

    她坐下喝了一盞茶,就開始向四爺控訴福晉在太后面前排擠她的行徑。見她動了真氣,四爺也放下手中的奏折,替她續(xù)上一盞茶來,“那玉娘要如何呢?”

    “倘若太后說要選秀,你不許答應(yīng)。”

    “我可以不選人進(jìn)宮,只是宗室皇親也總有要婚配的人,將來咱們阿午也要擇選妻妾,若要將祖宗規(guī)制完全廢止,不可。”四爺想了想,很認(rèn)真地答道。

    “那我要做皇后。”寶月依然很生氣。

    “現(xiàn)在還不行。”他沉吟著撥動手串,竟然真在認(rèn)真思索這個問題。

    “”寶月的氣一下就散了,她吞吐兩下,“我其實(shí)是想說,咱們什么時候能回圓明園去?”

    四爺看她一眼,慢條斯理地喝完一盞茶,又重新拿著奏折看起來,就知道她不是什么膽大的人。

    “圓明園到底是王府規(guī)制,若要移駕,應(yīng)當(dāng)先修繕一番才是,否則恐怕不合乎禮法。”四爺掛著好整以暇的笑意,偏要吊她的胃口。

    “皇上,陛下,萬歲,”她開始不依不撓地懇求他,“無妨的無妨的,天子顯德以示民,如今正興戰(zhàn)事,國庫空虛,萬歲抑一己之欲,愛恤下民,是大仁德也。怎會有人不明美意,反倒用禮法來說嘴呢。”

    他連連點(diǎn)頭,仿佛真是被她這一番話說服了,一本正經(jīng)道,“馮媛當(dāng)熊,婕妤卻輦,無過此賢也。便依玉娘所說,待先帝山陵事畢,咱們便回圓明園去。”

    寶月嗔視,也回過味來他不過是假意不答應(yīng),故意要看自己的笑話而已。若再說這樣的話,她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寶月并不大關(guān)心格格們的位分,她的氣撒完了,又得了四爺過些日子便回圓明園的承諾,第二日高高興興地就去阿哥所瞧阿午去了。潛邸統(tǒng)共也沒有幾個人,福晉很快擬好了名單,依照太后的要求將自己擬定的位分寫在一旁,拿去給四爺瞧。

    “太后瞧過了?”四爺掃了掃這單子上的寥寥幾行,似笑非笑地抬頭看著福晉。

    “并未,皇額娘為先帝日日垂淚,傷心不已,妾不敢煩擾,竊以為由皇上定下章程再稟報(bào)皇額娘為上。”福晉低著頭,仿佛很恭順地答道。

    四爺哂笑一聲,氣焰高了,聰明卻不見長,“你放在這兒罷,朕會與太后商議的。”

    任誰都聽得出他話里的不悅,福晉面色一僵,“是。”

    她回到景仁宮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四爺只怕是看出來她有不想太后插手宮務(wù)的心思,可她也并無錯處啊,昔年先帝那樣奉養(yǎng)孝惠章太后,可宮務(wù)從三個皇后再到佟佳貴妃手上,什么時候叫孝惠章太后插手過?

    也許并不是這個愿意,福晉絞盡腦汁地開始想,“難道是覺得我擬給瓜爾佳氏的位分低了?”

    是了,福晉冷笑起來,皇上定然是覺得自己將瓜爾佳氏和李氏同列妃位,辱沒了他的心肝寶貝。卻也不想想李氏有一兒一女,瓜爾佳氏不過只有一個兒子,二阿哥又成親在即,推恩母親本就是應(yīng)該的,她二人同為妃位,自己將瓜爾佳氏列在李氏之前,已是看在瓜爾佳氏是滿族大姓,在潛邸又是側(cè)福晉的份上了。

    見福晉神色愈發(fā)凜冽,侍奉在一旁的云箏不禁在心中暗嘆,這又是何苦呢。按照側(cè)福晉的身份和她與皇上的情意,貴妃也當(dāng)?shù)茫强墒腔噬希胍^得好,只有順著他心意來的,福晉這樣不是存心給他找不痛快么。

    只是福晉愈發(fā)聽不進(jìn)她的話了,她暗暗想,算算年紀(jì),她再有兩年也可以出宮了。

    在萬鐘聲中,素幡之下,四爺領(lǐng)著兄弟們和百官宗室到康熙靈前舉茶、上食,再是奠酒行禮三道,禮儀未畢,一個蓬頭垢面的素服男子便急哄哄地闖了進(jìn)來,他哀嚎一聲,便撲通一下跪在四爺與康熙靈前痛哭起來,正是日夜兼程,從西北趕回的十四爺。

    還在后殿哭靈的太后聽到稟報(bào),也哀慟不已,在周嬤嬤的攙扶下哭著就往前殿而去。

    四爺和十三爺努力將哭伏在地上的十四扶起未果,見太后來了,得救般地將位置讓開,母子二人淚眼相對,太后親自去拉十四,十四才流著淚站起來同太后問安。

    待他悲痛的情緒止住,又紅著眼睛再朝四爺與康熙棺槨的方向跪下磕頭,“策妄阿拉布坦已被逼入深地,臣不負(fù)汗阿瑪與皇兄所托,只恨在邊地四年,不能速剿逆賊,叫汗阿瑪親眼得見喜報(bào)。”

    四爺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將他扶起,這回十四爺很順暢地就隨著他的力氣起來了,“好!好!大殮未畢,汗阿瑪神魂猶在,聽到你的軍報(bào),才能安心的走啊!”

    眾臣與八爺在旁,見四爺與十四爺兄弟一心,心下都多少有了計(jì)較,面上自然愈發(fā)恭順起來。

    今日禮畢后,太后便帶著十四回到慈寧宮里,她拉著十四轉(zhuǎn)了個圈,細(xì)細(xì)看了一會,寄回來的信再多,也比不上見到人一眼來的好。她目光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十四消瘦剛毅的面孔,他臉上還帶著連日趕回京城的憔悴,不由淚從中來。

    十四雖然從小聰明機(jī)靈,但并不是有恒心毅力的孩子。故而知道他幫著他四哥奪位,自己也就隨他去了,想著能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也好,誰知道他私下里居然和老四商量好了,不知怎么叫康熙同意他領(lǐng)兵西北。這一去就是四年,戰(zhàn)場之上千鈞一發(fā),她夜里不知為他流了多少眼淚,如今十四練成這副樣貌體魄,不知在那風(fēng)沙里吃了多少苦頭。

    “額娘,別傷心了,汗阿瑪已算的上高壽了,”十四還以為太后是在為了康熙傷心,他左右一看,小聲去逗太后,“汗阿瑪這樣的英明皇帝,是要去天上做神仙的。”

    “誰為你汗阿瑪傷心了,”太后見他還是從前那副不著四六的樣子,一時又哭又笑,下意識瞪他一眼,又很快反應(yīng)過來,忙忙補(bǔ)救道,“先帝大行以來,哀家每日食不下咽,早已心如死灰。幸而我兒回了,否則哀家真是恨不能隨先帝而去。”

    十四摸了摸腦袋,沒敢告訴他萬分激動的額娘,四哥給他的信里可是說等送康熙入了山陵地宮,就要他再回去督戰(zhàn)的。

    第89章

    “分封后宮一事,兒臣聽說了,都是多年侍奉的老人,即便沒有子嗣,兒臣以為也可以封賞一個嬪位,以示嘉獎。”

    這日四爺同太后請安后,便提起了關(guān)于后院中人位分一事,此事本應(yīng)是皇后職責(zé)分內(nèi)的事情,太后見這事居然是四爺主動來提,心中便有了計(jì)較,想必皇后的提案是并未叫四爺滿意的。

    “皇帝不好女色,區(qū)區(qū)二三人,就是都封做嬪,也裝不滿東西六宮。”太后笑著搖頭,話語里竟帶著一些戲謔,大約是頭頂陰云散去,從皇帝的妃子變成了皇帝的母親,太后說話也比從前敞亮許多。

    “兒子明白額娘的意思,”四爺垂睫,目光游移,“安頓太妃的宮中狹窄擁擠,強(qiáng)令妃母們住進(jìn)去未免顯得苛刻,過些日子朕便效法汗阿瑪,到圓明園理政,屆時奉養(yǎng)額娘往暢春園頤養(yǎng)天年。”

    “皇帝仁孝,不惜抑自屈己,這樣固然是好。只是任由她們留在禁中,皇帝萬乘之軀反倒退避圓明園,這也不合乎禮數(shù),只怕她們也惶恐難安哪。”

    太后思索一番,卻到底覺得不妥,就是住到圓明園去,宮里也是后方。尤其是那些育有成年皇子,從前同她并列妃位的,多少和前朝有著瓜葛,若將她們留在宮里,還是天子近旁,只怕也給了有異動之人窺伺的機(jī)會。

    “是,先帝圣明,亦不曾忘卻故人,自有留下遺詔,”四爺與太后對視一眼,便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妃母中育有皇子,成年開府者,可出宮隨就于王府養(yǎng)老,以全孝養(yǎng)之德;若只育有公主,公主出嫁,亦可案此條例出就公主府中。她們身邊侍奉的奴才,隨行亦可。”

    “古今難有先帝這樣的圣君,”太后亦是感嘆一聲,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宮中舊人得聞此事,必定欣喜若狂。”

    “此事兒子只有勞額娘代行先帝旨意,吩咐下去,”四爺面有愧色,“兒子不孝,不能叫額娘安享天年,還得為世俗瑣事煩擾。”

    太后訝然,這是非但不是世俗瑣事,還是收買人心的大好機(jī)會,他竟不留給初入后宮,還沒有樹立威信,培植親信的新皇后?即便他對皇后不滿,這樣能一舉站穩(wěn)腳跟的事情留給他那位心愛的側(cè)福晉也可,何必要托付給自己。

    四爺并不在太后面前掩飾對福晉的不滿,他平靜道,“皇后在王府中便久病,不能理事,事務(wù)從來由側(cè)福晉一手打理。兒臣有意立皇貴妃協(xié)同周全宮務(wù),只是她年輕,一應(yīng)事務(wù)概聽額娘處分才是。”

    原來這是給好處來堵自己的嘴了,太后突然覺得面前自己這個兒子未免有些太陌生了,她看了四爺一眼又一眼,還是決定好心提醒一句,“皇后尚在,便冊立皇貴妃,除卻孝獻(xiàn)一人,本朝從來無此先例。”

    即便是在康熙一朝,孝懿皇后的皇貴妃也是在孝昭皇后死后所立。依照孝獻(xiàn)皇后之例冊封妃妾,若叫人說當(dāng)今皇帝肖似先祖父,那可不是什么好名聲。

    “朕知矣。”四爺沉默一瞬,最終只吐出這重若金石的三個字來。

    太后不知道該說什么,皇帝就是天地間最大的規(guī)矩,說要說嘴,自有御史們來說,輪不到她這個深宮婦人。可看著四爺,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在先帝的后宮人數(shù)眾多,若到了嬪位以上,從來都是攢著功績一同大封后宮。當(dāng)年封嬪的宜嬪惠嬪等統(tǒng)共七位,單獨(dú)封嬪的,也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先帝的垂愛,是一陣摸不著的風(fēng),停留了一瞬,就很快了無痕跡照拂到下一處春水之中。只是太宗皇帝之于宸妃,順治皇帝之于孝獻(xiàn)卻不然,可無所遁形的,浩蕩的雷霆,昭熾的烈陽,就一定更好嗎。

    “帝王之愛,重若千鈞,凡人哪堪消受,”太后微微一嘆,“你細(xì)思量之。”

    “兒臣明白,”四爺不愿讓太后煩憂此事,便主動提起十四來,“這幾日兒臣留十四在宮中,非但為便于他在汗阿瑪靈前盡孝,也是因他久違額娘膝下。額娘不必?fù)?dān)心,西北戰(zhàn)事將了,至多明年十四便可以歸來侍奉額娘膝下了。”

    “哀家知道了。”

    被他寬慰的太后不是很高興,并且覺得方才好心提醒他很是多余。

    四爺走出慈寧宮,回到養(yǎng)心殿里,殿中一片靜謐,莫名顯得空蕩。這倒是一個很看得進(jìn)折子的環(huán)境,他拿起奏折翻了兩頁,平靜地開口問道。

    “娘娘呢?”

    “娘娘往阿哥所瞧三阿哥去了,”蘇培盛端上一盞茶來,“這是明目養(yǎng)神的茶,娘娘走前特地吩咐奴才的。”

    四爺應(yīng)了一聲,把茶端起來喝了一口,便繼續(xù)埋首案幾。

    大約到要用晚膳的時候,寶月才掐著點(diǎn)回來,養(yǎng)心殿里點(diǎn)起了蠟燭,現(xiàn)下正是冰雪初消之時,外頭的風(fēng)冷的刺骨,比冬天里下雪的時候還要可怕。

    她解下外頭雪白的大麾,提起濕淋淋的裙角,滿口都是抱怨,像被風(fēng)雪沾濕了爪子的嬌貴貓咪,“從養(yǎng)心殿到阿哥所未免也太遠(yuǎn)了,紫禁城里千好萬好,只這一點(diǎn)也不如圓明園一半來的好。”

    “怎么不做轎子去?”門外的冷風(fēng)跟著一塊吹進(jìn)來,悶熱的殿內(nèi)也顯得清爽起來,四爺拿著奏牘的手稍稍松開,視線挪到寶月身上來。

    “我想走走而已。”寶月朝他笑,其實(shí)她只是不太習(xí)慣坐轎子的時候七八個在下頭抬著,但是這些東西說出來也許會顯得很可笑。

    她換了裙子,他們又一塊用了晚膳,寶月見他一直面色沉沉,拿著他最愛的折子也不高興,便攬著他的脖頸坐到他懷里,笑吟吟地仰頭問道,“皇上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不順心了事了?”

    他扶住她的腦袋,捏一捏她臉頰上雪白的軟肉,眉目平靜地丟下驚雷,“先帝棺槨奉安地宮后,就封你做皇貴妃,好不好。”

    寶月面上閃過難以置信,她微微張口,沉默一會兒道,“福晉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難道還要受她節(jié)制?”四爺挑眉。

    “你原先總顧及弘暉的面子”她又想到一個理由。

    “他自己也做阿瑪了,已明白事理,若還和小時候一樣要我處處呵護(hù)他的面子,又能當(dāng)什么大用。”四爺一句就把她的話又堵了回去,他軟下語氣,摸了摸她的頭發(fā),“你是不是有點(diǎn)害怕?玉娘。”

    寶月低頭,順著他的力氣倚在他胸前,她眼中帶著茫然,四爺比她自己還要洞悉她的心思,她也說不清這是不是害怕。

    “今日額娘說,太宗皇帝和世祖皇帝的偏愛會叫人難以消受,你也會覺得如此嗎?”四爺語氣低沉,原先他不曾考慮過這些東西,只想把配得上寶月的東西都給她,可如果這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不會啊,”寶月理所當(dāng)然的回答打斷了四爺難得的多愁善感,她想了一下,將心中所想全盤托出,“你必須只愛我才行,我不害怕,我很享受。”

    四爺眼中漸漸流露出笑意,指尖在她一如往昔的眉目上劃過。她的性子或許比當(dāng)年沉靜了一些,但在他面前,還是一模一樣的。那個莽撞的,貪婪的,撬開他的心門,又狠狠占據(jù)不挪動的壞孩子。

    “我害怕,只是我不愛改變吧,”寶月仔細(xì)剖析自己心中的想法,她自己都覺得很困惑,“就像我不習(xí)慣宮里,就想回圓明園,如果能維持從前在圓明園那樣,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變就好了。福晉在王府,我在圓明園,雖然她是主母,可我并沒有真正向她屈膝過幾次。”

    又或者說,即使自己朝福晉再多行禮,福晉對她說再多難聽的話,可福晉也從來沒有真正掌握過她的生殺大權(quán),除卻阿午那一次,她在四爺?shù)谋幼o(hù)下,一直活在一個世外桃源里,故而無法對這些東西產(chǎn)生向往。

    “若要說的話,該害怕的是你才是,”寶月想明白了后,一下便大膽的叫人心驚,她抬起頭笑地幸災(zāi)樂禍,“你要做英明皇帝,要顧及天下人之言,要擔(dān)心身前身后之名。上朝的是你,御史難道能沖進(jìn)圓明園里罵我么?”

    “促狹鬼。”四爺含著笑意點(diǎn)點(diǎn)她的腦袋,是他想多了,才會把宸妃和孝獻(xiàn)皇后的例子套到寶月身上來。

    寶月只得意的在他懷里笑。

    “御史若不監(jiān)察百官,探問民間,一味只盯著我的私帷事,可稱得上是失職了,”他又笑著說,“太宗世祖當(dāng)朝之時,又有誰敢置喙,百年以后無非塵土掩沒。若是這樣的罵名,我自當(dāng)?shù)脽o懼,只要玉娘不怕。”

    “只是福晉可不會管這些,她定然是受不了你這樣無情的。”

    無論四爺做了什么,在福晉眼里總之都是她的錯。寶月幾乎能預(yù)見自己平靜生活又立刻被打破的樣子,不過對福晉而言,也許自己存在就是錯的,她們早就是劍拔弩張,她想象的平靜生活一戳就破,甚至可以說從沒有存在過。

    尤其到如今,福晉視若珍寶的世子之位變成了太子之位,退讓可無法叫福晉和她和平共處。

    聽了這話,四爺只含笑不語。

    第90章

    三月十五日,四爺帶著宗室及百官齊聚山陵,奉安大行皇帝的棺槨,六次祭酒三爵禮畢后,永安大典禮成,如今年號雖然依舊仍用康熙,但四爺已圈好新的年號,明年元日一過,便是徹底的天下一新。

    新帝尚在藩邸之時,就不是好相與的性子,故而文武百官們在御門聽政的第一日也都懸著心小心奏對,只是四爺?shù)睦讌栵L(fēng)行卻到底打了這些習(xí)慣了康熙年間寬仁風(fēng)氣的官員們一個措手不及。

    后來被康熙交給八爺?shù)拇呃U庫銀一事便是頭一個被拿來開刀的,京中官員就在天子腳下,這幾年來已陸陸續(xù)續(xù)還上了虧空,可遠(yuǎn)在天下各處的地方卻不然。

    然而地方官員不少都與京中沾親帶故,官官相護(hù),僅憑戶部幾個郎中,想要輻射到全國各地也絕非容易的事,四爺在朝堂上點(diǎn)出相關(guān)的人來細(xì)細(xì)盤問,見他們?nèi)匀恢е嵛嵩噲D粉飾過去,不由勃然大怒。

    他看完了各地最后兩年送來的所有折子,對地方的情況知道的比朝臣還要詳備,被質(zhì)問的朝臣聽著他將他所知道的情況一一道來,額間的冷汗瞬間澆湯似的流下,到最后只能唯唯而對,口中念皇上圣明而已。

    四爺仍不解氣,他冷笑一聲,“朕豈八歲登基之君哉。”

    原本還尚懷僥幸,寄希望于新帝三年無改父道的朝臣們聽了這話心中瞬間一涼,依照慣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這些虧空亦是同理,大多免了了事,誰料這位皇帝不但不免去以示仁德,反倒催逼愈急切。

    沒過多久,四爺深感口上催促還款的困難,便下令成立會考府,由十三爺領(lǐng)頭,將地方總督巡撫的虧空一并清查,再派遣欽差去地方定人追繳,有十三爺坐鎮(zhèn),自然再不必?fù)?dān)心有賄賂欽差,瞞報(bào)虧空之事。

    “哥哥!我似乎真的被罵了。”

    十三爺開始主持追繳虧空不久,便是冊封旨意下來的時候,兩件事一塊發(fā)生之后,寶月很快就聽到了不和諧的風(fēng)聲。

    “哦?”

    四爺從折子堆里抬起頭看她一眼,見她不但不生氣,一雙眼睛還愈發(fā)明亮,嘴角也帶著詭異的笑意,便低下頭放心的繼續(xù)看起折子來。

    他將康熙時候的密折制度放寬到全體官員,無論官階大小,只要有事,便可直接向皇帝上報(bào),折子的數(shù)量呈十?dāng)?shù)倍的增長,如今小太監(jiān)們把批完的折子拿走發(fā)還,都得用斗車一車一車的往外推。

    “他們說、”寶月話未畢,便趴在桌子上笑的前俯后仰,幾乎連一句完整的話也吐不出來,“說、說你荒淫,我奢靡,你為了養(yǎng)我,便叫十三爺去找地方官員摟錢。”

    “這個,我早聽說了,”四爺筆下不停,仿佛并不覺得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流言而已,無足掛齒。戶部賬冊是公賬,六部尚書、監(jiān)察御史人人都能瞧見,等銀子回來了,年底賬冊一開,自然無人再提。”

    “正是呢,我就是一個人能花的再多,能有先帝幾十位母妃們多?”寶月還在玩笑,顯然也并沒把民間的話放在心上。

    四爺這下連應(yīng)都不應(yīng)一聲了,自從他把密折放寬了,他就像被案幾拴住了一般,每日的活動范圍幾乎都在這里,除卻吃飯睡覺的時候,寶月等閑沒法在旁的地方瞧見他的人。

    她走近他的案幾邊,便見他打開一本折子草草看過兩頁,立刻合上又去看別的,十來本里至少五六本遭受這樣待遇的折子。

    “這是什么?”寶月伸長脖子從他手底下去瞧。

    “請安折子,”四爺語氣中帶著一股不耐,“我早說了,要事才發(fā)密折,恭賀登基,報(bào)送祥瑞的,也算是要事么?”

    “第一次么,地方的人也摸不清你的性子,下次就好啦。”寶月安慰地給他錘錘肩,投去憐憫的一眼。

    例行完成了解語花的任務(wù)后,她正欲走開,卻被四爺一把扯住了手腕,一只朱筆被強(qiáng)勢地塞入她手里,他把她的手緊緊包住,“好玉娘,這些無用的折子你便幫我批復(fù)了罷,只寫知道了便是。”

    “你家先祖,可是有言后宮不得干政的。”寶月笑不出來了,看著這成堆的折子覺得應(yīng)該憐憫一下自己。

    “是嗎?”他眉毛都不動一下。

    “是啊,那塊碑還在那兒呢,我方才剛路過呢!”

    “這種東西,也能算政?”四爺冷笑一聲,那大清只怕是要亡國了,他威脅似的看寶月一眼,“我原本打算下個月搬去圓明園的,只是若折子看不完,少不得就要推一推了。”

    寶月一下被捏住了命門,她忍氣吞聲的坐了回去,“怎么不叫公公們代你批復(fù)?”

    “前明宦官之禍才多少年,本朝可不能重蹈覆轍,絕不能開宦官干政之先例,”四爺點(diǎn)點(diǎn)案幾左邊那一沓,示意她從那兒開始先翻一遍,“再說密折密折,若不是直接上給朕的,與名存實(shí)亡何異。”

    那你這個‘政’的尺度可真夠能伸縮的,后妃可以太監(jiān)不可以,寶月暗暗腹誹,“你寫一張知道了給我瞧瞧。”

    “玉娘這樣細(xì)心。”四爺頗為意外,筆跡不像也無妨礙的,總歸是些請安折子。

    “誰叫咱們?nèi)f歲爺說,不是直接上給他的,就如同名存實(shí)亡呢。”

    寶月沒好氣的瞪他一眼,當(dāng)朝的官員們自然不會來問皇帝的字跡變化,但她可是記得從前博物館里展覽過他的朱批的,萬一自己寫的哪封就被展覽出去了,那可丟不起這個人。

    屆時講解員便同人介紹,某某皇帝叫某某妃子代批奏折,天哪,昏君妖妃的名頭是別想再摘下來了,再說那時她都變成一抔灰了,有冤又要向誰訴?

    想到這兒,寶月便靜下心來,細(xì)細(xì)描摹了幾遍四爺?shù)淖舟E,隨后便拿空白的紙張仿寫一遍,罷筆很得意地拿給四爺去瞧,“怎么樣,是不是很像?”

    “唔,的確不錯,”四爺匆匆掃過一眼,很賣力地夸獎她,“很有幾分神似了。”

    寶月被這句夸獎沖昏了頭腦,四爺?shù)臅ǹ墒撬绕渖瞄L的,稱得上大家了,當(dāng)年仿寫康熙的字體他也是信手拈來,得他一句神似多不容易呀,于是喜滋滋地就開始在奏折上描。

    外頭的陽光越來越昏暗,四爺和寶月的案前也擺上了燭臺,寶月放下朱筆,伸了伸腰,揉著自己酸脹的脖子道,“我真的不行了,眼睛漲。”

    她話語里還帶著幾分委屈,她今天至少寫了幾千個,指尖都在抽,可看著那一沓進(jìn)程不過三分之一的奏折,愈發(fā)覺得泄氣起來,“朝廷究竟有多少官員。”

    “三萬多,”四爺也稍稍緩神,揉了揉鼻梁,“在地方的約莫一萬八千多人,你先去休息罷,我晚些就來。”

    “嗯嗯,”寶月迫不及待的點(diǎn)頭,灰暗的眼神都亮了起來,她湊上去親一親四爺?shù)哪橆a,“早些休息,今晚反正是看不完了,明日再說罷。”

    “好,我再過一個時辰就來。”四爺無奈,笑著同她約好一個時間。

    寶月這才放心走了,四爺注視著寶月被瑪瑙領(lǐng)著離開的背影,她困得連路都看不清了,只知道一味地跟著瑪瑙走,險些在高高的門檻上摔了一跤。

    他下意識起身,見瑪瑙將寶月穩(wěn)穩(wěn)扶住,慢慢消失在夜色里,才放下心來,回到座上接著瞧折子。張起麟立刻悄悄端來一盞早備好的濃茶,寶月不許四爺總喝濃茶,可她不在的時候,誰又能管的住皇帝呢。

    “找個人查查,外頭說你們娘娘奢靡的流言是怎么回事。”四爺沉聲吩咐,他雖然目光仍然盯在折子上,可語氣中卻滿是寒意。

    “是。”張起麟低頭,默然無聲地退下。

    月上中天,宮墻之內(nèi)一片靜謐,方方正正的宮室內(nèi)陸續(xù)亮起柔和的燭光,宮墻之外的酒肆瓦舍之中,仍然是細(xì)樂聲喧,人滿為患。

    三三兩兩的公子阿哥們聚在一起博戲,伙計(jì)們端著酒壇菜品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最近怎么不見你出來玩?”一個身著錦袍的浪蕩公子哥兒朝對面另一個人問道。

    那人搖一搖骰子,打開一看,便撇了撇嘴,“別提了,為著那事,我家里人仰馬翻的,我哪敢觸我家老太太的霉頭。”

    “承恩公府的也要愁那事呢?叫你家皇后娘娘提一提不就免了?”錦袍公子顯然不以為意,他掀開自己面前的蓋子,“喲,我贏了,你喝!”

    那人將酒一口喝了個干凈,幾錠金子破石頭一樣的被隨意丟在桌子上,他一聲冷笑,“我家娘娘賢德,豈會做這樣的事,不似那等以色事人,熒惑上心的,不知是哪里來的狐貍精。”

    錦袍公子眼珠一轉(zhuǎn),就掛著一抹笑意接近那人打聽起來,“五格,聽聞當(dāng)今這位皇貴妃,那可是國色天香,貌比楊妃,叫當(dāng)今十余年不曾罷手啊,可是真的?”

    五格睨他一眼,“可不止貌比楊妃,昔年修建圓明園,一草一木可都是依照江南景致而建,無非是因著那位出身江南,多少稀奇花木,也生生叫當(dāng)今為她種活了。”

    “害,花花草草的么,能值當(dāng)幾個錢,哄哄美人開心,我也樂意啊。”那錦袍公子折扇一展,很是不以為意。

    “那時候是那時候,到底還有規(guī)制在呢,現(xiàn)下的圓明園可不同以往,若要修的如暢春園一般大,國庫是造不起嘍。”五格挑著眉意有所指道。

    五格這話一出,那錦袍公子連骰子也不丟了,抽著氣喃喃自語。

    “真是——漢皇重色思傾國,也不知是什么花容月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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