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德妃難得主動傳召,何況福晉是兒媳,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她接到傳召后立馬換了衣裳,招呼幾個孩子收拾著入宮。
她眼神不禁有些閃爍,悄悄揣測著德妃的用意,是一時興起,還是她接到了什么有關四爺情況,來自塞外的消息?
她心中發虛,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一旁大格格的神色。只見大格格輕咳兩聲,對遲遲趕來,想要說些什么的弘昀輕輕搖頭,便搭著身邊丫鬟的手上了馬車,她垂下眼簾,心知必然是十三嬸出手了。
幾人到永和宮的時候,正見兆佳氏牽著弘昌從里頭出來,兩方人見了禮,大格格亦神色如常地同她打了招呼,便幾人向內,幾人向外地錯開別過。
“辛苦你們來看我,快坐下。”
德妃身邊的周嬤嬤掀起珠簾,將福晉幾人引進來,德妃很親切地招呼他們坐下,并示意福晉坐到她身邊來,她笑意溫和,眼角的細紋都仿佛被春水吹皺的池面。
她輕輕對福晉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們事忙,原不該打攪的。”
“怎當得額娘說這樣的話。“福晉立馬起身謝罪。
“好孩子,我知道你的辛苦,”德妃抬手制止福晉蹲下行禮,她將福晉扶起來,帶著涼意的手拍了拍福晉的手背,“聽說你還病著呢,難為你病中還要理會這些雜事,再過些日子就可以放心好好休息了。”
孩子們聽明白了德妃話里的意思,激動的幾乎要落下淚來,唯獨阿午在繡墩上晃著一雙短腿,他臉上還帶著午睡初醒的紅暈和倦意,眨了眨他清澈的眼睛發問,“阿瑪要回來了嗎?”
德妃輕輕一笑,她招了招手,周嬤嬤便把阿午抱到德妃的懷中。
“是啊,”德妃的護甲側面在阿午臉上輕輕一碰,冰涼的玉石珠翠映照著他如同湖水一樣明澈的雙眼,只有孩子才會有這樣的眼神,她的目光在福晉面上如有實質的掃過,“仰賴皇上保佑,四爺如今已要好了,不日便會隨御駕一同返程。”
福晉只覺得方才被德妃拍過的那只手上冒出陣陣寒氣,叫她渾身都如墜冰窖一般。她額角微抽,強自定下心來。
她緊緊摁住手帕,就是四爺回來了,她這些時日的所作所為也沒什么好置喙的。
德妃動一動衣袖,周嬤嬤就立刻把阿午抱了下去,德妃的目光悠悠往福晉那兒一轉,她嘆了口氣,到底還是好心提醒了她一句,“老四是我親生的,我知道他的性子,有時候做些什么,倒不如什么都不做。”
福晉表面順服地垂下眼眸,安靜地帶著孩子們告退,她走出宮門,看著廣闊的天空,秋日的陽光并不刺目,卻依舊叫她渾身難受。
有恃無恐的人才能什么都不做,因為自然有人巴巴地把好東西捧到她面前來。
福晉用尖銳的指甲刮破手帕,她勾起一個冷笑,德妃娘娘一連為皇上生了六個孩子,早早登上妃位,若是她同日入宮的良嬪和萬琉哈庶妃,今日也能輕描淡寫地說出這些話來嗎?
幾人沉默著回到園中,直到福晉頭一個離開才敢高高興興地說笑起來。
“太好了,阿瑪要回來了,”弘昀幾乎要跳起來,他捏了捏阿午的鼻子,“你是不是也很高興?”
弘暉默不作聲地看了一眼福晉的背影,快步追了上去。
“額娘,阿瑪回來了定然會問及此事的,”他內心幾番掙扎,卻到底輕聲道,“那些話兒子守口如瓶,額娘只需想好解釋便是。”
福晉的背影微微一震,卻并沒有緩下步伐,腳步不停地離開了。
四爺這場病生的格外有面子,康熙為了四爺推遲了半個月時間回京,可當年他最信重寵愛的太子生病都被留在德州行宮。縱然從前還有個被帶到御帳里由康熙躬親照顧的十八阿哥在先,可雍王卻已成年,并且手下還有一批不小的勢力。
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康熙顯然也深知這個道理,回到京中后便下令叫陳夢雷為首的一批翰林官員與三爺一同將修《古今圖書集成》的工作挪到暢春園去,并時時召見三爺親問。
修書向來是最容易在讀書人里獲得好名聲的事,如今又有康熙親自抬轎子,而陳夢雷又素來與李光地不睦,康熙此舉中壓制八爺黨的意思叫人看的分明。從前太子尚還只要面對一個直王,如今居然好幾個弟弟都在康熙的提拉下起來了。
群狼環伺,也難怪汗阿瑪日夜不安。
太子靜靜目送粱九功送四爺從暢春園出來,隨后登上馬車駛離,他們兩個對視一瞬便很快錯開目光,如今太子明面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即便四爺和十三爺愿意,康熙也不會容許他們再跟在太子身邊了。
“太子爺,萬歲請您進去。”
粱九功在一旁也不打擾,等到太子神思回轉,才笑瞇瞇地出聲提醒道。
這邊四爺登上馬車,卻見寶月抱著阿午笑意盈盈地坐在車里等他,見他進來,阿午的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朝他伸出手來,他輕輕一挑眉,便從寶月膝上將阿午抱到自己懷里來。
“好不容易回來了,怎么不先好好休息?”
“都是阿午,瞧見我回去了,就一個勁地問你在哪兒,我只好說你見他汗瑪法去了,很快就回來,這孩子就鬧個不停,非要見你。”
寶月嗔視阿午一眼,見他還在四爺懷里一個勁兒地點頭,便沒聲好氣地點了點他的腦袋。
“瑪嬤說,阿瑪要回來了,我要第一個見到阿瑪。”
阿午緊緊抓住四爺腰間的玉佩,笑得牙不見眼。
“阿午是不是想阿瑪了?阿瑪也很想阿午。”四爺朗聲笑起來,把阿午抱在懷里好一番親昵。
“阿瑪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青菜?”阿午認真地盯他一會,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四爺正疑惑呢,這個小機靈鬼很快一本正經地給出了答案。
“阿瑪變瘦了,一定是沒有聽額娘的話,不好好吃青菜。”
這廂四爺還在感動呢,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關心自己瘦了,他這為人父的一顆心都要揉碎了,那廂寶月卻樂不可支的大笑起來,她笑得花枝亂顫,幾乎要跌到四爺身上。
“你阿瑪——大約是青菜吃多了?”
他生病的那些日子許多發物都吃不得,葷腥的吃了又總是吐,大多是各樣的補物配著素菜,可不就是青菜吃多了?
四爺無甚威嚴地瞪她一眼,到底還是伸出另一只手把她靠在自己肩上的腦袋掰過來,為她把笑出來的淚花擦去了。
今日是四爺回京的日子,福晉便領著幾個孩子連同李格格一塊在圓明園門口等四爺從宮中回來,她環視一周,卻不見寶月和阿午的身影。她哼笑一聲,若要說不守規矩,她還沒見過比寶月更過分的。
也是,她獨占春色,又哪里缺這一面呢?
好不容易等到那架朱輪馬車緩緩駛來,福晉領著眾人下拜,可車簾一掀,卻露出一張芙蓉花面玉顏色,寶月朝她一笑,輕盈地提著裙角從馬車上下來,反倒是四爺抱著阿午跟在她后面。
“福晉久等了,”寶月含著笑朝她一禮,話語里卻并不怎么客氣,“園子里的事這幾日多虧福晉照顧,還有我家阿午也是。”
她這么快就知道了?那四爺——福晉心中漏跳一拍,她下意識朝四爺看去,卻在半路中硬生生止住。
“行了。”四爺淡下神色,牽住寶月,雖然開口制止,卻是一個回護的動作。
“明日我照常給你們幾個上課,若有這些日子松懈了的,可要把精神繃緊了,”他的目光在幾個孩子身上掃過,尤其在弘昀身上駐足一瞬,隨后便很快挪開了,“都散了吧。”
說罷便一手抱著阿午一手把寶月牽走了,離開了幾人的視線范圍后,寶月才輕輕掙開他的手她刻意不看四爺,只直直盯著前方。
“我知道你顧及弘暉,可如果福晉不是借著弘暉就有恃無恐,怎么會敢做這樣的事?”
她一回來聽到瑪瑙的話,只覺得驚怒非常,弘暉這些年在圓明園里,她從不多過問一句,福晉也仿佛安心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以為她們是達成了一種默契的,她以為。
一想到這兒她便萬分埋怨自己,是不是她對福晉太客氣了,才會叫她覺得自己好欺負,恨她自己輕率,把阿午留在家里,才會導致這樣的事情。
四爺重新牽起她的手,一路沉默著回了九洲清晏后,他先把阿午哄去一旁自個玩去,才拉著寶月在羅漢床上坐下,他沉沉嘆氣,“是我不曾預料到這事,考慮不周的緣故。”
園子里發生的事路上就有人報給他,只是路上還要一個月的時間,他擔心寶月聽了難受,一時半刻又無法回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著急罷了,才沒有立刻告訴她。
“這怎么能怪你,咱們又預料不到,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寶月自然不忍見他把事攬到自己身上來,她軟下聲音,意思卻還是很堅決,“沒有這樣的道理,她若恨我,只管來就是了,可我絕不許有人傷害阿午。”
她抿一抿唇,抬頭望向他,目無退意,“你若覺得為難”
“你又想到哪里去了,”他無奈一笑,究竟是哪里來的這么多為難,也就只有她才總覺得他處處為難,“這事原本也不好發作,你若對她無禮在先,咱們就更沒有道理可言了。”
寶月聽了卻從眼中漾出笑來,她拉住他的袖子,“你說咱們,你是站在我這一邊的,是不是?”
“我什么時候不站在你這一邊。”
他挑眉肯定這話,抬起她的下巴,向她索要自己應有的獎賞。
第72章
福晉那邊的事四爺承諾他會去解決的,既然有他這話,寶月便也心安理得的撒手了。若真要她想法子對付福晉,她還的確想不出來什么行之有效的手段,總不能也和福晉一樣拿弘暉去要挾她罷。
沒過兩日,便聽說福晉回王府去了,四爺下令將她禁足在院子里不許出來,王府上上下下都換了一批人,她身邊那個姓胡的嬤嬤說是打發了回娘家,但這等因罪出去的,想要善終也難。
此外四爺一并也將大格格的婚事定下了,預備再留大格格兩年出家,徹底斷了福晉將大格格配給星輝的想法。定下的正是大格格相中的那位陳夫人的長子,名喚蔣洲,她丈夫蔣廷錫現任翰林院編修、詹事府少詹事。
李氏是不大滿意的,又是漢人,家里官做的也算不得高,只能說是清貴罷了,可四爺和大格格都愿意,李氏也不敢置喙,只好日日到九洲清晏來尋寶月說話,指望寶月能幫她勸勸。
寶月嚇得趕緊躲了出去,四爺為大格格選的這個夫婿,縱然不是什么世代簪纓,卻也算書香門第,蔣廷錫有名望,康熙對他也頗為信重。蔣洲年紀輕輕就參加科考,今歲雖未中進士,但他如今也才十七歲,總比那些只知食蔭祿的要強。
恰巧她想著要謝過兆佳氏在阿午的事上幫忙,便索性帶著倉津托給他們那一盒子溫恪公主留下的繡品往十三爺府上去了。
寶月跟著十三爺府上的奴才進了兆佳氏的院子里,便見她坐在座上,腹前正是一個圓滾滾的肚子。
寶月眼睛一亮,快步往她那兒走去,兆佳氏正要起來迎她,寶月連忙制止,仔細扶著她的手帶她坐下。
“那時候還未穩得住,不曾告訴嫂嫂,還望嫂嫂莫怪。”兆佳氏朝她一笑,話語中滿是喜意。
“我只有為你高興的份兒,阿午的事還沒有多謝你。”寶月連連搖頭,又握著她的手道,“這個是溫恪公主送給你家大格格的。”
“溫恪公主向來是最周全又心善的,”兆佳氏聽了一嘆氣,“我們爺看起來好了,實則還是聽不得溫恪公主的事,如今眼看著十公主也要到出嫁的年紀了,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萬歲爺憐惜十三爺和溫恪公主,原先的事也不計較了,十三爺怎么不去為十公主求一道恩旨呢?”
自從十三上回重新在康熙面前露了臉,也許是看在早逝的敏妃和溫恪公主的份上,康熙對十三的態度已經好多了,如今雖沒給他差事做,但也時常叫他去御前行走,按理說該乘著溫恪公主余蔭尚在,早早定下此事才是。
兆佳氏緩緩搖頭,她聲音漸低,仿佛心有余悸,“嫂嫂大約不曾聽說,近日宮中又出事了。”
“原本是有人散播太子和宮中一位答應有私,萬歲派人去查,卻不知怎么的,奴才殺了一批又一批,流言沒查出來,御前的粱公公卻多日不見人影了。”
若太子和后妃有私,這等關系到皇家顏面的大事,必定不會這樣風聲鶴唳、大張旗鼓的查問,這兩件事看似毫無干系,實則是這件沾上胭脂色的風流傳聞在前面引人注目,掩飾住粱九功之事。
可若粱九功的事與太子毫無干系,便不會放出這樣的流言連拉帶扯的要把事往太子身上沾了,康熙辛苦復立太子,原本的壞名聲還未洗凈,旁的消息不放放這個,這是康熙的敲打?
“這、粱九功難道說是”
寶月一時心驚,只覺得有一滴冷汗緩緩流下,這可是康熙身邊的御前太監啊,太子這是想做什么。
兆佳氏沒有否認,室內沉默許久,她只無奈一笑,“咱們爺身上還打著太子的印子呢,哪敢再求什么恩典。”
“好了,你好好管你肚子里這個才是正經,這些事自有十三爺和四爺操心。”寶月摁住心中的心驚肉跳,連忙把話題扯開,關心起她這些日子的吃住來。
二人閑話了一下午,寶月從十三爺府上告辭,回到圓明園的時候,四爺正坐在那兒看門人遞上來的信。
如今即將入冬,天氣越來越冷,他原先又才生過病。寶月貼一貼他的手背,只覺得發涼,便拿了件披風來給他披上,又吩咐珍珠把窗戶和門都關上。
“我說你最近怎么不去衙門了,還以為你要老老實實的在家里養病了,敢情是因為粱九功的事,”她給四爺換了一杯熱茶,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哪天你要知道自己保養身子了,那我可真是要謝天謝地。”
“你知道了?十三他福晉告訴你的?”四爺笑著放下手中的書信,仰頭任她在鎖骨前狠狠打了一個結,一下就猜到了她的消息來源。
“是啊,如今十公主也大了,只是因著這事,只怕十三爺也不好提。”
她轉去屏風后面卸掉沉重的釵環首飾,聲音影影綽綽地傳來。
寶月很快換了一身輕便的衣裳蹭進他的懷抱里,溫熱的香氣盈滿他的鼻腔,他低頭朝寶月瞧去,便見她趴在他的胸口,也正笑意盈盈地盯著他看。
“這樣是不是就不冷了?”
“是,”他緊緊攬住她,將她再往懷里揣了揣,“君親無將,將而必誅。粱九功這事一旦漏了出來,汗阿瑪必然容不得了。”
只是不知道對康熙而言,如今是放一個心懷不軌的太子在眼皮子地下可怕,還是再廢太子,儲位空懸,諸位皇子們攜著門下的大臣們在朝堂上斗個天昏地暗的可怕。
寶月后來從兆佳氏口中聽聞十三爺最近總是被康熙帶在身邊,好幾次想提一提十公主的事都被含糊了過去,四爺亦為此事上奏,康熙卻仍舊是置之不理。
饒是四爺也敲響了警鐘,粱九功這事一出,他們這些曾經和太子交好的成年皇子想必在康熙眼里又多了一層危險,尤其康熙不肯施恩,卻時時要把十三帶在身邊,一時就越發顯出異樣的意味來。
然而風雨欲來的氣息仍未就此停息。
翻了年后,康熙忽然下諭給宮里良嬪升了妃位,眾人都以為這是康熙釋放出原諒八爺的信號時,然而不過短短過了兩個多月,良妃連正式的冊封禮都不曾行過,便在宮中溘然長逝了。
妃位娘娘們過世,論理應當同當年的敏妃娘娘過世一樣,皇子們要親來吊唁,服喪一月,百日不許剃頭。依照一開始宗人府遞上去的條陳,也的確是依照這么個規矩來辦,可沒過幾日康熙便改了主意,下令除了八爺這個親生子,旁的有爵位的皇子并不需服喪。
四爺還是從十四爺這兒知道了答案,宮中有人揭發良妃的不治而亡是因為她病重也刻意拖延,拒不喝藥,這樣的行為幾乎等同于自戕。
“良妃娘娘想必是還想著萬歲斥責八爺出身的話”
寶月聽了有些悵然,只是康熙皇帝哪里會體諒良妃糾結煎熬的慈母之心呢?只怕在他看來是八爺和良妃這一對母子對他猶含怨懟,對君父心懷不滿。
“你過幾日帶孩子們去給娘娘請個安罷,”四爺微微凝眉,“宮中的事必定是娘娘告訴十四的,她和良妃娘娘同日入宮,想必如今心里也不好受。”
寶月自然應下,心底卻偷偷笑他口是心非,上回他聽說德妃傳福晉進去敲打不知有多么高興,偏偏自己提議他帶著阿午再去請一次安他就不答應。如今德妃娘娘那兒一遞了臺階下來,他倒是馬上踩上去了。
八爺那兒聽說了康熙的旨意愈發悲痛,幾乎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八福晉見他日漸消瘦,心疼不已,來勸他保重身體,他卻不解地抓著八福晉發問,滿目恍惚。
“額娘那時不是打起精神來了嗎,怎么會不愿意喝藥呢都是我的錯,我只顧著這些功名利祿,卻不曾關心過她的身體,簡直枉為人子!”
八福晉輕輕抿唇,她斂下眉目,“是妾的不是,不能為八爺寬慰額娘。”
她想起自己去請的幾次安,良妃越來越灰敗的臉色,那些根葉壞死的花朵,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那天發的誓來。
“不得好死,永失所愿!”
她緊緊抱住八爺埋在她懷中的頭顱,眼角緩緩流下一滴淚來,她是從來不信陰司報應的。
良妃的喪儀很簡單地就過去了,仿佛沒能在康熙這潭潛龍深淵中驚起一絲漣漪。
這日寶月應四爺的話帶著幾個孩子去給德妃請安,弘暉推辭說他有課業要做,一同上課且成績尚不如他的弘昀總不好說自己的課業做完了,便也只好跟著請辭。
遂也只有阿午和大格格同寶月一起,寶月心知弘暉大約是顧及福晉的事,也懶得去想弘暉心里的想法,如此反倒兩相便宜。
德妃依舊是那副滴水不漏的溫和樣貌,聽說大格格定下了親事,也悉心備至地關心了一番未來孫女婿的家世樣貌才學,又賞了許多東西,只說是給大格格添妝。
“你們福晉身體不好,少不得要你多代勞些,我瞧你應付的來,也就放心了。真是好整齊賢惠的人,可見當日給老四挑對了。”
她含著笑意夸贊寶月,仿佛對寶月一點芥蒂也沒有,她可不信福晉沒有和德妃告過她的狀,但德妃娘娘這樣的性子,只怕今日來的是只蚊子,在德妃這里也能被她夸出一朵花來。
“妾菲薄之姿,不敢當娘娘的夸贊。”寶月連忙起身行禮,也帶著謙遜的笑意,“四爺記得良妃娘娘和您是同日入宮的,只擔心您難過,才叫妾來寬慰一番,娘娘若說這話,妾真是要羞死了。”
德妃含著笑意的嘴角一滯,但很快回過神來,語氣仿佛仍是一潭溫水,“老四仁孝,我向來都知道的。”
但寶月分明看到了她眼角的潤意,大約是四爺的細心的確感動了德妃,寶月要走的時候,德妃不忘還給她透了兩句底。
“鐘粹宮的人愛往前頭走,總是經過我這兒,鬧的人不安寧。”
鐘粹宮住的是榮妃,三爺的生母,德妃住的永和宮前面的延禧宮則正是惠妃和良妃的住處,這話的意思也就是說將良妃不肯喝藥的事捅穿的人是榮妃。
見寶月眼中閃過一絲思索,德妃更加滿意她一點就透,笑瞇瞇又給她拋下一顆大雷,“前幾日萬歲爺找我去看看今年的秀女冊子,里頭有個極出挑的,姓年。我回來一打聽,竟已有人往宜妃那兒遞過話了。”
好么,良妃的喪事草草了了,康熙爺對自己的妻妾這樣涼薄,倒是有空管起兒子的私事來。
第73章
四爺這日回到九洲清晏后,便見寶月已從宮里回來了,正襟危坐地等著他。
一見他跨門進來,寶月便拉了拉兩邊嘴角,勾出一個笑來,話音輕飄飄的。
“瑪瑙,給你們主子爺說說,今天都聽見什么了?”
瑪瑙悄悄在心底嘆了一口氣,這次可別又吵起來了,她上前福了一禮,平鋪直敘將德妃的話轉告給四爺。
四爺聽完眼中便有了笑意,他往寶月這兒一看,便見她果然裝作一副認真的樣子地看著眼前那一盞茶,余光和注意力卻全在自己身上。
他慢條斯理地撩了撩袍子坐到她邊上,又吩咐下人倒茶來,用茶蓋慢慢拂了幾下,才終于緩緩開口道,“原來是榮妃娘娘做的,可見三哥這書修的心不靜啊。”
另一個心不靜的已經在狠狠瞪他了,寶月沒有耐心再聽他扯什么三爺,主動點名正題,“我不管那個,但后頭這事可是我們說好的,你不許給我再娶個什么年氏回來。”
見她急得跳腳,四爺終于笑出聲來,“這是自然,只是你料的可真準,從前怎么沒發現你有這樣的本事。”
四爺不過是隨口一說,寶月卻被說的真有些心虛,她別過腦袋趕緊制止這個話題再危險地繼續發散。
“總之,你要說話算話。”
“我是發現了,我怎么說你也不會信的,這輩子你往后只等著看著就是。”
四爺看著她輕輕地笑,眼中卻像有一掬天水一般動人,微風簇浪,化作滿河細碎的星辰。
只是如今畢竟還早,選秀到底是六月里的事情,眼前正經還有一樁南巡的事。
這回四爺和十三爺都要去,兆佳氏上月里才生了孩子,寶月又被去年阿午那樁事情弄得心有余悸。可南巡要走一段水路,阿午年紀小,船上晃晃蕩蕩的,她倆便決意還是留在京中。
這廂八爺為了良妃的事已經多日不曾出門了,可明日他們幾個都要伴駕南巡,九爺便叫上十爺、十四爺一塊臨走前再去看看他。
是夜月明星稀,三人到了八爺園子里的時候,卻見沒有一個奴才守在書房外面,八福晉手上拿著一封信,正神色緊張地和八爺商量著什么事。
“弟弟們來得不巧了,八嫂這是在跟八哥說什么呢?”
九爺頭一個跨進門來響亮出聲道,十爺和十四爺也跟著萬分關切地看向八爺。
“是啊八哥,這時候可千萬別為了外面的事累壞了,你才病了,要好好調養才是。”
八福晉下意識掛起笑想請他們坐,動作間卻不覺猶疑地看了十四爺一眼。十四見狀驟然把笑一收,他沉著臉就要起身告辭,卻被八爺喊住。
“十四弟留步!”
一旁的九爺聽了八爺留人的話,便一把扯住十四的衣袖,十四本也不是真的要走,掙扎兩下就跟著坐了回去。
“這事大,你嫂嫂是個婦道人家,心中有些害怕,還望十四弟莫要怪她。”
八爺前些日子生了病,面色也不大好,他輕咳兩聲,溫聲細語地向十四解釋起來。
九爺十爺也跟著紛紛勸和起來,八福晉更是起身朝他行了個禮,十四自然不能再擺臉色,他連忙起身道不敢,順著坡就下來了。
“只有兄嫂說我的不是,沒有我要嫂子道歉的道理,八嫂此舉,實在是折煞我了。”
“實在是茲事體大。”八爺嘆著氣起身,他面色還有些發白,既像是病容,又像是受了驚嚇。
他親手把信遞到十四手里,幽深的目光在十四臉上輕輕掃過,神色平淡地說出一個令眾人震驚不已的消息。
“這是你們八嫂的舅舅景熙傳來的消息,九門提督托合齊領著一幫人為太子暗地里謀劃,逼汗阿瑪遜位。其中參與的有兵部尚書耿額,刑部尚書齊世武,四個都統,六個副都統,甚至還有幾個乾清宮的太監,再想想前些日子的粱九功。這些人不是朝堂重臣,就是手握兵權,抑或是內廷太監。”
八爺在眾人驚心破膽的神色中慢慢行至窗邊,他推開窗戶,注視著天上那一輪澄白的明月,和周邊黯淡的群星,沉默良久,竟然緩緩回頭勾出一個笑來。
“咱們這位太子啊,到底是熬不住了。”
“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咱們便直接使人去朝堂上告發太子,何愁汗阿瑪不處置他。”九爺第一個激動振奮起來,這次可是實打實的一個天大的把柄啊!
“九弟說的不錯,”八爺輕輕瞟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十四爺,他滿懷對君父的憂慮,仿佛很贊同地應道,“只是他們聚眾議事的地點不定,我再派人細細追蹤查問,拿住了證據就上達天聽,必不叫汗阿瑪有垂堂騎衡、臨淵履冰之危。”
十四默不作聲地聽完,他并沒有發表什么意見,但額角的冷汗昭示著他內心的不平靜。幾人細細商議一番對策后,他便在路口和一塊出來的九爺分別,馬頭一調,立刻騎馬往圓明園里去。
后頭卻又一只黃雀在靜靜注視著他,九爺也悄悄繞了個圈子又回了承澤園里,他重新在八爺對面坐下,自在地給自己倒一杯茶。
“八哥猜的果然不錯,十四這小子往圓明園的方向去了,就知道他咱們不是一條心的,”他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來,滿臉都是不忿,“咱們為什么非要漏給老四知道,若是叫太子有了準備怎么是好。”
“怕只怕他沒有準備,若非陳兵在眼前,咱們這位汗阿瑪又怎么會下定決心?”他話語平淡,其中的意思卻叫人心驚肉跳,“既然太子還在猶豫,咱們便索性幫他一把。”
八爺收斂神色,卸去臉上常年如沐春風的笑臉,他端起一杯酒,對著月亮遙遙一舉,隨后灑在地上。
這一杯敬你,額娘。
“可是——”可是如果真叫太子得手了,汗阿瑪要怎么辦?
然而對著八爺在月下顯得那樣平靜又悲愴的神色,九爺一時詰口,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他瘋了!大清上下多少軍士,靠著個九門提督能起什么事,當八旗大營都是吃干飯的嗎?”
四爺聽了十四爺的話只感覺一陣驚心動魄,他驟然起身,只覺得眼前發黑,雙拳緊握地死死撐在桌上,近乎失態地大聲道。
“不是,你對我吼什么呀。”
十四低聲嘟囔著道,他也很害怕好不好,誰知道他剛才看了那信有多驚恐,如今背后的衣裳還濕淋淋地貼在身上呢。
老八是故意的……四爺深吸一口氣,他泄力坐回椅子上,腦中飛速轉動,實在無力再和十四多話,揮了揮手叫他快走。
“反正我告訴你了,要不要提醒太子你自己拿主意。”
十四只覺得既然有個人和他一起分擔這個大秘密,他心里就覺得舒服多了,一身重擔都仿佛卸下了,便準備騎著馬安安心心地溜達回去睡覺。
“你不要跟著摻和,這段時間老老實實的。”四爺不忘在背后叮囑他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十四背對著他揮了揮手。
十四走后,四爺一人在書房里沉默半響,他心中不斷考量,最終還是提筆寫了一張夾帶,“八知托合齊事,慎之”。
他刻意改變了字形,又用了普通人用的劣等墨,悄悄叫張起麟派人帶進宮里去,務必小心。
明日就要出巡,如今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他得告知十三一聲,他們兩個這個前太子黨的身份尤其敏感,絕不能也跟著陷進去,他派人立刻備馬,疾馳往十三府上趕去。
“你們十三爺呢?給我通報一聲。”他為掩人耳目,并沒有帶內侍在身邊,下馬親自敲門叫來了門房。
那門房拿著燈對他一照,才認出這位神色匆匆的四王爺來,“原來是四爺,咱們十三爺今日不在府上。”
“他去哪兒了?”四爺一時驚疑不已,更擔心他扯到了太子的事里去。
“十三爺在宮里沒回呢,萬歲爺留他在身邊陪侍。”
四爺本能地覺得不對,可卻說不出癥結在哪,更想不出現下的情況還能怎么辦,他在夜色中回頭看了十三爺的府邸一眼,最終還是策馬回去了。
第二日寶月醒來的時候,御駕早已起行,四爺也早走了,她一邊梳頭,不知為何卻有些心慌,便轉頭朝瑪瑙問道,“四爺可有留什么話下來?”
“并不曾,側福晉別擔心,四爺至多不過兩三個月就回來了。”瑪瑙給她端上一碗銀耳燕窩粥,笑著寬慰她道。
然而她們不曾料到的是,御駕回轉的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快。
御駕起行后,四爺便忙忙地去十三爺的車駕找人,可得到的答復卻是十三爺一早來信說他在御前侍奉,要下人只管帶著車駕和行李在后頭跟著。
四爺心中焦急不已,好在當夜出塞的隊伍停下休憩,在當地駐蹕時,十三爺便回來了。四爺一收到消息便立刻往他帳中去,可到了之后下人卻說十三累了,已經歇下了。
“十三!十三!”
他在外小心喊了兩聲,帳內卻并無人應答,四爺無法,眾目睽睽之下,他總不能強闖,也只好又回去了。但這回他的心卻一下子就懸了起來,十三的反常讓他心中升起一種不詳的預感。
十三不見人,太子這個正主倒是在外頭到處晃悠,第二日十三又去了御前侍奉,但四爺倒是在馬廄附近碰到了來喂馬草的太子。
太子這樣閑適的姿態多少叫他定了定神,可見并未出什么無可轉圜的事,他小心看一眼周圍,見四下無人,便將太子扯到偏僻的地方。
“你收到信了嗎?”
“哦,那信是你傳的?我說難怪,還有誰會提醒我呢。”
太子居然挑眉笑起來,他手上動作不停,一邊撫摸著馬背上的鬃毛,滿是氣定神閑,四爺倒顯得比他還要慌張些。
“老八他們已經在查了,若最近你還有什么動作,造反的帽子馬上就能扣下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有一萬條路可以走,為什么偏偏要走一條九死一生的路?”
四爺靜靜注視著太子,他這一腔話誠摯非常,全然出自內心,卻只怕太子又和從前一樣偏執到什么也聽不進去。
“放心吧,”太子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身上帶著清晨露水和青草的氣味,“我記得你的情,我也不是傻子。”
見太子神智清明,一副很聽勸的樣子,并不打算做那亡命之徒,四爺這才稍稍安下心來,轉而和他打聽十三的事。
“您可知道十三那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直不見人,還總被叫到御前去?”
“他不見你?這我又怎么會知道呢?”太子雙目微深,笑意不變,“得汗阿瑪信重,是好事啊。”
見太子跟個蚌殼似的,再多敲兩下也敲不出什么東西來了,四爺便皺著眉一拱手告辭。他神色凝重,抿著唇,最終還是回頭,留一句話下來。
“自古以來還沒有能立第三次的太子,汗阿瑪不計前嫌,恩重如山,你要好自為之。”
“老四啊,你這個人,真是婆媽。”太子笑著搖頭,他不復往常那般心事重重,真心實意地鄭重道,“二哥多謝你。”
第74章
那日太子黨一干人等正在托合齊家中擺宴,眾人推杯換盞,高談闊論,口中俱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話,卻有一府中下人慌張地沖入席中,他撲通一下跪在托合齊身邊,戰栗著一番耳語,托合齊便迅速變了臉色。
他面頰上漫起的酒醺色迅速退的一干二凈,眼中也霎時清明起來,并浮現起一絲殺意。
“有人在外面窺視?是誰?”
托合齊周邊的幾個人也停下話頭,驚疑不定地朝這邊看來,凝重的氣氛漸漸以他們為軸心在整個宴會上彌漫開來。
“是鎮國公景熙手下的人!”
齊世武等人不是浸淫官場多年的老狐貍,就是沙場拼殺上來的武將,他們很快反應過來,煞白著臉出聲道,“快派人堵住他的嘴!”
托合齊沉下臉色,他緩緩張口,“殺得了這一個,焉知暗地里還有多少個人。”
“那這可如何是好!咱們就這樣坐以待斃?”
堂中一片哄然,一個個慌張不已,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行了,”托合齊把佩刀往案上一砸,幽深的雙目中流露出嗜血的兇狠,“都散了吧,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自己要掂量清楚。”
眾人一時被托合齊震懾住,四下闃然,但眼中卻都流露出了驚恐和后怕,面上滿是退意。
耿額見狀微微一笑,氣定神閑地喝完一盞茶,“咱們順天應人,造福的是社稷和百姓,有何憂慮?”
“日月一換,何愁沒有后福可享呢?”他繼續下一劑重藥,“只需挺過這關,榮華富貴,封妻蔭子便近在眼前了。”
眾人神色漸漸鎮定下來,眼中卻不免還有些驚惶,酒意褪盡后,背離君父的后怕也漸漸涌上心頭,他們陸陸續續地開口告辭,待最后一個人離開后,托合齊便神色如常地換了衣裳上值去了。
晚上從宮里出來的時候,他懷中揣著一張太子的手諭,在夜色中騎馬趕回府中,那張明黃色的絹綢在他胸前散發著太陽一樣的熱氣,燙的他熱血奔涌。
他按捺住面上興奮扭曲的神色,心中如同烈火焚焦,冷汗雨一般的在背后澆下。
是夜,久經三事殿內燈火通明,每隔幾尺就擺滿了羊脂白燭,整個宮殿在暗夜里仿佛一顆地上的太陽。
十三跪在康熙案前,他身側擺滿散亂的奏折。他額頭緊緊挨著冰涼的玉磚,燭火照映在玉石上光亮的刺眼,帶著他的膝蓋也隱隱作痛,向他周身蔓延著入骨的寒意。十三竭力抑制住發抖的牙關,只覺得面頰都在抽痛。
“明日御駕開拔,兒臣斗膽請汗阿瑪顧惜圣躬,且先歇下罷。”
上首默不作聲,很快又是新的折子丟到他的眼前,奏折落在白玉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十三咽了咽口水,潤一潤干啞的嗓子,讀折子的聲音在一片死寂的殿中重新響起。
更漏聲斷,曉光破殘。
第二日十三一路被拘在御駕內侍奉,他的腿已經跪的幾近麻木,但腿上的疼痛卻無法驅散心中的寒氣。
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但聯想起粱九功的事情,他本能地明白與太子有關,可就如同那年在塞外的時候一樣,他除了任由君父發落,別無他法。
什么也沒有做的人,要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呢。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當夜就被放了回去,他揣度不明汗阿瑪的用意,可當太子到他帳中,輕描淡寫地問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只覺得那股寒意沖入腦中,叫他恍然明白了。
“汗阿瑪,晚上看不見了吧。”
太子輕輕一嘆氣,他臉上帶著笑意,卻像月色一樣凄清寒冷。
見十三那副嚇得魄散魂消的樣子,太子的笑意驟然真實兩分,他撥弄著手上的玉扳指,給這個從前跟在自己身后的好弟弟漏了一點好處。
“你告訴我,是不是,我把十妹妹留在京里。”
要是什么人才能有資格把公主留在京里呢?
這些日子里他晚上在御前讀過的折子,殿中明亮刺目的燭光和康熙瞇起的雙眼一起在十三眼前浮現,伴隨而來的是膝蓋上徹骨的寒意,八妹妹留下的那兩個小郡主的哭號,還有額娘臨終前的囑托,他有負他們。
“沒有,”十三緩緩抬頭盯著這個神情陌生的兄長,他嘴唇微抖,慢慢搖頭,堅決地吐出幾個字來,“沒有!”
太子挑起眉毛,微一偏頭,這是一個并不信任的動作。
“粱九功果然是你的人,你為什么不去問他呢!”十三眼眶通紅,顫抖著幾乎痛哭出聲,難怪汗阿瑪要把他放出來呢,這一世他在君父眼前也休想清白了。
“他也是這么說的。”
太子平穩的語氣終于產生了一絲波動,他垂下眼簾,掩飾眼中閃過的一絲不知是對誰的愧疚。
十三沒有知覺的雙腿終于站不住了,他跌在地上流著眼淚,為自己,也為他的十妹妹,連太子什么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
“十三爺,四爺來了。”
直到十三聽到下人在提醒他。
“你就說我歇下了。”
沉默許久,他在一片黑暗中答道。
“可四爺昨日就來過府上,必定是有要緊的事情,您真不見嗎?”
里頭再也沒有聲音傳來。
十三抖著手抹了一把臉,他靠在床邊,回想起這些年的掙扎和忐忑,忽然笑著笑著落下淚來。從四十七年起,其實他就一直是帶罪之身,汗阿瑪從沒有原諒他,沒有一刻放心他,他不應該有妄想的,這樣的人又何必再連累四哥呢。
第二日一早,他又被康熙召到御前,新的御前總管太監魏珠把他帶進一個房間里,叫他朝東面跪下。
“魏公公,”十三跪好后哽咽著流淚,他扯住魏珠的手,吞聲飲泣,聲淚俱下,“我沒有說,請您代我向汗阿瑪陳情,我沒有說。”
魏珠笑著拂開十三的手,他退出去后便徹底關上了這間狹窄的門,“奴才能說的奴才一定會說,十三爺,你在這兒等著,萬歲會看到您的誠心和忠孝的。”
今夜星月暗淡,云遮霧罩,山色影影綽綽地在天邊顯現,御帳駐扎在一片密林之中,哀風呼嘯,呼剌剌卷過地上的枯枝落葉,隱約還有野獸的咆哮呼號。
太子溫了酒,請托合齊到帳中來飲,眼看著月色愈發暗淡,四周一片昏昏慘慘,林木蕭落。托合齊只越發覺得坐立難安,耳邊仿佛已聽到了軍士們廝殺吶喊的聲音,他不住的往御帳的方向張望,心如擂鼓間,卻聽到身側的太子輕輕哼出聲來。
“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
迎著托合齊詫異望來的目光,太子靠在椅上,搖晃著手中的杯盞,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面指著他,一面笑著繼續唱道,“實指望封侯也那萬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國紅巾,做了背主黃巢。”
托合齊臉上霎時漲得通紅,他是背主黃巢,是不忠不孝,那帶著他們這一幫亂臣賊子造反的太子是什么?劉據?還是李承乾?
太子目光中的溫度一下驟降,朝他瞟來一眼中都帶著寒氣,仿佛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他冷笑著把酒杯擲到托合齊身后的墻上,那碎片嘩啦啦地落在托合齊身上。
“誰準你這么看孤!”
托合齊連忙訥訥低頭,他不敢去拂身上的碎片,很識相的拍了個馬屁,“主子天日之表,臣萬死不敢窺視。”
“我為什么不可以是李世民,是李隆基呢?”
太子哈哈大笑,紅暈爬上他蒼白瘦削的面孔,溫酒一杯接一杯的飲下,口中又重新不斷地哼唱起來,他給自己打著拍子應和,“涼夜迢迢,涼夜迢迢此一去博得個斗轉天回,海沸山搖!”
眼見著太子眼中如有實質的瘋狂,如此荒謬的舉止,托合齊只覺得背后驚出涔涔冷汗。太子是真的想要造反嗎?托合齊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選擇來,他是步兵統領,九門提督,已經是皇帝近臣,天子心腹了,他究竟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可如今的局勢已然是離弦之箭,無法回轉了。
鴉聲凄厲,夜色昏昏,笳鼓聲伴著馬蹄急促的噠噠聲響,斜月低山,陰風晦暗之中,托合齊手下的人馬在風聲的掩飾下洶洶逼近布城。打頭的幾個順利異常地沖入營帳,他們懸著心一看,卻見四下無人,一片寂靜。
“不好!”
為首的人厲聲喊道,他們連忙點起火把,迅速示意后方的人撤退,卻被如雨一般射來的弩箭留在原地。箭上燃著火光,仿若鋪山燕一般落下,不知何處沖出來一隊人馬,將什么液體潑在他們身上,那液體令火焰大作,在狂風中愈發熊熊地燃燒起來,那是油。
一時只聽到陣陣哀嚎慘叫,血光與火光交織在一起,太子的人馬連拔出劍來刀兵相接的機會也沒有。
八旗營兵很快在夜色中雨散星落地分布在隨駕的王公大臣們帳外,太子的幔帳也被旌旗重重包圍,聽著甲胄摩擦和軍士交錯的腳步聲,托合齊近乎絕望地看向太子,卻見他仍然從容自若,笑吟吟地看自己。
瘋了!真是瘋了!
他不再對太子抱有一絲一毫的希望,他轉頭向乍然被掀起的幔帳外看去,進來的正是一個老熟人。
“太子爺,請吧。”
這人輕佻散漫地緩步走來,看也沒看一旁的托合齊一眼,倒是恭恭敬敬地給太子行了個禮。正是當今萬歲的小舅子兼表弟,鑾儀使兼一等侍衛隆科多。
太子也不掙扎,步履自如地跟著隆科多就走,托合齊正要開口求饒,隆科多卻仿佛才看到他這么一個人一般,他揮了揮手,托合齊就被壓住拖了下去。
隆科多不忘在他身上把那塊令牌拽了下來,他往空中輕巧地拋了兩下,“現在的九門提督,是我了。”
第75章
下人們很快在別地搭起了一座新的御帳,胤礽被隆科多押解到這座新御帳前,這位御前新貴識趣的退下守在御帳外頭。
胤礽緩步走入重重包圍的幔帳布城,這兒正如他幾年前被大阿哥陷害謀反時一模一樣,這次倒是自己罪有應得。
帳中通明的燭火照的這兒比白天還要亮堂,康熙氣定神閑地坐在帳子中央的龍椅之上,仿佛對胤礽的行為早已洞悉預料到了。
他揮一揮衣袖,掀起袍子,挺起脊背向著前方的御座磕頭,“臣問汗阿瑪圣躬安!”
康熙看著胤礽這副鏗鏘有力,不知悔改的樣子,連一絲怒氣也升不起來,他冷冷地把一把劍丟到胤礽眼前。
“有你這樣一個逆臣,朕是朝夕難安。”
胤礽直起身子,他拿起那把劍,拔劍出鞘,劍上的清亮寒光照映著他的眉目,帳中的侍衛霎時也紛紛刀兵出鞘,神情緊張地盯著他的動作。
他平靜一笑,抬起頭不甚恭敬地直視上方的君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父有命,賜下御劍,兒臣乃敢不從。”
康熙看著他無懼無畏的動作,指尖不由得一抽,卻又很快震怒起來。
“你心中還有君臣父子!”康熙青筋鼓起,怒不可遏地指責他道,“你為什么要造反?朕容忍你這么多年,縱觀古今,哪里還有能廢而復立的太子,朕有何處對不住你,是你枉負圣恩,欲壑難填,得隴望蜀!”
“縱觀古今?縱觀古今,又哪里有四十年之太子!”胤礽一聲冷笑,他盯著康熙,仿佛要刻意激怒他一般,“以重萬年之統,以系四海之心,汗阿瑪還記得嗎?汗阿瑪曾說思慕宋孝宗孝養宋高宗,兒臣不過是踐行圣諭而已。”
康熙幾乎要被他大言不慚的話氣笑了,這些話胤礽倒是聽得進去,那為何他平日里那些明里暗里的敲打和圣訓,他卻置若罔聞?
“只怕朕將來是餓死沙丘,死不瞑目!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教出你這么個逆子,朕真不知萬年以后用什么面目面對天地祖宗!”康熙看著胤礽這副執迷不悟的樣子,他滿是怒氣的眼中忽然流露出真切的痛惜,“保成!保成!你為什么要造反哪?”
初得知太子欲行不軌時,他心中驚怒非常,不明白胤礽怎么會變成如今這副樣子,形跡瘋迷,不知所謂。如今見太子面色坦然,毫無愧怍之意,更覺得寒心起來,他親自教養胤礽多年,怎么教出這么個冷血無情,無君無父的東西。
胤礽跪在底下,目光卻不甘示弱,為什么?因為他不想再忍了,大哥,三弟,四弟,八弟,他如今尚還身強體壯,可他不想將來還要應付排行十幾甚至二十幾的弟弟。
這條路是永遠走不到頭的,他的兄弟們若有野心,就會自發地向他揮劍,若他們沒有,朝堂的局勢,君父的暗示,都會是培養野心的溫床。若一個太子在兄弟之間沒有超然的地位,他是他的弟弟們,也會覺得這太子毫無威懾,誰都當得。
可若是太子的位置超然拔群,穩如泰山,前星就不免要分去幾分大星的威光。欲分權柄之罪,于皇帝而言,與造反又有何異?
前有狼后有虎,他如今一日捱過一日,已經在毓慶宮待得要瘋了。
“兒臣悖逆不孝,罪當萬死,汗阿瑪要如何處置,兒臣無話可說。”
他閉上雙眼,心中一腔話回過一回又一回,最終卻只沉沉吐出這樣一句話來。
如今胤礽只覺得累的不想再解釋了,他想要的,無非是向上天,向君父求一個痛快。
“你是瘋了。”康熙想從他臉上挖出一點悔改之色來,卻只看到一片頹然平靜。他深吸一口氣,竭力冷靜下來,額角不停地抽搐。
叫康熙承認他所托非人,親自教養出來的太子顛倒綱常,倒不如說太子精神錯亂來的叫他好接受些。
他瞇起雙眼,燭光在他眼中跳動著暈開一團,到底是天色太晚了,早已不像年輕時那樣,如今康熙的身體遭不住一整日不休息了,又才發了怒,一時竟覺得腳下有些發虛。他不愿在胤礽面前露怯,不再多說,便揮手叫人將他拿下去關押住。
胤礽也不掙扎,走到如今這一步,生死也早就是置之度外的事。
隨著胤礽竟然有些輕快的腳步聲在御帳里響起,康熙渾濁的目光中映出胤礽一個模糊的明黃色背影,卻漸漸和小時候那個貼在自己身邊慢慢長大,失了額娘,孤苦伶仃,聰穎仁善的孩子合在一起。
他曾經多么相信這會是大清將來的圣明天子,他的骨血,他的延續。
“朕不擔殺子的惡名。”
侍衛掀起御帳前,康熙終于開口。
胤礽的腳步停在那里,他想他應該回頭謝恩,多謝君父賞賜的這條命。
“粱九功沒有告訴你,否則你也不必去問十三了,”威嚴莫測的聲音很快又響起,那一霎那的溫情立刻消失不見了,“可他稟報朕了,你這些荒唐的小把戲,哼。”
小時候的胤礽住在乾清宮時,陪伴他最多的,不是忙碌在千秋功業,萬民生計上的康熙,而是康熙身邊這位首領太監。
別的兄弟們都有自己的額娘,在他小時候做那些額娘做的事的,也許是粱九功和他身邊的那一幫徒弟們。他們自然而然的親近起來,粱九功和索額圖,與其他那些人永遠是不一樣的。
事發前,他當然也向粱九功逼問過皇帝眼睛的近況,但粱九功并沒有告訴他。他親近胤礽,可皇帝更是他的主人,即便對于他的主人而言,發現粱九功與太子有私交的那一刻,他便已如同一個死人。
如今康熙無非是想告訴胤礽,只要他還是一日皇帝,天下人就只會聽他的話,他是奴才們唯一的主子。可胤礽這些年來的掙扎,卻并不是為了想做誰的主子。
聽到康熙不屑的嗤笑,胤礽并不惱怒,他不急不徐地牽動嘴角,親自掀起簾子走出這座層層環繞,密不透風,叫人覺得窒息的御帳布城,他將這些東西全都拋到腦后。
“是嗎,這很好。”
天也高闊,風也清爽,月也明亮。
比起四十七年時刻意緩下步子來,就為等人來為太子求情,康熙這回料理的可謂是神速。
御駕第二天就返回京師,然后便是頒詔書,告太廟,把太子和他的妻妾們關進咸安宮。康熙不忘將十三這塊吊太子的魚餌一并關起來,至于其他實質參與過太子謀反一事的,托合齊挫骨揚灰,齊世武處以極刑,耿額等人也大多是處死,并非主謀又罪行較輕,供認不諱的,便將之流放。
康熙雷厲風行,毫無第一回廢太子時食不下咽,日夜哽咽的憤懣與憂慮,用他自己的話說,便是談笑處置而已。
自然也有那不怕嚇,想要效仿上回故事的,欲再號一號皇帝的脈,博一個險中富貴。但這回但凡是為太子上奏求情的,個個嚴懲不貸,只脫了頂戴都算事輕,丟了性命才是事大。
康熙這樣不容置喙的態度,縱然眾人心中不免還有些疑慮惴惴,面上卻也安分乖巧下來,朝堂上倒是氣象一新,久違地叫康熙覺得如臂指使起來。
既然朝臣們聽話了,三爺四爺這兩個熱灶便在康熙的控制下漸漸降溫了。
“好在三爺能回去修書,你能關上園子務農。我倒是好奇,八爺又能給自己找出個什么活計來。”
太子的事情過了幾個月,四爺便在圓明園里種了幾個月地。寶月一面給回到棚里的四爺倒一碗涼茶,一面目光緊緊追隨著還在田里竄來竄去的阿午,甫一見他栽到泥里就焦心不已,好在他身邊的太監反應很快,立刻就拔蘿卜似的一把將阿午提溜起來。
寶月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連忙給瑪瑙使眼色要賞那機靈的小太監。神緩過來了后,這才朝四爺露出一個很諂媚的笑來,她顯然只顧著瞧阿午去了,并未聽清四爺方才的答話。
四爺沒好氣地賞她一個腦瓜蹦子,“慈母多敗兒,男孩子哪有不摔摔打打的。熱暑過了,他就該學騎馬了,你要這樣緊張,到時候可有你哭的。”
“他才四歲呢!”寶月大驚失色。
“你們南邊這樣算的?他如今都六歲了,當年二哥在這個年紀,可以在馬上左右挽弓射一雙兔子。”
在四爺看來這屬實算不得過分,他很難理解寶月的反應,她阿瑪也算是武將出身,她自己也不是不通騎射的深閨淑女。滿族男兒五六歲才開始學習騎射已算是遲的了,若非是這兩年事情一件接一件地不歇氣,他早該帶阿午去莊子上學騎射功夫了。
倒不是南方是這樣算歲數的,寶月決定住口,虛歲虛歲,那到底是虛的呀,阿午真真切切還是個四歲的孩子呢,這樣早就開始讀四書五經也罷了。他這樣小小一個,坐上比他不知高多少的馬去,她怎能不擔心他跌下來。
“對了,你派人給十三府上送些東西去,汗阿瑪斷了他的供給俸祿,他一大家子,只怕支應不來。”四爺嘆了口氣,打斷了寶月的思索。
“我早叫人悄悄去送啦,等你想起這回事,黃花菜都涼了,”寶月不無得意地翹了翹尾巴,可想起十三爺的事心緒又很快低落下來,“十三福晉還懷著身孕呢,我雖也派了幾個生養嬤嬤去,可進去的出不來,卻不知道如今她好不好。”
第76章
四爺之所以能氣定神閑地在家里種田,無非是他知道自己對康熙而言是有用的。
這次太子被廢雖然叫朝堂上一時平穩下來,不久后卻定然會重新沖破這層薄薄的冰面掀起滔天巨浪。諸位皇子間暗地里的爭奪將會隨著太子黨的落幕轉移到明面上來,比起主動的向康熙求,又何如叫皇帝親自送到他手里來呢。
如今四爺只管閉門謝客,揚言自己是“天下第一閑人”,入宮除卻向康熙問安,便是進獻自己侍弄的作物。
大約是他前期功夫做的不錯,在康熙那兒尚有一個頗為良好的印象,這些日子以來,康熙雖然如他所愿地把差事都除了,但待四爺也算和顏悅色。
遲遲醒悟過來,同樣做出一副偃旗息鼓架勢的八爺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在多疑的康熙看來,八爺這是憋著壞呢。
故而等他發現九爺暗地里在謀求年羹堯的妹妹時,康熙倒并不覺得出乎意料了。
這日他照例收下四爺進獻上來的一小把青菜,仿佛一個被孝子哄得合不攏嘴的平凡老翁,甚至一一關心過四爺家中幾個孩子。君臣父子間和樂融融地奏對完后,康熙不忘提醒一句,“也去瞧瞧你額娘,這幾日天氣酷熱,你這個做兒子的也要多關心她的飲食才是。”
四爺幾不可察地一皺眉,很快聽話地低頭應是,康熙即便是隨口一句話也絕不是無的放矢,他心中仔細思量一番,卻并未想到近來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康熙這回倒并不是像往常一樣說什么云山霧罩的話叫他來猜,四爺的疑惑很快在德妃跟前得到了解答。他出了暢春園便一路往宮里去,這幾年來康熙身邊帶的多是新進宮的貴人們或是南邊來的小答應,娘娘們貴體雍容,等閑并不出宮。
“怎么這個時候來了,十四住的近,有他時時來瞧我,你顧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四爺進去的時候十四正好也在里頭,德妃見他滿頭大汗,在這酷暑天里頂著太陽一路疾馳到宮里來不免也有些心疼,只是話到了嘴里,意思卻有些變了。
空氣中一時凝滯,德妃的話出了口,表情也霎時僵住了,面上隱隱有幾分悔意。
一旁引著四爺進來,又給他拿了椅子在德妃跟前坐下的周嬤嬤暗嘆一聲,德妃向來是最會做人的,憑誰來了都是溫柔似水,春風拂面,卻不知怎么在四爺面前總愛要強,心里再受用也難說一句軟話。
她很快端了銅盆巾子上來,停在德妃和四爺中間,德妃糾結一番,到底順著這個臺階下了,她脫下護甲,拿起巾子浸濕了,親自伸手為四爺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德妃待他少有這樣親昵的舉動,四爺頗不自在的低頭,擦了兩下后,眼見著這事兒岔過去了,德妃面上也不大自在,便主動把巾子接了過來。
“多謝額娘。”
聽著他客氣疏離的話,德妃心中滋味一時復雜難言,一旁的十四眼神在他們兩個中轉過幾圈,有心要出來為額娘和哥哥解圍。
“四哥這樣急,我看一定是為了某位香草美人。”
見四爺皺起眉頭,十四自覺好心地向他解釋道,“四哥還不知道呢,你屬下的旗人里有年羹堯這樣出風頭的人物,四哥也不想想法子名正言順地扒拉到自己這兒來么,你不下手,八哥九哥可就要動手了。”
“你的書倒是沒有白讀。”四爺挑眉,意味不明地夸他一句。
屈原以香草美人自比,故而后世多有文人臣子以此暗喻,向君王表明心意。十四說的既是真有一位正在選秀的美人,自然也是指這位美人的哥哥,年羹堯。
“萬歲前幾日亦同我提過此事,”德妃凝眉一思,便接過話岔,“只說這姑娘亦是鑲白旗人,問我是否見過那孩子,品貌如何。”
德妃輕覷四爺一眼,繼續悠然開口道,“我搪塞過去了,想來是萬歲不滿意,要你給個準話呢。”
如今選秀尚未開始,德妃自然無從與那年氏見面,康熙明知故問,不過是要透個意思出來罷了。
十四那一雙圍觀哥哥八卦的眼睛又開始滴溜溜地轉,他見四爺神色平靜,并無欣然受之的意思,便調笑著開口道,“四哥顧及什么呢,總不會是啊!”
他話音未落,便被四爺狠狠踩了一腳,鋒利的眼刀也跟著飛來,兩相夾擊之下,再多的話也被他憋回肚子里了。德妃懶得看他們的眉眼官司,十四不說,難道她就不知道了?
不過是男女之間的情意再深,也早晚有回還的一天,老四同她本就不是尋常母子,她何苦去做這個惡人。
“這事兒子知道了,”四爺抿一抿唇,“辛苦額娘為我轉圜,下回汗阿瑪再問,您只說我并無不愿就是。”
德妃細眉一揚,倒不必說早晚,這不就是了么。
京城里的風聞消息向來很快,但在民間能聽到的消息,往往卻都是一些人希望人家聽到的。不知是誰把這事很快傳了出去,眨眼便像柳絮一樣的散開,選秀是下個月的事,可這月里寶月出去交際,便能從邊邊角角里聽到傳言,仿佛這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一般。
四爺如今閉門造車,寶月自然也相應地減少了應酬往來,只是這回推辭不得,才勉強出來一回,誰料以來就是這樣一個大驚喜。寶月撐著笑臉應付完夫人們,上了馬車才松開臉上緊繃的笑,她深吸一口氣,連喝了三盞敗火的茶,這才勉強心平氣和的回到了圓明園里。
從前四爺那樣信誓旦旦地,她便且先聽聽他怎么說,總不至于堂堂雍親王的消息,還不若后宅門子里的婦人之間傳的快些。
“你也聽說了,那很好。”
四爺倒是瀟灑自在,見寶月快步走來,袖子都灌滿了風,還有尚閑心護著阿午去夠池塘邊生嫩的蓮蓬。
寶月聽了他這不疾不徐的話倒是心神一定,她向四爺投去一個狐疑的目光,試探著開口問道,“你是故意的?”
“你能聽到,老八他們自然也該知道了,”四爺一笑,并不否認,“你下回再遇到年羹堯的夫人,可千萬拿出一點親王側妃的款來。”
他放下揪下一支蓮蓬的阿午,一邊牽著他,一邊伸手,“最好逼得他們和老八聯起手來才好。”
寶月將信將疑地把手遞給他,“八爺他們也有意拉攏年羹堯,你就真把年羹堯推到他們那兒去?”
四爺緊握住寶月的手,與她十指相扣,牽著她往房里去,“我不過是要激起老八他們的決心罷了,他們使法子叫汗阿瑪遂了他們的愿也好,不遂也罷,兩個皇子相奪,這等奇貨可居,汗阿瑪便少不得要多考慮一番。”
他氣定神閑地繼續道,“甭管是哪個旗的,到底都是汗阿瑪的奴才,年羹堯要真張狂到投了老八,那往后在汗阿瑪這兒的路也就斷了。”
一個路子斷了的人,別說是二品,就是一品他也犯不著去結交拉攏。
“可你向來是標榜自己無甚野心的。”這豈不是有違他辛苦打造出來的人設?
“我若當真什么都不為所動,毫無此心,汗阿瑪才要擔心了。”
若真有人在康熙面前表現的對財色名利無一心動,康熙可不會覺得這人當真是四大皆空,只會覺得他在圖謀更大的東西罷了。他只需要露出一點意思讓康熙放心,卻不是最進取的,不叫康熙覺得威脅即可,有一點野心,有用,但卻還算聽話。
他們回到房里,嬤嬤帶阿午去洗手,換下在池塘邊弄臟的衣裳,寶月便也坐到鏡子前卸去為了出門穿戴的頭面首飾。
瑪瑙他們打了水來,滴進幾滴花露,為她將緊緊盤起的頭發松開,又用沾濕的梳子將她的頭發一縷一縷順開。寶月緊繃的頭皮可算放松下來,她湊近鏡子細細觀察自己的發際線,總覺得比從前后移了那么一毫米。
“該不會頭發越來越少罷。”她暗自嘀咕道。
“額頭高才是福氣,有什么不好?”
四爺隱含笑意,乍然出聲,瑪瑙他們已經悄無聲息的退下了,眼下捧著她頭發的,不是別人,正是四爺。
寶月驚訝地回過頭來,他在寶月的肩膀上稍稍使力,以防這一大捧墨色的綢緞隨著她的動作從他手中溜走。
“我倒覺得你的頭發也太厚了,難怪夏天你總說熱。”
隨著四爺的動作越來越嫻熟,他活動活動有些僵住的手腕,一嘆氣,不無感嘆道。
“我倒寧可熱些,也不想涼快。”
寶月回想起從前讀書的時候,為了那些晦澀難懂的公式字母掉下的一大把頭發,就萬分慶幸的感嘆道。
她還在沉浸在回憶里時,四爺已將她的頭發理順了,沉水香悄無聲息地將她籠罩,貼緊的身后傳來陣陣熱意。
寶月陷在他的懷中,被他捏住下巴,動彈不得地注視著眼前的鏡子,他們的目光在鏡中避無可避地交匯在一起。四爺的指尖拂過她臉頰漫開的胭脂玉色,在她一個勁兒后縮的羞怯目光中緩緩貼上她的鬢角,含住她那一只紅豆似的赤珠耳環。
秾艷的海棠花霎時爬滿了她的臉頰,并肆意地向下蔓延而去。
他這樣小意溫柔地為她打理頭發,難道不應該得到一些獎賞?
“這樣熱的天氣,”他的指尖挑開錦緞,“真是可憐我的玉娘在外頭奔波。”
回了家里,便也涼快些罷,四爺緊緊將寶月禁錮在懷中,一池春水輕輕抖動起來,兩片柔軟的溫熱碰上她的后頸,帶出一道戰栗。
“冷?”
他明知故問,見寶月不答,偏要愈發過分。
“不,不冷。”
為叫他住口,寶月只好閉緊雙眼,從口中顫抖著泄出破碎的字句。
也許是眼前一片黑暗,倒是聽覺愈發靈敏,除卻恨不得叫寶月連耳朵也閉上的肆意輕笑,甚至還有隔壁阿午玩水的笑鬧聲。寶月一時愈發張皇起來,四爺感受到她的慌張,好整以暇地又啟口,熾熱的呼吸噴灑在她耳邊,“冷嗎?玉娘。”
她委委屈屈地、更深更深地埋入他的懷中。
“好哥哥,我冷。”
第77章
寶月下回再遇到年羹堯的夫人,便特意揚起下巴在她面前晃過一圈,納蘭氏臉頰漲的通紅,偏偏卻又不敢露出什么不恭敬的心思來。
自恃官高便不把旗主放在眼里,本就是他們的不是,四爺或許還有些顧忌,但寶月卻不必非要她們一家好臉色。
納蘭氏心下不免有些惴惴,單單是寶月對他們有些成見便罷了,無非是妹妹的日子將來難過些,可若是這背后亦有雍王的意思,如今萬歲又春秋已高,他們免不了就要好好打算一番將來了,年羹堯這樣年輕,孤臣還能做得幾年呢。
用名聲換來的效果自然立竿見影,幾日后,雍親王府的側福晉性子高傲的消息傳開之余,便是康熙將四川巡撫年羹堯的妹妹賜婚給簡親王雅爾江阿做側福晉的旨意。
雅爾江阿的先祖乃是當年和努爾哈赤一同打天下的弟弟舒爾哈齊,世襲的鐵帽子親王,前些年又被康熙委派了總管宗人府的差事,這樣顯赫的身份,卻也是八爺的擁躉。
雅爾江阿親自去求,康熙便是為了昭彰仁德,以顯示優待宗室子侄的寬厚之心,也絕沒有駁回去的道理。
“倒是可惜。”
康熙輕嘆一口氣,他倒是真想把胤禛與年羹堯湊一湊的,年羹堯雖然驕狂了些,但也的確是個難得的青年才俊。只是既然兩個都沒這意思,他也不必自討沒趣。康熙抻了抻有些僵直的右手,放下朱筆,可沒有奴才挑主子的道理,驕狂太過,就是目中無人了。
在二廢太子這樣的關鍵時候,這樣快就給八爺一黨這樣大的臉面,自然也不是康熙樂見的局面,八賢王就好似那吹而又生的春草,仿佛什么樣的事也無法將他徹底壓彎下去。
乘著這時候康熙被迫抬舉了八爺的那點不情不愿的心思,四爺便抓準機會,有意無意地在康熙面前提起了十公主的婚嫁事宜。
“難為你為她操心,你一向是和十三要好的。”康熙仿佛才想起來自己有個正值嫁齡的女兒,不置可否地夸了一句四爺。
一旁侍奉的魏珠立刻低眉順眼地端著玉壺上前,“王爺,奴才給您添茶。”
“不敢勞動公公。”
四爺明白這是康熙這是趕客的意思了,他連忙辭讓,很識相地告退了。
縱然康熙一時心中不悅,可等他緩過神來,四爺的行為到底是出于兄弟手足之情,十公主的婚嫁事宜可不像與年羹堯聯姻,不會觸動到康熙那根被人覬覦手中權柄的弦。
回了圓明園里說起這事的時候,四爺想起十三便沉沉嘆了口氣,“我如今自身難保,也幫不得十三什么了,十公主的事便由我來周全了,也算是盡我一份心。”
“我使人打通了關節,雖然無法令他們兄妹相見,但為他們帶一二手信來往應當不難。若十公主的婚事萬歲松口了,咱們便私下告知十三,對他而言,若有個好消息來,也許比旁的什么家用物什都要強。”
寶月揉開他的眉頭,輕聲細語地寬慰他。
十三便如同那經雪歷霜的寒梅,只是對他而言,這一個冬天實在太長了。
真正叫這件事塵埃落定的,卻是翻了年后揭開的一件大案子。
人常說瑞雪兆豐年,可若是這雪連綿不絕、終日不歇,這個本就難熬的冬日對百姓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縱然康熙很快下令遭災的山西等地開放倉糧,搭起暖棚,用盡全力賑濟災民,但噶禮發還回來的折子卻叫康熙在朝堂上勃然大怒。
“朕歷年以來減免了多少賦稅,為的就是藏富于民,山西這樣富足的地方,也敢報倉中無糧?爾等空食爵祿,若非遭逢大災,真不知朕何時才能睜開眼睛!朕滿心體恤百姓,未曾想民卒難沐圣恩,竟還要平白遭到你們的盤剝!”
朝臣們在玉陛前顫顫巍巍地跪了一地,一時間只聽到朝珠碰撞的聲響,無一人再敢出聲辯白。
如今再多說也是無益,國庫虧空也并非一日兩日的事了,四爺想將話題轉回真正緊要的賑災上來,卻又不愿那些為庸碌無為的朝臣們解圍,反倒是八爺先聲奪人地寬慰起康熙來。
“仰賴汗阿瑪圣德昭彰,天下萬民咸被圣澤,如今承平日久,自然是明君賢臣,堯舜之治。”他低眉順眼,語氣平和道,“汗阿瑪的德行上感于天,本朝歷年以來幾乎從無大災,正是上天認可的緣故。若說此次,想來也不過是因為去歲廢太子的狂悖行徑叫上蒼動怒,汗阿瑪萬不可為此傷懷,累及圣躬。”
四爺面無表情,在心底冷笑一聲,老八到底是牙尖嘴利,為了給這一幫大臣們施恩,連這樣的話也能說出來。明君賢臣,意思也就是說若手底下都是一幫貪官,康熙這個皇帝也做的不如何了?
再說因為廢太子的行徑才至于天人感應,上蒼震怒,那就更可笑了。事情都快過去一年了,如今才遲遲降災,莫非是什么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規矩么。他是從來不信天人感應這一套的,文景之治、貞觀盛世,哪一個不是三代以下數得到的英明帝王,老天爺亦不曾在降下天災時顧惜他們。
康熙卻被八爺這一番話說的怒氣漸消,見龍顏稍悅,朝臣們的神情也跟著漸漸放松下來。四爺抬了抬眼皮,便適時上奏道,“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從周邊的州縣調撥錢糧,噶禮貪瀆欺瞞之罪,待災情平息,再處以極刑不遲。”
四爺這番話霎時將群臣一懾,他話里的寒意就像面上的神色一樣冰冷無情,在他口中,噶禮的腦袋已然是個寄存物品了。處在康熙盛世,習慣了寬仁之風的朝臣們一時只覺得背脊發涼,才稍稍放松的神情又重新凝滯起來。
康熙雖然也不免覺得四爺行事過于鐵面無情,但朝臣們若能因此緊一緊弦,他倒也的確是滿意的。他知道朝堂上的不正之風由來已久,若單單是這一回雪災便也罷了,康熙想起這些日子收到的西北密報,策妄阿拉布坦停息了幾年,如今也開始蠢蠢欲動了。
“罷了,”想到這兒康熙便無心再議事,他不咸不淡地掃過他們一眼,“一切以民生為要,若噶禮能將功贖罪,朕便饒他一回,如若不然,哼。”
臣僚們噤聲退下后,康熙獨坐在御座上回想起風格迥然不同的四爺和八爺,一個嚴苛,一個寬仁,卻偏偏是兩個極端,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
他抬起自己如今批奏折時甚至會微微顫抖的手,皮膚上印著深深的縱橫。若是年輕的時候,他自然不怕,幾回御駕親征,策馬追敵千里,他不是天性寬仁的文人皇帝,大清的國威是他在馬上一點一點打出來的。
可如今,俗話說萬歲萬歲,然而哪個皇帝又能真正萬歲呢。
給十公主賜婚的旨意很快下來了,配的是一家滿族大姓,家中最高的官職只做到三品,并不算顯貴非常,但那家人和赫舍里氏沾親帶故,是十三福晉兆佳氏能伸手關照到的位置。比起旁的公主,康熙這回可以說是皇恩浩蕩了。
收到四爺和十公主手信的十三喜極而泣,他注視著身旁消瘦的妻子,這一年以來十三消沉不已,兆佳氏懷著身孕陪在他身邊,多少有些吃不消,前幾月里她產下一個男孩,可等到年底的時候,卻并不見康熙賜名。
也許是宗人府并未上報,也許是康熙并不樂意為自己的兒子賜名,十三卻忽然覺得心中一下子放松起來,他撫過那兩張干燥的信紙,忽然道,“就叫弘暾如何?”
兆佳氏疑惑抬頭,他卻笑而不語。
這一輩的孩子們從日,大多是各式各樣的光明之意,暾是溫暖平和的陽光,或許不若其他的字那樣日光熾盛,耀眼燦爛,卻是他這一刻最真心的想法。
惟愿吾兒魯且愚,無災無難到公卿。
宗人府圈出來的吉日正在當年的八月里,譬如招待駙馬和其族人這樣外頭的事雖有四爺當仁不讓,但兆佳氏和十三一同圈在府中,親嫂子如今卻無法來為十公主打理婚事。
寶月在身份上到底也不好作為主事人出面,便特意到十四爺府上請了完顏氏來幫忙,她們一塊兒去宮中為十公主添妝時,卻恰好遇到了九福晉董鄂氏。
“公主養在宜妃娘娘膝下,便也算是我們九爺的親妹子。”
九福晉朝完顏氏和寶月溫和一笑,她使人抬來幾箱珠玉,可稱上是重禮了。宜妃雖然養著十三兩個妹妹,但在宮里也不過是多兩張吃飯的嘴罷了,若說有多么關心,何至于十三為了兩個妹妹事事周全打算,殫精竭慮。
何況九爺的為人大家心里都是知道的,平日里荒誕不經,一毛不拔,又和四爺關系極差,劍拔弩張的,如今竟也有心來關照十公主。
寶月和完顏氏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這是什么意思。
“左不過就是那點意思。”四爺聽了寶月的轉述冷笑一聲,老九向來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如今巴巴的貼上來還能是有什么好事?
“汗阿瑪又提起虧空一事了,在十妹妹的婚事上松口,也是在施恩于我。”四爺從書房里翻出許多年前的賬冊,那些泛黃的紙張上都是他從前的一腔熱血。
“上回也說,可還不是說說便罷了。”
寶月不免有些心疼,想他那年和十三宵衣旰食,恨不能日日睡在戶部衙門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不少譬如九爺那樣的至今還懷恨在心,好容易查清楚了,可卻被康熙兩句話輕輕揭過,白費多少心血。
“這回可不一樣,”四爺輕輕撣去賬簿上頭的薄薄一層灰,他挑了挑眉,“西北那兒策妄阿拉布坦又有異動了,行軍打仗,可不能沒有錢糧。”
第78章
不久后康熙果然就在朝堂上借著發落噶禮一事又提起了國庫賬上的虧空來,以賬上這點銀子,西北若起了戰火,只怕連兩三個月都支應不了。他年輕時三征準噶爾,噶爾丹自盡才過了十幾年,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就敢作亂犯上,難道是以為他年老垂暮,不敢再興戰事嗎?
有前些年的先例在,四爺順理成章地受命接下了這個差事,這回他算是欽差大臣,施施然便攜著圣旨在戶部中堂坐下,倒是叫官吏們紛紛想起前些年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子來。
四爺向來是嚴謹仔細的人,查賬絕不是只要幾沓紙便罷了,入賬和支出的名目都要詳細列出來,還要將各地每年的賬冊分編拍號整理齊全,互相查證,但凡有錯漏之處,他都要一一叫人分說明白,一套賬目上下略無闕處了,他才滿意地放過諸位同僚。
縱然當時叫苦連天,可賬目厘清后,好處卻是實實在在的。即便后來四爺不在戶部當值,再沒有那樣鐵血高壓的環境逼迫他們,但戶部諸人辦差時卻到底覺得便捷清晰不少。如今有這套完備的賬冊打底,只需將這些年新的賬目依照舊法條例整理出來便是。
理帳到底不難,難的是后續該如何催還債款,如今朝堂風氣松懈,總不能指望這些瞞報偷拿者到了還錢的時候便忽然良心大發,主動送還。
有上回的前車之鑒在,眾人也想拖一拖,再觀察觀察康熙的意思,四爺卻沒有這樣好性,康熙給他瞧過西北密報,既然皇上主意已定了,他便也有了底氣,使人從京畿一路開始一個一個的催問,一時還不上的也要當即定下一個章程來。
京官里沾親帶故的最多,亦有不少勛貴后裔,頂不住了的也有去宮里求情討饒的,康熙在這一塊上頭從不吝嗇,雍親王再大,也沒有皇上本人來的大。
康熙自然不能在這樣緊要的關頭拆兒子的臺,卻也遭不住老臣的懇求,索性便即刻收拾行頭往塞外巡幸去了,將一概要事全權托付給了四爺。
御駕一離開京中,各路人馬便開始各顯神通。圓明園前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寶月一日里從上午起便坐在花廳里迎客,都是各家的女眷夫人,換盞茶水,換副面孔又是兩盞茶的功夫這么煎熬過去,直到用晚膳的時間才能歇口氣,沒幾日便只覺得腰上嵌了兩塊木頭,僵的脖子都要抬不起來了。
“好了好了,再來人我一個也不見,左右不過都是說些客套話,何必要白費這些功夫。”
寶月被瑪瑙從睡夢里叫醒,她睜開眼看一眼外頭的天光,絕望地睜開眼睛又立刻死死合上,她一口氣把被褥拉到頭頂,裹在里頭悶悶地說道。
她實在太累了,睡得也沉,甚至連四爺早上是什么時候走的也不知道。再說她本就不愛和人交際來往,如今應付了這么多個,不至于顯得四爺太過于眼高于頂便也夠了,反正松口說不還錢也是不可能的。
“就說我病了,好瑪瑙,且叫我再歇歇。”
她話未說完,便聲音漸低,已然沉沉睡去。
瑪瑙無法,只好替寶月拉下床帳便往外走去,葉嬤嬤這會正候在門口,見只瑪瑙一個出來,便知寶月今日定然是不愿再去同人會面了。
“這是側福晉一點心意,嬤嬤辛苦幾日了,且好好歇息罷。”
瑪瑙塞一個錦繡香囊到葉嬤嬤手中,里頭沉甸甸地放了一把金豆,葉嬤嬤笑得瞇起雙眼道,“本是奴才分內之事,怎敢當側福晉的厚賞。”
“嬤嬤不必客氣,”瑪瑙笑著扶著她往外走去,“這么些年了,嬤嬤豈不知側福晉的性子?”
即便放言說不再見客,卻也并非是真正解脫了,各家的禮擺滿了廳堂,直接退還回去顯然是不合禮數的。寶月還得看著葉嬤嬤領著一幫奴才們清點,做了賬冊后再用價值差不多的東西還回去,若有親戚交情的,還得視情況厚一兩分。
縱然并不需她親自清點整理,只需對著冊子拿個主意,心里有數便可,但這么一天天下來,到底也覺得太累了些。
這日她疲憊地回到九洲清晏的后殿里時,便見阿午正拿著九連環在玩。然而沒兩下就被他輕輕松松解開了,以往四爺閑著的時候每晚都會帶阿午出去逛一圈,回來了再給他說經義,或是帶著他練字。
如今他們兩個都忙,阿午已經自娛自樂地玩了好長一段時間了,寶月不禁有些愧疚起來。
阿午周邊還零零散散放著許多祜滿從杭州帶來的江南小玩意兒,或是四爺門下的人自各地送來的禮,其中有兩只異常漂亮的彩色玻璃小馬,異彩斑斕,栩栩如生,據說是從廣州買來的西洋玩意兒。
寶月忽然眼睛一亮,她笑著對阿午招呼道,“阿午阿午,想不想出去玩?”
阿午聽到寶月的聲音,放下手中的九連環便像個小炮彈似的沖到寶月懷里。他仰頭看向寶月,兩雙頗為相似的眼睛亮晶晶地對個正著。
“額娘終于有空帶我出去了,這些日子阿瑪和額娘都不管我,沒意思極了。”
“那是自然,這些日子事忙,沒能好好陪你,是阿瑪和額娘不好。但額娘馬上就有空了,帶你去莊子上玩,去騎馬,好不好?”
寶月捏捏他白嫩的小臉蛋,壞心眼地看著阿午鼓著圓臉在自己手中掙扎起來,便覺得這些日子的疲勞都一掃而空了。
“阿瑪去不去?”
阿午努力從額娘的魔爪中逃脫出來,一本正經地捧著自己紅彤彤的小臉問道。
“那你怎么說?”
四爺這日忙到了下半夜里才夤夜返還,不意房里還亮著一盞燈,寶月竟還未歇下。洗漱過后才準備躺下歇息,便聽她說了要帶阿午去莊子上騎馬的事。
四爺每日都很晚才回來,早上又很早出去,寶月只有晚上睡著了后才能迷迷糊糊地在夢里察覺一個人鉆進自己被窩里。這日她撐著困意不睡在床上等著他,便是特地為了告知他此事。
“我說你忙大事呢,忙完了就來陪他。”寶月趴在床上撐著下巴朝他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一想到自己能出去玩,四爺卻還得苦哈哈的在衙門里干活,便覺得有些得意。
“也好,我本就想帶他學學騎馬,”四爺卻并不覺得這差事辛苦,儼然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后頭盡是些得罪人的事,你們先躲出去也好,總有那走投無路不講客氣的,省的有昏了頭的沖撞了你。”
“這是怎么了?”寶月一皺眉,他們好幾日沒空好好說會話了,聽他話里的意思仿佛現下的情況并不算樂觀的樣子。
“人多心雜,有些有消息門路的,知道這回是為了軍費,有的也就還上了,”他解開衣裳上頭的兩粒扣子,枕在寶月腿上,心中才終于覺得松快下來,“有的已把這些東西變成了老家的田宅;有的分明沒做過卻被上峰攤派;還有自恃身份,并不給我面子的。”
他沉沉嘆了口氣,嗅著她身上疏淡的槿花香氣,想著想著便不自覺鎖著眉頭睡著了。
一夜安睡無夢,第二日曉光初現的時候,四爺一睜開眼睛,便發現寶月已不在床榻上了。還疑惑難道她這樣早就迫不及待地到莊子里去了?
不一會兒卻聽到外頭傳來她細細絮絮的說話聲,輕輕地,仿佛生怕驚擾了什么一般。
“這一箱子的,是天氣涼了穿的,若入了秋還是如今這個日頭,便從這個箱子里拿衣裳,”軟底繡鞋在外間悄步挪動,“四爺慣常不愛惜身體,一辦起差事來連吃飯也顧不上。旁的也就罷了,唯獨吃食和休息上一定要多注意,原來那病好了才沒兩年,年輕時候不養好底子,往后要恢復只會愈發難。公公到點兒了只管提醒四爺,若四爺不悅,只說是我吩咐的便是。”
寶月正在外間同蘇培盛細細囑咐,說完了衣裳,便帶著蘇培盛走到放披風帽子,還有放提神的香包膏藥的位置上來,走著走著,卻忽然見蘇培盛停下不動了。
她疑惑地隨著蘇培盛低頭的方向看去,便見四爺披著一件外衫靠在屏風上靜靜注視著她,眼中滿含笑意。
蘇培盛很識相的悄聲退下,將地方留給這兩個黏黏糊糊的主子,他一介閹人,不懂什么情愛,但也知道這樣十年如一日的情分屬實是罕見,縱然也有長情的,但一直這樣熱的跟滾著水似的卻不多。
四爺站在原地緩緩張開雙手,寶月便快走兩步,乳燕一般地投入他的懷中,她輕輕嗅著四爺寢衣上染上的沉水香氣,難舍的眷念遲遲地纏繞上她的心頭。
“是不是我太久沒有同你分開了,只是去一趟莊子上,怎么好像這樣為難。”
她忽然覺得自己一點出息也沒有。
“那就不去了,好不好?”四爺的目光溫柔地在寶月臉上舔舐,從眉峰到唇角,每一處都被他細細描摹,“很快就好了,至多一兩個月,等京里安靜下來了,就回來陪我。”
他們身上的氣息難舍難分地融在一起,在尚帶著一點涼意的清晨留下一室氤氳暖香。
弘暉、弘昀和大格格也都一塊跟著上莊子里去,四爺便索性也不回圓明園了,帶上寶月指出來的那些箱籠便待在戶部辦差。
這下更沒了顧忌地發揮他的閻王本色,如今四爺本人待在戶部不出來,家眷病的病,躲的躲,形勢又比上回堅決的多,一些不那么刺的刺頭也就漸漸軟化了。
第79章
如今正是夏秋之交,隨著天氣趨于涼爽,林木也漸漸鍍上一層金黃的色澤,阿午早幾日還會念叨幾句阿瑪什么時候忙完,但很快便撒了歡似的在莊子里跑來跑去,那座秀致幽美的圓明園短暫地被他拋在了腦后。
再加上不必讀書,他每日跟著四爺派來教習馬術的太監學習后便肆意地在草地上打滾,又在叢林間鉆來鉆去,時不時拿些寶月也不認識的花草果實來問她,寶月招架阿午不得,便特意請了原先打理莊子的奴才來問,這才應付了阿午層出不窮的問題。
寶月在莊子上休息了一段日子,便覺得原先的疲乏一掃而空。這日她坐在院子里參天的梧桐樹下乘涼,金風細細柔柔地拂過,翻動兩下手中的書頁,便飲一口莊子上自釀的薔薇露,只覺得好不愜意。
薔薇露名字雖叫露,實則卻是用鮮果和葡萄酒打底的一種低度果酒,口味雖然清甜回甘,寶月卻也不敢憑借自己那沒幾兩的酒量多喝,她連忙拿起一旁的果子堵上自己空閑的嘴巴,一口下去,卻又是眼睛一亮。
“這個好甜,汁水也多,這是什么品種的枇杷?”
莊子里向來到了應季的時候便會送當季的東西到王府和圓明園去,瓜果蔬菜、皮毛家禽,都賴他們供應,以往卻并未見到這個。
“回主子的話,這個乃是金杏枇杷,據說是南邊靠海那兒的品種,尤其易壞,又實在嬌貴,一季下來也結不得幾顆,故而便免了供應,”那管事夫人笑盈盈地同她解釋,又忙不迭地補上幾句吉祥話,“是貴人臨地,這才結出一盤來,奴才不敢不供上來給側福晉用。”
“原是如此,既然只這一盤,便端一半給阿午嘗嘗。”寶月恍然,一個小丫頭很快遞了玻璃盤子上來,瑪瑙分了一小半出來,正要差人送去,寶月卻忽然改了主意,“還是我自己去,也不知道這孩子又到哪里去了,今日竟不曾見過他。”
一行人先到了馬場,又穿過果園,最終找到阿午的時候,他竟然正在太監們的包圍下一本正經地坐在一條清淺的溪邊垂釣。寶月頗為新奇地看他一身行頭,小小的斗笠,小小的垂桿,想來是莊子上的人為阿午趕制的。
“你這是在等一個愿者上鉤?”寶月湊近阿午身邊,看了看底下那道一丈寬的水流,清澈見底,一覽無余,說這是一條水溝也不過分,怎么釣的上魚來呢。
“我也不知道,”阿午鼓了鼓臉,他努力克制自己的無聊,并告訴自己這樣是不對的,“阿瑪說,釣魚是觀察天地,湖水,和魚兒的習性,也是萬頃波中得自由,感受天地間氣,是格物的一部分。還有彈琴、作畫、寫詩,都是這樣。”
“”
寶月一時啞然,四爺在園子里做天下第一閑人的時候,究竟教了孩子們什么。
自從寶月離了圓明園,禮是再也送不進去的,從前雖也只能得到寶月滿口敷衍,毫無實質意思的客套話,卻也總比如今門都進不去的好。眾人無可奈何的打道回府,眼見著四爺無可轉圜的態度,加之康熙默不作聲的支持,紛紛回去清點起家中資產來。
有康熙和四爺上下配合,意思如此堅決,事情再難也慢慢推動了起來,遠在塞外的康熙接到奏報,銀兩已陸陸續續地開始還歸國庫,御駕便在十月底返回了京師。
追款事宜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天氣越來越冷,寶月便也帶著阿午回了圓明園里,秋日待在莊子上是閑情野致,樂趣頗多,但若是入了冬就多少有些不便了。
誰知及近年節的時候,卻忽然捅出來一個大簍子。
有四品的一滿人官員家中實在無銀,可戶部官員只說是奉行旨意,叫他彌補虧空,不肯留情。催逼太過,竟然逼得那人將京師內城的宅子私下售賣,一家老小大在寒冬里只能流落街頭。
這事一發,一時朝野嘩然,雪花一樣的參奏折子紛至沓來,堆滿了康熙的案頭。不知多少人蠢蠢欲動,欲要借此生事,最好叫這催款一事就此消停。四爺倒是四平八穩地照常上朝,當日果然便有人疾言厲色地當眾指責戶部官員瀆職催逼,他卻仍舊不為所動。
“本朝京城內外有律法劃分,嚴禁滿人居于外城,亦不許富商兜賣內城住宅,以免從龍入關的滿人為生計所迫,俱是先祖皇帝一片愛民仁人之意。左是戶部催銀,右是金規鐵律,可見戶部逼迫煎急之甚,尤過于逼人違背祖宗之法。伏惟皇帝陛下至圣至明,御極五十年以來盛世昌平,豈知有人自恃威德,背離君意。以致此人一家流離失所,天子腳下,竟能有如此駭人聽聞之事!”
康熙聽完奏報并不說話,他的目光從八爺臉上一掃而過,這個明為參奏戶部,實則字字句句暗指四爺的官員正是鐵桿的八爺黨,王鴻緒。
“此時若非他一家流離,往后便是萬家遭難,縱一家顯貴,何如萬萬家民卒也。”被暗指自恃威德的四爺八風不動地一拱手,也不辯解戶部追賬的手段是否太過,只平靜反駁王鴻緒一句。
只這一句便能叫反對者啞口無言,他們口口聲聲愛民,眼光卻只能狹隘地看到這么一小批人,為非作歹者眾,真正體恤百姓的卻少。戶部并非為了軍費橫征暴斂,強加賦稅,如今令他們還錢,也是他們挪用庫銀在先,每每上門催賬都是有憑有據,到了八爺黨的口里,倒成了逼得人家破人亡的酷吏了。
四爺見康熙并不說話,便知康熙心中仍然是支持追繳的,只要圣心仍在,他便沒什么可退讓的。
康熙雖然不能在朝堂上公然出聲贊同四爺的話,可他的態度亦很明顯,他對王鴻緒等人的參奏視若無睹,只選擇不痛不癢地下令叫戶部官員放緩腳步,再在京中令擇一便宜宅子給那賣祖宅的官員一家居住,卻并未下令免了那人的欠賬。
退朝后,四爺無視眾星拱月的八爺,獨自一人頭也不回地朝衙門去,卻被從人群里掙脫出來的八爺叫住了腳步。
“四哥,秦亡于酷烈,隋失于暴斂。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仁人愛人,凡在天下者,并不拘泥于官員或者百姓,四哥因小失大,將來只會悔之晚矣。”他朝四爺拱手,四爺甚至能在他臉上看到一派誠懇,“治大國如烹小鮮,文火慢燉為要,何至于如此急切呢?”
“什么是小,什么是大?”四爺反詰道,“我只知道黎民百姓是大,西北戰事是大,八弟若不能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叫策妄阿拉布坦順服大清,從此不再作亂,便想法子要這些尸位素餐的大人們還上銀子,邊境的刀兵可不等人。”
八爺一時默然,就連康熙也無法全然不顧朝臣們的意思,四爺如此一意孤行,豈不是反在為自己招來詬病嗎,再強干的君王也不可能在沒有朝臣支持的情況下有所作為,將朝臣們都得罪了,豈不是孤木難支嗎?
若四爺只甘心做康熙手中的一柄刀也就罷了,分明他也有意奪嫡,真不明白為何他會出此下策。
既然四爺來勢洶洶,并不愿意罷止,八爺自然也有解決的辦法,他自掏腰包補上了那四品官虧空的銀子,又做主為他贖回祖宅,一時朝野上下滿口稱賢,與之相對的,是對四爺和戶部官吏更深的不滿,差事辦的便又阻力重重起來。
聽到消息的四爺久違地開始修習起自己的忍氣功夫,一只紫毫筆被他捏的死緊,重重驚起一潭墨水,“老八慣愛做這樣的事,施以小恩小惠,來換一己令名,豈不知如今圣意所在,汗阿瑪是真寬仁,他卻是假賢德。”
寶月默默離開他的書桌,換了個地方繼續看書,她今天穿的衣裳她很喜歡,可不能沾上墨。
四爺看她一眼,怒氣便也漸漸消弭了,他寫了幾張大字后便徐徐勾起一個冷笑,“他的錢是哪里來的?無非是老九為他聚斂,江南給他上貢,都捐出來供軍費也是應當的。他能給一個還,還能給個個還么,若有這個本事,我倒真是自愧不如。”
如今年節將至,大家面上也不好鬧得太難看了,一部分拖住不還,戶部的官員們也不好太過催促,此事便驟然僵持不下地停在這兒,大家默契地決定等到翻了年后再說。
去宮里拜年便得先回府里,再清晨從府中趕往宮中,明年四月正是大格格的婚期,故而今年寶月特地帶著大格格一塊去宮里,幾個男孩子則是跟在四爺身邊。
大年三十這日,寶月揣著暖爐,呵著氣奮力眨掉眼里的淚水,雖然有太監們清早便起來掃雪,但雪下的大,很快便又厚厚堆了一層。幾人冒著風雪到王府門口時,傘上和腳邊又積起一層雪絨。
今年的年節仿佛格外孤寂,廢太子圈在咸安宮里,十三也圈在府中,寶月下了馬車才久違地見到稱病的福晉,她面上浮著一層厚厚的粉,仿佛精神并不大好的樣子。
四爺和幾個男孩子在最前頭的馬車,他下來后擔心阿午跌在雪里,便將阿午抱在懷中。弘暉在前頭遙遙看來一眼,很快和四爺說了什么,便到中間這輛馬車里來攙著福晉,寶月和大格格的馬車在最后頭,便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弘暉向來是最溫和的性子,”大格格道,“福晉如今困在王府里,再無法朝圓明園伸手,也算是受罰了,弘暉到底是嫡長子,阿瑪亦有為難之處。”
“我本不愿管弘暉的事,只要她再不管阿午的事。”寶月一笑,“你明年就要出嫁啦,何苦再操這么多心?”
“我若是一個人,自然樂得輕松自在了,偏偏我額娘和弘昀卻不是經心的人。”大格格攏了攏披風,很無奈地嘆一口氣。
第80章
永和宮將呼嘯的風雪隔絕在窗外,室內溫暖如春,德妃臉上掛著連弧度也沒有一絲變化的笑容,靜靜坐在上首。她既是這金殿的主人,也仿佛是一件靜止的擺鐘或者裝束。
寶月很難看明白德妃的心思,她一一抱過四爺和十四爺的每一個孩子,可卻連同每個孩子說話的時間也拿捏的相差無幾,她的親昵仿佛是從玉凈瓶里均勻地灑上幾滴甘霖,隨后便施施然坐回了自己的觀音座上。
但同時她卻又極細心地吩咐周嬤嬤將大格格身前的暖爐搬到遠一些的地方去,只因為大格格體弱,再好的炭她聞了也總免不得有些喘不上氣來。
幾人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恰當合宜地開始笑著攀談,寶月坐在福晉身側,實在和她沒什么話說,便同前右方的完顏氏扯起閑話來。
德妃目光從福晉灰敗的面色上拂過,卻仿佛并不在意,她沒有多說什么,神色如常地和眾人閑話那幾句翻來覆去的家常。
十四爺倒是很主動地湊到四爺身邊,正悉悉索索地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悄悄話,他雙眼發亮,對面的四爺卻眉頭緊鎖,德妃一個眼神掃過,十四爺便乍然噤聲,老老實實地做回了德妃身側。
今年卻不知為何,眾人在東西六宮各自的殿中等了許久,乾清宮也沒有擺宴的消息傳來,未有明旨,大家只得繼續干坐殿中。好在大約比往年還遲半個時辰左右,乾清宮便有太監來傳請,前頭的王公大臣們一切如常地在席間流水穿梭,觥籌交錯,默契地忘卻了這一小段插曲。
作為坐的離康熙最近的那一批人,皇子們卻細心地發覺了這平靜表面下的暗潮洶涌,康熙的臉色仿佛有些太差了,縱然幾次舉杯,卻一口酒也沒有喝過。
新年照例輟筆三日后,康熙卻忽然下令再輟朝五日,朝野上下議論紛然,比起青年的時候,如今康熙在政務上雖有懈怠疲倦,但也絕不是荒廢政事之人。
平日若非事情緊要,絕不會下令輟朝,就連十八阿哥過世,在塞外那樣簡陋的環境里,他也不過是輟朝一日便開始照常處理政務。
“皇上感覺如何?”
太醫院判蓄著花白的胡子,顫顫巍巍地跪在乾清宮的龍床前,他不敢抬頭,額角沁出細細密密的汗來,下巴上的汗水幾乎要打濕胡須。
見上頭毫無動靜,院判注視著康熙耷拉在床邊的右手,心知針灸已無效用了,他不敢直言相告,絞盡腦汁地試圖說些慢慢調養的話。
“罷了,你退下罷。”
木炭在火盆里噼啪作響,康熙披著黑色的大裘,清瘦矍鑠的面龐上頓然顯現出一種老態。
大年三十那日,康熙如常批閱著各地年前發來的奏折,卻忽然覺得有些頭痛,這是他多年以來的老毛病了,便也沒有放在心上。誰知不過閉目養神一刻,他卻忽然覺得半邊身子一麻,一種巨大的恐慌涌上他的心頭,他半邊身體仿佛失去了控制,作為身體的主人,他對自己的半身失去了一切感知。
康熙很快冷靜下來,他連忙命魏珠鎖住消息,太醫院判趕到后幾番針灸醫治下,他半邊身體的知覺才慢慢恢復,但右手卻依舊毫無知覺,連抬起來都做不到。
強撐著掩飾右手的異樣辦完宴后,整個太醫院便一直在為康熙的中風之癥忙碌,然而無論是什么樣的方法,這只右手再沒有抬起來過。
康熙如今已是花甲之齡,人常說七十古來稀,窗外銀光四射,大雪傾落而下,康熙灰白交雜的辮子在深色的裘衣上愈發顯得蕭索凋零,他目光空茫茫地落在殿中,白駒在光隙中飛馳而過,他終于慢慢下定了一個決心。
五日以后,康熙仍未恢復正常視朝,只詔令朝中幾位身居高位的親近大臣日常到殿中議政,他并未因中風便懈怠政務,而是換了左手來批折子,字跡與以往也有些差異。
于是自然也有人發現了異樣,事關圣躬,原先只是一些晚上的毛病便也罷了,如今涉及到了中風這樣的病癥,自然也無法瞞過上上下下的人。
自古以來,圣躬不豫,朝臣們頭一個關心的就是安定民心的立儲事宜,一時竟然又有幾個斗膽請立太子的折子,這樣迫不及待給自己找下家的行為更是令康熙怒火中燒,被朝臣頻繁在折子中提及的八爺更是叫康熙不滿。
請立太子和圣躬不豫之事很快蓋過了追繳虧空的風頭,朝野上下人心浮動,為了建儲一事又分幫結派地掐起架來。四爺既是擔心追繳一事,更多的也是關心君父的身體,在其他皇子為了避嫌尚不敢有什么風聲動靜時,他卻主動往乾清宮向康熙請安,延問君父安康。
他一馬當先的殷切卻并未得來康熙的好臉色,康熙不由分說地將他斥罵一頓,指責他一心只顧戶部的差事,卻不知關心年邁的皇父,情緒激動之下竟然將四爺的差事擼了個干凈,只說戶部的事也不必四爺再插手。
四爺原有心再分辯幾句,可看著倚在座上的康熙憔悴的臉色,卻到底還是靜靜磕了個頭便退下了。
“老四家里的女兒是不是就要出嫁了?”
四爺走后不久,康熙便用左手批起折子來,他伏在案上,忽然朝魏珠問道。
“回皇上的話,正是呢,雍親王家中的大格格正是今年四月出嫁。”
“叫宗人府遞個封郡主的折子來罷,食祿加一百戶,”康熙放下朱筆,左手畢竟不是慣用的手,他雖也能以左手寫字,批多了折子卻也覺得手掌中有些抽痛,他忽然不無感嘆道,“難得有個心誠的人啊。”
魏珠垂下眼睛,不敢接康熙的話茬,他不比粱九功自小在康熙身邊侍奉,能揣測康熙的心思,但他的長處也在這里,從不因自恃了解皇帝的心思便自作聰明,摻合到不該摻合的事里去。比起粱九功而言,魏珠顯然更長于明哲保身之道。
“哼,這下連汗阿瑪也不保老四了,似此奸險之人,不必咱們再花心思對付,單論他辦出來的追繳一事,朝中恨他的便足以把他撕碎了!”
自從聽說四爺去給康熙請安被趕出來后,九爺便揚眉吐氣地高興了好一陣,要說這追繳一事,影響最大的便是他了。往常他們手下這些官員在他們的庇護下挪用的庫銀不少流進了他的口袋里,如今要只進不出的九爺再把這錢拿出來是絕無可能的。
“西北的戰事卻到底還在啊。”
八爺就不像九爺那樣樂觀了,康熙也許會因為生病而放緩步伐,但他絕不會忍受一頭豺狼在他身側酣睡,這事一日不了,追繳庫銀的事就不可能停歇。他皺眉思索起來,只是這差事除卻四爺,誰還能如此強硬地推行下去呢。
卻不想康熙居然連放緩步伐也不愿意,他到底還是那個雄心壯志、開疆擴土的帝王,發覺自己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后,康熙便決意要在有生之年平定西北。
康熙三月后便重新開始上朝,第一日就在朝堂上提起這事,他將策妄阿拉布坦作亂的密報遞給張廷玉,命他當眾宣讀,隨后便叫朝臣們推選出征的大將軍人選。
清朝戰事若非御駕親征,便歷來有宗室領兵的慣例,遠到舒爾哈齊、多爾袞、多鐸,近到福全,乃至他前頭幾個皇子,哪怕是與兄弟們相較而言弓馬并不算出挑的四爺也曾上過戰場。
朝臣們不想康熙的意思如此堅決,只以為他是欲用戰事倒逼眾人償還庫銀,便紛紛勸阻起康熙來。
卻不想康熙已然是深思熟慮過的,他平靜道,“國庫虧空一千四百萬兩有余,去歲雍王追繳數目約有三百八十萬兩,國庫尚有盈余,再加上青海四川的庫藏,不過堪堪夠我軍四個月的軍費。”
朝臣們不意康熙這些日子在病中居然還細細盤過戶部的賬冊,然而這卻還不算完,更大的驚雷還在后頭。
康熙微微露出一個令人膽寒的笑來,“張廷玉,制詔,命十四阿哥為大將軍王,率軍三十萬征討西北,”他無視下頭興奮地幾乎要跳起來的十四,目光平靜地在朝中一干人等上掃過,“命八阿哥協理戶部,主持追繳虧空一事。”
八爺緩緩抬頭,目光在四爺身上轉過,得知四爺驟然被擼了差事時的那一絲異樣在這一刻終于明了了。
朝臣間激浪聲起,悉悉索索地交頭接耳起來,八爺和十四爺一個平靜,一個激動地跪下領了旨。康熙很慈愛地叫他們平身,轉頭笑著同十四道,“你自小英武,朕是放心的,只是戰場瞬息萬變,萬不可莽撞行事,”他仿佛一個同自家孩子玩笑的年邁老翁,“你的軍費夠不夠,就全看你八哥啦,得勝還朝那一日,不必謝朕,該多謝你八哥才是。”
十四很聽皇父的話,他立刻眉飛色舞地朝八爺拱手,毫不吝嗇地給他帶上一頂高帽,“弟弟和三十萬軍民身家性命,就都仰賴八哥一人了。”
八爺的目光從一手促成這等局面的康熙身上轉移到十四身上,他重新帶上如沐春風的笑容,只有離他極近的十四才瞧見了他僵硬的嘴角和收緊的拳頭。
“我無甚才德,亦不懂兵法,天下萬民無不被澤汗阿瑪的恩德,也只仰賴汗阿瑪一人,我亦不過其中一凡夫俗子耳。”
十四一笑,也不和他繼續玩這文字游戲,很自來熟地回頭朝殿上的朝臣們拱手,“小子初次帶兵,有什么不當之處,還望大人們往后口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