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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還還在劇情

    “兒臣等死不足惜,還望汗阿瑪息怒。”、“若有礙圣躬,兒子萬死不能了卻。”

    眾位阿哥們也漸漸緩過神來,紛紛磕頭求饒,康熙這才怒氣稍解,只是打量八爺的目光中已然滿是忌憚猜疑,老十出身顯貴,老九和十四的額娘都是妃位,竟也成了老八的擁躉。

    他將那劍重重擲在地上,八爺的余光中還能看到那一抹亮色,劍身上的寒光照映著八爺順從垂下的雙眸,眼中滿是晦澀難明。

    眾人心有余悸地從殿內連滾帶爬地出來,九爺無視他親哥哥五爺的呼喊,和十爺一同圍在八爺身邊噓寒問暖,十四沒和他們多說,訕訕到了四爺身旁。

    “你腦子是壞了還是怎么?不延醫問藥,到御前發瘋?”見他過來,不等十四出聲,四爺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質問。

    “我瞧著十四仿佛是被拉下去的,倒也不能怪他。”四爺在前頭不曾瞧見,十三的位置則正是在十四身側,他看的明白,好心替十四向四爺解釋了一句。

    “我是真沒反應過來,九哥一把就給我拉下去了”十四摸了摸腦袋,很小聲地辯解。

    “御前奏對,在你這兒倒仿若兒戲一般,”四爺眉頭緊鎖,依舊不肯給他一個好臉色,“我不管你了,這事傳開了,你自去和娘娘解釋罷。”

    四爺說完轉身便走,十三左右看倆一眼,輕嘆了一口氣,朝十四點了點頭就跟著四爺離開了。四哥這個人最是嘴硬心軟的,行動上再是回護,口上也難給十四一句好話,十四若不懂他,受不得他的冷言冷語,難保不會和他漸行漸遠。

    “你看他那個樣子,哪把你當弟弟,對十三的口氣都比對你好。”九爺他們看在眼里,見四爺和十三走了,便立馬上前來,拍著十四的肩膀說道。

    十四不悅地拂掉他的手,“你剛剛扯我做什么呢,九哥,豈有你這樣的!”

    “這可是你的不對了,十四,咱們兄弟之間,豈有看著八哥蒙冤坐視不理的。”九爺笑瞇瞇地,卻無端讓人覺得帶著幾分陰險,“如今二哥被廢了,十三也吃了掛落,四哥還執迷不悟呢,你若不想想怎么掙一個好前程,德妃娘娘往后還能靠誰呢?”

    “就是啊十四,你可不能只愿意同甘,不愿意共苦啊。”見十四神情猶豫,十爺也上前來跟著應和。

    待他們兩個的話都說完了,八爺這才和煦地笑著對他道,“方才多謝你,八哥記得你這份情。”

    “這也是應該的,”十四腦筋轉的快,他欣然改了副面孔,朝八爺拱了拱手,“只是額娘那兒我少不得去解釋一二,弟弟先告辭了。”

    他們只當這一出強買強賣的戲碼成了,目送著十四遠去。

    這事并未就此得了,康熙口中的謀害胤礽絕非空穴來風,他命人鎖拿了當日直王口中的術士張明德,并派新任九門提督的親信托合齊審理此案。

    得知此人不但稱八爺大貴,甚至和直王合謀行刺胤礽,康熙立刻下令將張明德凌遲處死,并以知情不報的罪名將八爺的貝勒革了,內務府的差事自然也沒了,只叫他做個閑散宗室。

    饒是如此,康熙仍然沒有放過八爺,甚至以八爺受制于八福晉,以至于至今膝下無子的理由將他宣入宮中一番責罵。

    實則這時八爺膝下已有府中妾室所出的弘旺,這倒不是康熙看重嫡子,不過是他要找一個理由懲治八爺罷了。

    皇帝無子,便會導致世系旁落,多少朝代衰落由此而始。何況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若連家都理不好,豈有讓他治天下的道理。

    細雨跳珠,陰云裹挾著驟風,庭中葳蕤的草木仿佛也感受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

    “直王是主謀,尚還未得懲處,八爺的確也算得上冤枉了。”寶月嘆了口氣,從前不過是史書上寥寥一行字,如今親眼經歷了,才知道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可怕。

    “因為如今汗阿瑪忌憚老八,已然更甚于直王了。”四爺看的明白,他打開窗戶,任由細絲般的雨水落到幾上。

    他想起門人來報三爺這幾日不同尋常的動作,“咱們且等著罷,這事還不得了結呢。”

    黑云壓城,風雨如晦,氣息如此沉悶,對有些人來說,或許還不如讓雷霆爽快地劈下來的好。

    “是我誤了八爺。”

    在一墻之隔的八爺府中,八福晉澀澀地吐出一句話來,她伏在床上,一滴淚水沿著鬢角隱入發中,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在子嗣上頭,她是妒忌,可她從不曾攔著八爺去妾室那里,也從不曾對府上任何一個女子下手過,可若是說出去,誰信呢?

    何況若要讓八爺到外頭去讓人說嘴,她寧愿是自己擔著這個名。

    “這事如何能怪你,原是我沒有子嗣緣分,你是什么樣的人,我是最知道的。”八爺輕嘆一口氣,仍舊是如沐春風般地勸慰著她。

    得了他這一句話,八福晉便覺得什么也都值了,她撲到八爺懷中,終于哀哀戚戚地放聲哭泣起來。

    “我并不害怕,”八爺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八福晉的頭發,眼中并無消沉之意,反而滿是從不在外人面前顯露的野心,“太子也曾是這樣的,他是天之驕子,熬不過去,我卻不然。這么多年了,我還有什么不能忍的。”

    八爺微微一笑,遞給八福晉一塊帕子,她這才不哭了。

    “可恨直王說了那樣的話,平白連累了爺!”八福晉揪著拍子咬牙切齒,只恨直王不在她眼前,恨不能撕下他一塊肉來。

    有賴他那一句話,八爺瞬間變成了諸皇子里頭一個豎在皇上跟前的靶子。

    “我想要他手下的人,是要付出代價的,”八爺一貫會調節情緒,他并不是四爺那樣萬事都記在心里的性子,“若非他這話,有他這個巴圖魯在前,他們豈會屈就于我。”

    他并不去猜直王到底是有心無心,有許多事,倒不如就這樣含混的過了,大家臉上都好看。

    “爺一向寬厚待人,與太子一黨的苛刻盤剝如云泥之別,豈能說是屈就,能為八爺辦事,該是他們三生有幸才是。”八福晉冷笑著搖頭,她可不贊同他的話。

    聽了八福晉這話,他嘴角綻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仿若春風拂檻,“好沒道理的話,想來是吾妻偏私于我的緣故。”

    果然沒過幾日,就在太子回咸安宮居住后,康熙便頻頻親往看望,甚至在臣子們的請安折子上說自從見過了太子,他心中的郁氣便疏散許多,圣躬也漸安了。

    康熙遞下來的臺階,朝中支持八爺的臣子們想不想踩不知道,但從來口舌不慎靈敏的三爺卻頭一個踩了上去。

    幾位皇子匆匆被叫到暢春園中的時候,三爺站在康熙身邊,康熙的面色極其陰沉,直王被兩個侍衛壓在地上,他旁邊擺著十多件奇形怪狀的巫蠱之物,八字、符咒、帶著針的小人等等,不甚枚舉。

    四爺匆匆掃過一眼,不敢多看,立即跪下向康熙請安。

    “請汗阿瑪圣躬安。”

    “朕如何得安!”康熙指著那一堆東西,幾乎是咆哮著喊道,“朕尚還活著,買兇殺人,魘鎮太子,還有什么是你們不敢做的!”

    很快,親近的大臣們也都被紛紛喊來御前,康熙忽然卸了力氣,他頹唐的坐下,幾乎要倚靠三爺的攙扶才能坐穩。

    “日后朕躬考終,也不過是被你們隨意置于乾清宮內,便各自束甲相爭去了。”

    他老淚縱橫,雙手顫抖,不停地向上天與先祖哭訴著自己德行菲薄,以至于縱容他的兒子們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皇子們絕不敢擔這樣的罪名,立刻磕頭向他請罪,四爺看了八爺一眼,卻見他平靜低頭,并不曾撩起眼皮往直王那兒看去一眼,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

    大臣們見康熙這樣堅決的態度,怎敢為直王求情,也紛紛依康熙的心思出言請求懲治直王。

    在朝中要員們的反復懇求下,康熙順理成章地奪去他的爵位,命人將他圈在府中,他甚至等不及徹查這事的經過,早在大阿哥在塞外說出欲誅胤礽的話時,康熙已永遠在心中堵上了他的路。

    直到大阿哥被圈在府中已有月余,這件案子水落石出后,寶月才從四爺口中得知了這件事的緣由。

    大阿哥對太子實在是恨意滔天,一邊組織張明德刺殺,一邊還能在毓慶宮埋小人,被他請來魘鎮太子的蒙古喇嘛身邊有個侍候的人得知真相后嚇破了膽,正欲坦白自首時,卻被大阿哥派人滅了口。

    樁樁件件,實在令康熙日夜不得安寢,今日大阿哥可以為了太子之位無所不用其極,焉知這些手段明日不會為了皇位用到自己這個君父身上來?有在毓慶宮埋東西的路子,哪日將東西放到乾清宮來,也不過是指日可待而已。

    此事一出,大阿哥的生母惠妃便上奏,說大阿哥忤逆不孝,請康熙賜死大阿哥,以正視聽。

    “惠妃娘娘這是以退為進?”寶月問道。

    “也是棄車保帥,”四爺的目光一邊追隨著阿午在庭院里跑來跑去,一邊答道,“孝懿皇后走后,老八便養在惠妃膝下,從此便是為了大哥有個好下場,惠妃娘娘也會盡全族之力推老八上去的。”

    寶月被他話里的深意一驚,“你是說,這里頭還有八爺的手筆?”

    “不過是袖手旁觀,最后再推一把罷了,”四爺一手抱起跑回來的阿午,一邊牽著寶月吃飯去,“我聽聞大哥曾向汗阿瑪上奏,欲誅二哥,保奏老八做太子。”

    這夜歇下的時候,寶月卻聽他在昏暗的帳子里嘆了口氣,“我雖未推二哥一把,卻也是袖手旁觀,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哥哥心軟了?”寶月的目光在暗夜里描摹他的眉目,握住他的手笑道,“太子從前并不曾聽你的勸,何必要把他的過失攬到自己身上來。古今天下的兄弟父子之間,為了爭這個,哪有不血流成河的,君王只要對得起天下百姓就好。”

    他緊緊回握住她的手,沉默良久,就在寶月幾乎要睡過去的時候,他堅定沉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我并非忠孝仁義之輩,可若有朝一日天下萬民會看清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第52章 還還還在劇情

    “二阿哥被大阿哥用魘鎮之術所害,以至于狂疾大發,做出失當的事來。朕問他當日情形,他竟全然不知,可見那日所為,并非出自本心矣。”

    這日上朝時,康熙與群臣商議完黃河河道相關的事后,突然話題一拐感嘆道。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曾提起二阿哥的事情來啊。馬齊心知他們這位皇上的路數,他面不改色地稱贊道,“萬歲仁慈,是萬民之福。”

    這下大家也回過神來了,八爺一黨的官員們紛紛開始稱贊皇上圣明,但康熙提起這事顯然不是為了這幾句馬屁,他幾乎是明示一般,點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太子黨小官出來說話。

    那人在康熙的逼視下戰戰兢兢地張口,“二阿哥頑疾已愈,為系萬國之心,臣請奏復立二阿哥為太子。”

    眾人只疑心這是串通好的,八爺黨并不樂見這等場面,性情剛烈的王鴻緒出列指著那小官便罵,“你也是朝廷命官,何以言此不當之言,廢立太子豈容兒戲!萬歲已告天地祖宗,你是要陷吾君于背惠嗎?”

    見王鴻緒如此疾言厲色,那人惶惶低頭,支吾不語。旁人驚疑地看著王鴻緒近乎無禮地跳出來指責這人,悄悄往御座窺去,果然見康熙一臉不悅。

    這酸儒是在指桑罵槐呢,康熙冷冷瞥視王鴻緒一眼,他擺了擺手,對那跪著的小官道,“你退下罷。”

    見康熙并未采納那人的建議,王鴻緒這才喏喏請罪,康熙懶得搭理他,并無甚表示,只讓他站回去。

    眾人滿心以為這檔子事要過去了,卻不想那個小官不敢,自然另有一人挺身而出。

    時任左副都御史的勞之辯上奏道,“自去歲事來已有數月,太子疾戾已平,久系群心。萬歲以仁孝治平天下,四海一心,然前星缺位,豈不遺憾?望萬歲乾斷速行,重正東宮。”

    左副都御史是監察官,自明一代來,都察院向來不干預朝中事,遑論廢立太子。這勞之辯今年七十有一,本就到了乞休的年紀,是誰示意他來說這樣的話,已是昭然若揭。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地沉默不語,果然見康熙表面大發雷霆,斥責他含奸詭之心,命奪去他的官職,逮赴刑部杖四十下。

    待御前侍衛來拿人了,上座的皇上卻忽然出聲道,“此人年歲已長,杖責便免了,只逐回原籍去罷。”

    “既然朝中大臣都關心此事,其他人也說說自己的看法。”

    康熙的目的終于是拋磚引玉,圖窮匕見,只是原先的太子黨人竟然出乎康熙意料的,沒有一個敢上前直言,也不知是被前兩個嚇破了膽,還是已經紛紛倒戈。

    八爺一黨也并不愿意配合他演這三讓三辭的戲碼,老神在在的只做充耳不聞。

    “那便明日再議此事,太子是國本,天下非朕一家之天下。于諸阿哥之中,眾議誰屬,朕即從之。”

    見朝野沉默許久,無人應答,康熙料想臣僚們已洞悉圣意,便留下這話來宣布退朝。

    前頭站著的幾位皇子們不少都振奮不已,就連平日跟在八爺身后的九爺也露出一副蠢蠢欲動的神色來,只是誰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在朝堂上犯康熙的忌諱,去聯絡朝臣。

    四爺無心和他們多說,頭一個便走了,十四匆匆追了上來,死纏爛打地上了他的馬車,小聲道,“四哥,你不做些打算么?”

    “你何曾見主子聽奴才的意思辦事?”四爺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他一眼,“你園子到了,還不下去。”

    十四偏不挪動,到了圓明園后,一路跟著他到了書房里,“也不能這么說,咱們滿洲八王議政是自古有之,何況汗阿瑪豈會置民心于不顧?”

    “民心?這些朝堂上的大人們算什么民心,順汗阿瑪的意才是民心,不順,就是悖逆。”

    四爺語氣淡淡,縱然老八形勢再好,也不可能在康熙有心復立太子的情況下上位,不過是做無益之功。

    十四挑眉,嘴角勾起一個笑來,眼中滿是得意,“四哥今天可算給我說了句實話。”

    “我只警告你,槍打出頭鳥,少再像那天一樣被你的好兄弟拖下水去。”四爺只做沒聽見他話里的試探,話語間頗帶警告。

    “我哪能不知道,反正如今在汗阿瑪心里我也是八哥那頭的了,倒不如就跟著他們,小爺可不是白被人擺一道的。”

    十四眼珠子一轉,心中活泛起來,八哥是賢,可他也不差啊,如今連五哥在摔跤弓馬上也比不過他了。

    “你自己心中有數就好,既然如此,往后就少來找我。”四爺滿不在乎地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該做的他也做了,該說的他也說了,往后娘娘不要怨他就是。

    “放心吧!”十四露出一個意氣風發的笑來,像一匹生機勃勃地玉驄馬,“我知道四哥的意思,四哥且看我的本事就是。”

    他回頭又給了四爺一個心照不宣地眼神,便起身離去了。

    待十四剛上馬要回自己的園子里去,他身邊的太監就湊上來低語稟報,“九爺說請爺出來了就去八爺的承澤園那兒。”

    十四聽了一聲冷笑,這是擔心自己有貳心呢,他掉頭揚鞭,“你跟在后頭,我先去八哥那兒,未免他們等的急了。”

    承澤園中,九爺正和八爺商討著今日的事,十四掛著笑進來,仿佛很親熱地拍了怕九爺的肩膀,“九哥可真是耳聰目明。”

    九爺只當沒聽到他話里的諷刺,“咱們這兒的大事你不管,倒有空去找四哥。”

    “哪兒能呢!”十四灌下一盞茶,他仍然笑瞇瞇地,“我也是為了八哥啊,只可惜四哥說我一頓就把我趕出來了。”

    “你四哥向來是個縮頭烏龜,誰知道他在想什么。”九爺從鼻子里哼一口氣,他尚還記著當年的仇。

    十四聽了也不生氣,和他們商量了幾句明日舉薦太子的事,又很快樂且從心地說了好幾句四爺的壞話,九爺也覺得他說的情真意切,贊同不已。

    直到天色漸晚,他才借口府里有事先走了。

    “不知究竟是四哥防著十四,還是十四防著咱們。”八爺徐徐開口,雙眸沉沉,“四哥今日是看出來汗阿瑪心思的,明日必是要保舉太子了。”

    “他也未免太謹慎了,難道是咱們想錯了,四哥果真沒有爭位的意思?”

    十爺實在摸不著頭腦,太子被廢的時候四爺是頭一個沖出去的,如今到了舉薦太子的時候,倒是立刻縮回去了。連三哥下了朝后,園子后門都是來來往往的馬車呢。

    八爺搖頭,靜靜注視著盈滿茶湯的茶杯,眼中難得燃起暗光,如今他們就如同這一杯茶,只差最后一滴,便要溢出來,此后如何,或許明日便能了結了。

    “四哥絕非甘為人下者,他想順水推舟,靜待良機。只是,人這一輩子哪有這么多機會,若不去爭,不去搶,不過是流年虛度,白費光陰罷了。”

    眾人拾柴火焰高,如今他再想抽身已是難了,這些對著他滿口稱賢的朝臣們沒了他,也還會有下一個九賢王、十賢王,可他只有這一次機會而已。縱然是毒餌,如今也由不得他不咬了。

    “咱們何必怕他們!今日朝會上除了那兩個不知被誰指使來打樣的,豈有一人站出來選二哥,可見人心向背,二哥失道。何況汗阿瑪今日金口玉言,明日結果一出,還能反悔耍賴不成?”

    九爺將茶杯一摔,明日事關緊要,不能喝酒,他便以茶代酒,如同梁山泊盟誓一般。

    十爺也跟著摔了個杯子,八爺沒有跟著他們發出這樣的動靜,卻穩穩地將茶杯倒扣在桌面上。

    他們幾乎徹夜未眠,野心與惶恐一并滋生,終于睜著眼睛等到了天亮。

    四爺倒是睡的很好,一大早便神清氣爽地起來上朝去了,寶月被他鬧醒,見他眼里帶著分明的笑意,昨日晚上起這人便異常高興,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你是不是在背后做了什么壞事呢?”

    四爺聽了這話,連忙收斂起臉上的笑容,這可不能被外人看出來了,“很明顯?”

    “你笑的像阿午在我手上搶走了碧璽珠子一樣得意。”寶月閉上眼睛團著被子滾了兩下,四爺去上朝了她就可以一個人睡一張床了。

    古人講究藏風聚氣,床都沒有很寬的,她有時候真的很奇怪,四爺晚上抱著她不會手臂僵硬嗎,她這個被抱著的都覺得伸展不開。

    他偏不肯放困意朦朧的寶月入睡,很壞地把她強行從溫暖的被窩里拎起來,捧著她的臉道,“豈有阿瑪像兒子的,再仔細瞧瞧——不許睡,你看我現在神色如何?”

    打發不了他看來是沒法安靜了,寶月很艱難地撐開眼皮看他一眼,摸摸他的腦袋,好不敷衍地道,“嗯嗯,四爺深藏不露,岳峙淵渟。”

    四爺被她哄阿午一樣的口氣弄得惱羞不已,只是到了時辰,已由不得他多說了。他在她臉上啃了一口,“今日或許不會很順利,待我回來,或許會晚些,便都告訴你。”

    寶月乖乖在他臉側輕蹭兩下,知道會有大事發生了,“那便祝哥哥一舉凌鴻鵠,我等著好消息來。”

    第53章 劇情+1

    如今已是二月,柳葉初黃,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眾人攜著寒氣走入暢春園的大殿中,有屏息凝神者,有竊竊私語者,無不掛心于今日的大事。

    第一次將襁褓中的胤礽立為太子乃是康熙皇帝乾綱獨斷,這一次萬歲卻宣布由朝臣王公們舉賢,漢臣們且不說,滿洲大臣們倒是無比滿意的。

    他們滿族從無生前立嗣的先例,由各個部落的首領來推舉天下共主才是道理,如今沒有部落,自然就該按祖宗成法,將八王議政推舉的人選立為新太子。

    朝會結束后,康熙命在座的人將推舉的人選條陳上奏,在座四十幾人,非皇室宗親便是朝廷要員,推舉的結果卻近乎完全一致,除卻少數幾個提起胤礽胤祉的,其他的都是八爺。

    這結果一由粱九功公布出來,眾人嘩然,八爺感到一陣眩暈,電光火石之間,已來不及想為什么會這樣,他抬頭往御座上看去,清晰地見到了康熙眼中森森的寒意。

    忌憚、提防、警惕和厭惡。

    “胤禩處事不當,有罪在身,”康熙捏緊龍椅上的扶手,只覺得手心扎撓不已,他掃過八爺一眼,面上平靜無波,“且其母出身辛者庫,實在微賤,不堪托付社稷。”

    眾人心驚不已,目光暗暗朝八爺那看去,四爺也垂下眼睫,悄悄攥緊雙手,老八便罷了,良嬪娘娘好歹也伺候汗阿瑪多年

    “我”八爺腳下一軟,一個踉蹌便跌坐在地上,腦海中閃過額娘那張平靜溫和的面孔,他雙唇微顫,向來如同融在他臉上的溫和面具也在這一刻被撕碎了。

    他額娘早失恩眷,只他一個孩子,縱然多年未曾受封,也從不怨懟。面對孝懿皇后和惠妃都極盡順從,從前寒暑無間地去請安伺候,無非就是為了他小時候能在養母那過上好日子。

    他竭盡所能地辦好差事,和朝野上下打好交道,這才入了汗阿瑪的眼,眼看著額娘在他的庇護下受封嬪位,才過了幾年風光日子。如今就因為自己,卻要遭受自己的丈夫這樣毫無情面的責罵,她若聽到了這話,該多么傷心啊。

    真的是因為自己嗎,八爺忽地抬頭直視天顏,在這一刻,他眼中失去了往常對君父的尊敬。

    康熙只漠然地掃了癱軟在地的八爺一眼,不等群臣做出反應,便立刻道,“昨日太皇太后托夢,顏色不樂,默然遠坐,仁孝皇后亦常入夢來,朕無顏以對太皇太后、皇后。太子今疾已愈,已然大好,自小才學能力又在兄弟間拔群出眾,便復其皇太子位,擇日敬告天地。”

    “此朕家事也,卿等毋復言。”

    群臣沸騰不已,康熙卻對他們的異議視若罔聞,丟下這話便宣布退朝。

    驚雷接二連三地落下,九爺簡直傻了眼,他愣愣地扶起八爺。至于嗎,若汗阿瑪已打定主意要復立二哥,何必要拿到朝堂上來說,眾人傻瓜一樣推舉了半天,十之八九都是八哥,結果卻抵不過汗阿瑪一句托夢?這、這也太耍賴了。

    四爺和十三爺面面相覷,臉上也是異彩紛呈,縱然他們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但這個過程簡直有如脫韁野馬。

    四爺攜著十三轉身欲走,他回頭朝神色怔怔地八爺那兒看去,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什么,卻終究還是不見了。

    十四眼神驚疑地在四爺和八爺之中掃過,一時不知今日這樣多的事,究竟有沒有他們在其中做了什么手筆,無論如何,至少在面上,八爺今日是跌的極重。

    早上寶月被四爺的話弄得清醒異常,已無心再睡,很快便起身了,她在家里等的心慌,縱然四爺出去時一臉得意,她也被他那句不會很順利嚇到了。

    細細想來,如今很多事情大約還是按照史書上既定的路線在走,可她對這些故事大多來自各種戲說,何況那短短幾行字里,誰又知道真相是什么呢?以四爺的能力,自然足以堪當大位,可大約是因愛生憂,見他果然回來的遲了,寶月便不免憂心不已。

    大約到了晌午,待四爺和十三聯袂而來時,寶月才終于松了口氣,她連忙命人擺飯,三人匆匆吃過,寶月見四爺和十三爺神色并不好看,便將先前在飯桌上壓抑著的憂慮合盤脫出。

    “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差錯?”她忍不住牽住了四爺的衣角。

    四爺和十三爺對視一眼,將原先凝重的神色放松下來,他在桌底握住寶月的手安撫她道,“沒有,很順利,汗阿瑪復立了二哥做太子。”

    “這便好,”見他神色并非矯飾,她這才放下心來,“你早上說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事?”

    “昨日,我和十三聯絡了能在今日朝會上說得上話的太子黨人,要他們也跟著保舉老八。”他倚在椅子上輕輕一笑。

    八爺素有賢名,在朝野中的確勢大,夠格參與這事的朝臣他的人占了十之五六還好,若要到今日這等十之八九都是他那一邊的地步,卻是難。

    四爺倒也沒有神機妙算到了能算到康熙見此情形居然直接反口,直接力排眾議復立太子的地步,原本只是有人收到了馬齊李光地等八爺黨人的示意,要求他們在今日保舉八爺。

    那人平日雖兩邊的人都不是,卻有心要賣他們一個好,畢竟康熙口上稱聽從眾議,但這些日子來每每在朝堂上提起太子便感嘆惋惜也不是假的,自然有不愿意搏富貴的人謹慎些。

    四爺聽了這事,便索性與十三爺合計令原本打算舉薦太子的人舉薦八爺,以康熙的疑心,是絕無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再立八爺的。在他們的設想中,或許是拖,或許是斥責。

    然而大約是先有太子、直王,如今又是八爺,正值壯年的兒子們接二連三地暴露野心,露出獠牙,終于令這個年邁的皇帝如同一只被敵人入侵領地猛虎一般震怒咆哮起來。

    比起去年太子在帳外欲行不軌,此次卻是康熙自以為玩弄朝堂于鼓掌之中,卻在執政臨近五十年的時候發現群臣并不受自己掌控,他心中的驚怒懼怕可想而知。

    “果真是天家無情”寶月聽了不免感嘆,太子的克母,八爺的卑賤,都是康熙對自己兒子們賜下的利劍,在人性最柔軟的地方戳出一個血淋淋的洞來。

    作為天家的一員,四爺欣然笑納這話,“如今倒真是一語成讖,咱們兄弟之間的確是爭的頭破血流。”

    “若是萬歲察覺呢?事發時萬歲怒火難遏,可回過神來,也會覺得事有蹊蹺罷。”寶月思索道,四爺這計可稱得上是陽謀了,一招攻心,卻并不算多么高明,尤其是在康熙這樣的皇帝看來。

    十三一笑,遙遙朝寶月舉杯道,“這個小四嫂只管放心,那些人多數的確收到了馬齊和李光地的示意,咱們也并非是空穴來風。”

    四爺悠悠撥弄著佛珠,在他釜底抽薪前,那一鍋湯已早早沸騰了,“結黨的人一多,害群之馬也會越多,老八寬容待人,根本無力轄制手下的人,若他做了太子,早晚要回到八王議政的時候。在汗阿瑪看來,老八就是在用他的天下去喂飽這些豺狼,不過是用公家的銀子邀買人心罷了。”

    “寬仁也并非都是錯,到底還是風氣的原因,”十三在太子黨中浸淫數年,對此感悟頗深,“從前太子對官員極為苛刻,稍有不怠便橫加斥責,可即便如此,不法者依舊甚多。”

    如今一大批太子黨流入八爺手下也是這個原因,一個寬容的主子,顯然是比驕橫的要好。朝中不是沒有清流,只是如今結黨成風,大多也只能各掃門前雪,保住自己罷了。

    “苛政的目的不應當是苛,而是政,要以法度約束人,而非是道德品行。”

    十三不免有些訝然,四爺的說法顯然是與如今推崇儒家學說的社會主流大相徑庭,也與康熙的仁治相背,可一想他往日的作風,卻又好像并不難理解。

    四爺很快扯開了這個話題,這些事來日方長,他自己也不過是稍有頭緒罷了,再如何想也不過是紙上談兵。

    “三哥年長,老八又有賢名,即便汗阿瑪是真心實意要依照大臣們的推舉,也是輪不到我的,倒不如就讓二哥做這個太子。”

    “那咱們”十三神色猶豫,那畢竟是太子啊。

    “且靜觀其變罷。”四爺嘆了口氣,對付八爺他們,他心里是毫無負擔的,但若是太子,到底有這么多年的情誼在,他一時也下不了手。

    “我倒是覺得,太子究竟想不想做太子都不一定呢,”寶月見他們兩個神色沉郁,她不禁掩袖輕笑道,“這些年他吃的苦頭你們都看在眼里,如今又蒙冤被廢,乍然之間大起大落,以太子的心性,還真不知日后會如何。”

    他們兩個想當然地覺得君父不可違背,康熙要做君臣他們就做君臣,康熙要論父子,他們就要湊上去做一對圣父圣子。

    可人心哪里是這樣輕易改變的東西,好像一句魘鎮便能將前事盡掃,要她說,以太子的高傲習氣,這不過是康熙的一廂情愿罷了。

    他們兩個一愣,四爺啞然失笑,眼底柔光漫開,叫一旁的十三看了只覺得后槽牙隱隱發酸,他不忍直視地別過臉去,便聽到四爺比方才柔和了不知道多少個度的聲音響起。

    “我府上怎么有個這樣聰明毒辣的,是打哪兒來的?”

    寶月不禁夸,她以袖掩面,耳廓飛霞,只露出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瞪他,十三爺還在這,豈有這樣不知羞的。

    “咱們不是在議正事么,方才說到哪兒了。”

    十三爺終于忍不住了,他輕咳兩聲,很識相地垂著腦袋起身告退,“時候也不早了,弟弟就先告辭了。”

    第54章

    既然復立胤礽做了太子,從前康熙的指責便都不作數了,康熙反復地同群臣申明從前太子的罪行大多是大阿哥的誣告。

    即便是凌普這等板上釘釘的罪臣,康熙也找到了借口為太子開脫,只為洗刷太子的惡名,被圈禁在家里的大阿哥真是有冤無處訴。

    今年的萬壽節辦的十分隆重盛大,太子很高調地陪侍在康熙身側,各樣菜品如同流水一樣地從御案上賞到太子桌上,為了體現父子間毫無隔閡,太子時隔多年又出現在了康熙身邊聽政。

    只是破鏡難圓,這對父子間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只能從太子的行為中窺見一二。

    太子復立,群臣自然要有所表示,江南的曹家便送來了一批新的瓷器。若是往常,太子自然是笑納了,無論東西來自哪里,到他手上了豈有送回去的道理,難道他還受不起?

    不知是出于什么樣的想法,太子卻特意同康熙稟報了此事。也許旁人只以為他是謹小慎微,被廢黜后被嚇破了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非但不害怕,心中反而充滿了奇異的激動。

    汗阿瑪,你瞧,就算是你以為最忠心的奴才,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想在儲位之爭里插一腳。

    “叫他收下便是。”康熙筆下一停,筆尖在奏折上凝下一個紅點,鮮亮地刺眼。

    長久以來他試圖粉飾的太平景象仿佛終于顯露出殘酷的真相來,他忽然發現他批奏折點起的蠟燭不知什么時候起已經越來越多了,可饒是如此,他眼前依舊又顯現出了飄渺的重影。

    “粱九功,再點幾根蠟燭來,”康熙仿佛很平靜地吩咐道,面上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朕老啦,看不清了。”

    朝臣保舉老八,真是因為他賢嗎?是因為自己老了,所以他們也開始覓下一個主人了。

    “這些日子天陰,奴才們侍候的不周到,萬歲爺還有萬萬年之長呢,怎么會老?”粱九功笑著端上兩盞新的燭臺。

    康熙幾乎要相信了,但堂下其他雙股戰戰的太監們很快讓他從粱九功的奉承話里清醒過來。

    “要他們都下去。”

    上頭傳來康熙喜怒難辨的聲音,在粱九功的小心示意下,太監們輕聲躡足地退下了,出了殿門才敢大聲地喘氣。

    康熙在一片靜謐中繼續揮動朱筆,他換了江南的密折來批,曹寅李煦二人事無巨細地朝他稟報見聞,但自然是沒有送給太子一批瓷器的事的。

    他在密折中挑了一個錯處斥責了李煦兩句,稍稍提點一番,便將此事揭過了。他們在江南為他攬銀子,如今他的兒子們哪個都去江南插了一腳,曹寅和李煦是他的耳目,行賄不過是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錯罷了。

    直到這一刻,康熙才不得不認識到,他挑起直王與太子兩黨相爭,竭力制衡的朝堂,多年來不斷消耗,卷進來的人已多到超出預料,事到如今,的確已經失控了。

    他批完折子后,候在外頭的敬事房太監得了梁九功的示意,很快輕聲端著盤子進來。

    “良嬪病了?”康熙隨意地翻過一個年輕答應的牌子,目光在盤子上游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來。

    “如今天氣乍然還暖,后宮的主子們受不得也是常有的,萬歲爺且寬心。”

    康熙心知大約是心病,但依舊點頭便罷了。

    宮中的良嬪自康熙當眾斥責八爺起便病了,八爺每去請安她也不愿見,八福晉聽了心焦如焚,往宮里遞了幾次話,才終于得了良嬪一句首肯。

    “額娘何苦來這樣作踐自己,”八福晉甫一見到幾日間便消瘦地只剩一把骨頭的良嬪便心驚不已,“叫八爺和妾在府里如何安心。”

    良嬪心中滿是愧疚羞慚,低著頭不敢看自己這個出身高貴的媳婦,淚水卻在錦被上暈開一團深色,“都是我不好,帶累你和胤禩,早知如此”

    “額娘說的什么話!”八福晉聽她話里的意思便覺得不妙,立刻打斷她,“八爺在外頭櫛風沐雨,無非就是為了額娘有好日子過,額娘這樣想,讓八爺何等心寒。”

    見良嬪被她的話一時嚇住,八福晉又親手拿帕子為垂淚漣漣的良嬪擦拭起來,話語間也軟下來,拳拳相勸。

    “額娘便以為我是什么好出身?我阿瑪也不過是個被判了斬監候的,親生額娘亦早亡,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罷了,嫁了八爺才過上好日子。額娘不嫌我嫉妒,慈愛備至,我只把額娘當作親生母親。”

    八福晉放下帕子,挺直脊背,肅然起誓道,“若我和八爺有一絲一毫嫌棄額娘,必叫我不得好死,永失所愿!”

    良嬪忙忙去捂她的嘴,八福晉的誓卻早發完了,“好孩子,別說這些誅心的話,額娘如何受得你這些話啊。”

    八福晉緊緊握住良嬪的手,她露出一個很明艷堅定的笑來,“額娘可知道八爺那日回來,說了什么?”

    聽了這話,良嬪緊張又期待地盯著她的雙眼,既害怕聽到兒子因為康熙對自己嫌棄怨怪,又擔心他受了君父的斥責一蹶不振,掛心他如今的安危。

    她眼里暈開笑意,繡口輕吐,“他說,‘無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巔。’八爺尚有心氣在,額娘何故先氣餒。”

    良妃心念一定,心中如釋負重間又驀地升起一股空落落地感覺來。她眼眶一紅,落下滾滾熱淚,幾乎是語無倫次地拉著八福晉的手道,“好孩子,多虧有你在他身邊,我、我該多謝你。”

    八福晉笑著搖頭,兩人好一番其樂融融。見良妃振作起來,心中也放心了許多,關心過她幾句飲食便告退了,她外間事忙,這個節骨眼上,若非良嬪病了,她也不便在宮里久待。

    “我絕不做你們的拖累,你們只管做想做的事情便是。”八福晉告退時,良嬪精神已好多了,她眉眼帶著笑意,依稀可見年輕時讓康熙垂憐不已的美貌。

    八福晉腦中飛快的閃過一絲什么,卻還沒來得及細想,便離開了。

    良妃注視著她逐漸遠去的衣角,如同這些年來日夜眺望著宮里數不清的金瓦朱檐,她悵然一嘆,“若早知如此”

    “額娘身子如何?”八爺見八福晉回來了,眼中閃過一絲緊張,“可還掛心那日汗阿瑪的話么?”

    如今再想到那日的話,他依舊驚怒不已,八福晉換了衣裳,輕輕靠在他肩上,“我勸過啦,走的時候額娘情緒好多了,如今不過是一時的委屈,往后咱們會讓額娘過上好日子的。”

    八爺這才松了口氣,“有你是我的福氣。”

    圓明園里——

    “額娘額娘,這是什么?”阿午滿臉好奇,他努力仰著脖子去看在叢間婀娜繁盛、搖風自舉的朱色花朵。

    嬤嬤們見他吃力仰頭,便要將他抱起,阿午卻偏偏要把嬤嬤們推開,站在那兒回頭,直勾勾地盯著寶月。

    “這是石榴花,阿午吃的石榴便是從這兒長出來的。”寶月嘆了口氣,無奈地伸手將這團越來越重的珍珠肉丸子抱起來,讓他去觸碰枝頭的花朵。

    大約是阿午越來越重,寶月也愈發不愛抱他,她實在沒多少力氣,抱一會便會累的手酸。可阿午正是粘人的時候,既然抱著寶月的腿撒嬌耍賴沒用,便想盡辦法地找機會要抱抱。

    寶月是很贊同他在這樣不冷不熱的時候多出來跑跑跳跳,見識自然景色,拓展知識面的,不過要是不要她抱,那就最好了。

    “還有裙子。”

    阿午摸了一下石榴花,很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寶月一會兒便將他放下了也不吵不鬧。

    她聽了這話稍一驚訝,過了一會兒才回憶出自己的確有一條石榴花紋樣的裙子,大約是哪次穿了被阿午瞧見了,她眨眨眼睛,“對,咱們阿午真聰明。”

    阿午很驕傲的仰頭,又眨巴著黑曜石一樣的眼睛朝她伸出手來,他意思很明顯,我這么聰明,為什么不抱我?

    寶月被他瞧的心軟不已,既然言辭上夸獎他,行動上自然也應該做出相應的鼓勵,她正要咬牙伸手,一雙大手便輕而易舉地將阿午拎到懷里,正是四爺來了。

    “阿瑪抱你,好不好?”四爺滿臉揶揄地瞧著她,得意地朝阿午挑了挑眉。

    “好哦。”阿午倒也不挑是父親還是母親,乖乖坐在四爺的懷里點頭。

    寶月被他瞧的惱羞,有什么好笑的,她都沒有嫌棄四爺拉不開十力的弓,他怎么還笑話她抱不起孩子。

    兩人帶著阿午閑逛了一會兒,四爺很好為人師地帶阿午認了好些東西,忽然卻聽到遠處傳來隱隱的狗吠,和兩個男孩說笑的聲音。

    “福壽!等等我!”

    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直直地往這邊沖來,身后的嬤嬤們嚇了一跳,在驚呼中紛紛四散,牢牢圍繞在他們三個身旁,只怕動物不大懂事,沖撞了貴人。

    張起麟看準時機,縱身一撲,便把那小狗抓住,他提起來仔細一瞧,“這是大阿哥和二阿哥養的那只小犬,名喚福壽的。”

    正同四爺稟報間,弘暉跟著弘昀也跑了過來,他們小心地從張起麟手中接過那只叫福壽的小狗,轉身同四爺和寶月問安。

    “阿瑪安,瓜爾佳額娘安。”兩個孩子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

    四爺抱著阿午,不好去扶,便立刻點頭,“不必多禮,你們也出來逛?”

    弘暉扯扯還在悄悄看阿午的弘昀,有些緊張地解釋道,“兒子們的課業俱已完成了,便來瞧瞧外面的景色。”

    “無妨,多休息休息是應該的,讀書也不在這一時半刻的功夫。”四爺贊許點頭,“物格而后知至,若不明世間道理,也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

    弘昀心寬,得了四爺這話,很快把方才的忐忑拋在腦后,很得瑟響亮地應了一聲,“是。”

    阿午一時側目,他只寥寥見過兩個哥哥幾面,也好玩似的跟著在四爺耳旁大聲應是,叫他阿瑪乍然一驚,用上了這些年來辛苦修煉大成的忍功才在三個孩子面前保全了面子。

    第55章

    “阿午,你答應過額娘的,不許突然大聲叫喚,尤其是在旁人耳邊。”寶月點點四爺懷中阿午的額頭,溫和中帶著一點嚴肅道。

    “倒也無妨,”四爺摸了摸阿午的腦袋,輕笑一聲,見寶月臉上并不贊同,很快又改口道,“咱們阿午要聽額娘的話,知不知道?”

    奴才們在四爺寶月和阿午身邊圍成一圈,弘暉和弘昀兩個站在邊上,不免有些躑躅,四爺擔心他們多想,便主動開口相邀,“咱們一塊逛逛?”

    弘暉小心地看了寶月一眼,疑心她并不樂意,還在猶豫要不要應下時,弘昀已滿不在乎地開口拒絕道,“還是算了罷,我和大哥打算去遛狗,您和側福晉帶著弟弟恐怕不方便。”

    他們說是在園子里散心,卻大多是跑來跑去的,總不好讓阿瑪跟他們一塊跑罷,后頭還有烏泱泱一堆伺候的人呢。

    弘暉不免有些緊張,弘昀怎么好這樣直說,便是不樂意也好歹找個借口。

    四爺一愣,弘昀倒是比弘暉要大膽些,可見男孩還是要早早獨立的好,弘暉養在福晉膝下就難免瞻前顧后的。

    他頷首應道,“好,那你們仔細著些。”

    見四爺并無不悅之色,弘暉這才放下心來,行過禮后便牽著福壽同弘昀離開了。

    兩人出了這片林子,遠遠地回頭已全然瞧不見他們了,弘暉才小心提點弘昀道,“你怎么能這樣同阿瑪說話,咱們便是抱著福壽且陪著阿瑪走一段又有何妨呢?”

    弘昀一愣,不意他還在想這事,“這有什么干系,阿瑪又不缺咱們在身邊陪侍,他帶著三弟不是挺高興的么。”

    “阿瑪的確格外喜歡三弟稚子堪憐,本是情理之中,你可不要多想啊。”

    弘暉擔心弘昀心下不平,連忙為四爺解釋起來。他們身為人子,身無長處,靠父母養育,又蒙阿瑪諄諄教誨,寒暑無間,可不能不知足,心生嫉妒怨懟。

    “你想到哪去了。”弘昀翻了個白眼,“我有什么可多想的,難道沒有三弟的時候,阿瑪就會把我們也這樣抱在懷里嗎?又不是因為他小,只是因為他額娘是瓜爾佳氏罷了,可難道要我去換個額娘嗎?我可不要,我額娘就是最好的。”

    “嗯,我額娘也是最好的。”弘暉默默贊同這話,他不意弘昀平日里萬事不經心,心中卻想的這樣通透,反倒讓他自覺慚愧。他是哥哥,反倒不如年紀小的弟弟看得開。

    “別多想啦,父母親緣呢,是天注定的,難道阿瑪喜歡三弟多些,就會把我們丟到外頭去自生自滅?我額娘說,咱們是王孫公子,是要享一輩子福的,你想的多了,福氣就會變少。”

    弘昀很心大地拍拍弘暉的肩膀,跟著前頭的福壽一溜煙地就跑遠了。

    弘暉默默嘆了口氣,要是他額娘也能像李格格這樣想就好了。

    他們兩個不過是十幾歲出頭的少年人,方才弘暉臉上的糾結神色自然是瞞不過四爺和寶月去,他們陪著阿午逛了一圈,好容易把他哄回來睡下了,寶月便不禁說起這事來。

    “我該不管其他孩子的事,只是你在弘暉和弘昀面前抱著阿午玩,恐怕叫他們多想,下次還是別這樣了。”

    “就因為他們在,我就不能管阿午了?”四爺哂笑一聲,“豈有父親避著兒子的。”

    他放下書卷,安撫地摸了摸寶月的頭發,“別多想了,弘昀不是掛心的人,弘暉性子也柔軟,不會做出格的事的。”

    “怎么能這樣說,”寶月雖覺得自己作為享受好處的人,反過來說四爺也不像樣子,可她卻也無法安然受之,好像自己在欺負兩個孩子一樣,“這不是欺負他們兩個老實?”

    “人皆有私情,我不過也是一個凡夫俗子而已,汗阿瑪偏愛太子,娘娘偏愛十四,我又豈能免俗?”他很心虛地別過頭去,好歹挽回一點面子,“你放心,我知道你擔心什么,我若要立世子,自然不會偏私,只從才干上考慮。”

    寶月倒也不是要詰問他,不過是想起來他從前說要做個公允阿瑪的話罷了,她眼睫輕扇兩下,他這副樣子,倒和為了太子反口的康熙一樣,她暗笑,真是深肖圣躬。

    一切就仿佛時光倒流一般,除了終身都只能圈在府里的大阿哥,康熙和太子又回到了曾經膠著又緊張的關系里。

    大約又是康熙的制衡手段,他不想用八爺,卻也不愿太子一家獨大。又或者是出于對幾個成年孩子的安撫與嘉獎,康熙難得很大方地一口氣賞賜了好幾個爵位。

    三爺被封做誠親王,四爺被封做雍親王,五爺被封做恒親王,七爺和十爺都是郡王,其余一直到十四的皇子們,包括八爺在內也復了貝勒的爵位,只除了十三爺依舊沒有得到任何封賞。

    如果說康熙和太子的和樂融融是顧全大局而不得已的表象,那他對十三的不愿原諒就仿佛是內心情感的一種放縱,他的確仍舊對太子那夜突破層層重圍,在帳前窺視,欲行不軌的行為耿耿于懷。

    自去年被釋放以來,十三爺每日幾乎是風雨無阻地往康熙殿中請安,康熙通常是不見他的,可即便遇到大雪暴雨這樣的氣候,康熙已免了問安,十三也一定要去。

    他冒著酷烈或嚴寒的天氣到了殿里,有時候也會被請進偏殿里稍坐片刻,甚至有一次粱九功還拿來了一件康熙的大麾,說萬歲囑咐他小心風雪。

    那日他抖著手接過那件鴉青色的大麾,只覺得沉重地幾乎捧不起來。冬陽寒冽,他累日奔波,又常常為示忠孝,跪在門外向康熙請安,這些日子冷起來,他膝蓋都在寒風中隱隱作痛。

    可這一瞬間,十三幾乎覺得自己終于清白了,汗阿瑪原諒他了。

    他好像犯了錯,卻又說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錯,他多么希望康熙給他一個發落,也好過這樣含含糊糊地,叫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無力掙扎,只能在烈焰中打轉煎熬。

    可下一次再去,卻仍舊如同這半年來的往常一般,康熙并不見他,諸位皇子封爵中也沒有他的名字。幾個哥哥們,還有十四府上,互相對照著圈定了各自辦宴的日子,他吩咐她福晉都送去了禮,卻恍惚不知道該以什么面目去參加。

    他并不為了向汗阿瑪討要王爵,只是跳過他封到十四,就如同一個響亮的巴掌,一下就抵掉了那一點糖,他靜靜地看著架子上掛著的那件大麾,皮毛鮮亮,依稀還有一點九經三事殿里龍涎香的馥郁香氣。

    自封王的旨意下來,這半年來彌漫在朝野上下的肅殺氣息仿佛也漸漸消退了,在一片祥和喜樂間,仿佛是一副兄弟團結,父子和樂的氣象,甚至包括八爺也仿佛被康熙原諒了,八爺黨的朝臣們如常聚集在他身邊。

    太子也一改往日作風,沒了凌普在內務府里為他掩人耳目,他便大搖大擺地開始令身邊的太監結交朝臣,即便毓慶宮在皇城中,他也毫無遮掩。

    很難說這是不是出于康熙的默認和放縱,否則又有誰來牽制黨羽眾多,極得人心的八爺呢?

    各府中熙熙攘攘地辦著宴席,京城中王公大臣的夫人們在這半個月里在這幾條街上的王府里來來往往,錦繡馬車來回駛過。

    經過掛著雍親王府牌匾的朱門前時,一位貴婦人連聲道怪,“旁的府上也都去了,怎么只這位四王爺的府上毫無動靜。”

    “還不快噤聲!”她身邊的老婦人睜開眼睛瞪她一眼,“王爺的事也輪得到你說嘴。”

    見媳婦訕訕點頭,老婦人到底還是悄聲回答她道,“雍親王向來低調孤僻,也沒甚奇怪的。”

    那貴婦人眼珠一轉,并不認同,即便是再低調孤僻,冷面無情,還有受賞也不擺出高興姿態來的?只是卻也不敢在頗具威嚴的婆母面前再提。

    四爺不辦宴確實另有一層考慮,前兩日恒親王大約是為了證明自己并無心大位,在康熙冊封他做親王的當日便請旨冊立世子,倒顯得按兵不動的三爺和四爺別有所圖,不愿輕易立下繼承人一般。

    他正在躑躅猶豫,不想那日才同寶月說過的世子事宜這樣快擺在了眼前,成了一件不得不解決的事。

    府中的福晉很快知道了恒親王府的動靜,她很難得地送了書信來,用一種恭敬賢惠的口吻向四爺問安,詢問何時在府中擺宴,要請哪些與他有關系的人家。

    直到最后幾行,她才婉轉地露出匕首,她在末尾問道,弘暉還好嗎,書讀的怎樣,四爺對他是否滿意呢?

    饒是他對福晉再無情,他也挑不出這話的錯來,是啊,他對弘暉有什么不滿嗎?如果沒有,難道立弘暉做世子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太子從襁褓中立,縱然他日后的確稱得上天人之表,可當時又能看出什么來,不正是因為他是代表正統嫡長子嘛。

    四爺的目光從信上偏移開來,不受控制的望向身邊的寶月。不過半日,福晉就這樣快來了書信,可見在府中依舊是耳聰目明,倒是他眼前這個從不想這些事。

    他早上下朝回到屋里,便見已收到旨意的寶月敏捷地從羅漢床上跳下來,她的裙角在腳踏上飄搖掃過,掛著盈盈地笑意,朝他行了一個極為標準的禮,“妾,問王爺安。”

    他其實并沒有多么高興,畢竟對他而言,雍親王的位子并不能滿足他貪婪的胃口,如今紛雜的局勢更加焦頭爛額,可看著她煞有其事地行禮,心中卻無可避免地涌起一陣喜悅和寧靜來。

    第56章

    知道寶月是為他高興,又起了戲癮,四爺便任由她行了禮才扶她起來,他眼中滿含笑意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偏愛作怪。”

    她笑眼彎彎,從他袖邊露出半張俏臉來,“難道王爺就不高興?”

    她最洞悉四爺的心思,如今他可謂是一片局勢大好,維持在一個既有存在感,卻不至于令康熙提防,甚至康熙還頗為倚重放心他的位置。

    四爺一挑眉,他并不否認,只眼中漫出幾分得色。至少如今封給他的親王位和康熙對他的態度,就說明他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這條路一招不慎便是萬丈深淵,若像老八那樣,要再想回頭可難了。

    “只是十三爺并不曾得萬歲封賞爵位,如今府上又妻妾子女俱全,恐怕開銷上多少要有些不濟的,咱們是不是多少送些東西去的好?”

    她被他圈在懷里,四爺瞧著手上的佛經,寶月卻早已神游天外去了。

    “倒不至于匱乏到這個地步,只是你盡一份心也好。”四爺贊許地看她一眼,如今也會考慮這些事情了。

    寶月仰頭蹭他的下巴,散開的頭發擦的四爺喉結發癢,“還有還有,如今十公主獨留宮中,年紀還小,宜妃娘娘又是九爺的母親,咱們托娘娘在宮中多照顧著十公主些可好?”

    她一股腦把自己的思量吐出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瞧。

    “你說的很是,”他如她所愿地狠狠夸她,“玉娘真是細心,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不等她翹起尾巴,四爺邊將他放在幾上那封福晉的書信給寶月瞧,“只是我這兒另有一樁要事,玉娘也給我出出主意如何?”

    “五爺是故意的吧。”

    若真要立世子,哪里就在這一時半會兒?何況即便五爺不強調自個兒的與世無爭,也沒有哪位大臣將這個養自太后宮中,連漢文也不會說的王爺當作一個可能繼位的選項。

    別看康熙侍奉太后至孝,可從種種行為中也能窺見他防蒙的心不比防漢低。

    “這樣的損招,除了老九,還會有誰呢?”四爺扯唇一笑,指尖在她臉頰邊摩挲,老九素來是最喜歡在這些別人瞧不上眼的事情里上躥下跳的。

    想必是他給老實的同母哥哥出了一個這樣的損招,五爺是真正的心寬敦厚,斷做不出這樣刻意叫兄弟們難堪的事來。

    寶月避開他的視線,微微偏頭在他掌心輕蹭兩下,他手上的玉扳指在她頰側潤出一點涼意,她緩緩開口,“這樣的事不該問我。”

    “沒有什么該不該,我若只做我該做的,就不會有今日了。你只說,你要不要。”他一只手臂緊緊圈在寶月腰間,將她禁錮在自己懷里。又掰過她的下巴,湛湛雙目在她眼中巡脧,不許她再游移。

    她眼中的逃避、猶豫在他的目光中一覽無余,在他堅定地目光中,她數度張口后終究傾吐出心聲。

    “若只是世子,非嫡非長,法理不容,若是”她將那兩個字輕輕吞回去,眉宇間劃過一絲憂慮,“明不逮遠,愛溺私情,你忘了嗎。”

    她當然不是不想,可一想到會隨之而來帶給四爺的麻煩,乃至于帶給天下人的麻煩,便覺得并沒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可以為了自己索取,因為只會驚動王府和圓明園里的小小一方世界,卻不愿因為自己叫四爺一邊束手束腳地奪嫡,一邊在外人面前難堪。

    “我不想你因為這個多費心思,阿午若是想要,就要他將來自己對你說。”

    “好吧、好吧。”四爺注視著她如同琉璃一般內外明澈的雙眸,也只能輕輕嘆一口氣,語氣也不若方才強勢。

    他攬寶月入懷,在她的發絲間來回撫摸著,“如今怎么做也不對,急迫地跟著上書是心虛,不動便是別有所圖,我原本也不打算跟著立世子,不過是想問問你的心罷了。”

    四爺的胸膛隨著他的笑聲發出陣陣嗡鳴,他壓根就不是真的打算立,寶月又用腦袋狠狠撞了他兩下,才算是消了白被捉弄一通的氣。

    四爺也不辦宴了,索性便將門一關,趁著正是農時,煞有其事地帶著兩個十幾歲的孩子在園子里開墾荒地,時不時還進一些拽耙扶犁的詩畫到康熙面前去。

    農者,興德之本也,民所恃以生也。康熙歷來重視農事,也曾親自選種育種,參與培育出一年兩熟的御稻米,仁德之名譽滿天下。

    四爺如今也效仿君父,帶著孩子們務農,既能表表自己的與世無爭,又不著痕跡地拍拍康熙的馬屁,順便還能體現一下自己的敦本務實,踏實肯干。

    “兒子原本打算帶一株出苗的稻芽來請汗阿瑪御覽指教,可我家幾個孩子卻不忍傷卻他們辛苦一株株種下的秧苗。兒子便畫了行樂圖來,只是畫工不好,不達其貌。”

    待稻谷甫一出芽,四爺便迫不及待地送上行樂圖來,康熙疲于萬機之要,果然被圖上和樂融融的父子天倫和生機勃勃的一片嫩綠吸引住了,饒有興致地表示要親自去圓明園看看。

    四爺先是欣喜備至,又很快表現出一種緊張神色來,“兒子不過是帶著幾個孩子小打小鬧,比不得汗阿瑪侍弄御稻米之萬一”

    四爺臉上顯現出一種青澀的忐忑,叫康熙反倒油然生出了慈愛之心。他又想起原先旁人避之不及的時候,老四也不懼為太子和十三說話,當日自己被老八逼急了,在大殿上拔刀,即便是跟著老八的十四,他也以身相護。

    “這又何妨?”康熙失笑,眼底軟化幾分,很耐心地安慰起這個三十歲的兒子來,“你能有貴本務農的心便很不錯了,朕昔年光是試育良種便經年費月,農桑大事,豈有一步登天的道理。”

    “兒臣微末小技,如何比得汗阿瑪至圣至明,恩澤天下。”四爺連聲道著不敢,面上不顯,耳根卻漲的通紅,一副愧于與康熙相提并論的模樣。

    康熙看著四爺不復往日古井無波的樣子朗笑幾聲,見識了幾個兒子廝殺爭奪,恨不能置對方于死地的血腥真相,即便是他也不免眷念起柔軟的骨肉親情來。

    他下筆用力幾分,興致勃勃地盯著四爺笑道,“你來將各地報上來的折子分一分,批完了,咱們便往你家去。”

    “這”四爺猶豫一瞬,從前太子和大阿哥倒是有幸為康熙分憂,如今這象征著云端和深淵的魚餌又落到了他的眼前。

    只要應下,自己便會成為康熙手中制衡朝堂的工具,下一個直王與太子。

    康熙目光凝滯在他身上,含著幾分涼意打量著掃過他,在短短一瞬里,四爺堅定地回稟道,“兒子愿為汗阿瑪分憂,報效君父家國,萬死不惜。”

    兩雙極為肖似的眼睛相對,康熙鳳眼微瞇,幽深的目光從四爺面上巡過,嘴角緩緩牽出一個笑來,顯然是很滿意他的順服。

    在一室和煦春光,暄風披拂之中,四爺恭敬地低頭,悄悄擦去了鬢角的汗水,為康熙處分起折子來。

    二人在靜謐之中埋首案幾,太陽漸漸西沉,光線也變得黯淡起來。粱九功稍稍向前一步,在皇帝忙于政務時,身邊侍奉的人是力求不能發出一絲動靜,有一絲存在感的,他是要刻意提醒康熙,已到了平時該擺上燭臺的時候了。

    康熙看了一眼底下老實低頭,裝聾做啞的四爺,揮手示意粱九功不必去拿蠟燭,他將手邊如山的奏折放下,起身令奴才們準備御駕,與四爺往圓明園里去。

    到了園內,四爺便先請康熙在九洲清晏上座,令三個兒子來給康熙請安。

    康熙見他們二人相攜而來,舉止親昵,又依稀記得他府上只有長子是福晉所出,便知即便是異母兄弟,卻兄弟相諧,手足情深,可見四爺在治家上的確不錯。

    再看那個格外小些的,請了安便跑回四爺身邊,依戀非常。他記得去年內務府有遞上來四貝勒府的叫他圈名,稍一思索便想起來,“可是叫弘旼?”

    四爺應道,“正是,去年仰賴汗阿瑪賜名。”

    “是阿午哦。”一道稚嫩清脆的聲音卻同時響起,正是阿午見康熙指著他問名,很驕傲地抬頭報起自己的名字來。

    “汗阿瑪恕罪,這孩子小名叫阿午,府上喊慣了,大約是以為阿午才是自己的大名。”四爺見康熙訝然側目,便摸了摸阿午的腦袋解釋著,一邊又低頭對阿午道,“阿午,同汗瑪法問安。”

    “問汗瑪法安。”阿午也不露怯,乖乖跟著四爺念著,甚至還像模像樣地行了一禮。

    康熙一笑,很和藹地招手叫阿午到他身邊來,帶上玳瑁眼鏡打量著這個健康活潑的孩子,“阿午,到汗瑪法這兒來。”

    阿午便蹬蹬跑到康熙身邊,揪住了康熙的衣角,他滿懷好奇的仰頭,注視著這個陌生又威嚴的長輩。

    康熙彎腰想把他抱到膝上,一入手卻被他貌不驚人的重量一驚,稍使了幾分力氣才抱起來,他不禁有些感嘆,“好壯實的孩子,比太子家的弘皙小時候要強。”

    太子的孩子們出生在宮里,好幾個都養在康熙身邊,與眾不同,尤其是太子的長子弘皙,又是康熙的第一個孫子,比不少兒子們在康熙心里的地位都要強。

    “兒子不愿嬌養孩子,阿午愛跑跳,我和他兩個哥哥在田里侍弄作物,他也時常跟著來給我們遞水,從出生以來,并不曾病過。”

    四爺應答間,阿午也跟著應和,“我聽額娘的話,乖乖吃青菜,所以不會生病。”

    康熙見四爺對阿午的事如數家珍,便知他在教養孩子的事上頗費了寫心力,康熙心中是很高興的。

    他教養自己的幾個孩子都很費心,如今年歲見長,在后頭的兒子們身上花費的力氣便小了,可在四爺他們小時候,他也是從四書五經到上馬拉弓,一個不落地手把手教的。

    第57章

    “不錯,真是好孩子,”對大的兒子們如何提防警惕不提,對年紀小的孫子們康熙倒是極為耐心慈愛的,“小名怎么叫阿午?”

    宗室皇親們為孩子取乳名大多求個好意頭,如大阿哥的保清,太子的保成都是此意,名字里帶福壽喜祿安泰的也多,阿午這個名字倒有些特別。

    “這名字是她額娘取的,兒子亦不知”四爺狀似羞愧地低頭,他總不好說是取自午門罷。

    “阿午知道。”阿午坐在康熙懷里,很自在地拉了拉康熙的腰帶搶答,他甚至很得意地看了四爺一眼,并不給自己的阿瑪周全面子,“額娘說阿午是端月有的,還是午年午時生的,所以叫阿午。”

    康熙失笑不已,見阿午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邊摸著阿午的小腦瓜子打趣著四爺道,“你對幼子失卻管教啊。”

    “稚子堪憐,兒子亦不忍心。”四爺滿眼笑意,一時仿佛天家闔樂,其樂融融。

    飯畢后,四爺帶著幾個孩子和康熙提燈在田埂里輕車熟路地走了一圈,又做了應制詩相和,康熙在農事上很給面子地指導了四爺幾句,才起駕回暢春園里去了。

    自前兩年諸位皇子們的園子建好了,除卻建成當日,康熙這還是頭一次到哪位皇子家里游幸用膳,四爺封王后雖不設宴,卻反倒因為康熙的駐蹕引來了更多的目光。

    諸王紛紛暗恨四爺奸險,也跟著找理由請康熙去自己的園子里游玩,除了失寵的八爺,和沒有園子的十三十四,這段時間以來康熙大多應邀都去了一遍,但依舊是去三爺四爺的園子次數最多。

    三爺和四爺如今是被康熙撥拉起來的,二人奉旨入局,如今面上有太子、三爺、四爺、乃至并未氣餒的八爺,局勢一時越發混雜起來。

    福晉雖一時還不死心,可立世子的事在四爺這兒便過了,京城里風向轉的快,九爺借來的這陣東風福晉還未搭上,便早已換了風吹。

    自從出了太子和直王在塞外的事來,康熙愈發警惕長成的皇子們留駐在京城,不再只同往常一樣只帶著自己喜愛的孩子出塞,幾乎每個皇子都會按序被他帶出去,倒讓大家都享受了一把從前太子的待遇。

    比起對旁人的警惕,康熙對十□□倒更像是一種漠然,不封爵,不降罪,不給差事,亦不帶他出去。

    這次出塞,三爺和四爺自然是在列的,一是防范他們在京中結黨,二是康熙既然要扶持他們,自然也要顯示出對應的恩寵殊遇來。

    “我這次便不和你去了,阿午還小,一時離不得我,且等他再大一些吧。”寶月聽他說這月便要啟程,一邊命人來為他收拾箱籠,一邊主動同他提道。

    “也好,這樣弘暉弘昀他們也不必回府,你待在園子里就是。”四爺略一思量,也覺得她說的是,如今園子里上下都是挑揀過的人,他也安心。

    寶月朝他無奈一笑,“縱然不辦宴,可登門送了禮來的也少不得要去應付來往。福晉又病了,你甩甩手便走了,我若也不在京里,誰來料理這些事呢?”

    福晉依舊是老樣子,既然四爺不如她的意立弘暉做世子,她便稱病在家里,也懶得再撐起一張王妃的臉面去為了府里交際來往。

    “辛苦你了。”四爺在她唇邊蜻蜓點水般落下一吻,牽著她的手輕聲道。

    “沒什么可辛苦的,不過是些瑣事,哪比得你對我的好。哥哥這樣待我,福晉不平原也是應該的。”她輕輕搖頭,若受著好處,卻什么都不做,才是真的問心有愧。

    四爺沉默著將她攬入懷中,兩心相依,一時悄悄。

    靜夜沉沉,月光冷浸,天色如水,羊脂白燭上火花閃爍,寶月起身剪去燭線,火光在她皎潔的臉側跳動,明滅間蒙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燈下看美人,的確越看越漂亮。四爺傾身將她圈在懷里,在她臉頰耳側細細碎碎地落下吻來,他將她的雙腕箍在掌心,用自己的體溫溫暖懷中這塊涼玉。

    綽約的幔帳,昏黃的壁燈,彌漫在交疊的衣裳和流水一樣的青絲間的,是一片旖旎曖昧的暖香熏風,和璧月下低聲的親昵私語。

    “十四和十三都被留下來了,我與他們交代過了,若有什么事,你只管與他們商議就是。”

    第二日一早,四爺握住她在他腰間系著革帶的手,輕聲囑咐著。

    “嗯,四爺在御前也要小心,保重自己。”寶月攬住他的腰身,埋在他的胸膛里,帶著惆悵與依依不舍。

    兩人雙手緊握,十指相扣,四爺一路牽著她到圓明園門口,上了馬車才留戀地撒手。

    御駕浩浩蕩蕩地啟程后,這些日子里寶月便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在各府里往來,多虧有葉嬤嬤在她身邊,田氏時常跟著三福晉出來交際,也很熱心地領著她同人打交道。

    然而沒過幾日,她好不容易從稠人廣坐,勝會如云中掙脫出來,正要好好休息幾日,卻又忽然出了變故。

    這日門房通報十四爺來了的話還沒說完,十四便拿著一封書信火急火燎地沖了進來。

    他連端上來的水也來不及喝一口,便急匆匆地遞信給寶月瞧,“小四嫂,不好了,八妹妹”

    不必他說,寶月已然看到了信中的內容,抄錄的是翁牛特部遞上來的報喪折子,八公主在前幾日夜里分娩,生下雙胎,一雙女兒安然無恙,但八公主本人卻因難產去世了。

    寶月心中一沉,實在是太過突然,不禁讓人感慨起人生無常來,更叫她擔心的,是十三的反應。

    在巡幸期間,所有的折子會在京中由理事的大臣和皇子們分理后按事輕重緩急發往塞北,這封自然也不例外,如今留在朝中的除卻萬事不管的五爺,便是九爺和十四兩個。

    十三雖也未能出去,他卻不能參與國事,想來如今是還不知道這個消息的。

    “折子會在明日下午八百里加急發往塞北,只是十三哥那里我不方便去。何況這事究竟該不該告訴他,也請小四嫂拿個主意,若有什么打算,今夜要趕緊。”

    十四急急吞下兩碗茶,喘著氣說道。

    “多謝十四弟告知,此事沒有瞞著的道理。我便先往十三弟府上去了,還請十四弟自便。”

    寶月神色凝重,朝他一點頭,將信里夾帶的那一份診要抽了出來。

    那一張診斷書實在觸目驚心,情急之下未免十三無法接受,還是先不要拿出來的好,只是不知道十三收了消息該多么難過。

    如今初入夏,夜里霜露寒重,她也顧不得再換衣裳,披了件披風便忙忙上車,趕往十三爺府上去了。

    “小四嫂,怎么星夜趕來,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十三收了消息正奇怪呢,命人快請寶月到書房來,甫一見寶月神色低沉,一時不免有些心慌。

    如今他身邊親近的人所剩無幾,除卻康熙、四爺便是兩個妹妹,無論是哪個出了什么事他都遭受不起了。

    寶月沉默遞信給他,十三屏住呼吸,僵著臉去拿時,卻發現那信在輕輕地抖,那一瞬間,寶月幾乎想立刻收回手去。

    十三靜靜望著她,他是寧愿伸頭一刀的性子,他堅定地捏住信,稍用幾分力氣便將信抽走。他木著臉緩緩將信展開,目光死死地盯在信上,他不斷咀嚼著信上那幾個字,“用藥救治,未能生效?”

    十三的目光漸漸怔松,那報喪的哀信就像一片枯葉,如同八公主年輕的生命一般委頓飄搖地落在地上,歸入塵土。

    他眼含熱淚,似笑非笑,“她才二十歲啊,她出嫁那日”

    天似穹廬,上下蒼茫,他卻不知該向何處尋問。

    寶月鼻尖一酸,別過臉去不忍再看。八公主四十五年出嫁,四十六年十三未能隨駕,四十七年又出了太子的事,誰也未曾料到,那日送嫁一別,竟是他們兄妹倆的永別。

    “十三爺且振作些,明日折子便會發往塞外,你若有什么想說的,便乘著這次一同上表,你四哥知道了,必定也會在御前替溫恪公主說話。公主的身后哀榮和留下的一雙女兒,都還需你這個做哥哥的主張。”

    可見十三怔怔地哽咽流淚,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并聽不進去。寶月將心一橫,撿起信來擺到他眼前,厲聲對他道,

    “我厚顏聽你叫一句嫂子,你別怪我說話直。十公主年歲還小,你不乘著這次為她打算,往后還要再搭進去一個,也到漠南漠北吃苦不成。”

    “是,是,多謝嫂嫂教我。”

    他目光慌亂,寶月的話在他心間敲了一面警鐘,他蒼白驚惶的面上乍然涌起一絲血色,只覺得呼吸困難,幾下運氣間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十三爺!”寶月霎時一驚,只怕是自己刺激過頭了,連忙去扶他,并大聲喚奴才進來,“來人,來人!快請你們福晉和府醫來!”

    守在外頭的人慌亂應答間,十三掙扎著撐住身后的桌子,遲緩地坐下,他抖著手鋪開筆墨,“我還撐得住,嫂嫂且容我寫一封請安折子。”

    “你先想著,看了醫師再說,”寶月知道他如今聽不進去,一針見血地從他最在意的事上入手,“若筆跡污亂,豈非是在御前失儀?”

    十三這才頹然罷手,幾乎是癱在座上等著,沒過多久兆佳氏便帶著太醫來了,寶月便先避了出去,在隔間里稍候。

    大約過了幾盞茶的功夫,兆佳氏便紅著眼睛來尋她,顯然是也看過信上的東西了,“十三爺請嫂嫂過去說話,多謝嫂嫂告知此事。”

    “都怪我說話難聽,十三爺可還好?”寶月面上涌起幾分愧疚,她本意雖是希望十三爺振奮起來,但提起十公主,也許反倒叫他更加傷心了。

    兆佳氏竭力牽起一笑,抹了抹淚搖頭道,“府醫說了,我們爺是累月心中憂慮,如今能將一口淤血塞氣吐出來也好。爺也說多謝嫂嫂,他寧愿早知道,也不想被人蒙在鼓里。”

    兩人說話間,便已到了門口,寶月嘆著氣推門而入,便見十三面若金紙地坐在那,他的筆尖在硯臺中汲取墨水,面上還有兩道隱約可現的淚痕。

    第58章

    寶月見十三手腕微抖,卻下筆還算有力,并不虛浮,可見身體還算撐的住,如此她便放心了。

    斯人已逝,如今最緊要的還是十五歲的十公主,康熙的公主們大多在16到18歲出嫁,她正在一個比較危險的年紀,還是得好好籌謀。

    “這是十四爺拿來的,明面上你不好經手外頭送來的折子,屆時便要十四一同上一道請安折子給萬歲。且先莫說溫恪公主的事,只陳陳情,看在溫恪公主的面兒上,萬歲也許會對十公主心軟些。”

    十三連連點頭,要論如何與康熙對答,這些皇子們各個都是爐火純青的熟手。他將寫好的折子一并交給寶月,兆佳氏見他們的話說完了,便起身送寶月出去。

    她眉宇間雖還隱含憂愁,卻已經振作起來了,“平日多虧四哥和嫂嫂照拂,此事更是多謝嫂嫂相助,我夫婦二人感激不盡。”

    二人走到門口,寶月拍拍她的手道,“原是我們該做的,十三爺的身子還需你照料,就不必遠送了。”

    兆佳氏仍然堅持要送她上馬車,上車后寶月掀起簾子道別,兆佳氏仍然強撐著露出一個笑來,目送寶月的馬車駛遠了才打道回府。

    涼風拂過林梢,唯獨一輪高懸的殘月照見世間的蕭索離合。

    寶月第二日便派人將信送到十四府上,他們二人的請安折子趕在這一批里發往塞北,十三爺拖著病體,滿心焦急地渴盼著康熙的回復,卻遲遲不見熱河行宮有消息傳來。

    直到溫恪公主難產去世的消息隨著康熙命內務府定下喪儀的旨意傳回京里,十三也沒能收到半片來信。他不愿認命,又上了一封折子,請求去康熙身邊陪駕。

    漠南的溫恪公主府離康熙出巡的路線并不遠,出了這樣的事,萬歲是必定會親自去祭奠的,若十三也在出塞的隊伍中,或許還能去送一送妹妹,見見妹妹留下的兩個孩子。

    四爺在塞外聽說了這事,心知十三必定不會毫無動作,康熙既然并未頒下恩旨,想來是對十三仍有芥蒂,他卻不能坐視不理。他往御前求見康熙,進門的時候,卻見太子此時也恰巧在御帳里面。

    “兒子請汗阿瑪安。”他和太子的目光撞個正著,兩人目光飛速地交錯一瞬,四爺很快低頭跪下行禮。

    “朕安,”康熙點頭示意他起來,他知道四爺必定是為了溫恪公主而來,他眼中還有幾分悵然,“這幾年實在波折太多,明年要各地再減免些賦稅罷,就當是為胤祄他們幾個祈福了。”

    “汗阿瑪圣明仁慈,一代英主,各地百姓必定感恩戴德。”在康熙看不見的地方,太子眼中閃過一絲諷刺,口中卻說著恭維康熙的話。

    康熙默然擺手,他年過半百,身體已不如往年康健了,縱然溫恪并非他最心愛的女兒,可乍一聽到這消息,昨天晚上他也半宿沒有睡著。

    他咳嗽兩聲,接過粱九功遞來的茶喝了一口,命他傳旨在回鑾的路線中加上溫恪公主府,這便是要親去祭奠的意思了。

    四爺見狀,連忙勸康熙節哀,又當面向粱九功細細問了康熙的咳疾,關心備至,直到康熙容色緩和,他才狀似無意地提議道,

    “汗阿瑪身系天下,若八妹妹知道她連累汗阿瑪傷心至此,必也不愿因私廢公,有礙圣體。既然當日是我與十三送嫁,如今便請汗阿瑪準了兒子和十三去為八妹妹祭奠送行罷,一應事務便由兒子們料理,還請汗阿瑪以保重圣躬為要。”

    康熙深深看他一眼,如今幾乎沒有人敢在他的刻意漠視下提起十三,老四倒是不怕。

    “你是要十三從京里趕過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咱們好幾個兄弟都在這兒,若要為溫恪公主祭奠,咱們去也是一樣的。”

    太子卻皮笑肉不笑地出聲反駁,好似并不樂見四爺如愿。

    康熙見他們兩個嗆起聲來,反倒將原本要駁回四爺的話咽了下去。十三和太子的勢力瓜葛頗深,倒不如去跟著老四,免得太子黨勢大了,其他幾個皇子難以招架,他也不好料理。

    康熙沉吟許久,最終并未搭理太子的話,反倒欣然接受了四爺的提議,命人傳旨將十三爺宣來熱河見駕。

    太子仿佛并不服氣,悶聲應是后便甩著袖子便告退了,四爺見狀也只好訕訕退下。

    二人走出御帳,相互對視一眼,四爺便見太子神色雖然仍舊十分倨傲,但眼中的情緒便仿佛一層假面一般虛虛的浮著,心知太子也明白康熙的心思,方才不過是在給自己搭戲罷了。

    現下二人不便多言,四爺率先沉默著朝太子行了一禮,便轉身離開了。

    在京中焦躁不安的十三終于收到了旨意,一路快馬揚鞭,連如今尚還虛弱的身體也顧不得了,忙忙便往塞外趕去。他到一處驛站便換一匹快馬,日夜兼程,短短不過幾日便從京城趕到了漠南的公主府。

    如今溫恪公主的一應喪儀已料理完畢,只等后日便要送入山陵,四爺這日終于聽到外頭人喊著十三爺到了時,才好懸松了口氣,若是這次沒有趕上,十三是必定要后悔一輩子的。

    四爺和駙馬倉津一到門口,便見十三慌忙下馬,幾乎是從馬上跌了下來,他怔怔地望著掛滿白綢的公主府匾牌。

    幾日辛勞奔波下來,十三滿目憔悴,瘦的簡直與前兩年送嫁時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判若兩人。

    四爺心中只覺得五味雜陳,實在是天意作弄,時運不濟。

    倉津紅著眼睛和四爺將十三扶起,操著一口并不熟練的滿文向十三告罪,“都是我的錯,沒有照顧好公主。”

    十三送溫恪公主出嫁時,倉津還一句滿文也不會說,十三為了妹妹,將就他著用蒙語同他交流,如今倉津的滿語雖不熟練,卻并不吞吐。

    四爺也聽公主府的下人們說,公主和駙馬感情素來很好,倉津的滿語還是公主一字一句教的。

    十三敏銳,自然也發現了,漠南諸部是蒙古部族中更親近大清的一支,族人驍勇團結,族中沒有戰亂,妹妹雖然遠嫁,卻和駙馬感情很好。他心中稍感安慰之余,卻突然感受到了一種無力。

    這種無力就如同他因為太子的事閑賦在府里時一樣,他茫然向四周望去,不知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究竟是誰的錯,他又能去怪誰。是怪自己不爭氣,還是怪天意弄人?

    他強撐著進府,給妹妹上了一炷香。倉津在一旁注視著溫恪公主的棺木,他個子很高,也很壯實,腰間掛著白緞,麻繩,他喃喃自語,“長生天會保佑公主,和我們的女兒。”

    他們木木地站在燃燒的灰燼和濃厚香料的煙燎之中,而他們共同牽掛的人已在面前這窄窄一方棺木中永遠的睡去了。

    十三接過四爺遞來的茶,紅著眼眶地看了四爺一眼便一口飲盡,他顫抖著向倉津問起自己兩個侄女,“兩個孩子呢,可還健康嗎?”

    “她們不像公主,”這個高大的男人用妻子的語言生疏地憋出一個很奇怪的形容來,“很吵鬧,像風卷著沙子。”

    漠南風沙很大,尤其一到晚上,就像饑餓的野獸在怒號哭泣,從繁榮豐沛的中原而來的□□公主很不習慣。

    他們語言不通,他無法陪她說話,她很寂寞,于是高貴的公主便在每一個這樣吵鬧的夜晚教他讀滿文、漢文,如同垂青于牧羊少年的天女,讓滿是風沙的漠南開出了中原才有的鮮花。

    她說他們部落的故事很兇殘,如果是女兒,聽了會驚嚇和哭泣,要讓他學會中原的文字,和她一起聽她帶來的奴隸講故事,以后再講給他們的孩子聽——可漢文實在太難了,他最終還是沒有學會。

    公主很溫柔、很聰慧,正如她所說的,他們的孩子真的是女兒,也真的在不停的哭泣,可他還沒有學會講中原的故事。

    和笨拙,不知所云的駙馬不同,溫恪公主從京城帶來的侍女很明白十三話里的意思,已經機靈地領著十三爺往兩位小郡主的房間去了。

    十三見過家中幾個女兒剛出生的樣子,可這兩個小小的,孤苦伶仃地在床上無助哭泣的孩子卻比他的女兒們還要小很多,十三甚至擔心她們瘦弱單薄的身軀支不起小小的頭顱。

    她們還這樣小,瘦弱的一陣風都有可能要了她們的命。可是,和溫恪同齡的倉津也只有二十歲,如果還要嫁來一位公主或者郡主,或是要娶他們部落里的哪個女人,這兩個年幼的孩子要怎么辦呢。

    十三沉默著走到靈堂前,他看著愣愣站在棺木前的倉津,忽然開口問道,“你有別的妾室和孩子嗎?”

    “不,不,”倉津吃驚地筆劃,他原本就不流利的滿文更加顛倒起來,“長生天保佑,我們、發誓。”

    十三大約懂了,他多日未曾休息,被倉津混亂的滿文弄得更加頭疼,他換了蒙語,“你可以說蒙古話,我聽得懂。”

    皇子們都要對太后盡孝,加上康熙對孩子們的嚴格要求,除卻少數幾個,他們無不是滿漢蒙三文俱通。

    倉津聽了這話,卻忽然帶著一種憤怒地眼神看向他,卻對上了十三那雙和溫恪一模一樣,共同來自于已故敏妃娘娘的多情眼。

    他很快泄了氣,變回方才那愣愣木木的樣子,“我說中原話,答應了公主。”

    他說的很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吐,咬字卻稱得上標準。

    “既然對長生天發了誓,就不能違背了。”十三皺眉忍著頭痛,也不在乎他要說什么話,只想著如何妥善地安排好妹妹留下的女兒。

    倉津不明白他的意思,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

    “即便她已經走了。”十三艱澀地從心中吐出那兩個字。

    “公主只是回到了長生天的懷抱,每個人、我將來也會回到那里,和誓言又有什么關系。”

    第59章

    十三怔怔抬頭,仔細打量了倉津一翻,他一時沉默,只覺得嗓子被什么東西粘住了。如果溫恪如今還活著,他聽了應當會很高興的,只是到了現在,還有什么用呢?

    在一邊旁聽的四爺明白了十三的意思,他跟著開口,用蒙語道,“既然如此,待公主的棺槨下葬后,恩赫阿木古朗汗將會在御帳中召見你,你就按照我們所說的,回答他的問題。”

    四爺和十三細細地同倉津交代起來,他們用蒙語,倉津這個真正的蒙古人卻像遵守無可違逆的教條一樣,固執地用著滿文。

    斗轉星移,很快就到了山陵閉合的那一日。

    “溫恪的駙馬到了?宣他進來吧。”康熙放下手中的折子,示意粱九功請人進來。

    “公主留下的孩子們可好?”康熙慈祥和藹,體貼地用流利的蒙語朝他發問。

    倉津用滿族人的禮節朝康熙行了一禮,用同樣流利的滿語恭敬地回復上座的皇帝,“多謝仁慈的皇上關懷,兩位郡主都好,陛下和公主的恩德,翁牛特部將永遠銘記于心。”

    聽到這一口滿語,康熙不免有些訝異,“你會說滿語?”

    “這都要仰賴皇上的垂青和公主的教導,公主在漠南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皇上,希望我等邊緣絕域之人也能從她的口中瞻仰您的偉大與才能。”倉津恭敬地在底下叩首,他這樣的態度果然令康熙十分滿意。

    他正要承諾會再賜給他一位妻子,也許是郡主,也許是宗女,畢竟他適齡的女兒也不多了——溫恪的親妹妹,仿佛就在其列。

    輕易地賞賜公主給同一個部落,豈不是讓其他蒙古部落覺得大清的公主很好求娶嗎。

    倉津卻繼續向康熙訴說著自己的忠心,他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在羊毛的毯子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皇上和公主的大恩大德我難以報答,我愿向長生天發誓,永遠侍奉皇上與公主,別無它主,將來才敢進入公主的陵寢。”

    這一天倉津帶著很多來自妻子父親的賞賜回到了家里,這些用長長的牛車載著,來自中原的精巧工藝,都將會變成他兩個女兒未來的嫁妝。

    十三累日憂思,又晝夜星馳而來,到底還是傷了身子。溫恪公主的喪儀一畢,他便如同泄了一口氣一般病倒了,大約是看在溫恪公主的份上,這次十三請見時,康熙終于召見了他。

    十三跪在地上,那一節膝蓋在不停地發燙和抽搐,他熱淚盈眶,看著久違地,上一面還是在萬壽節遙遙仰望了一眼的君父。

    康熙甚至敏銳地注意到了十三的腿不大舒服,派了親信的御醫來為他診治。在得知十三連著騎了幾天的快馬也不休息后,他皺著眉教訓這個年輕的兒子,“何必如此焦急,豈能為了已逝的人不顧自己的身體呢?”

    “兒子多日不見皇父御容,只擔心圣躬違和,豈敢耽誤一刻。”十三不顧膝蓋上的腫痛,哭著膝行到康熙身邊,他緊緊抓住一片衣角,在明黃色的龍袍上沁出一片濕潤,“兒子已無額娘在世,如今溫恪也去了,若非牽掛汗阿瑪與十妹妹,真不知寄身這天地還有何用。”

    “身為皇子,豈可如此氣短!”康熙嘴上雖然責罵十三,語氣卻緩和多了,甚至很親昵地托住十三的手臂將他扶了起來。

    此后康熙便斷斷續續地召十三去陪駕,十三如同抓見了一道曙光,他不能錯失這個機會,強忍著腿上的痛楚侍奉康熙,甚至時不時的騎馬打獵,以娛圣情。

    四爺亦沒有辦法,只能去信讓門人尋善治骨疾的醫師到京城來備著,十三的病便一直時好時壞地,直到回到京城也沒能完全好起來。

    但可喜的是,至少康熙和十三中間的芥蒂仿佛已經消除了,他重新回到了從前被康熙看重的日子,十公主也得到了皇父幾分側目。

    只要他爭氣,十三想,也許就能把額娘托付給他的小妹妹留下來。就如同幾個哥哥的女兒們,嫁去的蒙古的有一大半,卻也得恩旨留下了不少,他有兩個妹妹,應當至少也能留一個在身邊吧。

    如今的朝堂幾方勢力都在不停地角力搏斗,但四爺和太子卻很默契地彼此留了余地,他們都知道對方并沒有對付自己的意思。

    太子對八爺卻沒有那么溫柔了,原先大阿哥對他的挑釁背后不少都有八爺的影子,八爺手下的人馬正是那一幫最反對太子的朝臣,何況太子心知康熙對八爺的忌憚,便如皇父所愿地,幾乎是以自毀的方式和八爺斗了起來。

    外頭風云變幻,圓明園里也不復以往安生,不知是不是溫恪公主難產而亡的消息嚇到了李氏,并且非常巧合的是,與溫恪公主同一年嫁去蒙古科爾沁的,大阿哥的長女,也在翻了年后因病去世了。

    她為了女兒的婚事懇切地來信求見寶月,大約是四爺自去歲以來還算稱手的緣故,康熙聽說四爺只有一個病弱的女兒,特下了恩旨許四爺的大格格自行發嫁。

    寶月便索性請她到園子里來陪女兒和兒子小住一段日子,這么多年了,她倒不至于還信不過四爺。何況他如今忙于朝政,每日從九洲清晏起來便往暢春園去,從暢春園回來就到九洲清晏躺下,他得多么有精力,才能在朝政和陪她之余還有別的想頭。

    李氏自然是欣喜若狂地答應了,她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平日一起在背后暗罵側福晉讓她們在府里守活寡關禁閉的姐妹,并很懂事地只帶了兩個丫頭來,以表明自己并無掀風起浪的意思。

    方到了圓明園里,剛被葉嬤嬤領著人在曲院風荷安頓下來,得知大格格和弘昀都在前面一院之隔的碧桐書院讀書,便忙不迭地先來拜見寶月。

    “多謝側福晉體貼,安排我在書院后的院子里住著,妾實在是感激不盡。”李氏甫一被瑪瑙引著坐下,便朝寶月道。

    寶月“啊”了一聲,仿佛才想起來,她誠實道,“大約是孫嬤嬤安排的,我并不管這事。”

    “我看你信上說是為了大格格的婚事?大格格不曾知會你嗎?萬歲已許了大格格婚嫁自便,只是四爺的意思是依照萬歲公主們的例子留到17歲,如今還有幾年,留在身邊不好嗎,你何必著急。”

    寶月是不大理解李氏的,才十四五歲的姑娘,何必急匆匆地把她嫁出去。

    見寶月開門見山,李氏便也不客套了,她緊緊揪著手中的帕子,心一橫便說了實話,“實在不是我不想留,我辛苦養大的孩子,大格格身子又嬌弱,怎么會想她早早嫁出去。”

    “既然如此,你信上說的這個良婿又是什么意思。”寶月略一挑眉,這倒是奇了。

    “是,是福晉,她想將我的大格格說給她烏拉那拉家的一位少爺,我不敢違背福晉,才斗膽想請側福晉為我拿個主意。”李氏悄悄看了寶月一眼,見她皺眉,心中不禁一懸。

    “那人品行有瑕?”寶月問道,烏拉那拉氏也算是個大族,若的確是個良人,想必李氏也不會反對。

    “那星德大我家大格格五歲,至今還只是個恩蔭來的三等侍衛,并不曾聽說有什么才名能耐,如何配得親王郡主?”

    李氏不是隱忍的性子,寶月一問她便語帶憤憤地合盤托出。

    “若真是無才無德,倒也算是有瑕。大格格聰慧嫻靜,又是咱們王府唯一的女孩,的確配得上一等一的好男兒。這事我知道了,待我和四爺商量了再給你回話。”

    寶月眸色一沉,并不推諉,干脆地應下了這事。

    李氏見寶月首肯,這才放下心來,眼看著快到大格格下課的時候了,便喜不自勝地回去了。

    用過晚膳后,寶月和四爺牽著阿午出去遛彎消食,她便提起李氏今日所說的事來。

    “你把她接過來了?”四爺的關注點卻很奇特,他腳步一停,直盯著寶月,眼中滿是笑意。

    “怎樣?你今日要過去看看?”寶月裝傻充愣,別過頭去不看他。

    阿午見額娘和阿瑪雙雙挺住腳步,他努力扯了兩人一下,見沒有一個動彈的,便撒手自己跑去玩了,四爺揮手示意后面的奴才跟一撥上去,才拉著寶月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我此身可算是清白了。”四爺一把將寶月抱在懷里,緊緊攬住她的腰肢道。

    兩心相許間,寶月信任他,比說旁的什么甜言蜜語都要強。

    “哼,”寶月埋頭不答,在他懷中繼續說起大格格的事來,“我看福晉多半還是為了弘暉,若她娘家和李氏成了兒女親家,她便是將弘昀劃到她那一邊去了,只可惜李氏大約是不愿意弘昀做他哥哥的擁躉的。”

    “的確,那咱們玉娘怎么想呢?”四爺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仍然沉浸在兩心相知的快樂中。

    “弘暉和弘昀關系如何我不管,只是大格格的婚嫁事也不該獨獨聽福晉和李氏哪個的。要么咱們悄悄打聽打聽星德的為人,她若不中意,再帶她相看別人,叫她自己選一個罷。”她仰頭看著四爺,眨巴著一雙秋水橫波般的眼睛道。

    盲婚啞嫁不可取,性格或許一時半會看不出來,好歹選個臉投緣些的吧,再打聽打聽那人有沒有不良嗜好,只要靠譜,加上大格格往后多半是公主,嫁給誰也不至于太吃虧。

    “雖然不大合規矩,倒也可以。”四爺稍一思量,最終還是點頭答應了她,“你要大格格自己選,她若愿意,便依你說的辦。”

    暗中相看打聽女婿媳婦本就是民間常有的事,只要小心些,倒沒什么大礙。他先選一批有才能有品行的少年出來,教大格格在里頭選一個喜歡的,琴瑟和諧,兩情相悅,正如他和寶月一般,那自然是最好。

    第60章

    既然四爺這個做爹的答應了,寶月第二日便請李氏和大格格來九洲清晏,問問她們母女的意思。

    大格格聽了寶月的話,眼神一亮,清冷的面上溢出幾分歡喜,“果真?”

    “我何必與格格玩笑呢?”寶月喝了一口盞中的香飲子,遞給大格格一個肯定的眼神。

    “這這不大合規矩罷。”李氏的話在肚子里過了幾回,猶疑著開口道,她是不大贊同這樣出格的事的,只是礙于是四爺和寶月的意思,也不敢太激烈的阻止反對。

    平日里李氏潑辣大膽,大格格文靜嫻雅,她還覺得大格格不大像她額娘,像四爺比較多,原來是一個在面上大膽,一個卻在心里無拘。

    正該這樣,寶月想,大格格是金枝玉葉,本就有稍稍自由過平常人一些的資本。

    若也和康熙的公主們一樣小心謹慎,被規矩約束的沒有了自我,即便能不去蒙古,在京里也不會多么快樂,四爺的親妹妹溫憲公主,不正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么。

    “那女兒就嫁給烏拉那拉家的好了,左右都是不認識的,聽阿瑪說和聽嫡額娘說也沒有差別。”

    大格格假意賭氣道,她最知道怎么拿捏她額娘了,果然李氏聽了這話便如同斗雞一般立刻豎起了冠子。

    “這可不行!這等游手好閑,一無所長的紈绔豈堪配得上你,”再加上星輝是福晉娘家的侄子,李氏心中便更加厭惡,她一改口風,積極地鼓勵著大格格,“你好好挑,必得挑一個強過星輝千百倍的回來。”

    寶月掩唇一笑,便見大格格也拿著帕子虛虛地放在唇邊,她們二人忍著笑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此事的章程便如此定下了。

    既然李氏放心地把大格格交給了寶月,二人第二日便乘著馬車從圓明園到佟國維府上去。

    佟國維今年雖因舉薦八阿哥一事遭了康熙的訓斥責罰,可佟佳氏到底是一門兩公,康熙一朝最顯貴的外戚,想逮人,去他們府上的宴席是最方便的。

    康熙要與佟佳氏論親戚,四爺自然也得緊跟腳步,再加上從前好歹也被孝懿皇后養過一段時間,自然也不能太拿腔拿調了,需得以禮相待。

    可另一方面,四爺也深知自己身份敏感,從前溫憲還在的時候他便刻意從不與佟府親近,畢竟誰敢去挖皇上的墻角呢?

    上一個用孝懿皇后養子的身份和佟國維迅速親近起來的,被康熙當著百官朝臣好一頓羞辱,至今還賦閑在家。

    寶月遞給大格格一杯清茶,讓她潤潤嗓子,“嫁娶一事,最要緊的是家風,咱們今日且先去佟府瞧瞧你阿瑪挑的那幾家的夫人們,便知他們家的兒郎是不是值得托付的人。”

    大格格默默點頭,提起婚嫁之事,她臉上并無什么小女兒的拘謹和羞澀,如同去挑一件喜歡的裙子一樣神色自然,不但要挑紋樣好看的,還得是舒適合身的。

    大格格如今十四歲,倒是和寶月當初參加選秀時的年紀差不多,寶月一時有些恍然,一晃都這么多年了。

    “咱們大格格有林下之風,比我當年可強多了。”寶月不由地想逗逗這個沉著的孩子,她當時還有些緊張擔憂呢。

    “有什么可緊張的,自我懂事以來,額娘和嬤嬤們教會我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嫁人之后在別人家過日子。阿瑪從小教我讀書明理,我想學想要的都無所不依,是因為他知道,在家里的日子就是最好的,嫁到別人家去,也就再不會有了。”

    見寶月聽了她的話一時惻然,大格格反倒朝她輕輕一笑,有如松籟清風,拂面而來,“人無非都是這樣而已。”

    載著她們的馬車徐徐在佟府門口停下,寶月帶著大格格被門口等候的仆婦一路領著向內,佟府朱門繡戶,高墻大院,隱約還能聽到賓客往來如云的聲響,另有一番鐘鳴鼎食的氣派。

    十四爺的側福晉舒舒覺羅氏比寶月早一刻到,她和寶月原先在別的宴席上有過幾面之緣,見她身后還跟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她頗有些意外,“我就猜小四嫂今日也會來,這莫非是府上的哪位小格格?”

    寶月笑著朝她點頭,牽過大格格到身前來,“還真叫你猜中了,這是咱們大格格,快來見過你十四叔府上的嬸娘。”

    若非依稀記得四福晉只有一個兒子,見大格格文靜知理,落落大方地同她打招呼,舒舒覺羅氏險些以為這姑娘是四福晉所出。

    若按規制,親王可以有兩個側福晉,可四爺封王后并未再上折子請封,可見這位大格格如今也只是四爺府上一位格格的女兒。

    心中轉了幾道彎子不說,面上她還是親熱地扶起了大格格,“我瞧著大格格的眉眼和我的弘春有幾分像,想必都是長得像她們阿瑪。”

    “漫說樣貌,性子也像咱們王爺,平日最得咱們王爺寶貝了。”

    寶月和她閑話幾句,狠狠夸了大格格一番,舒舒覺羅氏知道她的意思,看大格格的年紀便是要出嫁了,這是寶月要做主為她揚個好名聲,好挑夫婿呢。

    寶月帶著大格格走過幾圈,除卻那幾家孩子被四爺暗地里劃做預備女婿的,也介紹了不少官員宗親家的夫人。這次來不單只是為了婚事,主要也是帶大格格出來認認人,以免將來她在夫家開始自己出去交際的時候兩眼一抹黑。

    正和人說著說著,寶月卻突然發覺有人在盯著她瞧,這原也沒什么奇怪的,托四爺今日在朝堂上混的風生水起的福,她身邊一下子就變得熱火朝天了起來,倒累的她抓著葉嬤嬤惡補了許久的功課。

    只是她回眸朝那個方向看去,兩人目光撞個正著的時候,卻見那位瞧著比她年紀稍長幾歲,生的很文雅秀致夫人朝她尷尬一笑便躲閃著避開了眼睛。

    寶月一時疑惑,不免朝那個方向多看了兩眼,自然有善于察言觀色的瞧見了。

    “那是禮部侍郎年大人的夫人,剛從朝鮮回來,說是要月底外放出去四川做巡撫了,三十來歲的二品大員呢,”寶月身邊一位年長的夫人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她眼中不無嫉妒艷羨,小聲在寶月耳旁提醒,“側福晉還不知道吧,她們家也是鑲白旗下人呢。”

    寶月神色一深,鑲白旗是四爺封王之后康熙劃給四爺的屬旗,若按大清的規矩來說,鑲白旗的人無論做到什么官,從此便都是四爺這個旗主門下的奴才。

    方才出言提醒她的夫人夫家便是鑲白旗人,即便從前她們與四爺府上毫無往來,自四爺封王之后,也自發地靠了過來。

    并且,還姓年,寶月收回目光,回過頭緩聲問道,“是原來湖北巡撫年遐齡的兒子?”

    “正是呢,”那夫人越發積極殷勤地為寶月解釋起來,嘴邊掛著一抹笑,“她夫君年羹堯是年遐齡的次子,她又是明珠的孫女,歷代官宦出身么,又得萬歲青眼,年紀輕輕就平步青云,難怪傲氣些。”

    她這是在暗指年夫人見了寶月并不來行禮,反倒避開眼神的行為。寶月在這兒,代表的就是雍親王府,身為雍親王旗下的奴才,反倒對主子視而不見,在他們看來,的確是算得上倨傲無禮,目中無人了。

    “青年才俊,也是難免的。”寶月放下捏緊的茶盞淡淡一笑,仿佛并不怎么在意。

    宴席散后,眾人陸陸續續地要離開了,佟府的夫人們便將來參宴的女眷一路送到門口,以示賓主盡歡,禮節周到,來招待寶月的恰巧是佟國維的三兒媳赫舍里氏,她的丈夫便是同樣大名鼎鼎的隆科多。

    真有意思,年羹堯和隆科多,這兩位四爺將來的左右手,居然在一日之內叫她一塊碰見了他們二人的夫人,還真是奇緣。

    赫舍里氏扶著寶月的手跨過門檻,寶月無礙,她自己反倒好似晃了下神,在門檻上輕絆了一下,寶月下意識伸手去扶住她,才好懸沒摔下去。

    赫舍里氏朝她牽起一個笑,她面色不大好,身量也纖細,仿佛還在病中就強撐著出來待客,她朝寶月行了一禮,露出一節瘦弱的手腕,“妾失禮,多謝側福晉。”

    “無妨,”寶月朝她點頭笑笑,“夫人且止步,下次我再來拜會。”

    “方才我指給你看的幾位夫人里,可有讓你覺得還不錯的?”寶月和大格格在車上坐穩后,馬車便一路朝圓明園駛回。

    大格格沉默一瞬,忽然偏了偏頭,像一只機敏的林間鳥雀,“有一位陳夫人,她很愛說話,高談闊論,不同旁人。”

    寶月稍一回想,便記起這人來,她丈夫是一個翰林院編修,官并不大,但勝在清貴,仿佛聽說尤擅詩文工筆。

    “我知道了,這事我會轉告你阿瑪,他母親合你的眼緣,咱們便再看看兒子。只是你要想好了,這是一輩子的事,萬不能輕率而為。”

    幾次接觸下來,寶月發覺大格格的性子并不如表面上安靜,她很聰明,想法也很多,可偏偏從小被拘束在女孩的身份和病弱的身體里。

    “我知道的,多謝瓜爾佳額娘,”大格格慣常微微簇起的眉頭松開,眼中含著溫柔的笑意,“阿瑪給我取名叫妙善,您是長輩,直呼我名便是。”

    正如寶月所想的,她的確是被陳夫人的不同尋常吸引了,她大方爽朗,言辭間談論的都是其他貴夫人并不關心的事情,可她卻能自得其樂。她不禁想,這樣的人,會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環境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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