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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她說完便倒頭就睡,四爺卻被她這聲哥哥喊得半宿沒睡著,一聲一聲地聽著蟬鳴漸漸消停,更漏都滴凈了。

    第二天一早他頂著一個烏青的眼圈起床,今日得先去內務府,再帶著儀仗去宜妃的翊坤宮里接八公主。

    他起來的時候,身邊這個罪魁禍首尚還在床上呼呼大睡,他伸手在她皎潔的臉上刮擦兩下——寶月自然是一點反應也沒有,這個壞東西,成心要他睡不著。

    四爺想叫她起來再說說話,今日之后好幾個月不能見了,可看她閉著眼睛恬然地陷在床褥間,又想著還是讓她睡罷,何苦叫她這么早起來。

    他感覺自己好像香爐里的香料,被她一句話火燒火燎地燒成了灰燼,升起的云霧還要巴巴地往她身上纏。

    輕步挪到外間換了衣裳,他便趕在日出前出門去了。

    今日要先在保和殿里辦宴,額駙當著王公大臣們的面向萬歲和太后行過君臣翁婿之禮后,便可以接公主回到京城的公主府中度過大婚之夜。

    一對新人第二日再往宮中謝恩,隨后便要帶著嫁妝和隨侍的奴才們到額駙部族所在的漠南去。

    皇帝嫁女,萬民同樂,儀仗自然是要在京里繞過一圈的。四爺騎著馬路過自己府上的時候,不由朝寶月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瞧不見,只在一塊藍底的金色牌匾,和朱門上的獸首銜環上流連而過。

    十三和他并駕齊驅,他們一左一右地在喜轎兩邊,他瘦了許多,但卻很開心地在和八公主的額駙說笑。額駙是前幾日才來京里的,但今日瞧來,他們已經很熟稔了。

    到了公主府中,他們還要負責和額駙一同招待來客,見十三沒說幾句,就開始和一幫人拼酒,四爺連忙給張起麟使了個眼色。

    十三爺正在那和馬齊的兒子,還有托合齊,隆科多等幾個喝個不停,他們不是皇帝的近臣,就是滿族親貴。

    他一口喝完一杯,示意下人再給他滿上,這新倒的一杯卻淡的跟白水一樣,他掩飾住面上的異色回頭看去,才發現身邊倒酒的太監突然換了一個。

    他往四爺那兒一瞧,果然見四爺向他點了點頭。

    四爺倒不是擔心十三的酒量,只是看他臉上已經有些泛紅了,怕他喝多了像當時在草原上時那樣真情流露,天子近臣在此,還是收斂些好。

    等四爺出京后,寶月就像那撒了歡的野馬,立刻拿出自己磨人的功夫開始折騰葉嬤嬤和瑪瑙。

    “嬤嬤行行好罷,我實在熱的不行了,哪有三伏天里不用冰的呢。”她趴在鋪著象牙席的小幾上,只穿了一條淺色的紗袍。

    瑪瑙是遭不住她的哀求的,立刻便提議道,“不若將冰山放在外間往屋里吹罷,咱們側福晉體熱,也不能一味的靠捱呀。”

    “若實在熱,側福晉便去池子邊坐坐,叫奴才們在亭子里打扇便是,若是在陰涼的屋子里吹冷風,那是絕不行的。”

    葉嬤嬤挪開雙眼,努力地在寶月的攻勢下堅守自己的職業道德,這是生養嬤嬤們從前明傳下來的規矩,還是照做的好。

    寶月看著葉嬤嬤那威武不能屈的樣子,也只好悻悻地繼續躺著,出去吹熱風還不如待在屋子里呢。

    好處大約都是需要對比出來的,這下她就想起四爺的好來了,平日里大多時候她撒撒嬌,四爺便無有不應的。

    她全然忘了昨天晚上兩人出了一身汗也沒用上一塊冰,興沖沖地就叫瑪瑙拿信紙來,要給四爺寫信去。

    四爺是決計想不到他在千里之外居然還有這樣的好處的,只是他們兩個纏纏綿綿地才通信了幾日,寶月就開始不停的泛嘔,每日里難受的要命,再沒有心思寫什么信了。

    這次出門四爺帶的是張起麟,他便只能從蘇培盛的匯報里得知寶月的近況。知道她如今每日吐個不停,聞到一點不喜歡的味道就難受。

    葉嬤嬤拿了酸梅子一類的東西來也毫無效用,他心中也焦心不已,寶月還是第一次懷孩子,她這樣難受,自己偏偏不在她身邊。

    四爺實在擔心,索性便去信吩咐蘇培盛派人去江南請寶月的額娘王氏來,又要他在王氏過來前找個寶月舒服些的日子叫額爾德克到府上來瞧瞧他姐姐。

    寶月身上難受,他沒有辦法,只希望她見了家人心里能好受些。

    “這是大喜呢,”瑪瑙為寶月念著四爺寫來的信,“按慣例是只能到府上來住兩個月的,四爺特意請太太來,陪著側福晉做完月子,足足還有半年多。”

    寶月一點也不高興,一邊抱著一個盆子哇哇地吐,一邊嘴里也不饒道,“若不是嫁到這里,我豈會和額娘分開,若不是因為四爺,我又哪里會難受成這樣。”

    她邊吐邊哭,珍珠只好在一旁給她擦眼淚,這些日子寶月對四爺的怨怪層出不窮,連房里的一味香料難聞也是四爺的錯。

    不是她們不去哄,而是她們側福晉的情緒也是一陣一陣的,過一會兒她自己便好了,若是她們去哄,那才是沒完沒了。

    果然哭著哭著寶月又自己停下來了,接過瑪瑙端來的清茶漱口。四爺如今又不在這里,平白哭的自己難受,她且忍到他回來,到時自然有他好受的。

    待再過了幾日,額爾德克到前院里來見寶月的時候,她已經舒服多了,但面上仍舊因為這些日子的折騰弄得有些憔悴,加上她也懶得打扮,看起來就更是吃了大苦頭了。

    額爾德克實在心疼,便提議說要不要讓他夫人到府里來,在王氏來之前照顧寶月。

    寶月詫異地看他一眼,忍不住教訓他道,“她比我還小幾歲,不說能不能照顧我,我身邊呼奴喚婢的,哪里又缺她的照料,你可不能不心疼自己的妻子。”

    “我自然知道,”額爾德克紅了耳朵,他都要二十歲了,“是她自己說要來照顧姐姐的,我也是想著自己不能常常到府里來,要她來陪姐姐說說話。”

    寶月見他也不是全然不關心他的夫人,心中才稍稍安定下來,他在杭州還是個好孩子,可不能讓到京城里反倒染上一些紈绔子弟的惡習,那她這個做姐姐的可是難辭其咎了。

    “我寫個帖子給你,請她到府里玩幾日,伺候便不必了。”

    額爾德克的妻子舒穆祿氏是個很嫻靜卻又很干練的姑娘,即便寶月說了不必她伺候,只是來說說話,但她依舊會端茶倒水,寶月一起身,她便第一個上來扶。

    弄得瑪瑙都嗔怪著說,“咱們這兩日可算是在貝勒府吃白飯了。”

    舒穆祿氏又羞紅了臉,這才顯現出一個十幾歲小丫頭的活潑嬌俏來。

    寶月也不習慣她這樣,便拉著她在身旁坐著,她總不能掙開自己的手去倒茶罷。

    她難得來一次,寶月便帶著她往花園里走,看看府里的風景,寶月雖然不愛出來,但也不好讓人家跟自己一起悶在屋子里。

    天氣燥熱,她們一路循著綠蔭,沿著石子小徑,走到一叢正盛開的鳳仙花邊時,卻見前方的亭子里正坐著大格格。

    她正在亭子里喂魚,池塘里的金魚幾乎是一擁而上地聚攏在她身邊,鱗片在水波中閃爍著,尾巴也在絢麗地游戈。

    大格格看到她來了,便主動來向她行禮,寶月看她隱含憂愁的樣子,主動開口說起她擔憂的事來。

    “你的婚事你阿瑪自有打算,你身子弱,又是府上唯一的姑娘,不必太擔心了。”

    大格格明白她話里的意思,猶疑著看了舒穆祿氏一眼。

    “這是我娘家弟妹,大格格放心。”寶月跟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笑著道。

    舒穆祿氏很懂事地低下頭,很快就把這節事給拋到腦后去了。

    待到王氏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是秋天了,聽四爺派來的人說寶月反應厲害,她特意帶了一壇子醋姜來。

    “原先我懷著你的時候,很愛吃這個,你試試吃了會不會好些。”王氏看著寶月的樣子心疼的厲害,只是也沒法子,天下的女子就沒有不經歷這一遭的,除了熬過去還有什么辦法呢?

    有王氏陪在身邊,也許也是身體漸漸適應了,待到四爺終于要回來的時候,她孕期的反應已然漸漸平息了。

    四爺從宮里出來后,便急匆匆地往府上趕,凜冽的寒風也擋不住他歸心似箭。十三爺府上的那位瓜爾佳氏已經在上個月生產了,十三也急著回去抱兒子,卻比不上四爺揚鞭的速度。

    “小四嫂已經生了?”十三不免有些疑惑。

    “沒有。”四爺輕咳兩聲,顯然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太急迫了,他握緊韁繩,放緩了速度。

    十三心念一轉就立馬反應過來,他微微一笑,很體貼地說,“四哥,弟弟急著回去看孩子,就先走一步。”

    說罷便疾馳而去,很快消失在街角,四爺很不自在地接下他的好意,摸了摸鼻子,也策馬朝著另一邊的四貝勒府去了。

    等他到府里的時候,寶月先是很高興地往他這兒沖了兩步,又很快被邊上的葉嬤嬤攔住了,如今寶月的肚子已經七個月了,行動著實不太方便。

    四爺三步并作兩步到她身前,細細端詳她的面色,見她面色還算紅潤,比他走的時候還稍稍豐腴一些,精神也不算差,懸了幾個月的心好歹放松了些。

    “你可嚇壞我了。”他長舒一口氣,小心地把寶月攬到懷中,用臉頰緊緊貼著她的側臉狠狠蹭了兩下。

    第42章

    他在路上看著蘇培盛送來的信件,不知道有多么焦心,即便后來說寶月的反應已經漸漸消停了,可寶月沒有給他來信,他便仍然懸心不已。

    寶月很依戀地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像小貓一樣的挨挨蹭蹭了兩下,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淚水打濕了自己的肩頭。

    四爺見她如此乖順,心中也很是激動。正要摟著懷中的美人一訴衷腸,卻突然在猝不及防間被她一口咬住了肩膀。

    邊上的奴才們也嚇了一跳,葉嬤嬤連忙就要上來把寶月扶開,四爺卻不讓,揮手讓他們都出去。

    見周邊沒有旁人了,他這才捏住寶月的嘴巴輕輕讓她松口,他帶著一點責怪道,“嘶,你也太用力了,有什么委屈不能告訴我,非要這樣,我又何辜?”

    “你還狡辯,”她被他捏著臉,含糊不清地流著淚道,“我才何辜,要一個人受這樣的苦,你只要出去玩一趟,回來孩子都有了。”

    她哭的傷心極了,氣都要喘不過來,四爺一下想到了當年回門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哭的簡直有如天崩地裂。

    他那時由著她哭,待她情緒過了便好了,可如今卻不能這樣,不單是因為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因為他舍不得,他再也不能在一旁看著她哭了。

    四爺輕嘆一口氣,認命地開始哄她,“何苦來,反倒傷了你自己的身子,都是我的錯,你接著咬我也罷,好不好?”

    寶月看著他把手臂伸到自己面前來,偏不要如他的意,她把他礙眼的手臂推開,噙著淚瞪著他。

    “我好難受,我之前什么都吃不下,吐得我嗓子痛,我每天都頭暈,晚上也睡不好,骨頭也疼腰也疼,還長胖了”她朝他大吐苦水,話里一開始還帶著氣憤,漸漸地就變成了難過,還有失望。

    她的聲音那樣落寞,只有一節潔白的后頸給他瞧,“每天就只有信,我這樣難受,你到哪里去了。”

    四爺胸口被她重重地錘了幾下,沉重的難過和酸澀隨著她的話一起從嗓子里泛起,眼眶里也帶著濕意。

    他想說些什么,但嗓子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徒勞地幾次張口,最終只吐出一句干澀的話來。

    “是我的錯,我以后再也不會了,我”他撫去她滿臉的淚水,可他知道,這些保證就像水滴一樣,落到地上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怎么可能永遠在她身邊呢,圣命難違,憑它什么事也休想大過這四個字去。

    她也漸漸明白過來,突然就趴在他懷里不哭了,“我是不是很貪婪?福晉和李氏有孕的時候,是不是都很乖巧,是不是我沒有德行,得隴望蜀,不知道知足?”

    他理智告訴他,應該說對,他對她已經夠好了,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世上沒有哪個賢德的女人會因為丈夫不陪伴她而怨懟,自古以來,男人在外建功立業才是大事。

    可是看著她紅著眼睛望著自己的樣子,他什么都說不出來,他只想親親她的眼睛,讓她再也不要哭泣。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愛,是無論她做什么,他都覺得她可憐,是給她再多,都覺得虧欠。

    “不是的,”他輕輕笑起來,捧起她的臉,在她眉心落下一個珍而重之的吻,“我心愛你,所以從來心甘情愿。”

    他們的眼淚交融在一起,落到唇邊,帶起一股甜意。

    寶月淚盈于睫,怔怔地看著他,不自覺地朝他伸手,撫摸過那一雙滿含溫柔繾綣的鳳眼。

    夜里寶月靠在他懷里,二人都沒有說話,心意卻從未像如今這般明了,她突然聽見他胸腔間淺淺的嗡鳴,他笑著說,“我走那日,你叫我什么?”

    寶月拿被子遮住臉,聲音悶悶地,“我不記得了。”

    他揉了揉她鮮紅欲滴的耳垂,朗笑兩聲,滿是得意,“我記得,再叫一句哥哥,好不好?”

    她才不要理他,側著身睡去了。

    王氏第二日聽瑪瑙說了這事,不知道該做什么表情,但大約是這幾個月來收到的沖擊力實在太大了——

    寶月的書桌上到處都是四爺的東西,甚至還有公信,連箱籠里的衣物也是交融在一起,只是四爺的被很可憐的擠在一邊,大多是寶月各色各樣的衣裳首飾。

    那些東西自然也都不是凡品,寶月的嫁妝是決計供應不來的,甚至那些瓷器,擺件,家具,可謂是金玉滿堂,盈箱溢篋。

    若說累費金銀傾力相貢還好,可等她知道那些瓷器首飾大多是四爺親自描的樣子,再朝自己女兒看去,就好像在看褒姒妲己之流了。

    難怪養的比以前還要嬌縱,她還以為是寶月懷有身孕,以至于性情變化,敢情是本性流露。

    都到這個份兒上了,她居然覺得不過是吵了一架么,就是沖著花出去的這些珍玩精力,貝勒爺大約也是難撂開手的。

    如今寶月月份大了,今年過年的時候便沒有去宮里拜年,索性只和額娘一塊兒在院子里吃了頓飯。

    其實往年留在府里的格格們也會辦一桌宴熱鬧熱鬧,只是她若去參加,就不免要主持這事。如今她身子重了,冬天雪滑,又是晚上,還是不出去的好。

    她和額娘用過了飯,便坐在一塊兒動針線,以她平平無奇的手藝,手上那個香囊繡的可以說是粗制濫造了,王氏原本想幫忙,但聽她說是繡給四爺的,還不是第一回了。

    得,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她也沒什么好說的。

    王氏則自然是在為還未出世的外孫或是外孫女動手了,她的手藝不知道強出寶月多少倍,一頂虎頭帽做的栩栩如生,“你生產的時候最遲不過二月,春寒未過,還是得小心些好。”

    這些東西雖然府里繡房的奴才們也會做,但親外婆的手藝自然是不一樣的。

    “額娘待我最好啦。”她甜甜地朝王氏笑,懷孩子最開心的事情就是額娘來陪她了。

    王氏無奈搖頭,二十歲,也不年輕了,偏偏被慣的跟越活越回去了,跟小時候得了一塊飴糖一般無二。

    恰逢這時,李格格卻帶著大格格登門了。李格格身上還攜著一點涼意,大格格卻周身暖洋洋的。

    她身體弱,裹得嚴嚴實實,還帶了好幾個湯婆子,寶月也怕把她凍病了,連忙讓他們兩個進來坐下。

    “我是晚輩,瓜爾佳額娘既在府里,論理我該來向您拜個年。”大格格站在李氏前頭,朝寶月行了個禮,她翻了年也才十四歲,卻懂事的像個大人一樣了。

    大約是有了孩子,她也真的有一種母性,寶月笑盈盈地看著大格格,“既然如此,少不得要給你封壓祟錢了。”

    說罷便叫瑪瑙拿來一個琺瑯瓔珞的小盒子,里邊大概有十幾樣首飾,大格格雖不是沒見過好東西,也不免為她的大方心驚。

    畢竟從前他們可沒有什么來往,只是她記著側福晉傳話的事,才來表示一二罷了。

    其實原本論理來說,有關她出嫁的這些事應當是由福晉操持的,但既然阿瑪選了側福晉來管,那她便要展示出相應的態度來。

    她謝過寶月,又朝王氏一禮,“也祝夫人好。”

    王氏連忙下去扶她,“當不起格格一句夫人,奴才恭祝格格新春嘉平。”

    他們又閑話了片刻,王氏也在那盒子里添了禮,大格格便帶著李氏回去了。

    王氏不由和寶月感嘆,“好靈秀的姑娘。”

    “咱們爺就這一個格格,我雖和他們都不親近,但幾次接觸下來,卻覺得大格格比兩個弟弟都強。”

    寶月也很贊同,若是在現代,大格格一定能做出一番不下于兩個弟弟的成就來。

    “只可惜是女孩,”王氏也不免遺憾,“你肚子里這個,我就盼著是個男孩,你一生也就有指望了。”

    “我是喜歡女兒的,只是越喜歡,才越覺得別托生到我肚子里的好,保不齊就要去漠南漠北受風沙的苦。”

    寶月想到這事就不免心中抑郁,若說受天下供養,這些公主郡主們所得到的資源和培養遠不如皇子萬一。偏偏等到出嫁的時候,祖宗社稷就都壓到那一雙雙被養的羸弱不堪的肩膀上了。

    “我如今才覺得,你是真的長大了。”王氏感嘆一聲。

    她們聽著窗外積雪從枯枝上簌簌落下的聲音,各自忙著手里的東西,就好像還在杭州的時候一樣。那時候阿瑪就會敲開他們的房門,給她們帶來今年江南最時興的小玩意兒。

    “我真想再回杭州啊。”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只可惜別說是皇帝的妃嬪,就是王爺的妾室,也沒有哪個還能回到故里的。

    待四爺帶著酒氣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子時了,他換了衣裳,又把自己烤熱了才小心翼翼地上床去,只是寶月還是被他驚醒了。

    “少喝些酒罷,我如今可沒法照顧你。”寶月到底是起身,喊外頭值夜的小丫頭點燈,把爐上溫著的醒酒湯端了來。

    四爺按著她在床上,不讓她起來,一面去接那丫頭端來的湯道,“十四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和老八他們混到一起去了,他就不能安安分分地么,倒像是娘娘在兩邊下注似的。”

    “我的爺,如今已經很晚了,你這些大事就明日再說,好不好?”她嗔怪著睨他一眼,打了個哈欠,眼中還帶著困意。

    大約是醒酒湯的效力一時半刻還沒起來,四爺突然被她這一眼看的心中燃起一股火來,他如她所愿,沒再說他的大事,傾身滅了燈,轉頭封住了她的嘴唇。

    寶月掙扎著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示意他肚子里還有個孩子,都只有兩三個月了,就不能再忍忍么。

    四爺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一邊手上的動作很輕柔的繼續,他自然知道,也沒有醉到這個地步,不過是一點微醺而已。

    第43章

    翻了年后,凜凜朔風漸漸柔和下來,春雪初融,新芽也破開凍土露出了頭,疏散的日光還帶著一點冬日的寒意。

    大約在將近二月的時候,寶月才遲遲地發動,產房早在孫嬤嬤和葉嬤嬤的帶領下布置好了,也從內務府請了生養嬤嬤,等到寶月終于開始說疼的時候,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

    “小主子來得晚,是大福氣。”葉嬤嬤放心地安慰著寶月,攙著她往產房里去。

    四爺這會兒還在前院書房里和門客們議事,聽說寶月發動了連忙趕了回來,王氏也坐在一旁等著。

    兩人相互見了禮,一個論岳母女婿,一個論君臣之禮,在混亂忙慌間誰也沒有心思計較這個,緊張又沉悶地坐在位子上。

    現下寶月已進去了一刻鐘了,他在外頭卻沒聽到一點動靜,四爺不免有些心焦,不顧奴才的勸阻掀了簾子進去,卻看到寶月還在喝著瑪瑙端來的燕窩粥。

    難怪寶月她額娘還在外頭坐著呢。

    “嬤嬤說都是一陣一陣的,這會子還沒到時候呢,四爺怎么就回來了。”寶月現下已經不疼了,見四爺火急火燎地沖進來還有些意外。

    他白白懸心了一通,也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別怕,太醫說你胎位很正,脈搏也有力,定然順遂。”他神色仍然緊張不已,這話這些天說他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誰。

    “我知道啦,四爺去外面等著罷。”寶月嗯嗯兩聲,感覺又開始有些隱隱作痛。

    四爺出去了后,大約又過了一個多時辰,才聽見寶月開始斷斷續續地喊叫起來,王氏也跟著進去陪在寶月身邊。奴才們端著東西來來回回的走動,人影憧憧,燭光明滅間,令他心慌不已。

    他雙手合十,口中默念著佛經,可伴隨著寶月的哭號,怎么也靜不下心來。

    “四爺不必擔心,側福晉吉人天相,會沒事的。”蘇培盛看他不住地往房里看,連忙上前勸道。

    四爺早已忍耐不得,如今他什么也聽不進去。他倏然站起,緊緊捏著手里的珠串,無視房中其他人的驚異神情,幾步就到了在寶月產床外的屏風邊。

    寶月身前圍著一圈人,連她額娘也只能在一邊看著,聽到生養嬤嬤們的動靜,寶月這才發現四爺進來了。

    她原本還忍得住,可一看到他的身影出現,眼淚便立刻流下來。

    四爺聽她叫聲凄厲,胸口也跟著隱隱作痛。他心急如焚卻又不敢上前,只怕妨礙了產婆們的動作。

    他死死地盯著屏風上那對珍珠鳥兒烏黑的眼珠子,不知熬油似的等了多久,連手里的手串中的絲線被捏斷了也未發覺。

    待到散落的佛珠砸到地上的脆響和產婆道喜的聲音一同在他耳邊響起時,他才驚覺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恭喜四爺,母子均安,是個很健壯的小阿哥!”

    他先是心下一松,轉頭看去,那鮮紅的襁褓刺得他眼睛發疼,在他眼前一同閃過的是奴才們端出去的一盆盆血水。

    他掀開被子看了一眼孩子,確認完好后,便立刻拔著有些失去知覺的雙腿沖到寶月身旁。

    寶月唇色發白,臉色也很黯淡,她用最后剩余的一點力氣朝他竭力道,“我好痛,我再也不要生孩子了。”

    “玉娘”他緊緊捏著她脫力的手,目光不住地在她身上巡過,幸好她沒事。

    見四爺木木地沒有反應,以為他是不肯,她心中一酸,連忙抬手想要去扯他的袖子。她氣若游絲,不住地流淚,“哥哥可憐我。”

    四爺和她十指緊緊相扣,霎時喉間一梗,他張了張嘴,輕聲答道,“好。”

    寶月這才心下一松,仰頭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寶月醒來的時候,房間里干凈空曠多了,最難得的是身上輕松了許多,不像原先一樣,腰間沉得坐著都嫌累。

    “這燃的什么香,好悶,不可以把窗戶打開么。”她突然聞到一股沉悶發膩的味道。

    “側福晉醒了!快拿些吃食來,”瑪瑙聽到動靜連忙過來,一邊把那香爐收拾了出去,喜氣洋洋道,“坐月子的時候可不能開窗,原先幾個月側福晉最喜歡這一味,別的都不要。如今小阿哥生了,側福晉就不愛了,看來喜歡這香的原是另有其人。”

    寶月這才反應過來她已經生了,她立刻松了口氣,可算是熬過去了。

    “把孩子抱來給我瞧瞧,我都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她不免有些好奇,也不知道長得像誰些,不過她和四爺長得都不錯,生出來的總不至于太難看吧。

    瑪瑙應著出去了,寶月等了一會兒,還沒等來孩子,便聽到葉嬤嬤在外頭勸阻的聲音,“側福晉在里頭坐月子,四爺可不能進去啊。”

    不過最終葉嬤嬤顯然是抗爭失敗了,下一瞬四爺便親自抱著孩子進到房里來。

    他在床邊坐下,寶月便看到他懷里有個紅色的襁褓,里頭是一張紅彤彤,皺巴巴的小臉,安然地在四爺懷里睡得正香。

    “好小,好軟。”寶月滿是好奇,這就是她的孩子。

    她亮著眼睛小心地用指腹輕輕碰了一下孩子的皮膚,再多用些力都怕戳壞了他,“咱們給他取名叫什么?”

    “阿哥的大名得等年底內務府報給萬歲來定,你且叫他三阿哥便是。”四爺笑著搖頭,這孩子是一月生的,不湊巧上一批皇孫們的名字才取完,得等到年底了。

    “或者咱們給他取個乳名?”他到底不忍見寶月失望,姑且想了個折衷的辦法。

    寶月果然高興起來,撫摸著襁褓興沖沖道,“那可要好好想想,等我從這兒出去了,我再好好翻翻書!”

    四爺見她這樣精神,這才放下懸了一日的心來,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可嚇死我了。”

    昨日見她睡了過去,他還以為她是累昏了,到現在尚還心有余悸,生怕她因為生的辛苦落下什么心病。結果她倒是心大,很快就恢復了,昨日還凄凄慘慘戚戚的,今日又活蹦亂跳了。

    因為要坐月子,寶月又在屋子里悶了一個月。莫說開窗通風了,頭發和澡都不許洗,那樣長的頭發只好用布包在頭上,她后來甚至感覺自己都要發臭了,簡直不敢相信若是夏天生孩子該有多么可怕。

    最令她沒有料到的是,生的時候痛的天崩地裂還不算完,排惡露和回奶的時候簡直是另一種酷刑,四爺又見識到了她如同生產那天的樣子,氣若游絲地哀求他再也不要生了。

    他自然只能繼續應是,不由慶幸起這是個阿哥來,否則寶月免不了要再吃一次苦。

    饒是她這樣愛躲懶不愿意出門的人,經了這一年因為懷著孩子而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拘束生活,也不免懷念起在圓明園自由行走的日子來。去年她甚至還沒有等到圓明園里的金桂開放,就回到府里來了。

    如今既然做完了月子,她便不停地在四爺耳旁催促,“咱們什么時候可以回圓明園去?”

    四爺被她纏的不行,加上三阿哥也很健康,并不是需要很小心將養,不能見風的孩子,便答應她說,“等滿了百日,在府里辦了宴后,咱們就回去。”

    寶月這才高高興興地撲到他懷里,獻上兩記香吻。

    “這下你可滿意了,”四爺無奈地笑著看她一眼,“你可還記得說好要給咱們三阿哥取個乳名的,這名字側福晉打算什么時候取?”

    “我當然有想了。”寶月眨了兩下眼睛,仰頭嚷嚷道,她是絕不會承認自己忘了的。

    她既不用哺乳,也不用管孩子的吃喝拉撒,每天只要抱著和他玩一玩,孩子一哭一鬧就自然有奶嬤嬤們帶去伺候,若不是辛辛苦苦生出來的,這一個多月來她真是一點有孩子的實感都沒有。

    “那你打算叫他什么?”四爺好整以暇地挑眉,倒要看看她能說出個什么來。

    寶月在他的迫視下極速轉動自己的腦瓜子,情急之下脫口道,“不若叫阿午罷。”

    “阿午?是有什么典故?”他瞇了瞇眼睛,在心中搜尋著午字相關的典籍詩書,心念一轉間卻突然想到,紫禁城的大門,正是叫午門。

    “那就叫阿午。”不等寶月回答,他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一錘定音道。

    寶月埋在他胸口悄悄舒一口氣,好險混過去了。

    她自然不是取自午門,她連紫禁城究竟有多少道門都不知道,怎么會知道其中哪一道門叫什么名字?會取做阿午,只是因為今年是馬年,他又恰巧在午時出生罷了。

    “阿午,阿午,快對額娘笑一笑。”雖然取得心虛,但她很快喜歡上這個倉促間取出來的名字,趴在搖籃邊不住地輕輕喊著。

    可阿午是個安靜的孩子,只睜著一雙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看著她,沒有回應她的話。

    “三阿哥還小呢,哪里聽得懂咱們說的話?”葉嬤嬤在邊上笑著說。

    寶月不死心地往阿午面前湊了湊,拿出一串鮮艷的瑪瑙墜子在他眼前揮動,便見他的目光果然隨著紅色的墜子移動,緩緩朝寶月露出一個笑來。

    “該給他取名叫貔貅才是。”寶月輕輕點了點阿午的鼻子,得了他賞的一個笑臉仍舊忿忿不平道。

    四爺原本在座上看書,瞧他們兩個玩的歡快,也跟著走到搖籃邊來。日光灑下一層朦朧的光暈,如同碎金一般傾瀉一地,他注視著寶月和阿午的笑臉,心中一片柔軟。

    第44章

    阿午的百日宴一過,王氏便告辭回杭州去了,她在京城里住了快一年了,寶月再挽留就有些不像話了,只好放額娘離開。

    只可惜外地的武官是最難升到京里來的,也不知終康熙一朝,他們一家人還有沒有團聚的那一日。

    送王氏離開后,他們很快在寶月的催促下又回到圓明園里,再等阿午大了一些,寶月就抱著他去熙春園找田氏家的弘景玩。

    田氏是很喜歡阿午的,催促她帶來多時了,這個孩子和她的緣分實在不同尋常。倒是弘景剛看到阿午的時候還很失望,他撅著嘴巴說,“為什么是弟弟,弘昌也是弟弟,阿午也是弟弟。”

    弘昌正是十三爺的長子,之前寶月見過的那位瓜爾佳格格所出,她如今已是側福晉了。

    她生產的時候,寶月已有六個月的肚子,她不想折騰,便只派人送了禮去,阿午滿百日的時候,瓜爾佳氏倒是帶著弘昌來了。

    阿午和弘昌年齡相仿,四爺又和十三爺要好,他們兩個玩在一塊兒是最順理成章的事,兩府里的人可謂是共同看著這兩個孩子長到這么大的。

    十四爺大約是發覺了孩子外交的重要性,也帶著弘春和弘明時常到圓明園來,只是弘春到底四歲了,對兩個滾在一起吐泡泡的嬰兒并沒有什么興趣,漸漸地十四爺就只帶著弘明來了。

    他們三個說是帶孩子玩,實則大多是往寶月她們這幾個女眷這兒一丟,就不知道商量什么事去了,完顏氏是從來不在意的,對她而言不過是換個地方聊天說八卦罷了。

    “我聽聞那邊時常有面容姣好的少年行走,”她拿扇子遮著唇邊的笑意,往東邊指了指,“萬歲不知殺了多少奴才,卻也沒瞞下這事。”

    太子近年來行為反復,精神緊張,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直王和八爺一黨的攻勢自然越發猛烈,這些原本應該是宮中秘聞的事,也從內務府中開始往外流傳,以至于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昔年唐漢兩朝,常有此事,何必大驚小怪。”寶月很謹慎地結束了這個話題,轉而和她們聊起孩子的事來。

    這些事四爺自然也有所耳聞,他回來后聽了并不奇怪,他們今日商議的卻是另一宗因這事而起的更緊要的事,

    “有人上密折稱蘇州有強買民女之事,干系到了東宮里一些服侍太子的人的來歷,汗阿瑪派了人去查,卻不知是哪一方的人。”

    “太子果然有參與這事?”寶月聽了眉頭一皺,這些日子有關太子私德的問題未免也太多了些。

    “太子宮里的人來自哪里,只怕他自己也說不清,王公貴族,朝廷大臣們的府上也未必干干凈凈。”四爺冷笑一聲,即便是十四府上也有兩個江南女子,他收用的時候難道還會問來處?

    “一年一小選,三年一大選,也不知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寶月沒好氣地道,都這個份上了,還要強買民女。

    說到大選小選這事,她卻突然反應過來,猶疑地朝四爺看去。

    “怎么了?”他聽了她的話不置可否,畢竟他從來不愛此道,見寶月說完便直直地盯著他,不免有些奇怪。

    “娘娘,不曾賜下秀女給你?”自從她四十一年入府,就再也沒見過新面孔,府中加上她居然到現在就只有五個人。

    大約是習慣這些皇阿哥的奢靡作風了,五個人在四爺一眾兄弟的襯托下簡直少的可憐。

    “原來是這事。”四爺忍俊不禁,他以為他們兩個是心照不宣,敢情這丫頭是壓根沒反應過來。

    他拿起書卷敲敲她的腦袋,這樣漂亮的一顆腦袋,可有時候簡直像個擺設。

    “自然是我都回絕了,娘娘大約是以為我不放心她,也懶得管我府上的事了。”畢竟有名分的有五個,但沒有名分的,娘娘以為有多少他就不知道了。

    寶月心虛地抱住腦瓜子,難怪四爺和德妃之間越來越冷淡了,這該不會還有她的一份力罷。

    “那,那十四爺可有聽到什么消息?”她訥訥扯回方才的話題,決定這輩子再也不要提起選秀的事。

    四爺壞心地扯了扯她的臉,笑著答道,“老八他們也不是什么傻子,十四不敢把全副身家壓上去,還想知道什么重要的事情?”

    就像十四到現在也以為他是真心跟著太子的,他自以為是兩頭都靠,可誰又看不出來他的心思,不過是讓兩頭的人都不能全心信任他罷了。

    “我已傳信去了蘇州,讓戴鐸留心此事。汗阿瑪是密折派人去查,雖應當是忠心的奴才,但也得把消息捏到自己手上來才行。”他眸色微沉,只是事發在江南,由不得他不多想。

    “倘若屬實,你要怎么做?還向著太子嗎?”寶月記得歷史上的太子二廢二立,都是康熙圣心獨斷。她并不知道如今這事究竟對廢太子有沒有影響,但四爺還是不要出頭的好。

    “太子如今,望之不似人君。”四爺搖頭,顯然并不喜歡太子的作風。

    “只是,太子并不會因為哪一件事情辦的不好而被廢,老八他們看不清這點,所以才屢屢出手。當皇帝未必是最賢,最能干,最有民心的,這些不過是錦上添花,最需要的,是圣心。”

    他從青釉棋罐里抓出一把旗子,又讓它們自由地落下,“太子是有圣心才是太子,也只會因為失去了圣心,才跌下來。”

    寶月放下心來,掩袖笑他,“四爺如今可謂是忍功大成了。”

    四爺不明白她奇怪的笑點,“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有什么不好?”

    “呀,阿午應當要起來了,我先去看看他。”寶月無法跟他解釋,找了個借口迅速溜走了。

    四爺也只能搖頭嘆氣,繼續拿起手下門人傳來的信看,任由她一溜煙兒地跑到隔間去了。

    寶月陪阿午玩了一會兒掛在他床前的鈴鐺,看著如今的時辰,又喂了他半碗南瓜牛肉泥。

    清朝養孩子總是餓,認為入口的東西多才會壞了脾胃,她是不忍心他們阿午這樣的,膳食上的事便從嬤嬤們那兒收了回來。

    四爺一開始還是很謹慎的,他先找了幾個奶娘的孩子試驗,見那些孩子少食多餐的進一些輔食身體反而強健,這才隨寶月自己安排去了。

    寶月那段日子簡直膽戰心驚,雖然提前問了那些孩子平日是否對一些食材過敏,一開始也是很少量的喂,和平日里他們自己的食物參雜著來。

    但寶月真害怕哪天一睜眼,就有人來說那幾個孩子里誰生病了。所幸他們都健健康康的,也都很壯實。

    既然四爺這個府里的主人首肯,嬤嬤們自然也不可能反對,這事便這么落實了下去。

    四爺還在膳房撥了一個專人來做阿午的嬰兒餐,這樣寶月也放心許多,畢竟食物的相生相克還是專業人士比較懂。

    四爺還讓膳房師傅整理了一份食譜送到十三爺和十四爺府上,用不用自然是他們自己的事,只是他也盡一份做哥哥的心罷了。

    他還說要是大格格小時候也這樣吃就好了,就不會像如今這般風吹一下就頭冷頭熱的。

    且不說大格格出生的時候寶月才幾歲,只說這是人家的孩子,她也不敢貿然用自己的方法去喂呀。

    入了夏后,便是春紅謝去,蟬鳴不休。拂面的風里夾雜著熱氣,烈陽高高懸掛,連池塘里的蓮花也一夜之間盛開的時候,太子和十三爺又被萬歲帶去塞外避暑了。

    這些年來,萬歲除了太子直王這兩個固定搭配,帶的基本上都是自十三以下這一溜煙兒的年輕兒子們。

    四爺他們幾個都被他留在京里在六部輪流做事,康熙看不上前明把宗室當家畜一樣的豢養,他的兒子各個都要成才。

    可卻又擔心他們在哪一個衙門里扎根太久了,發展出自己的勢力來,便想了個這么折衷的法子。

    只是世間也沒有十全的辦法,在皇帝年歲見長的時候,年長的阿哥們培養起自己的人馬根本不可能全然杜絕。倒不是為了從龍之功,而是哪個打工人會不關心將來自己的上司是誰呢?

    尤其太子的地位愈發動搖,投機的朝臣也就越多,投機的朝臣越多,太子的地位也就越發動搖。如今的朝堂上,已然是這樣無法逆轉的惡性循環了。

    如今三爺在翰林院,四爺在戶部,八爺在內務府,都是多少有些影響在。

    夏天燥熱,她又不愿出門曬太陽,便只能借著窗外從屋檐邊垂下的綠蔭在院子里乘涼。

    她看著井里湃著的西瓜一個個地浮著,百無聊賴地摁來摁去,這個下來了,那個就浮起來,就像是在玩打地鼠。

    正專心致志地消磨時光間,卻被突然出現的四爺在身后一把捏住了手腕。

    “你喜歡玩這個,就叫人拿個桶子來裝著給你玩兒,坐在井邊玩像什么樣子,”他皺著眉頭,很難得的又開始教訓她,“這井是真的,里邊不知道多深,不許坐在邊上。”

    看寶月不服氣地瞪著他,他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太兇了,他摸摸她的頭,軟下口氣道,“乖乖,即便你自己知道小心,也不怕阿午見了學會了么。”

    寶月是吃軟不吃硬的,聽了他這話,才用腦袋在他的手心蹭了兩下,乖乖被他牽回房里了。

    第45章

    “爺怎么這時候回來了?”現下還是白日,四爺往常即便無事也會在戶部坐鎮。

    四爺自然不是無緣無故地在白天回來,他在她房里換了衣裳,又把她帶到書房里去,讓她坐在隔間里,不一會兒書房里就陸陸續續坐滿了他的門客。

    “這是戴鐸從蘇州寄回來的信,你們都看看。”待人坐齊了,四爺在座上開口道。

    寶月這兒離外頭只一道碧紗櫥,影影綽綽地能瞧見外間的樣子,依稀見幾人傳閱了手上的信件,最后那人將信紙疊好,恭敬地放回四爺桌上,垂頭拱手,在四爺書桌前道。

    “按戴先生所說,便是確有人以侍奉御駕的名目在蘇州騙買,所涉官員繁多,一時倒不能確定是否是太子所為。”

    四爺并不答話,拿過那信起身步入隔間,把信遞到寶月手上,“你也瞧瞧,有什么想法盡可以說說。”

    外頭幾個人默默低頭,只當作沒瞧見那一節晴山色衣袖,他們出入的多了,也知道四爺身邊有位側福晉,四爺所辦大事并不避她的耳目,正如八福晉在八爺府中的地位一般。

    寶月雙手接過,乖乖點頭。

    四爺露出一點微不可查的笑意,很快地看她一眼,便凝著神色回到外間。

    外頭幾人一時屏氣凝神,只聽到紙張在寶月手中翻動的聲音,幾息過后,寶月張口問道,“諸位見笑,戴先生信上所說的這位去查案的工部尚書王鴻緒王大人,是哪邊的人?”

    “明面上仍是萬歲的近臣,只是這人與李光地私交不錯。”沉默一瞬,座下其中一人答道。

    李光地同樣是康熙的心腹,但早已是八爺黨的人。

    如今竟然連漢臣也不再支持代表著正統的太子了。那么被派去查探蘇州案的王鴻緒會帶來怎樣的回復,便可想而知了,太子究竟有沒有做過,又有什么要緊呢?

    果然在接近年底的時候,王鴻緒返回京城,分明是密折上奏,但此案卻在京城傳的幾乎人盡皆知,蘇州那邊的消息說,幕后之人乃是‘御前第一等人’。

    針對太子的意圖昭然若揭,這次連同太子半君身份帶來的民心也一并被摧毀了,事實的真相是什么樣子已經沒有人關心,這些民女究竟多少數目,如今又在何處,朝臣們也并不會在意。

    朝會上轟轟烈烈的吵了幾日,見康熙仍舊擺出了不置可否的態度,這件事就像一滴水匯入江海,消失的無影無蹤。

    只是滴水石穿,繩鋸木斷,康熙到底不能容忍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太子越來越偏離自己的期待。翻了年后,他不知是聽了哪里來的術士之言,說今年有動搖國家的大事發生,頻頻召太子到御前奏對。

    若說太子有什么做的不好,他尚且還可以找理由推脫辯駁,以天象這等荒謬邪說問他的罪,他卻是百口莫辯,哪能不知這是君父的敲打。

    好在星象這事,也不會開口說自己要預驗在什么事上,六月的時候,朱三太子在江蘇一帶伏誅,太子便派手下的人上奏,將這事扣上了一個祥瑞的帽子,只說是星象應驗了。

    康熙敲打的夠了,見太子最近乖覺,便順水推舟的應下這事,看似和太子又重歸于好,甚至將太子的長子弘皙帶在身邊親自撫養。

    直王心中不平,往御前去了幾回,只說他家的弘昱也十二歲了,想請皇父代為教導。

    “弘昱聰明,兒子在府中招架不得,也想放在宮中,請汗阿瑪代為管教,兼有上書房一眾師傅們,何愁不成才。”

    直王特意將兒子帶到宮中,想讓康熙瞧瞧弘昱的本事,不巧這會太子也在伴駕,康熙只草草賞了弘昱一點東西,便叫他自去玩。

    直王再是不甘,也只能聽從康熙的意思,坐在太子下首一起為康熙分處起奏折來。

    太子自始自終都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到了日暮時分,康熙才脫下眼鏡,瞇著眼打量了一番外頭太陽的位置,主動說一同去御花園逛逛。

    幾人一路走去,直王見現下空閑下來,連忙又想提起弘昱的事來。

    還不等他開口,康熙突然笑了一笑,卻是指著弘昱對身旁的太子道,“保成你看,你小時候也是這樣。”

    直王悄悄抬頭窺去,卻見弘昱為了一個風箏,已經爬到御花園的樹上去了。

    他沒眼再看,咬牙切齒地低頭,只恨平日對弘昱放縱太過,千叮嚀萬囑咐,在御花園里還敢調皮!

    太子撩起眼皮瞥了弘昱一眼,低頭恭敬對答道,“臣自幼蒙皇父教導,學至宵時,寒暑無間,愛日惜陰,不敢怠慢,方不負君父托付之深恩。”

    直王捏緊雙拳,暗恨太子氣量狹小,連孩子都要踩一腳,還有意無意地提什么托付之恩,是怕因為這些年來的失德之處而被廢黜嗎。

    康熙也漸漸斂去唇邊笑意,既然太子和他論起君臣來,想起這些日子的事,他也沒有再逛園子的心思,神色也變得平靜幽深,不欲再看這兩個貌恭而心不服的兒子。

    “你們告退罷,弘昱既然喜歡,就讓他在宮里玩一日,明天再家去。”

    直王和太子在他的示意下告退,太子原本走在前頭,直王卻不肯讓步,一出來便幾步追上太子,在他身側與他并肩而行。

    太子果然不再如方才在御前那樣佯裝乖巧,他輕蔑一笑,語氣中暗含譏諷,“如今你帶來的是嫡子,我帶來的是庶子,可為什么汗阿瑪就是看不上你呢?”

    “只要我一日是太子,你就是走我前頭,也要對我六叩二拜。”他冷冷瞧了直王一眼。

    直王不怒反笑,戳穿他的虛張聲勢,太子從前何曾計較這些禮節上的事,“你害怕了。”

    無非是因為這些日子朝野上下聲討不休,康熙也不復從前對太子一概寬縱容忍。

    兩人劍拔弩張地對視一眼,最終在午門前分道揚鑣。

    然而星象之事所說的動蕩國家的大事,終于還是在今年應驗了。

    七月的時候,萬歲帶著太子、直王、十三爺并十五、十六、十七、十八這四個幼子一同從京里啟程,只是恰如當年的溫憲公主一般,行至途中,十八阿哥胤祄忽然高熱不退。

    康熙憂心不已,將胤祄挪到御帳之中親自照料,又回信命留守京中的三爺和四爺將善治小兒病癥的醫師派來,一邊放緩行車的速度,以免驚擾到胤祄。

    既然康熙如此重視,甚至因此衣帶漸寬,太子自然要領著其余的阿哥們每日來御帳請安,以表孝悌之心。

    可若要他真對這個小了他三十歲的弟弟有什么關心愛護,簡直是天方夜譚。

    年齡相近的兄弟對他身下的位子虎視眈眈,這些年紀差距大些的弟弟們則是一年到頭都見不到幾次,他甚至看了胤祄好久,才對上他的母親是誰。

    然而康熙因為蘇州的事本就余火未消,心中又為了寵愛的幼子焦急不已。待他看到太子無動于衷的神色時,突然想起了當年他們在往江南的途中,太子在途中驚聞索額圖在牢中死去的時候。

    對待一個亂臣賊子尚能那樣哀慟不已,如今面對自己病重的親弟弟,倒是如此麻木。

    他皺眉望向太子,眼中滿是失望,“你念圣賢書長大,如今心中可有一點真正的孝悌?”

    太子不防康熙猝然發難,但很快,他幾乎是習慣性地跪下請罪,“臣不孝,請君父責罰。”

    “你退下吧。”康熙徒勞地放下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森森寒意叫太子驚心不已。

    大漠上風沙馳騁,到了夜里尤其的冷,風聲獵獵,就像他在東宮的夜晚,躺在床上安靜的要發瘋。

    可他身邊每一個都是汗阿瑪的奴才,他們是汗阿瑪豢養的鸚鵡,耳目,讓他只能閉口不言。

    今年年節辦宴的時候,他看著太子妃一身華服,端莊肅穆地坐在他身邊,身后是他的幾個兒女,對著那一張張面孔,他甚至感到了一絲陌生。

    這是他的妻眷,他卻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看到他們是什么時候了。大約,也是在哪個宴會上罷。

    那時他才突然驚覺,夜里他躺在床上聽著風聲的時候,那種從頭頂、背后,從四面八方圍剿而來的寒冷,就如同他站在朝堂上,身后是大臣和弟弟們刺來的目光,身前是君父帶著忌憚的打量。

    這些東西從不放過他,如同鬼魂糾纏不休,叫他日夜不得安寧。

    自從不再參與政事,他每天有大把空余的時間在毓慶宮里細細回憶。

    他開始想,他是從做太子起就這樣嗎,小時候他分明是在乾清宮長大的。那里有慈愛又威嚴的汗阿瑪,他如同一個尋常的父親一般教導他,愛護他。乾清宮溫暖明亮,燭火徹夜不息。

    是從搬到毓慶宮,從出閣,從大哥領兵作戰,從弟弟們長大,從他監國,從汗阿瑪第一次用帶著猜疑的目光看向他開始。

    漸漸地,他感覺自己好像瘋了,一邊懷念著從前父子無間的時光,一邊聚精會神地關注著汗阿瑪每一個動作。

    因為折子批的多了,汗阿瑪的右手時常顫抖,眼睛也漸漸不好了,如今必須帶著眼鏡,甚至時常咳嗽,穿上夾袍的時間比從前要更早,身形也不似從前那樣高大——有一天,他好像聞到了他身上的藥氣。

    那一瞬他激動的兩眼泛紅,心跳如同擂鼓一般狂躁,久久不能平復。他害怕毓慶宮的孤獨和寒冷,可萬歲富有四海,孤獨,就會變成睥睨天下的至樂。

    可很快,他又冷靜下來了,他知道,自己應該是病了。沒有哪個奴才會活得不耐煩了,讓萬歲聞到身上的藥氣。

    他可以等,哪怕做明仁宗,這一生也還可以過十個月輕松的日子呢。

    毓慶宮如今也像當年的乾清宮一樣徹夜明亮,他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看到一縷陽光竭力破開厚重壓抑云層的時候,才驚覺瘦盡燈花,又是一宵。

    第46章

    大約是康熙皇帝的虔誠得到了上天的肯定,又或是因為京里來的醫師治療的及時,胤祄漸漸好了起來。

    康熙在回復四爺和三爺的請安折子時也說胤祄想必是沒有妨礙了,心中不免欣慰在京城的老三和老四對胤祄的手足之情。

    一時他也對太子愈發不滿起來,連同這些年來他忍下太子的過失之處也一并在他心頭涌起。回想起那日太子的神色,他仍然心驚不已,心中又突然想起康熙二十九年的一事來。

    那時他御駕親征,病重到了幾乎要即刻返京的地步,他將太子和三阿哥傳來侍駕,誰料太子來了看到他躺在床上不得起身,居然也是這副毫無動容的樣子。

    他滿心憂慮,只怕自己重病的消息傳出去,會叫軍民嘩變,大戰失利,又擔心自己猝然撒手人寰,胤礽年幼,在京中無法招架朝臣勛貴。

    老三倒是一上來就撲在自己腳下痛哭流涕,句句關懷,恨不能以身代之,可胤礽呢?遠遠地站在那里,倒讓他這個君父在病中竭力去抬頭看他,卻只看到了他面上的冷漠平靜。

    想來是早就恨不得自己死了,好早日坐到乾清宮的位子上來,也難怪索額圖私下里常有逆悖之語。

    草原上的夜風呼號而過,在御帳一片黑暗的靜謐之中,康熙平靜地開口吩咐道,“傳太子來。”

    太子在帳中接到了粱九功的傳召,他沉默著起身,卻不防腳下一個踉蹌,粱九功連忙上前扶住他,“太子爺小心。”

    “多謝公公。”太子撐住案幾站穩,點頭致謝。

    粱九功悄無聲息地將太子方才遞來的紙條收入袖中,眼中閃過一絲安慰之意,“太子爺,請吧。”

    太子見了粱九功鎮定的神色,這才放下心來,至少汗阿瑪不是打算效仿玄宗,夜召太子而殺之。

    等太子到了御帳,行禮下拜,康熙卻并不叫他起來,反倒喊了一個陌生的太監站在他的身前。

    他心中頓覺難堪,哪有太子跪太監的。他抬頭,卻看不清上坐康熙的神色。

    “念。”案前的萬歲吩咐道。

    只見那太監展開手中書卷,從四書五經到帝王圣訓,這些從前太子六歲就能熟讀背誦的經史子集,從太監尖銳的嗓音里慢慢傳來,像利劍一樣的扎在他身上,沉鈍的刀子,一片一片地切下他的血肉。

    直到一縷晨光初現的時候,那太監才停下,他臉上掛著很礙眼的笑,比外頭的陽光還要刺眼,“太子爺,萬歲請您回去。”

    太子恍惚地抬頭,帶著血絲的眼睛飛快地往上一瞟,座上哪有什么萬歲,康熙早就離開了。這就是皇帝,半君又算什么呢,在萬歲面前連一個空蕩蕩的座位,一個卑賤的太監都不如。

    太子回到帳中時,十三已收到梁九功的消息趕來多時了,他上前攙著搖搖欲墜地太子坐下。

    “二哥”

    “不必擔心,不過一時之辱而已。”太子松開握緊的雙手,流下斑斑地血跡,他在御帳中領受圣訓,不能合眼,否則便是大不敬,他只能以這種方式讓自己清醒。

    十三看了心中也是難過不已,二哥和四哥從小看著他長大,本就與他如親兄弟一般。即便他對太子黨的不法行為不滿,可忠君愛國之念卻不能讓他棄太子于不顧。

    何況太子是萬歲立下的國本,直王他們屢屢動搖東宮,與亂臣賊子有什么兩樣。

    “我有門客傳消息說,八哥他們手下有一個叫張明德的術士,正在謀劃行刺于你。咱們回去后借此機會,將大哥的勢力一并鏟除,往后日子便好過了。”

    十三明知太子如此難捱的根本,卻只能提起被放在明面上的直王來,畢竟面對天下之主的不滿猜疑,他們又能做什么呢?

    “也許吧。”太子叫來一個年輕的太監為自己處理手上的傷口,語氣平淡道。

    這些年來,康熙的態度反復無常,他早已無法從這些話里得到安慰,左不過是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可他們沒有等到回去的那一日,月底的時候,原本漸漸好起來的胤祄病情忽然加重,最終藥石罔醫,不治而亡。

    康熙的情緒隨著幼子的病情幾經起落,如今悲痛更是乍然襲來。

    然而就在直王帶領著一幫兄弟和大臣情真意切地祈求康熙保重圣躬,稍加寬釋的時候——康熙再看向站在最前列的太子,卻發覺他的悲痛卻仿佛一張假面一般浮在臉上。

    他忽然覺得很累,他聲音很輕,虛弱的仿佛沒有力氣,“朕活著的時候,你尚且不知孝悌,倘若朕萬萬年以后”

    “皇上萬歲!”諸位皇子及隨駕臣工驚呼不已,齊刷刷地跪倒一片,御帳中雜亂的喧囂和哭號一時被寂靜吞噬,只能聽到眾人壓抑的呼吸聲。

    直王心驚肉跳,一滴滴冷汗從額前滴下,卻沒有再聽到康熙開口說出他期待的話來。

    沒關系,他想,直王瞥視前方的太子一眼,心中激動不已,仿佛肆虐的狂風一般,他可以推他一把。

    在諸臣面前,汗阿瑪這樣三番五次地斥責,令胤礽名聲掃地,想必已然是忍耐到極限了,他只需要再添最后一把火。

    這樣的機會他等待了三十多年,動作實在是很快,他回到帳中后,當即便傳信出去。就在當夜,便有一個陌生的太監來請太子,說是萬歲傳召。

    太子不由心生疑慮,他并不曾在御前見過此人,可心中卻又想起前些日子的羞辱,那天念書的太監他也未曾見過,想必康熙是為了保全臉面,又找了一個眼生的。

    他不知道該不該松這一口氣,出于謹慎,還是悄悄派人去給十三傳信,要他到帳中來接應,隨后起身跟著那太監離開了。

    太子腳步沉重地跟著那眼生的御前太監及進黃幔御帳邊時,卻忽然發覺外面一片漆黑,周圍的八旗營帳也悄無生息,只有前方的御帳在黑夜里散發著朦朧的幽光。

    一輪弦月冷冷地鉤在高天之上,狂風呼嘯,兼伴著遠方樹影重重地山林間依稀傳來的野獸怒號。

    太子的警惕心一時達到了極點,他眼前幾乎模糊起來,連日以來的恐懼,好像在今日終于成真了。

    御前的八旗營兵只有萬歲能調動,如今周圍一片漆黑的帳子里充滿了未知的危險,他不知道究竟有沒有人在里面拿著槍刀利器等候著他。

    他猶如一只腳踏入獵人陷阱的兔子,被一根頭發懸掛在懸崖邊。

    昔日武惠妃請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入宮救駕,他們輕信了武惠妃,手持兵劍,救父心切,在深夜沖入皇城。

    武惠妃卻轉身狀告他們三人謀反,最終等待他們的,只有君父賜下的毒酒。

    他抖著手往御帳伸去,昔年汗阿瑪帶他通讀唐史,曾說即便如唐太宗這樣的英明帝王,尚不能保全儲君,他深悉其故,會盡心教導自己。

    愍太子李承乾最終因謀反被廢,他或許也要背上謀反的罪名,史照古今,與他今日又有何異?倘若汗阿瑪心意已決,他又何必徒勞頑抗——

    “太子!你在做什么!”忽然,直王的聲音仿若一道驚雷般劈在他的耳邊,電光火石之間太子驟然明白過來。

    他目眥欲裂,朝身后望去,果然那個太監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八旗營帳中的燭火照向天際,仿若白晝。

    他顫抖著,急切地朝御帳中望去,卻只看到聞聲而來的康熙手中緊握著一把銀色的利刃,那劍尖直直對著他的眼睛,月光照見那兵刃上的森森寒意。

    康熙注視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兒子,或許應該說是敵人,如同他年輕時毫不留情地討伐噶爾丹,率領王師碾過漠北的臣民一般。

    他在一片寂靜之中,冷冷地,仿若一個勝利者看著失敗的囚徒,發號施令。

    “拿下。”

    長夜寂靜,十三坐在太子帳中,發覺外頭傳來兵槍甲胄的響動聲時,便心覺不妙,果然下一瞬直王猛地掀開了太子的營帳,他陰狠地笑著,“十三,你是在等什么好消息呢?”

    說罷,他便揮了揮手,身后的士兵一擁而上,一批人將十三圍在中間,一批人有條不紊地在太子的帳中翻找起來。

    “你做什么!這是太子的營帳,你豈能帶兵擅闖!”十三一聲厲喝。

    “太子?很快就不是了。”直王哂笑。

    十三少以試探,心知不好,卻不愿就此引頸待戮,“你要抓我,可有汗阿瑪的旨意!”

    直王面色一僵,努力放緩臉上的神色,想起自己的來意,勸哄著道,“太子謀反,已被捉拿下獄了,如今已是無力回天。老十三,你是個聰明人,你若不想同罪論處,便供出他平日謀逆的罪證,將功折罪,棄暗投明,豈不正好?”

    十三竭力冷靜,掃視一圈,見軍士們還在不停的翻找,便知直王手中定無鐵證。此事尚有轉圜的余地,四哥還在京里,他們本也不是全無照應。

    且不論太子平日并無心謀逆,汗阿瑪圣明燭照,只需一查便能水落石出。只說如今太子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本就是汗阿瑪屬意他做太子的左右手,若今日做了直王的幫兇,豈是人臣人子所為?

    他冷笑一聲,逼視直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是汗阿瑪的兒子,也是太子爺的弟弟,我要同汗阿瑪當面陳情!”

    “好一條忠心耿耿的好狗。”直王不怒反笑,既然十三不到黃河心不死,那就走著瞧。

    他派人押住十三,看著十三被侍衛們壓倒在地,無法掙扎,趴在他的面前。他突然笑了一聲,“你們的太子爺方才也是這么趴著的,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并不等十三回答,他便自顧自地開口,語氣中隱約透露著瘋狂,“我在想,他應該是第一次看到我的下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頭頂。”

    直王拍了拍十三的臉,哈哈大笑起來,“希望他的腦袋,夠硬。”

    第47章

    “十三真這么說?”康熙閉目靠在椅上,面上竭力維持著平靜,但心肺間卻滿是怒意,他劇烈地咳嗽幾聲,幾乎要嘔出鮮血來。

    布城外有三班侍衛輪流值守,帷帳內也有一班侍衛,即便是當年康熙御駕親征,也不曾如此嚴密地在御前布控。

    “是,且,且還說他身為人臣,絕不會做背棄太子的事。”直王的語氣中仿佛充滿驚訝惶恐,他低著頭,望著地上眼里卻滿是快意。

    “天下萬民都是朕的臣民,他是誰的臣,誰又是他的主子!“康熙指尖痙攣,他悄悄握緊枕下的利刃,死死地盯著直王。

    直王被康熙目光中仿若實質的猜疑逼視著低下頭來,他訥訥答道,“兒臣等唯對君父盡忠盡孝,別無他念。”

    康熙竭力放緩呼吸,抑制著喉間的癢意。

    “你退下吧。”康熙忽然神情緩和,仿佛放心了一般,甚至伸手親昵地拍了拍直王的肩膀。

    待到直王恭敬退下,御帳重新被黃色的帷幔一層層籠住,他才松開緊握袖下利刃的右手,方才只要直王有一點異動,他便會立刻拔劍。

    太子窺視御帳,圖謀不軌,其他的兒子也是忠奸難辨,尤其是在軍中有根基的直王,更令康熙警惕不已。

    他重重喘息一聲,喉嚨中發出嗬嗬的聲響,仿佛舊琴的嘲哳,胸腔中涌起一陣尖銳的癢意,又開始不住地咳嗽。

    粱九功悄無聲息地拿來帕子,又伺候康熙飲下溫水,服了一丸藥后,康熙這才閉上了自昨夜起徹夜未合的雙眼,躺著歇下了。

    在黑暗與靜謐中,他越來越清醒,不斷思考著后續該如何了結此事,過了不知道多久,他閉眼輕聲道,“拿紙筆來。”

    宮中的佟佳貴妃第三日便收到康熙御筆,要她假借太后生病為由,請圣駕回鑾。佟佳氏是康熙的母家,全族榮辱全系在他一人身上,是他如今唯一相信的近臣。

    隨后便立刻下令,讓三阿哥、七阿哥、十阿哥速來御前,不可有一刻耽擱,由四阿哥、八阿哥留在京中辦差監國,命八阿哥領內務府總管事。

    四阿哥和八阿哥分別是太子和直王的人,是年長的皇子中頗有才干手腕的,性格又是一剛一柔,正適合相互節制,穩住京中局面。

    康熙決意要在回京之前將此事在塞外了結,瞞住留在京里的人,絕不可再拿到朝堂上再受兩黨掣肘,待到返回京師,屆時便是木已成舟。

    第二日他便在御帳中召見諸位王公大臣,命直王將胤礽押來,他終于面對群臣顯露出虛弱的模樣,幾乎是癱倒在座椅之上,痛心疾首地開始細數太子歷年以來的罪過。

    “不法祖德,不尊朕訓。”

    “擅威專權,窺伺朕躬。”

    “暴戾□□、窮奢極欲。”

    一條條大罪落在胤礽身上,每一條拿出來都可以廢掉他,可康熙猶嫌不足,他痛哭不能自已,說出了更加誅心的話,

    “朕不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寧,胤礽生而克母,此等之人,古稱不孝。似此不孝不仁,先王締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付此人!”

    胤礽跪在底下,他艱難地抬頭,只能看見康熙明黃色的一片衣角,如同他年幼時在汗阿瑪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上朝。

    他還想勉力掙扎分辨,可不防聽到這樣的宣判,想起昨夜刀尖上的寒光,自己早逝的額娘,他忽然朗聲大笑起來。

    正在諸人正驚疑地看著行跡瘋狂的太子,連康熙指著他顫抖著的手也一時僵在那里。瞬息間,直王猛地沖到太子身邊,用布巾塞住他的口鼻,摁住他的頭顱脖頸,將胤礽牢牢制服在地上。

    見眾人目光掃來,直王開口解釋,“昨夜到現在,此子口中俱是憤懣怨恨君父之語,臣實不忍令汗阿瑪聞。”

    最終,康熙泣不成聲,在臣僚面前唱完了這一場大戲,痛哭著下令,將胤礽和十三圈禁起來,命直王監管,待回到京中再發落。

    胤礽身邊的近臣內侍一并誅殺,獲罪較輕的,便改處流放。

    直王一時春風得意,大臣們見此形勢,不免也投機起來,但凡康熙召見臣子哭訴太子的惡行,十有八九就能同時聽到對直王的夸贊。

    他壓抑多年,一朝夙愿成真,心中幾乎已經開始暢想當上太子的生活,想到前年太子一從御帳出來,便受旨遠嫁的女兒,又想到自己分明是兄長,卻要對弟弟執臣禮,想到早逝的福晉樁樁件件,都是深仇大恨。

    他心中暢快不已,迫不及待要看看胤礽如今淪落為階下囚的狼狽模樣。

    他進入關押著胤礽的灰色營帳之中,揮手叫里面的守衛出去,只見胤礽垂頭沉默著靠在床邊。

    他的雙手雙腿均被鐐銬束住,穿著一身青色的素面衣裳,上頭沾滿了塵土,發須凌亂,哪里還有一點平日高高在上的姿態。

    “你這樣的人,若不是有幸投胎到仁孝皇后肚中,豈能與我相爭,”直王上下掃視他一眼,快意道,“仁孝皇后,還被你克死了。”

    胤礽眼中閃過一絲刺痛,卻依舊不聲不響地坐在那里,并不往直王身上看去一眼。

    直王最恨他這副樣子,還以為自己是太子呢,犯下這樣的大罪,也不知還有幾天好活,等汗阿瑪決斷好了,他會好好送太子上路的。

    他一把提起胤礽身上的鎖鏈,手中逐漸收緊,快意地看著胤礽因為呼吸困難,不自覺的在他手下掙扎。

    見胤礽始終不曾出聲求饒,他心頭怒火更盛,將胤礽猛地甩開,胤礽砰地一聲跌倒在地,渾身劇痛,咳出兩口血來。

    “你以為我輸給了你?”胤礽擦去唇邊的鮮血,終于抬起頭來,他眼中滿含譏諷,對直王的蔑視與從前一般無二。

    “不過是一條家犬,也妄想做主人。你以為沒了我,汗阿瑪就會屬意你?”

    聽到這兒,門口的兩名守衛默默垂頭,只做充耳不聞。

    未幾,直王便氣勢洶洶地從里面出來,他整整凌亂的袖口,臉上帶著仿佛被重物擊打的痕跡。

    直王冷笑著開口吩咐道,“既然廢太子不知悔改,尚有力氣怨懟君父,吃食上就不必依照往日分例了。”

    兩個侍衛只好閉眼垂頭應是,只當自己是個瞎子。廢太子的力氣不是恐怕用來怨懟君父對,而是和直王互毆。

    直王重重從鼻間呼出一口氣,不過是個等死的人,何必浪費糧食,汗阿瑪不殺他,不過是尚還顧及他在京中的黨羽罷了。

    太子十三被囚禁在帳中,直王則被康熙輔以重任,令他保衛御帳的安全,仿佛對他很是信任。

    隨駕的諸臣見局面幾乎是一邊地倒向直王,不由都開始蠢蠢欲動,即便是從前并不在直王黨中的官員們也在康熙面前屢屢為直王說好話,也好為將來的上司賣一個面子。

    直王一時得意,不免就開始忘形,見康熙這幾日無視朝臣詢問如何處置太子的折子,眼看著今日就要到京城了,他不欲放虎歸山,滿心以為康熙也做此想,只是不欲背上殺子的罵名。

    他自以為如今是康熙最信賴的兒子,私下上奏,“胤礽所行卑污,失卻人心,如誅胤礽,不必出自汗阿瑪之手,臣愿代為之。”

    他眼中滿是殺意,面色猙獰,兇相畢露,別說一時默不作聲的康熙,就是他身邊的粱九功也為之心驚不已。

    “那你的兄弟!”康熙眥目欲裂,他看重的兩個兒子,一個要殺父親,一個要殺兄弟,天地間豈有這樣的人倫道理。

    “兒臣沒有罔顧人倫,違背君父的兄弟!”直王一時沖昏了頭腦,他不改顏色,欲殺胤礽而后快,反倒叫康熙冷靜了下來。

    “你是為了做太子?你秉性如此急躁愚頑,即便沒有胤礽,我也不曾打算過立你。”康熙目光冰冷地看著他。

    直王恍惚后退兩步,還未從太子之位落空的打擊里回過神來,卻忽然想起太子那句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太子真是了解汗阿瑪——如果這時候不殺了他,之后真的還能殺的了他嗎。

    直王心中一悚,絕不能接受這個結果,他試圖表明自己并沒有爭太子的心思,竟開始為八爺進言,“術士張明德曾說胤禩有大貴之相,兒臣自知資質鄙陋,愿為伯王。”

    “好啊!”康熙沉默許久,他尚未從直王前一句話里緩過神來,又一個驚天雷落下。

    他緩緩笑出聲來,他瞇起雙眼,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自己的長子。

    直王聽不出康熙話里的意思,尚不知自己將要大禍臨頭了。

    很快,負責儀仗的八旗軍便收到康熙的指示,御駕一路急行,日夜兼程趕回京師。

    若非直王這一通陳情,康熙尚不知自己的兒子中臥虎藏龍,有這樣多抱負遠大的人,胤礽獲罪,便一個個急不可耐的沖了上來。

    待御駕抵達京城時,四爺便收到萬歲了的命令,讓他與直王一同看管胤礽。

    依照康熙的命令,直王在上駟院旁設置了帷帳,令胤礽在其中居住。

    他騎馬趕到上駟院,見到太子潦倒的情貌,霎時心驚不已。即便太子有什么大罪,殺了他也好過讓他受到這樣的折磨。

    如今正值九月,暑氣高熱,又無人伺候胤礽吃穿,更叫人不忍地是,胤礽下馬車的時候,四爺居然發現他右腳微跛,他下意識伸手去扶,卻又發現他身上還有別的暗傷。

    他深深皺起眉頭,直王未免太智昏了,“還不請醫官來為太子診治。”

    “不過是一艘將沉的破船,也值得你們賴在上面,”直王勝券在握,只等康熙廢了太子,便立刻誅殺此人,“他已經不是太子了,怎么能請太醫?”

    “汗阿瑪未告太廟,未奪去二哥皇子名號,即便不是太子,也是我大清的二皇子,豈能受此折辱。”四爺厲聲逼視邊上看守太子的侍衛,“你不去?”

    直王是哥哥,四爺得敬著,那侍衛卻不敢同皇子要強,何況他這幾日坐視直王凌虐太子,心中也不免打鼓,便喏喏去請醫官了。

    直王見此情形,也懶得再計較,卻依舊寸步不離地看著他們二人,以防他們私下串通勾結。

    四爺不但讓人請醫官來為胤礽診治,甚至還讓人去自己府上拿衣裳吃食來,并將密不透風的氈帷錯開一角縫隙,以防胤礽在帳中中暑。

    “老四,你可別太過分了。”直王冷眼看著他忙前忙后。

    四爺面不改色,走前不忘將胤礽身上的鎖鏈稍松些,避免他的傷口被緊緊箍住的鎖鏈壓迫,“大哥若有不滿,盡可以上告汗阿瑪。”

    直王冷哼一聲,他自然不敢在康熙面前暴露自己私下拿胤礽泄憤,見他們二人并未有多余的話,這才從關押胤礽的氈帷之中離開了。

    四爺在門口和直王分道揚鑣,便立刻騎馬往胤祥府上去了,兩人一并被押送回京,太子獲罪,十三被圈在府中。

    萬歲如今對十三的態度還未明朗,他得親眼見過十三無恙才能安心。

    第48章

    從上駟院離開后,四爺便一路疾馳,趕到十三府中,卻見大門已然緊閉,外頭站著兩個穿甲胄的侍衛。

    打聽后方知康熙命人將十三關在府中,不許外人探視,也不許里面的人出來,他命蘇培盛塞給那兩人一包銀子,“十三爺受了什么罰沒有,身體可還康健?”

    “回四爺,奴才等并不知,”那兩個侍衛悄悄接過,其中一個側頭小心答道,“我等也是才來這兒,十三爺乃是營兵護送,由后門直入府中的。”

    四爺再問了幾句,見他們的確一無所知,也只好先走了,又交代他們多關照府內情況,若有什么事便立刻來四貝勒府上找自己。

    直王與太子有私仇,所以才這樣對待胤礽,十三應當不至于也受什么私刑。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胤礽的罪名是謀反,可若胤礽真要謀反,他和十三不至于沒聽到一點風聲,何況胤礽身邊一無武將,二無人馬,總不能靠幾個毓慶宮的小太監起兵。

    那么他那些在御前欲行不軌的行跡,若非是突然心智發狂,就是另有隱情了。

    十三如今只圈在府中,并無罪名,可見并未參與這事,無非是受了萬歲遷怒而已。只待過幾日萬歲告了太廟,頒布廢太子的詔諭,他再徐徐為十三陳情便是。

    想到這兒,他便稍稍放下心來。

    “如何了?”四爺一回到府中,寶月便連忙迎了上來。

    “太子以謀反論罪,大哥竟對他用私刑,”四爺狠狠皺起眉頭,胤礽好歹原先是太子,豈有這樣折辱他的道理,“十三那兒我去看過了,不許人進出,待萬歲對太子的處置下來了,我再想辦法。”

    如今局勢混雜,令他一時也覺得棘手起來,究竟動不動,該怎樣動,都是一個問題。

    “這事萬歲好似并未遷怒于你?是否還有轉機?”寶月倚在座上,一邊翻看著門人的報告,一邊竭力回想著前世的記憶,“咱們又同太子親近,萬歲命你去看守太子,想必是尚有對太子容情的意思。”

    寶月記得太子是二廢二立,不應該栽在這時候,她想勸四爺站在太子這一邊說話,卻又擔心歷史已悄然發生了改變,前世的記憶反而會成為她的掣肘。

    “只怕也是對大哥不放心,要我也看著大哥,”四爺搖頭,但他分明也早有意動,寶月的話正與他心中所想不謀而合,“何況即便容情,萬歲金口玉言,豈能隨意反口?”

    “反不反口又有什么妨礙,只要萬歲心中有定奪了,四爺照圣意行事總不會有錯。”寶月鼓勵地看著他。

    寧可一思靜,莫在一思停,平日里自然是蟄伏為上,但遇到大事,非得在康熙面前顯露一點本事出來不可。

    太子謀逆,直王又很快得到了康熙的警惕,想必是對他們兄弟之間的相互傾軋厭煩不已。

    “于公于私,我都應當為太子保奏才是。”四爺和她心念相通,他們四目相對,微微一笑,如今只欠一個機會而已。

    康熙既然斷言不會讓直王做太子,他身邊的人便順理成章地圍聚到了'八賢王'身邊,如今太子一倒,八爺身后支持他的滿漢大臣之多,幾乎到了權傾朝野的地步。

    宗室里有納爾蘇、保泰,滿族勛貴中有十爺母家鈕祜祿家的阿靈阿,佟佳氏的鄂倫岱,明珠的兒子揆敘,漢人里又有王鴻緒,李光地,乃至江南的曹家,無一不是康熙親近倚重的奴才。

    如今八爺看似春風得意,萬眾一心,只是這樣的聲勢浩大,又怎會不被疑心深重,最忌諱人分他權柄的皇帝忌憚呢?

    “他怎么說?”康熙神色難辨,對著下邊跪著的太監問道。

    “奴才將廢太子詔遞給二阿哥看,二阿哥說,‘太子位是萬歲給的,萬歲要廢就廢,何必告天’”那太監深深埋著頭,如實同康熙回報了胤礽的話。

    “荒唐!”康熙見他不知悔改,仍然頂撞悖逆,氣憤道,“日后他的話不必再來奏我。”

    康熙的命令很快就傳到了外頭,直王聽了放聲大笑,豈有這樣自尋死路的人,這些天拖下來,他原先還怕老爺子心軟,看來胤礽是求一速死了。

    四爺既然負責看守太子,便會每日都來,就是為了防范直王在萬歲明令不再管胤礽事的情況下又生事端。

    直王心知四爺的擔憂,但如今在京城眾目睽睽之下,又有他在一旁盯著,自然不能像當初一般肆意毆打胤礽。

    可他也不想胤礽好過,索性直接裁撤了胤礽身邊所有的宮人,四爺請來為太子治傷的醫官也不許留,只說詔書既下,便當以逆賊的待遇對待他。

    “二哥!你若有什么冤屈,一定告訴弟弟,弟弟定然設法周旋。如今咱們就這樣認命了,十三怎么辦,你的家眷又怎么辦。”

    四爺實在看不過去,過了幾日,趁直王松懈的時候,他迅速到氈帷中,蹲在太子身前,懇切地勸他道。

    他想為太子和十三求情,卻無有名目,若太子喊冤,他代為上奏,是最合情不過的。

    “你若想做太子,不必往我身上使勁。”太子輕飄飄瞥他一眼,繼續低頭只顧盯著身上的鎖鏈。

    四爺簡直心急如焚,康熙都已經心軟了,造反的這個氣性倒是比做皇帝的還大,

    “我實話同你說,我救你這一次,就再不欠你的了,你要再想死,我絕不攔著。”他緊緊握住太子的肩膀,試圖勸他清醒,“汗阿瑪春秋正盛,你要按這個罪名被廢了,往后幾十年,天下人怎么看你這個反賊,怎么看故去的仁孝皇后!”

    太子聽了這話才怔怔抬頭,眼中漫出一點微不可見的水光。

    直王說的對,他能從襁褓中被立為太子,是因為他是元配皇后所生,斯人已逝,他不能在額娘膝下孝順,已是深恩難報。

    倘若額娘唯一的兒子因造反伏誅,往后直王登基,她還有什么身后名可言。

    “皇父若要說我別樣的不是,事事皆有,只弒逆的事,我實無此心!”他反手握住四爺的手,手腕上的鐐銬膈的四爺骨頭發疼“望你代我陳情……”

    四爺得了他這話,矗然起身便往外走去,一撩起帳子,卻見直王在氈帷外頭將他堵住。

    “老四,你可要想好了,你要是去上奏這逆賊的話,就是違抗圣旨!”

    “我是否抗旨,自有汗阿瑪裁奪,”四爺朝直王一拱手,冷冷地把他的話頂回去。若他只干等著,十三要什么時候才能出來,“弟弟這便要走了,請大哥讓路。”

    直王雙目微深,勾唇一笑,“看來是我看走眼了,一個你,一個十三,居然真是傻的。”

    太子窺視御帳乃是汗阿瑪親眼所見,如今廢太子的詔書已經祭告天地祖宗,他們還想翻出什么花來也是不能了,老四想去就去,他等著他吃一身掛落回來。

    “粱公公,還請代為通傳一聲,事關二阿哥,臣有話要奏。”他一路騎馬疾行,頃刻便到了暢春園里的九經三事殿外。

    粱九功為難的看他一眼,這些日子以來康熙一個皇子都不曾見過,更別他還親口說過不愿再聽二阿哥的事。可既然涉及胤礽,粱九功一咬牙,到底還是進去通傳了。

    康熙此時正手持念珠,閉目默誦著佛經,聽了梁九功的話,他睜開眼睛,輕瞥了粱九功一眼。

    粱九功霎時如臨深淵,額間滴下一滴冷汗來,“四阿哥言辭甚是懇切,說有冤情要奏,奴才不敢自專,斗膽請萬歲裁奪。”

    室內瞬間凝滯,安靜的一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就在粱九功呼吸越來越急促,正要跪下磕頭請罪時,康熙突然松口道,“叫他進來吧。”

    粱九功不著痕跡地松一口氣,到外頭將四爺請來,就自覺地輕掩上門出去了。

    “兒臣見過汗阿瑪,問汗阿瑪圣躬安?”四爺低頭入內,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便見康熙背對著他坐在榻上,他跪在塌前,小心地低頭問安。

    “朕安,”四爺不敢窺視天顏,一時只能聽到上頭佛珠撥動的聲響,和康熙古井無波的平靜聲音,“胤礽有什么話說?”

    見康熙愿意聽胤礽的話,他松下一口氣來,除卻如實向康熙傳達了方才胤礽所說,他又忙忙補充道,“兒臣這幾日見二哥是真心悔過,不敢隱瞞,斗膽來奏。”

    “你倒是個好弟弟,你和胤祥,真可謂是左膀右臂。”康熙一聲輕笑,“胤祥年輕不懂事,不知道勸阻胤礽,胤礽若聽你的規勸,不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啊。”

    四爺被康熙這一通意味不明的夸贊嚇得心驚肉跳,他捏緊拳頭,忍住抬頭的欲望,直直地盯著眼前那一寸地方,竭力冷靜地開口道,

    “兒臣非為二哥和十三,而是誠心不愿汗阿瑪因我們兄弟之事日夜懸心,圣躬違和。兒臣不孝,若不能令汗阿瑪暢懷,萬國萬民何所依賴。”

    一室沉默寧靜,連佛珠撥動的聲響也沒有了,他連呼吸也不敢太明顯。

    不知過了多久,四爺突然被康熙拍了怕肩膀,康熙穿上鞋子,明黃色的龍袍從他身邊越過,“把二阿哥身上的鎖鏈去了罷。”

    四爺恭敬地朝門外磕了一個頭,才緩緩站起。他方才被康熙拍過的這一邊肩膀汗毛直豎,血液翻涌,他不著痕跡地抻了抻手,低頭出去了。

    待行至門口,卻并不見粱九功在門外,反而是一個眼生的太監來送他,四爺不知這人底細,也不敢在御前打聽,只做恍然未覺,“公公何姓?”

    “奴才魏珠,不敢當四爺一聲公公。”那太監笑盈盈地,若是胤礽在這,就能立刻認出來,正是對他念了一夜圣賢書的那位。

    四爺點頭致意,也不與他多說,出了暢春園后一拱手便上馬離開了。

    既然廢太子詔書已下,萬歲又寬宥了胤礽一些,十三那兒自然也會相應寬松許多,想來不日便能出來,只等好消息了。

    魏珠目送四爺離開后,才徐徐往回走,到了九經三事殿旁一跳偏僻小道上,他注視著地上這一灘血跡,緩緩開口,

    “粱爺爺是自小跟在萬歲身邊的人,臨到老了,眼看著要風光還鄉,何苦要卷到這些不該聽的事里來。”

    粱九功剛被吩咐按在這兒打了二十個板子,他被兩個小徒弟架著扶起來,吸著氣開口,“我不過是不愿萬歲傷心罷了,做錯了事,也是該受的,還要多謝萬歲開恩,饒我一條命在。”

    他不忘艱難地磕了個頭,才渾身是血地趴著被抬著回去了。

    第49章 十三劇情

    果然沒過幾日,萬歲就下令將太子連并他的妻妾孩子們一塊關在咸安宮。

    諷刺的是,從前太子去一趟妻妾那里,要跨越大半個后宮,他私帷里的事整個宮里人盡皆知,如今被廢了,倒是一身輕省。

    十三府里的圈禁宮中也下令解了,四爺在御前那一通話既然傳了出去,眾人便知是康熙有寬容廢太子的意思,直王不怕,但直王的一幫擁躉也不敢再上奏喊打喊殺。

    十三一解禁,就先去了宮中請罪,可康熙并不見他,只讓他在外頭磕了頭便讓他回去。十三心下黯然,回去后第一時間帶著他福晉登門,來四爺府上拜訪。

    四爺此時恰巧在書房通門人議事,聽了張起麟的通傳,便點頭示意他直接讓十三進來,張起麟又往碧紗櫥中去,眾人便聽到珠翠聲動,里頭的側福晉正欲出來。

    他們連忙低頭,四下沉默,目光老實地盯著腳面,沒過多久,一段碧縹色的迤邐衣角帶著輕盈的熏風從他們身邊穿過。

    寶月起身和張起麟到了外頭去迎十三爺和他福晉兆佳氏。兆佳氏見了她眼圈一紅,向她行了一個平禮,寶月連忙側身避開,主動去拉住她的手。

    寶月仔細瞧了瞧她,又打量了十三爺幾眼,見他們雖然消瘦許多,精神略有些萎靡,但周身上下并無不妥,便放心地同十三爺道,

    “你四哥這些日子擔心不已,十三爺快些進去讓他好好瞧瞧,不必擔心你福晉,且交給我罷。”

    “弟弟多謝四哥,多謝嫂嫂。”十三爺心中亦感激四爺,連帶著寶月也得了他恭敬地一拱手。

    寶月笑著搖頭,她聲音輕巧,有意要化解這沉重的氣氛,“妾不敢當,你四哥豈是為了你的感激,快進去吧。”

    待十三爺跟著張起麟進去了,寶月也沒去待客的地方,而是拉著兆佳氏回到了九洲清晏的后殿,“我不和福晉說生分話,便請福晉到我閣中坐坐。”

    兆佳氏點頭,緊緊回握住寶月牽著她的手。這些年來四爺和十三爺親近,她也知道寶月是四爺身邊最親近的人,對他們府上的情況也略知一二。

    寶月這邊原先向來是十三爺府上的瓜爾佳側福晉交際往來,并非是兆佳氏自恃身份不愿交結,而是十三爺不好意思讓寶月反過來同兆佳氏行禮,實在是一番體貼心思。

    如今四爺大恩,冒死為他們進奏,漫說是平輩相交,就是讓她真把寶月當作親嫂子,她也萬沒有不愿的道理。

    寶月知道她的心思,但她也不是愛擺譜的人,并不喜歡計較這些身份上的事。

    “福晉不必擔心,最難的日子已捱過去了,往后只會越來越好。”兩人坐下后,寶月見她垂淚不止,連忙安慰她道。

    “是,我不經事,還望小四嫂莫笑我。”兆佳氏忙忙地抹眼淚,那天十三爺被捆著送回來,她實在嚇得不輕,太子一黨的官員又大受打擊,不少或貶或死的,有些還是她的族親。

    只是她是個深閨女子,什么也做不了,還以為要在府里圈一輩子了,幸而多虧有四爺幫忙。

    寶月又安慰她兩句,里間的阿午恰好睡醒了,啊啊的開始大聲叫喚,寶月見兆佳氏聽到阿午的聲音頗有些好奇,淚也止住了,便索性叫瑪瑙把阿午抱來。

    “這孩子調皮的很,見不到我和他阿瑪里的一個就要鬧,倒叫福晉見笑了。”

    “男孩子自然要吵鬧些。”兆佳氏眼中不乏羨慕,她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并沒有養過男孩。

    這原是人之常情,十三爺的長子弘昌是瓜爾佳氏所出,縱然十三爺對她并無輕慢,很是尊敬,但想必她也會有些壓力。

    “這個孩子來的奇妙,是我抱了田姐姐家的弘景,沒過多久就來了喜信。福晉要不要抱一下阿午,興許也過幾日便有了。”寶月一笑,主動朝她示意。

    兆佳氏果然心動,她小心翼翼地抱過阿午,輕聲哄著。

    “叫嬸嬸,阿午。”寶月含笑輕輕戳了一下阿午的臉蛋,哄他開口說話。

    “嬸嬸好。”阿午也不怕生,一雙烏溜溜地大眼睛盯著她瞧,弄得兆佳氏心中歡喜不已,也跟著寶月一口一個阿午地叫著。

    阿午的名字去歲已定下了,取的是弘旼二字,只是大家也都習慣了叫阿午罷了。

    兩人談天說地間,已到了用晚膳的時候,寶月看了看時辰,便差瑪瑙去前頭問問,“你瞧瞧四爺那兒散了沒有,若是散了,便留十三爺和福晉下來吃個便飯罷。”

    見兆佳氏起身推辭,正要告辭,寶月連忙拉著她阻止道,“福晉別和我們客氣,咱們爺話多,想必是絕不會放十三爺走的,我不過是一問罷了。”

    兆佳氏想起四爺平日里的樣子,實在怎么也無法把話多二字和他聯想到一起,用帕子掩著嘴悶悶地笑起來。

    “大人們可都走了?”瑪瑙到前頭的時候,張起麟正守在門口。

    “都走了,里頭只有四爺和十三爺,側福晉有什么吩咐么?”

    “那便煩請公公通報一聲,就說我們側福晉問四爺可要擺飯?”瑪瑙朝張起麟一笑。

    張起麟連忙應下,轉身進去了,他正愁不好提醒呢,兩位爺正說在興頭上,他不好進去打攪,可若是不提,眼看著天色晚了,總不能叫人十三爺在四爺府上空著肚子。

    門人們走后,四爺便一直和十三在屋里說話。十三是他信賴的弟弟,才干人品俱有可觀,經過這事,他們又更添一分親近,他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便將自己的打算向他和盤托出。

    “以四哥的本事,若要無心,我才奇怪。”十三先是有些驚訝,但幾乎一瞬間便接受了。

    他放下茶盞,笑著朝四爺拱手,“若四哥不嫌弟弟愚鈍,往后便讓弟弟跟著四哥辦事罷。”

    “你不怕做亂臣賊子?”四爺一挑眉。

    “四哥心懷天下,只這一點便已勝過其他兄弟百倍了。”十三毫不回避地注視著四爺,眼中毫無懼色,“我這些年在四哥身邊,對四哥是真心服氣,無甚可怕的。”

    “只是我身邊都是二哥的人,我身無長物,如今又不受汗阿瑪待見,只會讓四哥白費心思,徒增拖累罷了。”十三想起白日里求見康熙不得的事來,仍舊心懷戚戚。

    他從小沒有額娘,幸而也算得了汗阿瑪垂憐,便按汗阿瑪的吩咐,一心只跟著太子辦事。誰料到居然還有這樣的波折,他夾在萬歲和太子之中,實在是兩難。

    “正如你所說,咱們一同理事,我深知你的為人。今日所言,并不為了別的。”四爺并不懼這些,他不是為了太子的勢力親近十三,更不會因為十三如今不再受康熙的喜歡就遠離他。

    兩人相視一笑,未盡之意都在一盞茶間。他們打開心扉,敞亮說話,好一番痛陳如今官場上的積弊,直到張起麟來敲門,他們尚還意猶未盡。

    聽了張起麟的傳話,四爺拍拍十三的肩膀,“今夜就在四哥府里用膳罷。”

    十三也不跟四爺客氣,跟著他就往偏廳里去了。

    這夜四爺和十三爺喝了一個盡興,十三將連日以來的憂慮和四爺對他的信任全都傾注在杯中之物里,以此忘憂,一觴已盡,才算真正暢懷起來。

    他們二人告辭后,兆佳氏扶著十三爺上了馬車,她看出如今四爺和十三爺之中非比尋常的親近,想想如今他們府上的艱難處境,不由得有些憂慮。

    “爺,咱們”

    “我知道你的擔心,”十三閉著眼靠在車壁上,“四哥不是狹恩圖報,而是不愿見我消沉,想拉我一把罷了。”

    他違背皇父的意思,是不孝,從太子手下離開,是不忠。可是、可是——

    “汗阿瑪把我推到太子面前,可若讓我自己來選,我真心愿意跟著四哥。”說完后,十三默默良久,在黑暗之中,他的眼角沁出來一點濕潤的暗光。

    兆佳氏緊緊握住他的手,“只要爺做了決定,妾便跟著爺走。”

    夜里寂靜的長街上,一時只有馬蹄嘚嘚的聲響。銀白的月光落在水洼之中,車輪碾過泥濘,留下一串深刻的車轍,只等明日被新的痕跡覆蓋。

    寶月送了十三爺和兆佳氏出去,折返回偏廳的時候,還見四爺愣愣地坐在座位上,臉頰發紅,還泛著熱氣。

    她拿過瑪瑙遞來的熱帕子,在他光溜的半邊腦袋上擦了擦,又給他遞了一碗醒酒茶,嗔怪道,“你倒是喝的暢快了,這一身的味道,可別熏著我們阿午。”

    四爺偏不接那茶,就著她的手飲盡了,牽過她的手悶悶地笑,“我又不和阿午一起睡,只熏熏你罷了。”

    寶月抽出手來打他一下,惱他喝了酒就愛說瞎話,“你和十三爺說了?”

    四爺含笑受之,攬住她的腰身道,“十三想必也多少也猜到了,我相信他,不想再遮掩而已。”

    十三也有一大家子的人要顧,給他一個盼頭,也免得他因為太子的事消沉下去。

    在座上緩了片刻,那醒酒茶便起了效力,他拉著寶月回去,手上珠串的穗子隨著他們的腳步在寶月手心里輕輕的掃蕩,帶起一陣酥麻。

    她不由得縮了縮手,卻被他反手緊緊握住,不許動彈。

    他大步走在前頭,月光只照亮他半個側臉,他聲音沉沉地,如同穿林玉磬,話里的意味卻讓寶月羞紅了臉。

    “阿午已睡了?”

    “”

    她并不答話,別過頭去。

    一進了門,他便轉過身來,握住她纖薄的肩膀,溫熱的肌膚相觸間,她聽到身后的門重重關上的聲響,隨后便被他輕柔地抵在門上。

    他低頭將她籠罩在自己的懷抱里,眼中燃起幽深的光亮,指尖不斷在她唇間流連。

    待他終于往別的地方征伐,缺氧的心臟在胸腔間劇烈的跳動,她才后知后覺地喘了一口氣,卻很快又被他以吻封緘。

    第50章 還在劇情里

    直王得知胤礽被康熙改為圈在咸安宮后卻是暗恨不已,連謀逆這樣的大罪都不足以殺了胤礽,天下還有什么比這更大的罪過?

    偏偏自己的路卻已被汗阿瑪堵死了,他心中理智稍回,便計劃著聯合一眾大臣們繼續為八爺上言。

    若按長幼論,除了自己和胤礽便是老三老四,無論如何,這個位子不能落到他們手里,否則新太子上位的時候,便是他們被清算的時候。

    康熙對他們的打算一清二楚,故而還特地下令不許諸位皇子圖謀太子之位,否則便視同國賊。

    只是,朝堂上的喧囂卻并沒有因此平靜下來,反倒顯露出一種愈演愈烈,皇帝已無法控制的事態來。

    八爺如今掌管的內務府,可謂從來是皇帝心腹所在的位置,七司三院關系到皇帝的衣食住行,若內務府的人有異心,御前的人就要處處防范,只有千日做賊,豈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故而胤礽的事一發,康熙便立刻換了直王黨的八爺上去,如今康熙對直王與八爺也是提防不已,斷不能再讓八爺管著內務府的事。

    胤礽一失勢,原先太子黨的官員便紛紛獲罪,參他們的折子紛至沓來,作為原先的內務府總管,胤礽奶公的凌普自然也不能免俗。

    康熙便順水推舟地派八爺這個新任的內務府總管去審理前總管凌普貪污受賄,勾結謀逆的案子。

    朝臣們黨同伐異,君王便以異論相攪,是自古以來的習氣。既能把八爺手上的內務府事務卸下來,又能打擊凌普為首的內務府中的太子黨人,不過是康熙的尋常手段而已。

    八爺美名遠揚,是因為他素來寬厚,好施恩德,故而他身邊朋黨甚眾,畢竟誰不愿意將來的上司是這樣的人呢?

    八爺沒有辜負大臣門的期盼,他受命帶著人去凌普府上查抄,果然并不改他從前的作風,并未將結果據實上報。

    除卻凌普是無可轉圜的大罪,其余凌普一脈在內務府的官員竟無一人獲罪。甚至八爺還以恪盡職守,不屈權勢為由,上奏折請康熙提拔一些原來是太子黨的低級官員。

    “老八這是號錯汗阿瑪的脈了。”四爺聽聞此事,依舊頗有興致地和十三下著棋,悠然笑道。

    “八哥想收買這些太子黨的人也無可厚非,汗阿瑪素來寬仁,又釋放了二哥和我,已是要輕輕放下的意思了,八哥多半以為自己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十三跟著落下一子,輕輕搖頭。

    只有他們這些從前日日跟在胤礽身邊的人,才知道他因為這個太子身份,過的是什么樣擔驚受怕的日子,若是康熙的心思這樣好揣度,便不至于到如今這個地步了。

    “只是施恩這樣的事,既非人主,豈能專行。八爺做了萬歲的事,萬歲又該做什么呢?”寶月轉了轉眼睛,她打著扇子在一旁觀棋,只是卻不是一個真君子。

    四爺抬起眼來瞧她,一抹笑意在他眼中緩緩漾起,如同春風拂過碧泓,“好聰明的姑娘。”

    寶月轉過來橫他一眼,十三也跟著低頭暗暗地笑起來,只是到底是兄嫂,他不愿失了禮數,還竭力抿著嘴角。

    “三阿哥!里頭在議事呢,咱們去別的地方玩兒,好不好。”正是瑪瑙的聲音從外頭傳來,只可惜話音未落,一個小小地圓蘿卜就邁著兩條小短腿噔噔地跑了進來。

    阿午迷茫地在門口張望了兩眼,終于如同確認了方向一般,他一把抱住靠門這一邊羅漢床上的一節蒼色的袍角,乖乖地喊人,“阿瑪。”

    十三爺才聽到動靜回頭看去,卻不防腿上突然掛上了一個小娃娃,他哭笑不得地抱起阿午,舉到自己眼前,“阿午仔細瞧瞧,這是在叫誰呢。”

    坐在對面的四爺掛著一張臭臉,伸手把阿午從十三的懷中扒出來,又捏了一把他肥肥的臉頰肉,“你叫誰阿瑪呢,要是喜歡你十三叔,干脆今天阿午就跟十三叔回去好了。”

    阿午大約是個傻的,被捏了也不生氣,安然坐在他的懷抱里,眼睛亮晶晶地沖他喊著,“阿瑪,阿瑪。”

    “你做什么呢!”寶月瞧了卻有些生氣,哪有對小孩子說這樣的話的。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能思考了,動不動就說這樣的話,阿午要是真以為他們不要他了怎么辦。

    她把阿午從四爺懷里奪來,輕輕摸了摸他被捏過的地方。小孩子皮嫩,即便四爺沒使力,也在阿午臉上留下了一點淺淺的印子“都是阿瑪壞,額娘和你去別處玩,好不好?”

    得了阿午興沖沖地點頭,她便轉身抱著阿午撩起簾子走了出去,阿午在她肩上露出一對彎成月牙一樣的眼睛,面對著他們揮手,“阿瑪再見,十三叔再見。”

    這會子倒是很明白的樣子。

    十三也跟著露出一個輕笑來,他甚至很認真地回復這個一歲多的孩子,“阿午再見。”

    “你當心著腳下。”四爺目視著她跨出門去,無奈地搖頭。就她這副樣子,還說不是明不逮遠,愛溺私情,往后阿午他可得好好教,免得被她養出一個混世魔王來。

    四爺正欲繼續,卻見十三并未接著落子,只看著他強忍笑意。他疑惑抬頭問道,“怎么?”

    “你小四嫂慣常不愛抱著孩子走,手上沒什么力氣,我叮囑一句罷了。”見十三還是不答,四爺反應過來,他輕咳一聲,摸了摸鼻子,眉目間還有一點殘存的笑意,仿佛很自然地解釋。

    十三終于忍俊不禁,朗朗一笑,“我啊,笑四哥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翌日一早,諸位皇子便一同被召到御前,四爺和十三爺的園子離暢春園近,到的也早,諸人都來齊了后,十四才跟在老八老九后面匆匆趕到。

    眾人按次序進去,四爺路過的時候還不忘警告性地瞪了十四一眼。汗阿瑪一大早宣他們來,顯然不是找幾個兒子一塊來談心的,他最好安分些,別攪和到老八的事情里去。

    十四朝他挑了挑眉毛,示意自己已經接收到了信號,他又不是傻子。

    從直王到十四,只有在咸安宮里的二阿哥不在,十幾個人進去了后便齊刷刷地給康熙請安,分明是一群草原上的虎狼,偏偏一個個跪在下頭像鵪鶉一樣的乖巧。

    可惜,卻只是表象而已,康熙深深瞧他們一眼,他揮了揮手,那個叫魏珠的太監便將一本折子放在八爺面前。

    八爺低頭翻開,正是凌普府上所藏財物的具體數目,以及平日和其他太子黨人的銀錢往來,其中不乏八爺這幾日來舉薦的太子黨人。

    “汗阿瑪容稟,自二哥之事以來,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獲罪之人不知凡幾,兒臣只怕長此以往吏治不修,連累朝政,”八爺磕頭,伏在地上恭敬道,“兒臣每思及汗阿瑪以仁孝治天下,不敢不遵從圣訓,只愿天下人都能受汗阿瑪所施的恩澤。”

    “不過是妄博虛名耳,”康熙并不聽他這些好話,斥責的毫不留情面,“凡朕所施恩澤,都歸功于你,看來你是迫不及待想做太子了。”

    “兒臣斷乎無此心!”八爺又是砰砰兩個響頭,磕在光鑒的玉石陛階上,悶濁的聲音在高而廣大殿中回響。

    一時四下寂靜無聲,殿柱上盤踞的金龍冷冷地俯視著他們,朱紅的軒窗中透進來一絲清晨的慘淡陽光,屏息凝神間,他們仿佛都能聽到其他兄弟劇烈的心跳。

    康熙步下臺階,腳步沉沉地響起,他在前排跪著的直王、三爺、四爺和八爺面前來回踱步,在眾人的提心吊膽之中,那一片明黃色的衣角終于在八爺身前停下,隨之而來的是九五至尊毫不留情的宣判。

    “朕一再警告,不許謀皇太子位,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康熙頓了頓,輕瞥了一旁的直王一眼,看到他額上那一滴冷汗,“黨羽相結,謀害胤礽,即刻鎖系,交”

    “汗阿瑪!”康熙的處置正要脫口之際,九爺一把跪下,還不忘猛地將身邊的兩個一并扯下來,“兒臣等愿為八哥作保,八哥絕無此心啊!”

    十四這會兒正聚精會神的看戲,就被九爺以一種不符合他身材的靈活一拉,十四只覺得他一身的肥肉都沉沉地壓在自己身上,猝不及防間便被一把扯了下去。

    他直直地跪在地上,膝蓋和玉石地磚乍然相觸,發出比八爺方才磕頭還要響亮的聲音。

    ——等等、九哥說什么?兒臣等,誰和你是兒臣等!

    被九哥害死了!他低著頭,一頭的冷汗,幾乎能感覺到四爺灼熱的視線在他身上要盯出一個洞來。

    “你們都為胤禩作保?”康熙的聲音涼涼地在上頭響起,話語中的寒意冷的叫他們頭皮發麻。

    九爺和十爺一個驕傲抬頭,一個低頭訥訥,卻都應是。十四還想掙扎一番,試圖開口道,“兒臣不愿見汗阿瑪煩憂”

    話音未落,卻聽到掙的一聲,一道明光在玉石做的地面上飛快的閃過,帶起一陣風嘯——一旁一向默不作聲的五爺第一個反應過來,他一把抱住康熙的雙腿,阻止這道帶著無上怒意的天子之劍落下。

    “汗阿瑪息怒啊!”

    四爺瞪大眼睛,飛快起身,一個箭步沖到十四身旁,將他整個上半身牢牢摁在地上,他夾在康熙與十四之間,壓住十四的肩膀,卻是一個側身保護他的動作。

    十四的腦袋一下砸在地上,他眼前發暈,腦袋和膝蓋一同隱隱作痛起來。

    在這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間,他居然還有閑工夫想著,這劍在無風的殿宇之中還能發出這樣清亮的聲音,必是一把絕世好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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