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先前萬歲為太子駁了直王的面子,現下自然是要補回來,他一氣兒封了直王先頭福晉的四個女兒都做多羅郡主。
本朝公主郡主,大多是出嫁前才有正式的冊封,直王幾個女兒這樣的待遇也算是破格了。
直王就為了他幾個女兒無關緊要的名頭,就這樣輕易地偃旗息鼓了,甚至沒要些別的好處。
太子只笑他是條好狗,只些啃幾口萬歲丟下來骨頭就甘愿賣命,對著自己瘋了一樣的咬。
卻不知直王心中如今也是萬分掙扎,他同先福晉伊爾根覺羅氏故劍情深,如今的張氏萬不能及。
每每想到她就為了他對太子的心結,一心想要一個嫡子,先頭的福晉便連年生育壞了身子,就心中愧疚不已,更加憐愛她留下的五個兒女。
弘昱是男孩也就罷了,先前的四個女兒如今卻漸漸長大了,萬歲連宮中的公主都能幾乎一個不差的送出去撫蒙,他實在不能不擔心自己的女兒的未來。
汗阿瑪卻并沒有松口給他一個承諾,只用了郡主的位號便打發了他。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對君父含怨。
若是太子妃的女兒,自然是不必和親的,萬歲對太子從小無有不應,只可惜旁人從不會有這樣的待遇。
明明他是長兄,卻偏偏什么都要排在太子后頭。他們是滿人,漢人的規矩究竟和他們有什么干系。朝野上下,有幾個人服那個太子?
康熙對百官寬仁,待曹家則更加恩遇。今年小選,他下諭把曹寅的女兒指給了這一代平郡王訥爾蘇做福晉。
江寧織造這樣的官補不足虧空,便有賣鹽這樣更肥的差事,包衣的身份不足,就有了做宗室王妃的女兒。
皇恩浩蕩,曹寅自然就要到京里來謝恩,少不得就要給各皇子府上送些土儀,可要如何給太子送禮,卻讓他們犯了難。
往年他們自然是大大方方的,太子往江南伸手,從前萬歲不但不制止,還示意他們往太子身邊靠,只是如今卻不同了。
他們是康熙親近的奴才,自然多少感覺的到京中的異變,也不再像往年對太子那樣殷勤,舔著臉上去叫太子羞辱。
太子向來不大看得起曹家,不過一幫奴才,辦事也不怎么樣,也值得汗阿瑪如此費心提拔。
太子這樣的態度,曹寅李煦自然體會的到,已是惶惶不安多年了,只擔心將來太子登基之日,只怕就是翻他們舊賬之時。
若要他們來說,比起目下無塵的太子,自然還是平易近人的八貝勒好。
為他們和八爺牽線的何焯,是四十二年康熙特授的進士,也是八爺的伴讀,他同樣是江蘇人。這下八爺和江南以曹寅為首的一批文人便更添一層親近了,八爺才去了江南一趟,鋤頭便一下挖到了根腳。
他察言觀色的能力是皇子里獨一份的,最知道即便是主子們看不上的螻蟻,也會有自己的小心思。山不讓塵,川不辭盈,所以才有巍峨高山,浩瀚江海。
四爺對此倒也不是毫無準備,如今江南在明有祜滿,暗有戴鐸,他也不至于對八爺黨的動向兩眼一抹黑,靜受益,動受損,他只要消息不落后于人就好。
今年適逢也是祜滿上京述職,正事辦完了后,自然少不得要來四爺府上一趟。他隨著蘇培盛的腳步,被引到到書房里來拜見的時候,卻見他家女兒正在四爺身旁,笑盈盈地在座上候著。
兩年不見,倒是長進了許多,沒有之前那樣毛毛躁躁了。他見到女兒,只以為是四爺破例叫寶月來書房和他見面,卻不知前院的書房都快成了她的第二個根據地了。
四爺打定主意要表現出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孤臣模樣,戶部的事一料理完便閉門謝客,低調的恨不得京里沒有他這個人。
得益于此,這些日子四爺這兒也沒有什么外客,寶月盯上了他書房里不少難尋的孤本,四爺也樂得借此勾著寶月來書房陪他。
寶月好好關心了一番阿瑪的身體,又托祜滿給額娘也帶口信,只說自己和額爾德克一切都好,四爺給額爾德克定下的姑娘她去瞧過,很是滿意,要額娘放心。
祜滿匯報了江南的情況,便告退去火器營瞧額爾德克了,現下是多事之秋,在府里待久了到底打眼。
祜滿這幾年在任上做的不說多么優異,到底謹慎未出過錯,這次述職結果不錯,他正好有了由頭動一動他的官。汗阿瑪也知道江南是一塊肥肉,哪個都免不了伸手,只會樂于叫他們的人混在那兒相互掣肘。
等查賬這事的余波料理完了,現下也要到夏天了,萬歲自然是照舊奉太后往塞外避暑,為了表示他沒忘了兩個勤懇辦事,反而白被他耍了一通的兒子,這次自然帶上了四爺和十三爺。
除了他們兩個和絕不可能被他留在京里名正言順監國的太子,還額外點了八爺和十四爺。
臨到了要出發那日,十四爺卻難得登門了。
雖然十三爺和十四爺都已經開府一年有余了,但寶月細細回想,十三爺她還在府里碰到過幾次,尤其最近來的越發頻繁。
十四爺卻是第一次到他們這兒來,這是過了一年才反應過來臨著一條街,自己還有個親哥哥呢。
十四進來書房,見桌上還鋪著畫卷,想必是四哥方才還在和府中的側室畫畫,打擾了人家閨房之樂,十四心中也是一陣尷尬。
他摸了摸鼻子,怎么還是那個,三年了四哥還沒厭呢。
四爺不意他是一個人來的,原先十四在退朝的路上堵他的時候,說的可是他福晉第一回出去心里慌張,要找四嫂問問,他這才沒讓寶月回避。
“有什么事要這么拐彎抹角的?”四爺眉頭一皺,不會是闖了什么禍吧。
十四瞟邊上的寶月一眼,憋著不肯開口。
四爺被他這扭扭捏捏的樣子弄得更加不耐,就這樣的還做春秋大夢想著當太子呢。
寶月瞧他們兩個一眼,便知他們是在互相使性子,十四爺大約是看她在這兒,也不好意思開口,她心下笑他們兩個不愧是親兄弟,這傲嬌的樣子倒是一模一樣。
她起身拍拍四爺的手,暗示他壓著些脾氣,便識相回避,“妾這便先回去收拾箱籠。”
四爺輕輕反握了一下寶月的手,心下默念戒急用忍四字,嗯了一聲便讓她走了。
十四看他四哥這副兒女情長的樣子簡直大跌眼鏡,長情也就算了,還這么念念不舍的,倒是沒看出來他四哥是這樣的人。
十四爺年紀小,雖也有妻妾,但滿腦子都是建功立業的事,顯然是個沒開情竅的。
見四爺不想搭理他,十四也不見外,自己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喝,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我看你這一年都挺忙的,就沒來打擾了”
“多謝你識相。”四爺譏諷一笑,方才的忍已然早被拋到腦后了,他可不知道十四什么時候這么體貼了。
“你反正有十三哥這個好弟弟么!”十四被他那一笑弄得心頭火起,拍著四爺的桌子就站了起來。
四爺被他這么一驚,也騰地站了起來,十四手勁大,他這桌子可是降香紫檀的!
看著四爺陰云密布的難看臉色,和眼中壓抑不住的兇光,十四終于從自己為數不多的理智里扒拉出來自己的來意。
他訕訕坐下,摸了摸腦袋,語氣軟和多了,“那你也沒叫我幫忙啊,我那天可提醒你了,這事是娘娘一意孤行,你可別怪我。“
四爺沒想到十四居然也會服軟了,忍不住稀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咱們十四爺志向遠大,哥哥哪能不給你做馬前卒呢。”他淡淡道。
十四爺被他這話弄得滿臉漲紅,“我承認,我那時被娘娘一說是有點意動,那我這不是冷靜下來了么,”他正色地指天道,“我發誓我絕無此意。”
四爺想都不要想便知其中定有隱情,按十四這個腦子要他自己反應過來,生出些自知之明,那只怕人間一甲子的時間都過去了。
十四見他沉默不語,知道四爺是抹不開面子,他嘿嘿一笑,用四爺的話說,“還是讓弟弟來給四哥牽馬吧。”
“我絕無此意。”四爺靜靜喝茶,也用十四的話回他。
“那你指天發誓!”十四半信半疑道。
四爺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竟真作勢要指天起誓。
十四連忙把他的手壓下來,“我信我信,那我就跟著四哥拱衛太子!”
“我有十三這個好弟弟了。”
“啊啊啊!你!”
寶月后來聽四爺說,十四那天被他氣瘋了。他說給她聽的時候,揚眉一笑,神色是掩不住的得意,幼稚極了。
十四爺不是陳摶,自然也沒有人喂瓊漿幫他開竅,他能忍著他親哥哥的嘲諷奚落來低頭求和,自然是有比這叫他更難受的事了。
他那日被娘娘的話一激,心想是啊,做太妃哪有做太后舒服。大哥行他怎么不行,他年紀小,假以時日必定能比大哥更強。
他懷著雄心壯志回去一思量,要怎么才能當太子呢?那就得先把太子弄下來,于是他興沖沖地就去找八爺。八哥名聲好,又養在惠妃娘娘膝下,請他代為引薦一定萬無一失。
八哥自然是客客氣氣的接待了他,比他親哥哥待他和氣多了,他想要是額娘生的是八哥才好呢。
那會兒正是四爺開始查賬,九爺索賄事發的時候。他們和睦相處了幾日,一塊兒吃了幾頓飯,直到九哥開始哭窮,大家一塊兒在桌子上湊錢的時候,十四心下就覺得有點不對了。
且不說前頭他親哥在查賬,后頭自己在這兒拆臺子,娘娘要他爭,可沒讓他跟自己親哥哥斗啊。
九爺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以己度人,見十四猶疑的神色,只以為他是不想出錢。
加上才在四爺那受了氣,又知道四爺和十四爺素來不和,他帶著酒意嘲笑著開口,想激一激十四爺。
“四哥要是知道他逼我還的錢有十四弟的一份,還擺的起那張閻王臉么。”他舉起酒杯哈哈大笑道,“怎么樣十四弟,要不要和哥哥們一塊做一番大事,叫四哥再也不敢訓兒子似的訓你!”
八爺臉色一變,往十四那兒看去,他知道不好卻也來不及阻止了。
十四半響沒說話,起身掉頭就走了。
第32章
十四自小養在宮里,雖然比不上四爺心思縝密,但也不是什么傻子。九爺他們不大看得起他,他自然也發現了,他如今雖身無寸功,卻滿心的心高氣傲。
九爺說的沒錯,他是不愿意人說他比不上他四哥,也氣四哥看不起他。
可八哥他們接納他,也并非是因為他有什么令人側目的本事,恰恰就是因為他是四哥的親弟弟,可以讓他們利用罷了。
他認清楚了這事,這才轉身就走了。這是他們對四哥能力的一種承認,也是對自己的一種羞辱。
好像反復地在他耳邊提醒他,自己就是比不上四哥,難怪人家看不起。長到這么大,最大的用處,居然還是這個生而有之的身份,要倚靠親哥哥才有值得人拉攏的價值。
這遠比讓他去吃四哥的冷眼更可恨,十四掙扎了很久,他立志定要做一點功績出來,可他思來想去,竟還只有四哥能幫他。
故而每次下朝的時候,看著四爺大步流星地往戶部去,他都有心想去說點什么。
他跟在四爺后頭,不斷打著底稿,別人也就罷了,要他對四爺說低頭服軟的話,實在太難出口了。
要不你也給我點事做?
不對不對,求人還是口氣好些吧。那就這么說,四哥,我來幫你辦戶部的差事吧?
他還在醞釀著,可話未出口的時候,四爺早已走遠,他連四爺的一片衣角都看不見了。
四爺那些日子里日日為了戶部查賬的事懸心,對身后這道灼熱又糾結的目光當然是毫無察覺,十四爺跟在他身后又不出聲,就是給他盯出一個洞來也沒用。
就在他糾結反復的時間里,又有十三跟在四爺身邊,看他們二人其樂融融,手足情深的樣子,十四也不免泄氣了。
算了,其實真要他去查戶部的帳,他大約也是查不來的,十三和四哥算學都好,心思也細,難怪他們投契。
他放棄的實在很快,閑散到郁郁地蹲在自己府里揪草,草坪都被他拔出一個光禿禿的坑來,他擅長武藝兵法是不錯,可如今四海平寧,他能上哪去施展武藝。
他福晉完顏氏簡直不忍直視,十四爺再這么犯傻下去,他這雙辣手就要往自己的花上伸了。
“要我說,爺還不如去求四哥呢,人家可不會賣了你還要你掏空銀子回報。”
完顏氏心中也是忿忿地,府中是她管家,這些銀子自然也有她的一份。何況她如今已有身孕,十四爺休想將她孩子的東西散給旁人。
“你少管我的事!”十四有種被揭穿的惱羞成怒,一副不想和她多說的樣子。一天天地就看著眼前這點銀子,就這點出息能懂什么,他的大事豈是一個婦人可以隨意評論的。
“那爺倒是別和我說啊。”完顏氏冷笑一聲,這人天天晚上唉聲嘆氣翻來覆去的,倒累的她一個孕婦覺都睡不好。
十四想說點什么卻還是閉嘴了,完顏氏如今跟剛進門的時候那賢良淑德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她不過是就仗著自己有身子了,娘娘對這個孩子也看的緊,他忍還不行嗎。
他憤憤起身就往側福晉舒舒覺羅氏那兒去了,“我不和你說,我走,行了吧。”
完顏氏才懶得搭理他,意思意思抬手行了個禮,便扶著侍女的手回去了。他這一身的火氣別泄在自己身上就行,這一胎只要是個男孩,誰還管他以后去哪。
待到戶部查賬事畢后,十四到底還是在下朝的路上把四爺堵住了,熱湯他喝不上,總不至于冷飯也沒有一口罷。
在四爺平靜打量的目光下,他忍著心中的羞恥找了個亂七八糟的借口,“我福晉托我來問問四嫂去塞外要帶些什么,不知可方便去四哥府上一晤?”
才怪,他福晉再過三個月都要臨盆了。
四爺并不關心十四府上的事,只是轉念一想,玉娘不愛同府中的人打交道,也許這些妯娌們交際往來會好些?
“我這幾年帶的都是府中的側福晉。”他直言明說,若十四的福晉不樂意和側福晉打交道,那他也不勉強,免得反倒叫玉娘因為身份平白受辱。
十四大喜過望,胡亂點著頭應下了,壓根沒管他那個隨意找的借口。
只可惜這一面,只吃到了他四哥的銅墻鐵壁,莫說熱湯冷飯,連茶也沒有。
十四來過府上的第二日,御駕便從暢春園起行。
一路上途徑蒙古各部的時候,寶月突然發覺,若說太子在出巡江南的時候頗得文人擁護,那直王在蒙古也儼然算得上眾望所歸了。
自康熙始,本朝對于蒙古的態度,從來是拉攏和分化并存。
科爾沁草原的蒙古人并不認同漢人那套立嫡立長的理論,在他們看來,偉大的恩赫阿木古朗汗的嗣子,自然應當是最勇猛的巴圖魯。
比起外表文雅俊秀的太子,還是驍勇善戰的直王更令他們信服。
就連他們供上的皮毛,牛羊,酒肉等物,太子與直王得到的數目也所差無幾,而這本身就是對太子在眾兄弟間獨尊地位的一種蔑視。
得知此事,御帳中并沒有降下雷霆之怒來,只是方一離開科爾沁部,便見直王在御前磕頭謝恩。
萬歲下諭,將他的大女兒許配給了科爾沁臺吉多爾濟色棱,明年三月完婚。
雷霆雨露,誰又分得清呢?直王不能不得意,卻也不能太得意了。
太子從御帳里出來,撣了兩下袍子,在直王身前走過。
十三爺見了也不由心有戚戚焉,他妹妹八公主,今年也十七歲了,萬歲卻遲遲沒有為她賜婚的意思。
他胸口沉悶的很,草原上平野遼闊,日月高懸,然而卻也是天高風急,草木都被狂風壓得直不起腰,烏云沉沉地就要從天上掉下來。
他的預感很快就成真了,見色棱娶到了郡主,同樣是博爾濟吉特氏的翁牛特部自然不愿落后,他們牽著牛羊,捧著珍寶,到御帳中向恩赫阿木古朗汗進奏。
“我等絕域微末之人,受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德,不能仰報萬一也,全族上下愿為皇上效死。”
萬歲大悅,次日宴請蒙古諸部后,為翁牛特部杜棱郡王倉津與八公主指婚。
載歌載舞,烹牛宰羊,一片祥和喜樂,君臣無間的氛圍中,十三笑著起身為妹妹謝恩。
他在席間不停地把酒當水一樣的咽下,散了后只說遭逢喜事,還沒有喝夠,便拎著酒來帳子里找四爺。
“四哥!我今日心中高興,想請你喝酒。”十三滿面紅光,嘴角牽著笑,腳步虛浮,已然是醉了。
四爺沒說話,吩咐蘇培盛他們在外頭守著,他拍拍十三的肩膀,拿來酒杯滿上。
凝滯默然間,二人幾壺酒下去,十三笑著笑著突然落下淚來,“富貴非吾愿啊!”
四爺無法安慰他,如今再說什么也都是空話,也只能一杯一杯地陪著十三喝。
不知積了多少空壺,十三已醉的不省人事,一頭猛地磕在桌子上也恍然未覺。四爺尚且還有幾分清醒,便叫蘇培盛進來伺候十三洗漱,抬他到隔壁帳中歇下。
十三被蘇培盛扶著將要出去的時候,他突然迷蒙地睜開眼睛,眼含一點晶瑩,盈滿的是清醒的痛苦,“我對不起我額娘”
弦月寒照,烏鵲驚起。四爺默然無話間,沉沉地嘆了口氣。
第二日四爺起來時正欲去隔壁看看十三,蘇培盛便來報說十三爺已經一早回去了。
四爺便派一個小太監送了些提神的薄荷膏和養胃的藥材去,十三的福晉去年才新過門,不知收拾行李的時候夠不夠妥帖,東西全不全。
萬歲賜婚,這是喜事,十三今日可不能因身體不適以至于在御前失儀,他不能心含怨憤,表現出一點不高興來。
寶月從簾里探出頭來,要那小太監再加上一頂防風的帽子,這幾日草原上風大,十三爺一早回去,若受了寒容易頭疼。
四爺見寶月起了,便招呼她來用飯,“昨日沒吵著你罷。”
“哪兒能呢。”她很難得地善解人意道,心中也滿是憐憫,“十三爺十四歲就沒了額娘,還要照顧兩個妹妹,想必這些年來也是殊為不易。”
四爺很照顧十三,也未嘗不是這方面的緣故。十三年少遭變,命途多舛,但卻仍然是一腔熱血,不因為萬歲的憐惜庸碌茍活。
除卻是為了給兩個妹妹爭一口氣,他本也是一個心懷抱負,秉性高潔,才華橫溢的人。
只是君命無二,他們的這點微力,不過是蜉蝣撼樹。莫說是萬歲自己的女兒們,連老十的福晉都能是博爾濟吉特氏,萬歲都舍得,他們身為人臣人子,又豈敢有怨?
“漢唐多有以宮女或者旁支宗室女子和親的,我大清以公主許之,待蒙古還是太優容了。”
順治削弱蒙古后妃的地位,康熙推行盟旗,分而治之,都是在逐步抑制蒙古的權力。待到日后真正天下一心,四海順服的時候,也許就不必再嫁公主撫蒙了。
“那有什么分別呢,依舊會折進去無數不幸的女子,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寶月搖頭,無論是什么人和親,不都是和親嗎,難道只要不是皇室公主,便可以視若無睹嗎。
四爺摸了摸她的腦袋,笑她天真,“若要到這樣的地步,非得是天下大治不可,豈是幾代帝王的努力便可以達成的?”
“那就叫蒙古諸王遷到京里來,許以高官厚祿,另派官員治理蒙古部族。”寶月想起乾隆朝和敬公主的待遇,稍退一步。
“國力強盛,有足夠的武力威懾時,便可以這樣。”四爺注視著遠方,輕嘆一口氣,以如今朝堂的習氣,實在言之過早了,“道阻且長啊。”
“那四爺要加倍努力才是,”寶月在他懷里仰頭朝他笑,抬手喂他一塊糕點,“到那個時候,我才敢放心的生女兒呀。”
四爺失笑,握住她的手,在她瑩潤的指尖輕吻一下,“我給你瞧瞧八字,看你將來什么時候能生女兒如何?”
第33章
“算命若這樣有用,八爺府上也不會至今沒有孩子了。”寶月白他一眼,莫非是八福晉也不想生么。
“你又怎知,他們沒找過江湖術士呢,”四爺勾唇一笑,眼中竟有些幸災樂禍,“他們甚至還收養了老八伴讀何焯的女兒。”
時下風俗多有無子便收養親戚好友健康的孩子,以求帶來子嗣福氣的。當年萬歲爺五個孩子夭折了四個,便收養了恭親王常寧的女兒,此后果然子息漸豐。
后來皇子公主們序齒的時候,萬歲還將那個女孩列為大公主,便是如今的純禧公主。不但大公主受寵,她的額駙班第也深受萬歲信任。
“我聽聞八爺鐘愛福晉”后世的傳說中,據說是八爺和八福晉情深,八福晉又愛嫉妒,不許八爺有別的女人,因此沒有孩子。
寶月突然有些羨慕,八爺對八福晉一心一意,即便多年沒有孩子也甘之如飴,若是她也一直沒有孩子呢,四爺會不會去找別人?
“你瞎想什么呢,他府中的侍妾比我多得多,不過都是些沒有名分的罷了。上回他帶回來的那六個江南丫頭,莫非都是在院子里擺著的?”
四爺一言難盡地看她一眼,若是有孩子還好,即便有一個也是有。可若是一直沒有,老八再沉溺于私愛,也不可能為了他福晉絕后啊。
“那我要是一直沒有孩子,你也會這樣嗎?”寶月才不關心八爺的事,她只固執地盯著四爺,想要四爺一個回答。
“我已經有弘暉和弘昀了,并不像老八那樣顆粒無收。”四爺搖頭,最需要一個孩子的其實是寶月。
“你得有個孩子才行,玉娘,”他將寶月攬到懷里,輕輕撫摸著她的臉,絮絮叨叨地同她分說,“無論我將來到哪個位置,我都比你大七歲,若我先走了,弘暉弘昀都有自己的生母,你以后要怎么辦呢?”
他算是明白為什么一說孩子這個話題,寶月就神色不對了。要她生,她也不愿意,隨她去吧,她又擔心自己懷不上,四爺啞然失笑,哪有這樣難伺候的姑娘。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寶月突然冷靜地道。
四爺對她無論大小事都無所隱瞞,除卻她的來處,她不想再在這些事上欺瞞于他,“我不是想要孩子,我只是不想你以后去找別的女人,你說好只會有我的。”
她從他懷中仰起頭來,抓住他胸口的衣裳,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不愿錯過他每一個表情。
“你不能有別人,說好只有我的。”她又定定地重復了一遍。
“在你看來,這是最重要的嗎?”四爺覺得她實在天真幼稚,卻又不免有些自得,“我們之間的情分,比讓你永遠過這樣順順意意,不必向別人低頭的生活更重要嗎?”
寶月也不知道,也許是她并沒有吃到不順意的苦,長到這么大,她最煩惱的事,就是嫁的太遠,雙親不在身邊。
“也許以后我會后悔吧,但現在,是的。”她點頭,從心而答。她的睫毛輕輕顫了兩下,像一只在蛛網里徒勞掙扎的蝴蝶。
在她執拗清澈的目光中,四爺平靜的表情漸漸柔和下來,他噙著一絲春風一樣的淡笑,語氣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欣喜。
“我很高興,玉娘。”
他捂住她的眼睛,可情緒卻在他的耳根泄露,他雙臂收緊,將她緊緊摟在懷里,“我說過的,只有你一個,無論如何都只有你。”
疾風推動著草浪,金色的日光散落在草原四處,他們依稀還能聽到塞外的姑娘高聲歌唱著蒙古的情歌,雋永悠長。
那天過后,寶月有種后知后覺的黏人,但凡四爺只要無事,她便要一直跟在他的身邊。四爺面上不說,心里卻受用極了。
天天在帳子里也是無聊,寶月便纏著四爺帶她出去跑馬,難得帶瓊琚出來,平日里這匹雪白的馬兒關在府里只怕要悶壞了。
陪她暢快地玩了一日后,平常就懶得挪動的寶月果然又累趴下了。四爺正巧擔心十三的情緒,便也邀十三出來騎馬,看看塞外的景色也許會讓十三心情開闊些。
十三倒是很快就答應了,只是他們的馬才踱出營地,就看到直王也在騎馬,還帶著一位嬌客,正是他同樣也要在明年撫蒙的長女。
他們面面相覷間,十三嘆了口氣,主動向前給直王請安問好,“弟弟見過大哥。”
直王也不似從前一樣對他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他嗯了一聲,甚至也點頭給他們回了禮。
“我帶我家大格格出來跑馬,你們自便就是。”他面色沉靜,看得出沒有什么精神。待他女兒給四爺和十三打了招呼,就帶著女兒走了。
“大哥家的大格格落落大方,從前就聽聞他家的幾個女兒愛騎馬。”四爺見十三心情低落,有心要岔開話題活躍活躍氣氛。
“我八妹妹身子不好,也不愛跑跳,真不知她能不能適應漠南的生活。”十三聯想到自己的妹妹,神色反倒更加黯淡了。
見四爺神色尷尬,頗覺自己說錯了話。十□□倒主動笑了笑,他策馬驅鞭,往前疾馳而去,“走吧!四哥,咱們看誰打到的獵物更多。”
他們兩個在外頭縱了一天馬,最后自然是十三贏了,他的騎術就是在眾兄弟間也算是出眾的。
十三神色雖然不顯,但每箭都入木三分,可見心中仍未平靜,只是一邊是不可違背的君父,一邊是額娘留下的妹妹,他又能怎么辦呢。
待到連楓葉都從艷紅變成枯黃,打著卷兒從樹上落下的時候,便是肅殺的冬天又來了,京城里的北風像刀一樣的刮人,冷的要穿過皮肉透進骨里。
這一年去宮里拜完年,他們正要告辭時,德妃娘娘身邊的周嬤嬤突然叫住了寶月和福晉,她手上捧來了兩個小盒子。
“這是八公主和十公主的手藝,特意請我轉交給四福晉和側福晉。”
八公主和十公主,正是十三爺的兩位妹妹。
八公主即將出降,送東西來自然是為了還在京中的哥哥和妹妹。
寶月心中一時唏噓不已,四爺和十三爺交好,八公主有心送給福晉并不奇怪,可連自己也有份,便知道她是用心打聽過的了。
寶月好好收下,回去后便拿東西出來給四爺看,一盒子的繡品,樣樣都是針腳細密,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血。
四爺心中也是感嘆不已,囑咐她好好收著,“前兩年十三跟著太子和我出巡參政的時候,她們也差人給我和太子送過東西。”
“自敏妃走后,就只有她們兩個和十三相依為命,實在不容易。”他嘆了又嘆,分明都是金枝玉葉,卻這樣小就懂事了。
年后沒多久,十三就被萬歲安排進了兵部做事,也算是因為八公主之事安撫他一番。
公主撫蒙是雷霆,那么十三的差事就是雨露。他的痛苦正是來源于此,萬歲是無情的天象,有時卻也會漏下來一點仁慈。
地上的凡人懼怕雷霆,卻又渴求雨露,對待君父,他怨不得,愛不得,只有敬。
四十五年的春天來了之后,四爺總算開始計劃帶著寶月和孩子們住到園子里去了。
“如今朝堂上斗的太狠了,老八他們手段實在激進,我還是躲一躲的好。”四爺這些日子閑的發慌,甚至還開始給她畫眉毛,興許畫畫不錯的人在這一道上也頗有天賦,畫完的確是像模像樣的。
寶月攬鏡自照,對他的手藝很是滿意,一邊應著他的話,“八賢王的名聲在外,就是我也有所耳聞。”
“萬歲和太子尚在,直王也還沒倒呢,就開始求賢名了,”四爺搖頭,顯然是覺得他這一步走錯了,“伯王和安親王可不能保他一輩子。”
寶月不知道四爺是怎么去跟福晉說的,但福晉對四爺把弘暉帶走的事并沒什么意見。李氏倒是擔心不已,不想讓弘昀離開她身邊,強烈懇求四爺把她也帶上。
她不能去前院,就到寶月這兒來堵四爺。這日四爺正和寶月在用膳呢,瑪瑙就說李格格來了,寶月橫他一眼,總不是來找自己的。
她把四爺往外一推,“爺自去見罷,我還要吃飯呢,可不想倒胃口。”
四爺輕飄飄瞪她一眼,好歹在奴才面前給自己留些面子。他不動如山,又端起碗來,“要她等著,我還在用飯呢。”
寶月見他賴著不走,也沒再說什么,再吃了兩口就躲到書房里去了。
四爺見她走了,這才放下碗到前廳里去,李氏已在那候著了。她探頭一看,見側福晉并沒有跟在后面,心下也一松。
“你有什么事?”四爺在上首坐下,讓她免禮。
“四爺,大格格您要帶走也就罷了,只是弘昀還小,實在不能輕易離開妾的身邊啊。”她淚盈于睫,哀聲懇求道。
“平日里弘昀在前院書房里也是十日回來一次,在圓明園也是如此,有什么分別?”四爺不明白她在唱的是什么戲。
李氏表情略微僵硬,可是那邊只有側福晉一個人,她怎么能放心啊。
“四爺,側福晉畢竟沒有照料孩子的經驗,不若還是帶上妾一同去吧。”在四爺的目光下,李氏頓時底氣不足,聲音漸漸微弱起來。
四爺放下茶盞,很真誠地同她說,“宮中的孩子五歲就離開母妃了,溺子如殺子,你這樣教養弘昀,他將來難堪大用。”
李氏還想掙扎一下,“可弘昀從小身體弱,又愛哭鬧”
“他身體到底弱不弱,你我心里都清楚。”四爺不欲再和她多說,他起身離開,“弘昐的事在前頭,你謹慎些是對的。但他是龍子鳳孫,豈可如羔羊一般豢養。”
李氏失語,怔怔地看著他離開,一時渾身發寒,他知道弘昐的事?
第34章
可以稱得上雙喜臨門的是,去年寶月向四爺提起的牛痘一事終于有了回音。
四爺派去尋訪的人在福建一帶找到了如寶月所說患有天花的牛,待牛身上的痘殼脫落后,又在當地找了未出天花的人試驗——
“等等,這些人可是自愿的么?”寶月心下一緊,皺著眉毛問道,從上回蘇培盛的事情開始,她便有些杯弓蛇影。
即便她記得牛痘是完全沒有危險的,但也不應以勢迫人。
“我叫他們找了幾個流民,許之金銀糧食,重賞之下,自然有勇夫。”四爺被她打斷了話也沒生氣,反而好脾氣地同寶月解釋。
看著寶月這才長舒一口氣,他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玉娘真是一顆菩薩心。”
寶月被他夸的臉刷的一下就變紅了,幾乎要滴下血來,她訥訥道,“哪有你說的這么夸張。”
她的心態只不過是普通人的心態,分明是你們這些統治階級太不拿人命當回事了,她這一點所謂的慈悲,又能有什么用呢。
“哪里夸張了,若是牛痘之法果然有效應,玉娘活天下百萬人也。”四爺不但沒有住嘴,反而接著使勁往她身上堆好聽的話,刻意要羞她。
“不許再說了!”寶月雙手捂住他的嘴巴,這東西原也不是她發明的,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我也是聽旁人說的,又是爺派人辛苦尋訪,就是有功德也不該是我的。”
他聽了這話發出悶悶地笑聲,隨后又輕嘆一口氣,摩挲著她的臉龐,“玉娘雅量過人,男子亦多有不及也。”
寶月只想讓他住嘴,四爺這完全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她就說了幾句話,在他眼里就變成一個光輝燦爛的女圣人了。
“這件事我會上報給汗阿瑪,太醫院下設有查痘章京專門主持痘癥之事,后面的事我們便不必再管了。”
即便這事表面上看上去與朝政并無關聯,只是一件利于民生的好事。但四爺一向是恪守人子人臣之道,除了萬歲安排的事,其余的無論大小,事事請示,只把自己當作一個沒有自主能力的幼兒便是。
“折子我寫好了,亦有提及你,不必擔心功勞沒有記到你身上。”四爺笑著把折子拿給她看。
“府中側福晉瓜爾佳氏慧性淑德,于閨中竊聞,臣聞此奇事,大為驚異,遂派人查訪”寶月翻開折子一看,所幸四爺的言辭并不算夸張。
“玉娘慈心惠遍,委屈你了。”四爺輕撫著她的頭發,他覺得這‘慧性淑德’四個字是遠遠不夠襯她的,可貝勒府的側福晉再用別的字就是逾矩了。
即便是他,在這事上也只能表現的是出于好奇尋訪,而非刻意要求賢名功績。
寶月聽他夸得實在羞愧極了,橫他一眼紅著臉走開了。
康熙看了四爺遞上來的折子后很重視,大清剛入關這些年天花之禍屢見不鮮,死傷千萬,連先帝順治也是死于天花。
當年他能成為新的天子與捱過了天花也不無關系,甫一登上皇位便下了大力氣治理,現下盛行的人痘之法就是他派人實驗后普及開來。
康熙特命院判孫之鼎等人專門處理這事,為示嘉獎,即便牛痘的實驗結果還未出來,他也在四爺搬到園子里的第一日駕臨于此。
現下寶月已經能光明正大地叫它圓明園了,康熙到園子里用過飯后,不但給圓明園賜名,又親自為園中各地題了十幾首詩作。
四爺自然是立刻把御筆掛了上去,甚至還用康熙的字體寫了一副對聯給他看,四爺練了幾年,已經頗有康熙的形意了。
他的馬屁可謂是拍的毫無痕跡,果然令康熙圣心大悅,載興而來,載興而歸。
寶月這邊只收到了一些慣例的賞賜,康熙自然也沒有要召見兒子妾室的意思,能因為那個折子記住她的姓就不錯了,即便她真有什么功德,也只會被算在四爺身上。
就像康熙的每一個妃子一樣,她也只能依附于四爺才會留下只言片語。所以那些因為自身的才華而留名的女性多么偉大啊,她們憑借自己超凡的能力沖破了封建制度的桎梏。
有時候她也想是不是應該像小說里一樣,做一些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才不復來此一遭。
四爺很開明,愿意和她分享政事,甚至會采納她的看法,但其實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才是這個時代女人的常態。
他心懷天下,胸有溝壑,她也想對得起他這份特殊的信任。
有這個國家最高權力機關的支持,牛痘的試驗成果很快就出來了,牛痘的效用得到了太醫們的證實。
以往免疫天花使用的是人痘,幼兒免疫力低,仍然會有致死的風險,但牛痘癥狀輕,風險幾乎沒有,即便是四五歲的孩子也能安然無恙。
康熙得到結果龍顏大悅,立刻派人從宗室開始推行牛痘之法,這是不下于止戰治河的功績。他特意將四爺宣到宮里,說要賞他一個郡王封號。
四爺自然是固辭不受,在下首恭謹回道,“兒子不過是一時新奇,貪圖玩樂,汗阿瑪不怪罪兒子輕率已是大幸,豈敢再受恩典?”
“何況此事都是因為汗阿瑪重視痘癥,表率天下臣民,牛痘又是汗阿瑪一力主持推行,兒子實不知有何功。”他萬分敬仰地看著上座的君父,懇切地說道。
饒是康熙這樣老辣的政客也被他說的一愣,這些話要是他那些幼子說出來,他自然十分受用。
但四爺都要三十歲了,在朝堂打了十多年滾了,要他相信他真是赤子之心,那也太荒謬了。
“既然這樣,那就算了,”他沉默了一會兒,他可不跟他玩什么三辭三受的把戲,“你果真別無所求嗎?”
康熙嘴角帶著微微的笑容,眼中帶著意味不明的寒意。
四爺不慌不忙,他早有準備,康熙的懷疑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盯著康熙充滿壓力的視線垂頭拱手,羞愧道,“汗阿瑪曾說兒子喜怒不定,兒子羞慚不已,如今兒子年近三十,竊以為性情已定,懇切汗阿瑪將此語免予記載。”
房內凝滯的氣氛瞬間一松。
“朕當年不過勉勵之語而已。”康熙看到四爺滿臉通紅,朗笑不已,當即就把起居注官張廷玉喊來,當著四爺的面,命他刪去當年的這條記載。
四爺自然是紅著臉謝過君父圣恩。
“好了,你跪安罷。”康熙帶上玳瑁眼鏡,顯然是準備開始批奏折,他朝四爺點了點頭,滿意地讓四爺走了。
四爺從暢春園里出來,到了馬車中才長舒一口氣,看萬歲最后的反應,這一步他應當是走對了。若是一個臣子也就罷了,作為一個成年的皇子有這樣大的功績,實在很難不令君父忌憚。
何況如今老八在外頭賢名遐邇,他何必跳出去和他相爭,做第二個太子和直王。不過是一個郡王的爵位罷了,難道以他自己的本事,還當不得么。
“你先使人去傳話,叫側福晉到門口等我,”他掀起簾子對蘇培盛吩咐道,“就說我帶她去街上逛逛。”
原先他問寶月怎么不愛出去,福晉尚且還會出去和妯娌們交際,每個月也要回幾次娘家。寶月卻說她家人也不在京城,出去還要去正院和孫嬤嬤那兒拿拆開的對牌,實在懶得麻煩。
現下到了園子里就她最大,不必她再去拿什么對牌了,天天悶在家里可不行,之前那段時間他忙也就算了,現下既然有時間陪她,還是帶她多出去走走的好。
馬車停在圓明園門口的時候,四爺卻見候在門口的人穿著云水紋樣的錦藍袍子,頭戴一頂嵌著紅寶石的小帽,身后還垂著個假辮子。
“怎么打扮成這副模樣,”四爺眼里漾出笑意,嘴角的笑容不禁擴大了一些,伸手把她拉上車來,“你這張臉可不像個男人。”
“真的嗎,我已經把眉毛畫的很粗啦。”寶月熟稔地從馬車的抽屜里掏出來一面她原先放在這里的鏡子,她捧著自己的臉左看右看,明明也還算是個玉面小生。
“但凡有些眼力的一眼就看出來了,只盼著我今天不要碰到熟人,否則怕是從此就要名聲掃地了。”四爺拿書卷敲了敲她的腦袋,輕輕挑了挑眉毛無奈笑道。
很可惜,四爺是個烏鴉嘴,他們才到一家買各色話本子的書屋里,就碰到了四爺的熟人。
不過在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們碰到的是十三爺。
十三見他們二人聯袂而來,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從容地對他們笑道,“原來是四哥和小四嫂,不意能在這兒碰見。”
兩相打過招呼后,十三見寶月疑惑地看著他手上的東西,他垂眸回避寶月的眼睛,低頭解釋道,“溫恪喜歡聽戲,蒙古沒有戲班子,我便想買些話本子給她解悶。”
溫恪正是前些天禮部定下來給八公主的封號。
他答話間,四爺警告的看了寶月一眼,要她不許直勾勾地看人家,寶月這才訕訕側身躲在他身后。
四爺聽了他的話一時也不免有些傷感,送嫁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十三最近也清瘦了許多。
“何不為公主選一個會說書的侍女或者太監解悶呢,想來會比看話本子生動些。”寶月在四爺背后建議道,她在玩樂一道上是最講究的,就是四爺都沒有她會享受。
十三拱了拱手,牽起笑來,“我替溫恪多謝小四嫂關照。”
“你也不必太擔心了,”四爺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如今年年都要去熱河,也并非沒有再見的機會。即便你不陪駕,只要我在,我必定替你去問候溫恪。”
“多謝四哥。”十三眼眶微微泛紅,他心中涌起一陣暖流,數度想要張口卻不知道說些什么。
四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兩句就主動告辭,“你且忙去,我和你小四嫂便不打擾你了。”
十三潤著眼睛,點頭朝他行禮,目送他們離開。
第35章
“我可真是看不懂你,四哥,連郡王都不能讓你動心。如今我們兄弟中可只有大哥一個郡王,你要是得了這個爵位,咱們何必再擔心八哥他們!”
十四聽聞這事,心疼地簡直像活剮了他的肉去,頭一個沖到四爺府上來,拍著桌子就質問他哥哥。
卻只見四爺仍然悠悠地翻著手中的南華經,并不搭理自己。
十四爺一時更急了,“四哥你該不是讀經書讀傻了吧,還真超凡脫俗,要視功名利祿如糞土了。”
四爺涼涼地瞥他一眼,終于放下經書,“誰跟你是咱們,我又擔心老八什么。”
“好啊,跟你親弟弟還裝傻呢,咱們可是親兄弟,一個額娘生的,有什么不能說的!”十四半信半疑地看著他,四下巡視,卻沒法從四爺臉上找出什么破綻來。
四爺把十四桌前的茶壺拎走,不讓十四再續茶,一副趕客的意味,“結黨營私是違背皇父,天地不容,咱們兄弟才干平平,只需安心忠于君父太子便可永享太平。”
“我真是看錯你了,咱們生在皇家,豈能只想著太平一世!”十四覺得四爺未免也太沒志氣了,難怪額娘要鼓動他呢,要靠四哥,以后還不知道要跟誰去低頭。
“你和三哥年長,怎么反倒如此怯懦,汗阿瑪喜歡大哥,不就是因為他像我們滿洲男兒有血性么!”十四忿忿不平,還想再勸勸四爺。
看四爺依舊頭也不抬,不為所動,十四氣沖沖地撂下茶杯就走了。也不是什么好茶,堂堂一個四貝勒,至于這樣吝嗇么。
寶月這才掀開簾子從里間出來,四爺時常要在書房里議事,寶月進進出出的也不像個樣子。
四爺索性就把原來收藏書畫的隔間收拾了一下,寶月不在的時候也方便他累了去休憩。
四爺待十四走后才不裝忠君愛國的乖兒子、好弟弟了,“我可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要是都說給他聽了,只怕明天就能被他賣給老八。”
寶月在他身邊坐下,拿起原來丟在案上的書卷,“十四爺還年輕么,他對你說的話傳出去也算是大逆不道了,總不至于為了拖你下水,自己也要跳河里來吧。”
德妃偏心幼子,故而四爺才會和十四生隙,但其實這幾次接觸下來,她倒覺得十四對四爺這個哥哥還是有幾分濡慕的,反而是四爺心防甚重,對十四滿懷芥蒂。
“這誰知道呢。”四爺一聲冷笑,不愿再多提十四的事,“三哥也搬到熙春園了,欲在園里設宴,你要不要和我同去?”
寶月無奈搖頭,解鈴還須系鈴人,他們兩人別扭的關系終究是因為德妃,除了德妃,誰也沒法徹底解開他的心結。
“我倒是無妨,只是其余幾位貝勒爺帶的都是府中福晉吧,我過去會不會不大合適?”寶月神色間還有幾分猶豫。
四爺看她并非一口回絕就知道有戲,他狀似滿不在乎道,“可園子里如今只有你在,你不想去的話我等會派人把福晉接過來就是。”
“我去!你都不怕丟臉我擔心什么。”寶月被他一激果然上鉤。
四爺把她抱了個滿懷,伏在她脖頸間悶悶地笑起來,“玉娘又漂亮又賢惠,哪里會給我丟臉,何必妄自菲薄。”
寶月就知道是中了他的計了,但也罷了。她本來也在想著能不能做些什么,天天待在府里的確不是個道理。
她這夜連忙請孫嬤嬤來,細細問了三爺府上的情況。
三爺有除了福晉外還有一個側福晉田氏,另外還有幾個妾室,也不乏富察氏這樣的大姓,到時候來接待她的多半是這位田側福晉,但若是忙不過來,也可能是位格格。
女眷們都在一處,別的福晉不說,三福晉是女主人,定然是要碰到的。
“側福晉不必擔心,咱們滿人沒有漢人家里那么多規矩,您大大方方叫一聲三嫂就是。”孫嬤嬤看出寶月的擔憂,安慰她道。
寶月擔心碰到不好惹的,但其實福晉們連自己府上的妾室都未必斗得過來,豈會有閑心管人家府上的。
她聽了孫嬤嬤的話才稍稍放下心來,告誡自己趕緊調整一下心態。古代的小妾是合法的,也不是她非要來做小妾的,不能再一想到要見其他阿哥的福晉就心虛了。
一夜很快就過去了,第二日他們用過午膳便從園子里出發。
四爺諸位兄弟的園子都拱衛在暢春園旁,三爺的熙春園自然也是如此,坐馬車過去不到一刻鐘就到了。
門口有三爺身邊的貼身太監和一個年長的嬤嬤候在那里,他們認得四爺的車駕,立刻上前接過蘇培盛手中的帖子,想伸手扶四爺和寶月下來。
四爺揮手示意不必,那公公見四爺自行下去后對著馬車里伸手,四爺府上的側福晉扶著他的手臂從車上下來。
好一對郎才女貌,情意綿綿。
那公公打了個千兒,對四爺道,“咱們三爺和幾位爺都在主善齋前廳,奴才給四爺引路。”
他又朝寶月這邊一拱手,“幾位福晉都在后廳,這位劉嬤嬤引您進去。”
熙春園的地理位置是他們幾個兄弟的園子中位置最好的,地處清河故道,在萬泉山林之間。
寶月跟著那位劉嬤嬤一路走來,只覺得春風駘蕩,樹影搖動,神清氣爽,難怪會被康熙取名為熙春園。
再過了一面游廊,便有一個身著紫衫,打扮富麗的女子在綠蔭下等著,那女子見寶月到了面前,忙忙伸手拉住寶月的雙手,“好妹妹,我久聞你的大名,只恨今日才見。”
寶月一下子就想到兩三年前給伯王福全辦事時的八福晉,只是這個女子神色卻并不倨傲,言語也很和氣。
“怪我心急,竟不曾交待來處,我是三爺府上的田氏,妹妹且隨我來。”
寶月正犯難間,田氏立刻笑盈盈地同她介紹自己,正是三爺那位側福晉。田氏很自在,顯然是在這樣的社交場合里如魚得水,寶月不免有些羨慕。
“田姐姐好,姐姐叫我寶月就好。”寶月也朝她露出一個笑來,若是遇到來者不善的,她還能強裝一點氣勢出來。田氏對她笑顏以對,她便立刻露了自己其實不善交際的餡。
田氏眼中不免閃過一絲訝然,她這樣的人精自然能看出來寶月有些靦腆,未料到傳說中的瓜爾佳氏竟是這樣的性子。
“妹妹跟我走,我帶你去見我們福晉。”田氏親熱地拉起她的手,引著她往里走去。
寶月突然覺得太熱情了也不太好,有些太難招架了。
她跟在田氏后頭,穿過了兩道垂花門,很快就到了廳中,各府中的女眷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說話,其中不乏有些在年夜見過的。
這次熙春園中的宴會看起來氛圍很是輕松,倒不像是在宮里過年時那樣,即便大家帶著笑,也肅穆莊重的叫人難喘一口氣。
田氏引著她到三福晉的面前,瞧著和福晉很是親昵和睦道,“不負福晉所托,奴才把四爺府上的瓜爾佳妹妹帶來了。”
三福晉是一等公朋春之女,據孫嬤嬤說雖是顯貴將門出身,卻很有幾分詩才,和三爺也是舉案齊眉。
三福晉也執起田氏的手拍了兩下,甚至還同田氏玩笑,“帶一個如花似玉的妹妹來,想必是不辛苦的。”
田氏樂不可支,笑的前俯后仰,“福晉向來最知道奴才的秉性了。”
“妹妹且隨我府里這個去玩罷,若有招待不周的可要告訴我。”三福晉這才轉過頭來和寶月說話,話中和田氏的親昵仍然不減分毫。
田氏在一旁大呼冤枉,“奴才何時辦不好福晉吩咐的事,必定把妹妹照顧的妥妥貼貼的。”
“多謝福晉關照。”寶月插不進去她們兩個的話里,也只好笑著行了一禮,就跟著田氏走了。
“寶月妹妹不必如此客氣的,咱們福晉心慈又和氣,你只管叫她三嫂便是。”田氏很細心地注意到寶月的拘謹,又想到她從前幾乎從不參加她們的宴會,就知道她的確是個不愛交際的。
“田姐姐和你們福晉相處的很好。”寶月不知該說點什么,心中又實在好奇,還是冒然問了出來。
“否則府中有孩子的格格們這樣多,怎么偏偏我是側福晉。”田氏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認。
寶月覺得很奇異,四福晉那樣嚴防死守,處處挑刺的,才像是她想象里正常的妻妾關系。
田氏微微一笑,也不多解釋,轉而提起寶月的事來,“我聽說妹妹國色天香,是四貝勒的心頭珍寶,真想見一見是什么品貌。可惜這么多年竟沒有緣分瞧上一眼,今日可算讓我見到了妹妹的真面目!”
寶月被她說的雙頰一紅,更添光彩。田氏只覺得呼吸一窒,熙春園里的花兒都被她比的失了顏色。要她是四貝勒,也必定將這樣一個美人日日放在眼底看著。
“那我的面目可還算讓姐姐滿意?”寶月嘴角漾起俏皮的笑意,田氏明艷大方,實在很難不令她感到親近。
“這是自然,剛剛見到妹妹的時候,我可真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田氏很夸張地捂住胸口,寶月被她逗的笑個不停,也漸漸放松下來。
第36章
田氏一路引著寶月在園中游覽,熙春園中柔山秀水,多種玉蘭海棠,春風一來,就像錦繡一樣地堆滿了鋪著石板的道路。
待大致逛過了一圈,她便拉著寶月的手道,“妹妹不愛出門,各府上的妯娌們妹妹大約也不認識,今日隨我去認認人罷。”
寶月自然應是,她便帶著寶月到一院內的暖閣中,那兒還坐了不少年輕的女子,大約都是各位阿哥府上的側室。
田氏帶她在一個熟人面前坐下,正是原來在塞外見過的太子側福晉李佳氏。
還不等田氏開口介紹,李佳氏柔柔笑道,“我原先在塞外見過妹妹,妹妹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寶月笑著回禮,她這樣的性格叫人想忘記都難。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坐在李佳氏身邊的正是十三爺府上的一位格格,也姓瓜爾佳。她站起來要朝寶月行禮的時候,寶月才發覺她小腹圓潤微凸,應當是已有身孕了。
寶月連忙要她免禮,小心地讓她坐下。
再細細一看,果然別的桌子上也是如此,阿哥們有自己的圈子,他們的女眷們便也相應的玩在一處。
“十三爺聽說今日小四嫂要來,特意要我替他和公主道謝呢。”瓜爾佳氏語笑嫣然,瞧著很機靈活潑。
“那可得謝謝我們三爺把人請來了,李姐姐說是不是?”田氏一面招呼丫鬟再取些點心瓜果來,一面在桌上談笑風生道。
“正是呢,咱們這位瓜爾佳妹妹是個江南閨秀,往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李佳氏也跟著調笑起寶月來,“可巧你們兩個都姓瓜爾佳,又跟了一對再親密不過的兄弟,真是有緣。”
饒是這樣還不放過她,田氏又接著笑道,“這個小瓜爾佳妹妹已有身孕了,大瓜爾佳妹妹的好消息想必也不遠了。”
這話多少有些冒昧了,寶月倒是沒什么感覺,李佳氏卻擔心她聽了難受,連忙另扯了一句話把話題轉走了。
田氏說完后也立刻反應過來,很有些不好意思,她投來一個歉意的眼神,她拿起酒杯道,“是我輕狂,還請妹妹見諒。”
隨后便一口把酒飲盡了。
寶月只好也回她半杯,笑著說無妨,這個她倒的確不怎么在意。
接下來一日無非就是賞景,看花,聽戲,坐在一桌的相互玩笑,談論些八卦,聊聊孩子們,一天也就這樣過去了。
臨走的時候田氏還特意叫住她,把她三歲的兒子弘景叫出來,她拉著弘景的手對他說,“快喊姨娘好。”
弘景乖乖地被她牽著,奶聲奶氣的跟著他額娘說,“姨娘好呀。”
寶月一下子就想起了額保,她上次回杭州見到額保他才六歲,如今也三年過去了,不知道長成什么樣子了。
田氏見她神色悵惘,還以為她仍然有些傷心方才她的話,連忙把弘景塞到寶月懷里,歉疚道,“方才是我不好,常有人說抱抱健康的孩子能送子來,妹妹抱抱弘景,說不得過幾日便有了。”
寶月有些哭笑不得,沒想到有這樣的誤會,但也不好解釋自己剛才是想弟弟了,只好抱著弘景道,“多謝田姐姐。”
弘景不怕生,在她懷里也只眨巴著眼睛看著她,還朝她笑。
寶月心中不免一軟,摸遍身上只有一個金鎖勉強還算適合男孩子,便拿出來遞給他,“弘景既叫我一聲姨娘,這是姨娘給你的,弘景收下好不好?”
田氏連忙推辭了兩句,見寶月堅持才作罷。
見寶月真要走了,田氏又拉著寶月的手說,“四貝勒寵愛妹妹,孩子遲早會有的,妹妹千萬別擔心。”
其實她也不是很擔心……寶月干笑兩聲,謝過田氏的好意,這才回去了。
寶月感覺今天像是來認人的,她這才知道像田氏這樣性格開朗的也常常約人到府中辦宴,各府女眷們多少都出來過幾次,她不愛出門從未來過,倒像個異類。
只是認識的人多了,便免不了要記下些人情往來,譬如十三爺府上這位和她同姓的瓜爾佳氏。
她約莫是在十一月左右生產,自己和她也算是認識了,加上四爺和十三爺交好,她就少不得要備下禮物,到時過府去恭賀。
她回去后便和四爺說了這事,四爺見她發愁,好整以暇地提點她道,“不然你以為我當時為什么要放一個葉嬤嬤在你身邊?”
“葉嬤嬤是內務府出來的,京中各府的事心中都多少有數。只可惜我們玉娘是個蝸牛,偏要待在殼子里,怎么也不出去。”四爺眼中閃過一道促狹的笑意。
寶月一時間尷尬不已,人家是個有本事的,結果被她安排去管她的庫房了,真是大材小用。
“葉嬤嬤到我院子里來的時候我才剛入府呢,四爺怎么就給我安排人?”寶月突然覺得不對,那時候他們還沒見過呢,四爺是這種對每個人都這么細心周到的人嗎?
再細心也沒有這么為一個素未謀面的妾室打算的,還有她的院子也是,簡直像前院的套院,幾乎從以正院為軸心的后院里獨立出來了。
再加上福晉屢屢對她表示不滿,卻沒有實際傷害她的舉動,究竟是沒出過手,還是出手了卻沒成功?
四爺沉默了一下,到底還是跟她說了實話,“福晉原先做過一些錯事,我不大放心,你是宮里指的,我本就打算用你來牽制福晉。”
寶月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四爺一開始就對自己這么好。
只是這也太難為他了……還得為了牽制福晉賣身呢,原來還真有為國做鴨的,等以后年羹堯橫空出世,還不知道他要怎么待傳說中的年貴妃呢。
四爺本還擔心她聽了自己有利用她的心思會生氣,他謹慎地看她一眼,結果卻瞧見了她眼里閃過的異色。
他一眼就看出來她這個天馬行空的腦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一陣失語。
“瞎想什么呢,我若要扶個靶子起來,不過翻翻手的事,哪里用得著對你這樣掏心掏肺的。”
四爺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沒好氣地拿書卷敲了敲她的頭,這個小沒良心的,自己對她的好是一點也看不見。
他自問為她打算的比起自己的兒女來說也不遑多讓了,世上如自己這樣對待妻子的也是少之又少。
他甚至想過,即便她被自己養壞了,他也愿意為她兜住。不過是因為只要看她一眼,他滿腔的意氣也化作了春水。
寶月捂住腦袋低頭,心虛地挪開眼睛,專心研究起他衣袖上的繡花來。這上頭的四爪蟒繡工精妙,翻云吐霧,真有氣勢呵呵呵。
“我看你憊懶的很,一點府里的事不想擔,也就隨你去了,否則何必看著葉嬤嬤在你院里管著庫房養老?”可惜她是個沒志氣的,他撥了撥她臉頰邊的頭發,攬過她的腰肢,無奈地嘆了口氣,只恨她不懂自己的苦心。
“我現在變勤快啦,”寶月抬頭在他下巴上親了一口,牽著他的袖子,朝他討好的笑笑,“我也想為你做一點事呀。”
“只要你天天高高興興地就好,我哪里需要你為我做什么事。”四爺緊緊將她攬住,不意她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聽了有點感動,但更多的是不適應。
他的耳朵到脖子那兒紅成一片彩霞,“倒像我是個沒本事的,要靠女人裙擺的人一樣。”
寶月暗自竊笑不已,他就只管嘴硬吧。
她趴在四爺懷里,撐住他的胸口直起身來,在他喉結上猛地啃了一口,“只要四爺永遠都對我好,我就高興。”
“我絕不負你,”他輕笑一聲,危險地瞇了瞇眼睛,一雙鳳眼閃著湛湛精光,捉住她那一雙放在自己胸口的爪子,將她扯回自己懷中,“好玉娘,也讓我高興高興,好不好?”
他和她臉頰相貼,耳鬢廝磨間,聲音越來越輕,幾乎像是在她耳邊吹氣,讓她心慌不已。
他的吻先是輕輕地落到她的眼睛上,一路如蜻蜓點水一般啄過她的耳垂、鼻尖、唇角。待寶月漸漸放松的時候,他卻突然如同狂風驟雨一般地從頸邊向下吻去。
她如同斷頸的天鵝一般難耐地高高仰起頭顱,終于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再也無法忍受。
寶月目光渙散,呼吸急促的感覺要死掉了,她伸手在空中胡亂慌張地抓了兩下,終于扯住了他的辮子,用最大的力氣試圖將他從身前拉開,“不……”
“好玉娘,你要的。”他被扯得頭皮一麻,微微喘息間,帶著瑩潤的濕意落在她的唇角。
他把辮子從她手中抽出來,撥開她臉上汗濕粘黏的青絲,露出一雙水意迷蒙的眼睛,眼角還噙著淚珠。
他又憐又愛地舔掉她臉上的淚水,喉間依稀還能感受到一絲苦意。隨后他便將懷中這一團溫玉抱起,往房中走去。
寶月陷在錦衾之中,又被他拉住雙手放在他溫熱的皮膚上,她手下是他腹間壘塊分明的肌肉和勃然奔涌的血液。
在昏昏沉沉間,她腦中突然閃過一絲清明的感嘆,四爺雖然只能拉四力半,但身材還挺好的。
第37章
也不知田氏的嘴是開過光還是怎么的,不過過了半個多月,寶月就覺得身體不適。
四爺早起帶著府里三個孩子讀書的時候,寶月在睡覺。
待四爺的親授課結束了,便由府里的先生帶兩個阿哥讀書,大格格回去跟著嬤嬤學琴棋書畫。
將近巳時,四爺回到九洲清晏的時候,寶月還在睡覺。
他細細一回憶,這些日子寶月和他同吃同住,飯量比原先小了許多不說,每日12個時辰少說有一半在睡覺,又總說覺得身上沒力氣。
他心中冒出一個猜測,卻不好直接叫人來診斷,免得像上次一樣又是誤會,倒像是他催著寶月生孩子一樣。
他把埋在被子里睡做一團的寶月翻出來,給她掖了掖被子,擺了個睡得舒服些,不會壓到肚子的姿勢,隨后便悄悄出去,把瑪瑙珍珠兩個喊到外間來。
“你們主子這些日子除了胃口不好,乏力又多睡,可還有些別的什么?”四爺摸著手里的珠串,這還是早些年寶月送他的,上頭的流蘇穗子都掉了幾根了。
他匆匆撥了兩下便罷手,拿起茶盞來放在手中卻沒有喝一口,心中滿是希冀中又有些心慌意亂。
瑪瑙和珍珠在下頭對視一眼,二人相視一笑,瑪瑙先開口道,“算上今日,咱們側福晉已有三十多日不曾換洗了。”
珍珠也笑著跟道,“四爺心細如發,奴才等正準備今日提醒側福晉,報給您請個太醫來瞧瞧呢。”
他哦了一聲,還有些木木的,手中的茶湯卻肉眼可見地抖了起來,半碗茶幾乎都要潑了出去。
瑪瑙和珍珠正等著他的指示呢,半天也沒聽到他再說句什么別的話,瑪瑙大膽提醒他道,“四爺您看要不現下便請人來瞧瞧?”
“對,張起麟,你去拿我的牌子”四爺這才如夢初醒般地放下茶碗,便要叫張起麟去太醫院請擅長千金科的太醫來。
“且慢,”張起麟還沒出去,四爺就叫他停下,“你先在外頭等著,等你們主子醒了再說。”
張起麟連忙應下,到外邊走廊下去等著四爺后頭的指示,有兩個小丫頭來給他倒茶,請他到隔間休息,他也不敢挪動,喝了茶便杵在那兒曬太陽。
這么些年了,四爺和側福晉的情誼他都看在眼里,側福晉的事他是一點不敢怠慢的,不見那蘇培盛就因為一念之差,在四爺那兒的地位可謂是一落千丈,這才有了自己的機會。
他引以為戒,對側福晉比對福晉還要周到殷勤,可今天聽到四爺的話還是心中一驚。
四爺這句‘你們主子’是對自己說的嗎,究竟是四爺一時過于高興昏了頭說錯話了,還是他心中早已做此想法,不過是今日才脫口而出?
就連從前掌管府中事務的福晉都不能算作他的主子,他的主子從來只有四爺一個人而已。
四爺不許他們出聲,生怕吵到了側福晉休息。在這萬籟俱寂之中,張起麟不敢再深想,無論四爺究竟是什么想法,都不是他們可以置喙的。
寶月一覺睡到差不多要吃午膳的時候才悠悠轉醒,只覺得頭重身子輕的,身上乏力的很。她沒什么胃口,也不知道現下已經到飯點了,喊了兩聲瑪瑙,想問問現在什么時辰了。
聽到里面依稀傳來一點動靜,還不等外間的瑪瑙有反應,四爺頭一個從座上下來往里頭沖去,走的太急,手上的手串在桌子上一撞,磕到了他的腕骨他也恍若不覺。
瑪瑙和珍珠只好趕緊默默地跟在四爺身后,這學過騎射的人耳朵果真靈敏些。
寶月正要起來呢,胳膊在床上一撐,四爺就沖進來把她往懷中緊緊攬住。寶月被他捏著肩膀按在懷里,還不甚清醒帶著睡意的腦中神思一清,這是怎么了,四爺怎么這樣焦急。
還不等她去問,四爺已經沉沉地開口,“玉娘,你最近身上很反常,我請個太醫來給你瞧瞧,好不好?”
她想到最近自己身子不太舒適,只以為自己是生病了。
寶月倚在他懷里,聽著他激烈的心跳很是納悶,她理所當然地點頭,“這是自然,豈能諱疾忌醫?”
四爺見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全然忘了自己方才恍惚的樣子,連忙要張起麟快去,一邊又叫人端了燕窩粥上來,盯著她喝完了才放下心。
他仗著寶月不知道,反而嘲笑起她來,“傻玉娘,你大約是有了。”
寶月被四爺牽住雙手,輕輕地搭在她的小腹上,她感覺腦中一團混沌,自己身上比往常要燥熱許多,心中升起一種難言的焦躁憂慮。
她不知該做出什么表情來,太醫來了后,由著四爺拉著她的手腕伸出簾外,怔怔地讓太醫診了脈。
那太醫上了年紀,吐字卻很清晰,擲地有聲地宣判著結果,“回稟貝勒爺,簾中貴人脈象圓滑,往來流利,的確是喜脈,約有月余。”
“好,好!”四爺大喜過望,連忙問那太醫,“她身子可有什么不適?平日里膳食上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煩請一并說來。”
“貝勒爺只管放心,這位主子身體康健,沒有什么旁的,只需如常注意不用寒涼之物即可,臣將這些東西列個單子,府中膳房小心便是。”
那太醫笑瞇瞇地摸了摸胡子,碰到這樣身體康健的孕婦對他來說也算是喜事,阿哥們高興,他們也不必擔心必須得說些不中聽的話給自己惹來白眼。
見那太醫欲告辭,四爺連忙起身,示意張起麟去送他,寶月卻以為四爺要走,死死拉住他的腰帶,不許他離開一步。
那太醫會心一笑,識相地垂眉斂目,低頭跟著張起麟出去了。
四爺被看的面上有些掛不住,一面卻努力抑制自己上揚的嘴角。他們一出去,他便立刻回頭握住寶月的手,話語中難掩激動,“玉娘,咱們要有孩子了。”
寶月努力牽動嘴角,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她揪住四爺的衣袖,看他這樣高興,她不想掃他的興,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怎么了?”四爺捧起她的臉,定定地觀察著她的神色,輕聲問道,“你還是害怕嗎?”
“也許是吧,我只是不知道”她不知道的東西太多,最終匯成一句話來,“我會不會做不好一個額娘?”
四爺摸摸她的臉,感覺有些涼,便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笑著安慰她,“玉娘有這樣的顧慮,便足見將來一定是個好額娘。”
他看寶月仍然眉頭緊鎖,心念一轉,便又故意說道,“快別多想了,小心身子,我這個阿瑪難道是做擺設的?你若是擔心管不好,將來只管丟給我就是。”
“胡說!”寶月果然立馬振奮起來,“除了我這個,你還是三個孩子的阿瑪,我的孩子卻只有我一個額娘,豈能丟給你管。”
四爺已經習慣她的語出驚人了,若要計較,早就計較不過來了。何況寶月若能打起精神,不再懨懨地也正合他意。
“我不是說過么,我會做一個公正無私的阿瑪的,”他摟著寶月暢想著,“將來我親自教他寫字讀書,一定要讓他做個無愧于天地祖宗的偉男兒。”
“為什么不能是女兒,四爺不喜歡女兒嗎。”寶月涼涼看他一眼,揪住他虎口的那一塊軟肉。
就她這點力氣還不夠給他撓癢癢的,四爺任由她掐著,卻仍然裝出一副吃痛的樣子,“怎么會,若是女兒,我就教她彈琴作畫,好不好?”
“女兒就不可以寫字讀書?”寶月仍然不滿意,癟著嘴道,“我就知道四爺也是這樣的,我們女人不過是你們男人的附屬品罷了,每天關在宅子里爭風吃醋才是正經,多讀些書都是亂了綱常。”
她聲音低低地,眼里含著一汪淚水,眼見著就要落下來,好不可憐的樣子。
四爺忙忙地拿了帕子為她擦去淚水,只差指天盟誓以示清白,“青天可鑒,我何曾這樣想過,便是我平日里那些心思,除了我自己也就只一個你知道。”
這點寶月的確無法反駁,四爺待她的珍重,就好像一個仍然是赤子之心的孩子,一股腦地把所有的珍寶和愛都堆在了她的面前,即便這個孩子在感情上本也是一個不富裕的人。
四爺見她雨聲漸停,終于放下心來,在她眼皮上輕輕落下一吻,柔聲囑咐道,“好玉娘,有孩子的時候不許哭,不吉利。”
話音未落,他便在猝不及防間被寶月一把從床上推了下去,好一個趔趄。
“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為什么有了孩子,連哭笑都不能由己了,”寶月瞪他一眼,別過頭去,“四爺請回吧,妾身體不適,要好好休養。”
四爺是萬萬沒想到,他一句話就觸她一個霉頭,若要等到她生產了才不繼續這么嗆人,還有這么久的日子,他可要怎么過。
他默默站在床邊,忍了又忍,最后還是自己搬了條椅子坐在邊上,他拉住寶月的手,被她甩開兩下也鍥而不舍地重新緊緊握住。
他終于開口,語氣里還隱含著一點委屈。
“這里是九洲清晏,你要我回哪里去?”
第38章
“”
寶月也知道是自己有些無理取鬧,她默默翻過身去,要再說過分的話就要傷了情分了。
四爺最知道她平日里嘴上厲害,其實最心軟不過,果然看她在被子里磨蹭幾下,就往邊上滾了兩滾,在外頭留出一個空來。
這自然是給他留的,四爺理所當然的坐了回去,這就算是和好了。
“娘娘生了我們六個,如今身體也很好。玉娘也不會有事的,別擔心。”寶月被籠罩在他的陰影里,靜靜地嗅著他身上的沉水香氣,心中的燥郁也漸漸平靜下來。
她對這個孩子的到來實在意外,一時也升不起什么慈愛來,甚至她自己都理不清楚心中復雜的心緒,她一邊想著,一邊就在他的懷中沉沉睡去。
四爺第二日一早便入宮去給娘娘請安,問過德妃最近的情況后,他稍默一會兒便又開口道,“兒子府上的瓜爾佳氏有孕了,特意來給娘娘報個信兒。”
德妃端著茶杯的手一頓,很快笑著應道,“那是個有福氣的孩子,真是好事。”
四爺又接著說道,“瓜爾佳氏是初次開懷,她身子總是不適,反應也很大,兒子不免想到額娘當年懷著兒子的時候,這才知道額娘當年的辛苦。兒子實在不孝,這些年來竟沒有回報額娘萬一。”
德妃被他這話說的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那些年她受過的委屈又能對誰去說呢?
“有你這話,額娘便心滿意足了。”
四爺也沒有想到向來平和溫柔的德妃情緒突然如此激動,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
德妃身邊的周嬤嬤連忙端上濕帕子來,一邊安慰她,“四爺是來報喜的,若是叫人看見娘娘反而在哭就不好了,四爺心疼娘娘,娘娘也要顧惜四爺的聲譽啊。”
見德妃果然被這一句話勸住,四爺心中更是復雜難言。
他親手拿過盆中的帕子遞給德妃,正要再開口說點什么,德妃卻已經接過帕子擦了眼淚,心緒平息后很快又恢復了從前的冷靜。
“倒叫你見笑了。”也恢復了從前的疏遠。
四爺略略有些失望,但還是很難得的情緒外放,他眼中閃過一絲期待,“額娘,從前是兒子不好,往后”
“萬不要這樣說,”德妃卻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四阿哥的孝順我都看在眼里,是我近日身體不適,有些失態了。”
四爺難得打開心門,卻遭到德妃這一通回避,她顯然不想再提從前的事。
他也不是熱情的性子,帶著情緒的時候沒說出來,便再也開不了口,只好轉頭說起其他三個孩子的事來,不再提起原來的話頭。
他們又草草說了幾句,周嬤嬤便輕手輕腳端上一盞提神茶來,“娘娘昨日睡得不好,且進些茶養養神罷。”
四爺話音一頓,身為人子,自然不可能看著額娘為了強打精神招待他還要用濃茶提神。
他心下滋味難明,也明白周嬤嬤端茶來的意思,便主動告退道,“額娘且以保重身體為要,兒子府上有事,就先告退了。”
他僵著臉轉過頭去,從這座陌生又熟悉的宮殿里走了出來。
德妃定定坐在座上看著四爺離開,直到人影完全消失,才在口中泄露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嗚咽來,她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地落下,依稀可以見到年輕時的風華樣貌。
周嬤嬤是最懂她的心思的,知道她要強,不愿在四爺面前顯露自己對他被皇帝抱走給孝懿皇后的心結來。她撫著德妃的胸口輕嘆一口氣,誰心里不苦呢,不過是造化弄人。
歷來祖宗家法如此,主位之下不得撫養親生子,她們宮里的四阿哥,宜妃的五阿哥,良嬪的八阿哥,萬哈琉庶妃的十二阿哥,一個也沒有留下。
只是良嬪和萬哈琉庶妃只一個孩子便罷了,偏偏她們娘娘先有六阿哥,又有十四阿哥。比起時時叫她想起那段日子而傷心痛苦的四阿哥,她略略有些偏愛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周嬤嬤實在勸不住德妃,只好拿了幾個滾熟的雞蛋來,好歹明日不叫人看出來。
四爺一路縱馬,風馳電掣地到了圓明園,下了馬才想起來今日原本是想問問娘娘有沒有什么幫孕婦調理身子的方子的,只是經過這樣的插曲,他自然也沒臉再問了。
他沉著臉往九洲清晏去,臨到了門口又怕自己一身煞氣影響到寶月的心情。他腳步略頓,正要轉身就走,卻突然聽到里頭寶月和瑪瑙的聲音傳來。
“您怎么不開心呢,有了子嗣是天大的好事啊。”瑪瑙見寶月這一天都茶不思飯不想的,唯恐她思慮過多傷了腹中的孩子,連忙勸解起她來。
寶月沉默了一會,她輕撫了一下小腹,這里面,住了一個不知樣貌的小東西。
“一旦有了孩子,你也只顧著孩子了,誰還關心我呢?”
瑪瑙心中一驚,竟然從寶月身上感受到了仿若四爺給他們帶來的壓力,她正要跪下請罪,卻被寶月一把攔住。
“我不是怪你,只是世情如此罷了,”她倚靠在床頭,聲音細細地,居然讓四爺覺得有些冷漠,“我無法愛一團血肉勝過我自己,我擔心生下來了就要為他的一輩子負責,可如果我做不到呢?這豈不是一種罪過嗎?”
如果這是一個女兒,要嫁到蒙古去,她要怎么辦?如果這是一個兒子,他想做世子,想做太子,她要怎么辦?她要為了這些去改變自己,去斗,去搶嗎?
“如果你不愛孩子,又為什么要生下來呢?”四爺推開房門,帶著失望的質問,定定地看著她的方向,卻不知究竟是在向誰發問。
瑪瑙大驚失色,跪下便是一個頭狠狠磕了下去,“都是奴才惹側福晉傷心,側福晉如今有身孕,神思無屬,這些話并非她的本意啊,還望四爺明察。”
四爺見瑪瑙如此驚慌失措,他稍稍清醒,擔心嚇到了寶月,還是軟下眼神來解釋,“我不是”
“你先退下吧,瑪瑙。”寶月察覺他態度有異,安撫地朝瑪瑙笑笑。
瑪瑙猶豫不已,但見四爺態度已經軟了下來,加上寶月神色堅定,還是退了出去。只是到底心中擔心,守在門口注意著里面的動靜。
寶月這才輕嘆一口氣,她對四爺道,“我知道,四爺是想起娘娘了吧。”
她把話在肚子里咽了幾回,卻終究還是選擇撕開了這個瘡口,“因為沒有選擇。”
“不患寡,而患不均,那為什么十四就可以呢?”他眼眶漸漸發紅,洇出一點淚來。
寶月沉默著朝他張開了雙手,四爺走了過去,小心地緊貼著她,以一個可以聽到她的心跳,感受到她的溫度,卻不會壓迫到她腹部的姿勢。
“娘娘在有選擇的時候,有了十四爺,”她輕輕撫摸著他緊蹙的眉心,“就像我被你選擇了之后,有了這個孩子。”
“即便如今我對這個孩子沒有那么多感情,但他們是愛,是期盼。”
而我是惶恐,是不平,是怨恨,四爺閉上眼睛。
他不是真的不明白為什么,他只是總帶著一點希望,可如果他的親近只會讓娘娘傷心,注定只能這樣不遠不近地相處,也許不要相互靠近,才對兩個人都好。
恰恰是四爺決定要硬下心來的時候,隔天德妃娘娘派周嬤嬤送了賞賜來,除了慣常的補品,還有幾個正是四爺那日想去求的調養方子。
“咱們娘娘的娘家歷代在內務府做事,有一些前明留下的方子傳下來,都是有益于孕婦的,其中也有產后調理的。娘娘知道四爺不好開口,特意派我給側福晉送來。”
四爺拿起那幾張方子,試圖在上面找尋從前的痕跡,在他還在額娘肚子里的時候,額娘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吃下這些藥膳補品,對待這個終究會離開自己的孩子呢?
“替我多謝額娘,我下回進宮再去看她。”四爺朝周嬤嬤一點頭。
“奴才不敢受貝勒爺的禮,”周嬤嬤連忙側身避開,“只是容奴才多嘴一句,您和娘娘到底是親生的母子,血濃于水,有些事情過了多年,娘娘也有苦衷,還望四爺多體諒娘娘,這些事何不就此翻過呢?”
寶月下意識地回頭看四爺一眼,果然見他面上神色平靜,捏著方子的手背上卻隱隱有青筋鼓起。她向前一步牽住他的手,四爺下意識回握一下,神情很快輕松下來,“這是自然。”
“娘娘對你是有愧疚的。”待周嬤嬤走后,寶月徒勞地試圖圓一圓。誰都知道這不可能是周嬤嬤自作主張,她不過是代為傳話罷了。
“也只有這個了。”他如今反倒真的平靜下來,“大約是沒有緣分,也許是命吧。”
寶月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扯開這個話題來,她笑著說,“我尚且自己都沒有想明白這個孩子,就要先安慰你。”
四爺明白寶月心中所想,也知道她在擔憂什么,這個孩子對他而言是不一樣的,但它的特殊性是來自它的母親。
“我對他,是屋烏之愛,我愿做司馬炎。”四爺反手和她雙手相牽,他抵住她的額頭,定定抵注視著她的眼睛,輕聲呢喃。
寶月勃然色變,司馬炎的兒子就是著名的晉惠帝司馬衷,因為母親楊皇后顯貴又深受司馬炎寵愛,即便他‘甚愚’也做了皇帝。
他即便是想要表達是因為自己才期盼這個孩子,這樣的比喻未免也太過分了。
“你想讓你的孩子是個傻子?”寶月冷哼一聲,掙開他甩著簾子進去了,“還是你覺得我明不逮遠,愛溺私情?”
“是我的錯。”他連忙跟上她,又去牽她的手,他今日大約是腦子發昏了,有光烈皇后和文德皇后在先,怎么偏偏舉了楊皇后的例子。
第39章
為了那日四爺的一時嘴快,他這些日子親抄了好幾卷經書,就為了叫滿天神佛原諒他的失言。
寶月是忠實的唯物主義者,她是不信這些東西的,斷然拒絕了和他一同抄經。
如今她身上旁的反應沒有,就是昏天黑地的睡覺,四爺抄了經書還跑去研究醫理,知道了女子懷孕的時候,只嗜睡的話,已算是好過的了,這才放下心來。
寶月不由感嘆,果然能做皇帝的人旁的都可以沒有,獨獨精力充沛這一項必得越過凡人。
只是又過了一個多月,她嗜睡的癥狀漸消,如今已有三月,胎也算是坐穩了的時候,四爺卻得了一個要出遠門的差事。
康熙憐惜八公主,特意選了十三及與十三爺親近的四爺為她送嫁。
這一來二去沒有三四個月不能回來,等到四爺折返京師,那時寶月的肚子已然很大了。
他實在不舍,不能看到她的肚子一天天脹起來深覺遺憾,更多的,則是擔心寶月一個人在家里能不能照顧好自己。
寶月不知道他這個愛操心的心態究竟是哪里來的,自己也沒有讓他不放心到這個程度的份兒上罷。
“四爺只管放心就是,有孫嬤嬤和葉嬤嬤在我身邊,又有娘娘的方子,我又能有什么事?”
四爺只摸了摸她的頭,他想了想,“你帶著孩子們回府里去如何,圓明園在郊外,請太醫來終究不方便,外頭的大夫我也不放心。”
他實則是有另一層隱憂,寶月若真在外頭出了事,福晉便會甩的干干凈凈的,若寶月在府里,她反而會有所顧忌,不敢生事。
寶月明白他的意思,但卻并不愿意答應,“四爺思慮固然周全,但福晉不是泥人,她若真有心害我,這次忍下來了,也會有下次,若她無心,豈不是平白猜忌她。何況我與她也沒有深仇大恨,何必要鬧到如此地步呢?”
見四爺不說話,她又上前一步,圈住他的腰身,伏在他懷里說道,“四爺好不容易把幾個孩子帶出來松快松快,就為著我的事又要帶回去,豈不失了憐子的本意,又讓李格格和福晉寒心?”
教人以為他為了自己才挪動孩子,豈不是白費了他當時的苦心。
他這回卻沒再聽她的話,將寶月緊緊攬在懷里,唯獨她的事,他不能冒一點險。
“若我不在圓明園,本就該將孩子們送回府里,你的身子更是不容閃失。福晉要如何想,我顧不得了,若要說我有猜疑,也是她犯錯在先。”
寶月輕嘆一口氣,四爺和福晉的關系已是無可轉圜,既然四爺心下已有計較,她自然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也沒有為了福晉去叫四爺失望的道理。
“我知道了,到了府里我自己也會小心的。”
四爺緩緩牽起一個笑來,摸了摸她披散的長發,“玉娘長大了。”
他到底還是把寶月徹底推到了福晉的對立面,原先他總是想著縱著她也無妨,可是她實在太天真柔軟了。
以為和福晉各居一地,就能相安無事,卻不知道對福晉來說,寵愛事小,事關她和弘暉的利益才是大事。
如今見寶月有了身孕,福晉是絕不會甘心的,如今搬進園子里的時間不久,里頭的人魚龍混雜,他又不在她身邊,這次不由得他不小心些。
待他辦完差事騰出手來,把園子里料理好了,以后她若再有孕,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離四爺和十三爺送嫁的日子還有半個多月,敏妃不在了,公主的儀制嫁妝都是禮部和內務府在商定準備。
四爺索性帶著十三光明正大地去監工,力求最后這半個月不出什么差錯,風風光光地送公主出去。
寶月這些日子既然身上爽利了,過些日子又定下了要回府里去,田氏再來請她去說話的時候,她便立刻答應下來,迫不及待地要最后再出去玩玩。
這次十三爺府上的瓜爾佳氏在府里養胎,李佳氏也沒來,田氏這日是親自在門口等著寶月,單邀她一個人來玩。
她見寶月身邊的瑪瑙珍珠甚是小心地扶著她,腳下又穿了一雙軟鞋,動作間對小腹也多有回護,心下便有了猜測。
“好妹妹,你這是?”田氏會心一笑,忙忙拉過寶月的手道。
“姐姐的嘴大約是開了光的,你們家的弘景前世大約是觀音座下的仙童。”寶月無奈輕嘆一聲,笑著應下了田氏的猜測。
“不枉我一見到妹妹就心生親近,你我果然有緣份。”田氏高興極了,這不是緣分是什么,若非這兩個孩子出自同宗,但凡寶月肚子里是個女孩,那必定是上天注定的緣分,要指腹為婚的。
田氏引著寶月到她到一個院子里去,一路上提醒她小心腳下的石子門檻的,體貼的不行。
“多虧這個孩子,才能勞動姐姐今日這樣體貼我。”寶月笑著打趣她。
“冤死我了,我可是上回聽十三爺府上那位瓜爾佳妹妹說你在街上遇上十三爺的事,就知道你是愛聽戲說書的,”她委屈地看著寶月,波光盈盈地,“這才趁著前些日子咱們三爺做壽,央著福晉把戲班子多留幾日,請你來看呢。”
寶月不免為她的細心感到心驚,在她看來,田氏的交際能力可比如今外頭交口稱贊的八福晉要強的多,與她相交的人,就沒有一個說不好的。
自己和她才見過幾回面,田氏就從蛛絲馬跡中找出了她的喜好,甚至落落大方地說出緣故,不讓人心生被窺探私事的警惕。
小小一方后院中,可真是臥虎藏龍,田氏沒能留下名來,反倒是被世俗的身份和三爺連累了。
待他們二人落座后,田氏又叫人拿上水來,“咱們家三爺雅好文墨,講究他那點風雅,這水說是什么稀罕的山泉水,我是個俗人,不懂這些,索性叫妹妹來品鑒一番。”
寶月一入口,便發現與尋常白水無異,便知田氏是不敢給她喝茶,只讓她喝無味的白水,這未免也太小心細致了。
寶月領受了她的好意,這時前面的戲臺子上,田氏口中的戲班子恰好也準備好陸續粉墨登場了。
“這班子人是從蘇州請來的,最擅昆曲,聽說妹妹家在杭州,想必應當和妹妹的喜好。”
寶月很是驚訝,古代車馬難通,關山路遠,南北風俗差異大的簡直像兩個國家,京中是從來不流行江南一帶咿咿呀呀的昆曲的,三爺怎么會想到從江南請人來。
也許是三爺個人的喜好與京中人不同罷,寶月也沒多想。
她們聽過一曲后,寶月贊不絕口道,“都說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這思凡一折唱的有如林籟泉韻,蕩氣回腸,這等技藝,非大家名師不能學。”
三爺在文墨上講究便罷了,在戲曲這樣多為女眷閨闈,尋常百姓之中流行的休閑愛好也這樣精細?
寶月心下狐疑,朝田氏看去,卻見她笑盈盈地意有所指道,“正是呢,八爺過壽也請她們去,還來我這兒來要人呢。”
寶月這下明白她的意思了,這是三爺在借她們的口給四爺和太子傳話呢。
田氏賞了角兒們銀子,一面又笑著和寶月道,“聽戲也原非今日最緊要的,我對妹妹一見如故,我們又這樣有緣分。不論別的,還望以后妹妹多來和我玩。”
“這是自然。”寶月也難得能交到這樣一個朋友,三爺和四爺并沒有什么沖突,即便是有,也不應該涉及到她們的交際。
寶月回到圓明園后,待四爺晚上回來,便同他轉告此事,四爺也并不意外。
他拿來了一些戴鐸的信,中間甚至還夾雜兩封她阿瑪的,“老八在江南的手伸得很長,曹寅并一幫江南文人不停地為他造勢,他在那邊也算是頗有名望。三哥在修書,手下也有一幫文人,大約是有所耳聞。”
“三爺大約是想讓你為太子傳話,你要去轉告太子么?”
“太子自然知道此事,從內務府到江南,老八給太子的威脅如今漸漸比大哥還大了。”四爺皺眉,如今的局勢越發混亂,只是人心向背的事,太子即便知道了,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何況太子日日在萬歲的眼皮子下,也做不得出格的事,只能眼睜睜老八勢大。
“三哥不過是要表表自己依舊順從太子的心罷了,雖是閉門修書,心倒是一點不靜,還在宦海沉浮。”
“不說這個了,”他又笑著從中間挑出祜滿的另一封信來表功,“我前幾日正要給你,只是恰好碰上你有孕的事,現在拿出來也算是雙喜臨門了。”
寶月翻開一看,正是祜滿往上調了一級,如今已是從二品的副都統了,里頭多少有四爺活動的干系,便特意來信感謝四爺。
她也不能說不高興,但也算不得很高興,到不了他想象里喜出望外的程度,平平地看過,謝了四爺就罷了。
四爺見這事都沒在她這兒討到一個笑來,不由嘆道,“玉娘可真是難討好。”
“那要我為了這個千恩萬謝,銜草結環地報答你就好了?”寶月把信丟回他手里,輕哼一聲,“我若為家里求官,只怕你早就厭了我了。”
“玉娘豈能這樣想我,”他才不認這頂莫名的帽子,“我可從來不曾以什么《女則》一類的書來要求你。”
寶月說的像是她日日小心翼翼地侍奉他,不敢提攜娘家似的。天地良心,分明是他天天伺候著這個小祖宗。
第40章
四爺在和十三爺出京送嫁前,就把寶月和幾個孩子一同帶了回去,福晉自然是知道他是什么打算,心中恨他欺人太甚。
“四爺和大阿哥可算回來了,福晉可要去門口接一接,辦個洗塵宴?”云箏聽聞這事,趁著伺候福晉梳妝提議道。
福晉冷冷地講手上的發梳丟回匣子里,如今她連面上的功夫也不想做了,寶月還在那車上,她要是去接,接的是誰?她受得起嗎,也不怕折了她的壽。
“有什么可喜的,四爺這是拿我當奴才使喚呢,作踐我還嫌不夠,若她的孩子是個男孩呢,是不是就要讓我的弘暉騰位子?”
“福晉萬不可這么說啊,若是四爺不在,側福晉出了什么事,咱們萬世也難清白了。”
云箏被她的話嚇了一跳,前些日子四爺和側福晉不在府里的時候,福晉每日繡繡花樣子,出門同福晉夫人們交際,眼見著心氣平和了許多,怎么又起了這心思來。
她早就不清白了,否則四爺把瓜爾佳氏送回來做什么呢?
福晉嗤笑一聲,已然聽不進去了。
云箏還想再說,這時胡嬤嬤端著一盆水上來,將云箏擠到后面,胡嬤嬤雖然也不贊成這時出手,但知道絕不能和福晉頂著來。
“咱們還是先見過大阿哥罷,側福晉那兒不過才三個多月,有的是時間好好籌劃。”
想到弘暉,福晉這才漸漸平下心緒,她對著云箏道,“若李氏她們來問要不要去府外迎,只說我身體不適,叫他們自便。”
云箏只好退下傳話去了,福晉又對胡嬤嬤說,“待四爺他們回來了,先領弘暉到我這兒來。”
然而并不等胡嬤嬤去領弘暉,四爺回了府里,親自把弘暉送回了前院。
“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側福晉若在府里出了什么事,我只來問你。”他也不多話,待弘暉一回自己的房里,便開門見山地給福晉撂下一句話來。
福晉雖然早知道四爺的來意,聽到他這話仍是心底一寒,若不是為了瓜爾佳氏,只怕他一輩子都不會踏足這個院子了。
“問我?你要怎樣問我,去稟告萬歲,再休了我?開國以來可沒有這樣的先例。”左不過已經是這樣了,她也不想再說違心的軟話。
他還能怎么樣?就是再看不上她,她也是福晉,她的兒子也是嫡子,往后也只有她能和他放在一桌上受子孫的香火供奉,他們一輩子都要綁在一起。
“我是不能去跟汗阿瑪告你,因為你的錯處,就是我的錯處。”
不等福晉因為他這狀似服軟的話勾出一個笑來,四爺冷漠的話很快就像一支箭一樣的直插她的心里。
“你要是做了,我就告訴弘暉,你都做過些什么,宋氏的兩個孩子,還有一場風寒就沒了的弘昐。”
“弘暉也是你的孩子!”福晉不敢置信,她心中突然升起了巨大的惶恐,他不能這樣。弘暉只是個孩子,怎么能聽這樣的話。
“若不是因為弘暉,我豈能忍你到現在?”四爺的聲音像刮骨的北風一樣朝她掃來,“前面的事,我不與你計較,但若是你再出手,就休怪我無情。”
等她回過神來,屋里早就只有她一個人了,福晉怔怔地看著桌上那碗他沒動過的茶,明明夏日燥熱,心口卻呼啦呼啦地灌著寒風。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個小小的人影推開房門。
“額娘,我要有新的弟弟妹妹了。”弘暉很輕快地跑到她的身邊,她摸摸他的頭,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這么活潑的樣子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長高了很多,已經有了少年人的影子,福晉一時竟然被刺得有些雙目發痛。
“是,弘暉喜歡弟弟妹妹嗎?”她的手在他頭上顫抖。
弘暉沉默一瞬,小心地看她一眼,并沒有正面回答福晉,“胡嬤嬤說瓜爾佳額娘不好,她欺負你,是真的嗎,額娘。”
胡嬤嬤低下頭來,垂在身側的手開始輕輕地抽搐。
“沒有,沒有,”福晉落下淚來,明明是你阿瑪在欺負我,可我又怎么能說給你聽,“你在園子里的時候,她對你好嗎?”
“我不知道,她平時從來不靠近我們,但有一次弘昀想去湖邊玩,她說不可以,阿瑪也說她說得對。”弘暉乖巧地答道,其實他覺得瓜爾佳額娘并不像壞人。
“她沒有欺負我,是嬤嬤在胡說,”福晉牽出一個笑來,平靜地擦去臉上的眼淚,她沒有理會在一旁跪下的胡嬤嬤,“你先去休息吧,等瓜爾佳額娘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你帶著他和弘昀一起玩,好不好?”
“好,阿瑪夸我,說我很有哥哥的樣子。”
弘暉很高興,這次額娘說了和阿瑪一樣的話,想來他們應該已經和好了。
福晉心下稍安,摸了摸他的頭,笑著看他離開了。
寶月回到小院里的時候,只覺得恍若隔世一般,也許是在圓明園住慣了,她竟然會覺得這個院子有些狹小。
還沒有收拾妥當,就有人來報李氏來了。
“你告訴她,四爺去正院了。”寶月挑了挑眉,弘昀和大格格都回她那里去了,她還能來找誰?
“李格格說正是來找側福晉的。”瑪瑙也很意外。
這確是稀奇事,她撂下手中的東西,“請她去花廳吧。”
李氏在廳里稍候片刻,大約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就看到寶月慢步進來。
她連忙放下手中的茶盞,起身向她道謝,“多謝側福晉在園子里的時候替我照顧一雙兒女。”
寶月很意外李氏居然也會說這樣軟和的話,但她并不想領下這莫名的功勞。
“我并沒有做什么,他們的事都是四爺在親自打理,生活上也有孫嬤嬤帶著貼身的太監侍女照料。”
四下一時很安靜,李氏嘴皮子抖了抖,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妾聽聞側福晉有身孕了,特來道聲恭喜。”
“多謝你。”寶月笑了笑,命瑪瑙拿些賞賜來。
“不敢要側福晉的賞,只是妾聽說過些日子四爺要去為八公主送嫁。如今……大格格也十三歲了,不知貝勒爺可有什么打算沒有?”
李氏等閑見不到四爺,福晉那兒她是不想去的,稍一猶豫,還是寧愿來找寶月打聽消息。
寶月這才明白她的來意,看著李氏愁眉不展的樣子,大約是因為自己也有了孩子,一時心軟了許多。
“李格格只管放心,這事四爺自有計較,府上攏共就這一個姑娘,四爺怎舍得她去塞外受苦?”她語氣很溫和地安慰著李氏。
得了這話,李氏卻仍然有些隱憂,她原先也是這么想的,可如果側福晉這胎是個姑娘,她的大格格可就沒有那么金貴了。
要她說,還是早些定下來的好,13歲定親實在也算不得早。
“你若是想早些定下來,那是不行的。宗室的親事都需得上報宗人府,要自己悄悄辦了,四爺是要被問責的。”
寶月看李氏憂慮中又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擔心她想岔了,還是提前給她打一劑預防針的好。
“怎么會呢。”李氏干干一笑,她一時心急,竟然忘了這事。
待四爺從正院回來后,寶月便向他提起了這事,“李格格今日來同我打聽大格格的婚事,大約是公主郡主們撫蒙一事令她擔心了。”
“你跟李氏說,且讓大格格今年逢年過節要去宮里的時候都報病,我再找個機會去求一求汗阿瑪。”四爺想起這事也很憂心,大格格身體不好,原本生病也是常有的事。
“我知道了,若我肚子里的也是個女兒,將來可要怎么辦才好,”寶月趴在四爺的肩膀上,她聲音悶悶地,“這個時候,才覺得是男孩也是一件好事。”
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她不由輕嘆一聲。
“我掙這些功名,也是為了不叫我的女兒如同今日直王的女兒。”四爺心中也沉沉地,如同墜著一塊石頭。
他們都是萬歲的奴才,是待宰的牛羊,只有萬歲,才是天下的主人。
可明天他就要走了,今晚他不想只說這些令她懸心的話。
“好啦,”他強打起精神來安慰她,“快別想這些事了,今日折騰一天了,你還不累呢。”
他轉身把寶月抱到懷里,卻被她的體溫嚇了一跳,“你這是怎么了,怎么身上這樣燙。”
他疑心她是生病了,捧著她的臉去瞧,可她的臉色卻很正常。
“還說呢,大約是這個孩子的緣故,如今也八月了,偏還不許用冰!”她一張臉埋在他的手心里,偏要特意往他懷里鉆。整個人都貼了上去,最好多燙燙他。
四爺的眉眼舒展開來,眼中帶著星星點點的細碎笑意,都要當額娘了,還成天這樣幼稚。
“用冰自然是不行的,且忍忍罷。”他任由寶月在懷里作亂,只捏捏她臉頰上的軟肉,安慰她道。
大約是他們貼的太緊了,身上都開始發汗,寶月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她感覺熱的不行,四爺還沒有反應,她就先忙著要從他懷里離開。
四爺雖也由著她去了,但他一只手卻沒松開,只緊緊的握著寶月,兩人手心里汗津津的。
寶月還是掙扎了兩下,只是四爺實在不松手她也無法,見她不住的說熱,他又拿了床邊一柄扇子來輕輕給她扇著風。
兩人享受著這一刻的寧靜,夜風溫柔,連窗外的星星都在輕輕地閃爍。
也許是心靜下來了,連窗外的蟬鳴也不覺得吵鬧,可若是心靜下來了,怎么他們誰也不敢看對方一眼呢?
“玉娘為我受苦了。”他聲音中還含著一點喑啞,他的手那樣用力,讓寶月都覺得發燙,臉上也燒了起來。
“我受苦也是為它受苦,可不是為了你。”她別過頭去,落在她脖頸間的視線和牽住她的手一樣滾燙。
“好。”他悶笑一聲,用拇指摩挲著她的手背,“它往后若不聽話,我替你教訓它。”
“你要多小心,知不知道?”他沉默了一會,又說。
“不要貪涼,秋天了要記得加衣裳,你晚上總是愛滾來滾去的,要小心壓到肚子……”
“我知道啦!”寶月最煩他嘮叨,“你跟外頭的蟬一樣。”
“很煩嗎?”四爺悶悶閉嘴,他才說了幾句,“那我不說了。”
他起身把燈滅了,又回來牽住寶月的手。過了好一會兒,寶月幾乎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黑暗中又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到時候要是你一個人睡不好,就要丫頭陪你睡。”
寶月其實也沒睡著,她在盯著上頭的帳子一笑,知道他一定也是舍不得,才這樣喋喋不休地說話。
她在黑暗中摸索著起身,借著月光找到他的眼睛,她輕輕在他的眼角吻了一下——啊呀,位置不大準,好像落到耳邊了。
她在他耳邊輕笑一聲,溫熱的呼吸叫他的心臟都跟著屏息,“我知道了,你明日還有事呢,快睡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