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城外大道, 黃沙彌漫。
護送蘇徐行前往籩西的只有一支百人隊伍,未免惹人注意,蘇徐行將隊伍拆分成了兩支, 然后化裝成商隊前往籩西軍營地。現在阿冬帶領的那支隊伍在前方開路, 蘇徐行則領著另一隊遠遠墜在后面。
距離營地還有近一日的路程,正值晌午,艷陽高照,加上一路風波吃了那許多黃沙, 隊伍的速度眼瞅著就慢了下來, 隨行的士兵也看起來有氣無力的。
蘇徐行見狀連忙招來一個侍從, 隔著紗巾低聲吩咐:“前方找一陰涼之地停下歇息。”
得了命令,隊伍很快就在不遠處停下了。
扎營、生火、煮飯……一行人分工合作, 不一會兒就吃上了熱乎的飯。
蘇徐行裹著紗巾待在一棵大樹下乘涼,有侍從端了剛出鍋的米飯、醬菜和肉干過來, 他搖搖頭:“我不吃, 你們吃吧。”
一路上在馬車里顛簸,蘇徐行現下只覺得頭昏腦脹, 胃里翻涌, 什么也不想吃。侍從知曉這位襄王的脾氣,見他拒絕便也不多話,自己先吃去了。
蘇徐行特意選了個距離眾人遠一點的位置, 然后靠在樹上假寐。其他人見他沒有注意到他們, 便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一邊吃飯一邊閑話, 說什么的都有, 但多是對這位襄王的猜測。
蘇徐行自然知道這些人對他好奇不已,所以才刻意離遠了些好讓他們能夠閑聊, 只是他靠在這大樹下,枝葉擋住了大半陽光,悠悠微風吹起沙沙聲響,跟催眠曲的,不一會兒他就有點打瞌睡了。
正在這時,有“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地傳過來,同時響起的還有一聲有些耳熟的“吁——”。
蘇徐行睜眼,側頭望去,正好一輛馬車緩緩駛過,車廂處,一只修長的手挑開了車簾,露出一張清秀的臉,四目相對間,蘇徐行忍不住皺起眉頭。
實在是這人的眼神看起來冰冷得很,一點溫度都沒有,而且,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似的?
對方也似有覺,跟著瞇起眼,卻還是定定地看著他。
馬車停在了他們休息之地的旁邊,立刻就引起了隊伍眾人的注意,一個個閑話也不聊了,紛紛握住刀柄,戒備起來。這城外大道直通籩西軍營地,往常無人走動,突然出現一輛馬車很難不令人生疑。
氣氛一時有些緊張。
就見那馬車的車夫突然從座位上一躍而下,而后匆匆走到近前沖他們抱拳,躬身陪著小心:“諸位莫慌,諸位莫慌,我與我家少爺是去梅山采藥的,路上帶的水不夠了,不知道能不能在您這邊討一點?”
說著,那車夫直直地將目光轉向了樹下的蘇徐行,又問了一遍:“可能在您這邊討一點?”
蘇徐行沒有說話,他還是覺得車廂里的那個人給他得感覺很熟悉,但他也清晰地知道自己并不認識那人。
或許是錯覺吧……
蘇徐行斂下眼眸,又重新靠回樹干,閉眼吩咐道:“阿秋!”
阿秋是后來買進王府的侍從,跟在蘇徐行身邊有些日子了,聞言立刻從包裹里取來一只水囊遞過去給對方:“給,拿了就趕快走!”
阿秋語氣不怎么好:“我們家少爺不喜歡跟外人打交道!”
“哎哎——”那馬夫接過后連忙點頭答應,“我們這就走,這就走!”
說著就要轉身駕車,卻聽身后傳來一道清冷的嗓音:“走什么走?這路還寫了他的名字不成?”
阿秋聞言不忿:“你這人,好心給你水,你怎得如此說……”
只見那人輕飄飄掃過來一眼,眼神冷淡至極,還藏著與長相不符的戾氣,看得阿秋一怔,話都僵在了嘴里。
蘇徐行是因著有任務在身需要小心行事,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任阿秋去趕人,但他沒想到對方會這樣說。再次睜開眼,就見先前車里的青年已經站到了不遠處,與他清秀的面容不同,對方的身形較為高大,渾身氣勢迫人,一看就是久居上位之人。
不想跟對方多做糾纏,蘇徐行緩緩起身,然后面無表情地朝自己的馬車走去:“啟程。”
他一聲令下,剛才還靜止的隊伍立刻活動起來,個個手腳麻利地收拾起東西。
青年見蘇徐行看也不看他,不知怎得心中無端升起一股怒火,他死死盯著對方的背影,考慮是一劍封喉比較省事還是從后背一劍穿心比較快速。
馬夫跟了他這么長時間,如何不了解他的心思?心下暗叫不好,連忙一個箭步沖了上去,低聲勸道:“少爺,正事要緊,咱們也走吧。”
青年不語,他面色冷峻,依然盯著蘇徐行的背影不放。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在意一個剛見一面的陌生人,只是眼見蘇徐行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他下意識就跟著向前一步,等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青年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腳下。
他跟著他做什么?!
這種情緒為人所牽動的感覺讓他不爽,非常不爽!
不爽的后果就是他決定要消除這個“意外”!
青年瞇起的雙眼中逐漸聚起危險的風暴。
“走。”他冷聲吩咐,隨即率先上了馬車。
馬夫見青年沒有發怒生事,頓時松了口氣,然后跟著轉身去駕車。只是在離開之前,他抬眸看了眼蘇徐行緩緩駛離的馬車,眼神復雜。
沒想到居然會在這先見到他。
……
隊伍接著前行,蘇徐行坐在馬車里卻心緒難平,他從懷中掏出那把刻著苜蓿花的匕首,手指在上輕輕撫著。
趙峋、趙峋……心中不斷默念這個名字,蘇徐行方才還明亮的眼眸漸漸暗淡下去。
五年了,趙峋一點音訊都沒有傳來,只有阿冬從龍庭衛口中斷斷續續問來的消息,才讓他在遠在千里之外也能知曉對方的情況——
毅國王上重病,傳旨禪位于大王子,卻在登基當天被二王子領兵前來清君側,后被囚禁于王子府。
毅國二王子登基,傳聞他鐵血手腕,一上位便拔除了先王后與先王貴人的留存勢力,血洗毅國幾大世家,為人冷血、手段狠辣。
毅國新王頒布新政,文武皆重、鼓勵商戶,在位三年勵精圖治,毅國蒸蒸日上,國力甚至隱隱超過大瓊。
毅國突然以不敬之罪舉兵進犯燕國,燕國向大瓊請求援助卻被無視,而后僅僅兩年毅國便將燕國納入自身版圖之中。
從此以后,再無毅國,只有峋朝,新皇趙峋之名響徹諸國。
……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他的功勛與榮耀。作為《奪位》中蘇徐行最喜歡的角色,趙峋這次沒有再弒父殺兄,即便有殘暴之名卻也不能掩蓋他的豐功偉績,這是一位能夠傲視群雄的君主。
蘇徐行應該為他高興的,自己的角色有了好結果不是嗎?如果他沒跟趙峋有過肌膚之親,也不曾收到過類似求婚的請求的話,他會很為這位新皇高興的!
“咚”的一聲,匕首砸在了車廂內。
馬車外的阿秋連忙問道:“少爺?”
蘇徐行沉默了一瞬:“無事。”
然后緩緩彎腰去撿匕首。
卻在這時,車廂猛地一晃,蘇徐行不察一下子就被甩到了地上。與此同時,車廂外傳來馬匹嘶鳴,隨著一聲聲“保護少爺”,是無數刀劍出鞘的聲響。
蘇徐行頭撞到了車壁上,整個人暈頭轉向的,然而還不等他爬起來,只聽阿秋一聲聲嘶力竭的“少爺!”傳入車廂,接著馬車便緩緩行駛起來,速度越來越快,直到最后變成了疾馳。
蘇徐行還沒從方才的眩暈中回神,又被這疾馳的馬車帶得整個人在馬車里顛來倒去、不斷翻滾,他覺得自己腦子都快撞成漿糊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突然慢了下來,直至停下,緊接著一柄長劍劃破車門,有人逆著光走了進來。
蘇徐行好不容易穩住身形,下意識抬頭,只覺得眼前一幕極為眼熟。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
不對!蘇徐行忽然瞥到那人手中熟悉的長劍,那刻著苜蓿花紋樣的劍鞘,他曾一寸一寸仔細地擦拭過!
霄凌劍在此,那眼前人是誰也自不用說。
蘇徐行喉頭一緊,聲音顫抖地喚道:“趙峋——”
趙峋拿劍的動作一僵,下一刻,劍鋒徑直貼在了蘇徐行脖頸之上。
“你認識孤?”他冷聲問道,話語中是藏不住的殺氣。
蘇徐行聞言一愣,在心中打好腹稿的諸多疑問也剎那都噎了回去。
什么意思?他不認識他?
蘇徐行一把拽下紗巾,露出那張越發俊秀的臉,反問道:“你不認識我?”
見到這張臉,趙峋有一瞬間的失神,但他以為是對方用了什么詭計,神色更加冷了:“你在耍什么把戲?”
耍把戲?很顯然,趙峋不認識他了。
得到這個認知,蘇徐行失落有之,心痛有之,但更多的是無語!是憤怒!是恨不得直接把趙峋掐死!
于是在趙峋眼中,只見這名十分可疑的青年臉色急劇變換,像打翻了顏料似的,有趣得緊。
有趣?想到這個詞,趙峋有些恍惚,好像曾幾何時他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
只是不等趙峋細想,就見那方才還有些柔弱的青年突然站起身來,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聲,十分清脆,在這寂靜的車廂里格外明顯。
匆匆趕來的墨霄正好目睹了這一切,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有點尷尬。
而趙峋更是被打蒙了,等他反應過來,整個人像是縈繞著死氣的殺神,陰測測地看向蘇徐行,怒極反笑:“你敢打孤?”
蘇徐行也笑:“孤你個蛋!有本事你就殺了老子,老子被人騙身騙心,不想活了!”
車廂外的墨霄見狀目瞪口呆,乖乖!這是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他就說主上跟蘇公子哪里奇奇怪怪的,合著……
生怕蘇徐行的挑釁會讓已經失憶的主上將他錯殺,墨霄連忙伸手掏軟劍,準備冒大不韙也要救下找死的蘇公子。
然而出乎墨霄的意料的是——
蘇徐行氣急了,當下也梗著脖子,大有趙峋有種就殺了他的氣勢。
趙峋確實動了殺心,無人敢如此挑釁他!
既然對方一心求死,他不介意……
目光突然瞥到蘇徐行因為猛地起身而在長劍上劃破的傷口,絲絲鮮紅灼痛了他的視線。一瞬間,趙峋滿身戾氣散了個干干凈凈,甚至還下意識開口:“脖子傷了還不快包扎!”
話一出口,趙峋愣了。
剛把劍掏出來的墨霄也愣了。
只有蘇徐行還在氣頭上,聞言冷笑:“包個屁!死了正好稱你的心!”
趙峋:“不可胡說!”
嘴比腦子更快,趙峋面色更黑了,怎么回事!
蘇徐行接著冷笑:“胡你個蛋!你個死騙子!”
趙峋皺眉:“勿言穢語!”
蘇徐行:“呵呵——”
蘇徐行的陰陽怪氣太過明顯,趙峋已經面黑如鍋底,擱在峋朝那是早就大開殺戒的狀態。但很奇異的,趙峋此刻心中并無往日翻涌的那些戾氣,不僅如此,他心緒從未有過如此平靜的時候。
很顯然,有什么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亦或者說,有什么東西被他遺忘了?
看著還在張牙舞爪的蘇徐行,趙峋緩緩收起霄凌劍。
“你到底是何人?”
蘇徐行勾唇:“俺是嫩爹。”
蘇徐行發現,當你將生死置之度外,就沒什么能阻止你做自己了!
趙峋額頭青筋暴起,但他還是忍下了,還換了個問法:“你叫什么?”
“daddy或者father都可以。”蘇徐行想清楚了,他不當趙峋愛人了,他要當他爸!
不是好失憶嗎?愛人能忘,爹總不會忘了吧?不然他怎么不記得自己,卻能記得回去奪皇位呢?
蘇徐行微笑:)
趙峋聞言眉頭擰得更深了,他說的那是什么調調?
“戴迪?法熱?”趙峋反問,嘗試將蘇徐行給的名字音譯出來。
“嗯哼——”蘇徐行淺笑,“我跟爹爹姓一個名字,跟父親也姓一個名字。”
趙峋聽他這么說,猜測他恐怕還有個義父之類的,便也沒有多問,而是喚道:“戴迪——”
蘇徐行笑瞇瞇的:“哎!”
趙峋:?
為何他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但沒有時間給他多想,還有正事要辦,趙峋丟下一句“自己坐好”便出去了。
蘇徐行沖他背影翻了個白眼,默默坐回位子上。
他倒要看看趙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
此次籩西之行, 蘇徐行坐的是一輛兩駕馬車,車廂較寬敞,座椅也更軟。雖不算特別豪華, 但他也覺得夠了, 而且低調一些沒什么壞事。只是前幾日還算舒適的馬車現下坐起來令人難受極了,一是墨霄駕車的速度很快,馬車顛簸,蘇徐行覺得自己屁股都快被顛成兩瓣了;二是車廂門被趙峋一劍劃壞, 此刻只剩半截子掛在門框上, 隨著風吱呀吱呀擺個不停, 那聲音聽起來跟彈棉花的來拉二胡似的,堪稱魔音穿耳, 蘇徐行聽得想吐。
事實上,他也真吐了。
蘇徐行察覺到不對時就已經掀開了車簾, 在一旁騎馬的趙峋見狀有些疑惑地轉過頭來, 只見蘇徐行趴在窗框上,“嘔”的一聲, 吐出的苦水隨風飄揚。
好險他之前沒吃飯!蘇徐行吐完拍著胸脯暗自慶幸, 一抬頭,就對上趙峋兇狠的雙眼。
趙峋:“……”
趙峋面如黑炭、神情可怖,下意識伸手去抓身側的佩劍。
從未有人敢當他面行如此不雅之舉!
他要殺了他!他一定要殺了這個什么戴迪!
只是不等趙峋成功拿到劍, 馬車前傳來墨霄的一聲驚呼:“主上!這馬瘋了!”
馬瘋了?趙峋聞言眉頭一皺, 也顧不上跟蘇徐行計較了, 連忙策馬趕到墨霄身旁, 果然就見他正使勁拉著韁繩, 戴著人皮面具的臉都透出微微紅色,可見他用了多大的勁兒。但那馬真就跟瘋了似的, 被墨霄這么拽著不僅沒有減速,還一個勁兒地往前方的山上沖,且速度越來越快,跑得舌頭都甩出來了還是不肯停下。
趙峋見狀一分辨,眉頭擰得更深了:“不好!這馬中了腥草毒!”
腥草,一種只對馬兒有作用的野草。若常人吃下會惡心作嘔,渾身無力,不過休息幾日就好了,而馬兒吃下則會逐漸瘋癲,拼命奔跑,直至力竭而死。
中了腥草毒,只用尋常辦法,這馬兒是不會停下的。
駕車的墨霄聽了瞬間頭大,誰知道這馬會跑到什么地方去。
趴在窗戶處的蘇徐行自然也聽見了,心跟著這顛起的馬車一起往下一沉。
狗日的,哪個崽種要害他!
脫離了上瓊那令人窒息的氛圍,不用戰戰兢兢、如屢薄冰,蘇徐行發現自己腹誹的次數都變多了。
趙峋當然也知道這腥草毒定然是沖著蘇徐行來的,于是冷聲命令道:“你先下來!”
蘇徐行:“?”
下來?這么快的速度跳下馬車?蘇徐行不可置信地看向趙峋,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從這發瘋的馬車上往下跳不亞于從趕時間的出租車上跳下去吧?他合理質疑趙峋就是想趁機要他命!
狗日的趙峋!忘了他就算了還想害他!
或許是蘇徐行的怨念太過強大,趙峋哪怕看不清他的臉也能察覺到他此刻的不爽,于是破天荒的,向來說一不二、話不說第二遍的峋朝新皇開口解釋道:“不是讓你跳。”
“你那細胳膊細腿跳下來就折了!”
說完也不管蘇徐行,趙峋對著墨霄吩咐:“墨霄下來,馬給你,我來止住這瘋馬。”
此時馬車已經沿著山路快到山頂了,未免出事,必須速戰速決!
墨霄也不耽擱,他放松韁繩,在趙峋策馬保持與馬車平行的時候猛地運功發力,一個躍起便跳到了趙峋的馬背上,只是堪堪坐在馬屁股上,差點摔下去,幸好趙峋眼疾手快地抓住他。
沒了墨霄控持韁繩,那瘋馬越發疾速,已經到了山頂,眼見前方就是斷崖,趙峋沒敢猶豫,將韁繩往墨霄手里一塞,整個人便往馬車飛掠而去。
蘇徐行被馬車顛得也看不太清,只見一道殘影閃過,趙峋已經從馬上消失不見了,而車廂外傳來他冷靜的嗓音:“抓好了。”
蘇徐行下意識抓緊車窗,整個人繃得緊緊的。
車廂外,趙峋冷聲說完,當機立斷拔出長劍,用盡力氣朝兩匹馬揮砍過去,一擊斃命,兩只馬兒的尸首瞬間摔倒在地,危機暫時解除。只是瘋馬是止住了,車廂卻因為先前瘋馬疾馳的力量整個都翻飛出去。
蘇徐行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聽兩聲巨響,跟著車廂就開始劇烈晃動起來,蘇徐行若不是緊緊抓住車窗的邊沿,只怕人就要從窗里飛出去了。然而還不等他慶幸,整個人便因為巨大的沖擊力撞飛車廂門板,直直地向外翻滾而去,滾得蘇徐行眼冒金星,腦袋在地上猛地磕了一下,人一下子就迷糊了。
趙峋一直關注著馬的情況,加上他武功高超,在馬摔倒之前便已經縱身躍起,避免了被車廂砸到的風險。只是還不等他松口氣,就見一道白色身影一閃而過,他定睛看去,原來是蘇徐行被翻倒的馬車甩飛數丈,一下子滾到了斷崖邊。
趙峋看清是誰后,瞳孔猛地瑟縮一下,動作比腦子更快,還不等趙峋考慮要不要救這個什么戴迪,他已然飛身而去,在蘇徐行掉落斷崖之前拉住他的手。然而趙峋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個“慣性”的作用,因著他沖過去時太過情急,沒有控制力道,所以即便抓住了蘇徐行也不夠,他沒來得及卸下自己的力量,整個人就這么直挺挺地撞上蘇徐行,然后一起從斷崖邊掉了下去。
從斷崖摔下,強烈的失重感讓蘇徐行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正在下墜,他嚇得六神無主,手下意識去抓東西,卻不想真被他抓到了一只手。
一只手?
腰間突然纏上一只手,耳旁有熟悉的低語:“莫怕。”
話落,只聽“砰”的一聲,兩人齊齊砸進了斷崖下的湖泊。
趙峋有內力護體,雖受了點傷倒也還好,但蘇徐行身子本就弱,即便有趙峋給他當肉墊,這巨大的沖擊力還是讓他瞬間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時,蘇徐行只覺得頭疼、身子疼,哪哪都疼。他扯著嘴角,齜牙咧嘴地坐起來,還沒來得及觀察一下現狀,就聽對面傳來一道冷漠的嗓音。
“醒了?”
蘇徐行循著聲音看過去,只見一身中衣的趙峋坐在火堆旁,披頭散發,看起來有些狼狽。不過褪去了人皮面具,之前那張陌生又清秀的臉瞬間就變成了蘇徐行所熟悉的美人面。
只是這美人不似從前對他噓寒問暖、小意綿綿時的溫情,此刻面無表情的臉上仿佛覆著一層寒霜,看著蘇徐行的雙眼都透著濃厚的殺氣。
又想殺他?
察覺到這點,蘇徐行臉也跟著冷了下去,同樣不甘示弱地回望著趙峋。
趙峋見他對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越發肯定心中的猜測,他將從蘇徐行身上發現的匕首扔到地上,質問:“你為何有此物?”
“咚”的一聲,砸到蘇徐行身前的不是趙峋送他的那把刻著苜蓿花的匕首又是什么?
看到“定情之物”,蘇徐行心情越發差了,他緊緊抿著唇,不肯開口。
趙峋見他不想說,心中怒火更甚,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你到底是誰?!”
蘇徐行還是不開口。
他怎么說?說自己是大瓊派來的監軍,是大瓊襄王?還是說自己是他的老相好,拜過堂的夫君?以蘇徐行對趙峋的了解,他說出任何一個身份都會讓失憶的趙峋暴起,然后一劍了結了他。
反正橫豎都要死,他還少費點口水。
這樣想著,蘇徐行又覺得自己干坐著不說話也很傻,于是重新躺了下去。
趙峋:???
趙峋正陰沉著一張俊臉等蘇徐行解釋,沒想到對方不僅不開口,還這么膽大包天!肆無忌憚!堂而皇之地躺了下去!
他躺下去了!
趙峋急怒攻心,一張臉黑得能滴墨,手中用來削作漁叉的樹枝在他一個用力之下化為灰燼,風一吹,四散飄揚,差點迷了他的眼。趙峋皺眉,伸手在面前揮了揮,等灰燼散去,他再定睛去看蘇徐行,只見對方躺在自己鋪在地上的外衣上,四仰八叉,睡得香得很,就差打呼嚕了!
趙峋:“……”
哈!很好!非常好!
趙峋氣得咬牙,想他趙峋手上沾滿鮮血,死在他劍下的亡魂無數,竟也有下不去手殺人的時候!這個什么戴迪——若不是因為有秘密藏著,他早就將他一劍封喉了!
且等著吧,等他把秘密都查出來,他一定要讓這個戴迪死……
“咕~~~”突如其來的肚子叫聲打斷了趙峋的思緒,他看向睡得正酣還不忘咂咂嘴吧說“好吃~”的蘇徐行,咬了咬牙,隨即默不作聲地站起來。
人餓死了秘密也就沒有了。趙峋這么勸自己,然后徑直走到湖邊,也不準備工具了,拿起霄凌劍就當漁叉用,一抓一個準,不一會兒岸邊就堆了好幾條魚。
……
伴隨著劈里啪啦的干柴燃燒的聲音,一縷肉香直往蘇徐行的鼻尖里躥,一下子就將瞌睡蟲打跑了。蘇徐行睜開眼,坐起身,果然就見趙峋正拿著樹枝烤魚。
乖乖,電視劇情景在眼前上演啦!別說,這感覺還挺新奇。
趙峋見蘇徐行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手中的魚,唇角微不可見地彎了彎,但很快就恢復一臉冷漠,眼皮也不抬:“想吃?”
這句話一下子讓蘇徐行回想起剛才的不愉快,他將頭一撇,不想。
趙峋:“……”
趙峋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好脾氣的人,但此時此刻,他竟覺得自己一點脾氣也沒了。
“嘖——”他不耐地哼了聲,“這魚烤焦了,不要了。”
說完,他徑直將手中的魚一拋,那魚便準確無誤地落入了蘇徐行懷中。隨即趙峋起身,一邊說著“還是吃果子吧”一邊向不遠處的山林走去。
蘇徐行睡了一覺起來,天已經擦黑,他私心里不希望趙峋離自己太遠,但兩人目前關系尷尬,相處也不太愉快,他開不了口,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趙峋的背影漸漸走遠。
這家伙不會一去不復返吧!蘇徐行在心里嘀咕,但對方剛才還扔了一條魚給他,應該不會這么沒良心,這樣想著他才察覺肚子已經餓扁了,忙迫不及待地拿起懷中的烤魚,一口咬下去——
“啊呸!”
蘇徐行忍不住干嘔,把進口的魚肉全部吐了!這魚沒有一點滋味兒就算了,內臟也沒處理,全部在肚子里一起烤熟了,苦味、腥味混在一起,別提有多難吃!怪不得趙峋那么好心地把魚給他吃呢,合著是想毒死他啊!
根本沒走遠的趙峋正靠在樹后觀察著蘇徐行,見他偷偷摸摸地拿起魚,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可那弧度還沒彎到三十度的時候就又猛地繃直了。
該死的戴迪!竟敢將他辛辛苦苦烤的魚全部吐了!吐了就算了,還把剩下的全給扔了!趙峋捏緊了拳頭,氣得額角青筋一跳一跳的。如果殺戮太重是他的罪過,那他情愿死后下地獄,而不是遇上這個戴迪被他折磨!
蘇徐行根本不知道自己無意間又將趙峋給氣了個仰倒,他做賊似的把那“烤魚”扔得遠遠的,然后就著身邊的匕首開始給剩下的魚開膛破肚。
呵——這古代的王孫子弟就是不行,做飯什么的還得看他蘇徐行的本事。
趙峋隨手摘了幾個野果回來,走近就發現蘇徐行正在湖邊蹲著,手里拿著匕首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他眉頭擰起,想到自見到蘇徐行開始對方就一副“你殺了我吧”的無賴樣,心頭一跳,連忙疾步過去一把抓住蘇徐行握著匕首的手,厲聲問道:“你在做什……?”
只見蘇徐行面前的地上是已經開膛破肚的死魚,魚的尸體旁邊是它散落一地的內臟……
趙峋:???
抓著蘇徐行的那只手那兒飄來一股腥氣,趙峋瞥過去,就見他那刻著苜蓿花、從前被他視若珍寶的匕首上此刻沾滿了魚血和魚鱗,看起來和攤販上的殺魚刀沒什么兩樣。
趙峋只覺耳邊嗡嗡的,他閉閉眼,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咬牙切齒道:“你拿我的匕首殺魚?!”
蘇徐行聳聳肩,一點也不懼他身上的煞氣:“不然呢?我有刀不用用什么?”
說完抽回自己的手,繼續蹲下去殺魚。
趙峋:“……”
趙峋想起自己的霄凌劍方才也在湖中當了半天的“漁叉”,嘴囁嚅半晌,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他一定是和這個戴迪天生犯沖!
蘇徐行將魚清理干凈串到樹枝上,轉頭見趙峋捏著幾個野果默不作聲,眼前頓時一亮:“你這野果酸不酸?能吃不?”
趙峋愣了下,默然地將野果塞入嘴中,面無表情地嚼完咽下去,等了會兒,道:“能吃,酸。”
蘇徐行滿意地點點頭,直接從趙峋手中搶過果子,自顧自地去火堆旁給魚撒“調料”,然后專心烤。
烤了會兒沖趙峋喊:“誒,來添點柴,火要滅了。”
撒了果汁腌制過的烤魚腥味很淡,加上蘇徐行的技術,不一會兒就飄來純粹的肉香。
趙峋很想告訴蘇徐行,第一他不叫誒!第二沒有人能夠命令他!但是肚子傳來的饑餓感還是讓他選擇妥協。
無妨,早晚他會殺了這個戴迪,到時便無人知曉他們的王在斷崖下被人如此使喚!
趙峋默默走過去添柴,在蘇徐行的指揮下當起了“燒火小二”。蘇徐行對他的表現還算滿意,雖然人是不記得自己了,但還聽他的話,這說明趙峋對他也不是全無感覺。既然如此,那就慢慢來,他總會讓趙峋想起來的。
就這樣,兩個心思各異的人合作烤完了幾條魚。
蘇徐行將其中兩條分給趙峋,第一次有了笑模樣:“你嘗嘗。”
趙峋見他展露笑顏,如春風化雨一般,人一時有些恍惚,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接過烤魚咬下第一口。肉嫩、有魚香還有點酸味,不怎么腥,雖然與他平日里的飲食不能比,但此時此刻在這簡陋的斷崖之下,這魚肉也能媲美宮中盛宴了。
看來……這戴迪也不是一無是處嘛。
趙峋一口氣吃了個精光,吃完覺得自己表現得跟沒見過世面似的,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喉嚨。畢竟吃人嘴短,他想說一句“不錯”夸贊一下對方,畢竟世上能得他褒獎之人少之又少,抬頭卻見蘇徐行正笑瞇瞇地盯著他。
“兩條魚,兩千兩,出去之后記得付給我。”蘇徐行說得理所當然,還補充了下,“黃金哦。”
趙峋:???
蘇徐行見他趙峋驚訝地瞪大了眼,不由得笑道:“不會吧不會吧,堂堂大峋之主不會這點小錢也不給吧?”
趙峋繃直了嘴角,字都是從齒間咬出來的:“這魚可都是我抓的!”
蘇徐行還是一臉微笑:“對啊,所以我給你打折了。不然就是四千兩黃金呢。”
趙峋:“……”
呵呵——好!很好!敢坑他趙峋的這還是第一個!
他早晚要殺了這個戴迪!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
見趙峋黑著一張臉不說話, 蘇徐行也不再逗他,而是問起正經事:“咱們怎么出去?”
殺魚的時候他仔細觀察過這地方的情況,除了旁邊這望不到邊的湖泊, 附近皆是高山, 一眼看去根本沒有出路。
聽蘇徐行換了話題,趙峋也不再糾結方才的笑言,他眉頭輕皺,沉思了會兒, 道:“只能一個方向一個方向地去試試, 看能不能找到出路。”
“不過, 既知我二人掉下斷崖,墨霄定會著人來尋我們的。”
這倒是。
蘇徐行點點頭, 然后提議:“那我們白日便去尋找出路,晚上就回到此處。這湖泊里的魚還有山上的野果倒能保我們一段時日。”
趙峋聽了抬了抬下巴, 算是贊同了。
隨后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蘇徐行有些不知如何面對失憶的趙峋,他斂下眸子, 褪去了渾身的刺, 沒有了白日里的故作挑釁。
趙峋雖然對蘇徐行身上的秘密十分好奇,他也有多種方法讓他開口,但內心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叫囂:不能傷害他!這讓趙峋在面對對方的挑釁時頗有些束手束腳的感覺。
現下蘇徐行不再刻意說話刺他, 趙峋反而有些不習慣, 他抬眸看去, 撞入眼簾的便是蘇徐行沉靜的側臉, 在火光的照耀下像是鍍了一層金光, 美好、溫和,讓人不自覺地放松下來。
趙峋一下子想起自己幼時在阿娘的小佛堂里看到的那尊佛像, 蘇徐行給他的就是這種感覺。
他不信佛,但他不討厭。
他也不信這個戴迪,但他同樣不討厭他。
甚至,看著此刻安靜下來不再與他嗆聲的蘇徐行,趙峋心跳緩緩加快,他不可置信地撫上自己胸膛,掌下從未有過如此有力的搏動,“咚、咚、咚”比之當初揮師燕國時還要用力。
趙峋自五年前毒發,命懸一線,要不是恰巧在南疆得了救治,只怕早就命喪黃泉。可惜醒來后將天盛十七年之后的事情忘了個一干二凈,他不記得自己在大瓊發生了什么,只記得毅國王上果真如他算計的那般將他送來大瓊做質子。
然后就是在南疆醒來,這中間斷掉的幾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但他也無須知道。墨霄等人將他的計劃完成得很好,一切都按著他的預期在進行。于是趙峋醒來后并不在意找不找回那些丟失的記憶,而是馬不停蹄地趕回了毅國,按計劃清君側、登王位、揮師南下吞并燕國,改國號為峋。
他清除了所有敵人,完成了霸業的一半,人人說他殘暴,但人人都對他俯首稱臣。趙峋覺得自己對此該有些滿意的,可他總覺得還有什么沒有完成似的,午夜夢回時總是覺得心煩,便越發顯得他喜怒無常了。為了不受這種情緒控制,趙峋只能更加寄情于朝政,然而,統一的王朝、安居樂業的百姓……也并不能使趙峋真正開心起來。
他像是丟失了什么重要的東西,若是找不回,只怕終生郁郁。
直到此刻這樣看著蘇徐行,趙峋感受著心間的澎湃,他才忽然覺得,或許……他丟失的那個重要東西……是眼前之人?
“那匕首是我送你的。”趙峋突然開口,不是反問,而是肯定。
其實他之前也是多此一問,能從他趙峋手中搶走東西的人要么還沒出生,要么已是陰間亡魂,這“戴迪”能好端端坐在這,顯然那匕首的來歷只有一個可能——是他送的。
蘇徐行正盯著地上的石頭發呆,猛不丁地聽見趙峋這句話,驚得一下子抬起頭來:“你想起來了?”
可下一秒他就搖頭,不對,趙峋看他的神情雖不似之前冷漠,但也沒有從前的溫柔,他沒想起來。
見蘇徐行這樣說,趙峋越發肯定心中猜測,眼前人應該是他缺失的那段記憶里的重要之人,否則以他的性格怎會將阿娘留給他的匕首送人?
趙峋神色深沉,不辨喜怒,但身側的雙手卻緩緩握緊:“你——究竟是我的什么人?”
沒想到趙峋會這樣直截了當地問,蘇徐行看了他一眼,又將目光投向了眼前的火堆。
“如果我說——”他緩緩開口,語氣中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是你拜過堂的夫君……”
話未說完,趙峋眉頭擰起,周身氣勢一變,頃刻間仿佛有千萬斤的重擔向蘇徐行壓來,壓得他嘴角一咧,露出一抹苦笑。
果然,別說如今成為新朝皇帝,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趙峋,就是從前作為毅國二王子的趙峋也不可能相信他此刻說的話。
堂堂一國主君嫁人為妻了?這不是開玩笑嘛……
然而出乎蘇徐行意料的是,趙峋突然接上了他未說完的話:“我信。”
他信?!
蘇徐行猛地抬起頭,就見趙峋板著一張臉看他,眼神深邃:“我說我信。”
若是旁人說這話,趙峋一定讓他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可是這話從“戴迪”口中說出來……不由得趙峋不信,否則他對上對方時那些不受控制的情緒,那被多次挑釁也無法產生怒意的事實算什么?
要么此人有通天之能能控制他的情緒與動作,要么……
他們曾經有過親密關系。
而他的這一點猜想在蘇徐行這兒得到了驗證。
見蘇徐行驚訝地看著自己,趙峋緩緩抱起雙臂,大馬金刀地坐在石頭上,面上揚起一絲不羈的笑容:“所以……你說你被騙身騙心,那個人是我?”
趙峋現在這幅模樣與從前別無二致,蘇徐行一時都有些恍惚,可等聽清了趙峋的話,一股臊意直沖天靈蓋,蘇徐行兩頰通紅,死死地瞪了趙峋一眼:“我那是胡說的!”
“你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蘇徐行咬牙切齒,“我們雖然拜過堂,但也是陰差陽錯……”
說到這,蘇徐行沒再說下去,他無法違心告訴趙峋說他們是假的,是逢場作戲,所以只能憋著一口氣,重新躺了下去。
他睡覺!
對面,趙峋看著氣呼呼躺下去還特意拉高了外衣擋住臉的蘇徐行,無聲地笑了笑。
然而笑完,他卻愣住了。
他居然也會有如此輕松的時刻?那日夜折磨他的煩躁在此刻全都離他而去,他的心在這幾年里頭一次如此平靜。
再一次感受到蘇徐行對他的影響力,趙峋看向蘇徐行的目光變得異常復雜。此人對在大瓊那幾年的他……究竟有多重要呢?
又想到蘇徐行說的那句“騙身騙心”,趙峋默然,難道他們真的有肌膚之親?這對一向冷情的趙峋來說有些不可思議,他竟然也會與別人有魚水之歡?
那是怎樣的感覺呢?
腦海中突然出現蘇徐行那張俊秀的臉,他雙眼迷離,紅唇微張,一顰一笑都能輕易挑起他的欲望……
“砰”的一聲,霄凌劍落地,趙峋黑著臉站起身,接著不可思議地看向自己身下。他只是不自覺地臆想了一下,也就那一瞬的時間,可就那一瞬,他竟然可恥地有了反應!
須知重回毅國的這五年里他情動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每每都靠自己胡亂解決一下。他本就是冷情之人,更不允許旁人近身,這使得他以為自己此生都不會有那所謂的“巫山云雨”時刻。
可此時此刻,他僅僅下意識想了一下蘇徐行的模樣便如此失控,這是何等荒謬之事?!偏偏在他如此震驚,如此惱怒的時候,那感覺不僅未曾褪去,還在他意外掃到蘇徐行翻身露出的胸膛時更加洶涌!
趙峋死死地咬著牙,他看了眼地上睡得正香的蘇徐行,脫下中衣,隨即一個縱身飛掠而去,只聽“撲通”一聲,湖面泛起巨大的漣漪。
此時已經入秋,天氣較冷,而籩西的夜還要涼上幾分,寒冷的湖水將趙峋瞬間包裹起來,可他非但不覺得冷,還越發燥熱了。
無他,他只要一閉上眼,眼前便是蘇徐行那雪白的胸膛,還有他方才臆想的飽滿的唇瓣。一遍遍在他眼前劃過,撥動他的心弦,挑戰他的理智。
趙峋一雙眼忍得通紅,他沒想到一個意外遇見的青年,竟然會帶給他這么多意外。
意外地發現那缺失的五年記憶并非不重要。
意外地發現他的煩躁之癥也能緩解。
意外地發現他也有能牽引他情緒,勾起他欲望之人。
……
這個人,趙峋緩緩閉上眼,這個人……他要定了!
許是心中多了絲別樣的情緒,趙峋發現自己能壓制住那反應了,他在冰冷的湖水中慢慢運功,整個人也慢慢冷靜下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心中的旖旎思緒盡數褪去,趙峋這才睜開眼。
岸邊,蘇徐行蹲在那,歪著腦袋看他:“你在干嘛?”
“這么冷的天,偶爾一次不洗澡也沒……誒?!”
“撲通”一聲,湖面再次綻開巨大的漣漪。
蘇徐行一時不察被趙峋拽進了湖里,他掙扎著從水中冒出頭,罵道:“你搞什么飛……”
因著害怕,蘇徐行整個人牢牢地攀在趙峋身上,掌下是他堅實的肌肉,比之從前更加結實,更有力量。
蘇徐行下意識捏了捏。
然后就感覺到了某個不可言說的反應。
蘇徐行:?
趙峋看著近在眼前的臉,突然覺得自己有些蠢,既然人就在眼前,他又何必貪戀幻想中的那一點風光呢?
他伸出拇指在蘇徐行唇上摩挲了下,嗓音暗啞:“這可是你自己投懷送抱。”
話畢,毫不客氣地低頭咬住那微張的唇瓣,攻城略地。
蘇徐行:?
你說什么屁……嗯……
闊別五年,蘇徐行吃了五年素,現下也不想扭捏了,熱情地回應著。
月亮高懸,湖面上是一對交頸鴛鴛。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
第二日, 蘇徐行在一片酸痛中醒來,他動了動僵硬的脖子,一瞬間只覺得天昏地暗, 撐著地緩了會也依舊頭昏腦脹, 渾身難受極了。他正閉著眼等不適過去,忽然一只手伸過來撫上他額頭,耳畔響起的是趙峋的聲音:“有些燙。”
想起兩人半夜在湖里的那一陣胡鬧,蘇徐行睜開眼, 嗤笑一聲:“怪誰?”
只是出口的嗓音跟破鑼一般, 啞得不得了。
趙峋皺眉:“我們須得盡快出去。”
蘇徐行自然也知道, 這古代傷風感冒可是會要人命的,他可不想死得那么窩囊, 于是沖趙峋點點頭:“事不宜遲,咱們直接去探路吧。”
說著他就要起身, 卻被趙峋一把攔住:“你如今這模樣如何能亂動?我一人去即可。”
聽他這么說, 蘇徐行抬頭看他,趙峋臉上的關懷不似作偽, 應當不會丟下他不管。
彷佛看出了蘇徐行的不信任, 趙峋眼眸深沉,反問道:“你不信我?”
蘇徐行也不說假話,還是笑:“若是從前, 我定信你。可你不記得我了, 我如何敢信?”
即便兩人昨夜又有了肌膚之親, 那又如何?原始的沖動罷了, 他不信只一夜之間趙峋就重新愛上了自己。所以他不信他, 也不奇怪。
這話說得趙峋心中一悶,他有種自己忘了對方是一件十惡不赦之事的感覺, 這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心中隱隱升起一絲愧疚。
于是,從不曾向別人做保證的趙峋伸出四根手指,指天發誓道:“我定不會丟下你,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趙峋說得認真,蘇徐行定定地看著他,良久,才點頭:“你去吧。”
“我信你。”
他現在發著燒,渾身無力,如果趙峋不管他他在這斷崖底就只能自生自滅,最終唯有一死。但趙峋既然敢發誓,那他就一定不會丟下他。蘇徐行此時此刻相信的不是趙峋對自己的情意,而是他這個人的人品,趙峋雖高高在上慣了,卻也不是個言而無信之人,他說不會丟下他就一定不會。
蘇徐行相信。
見蘇徐行終于信了,趙峋忽然松了一口氣,但同時他自己也覺得驚訝,他竟然會如此在意對方的想法,對方一個懷疑的眼神就讓他破天荒地發起了誓。
果然,他能極大地牽動自己的情緒。
其實蘇徐行想岔了,此時此刻的趙峋不僅不會丟下他不管,還恨不得將他牢牢地綁在身邊,不想他這個“意外”離開自己半步。
叮囑好蘇徐行,趙峋將匕首留給他,自己則握著長劍出發去尋出路。
斷崖底下高山環繞,抬頭望去仿佛于井底觀天一般,舉目四看,也都是高樹密叢,叫人心生害怕,害怕會困在這崖底出不去。
因著心中放心不下蘇徐行,趙峋的動作非常快速。他找準一個方向便長驅直入,霄凌劍一路上都快舞出火星子了,遇樹砍樹、遇石擊石。趙峋就這樣一路“火花帶閃電”地往一個方向深入,最后一片纏繞交織在一起的枯枝藤蔓盡數粉碎,顯露在趙峋眼前的不是出路,而是一座陡峭的高山。
趙峋已經出來不少時間了,加上一路運功破除障礙費了不少勁兒,現下整個人汗如雨下,狼狽不堪。他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再抬頭去看,山峰高聳入云。且不說他所面對的是高山崚峋、難以攀登的那一面,就說這高度,爬上去也得費不少時日,以“戴迪”那個身子骨,想都不要想。
沒想到自己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竟然找了一條錯誤的出路,趙峋心中有些煩悶,只是惦記著蘇徐行還一個人待在原處,他也不愿久留,當即便回轉。
等趙峋回到湖邊時,只見蘇徐行躺在地上縮成了一團,他一驚,連忙疾步而去,到了近前就見蘇徐行滿臉冷汗,眉頭緊皺,正抱著薄薄的衣衫不住地顫抖,嘴里還低喃著什么,趙峋慌忙俯身去聽,入耳的是一聲聲呼喚。
“趙謹謀——”
是他的名字!
趙峋瞳孔猛地一陣瑟縮,心臟也像被一只大手握住揉捏一般,有些脹,有些酸,又有些疼,說不出來的滋味兒。
他垂首看著唇色越發蒼白的蘇徐行,看了許久,然后忽然起身剝掉了身上的衣物,接著躺到蘇徐行身旁,準備將人納入了自己懷中。
蘇徐行燒得迷迷糊糊的,只覺得渾身發冷,直到一個滾熱的熱源湊過來,他忙不迭地就貼了上去,這個熱源暖暖的,摸起來雖然有些硬,但是比身下硌人的石子好多了,他使勁地扭動著,奮力將自己都塞入熱源之中。果然,他的努力是有效的,方才還只有正面才有的熱源已經開始彌漫到背后了,接著是全身,蘇徐行覺得舒服極了。
他很喜歡這個熱源!跟電熱毯似的!
趙峋剛才躺下剛準備抱人,蘇徐行就已經貼近了他胸膛,不僅如此,還跟泥鰍似的一直往他懷中鉆,無法,他只能手腳并用地將蘇徐行整個人都擁入自己懷里。幸好他手長、腿長,這才能將人環抱過來。
見蘇徐行擰起的眉頭有所舒緩,趙峋便知道這個方法奏效了。于是,他不僅將人抱得更緊,還催動內力,源源不斷的熱量從他的掌心輸送至蘇徐行的四肢百骸,不一會兒蘇徐行的痛苦就有所減輕,身上不再打冷顫,整個人沉沉地睡了過去。
蘇徐行睡得還算舒服,但趙峋可就不那么舒服了。一方面他充當著人肉墊子,蘇徐行幾乎大半個身子都壓在他身上,他被身下的石子硌得生疼;另一方面,丟失了記憶的趙峋約等于未曾開葷的黃毛小子,昨夜湖水中的一夜荒唐讓他食髓知味,而此刻抱著蘇徐行卻只能干抱著,對他來說著實是個挑戰。
頭一次,肆意而為的趙峋也嘗到了束手束腳,想做而不能做的滋味兒。這滋味兒,確實難熬,怪不得他每每下了嚴令時那些官員老頭都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
難道他對他們過于嚴苛了?
難得的,趙峋也開始了反思,若是峋朝的官員知曉了,只怕要驚訝得無以復加,然后猜測趙峋是不是變著法子要砍了他們。
想著想著,趙峋低頭看了看懷中的蘇徐行,然后突然開始思考他娶一個男人為后的可行性。人生頭一次情動,對方還是在他丟失的記憶里與他拜過堂有過情的人,趙峋自然不可能放走對方。只是立男人為后,只怕朝堂上的那些老古板要以頭搶地逼他收回成命,弄得不好還會血濺當場,那場面,趙峋光想想就覺得頭疼。
所以,此事必須從長計議。
先前尋路畢竟耗費了不少精力,加上方才給蘇徐行暖和子用了不少內力,趙峋沒多久也開始眼皮打架,慢慢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日上中天。
蘇徐行睜開眼就發現自己跟八爪魚似的半趴在趙峋懷中,雖然有點尷尬,但掌下的肌肉結實、有力,輕輕按下去富有彈性,不要太好摸!蘇徐行頓時色心四起,雙手不斷地在趙峋身上流連。
真好摸啊!
正當蘇徐行感嘆之時,一只大手陡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接著陰測測的嗓音自頭頂響起:“你在做什么?”
蘇徐行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脖子:“沒做什么。”
趙峋瞇眼看著他,忽然一個翻身兩人壓在身下,嗓音暗啞:“你若想做便直說,孤會滿足你。”
這是趙峋第二次在蘇徐行面前自稱“孤”,有些霸道的語氣讓蘇徐行一下子聯想到他曾看過的一些不可說的小說,整個人瞬間從耳尖紅到了脖子。
“沒有!你別瞎說!”蘇徐行瞪著趙峋,企圖證明自己沒有這個心思。但水光瀲滟的眸子不僅證明不了什么,反而更加激發了趙峋的欲念。
喉結上下滾動了下,趙峋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蘇徐行,眼神帶著滿滿的侵略性,直看得蘇徐行氣焰短了下去,脖子也跟著縮了縮。下一秒,有陰影覆蓋下來,炙熱的氣息近在鼻前,蘇徐行下意識閉緊了眼睛,等待吻的降臨。
然而吻沒有來,等來的是趙峋的輕笑:“你不是說我瞎說嗎?”
“那你為何閉眼睛?”
蘇徐行猛地睜開眼,然后一把推開趙峋,惱羞成怒道:“你今天別想我給你烤魚吃!”
趙峋聞言挑挑眉:“沒有我捉魚,你怎么烤魚?”
蘇徐行:“……”
“你別小看人!”他狠狠白了趙峋一眼,然后爬起身去找樹枝,削成了漁叉去捉魚。
看著鋒利無比的樹尖兒,蘇徐行斗志昂揚地走向了湖邊。
然而現實很殘酷,即便蘇徐行也知道光線折射的原理,但他就是叉不中,魚每次都能從他手下僥幸逃脫。
怎么回事呢?蘇徐行蹲在湖邊暗自思考,從趙峋的角度來看就是他耷拉著腦袋在失落,單薄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可憐兮兮的。
不過沒等他想好要不要開口安慰一下,蘇徐行已經起身接著抓魚了。這次,他瞄準了方向,在看到魚的剎那猛地向魚的下方用力叉去,樹尖刺入魚身,與叉空了是完全不同的感覺。蘇徐行眼睛一亮,慌忙拿起樹枝,果然就見一只肥美的大魚正穿在樹枝上。
“哈哈——”蘇徐行高興得大笑,然后挑釁地看向趙峋,“怎么樣?”
趙峋收回正欲釋放“暗器”助他一臂之力的手,笑得真誠又寵溺:“你真厲害。”
蘇徐行得意地揚揚眉,看在他夸自己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分一條烤魚給他。
這邊,蘇徐行忙著叉魚加餐,趙峋忙著看鮮活的他。
斷崖之外,兩波人馬正在逐漸靠近。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
夜幕降臨, 餓了一天的兩人終于吃上了鮮嫩的魚肉晚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是自己親手叉魚、處理和烤制,蘇徐行只覺得今天的烤魚格外得好吃!哪怕滋味兒沒那么足,他也吃得一臉滿意。
趙峋見他一口接一口, 吃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不知怎得,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慢條斯理的身影,他不由得問道:“你很高興?”
蘇徐行聞言瞥了他一眼,隨即彎起嘴角:“你看出來了?”
趙峋點頭, 他隱隱覺得他好像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蘇徐行, 哪怕他已經忘卻了那段記憶, 可直覺告訴他,對方吃東西時應該是慢條斯理的, 而不是這樣不顧形象、狼吞虎咽。
蘇徐行笑完,突然雙手撐地往后一仰, 抬頭看天上的星星:“我是很高興。”
“因為在斷崖之下的這幾日是我最輕松的時刻。”說著, 蘇徐行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真好, 是自由的味道。”
“自由?”趙峋聞言看了眼黑洞洞的崖底,被困在這下面,有什么自由可言?
蘇徐行卻點頭:“對, 就是自由。”
剛穿來《奪位》的世界時他惶恐不安, 等好不容易接受了“穿越”這么離奇的事情之后又要膽戰心驚地保住自己的小命。在桃源鎮, 他要與宋嬤嬤周旋躲避毒藥, 回到臨江府, 又要與馮淑蘭斗法避免被她暗害。即便后來成功脫離了蘇府,卻還是被蕭承熠他們派來的刺客追殺……想到這, 蘇徐行看了眼趙峋,若不是趙峋,只怕他已經死在臨江城外了。
再后來為了治腿也為了給自己積攢資本,他去了滇南,哪怕他的運氣極好,所施計劃也算比較順利,卻依然逃不過被人擄走、被人暗害的命運,他永遠不會忘記被人當貨物一樣扔在臺上拍賣,被人羞辱要嘗嘗他的滋味……而那時同樣也是趙峋救了他,所以蘇徐行這樣小心的一個人也愿意為了他敞開心懷。
之后,他好不容易在滇南、在南疆建立起了勢力,可瓊帝一道圣旨,幾句輕飄飄的假話就要他回到上瓊,給瓊帝當靶子。若不是他先去了滇南,有了許琢、楚淇等人的幫助,只怕他與趙峋都死在蕭承熠算計的那場刺殺之后了。
可即便如此,在瓊帝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他放走了趙峋的情況下,只憑帝王的疑心也將他硬生生在襄王府內囚禁了五年之久,這五年,無人給他送銀兩,若不是他自己有產業,只靠瓊帝之前的那點賞賜只怕他就成了餓死鬼了。那五年,說他過得舒心也算舒心,畢竟不用面對瓊帝那張偽善的臉,說艱難也艱難,沒有人會愿意待在一個四方院子里五年,而他偏偏被困在那兒五年之久。
襄王府很大,五進的大院子他第一次進去時嘆為觀止,可襄王府也很小,五年里他逛遍了里面的每一個角落,直到他閉著眼都能在府里亂躥。現在想想,蘇徐行也不知道自己時如何度過那五年的,到如今,輕描淡寫一句“五年了”,卻是他無數個孤單又寂寥的夜。若不是他時時開解自己,還有阿冬與他作伴,只怕五年后的今天他再出來也不過是一個被逼瘋的傻子,哪能像現在這般與趙峋有說有笑。
蘇徐行望著夜空回憶往昔,又看看在這斷崖之下的場景,他與自己所愛之人待在一起,不用擔心算計、不用憂心性命,哪怕吃著的是最簡陋的東西,卻也能讓他食之有味,他又如何不會心生感慨呢?
“說起來,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蘇徐行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趙峋聽得一愣,隨即挑眉:“救命恩人?”
他了解自己,能讓他出手相救的人至少得是墨霄他們那樣自小跟著他的情誼,又或者對他而言有著極大的用處。但顯然,這個“戴迪”并沒有什么用,那只能是——感情不淺了,只是不等趙峋深想,蘇徐行又接道:“不過我也記得你曾想要我的命,死死掐過我的脖子。”
說著,蘇徐行還演示了一下,刻意將一張臉憋得通紅,嗓音嘶啞地說:“我當時就差一口氣了……”
趙峋:“……”
直覺告訴趙峋,雖然這樣做確實是他的性格,也定有他的考量,但如果他真的認同自己當初的做法,只怕在“戴迪”面前討不到好,所以他很識趣地沒有接話。
見趙峋不語,蘇徐行也不介意,反而沖他笑笑:“所以——這就算扯平了,我既不記恨你掐過我,也不感激你救過我。”
因為報答救命之恩的回報——他的愛,他都已經給了趙峋了。
即便他現在忘記他了也沒事,慢慢來,他們還有一輩子那么長的時間去回憶、去記起。
然而蘇徐行想得很好,但現實總是事與愿違。
在兩人待在崖底的第三天,蘇徐行風寒已經好了一些,他準備跟著趙峋一起去尋找出路,卻不想兩人還未出發,異動先來了。
察覺到有東西在向崖底靠近,不知是敵是友,兩人都沒有貿然上前,而是選擇躲到一處巖石后面觀察情況。
在兩人盯著的東南方向,只見窸窸窣窣的動靜越來越大,趙峋已經抬手握住身后霄凌劍,蘇徐行也抓緊了手中匕首,兩人嚴正以待,以防有不測。
而正在這時,兩人身后的方向也有聲音傳來,且動靜更大,伴隨著的還有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呼喊。
聲音有點耳熟……蘇徐行皺眉,側耳細聽。
因著距離更近了一些,那聲音也更加清晰。
“少爺——”
遠遠的呼喊從背后傳來,聽到熟悉的嗓音,蘇徐行面上一喜:“阿冬!是阿冬!”
正在這時,東南方向也傳來呼喚:“主上——”
是孤身一人前來找人的墨霄,只見他滿身狼狽,一扒開遮天蔽日的草叢便迫不及待地喚道:“主上——”
趙峋臉色稍緩,收起霄凌劍站直身子,沖墨霄頷首:“孤在此。”
見自家主上毫發無傷地站在那,墨霄松了口氣:“主上,咱們先……”
只是他話未說完,只見自家主上被蘇公子一巴掌拍回了巖石之后,不僅如此,他還用不少草木將自家主子給蓋起來了?
墨霄皺眉,有些看不懂對方的操作。哪知蘇徐行又朝他擺擺手示意他回到方才的草叢后面。墨霄不解,卻也下意識照做,畢竟在大瓊那幾年他可是聽這位蘇公子差遣最多的人。
而等阿冬領著的人馬突然出現,墨霄這才明白蘇徐行的用意。
好險,還好他聽話照做了。
蘇徐行早已經跑到一旁,離趙峋所在位置遠遠的,隨即大聲回應阿冬:“我在這!”
從草叢后面繞出來的阿冬連忙跑過來,仔仔細細地將蘇徐行打量了一遍:“少爺!您沒事吧?!”
蘇徐行搖頭:“沒事,我好得很……”
話未說完,跟在阿冬身后的一行士兵皆半跪在地,恭恭敬敬地行禮:“屬下失職!讓王爺受驚,還請王爺責罰!”
王爺?!躲在巖石之后的趙峋猛地瞇起眼,瞬間就明白了這位與自己相處幾日,甚至有了肌膚之親的人確實不是什么“戴迪”!他是蕭承琰!是大瓊的襄王,瓊帝派來籩西的監軍!是他心心念念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敵人!
一瞬間,趙峋心中升起了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怒意,蕭承琰明明知道自己是峋朝之主,而他是瓊朝的王爺、籩西軍的監軍,日后兩軍對壘之時他們就是“你死我活”的敵人,但他卻只字不提!這幾日看著自己為他日漸沉淪之時他是否得意萬分?
趙峋很生氣,理智漸失。
在一眾人喊自己“王爺”的時候蘇徐行就暗叫不好,他與趙峋相處的這幾日根本沒有提過自己的身份,他不知道怎么說也不敢說,畢竟現在瓊朝與峋朝的關系微妙,但現在好了,趙峋已經知道了,以他那個臭脾氣,只怕現在滿腦子都覺得自己耍了他騙了他。蘇徐行覺得很無力,他本打算直接想辦法讓趙峋恢復記憶,那不論他是不是襄王都無所謂了,峋、瓊之間的關系也能有一個好的解決方法。
可若趙峋覺得自己有意接近他、耍他,只怕情況會越來越糟。
果然,蘇徐行一瞥就注意到巖石之后的那些草木有動靜,他連忙讓眾人起身向外走,自己則跟在隊伍的最后催他們。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蘇徐行給阿冬使了個眼色,自己則慢慢挪向趙峋的位置。
巖石那兒,趙峋已經站起身子,正抱胸盯著蘇徐行,臉色難看。
見他這樣子,蘇徐行就知道他生氣了,于是訕笑:“我要先走了哦。”
趙峋:“……”
趙峋本來有一肚子氣,可見蘇徐行這副樣子那肚子氣瞬間就消散于無形,他抿抿唇,決定給蘇徐行一次機會:“不要走。”
蘇徐行瞪大了眼:?
趙峋頓了下,滿臉認真地接道:“跟孤回峋朝,做孤的皇后。”
說著,他還上前一步,朝蘇徐行伸出了手。反正蕭承琰在瓊朝也不受寵,聽聞在被派來監軍之前還因錯被囚禁于王府多年,于大位根本無緣,既然如此,不如跟他回峋朝享福,他會把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只要蕭承琰陪伴在他身側即可。
蘇徐行沒想到趙峋會冒出這么一句話。
說實話,若是現代單純談戀愛,他一定毫不猶豫就跟趙峋走了。但這是古代,且兩人身份特殊,他還有娘親的仇沒有報,怎么能跟著趙峋回峋朝呢?再者說,他也有自己的抱負,他想與趙峋并肩而立,而不是做峋皇的皇后,成為一個附屬品。
于是在趙峋越發深沉的眼神中,蘇徐行緩緩搖了搖頭:“我不能跟你走。”
草叢后,阿冬焦急的聲音傳過來:“少爺!該走了!”
蘇徐行最后看了一眼趙峋,無聲說了句“后會有期”,隨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趙峋的手還僵在原地,等蘇徐行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突然收回手,冷笑了一聲。
蕭承琰,你會后悔的!待孤踏破瓊都那一刻,孤的皇后之位,你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
蘇徐行跟著阿冬原路返回, 很快就離開了崖底。
上了阿冬的那輛馬車,蘇徐行靠在車壁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阿冬將車內備著的水和糕點遞給他:“少爺這幾日受苦了, 先用些點心吧。”
蘇徐行對吃的講究, 所以這一路上阿冬只準備了些耐放的點心,沒有帶干糧。
“你們怎么找到我的?”蘇徐行沒有接東西,轉過頭看向阿冬,“來得倒是挺快。”
阿冬聽到問話, 便將經過細細地說了一遍。原來阿冬見蘇徐行的隊伍遲遲沒有跟上來, 便心生疑竇派了人過去, 哪知得到的消息是蘇徐行被匪徒連人帶馬車一起劫走了。阿冬害怕他出事,立刻吩咐人沿著馬車消失的方向四散著去尋, 好在馬車留下了不少痕跡,阿冬很快就在斷崖那兒找到了馬車的殘骸, 推斷人是掉崖之后又連忙將隊伍分成幾撥從不同方向入山, 最終是阿冬帶領的這隊人馬成功進到了崖底。
阿冬想到蘇徐行從那斷崖掉下去又在崖底待了幾日,仍心有余悸:“剛開始猜測少爺是掉崖之后我都嚇死了!好在少爺吉人自有天相!要是少爺出了事……”
后面的話阿冬沒有再說, 蘇徐行見他面露擔憂, 不由得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好了。我這不是沒事嘛,況且——”
說著,蘇徐行臉上露出欣慰的笑:“你做得很好, 及時找到了我。”
“阿冬, 謝謝你。”
聽到蘇徐行跟自己道謝, 阿冬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 然后又將心中疑惑說了出來:“少爺是被何人擄走的?我方才進到崖底的時候好像看到‘恩公’了。”
阿冬口中的“恩公”自然就是趙峋了。
在阿冬面前蘇徐行不會刻意隱瞞, 于是點點頭道:“是他,我掉入崖底的時候是他救了我。”
聽到這話, 阿冬臉上露出一抹憨憨的笑:“看來恩公真是少爺的貴人,總能幫少爺逢兇化吉。”
蘇徐行聞言點點頭,卻有些心不在焉。雖然是趙峋將他“劫”走得不錯,但是那拉車的馬卻不是趙峋弄瘋的,可以說若不是趙峋恰巧遇見他將馬車劫走了,等那馬在隊伍里自行發瘋,一是不知道要傷害多少士兵,二是若沒有人能止住那馬,等著他的定然是死路一條。
這是一出毒計。
腥草是一種野草,雖然不至于到處可見,但也不是極難遇見,只是馬夫或駕馬之人對此都有所了解,所以在給馬匹補充飼料或者放馬的時候會注意避開這東西。若當日沒有遇見趙峋,那兩匹馬在隊伍里發瘋害死了他,幕后之人也完全可以推脫成是他們這隊伍在休整時讓馬誤食了腥草,這才造成了慘劇。再加上瓊帝如今對他的猜疑與忌憚,只怕沒有人會計較他的死亡。
蘇徐行的死最終只會變成一場“意外”。
這便是幕后之人的歹毒之處了。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出了趙峋這個差錯,不僅幫他解決了瘋馬,還告訴了他這個門外漢關于“腥草”的特點。
腥草,馬兒食之瘋癲,人食之惡心無力。那日不光是馬發了瘋,蘇徐行也在馬車上吐了許多苦水,他剛開始以為自己是被馬車顛的,直到趙峋提醒他“腥草”會令人惡心,他才驚覺自己或許也誤食了腥草。
馬跟人吃的東西不一樣,而順著他和馬都中了腥草毒這點去回想,就不難發現這罪魁禍首是誰了。
蘇徐行靠回車壁,突然開口問道:“阿秋呢?”
阿冬想了下,答道:“應該帶著人馬在另一邊尋您,我跟他們約好了天黑之前在斷崖山的山腳碰面。”
“少爺為何突然想到阿秋,可是有什么不對?”阿冬很敏銳,一下子察覺到了蘇徐行態度的冷淡。
蘇徐行也不瞞他,將自己和馬都中了腥草毒的事情說了出來,然后道:“腥草毒發要些時候,那日一早出發我叫阿秋去拿些糕點給我吃,他來得遲,說中途去喂了馬。我猜他是將腥草粉末灑在干草上時不慎沾了手,后來我吃糕點時他幫我倒水,應該是那時他的手沾到了我的杯子,我才也會誤食了腥草。”
蘇徐行那天就早上吃了糕點喝了水,后來什么都沒進口,所以他才懷疑是阿秋下的毒,但他又道:“不過這都是我的猜測,還是要再瞧瞧,阿秋跟著我有些時日了,不能僅憑此就抓他問罪。”
阿冬點頭:“少爺放心,我知曉了。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少爺后面的路程還是別跟我分開了。”
“要是再來這么一遭,阿冬都要折壽了!”不管怎么說,阿冬都對蘇徐行出事感到自責,覺得是自己沒照顧好他。
蘇徐行看著阿冬越發堅毅的臉龐,無奈地應下:“知道了!以后我都聽阿冬的行不行?”
阿冬一拍手,少見的強勢:“那就這么說好了!”
二人又說笑了一會兒,隊伍很快回到了山腳。出發尋找蘇徐行的其他幾對人馬也都回來了,阿秋聽說蘇徐行安然無恙地回來了,立馬一個箭步沖上馬車,“啪”地跪在蘇徐行面前就開始請罪。
“都是奴才的錯!讓王爺受驚了!奴才該死!”說著,阿秋就要磕頭,卻被蘇徐行攔住了。
事情未有定論,蘇徐行雖然開始防備阿秋,但并不意味著就要將他當罪人看了。他連忙起身止住阿秋的動作,然后將人從地上拉起來,勸道:“這不是你的錯,誰都料不到我會被人劫走。”
“莫要將錯都攬在自己身上。”蘇徐行伸手拍拍阿秋的肩膀,臉上是溫和的笑意,“這不怪你。”
阿秋看著蘇徐行臉上的笑怔了一下,但只一下,他就將頭埋得低低的,然后輕聲應道:“多謝王爺,那奴才先告退了。”
望著阿秋離開的背影,蘇徐行臉上的笑意快速收斂,他眼神冷冷的,帶著一絲被背叛的怒意。
方才阿秋面對他時有些躲閃,不敢直視他的雙眼,蘇徐行心中三分的懷疑陡然變成了六分,心中突然升起一起火氣。他自問從未苛待過對方,不知道為何他要背叛自己?
還是說……從一開始阿秋就是沖著害他來的?
蘇徐行不知道,只是此時此刻他無比想念趙峋,想念和對方在崖底的度過的那幾日,無憂無慮,是他少有的輕松時刻。
只是蘇徐行再不愿,這日子還要如此過下去。不過……很快了,很快就能結束了。
……
隊伍走走停停,待到籩西軍大營時已經是深夜,遠遠看去,除了天上一點繁星便是營地上的一些火把,暗淡的光芒只能照亮大營入口處的幾個帳篷,其他的全部隱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大營入口有帶刀的士兵把守,見到蘇徐行的隊伍靠近,士兵紛紛抽刀叫喊:“什么人!”
爆喝之聲猶如炸雷,一下子驚醒了這片沉睡的營地,只見帳篷一個個亮起燭火,披盔帶甲的士兵小跑著出來,“噌噌噌”地亮起了長刀。
阿冬站在馬車前室上,高聲回道:“襄王到!”
“襄王?”士兵們面面相覷,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襄王是誰?”
阿冬被他們的態度氣到,連忙又喊了一遍:“襄王乃圣上第四子!是圣上特派來此的監軍!你們這些人還不快稟告你們將軍!叫他前來接駕!”
說“襄王”這些久居籩西的士兵不太清楚,但說起瓊帝派來的“監軍”他們倒是清楚得很!其中一人上前,朝阿冬嗤笑道:“哪來的小賊敢冒充監軍大人!我看你們是活得不耐煩了!”
冒充?
聽到這話蘇徐行頓覺得不妙,他一把掀開車簾鉆了出去,沖為首的士兵冷聲問道:“你此話是何意?什么叫冒充?”
不等這士兵回話,只聽從他后方傳來一聲冷哼,一個人影從暗處走了出來,慢慢來到人前。見到蘇徐行,對方臉上揚起笑容,看起來十分親切。
“你們都退下吧。”那人語氣淡淡,但這些士兵卻異常聽他的話,抱拳之后紛紛退了下去。
等人都走完了,對方才沖蘇徐行笑了笑,態度還是那樣的熟稔:“好久不見啊,四皇弟。”
見到來人,蘇徐行渾身一怔,他怎么都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
“蕭承謙?!”蘇徐行驚呼,這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冷下聯質問,“腥草毒是不是也是你?!”
他本以為蕭承謙不會回答的,卻不想他直接認下了:“是我。”
“為什么?!”蘇徐行皺眉,他還記得蕭承謙問他楚湘是什么樣的人時的苦澀,還有在大殿之上處處提醒他時的溫和,讓他一直感嘆男主不愧是男主,形象總是偉光正的,可為什么……要害他?
聽到蘇徐行的問話,蕭承謙臉上露出一個很明顯的諷笑:“你不知道?”
說著,他情緒逐漸變得激動:“蘇琰!大位只有一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居然問我為什么?”
這個答案出乎蘇徐行的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是啊,皇位只有一個,蕭承謙本就是《奪位》的主角,他的“使命”就是與一切爭奪皇位的人斗,最終斗贏所有人,坐上皇位。按照本來的劇情,那個位子就是蕭承謙的,只不過現在多了他這個變數,難道因為是他,蕭承謙就要拱手相讓嗎?
想通這點,蘇徐行也就不覺得驚訝了。
“可是,父皇派我前來監軍,為何你會在此?”蘇徐行問出心中另一個疑惑。
蕭承謙見他發問,不由得搖了搖頭:“蘇琰,你平時那么聰明的一個人,怎會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
“你當年私自放走趙峋,父皇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監軍有督帥之責,你認為父皇會放心將這么重要的事情交給你?”
蕭承謙的話說得很明白,蘇徐行緩緩捏緊了拳頭:“所以……真正的監軍是你?”
“那派我來此……”話說到此,蘇徐行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猛地搶過一旁車夫手中的鞭子,順手將人推了下去,在眾人沒有反應過來之際一鞭子抽到馬上,同時勒緊韁繩改變方向。
“抓好!”蘇徐行朝著阿冬喝道,后者跟了他這么多年,立刻反應過來,一把抓緊了車廂的邊緣。
只聽一聲嘶鳴,馬兒立刻朝著隊伍來時的路飛馳而去。
蕭承謙沒想到蘇徐行的反應這樣快,眼見馬車即將消失在近前,他猛地抬手,厲聲喝道:“還不快追!”
營地之后,幾道黑影猛地躥了出去。
跟隨蘇徐行前來的一隊人馬皆是摸不著頭腦,但見蕭承謙臉色難看,俱都低下頭,以免殃及池魚。只有阿秋,默默走到蕭承謙身旁,躬身問安:“王爺。”
“計劃怎得失敗了?”他冷聲問道,不明白針對蘇徐行的這個必殺之局為何會失敗,若是蘇徐行死在了路上,也省得他再費一番功夫了。
阿秋垂下頭,答得小心翼翼:“襄王中途被人擄走了,是在斷崖之下被找到的。”
“擄走了?”蕭承謙瞇起眼,“可知是何人?”
阿秋搖頭:“屬下無能。”
“無妨。”蕭承謙勾出一抹笑意,“我想讓此人是誰,就是誰。”
“傳本皇子令,襄王勾結敵軍偷襲籩西大營,殺害大瓊子民,證據確鑿,即日起,以通敵叛國之名追捕逃犯——蘇琰!”說完,他淡淡地瞥了眼護送蘇徐行而來的一眾人馬,殺意盡現。
眾人被他這眼神駭到,背后泛起涼意,脖子一縮,紛紛跪下高呼:“謹遵三皇子令!”
蕭承謙一句話,蘇徐行從為國祈福有功的襄王變成了通敵叛國的逃犯。
等蕭承謙回了籩西大營進了帥帳,只見籩西軍的主帥正坐在案桌之后,見他回來了,有些不贊同地搖搖頭:“何必如此趕盡殺絕?說起來,這位襄王也算幫過我。”
蕭承謙聞言不置可否:“將軍當年被成家困于滇南,空有將軍之名,卻無實權。后來成家敗落,將軍才有了一展抱負之機,如此說來,蘇琰確實也算將軍的恩人了。”
“只是將軍既然選擇了我,便不能對他手下留情。”
主帥聞言一頓,隨即苦笑:“那是自然。”
原來如今的籩西軍主帥正是當年鎮守滇南的主將,在成家敗落之后被瓊帝派來了籩西。如果蘇徐行知曉了,定要感嘆一句:兜兜轉轉,原著中追隨男主的人最終還是站在了他那邊。
第127章 一百二十七
深秋, 籩西的夜越發涼了,蘇徐行駕著馬車疾馳在漆黑的路上,寒風不斷地往他臉上刮, 但他卻絲毫察覺不到冷, 相反,因為高度的緊張,他額上隱隱冒出了冷汗。
目光死死盯著前方,蘇徐行一顆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但他不敢開口, 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會嘔出來, 他也不敢看向別處,在黑夜中駕馬急行并非易事, 尤其是對他這樣的新手來說,他必須聚精會神。
更何況, 身后還有“追兵”。奔騰的馬蹄聲越來越響、越靠越近, 蘇徐行額上的汗珠開始慢慢往下流,握著韁繩的掌心同樣被汗水浸濕, 胸腔內, 心臟“咚咚咚”地打著鼓,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正被巨大的緊張與恐懼所籠罩。
夜路難行,僅靠高懸的明月只能勉強辨出前方一截路況, 再往前便是一片漆黑。只是好在籩西本就地勢開闊, 籩西軍營地這一片更是山少樹少, 若不然, 不等蘇徐行被追兵趕上, 只怕他們這馬車早已在黑暗中撞樹了。
蘇徐行咽了下口水,嘗試安撫自己, 但已經發酸到微微顫抖的雙手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正在這時,“咻”的一聲,一支冷箭射中了馬車的車廂,一直默不作聲不敢打擾的阿冬下意識驚呼一聲,蘇徐行被嚇得手腕一收,手中韁繩猛地勒住了馬兒,嘶鳴聲響起,馬兒高高揚起前蹄,下一刻,跑得更加快了。雙馬駕車,齊頭并進,一下子就甩開身后的追兵不少距離。
冷風呼嘯著在耳旁刮過,蘇徐行被馬車顛得頭暈眼花,現下別說駕馬,能看清前方的路就不錯了。阿冬同樣不好受,他雙手牢牢抓著車廂,眼前只有一片又一片的黑影,什么也看不清。
“少~爺~咱~們~去~哪~兒~”阿冬嘗試著開口,只是一句話被顛得支離破碎,不成語調。
蘇徐行耳旁全是呼呼的風聲,雖然聽到了阿冬的聲音,但沒聽清內容,他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什~么~”
阿冬同樣聽不清蘇徐行的話,兩人在風中只能不斷地提高音量,你喊過來我喊過去,然而喊了半天卻還是什么都沒有聽清楚。
……
蘇徐行忽然勾唇笑了笑。現在情況緊急,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能夠笑出來,可能是想到他兩方才“對風高談”,扯著嗓子喊了那么久卻愣是沒聽清對方的話,所以覺得好笑吧。也可能是經過了那么多次危險,他早已料到會有這天,所以做好了準備。
被一塊香蕉皮送來了《奪位》的世界,蘇徐行起初確實是罵罵咧咧的,畢竟現實世界的他雖然是個孤兒,但已經長大成人,開店創業也做得有聲有色,眼看好日子就在眼前,誰想到人命不值錢的古代來當炮灰啊?只是在這過了這么多年,交了朋友、談了戀愛、也創了業,蘇徐行好像已經習慣自己是蘇琰了。
或許現實世界的他早就死了呢?作為蘇琰重回一世,當過少爺、當過東家……連王爺都當過了,在權利頂端享受過好處,被人侍奉、被人追隨,這些擱現實世界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他都體驗過了,又怎么不算他賺了呢?
既然賺了,也不算白來一遭。
如果這次躲不過去——
馬車疾馳,蘇徐行突然瞇起雙眼死死地盯著前方,只見視野中逐漸出現了一片濃重的黑色,他逐漸收緊韁繩。
蘇徐行輕笑了一聲,如果這次躲不過去,便躲不過去吧。
但是!
即便躲不過去,他也不會束手就擒!
蘇徐行的字典里從來沒有“放棄”這兩個字!
在馬車闖入那片黑色的一瞬間,蘇徐行突然放掉握著的韁繩,猛地朝旁邊的阿冬撲了過去,兩人齊齊從馬車上摔了下去,一頭扎入路旁的草叢,翻滾了好幾下才堪堪停下。
即便在跳車之前蘇徐行已經放緩了駕車的速度,但從上面摔下來還是讓兩人受了不輕的傷。蘇徐行有意護著了阿冬的腦袋,可他的身體其他部位就沒有這么幸運了,阿冬疼得下意識想要呼喊,卻被蘇徐行死死捂住了嘴巴。
茂密的草叢中,除了偶爾的風聲和幾聲蟲鳴,便只有兩人沉重的心跳。
很快,草叢外傳來了紛亂的馬蹄聲,伴隨著數聲“駕”,幾道黑影疾速掠過草叢,從兩人前面不遠處一閃而過。
天黑視力受阻,既給了蘇徐行不便,也給了他極大的便利。
這片樹林是他們傍晚時分才經過的,還在這停留了片刻,蘇徐行從駕車逃離籩西軍營地開始就是沖著此地而來,只要追兵沒看清他們跳車繼續追著馬車而去,他們就有一絲希望。
只是這絲希望并不太大,畢竟沒有人駕車,馬車很快就會停下來,等追兵發現之時定會重新殺回來。
此地不宜久留。
蘇徐行松開捂住阿冬的手,低聲提醒:“咱們得趕快走,能走嗎?”
阿冬也明白這個道理,雖然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撐著蘇徐行站了起來:“能。”
蘇徐行松了口氣,萬幸,他兩的腿腳都沒事。
兩人互相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向西南方向走去,身后,是一路血跡。
留給兩人的時間不多,即便再累、再疼,他們也不能停下來。
前方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冷風中,若不是兩人緊緊依靠,只怕根本沒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可就算能走下去,這偌大的籩西,后頭又有追兵,哪里有他們的容身之處呢?
“少爺,咱們能去哪兒?”走了一截路后,阿冬突然開口問道,語氣中有些茫然。
阿冬的一條胳膊脫臼了,此刻無力地在一旁蕩著,蘇徐行先前就發現了,但他不會醫術,只能刻意不去想這件事。然而阿冬一開口,蘇徐行就忍不住去想,想阿冬脫臼的胳膊,想阿冬跟著他吃過的苦。
想自己配不配阿冬這樣追隨。
“阿冬……”蘇徐行一張嘴就是顫音,他猛地咬住牙,不敢再開口。
可阿冬都聽見了,還笑了。
“少爺,如果咱們這次活不下去,下輩子,我不想跟你當主仆了。”
蘇徐行聞言猛點頭,眼前一片濕潤,在黑暗中只覺得渾身發冷。
阿冬還在接著說:“我想跟少爺當兄弟,下輩子換我當哥哥,這樣就可以保護你們了。”
說完,阿冬又發出憨憨的笑聲。
可蘇徐行聽了卻渾身一怔,笑不出來。
阿冬說……你們?
蘇徐行刷地抬頭去看他,可被淚水模糊的雙眼怎么也看不清阿冬的表情,唯有耳旁一句低喃:“少爺,下輩子阿冬一定要護住你——”
像有一記重拳錘在心口,蘇徐行只覺得心頭發酸、發脹,還有些疼。
原來,阿冬什么都知道。
只是不等蘇徐行繼續深想,腳下的地面忽然微微顫動起來,他心瞬間又沉了下去。在這杳無人煙的籩西邊境,能發出如此大動靜的除了那些追兵,又能有誰?
身上越發冷了,不是冷風吹來的涼意,而是自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寒冷。
蘇徐行突然停下腳步,在阿冬疑惑的目光中,他猛地抓住對方的肩膀,厲聲叮囑:“阿冬!向前走!不要回頭!”
說完,他毅然決然地轉身向來時的方向走。
阿冬連忙跟了上去,卻被蘇徐行喝止:“阿冬!你若跟來,我死不瞑目!下輩子也別想我做你兄弟!”
拋下這一句,未免阿冬接著跟上來,蘇徐行咬牙開始跑了起來。
阿冬怔怔地望著蘇徐行離去的背影,瞬間淚流滿面:“少爺——”
可少爺,若阿冬拋下你茍活,下輩子也無顏與你做兄弟!
堅定了決心,阿冬還是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他不能再讓少爺一個人孤單上路了!
前頭,蘇徐行艱難地跑著,越跑越覺得冷,越跑越止不住渾身的顫抖。
此時已是卯時,黑幕漸漸暗淡下去,視野越發清楚了。望著前方地平線上逐漸明晰的一群黑點,蘇徐行諷刺地彎了彎唇角,來得倒是挺快,也不知道他們看見自己沒有。
站在原地喘了幾口氣,眼見追兵從黑點變成了人影,蘇徐行料想對方應該發現自己了,忙又提氣往東北方向跑去。
他得盡量跑遠點!越遠阿冬就越安全!
抱著這樣的想法,蘇徐行只覺沉重的雙腿還能勉強邁得動。
不知過了多久,馬蹄聲越發靠近了。
蘇徐行死死咬著牙,只是身上越來越冷,步伐也越來越慢。終于,他實在支撐不住,一個踉蹌倒了下去。
撲倒在地的那一刻,蘇徐行頭抵著地面,只覺得腦中天旋地轉,意識也逐漸渙散。
“吁——”馬蹄聲停在附近,可蘇徐行連動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視線中,一雙黑靴逐漸靠近,直到他面前才停了下來,上空傳來一聲冷哼,隨即是刀劍出鞘的聲音。
蘇徐行認命地閉上眼。
只是料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反而聽到一聲悶哼,有什么東西倒在眼前,隨即是紛亂的叫喊和刀劍碰撞之聲。
蘇徐行掙扎著睜開眼,只見一道黑影襲來,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他被一件衣袍蓋住了。
蘇徐行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只聽得出來一旁陷入了打斗,利刃鏗鏘,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刀劍無眼,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砍到他了。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打斗聲結束,一股濃烈的血腥氣飄來,接著,是靴子踏上砂石的響聲。
蘇徐行屏住呼吸,并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人,正當他想干脆裝死算了之時,只聽不遠處傳來阿冬的嗓音:“少爺!”
蘇徐行一凝,掙扎著伸手拽下蒙住自己的衣袍。
此時晨光熹微,蘇徐行瞇眼看去,只見一張異常熟悉的臉正逆光看著他。
趙峋半蹲在蘇徐行身前,見他看向自己,唇角微勾,笑容莫名有些瘆人。
他說:“皇后,孤來接你了。”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
見是趙峋, 蘇徐行的心瞬間安定下來。
只是——
“皇后?”他喃喃一句,不明白趙峋為何這么說,更想不通對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然而不待他多想, 緊繃的精神放松下來之后, 巨大的疲憊洶涌而至,蘇徐行連抬下眼皮都變得困難。
痛——全身都痛,累——他只想閉上眼立刻睡過去。
在蘇徐行即將陷入昏睡之時,趙峋忽然俯身, 動作輕柔地將他打橫抱起。
手中的分量很輕, 不似尋常成年男子那般沉重, 趙峋一頓,雙臂不由得緊了緊好讓懷中人更加貼近自己胸膛。
候在一旁的近衛們見自家一向生人勿近的主子不僅用外袍裹住了那渾身血污的青年, 甚至還小心翼翼地將人抱了起來,一個個驚得瞠目結舌。
這青年什么來頭?能讓主子親身前來相救就算了, 居然還能得到如此珍重地對待?
趙峋抱著人慢慢踱向自己的坐騎, 路過一眾近衛時見他們的眼神不斷瞥向懷中之人,聲音冷得掉渣:“眼睛若不想要便挖了去。”
近衛:“……”
“屬下不敢!”一個個瞬間將頭耷拉得鵪鶉似的。身為近衛, 他們自然知道自家主子并不是傳聞中那樣嗜殺冷血, 不過是為人寡言、冷淡了一些,所以在趙峋面前他們也并非像外界揣測得那樣提著一顆腦袋做事,只要他們能按照吩咐順利完成任務, 主子其實很好說話, 休沐、賞銀都是最上乘的……但像今日這樣只因一個眼神而動怒, 倒真是第一次。
眾人霎時間對蘇徐行充滿了忌憚, 看來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青年。
趙峋抱著蘇徐行上馬, 阿冬則由近衛帶著,一眾人在天大亮之前快馬加鞭地回了峋朝駐軍之地。
與大瓊籩西相鄰的是峋朝的堅安城, 城外駐扎著大峋的三萬堅安軍。
天方大亮,堅安軍已經整齊劃一地開始操練,利刃劃破長空帶來颯颯風聲。趙峋一行人駕馬歸來,守營的士兵連忙將大門打開,期間目不斜視,不敢多看趙峋一眼,操練的士兵同樣如此,仿佛沒看到門口的動靜似的。
到了主帥休息的營帳之前,趙峋率先下馬,丟下一句“叫墨云來!”便抱著蘇徐行大踏步入帳。
墨云的動作很快,他原以為是趙峋受傷了,沒想到自家主子不僅沒事,還帶了一個人回來。等他看清床上之人的臉,下意識驚呼:“蘇公子?!”
趙峋瞇起眼:“你認識?”
墨云嘴巴蠕動了幾下,不敢說認識還是不認識。
見狀趙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看來這蕭承琰與自己在大瓊時果真有過一段情,就連墨云都認識對方。不過無妨,不論有情還是無情,真情還是假意,蕭承琰這個人他都要定了!
沒再為難墨云,趙峋掀開蓋在蘇徐行身上的外袍,冷聲道:“治好他。”
墨云得了命令,忙擦擦頭上冷汗走到床前給蘇徐行診脈,又將他身上傷口仔細查看了一番,等看到蘇徐行的后背之時,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趙峋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等看到蘇徐行血肉模糊的后背時,眼神頓時變得異常危險。
誰干的?!
正在此時,營帳外傳來近衛的聲音:“稟告主上,名叫阿冬的人求見!”
趙峋點頭:“讓他進來。”
正好他也有事情問他。
阿冬有些緊張地踏入了營帳之內,帶他來的人已經將他的胳膊接上了,因為耽誤了些時候,現下胳膊還有些疼,身上也疼得厲害,但他更擔心少爺,所以謝絕了對方幫他請醫師的提議,堅持要先來看少爺。本以為恩公會拒絕他的,沒想到真讓他進來了。
阿冬十分怵趙峋,這么多年了看到對方還是會膽顫,他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在不遠處站定,等著恩公問話。不過因為擔心蘇徐行,眼神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床上瞄去,等觸及蘇徐行血肉模糊的后背之時,整個人如遭電擊。
“少爺!”阿冬驚呼一聲,也顧不上害怕了,就要往床邊撲過去。
墨云見狀下意識抽刀要護衛趙峋,卻被對方一個眼神止住。
阿冬順利地來到床前,一眼便淚如雨下,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床前,想要觸碰蘇徐行卻又不敢。
營帳內一時只有阿冬嗚嗚的哭泣之聲。
趙峋瞥了他一眼,語氣沒有絲毫溫度:“你若還想他活命,就讓開。”
阿冬愣了一瞬,明白恩公這是要給少爺治病,忙一瘸一拐地走到一邊待著,不敢礙事。
墨云這才開始著手處理蘇徐行的傷口。
趙峋抱臂站在一旁,臉色凝重,卻還是對外吩咐:“再來個醫師。”
不一會兒一個白胡子老頭走了進來,趙峋朝阿冬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言簡意賅:“他。”
白胡子老頭行完禮立刻向阿冬走了過去,給他把脈、幫他看胳膊看腿,查看了半天后沖趙峋作揖,回道:“稟告君上,這位……并無大礙,多修養些時日,喝幾帖藥即可。”
趙峋一直盯著床上的蘇徐行,聞言點點頭,白胡子老頭這才出去準備給阿冬煎藥。
阿冬正猶豫要不要謝謝恩公,就聽趙峋清冷的嗓音響起:“他怎么傷的?”
一說起傷害蘇徐行的人,阿冬氣得雙眼都要噴火:“就是那個蕭承謙!虧他還是我們少爺一母同胞的哥哥!我呸!”
蘇徐行什么時候都沒有瞞過阿冬,阿冬自然知道蕭承謙也是楚湘的孩子。正因為如此,阿冬才更生氣,夫人那么善良的人,在雪地里撿了他,他的少爺也都是好人!可為什么這個蕭承謙這么壞!一點也不像夫人,跟少爺也不像親兄弟!要阿冬說,蕭承謙跟蕭承熠才該是嫡親兄弟,都壞得很!
聽到蕭承謙的名字,趙峋瞬間了然。
自古權力傾軋向來殘酷,管你親兄弟還是親父子,為了至尊之位父子可反目、兄弟可成仇,畢竟大位只有一個,誰都想當最后的贏家,為此機關算計、不擇手段,沒什么難理解的。成王敗寇,輸家,注定不得善終。
趙峋就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雖然他未曾弒父殺兄,但父皇郁郁而終,手足皆被他囚禁于各自府中,失了權力與自由,對于高高在上的王族來說也無異于沒了性命。
想著,他目光轉向床上的蘇徐行,想起對方說崖底那幾日是他最自由的時刻之時,眼神明亮、表情生動的模樣,趙峋的眼神不由得軟了下去。
心軟的人,不適合爭斗。
可他心硬,可以幫他爭。
趙峋放下雙手,定定地看了蘇徐行一瞬,隨即囑咐墨云:“好生照顧他。”
說完,轉身出了營帳,走向堅安軍操練之地。
練兵的副將見到他連忙迎了上來:“君上。”
趙峋面若寒霜:“點一百精兵,今夜隨孤夜襲籩西軍營!”
夜襲?還親自去?副將想勸“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觸及趙峋冷厲的眼神,還是將到嘴的話咽了下去。罷了,他們這位君主可不是什么善茬,能那么快攻下燕國,君主立的才是頭功。
想完,副將點點頭,認命地去點兵了。
當夜,月黑風高,趙峋領著一百精兵摸黑奇襲了籩西軍大營,放火燒了對方不少營帳與糧草。
后消息傳回瓊都,瓊帝震怒,連發數道圣旨訓斥監軍蕭承謙與籩西主帥,不僅如此,更是在得知蘇徐行不知所蹤后一口老血噴出直接暈在了床上。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蘇徐行在昏睡了一天之后,終于在夜半時分醒了。他一動作,守在床邊的阿冬立刻就察覺到了。
“少爺!”阿冬眼含熱淚,雙手牢牢地握著蘇徐行的手。
蘇徐行身上傷口都上了藥,又睡了這么長時間,整個人都恢復不少,只是因為失血過多,唇色有些發白。看到阿冬好好地坐在自己旁邊,他露出一個笑容:“阿冬,咱們都活下來了。”
阿冬用力地點點頭:“多虧了恩公!”
說到趙峋,蘇徐行還記得自己昏睡前對方說的那句話,皇后?他什么時候成了趙峋的皇后?而且,趙峋怎么知道他在那的?
正想著,墨云掀開簾子走了進來。見蘇徐行醒了,他笑道:“蘇公子,你醒了。”
蘇徐行對墨云不怎么熟悉,見到他也只是客氣一笑。
墨云點點頭,幫蘇徐行換了藥,叮囑了他幾句注意事項,留下湯藥便離開了。
等墨云走了,阿冬這才道:“恩公好像一晚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做什么。”
說著,阿冬就要端起碗藥,卻被蘇徐行制止:“你胳膊還沒好全,就不要照顧我了。”
蘇徐行胳膊撐著床要坐起來,阿冬連忙過去扶他。蘇徐行借著阿冬的力坐起身子,只是手腕用力時不小心扯到背后傷口,他嘶了一聲,整個人瞬間脫力,一下子就往旁邊栽去,阿冬怕他摔倒,連忙抱緊了蘇徐行的肩膀,兩個人頓時貼在一起。
“你們在做什么?”冰冷的質問聲自營帳門口響起,兩人齊齊轉頭看去,就見一身血氣的趙峋正站在門口,俊美的臉上滿是戾氣。
阿冬對趙峋的害怕已經刻進了骨子里,下意識舉起雙手,搖頭道:“什么也沒做。”
趙峋神情莫測,冷冷吐出兩個字:“出去。”
阿冬轉頭看向蘇徐行,后者對他笑笑,安撫道:“我沒事的,你去好好休息。”
“我后面還指望著你照顧我呢。”
聽到這話,阿冬重重地點頭,乖乖溜過趙峋身旁,出去了。
蘇徐行手撐著床,與門口的趙峋四目相對。
“你……”
“你……”
兩人同時張口,蘇徐行噗嗤一笑:“你先說吧。”
趙峋上前幾步,抿著唇問:“為何不指望我?”
蘇徐行:?
“為何指望他照顧你,而不是指望我?”趙峋神色認真,顯然是真的想知道這個答案。
蘇徐行沒料到他會這么問,有些驚訝:“一直以來我都是和阿冬相依為命的啊。”
他答得理所當然,趙峋聽了卻越發覺得煩躁:“你是皇子,豈會和他相依為命?”
蘇徐行聞言一愣,他差點忘了趙峋失去了記憶,所以在他心中,自己就是大瓊朝為國祈福有功的襄王,而不是在桃源鎮上茍且偷生的蘇家少爺。
沒有共同的回憶,趙峋心中的他也不一樣了。
意識到這點,蘇徐行忽然有些難過,不想再說話。
趙峋見他不開口,以為他想起了被兄弟暗害的事情而難過,于是張口道:“你不必難過,孤已經幫你報仇了。”
蘇徐行抬起頭:“什么?”
“蕭承謙,孤領兵夜襲籩西大營,趁機放火燒了蕭承謙的營帳,他差點被燒成禿子。”趙峋直直地盯著蘇徐行,在蘇徐行的角度看,他眼眸亮亮的,像是在求表揚一般。
蘇徐行試探著回答:“做得好?”
趙峋嘴角輕輕翹了翹,又道:“還不夠,沒能要了他的命。”
蘇徐行:……
“你放心,蕭承謙必死無疑。”趙峋許下承諾。
蘇徐行倒不至于圣母到說不必,只是——
“為什么?”蘇徐行斂下眼眸。明明趙峋已經丟失了記憶,為何還要如此幫他?
趙峋聞言哼笑了聲,走到床邊坐下:“孤既然屬意你做君后,一國之母豈容他人欺辱?”
說著,趙峋端起一旁的藥碗摸了摸:“還沒涼,我喂你喝。”
蘇徐行發現了,趙峋面對他時只有需要表明他峋朝皇帝的身份才會說“孤”,不然都是說“我”
“你讓一個男人做皇后,你的臣民會答應?”蘇徐行覺得趙峋應該不是一個想當然的人。
哪知趙峋只是將湯勺喂過來:“啊~”
蘇徐行下意識張嘴,然后吐了。
“好苦——”他皺起眉頭。
趙峋道:“你喝,我便告訴你。”
蘇徐行只能接著喝。
趙峋這才答:“自然,只有孤不想做的事情,沒有孤不能做的事情。”
這話說得囂張,但很符合趙峋的性格。相反,能這樣細心地喂人喝藥才不符合趙峋的形象。
蘇徐行:“那你為什么屬意我做皇后?你怎么知道我被人追殺?”
趙峋喂過來一勺,又一勺:“這是兩個問題。”
“你離開崖底之后,我便派了墨霄跟隨,暗中保護你。”
“為什么?”
“你途中都能中腥草毒,可見賊人就在你的隊伍里。你在營地門口發生的事情墨霄盡數回稟,我便帶了人去救你……”說到這,趙峋頓了下,“差一點……”
差一點,那刀就要落在蘇徐行頭上了。
“那為什么屬意我當皇后?”蘇徐行追問,目光直直地看著趙峋。
趙峋將最后一勺藥喂進蘇徐行口中,然后俯身親了上去。
猶如蜻蜓點水一般,淺嘗即止。
“真乖,這是獎勵。”
蘇徐行瞪大了眼看他。如果之前他覺得趙峋是對自己有欲望,最多再有點縱容,此時此刻,他覺得趙峋是對自己心動了。
趙峋放下碗,撐著手看他,笑容艷麗,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你想得沒錯。”
蘇徐行一怔,隨即伸出雙手撲向趙峋,后者的游刃有余瞬間被打破,手忙腳亂地扶住他孱弱的身子:“別亂動!”
蘇徐行雙手抱著趙峋的脖子,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點尾音,像是撒嬌一樣:“我幫你想起來好不好?”
趙峋:“什么?”
“記憶。”蘇徐行低喃,緩緩吻上趙峋的唇,“這里,你親過。”
他又拉過趙峋的一只手放入衣襟之內,聲音帶著蠱惑:“這里,你也親過。”
“還有這里、這里……”
趙峋:“……”
感受著手下的滑膩,趙峋覺得自己能忍下去就是王八。
可偏偏此刻蘇徐行身子異常虛弱,若是與他歡好無異于要他性命。
這王八,趙峋只能當定了!
他輕輕掙開蘇徐行的雙手,將八爪魚一樣纏著自己的人按回了床榻之上,隨即自己合衣躺在一旁。
“睡覺!”趙峋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一旁的蘇徐行,開始念起清心咒。
蘇徐行看著他俊美的側臉,悄悄在被子下握住了趙峋的手。
趙峋渾身一僵,隨即也握緊了蘇徐行的手。
阿娘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不是就是這樣?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
蘇徐行就這樣在堅安軍大營里待了一段時日, 身上傷勢基本好全了。
對于他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堅安軍一點反應也無,即便從他身旁路過也好像沒看見一般, 蘇徐行不由得在心中暗嘆, 趙峋馭下果然厲害,若不是蕭承謙后期開了掛一般,原著中笑到最后的贏家一定是趙峋。
只是想到這些,他心中也涌上了一層擔憂, 趙峋失去了記憶, 并不知道他才是南疆之主, 加之他又有大瓊的皇室血脈,若他將南疆與大瓊一統, 對趙峋來說自然是逐鹿天下的勁敵,到那時, 兩人還能這般相處嗎?
趙峋當年究竟為何失憶, 何時失憶,五年間為何從未聯系過自己……種種疑惑一直盤踞在蘇徐行心頭, 未曾得到解答, 而如今身在大峋,也是時候解開這些謎題了。
正好最近趙峋很忙,時常不在大營, 蘇徐行自由活動的時間變多了, 他向墨云問到了墨霄的營帳所在, 孤身一人找了過去。
剛站到營帳門口, 蘇徐行還未開口, 里面就傳來墨霄的嗓音:“公子進來吧。”
蘇徐行愣了一下,隨即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墨霄的營帳內很簡潔, 沒什么多余的東西,他坐在桌案之后,見蘇徐行進來了便起身向他行禮:“許久未見,公子別來無恙。”
蘇徐行與墨霄相處的時間不短,也算熟稔,于是開門見山地說道:“好久不見,墨霄。”
“我想知道,五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
似乎料到了蘇徐行會這樣問,墨霄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等蘇徐行坐下后,他這才緩緩開口:“說來話長,那日我依照公子之言成功救出了主上……”
說著,墨霄將面前的茶盞推到蘇徐行面前,然后娓娓道來。
墨霄成功救出趙峋并與墨云他們匯合之后便一路向南,按照蘇徐行的計劃繞過南疆、燕國回毅國,誰知半路趙峋竟然毒發,命懸一線。
“主上在大瓊天牢之中受盡折辱,身上滿是鞭痕,還有烙鐵生生燙下的皮肉……”回憶起這些,墨霄咬牙切齒,滿眼怨毒,“主上從未受過如此酷刑!甚至,連腳上指甲都被剝去不少!”
蘇徐行聽到這里,臉上霎時間一片慘白。他知道趙峋在牢中一定不好過,可真切地聽到墨霄的描述時他還是忍不住心驚,趙峋當時……一定很疼。
墨霄還在繼續:“回程之時,主上突然毒發,便是墨云這樣好的醫術也瞧不出來是什么毒,只能用峋地的圣藥吊著一口氣。”
聞言蘇徐行皺眉,趙峋原來的毒不是解了嗎?難道又中了別的毒?瓊帝給他下毒了?
“那一路,我們不敢合眼,更不敢問醫,只能一路向南疆疾馳。期間主上也越來越虛弱,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初入南疆那日,我們遇到了穆憂。”
“穆憂?”聽到這個許久未曾聽見的名字,蘇徐行有些沒反應過來。
南疆燈水節之后便沒有再見過穆憂,也不知他如今怎樣了。
墨霄點頭,接道:“正是。他識得主上所中之毒,正是鶴城秘藥,而他,有解藥。”
“也是主上福大命大,穆憂幫他解了毒,又在南疆修養了些時日,主上身子好了許多,我們便離開南疆了。”
后面的事情不用墨霄說蘇徐行也知道,趙峋醒來忘了在大瓊發生的所有事,但趙峋還是那個趙峋,布局多年自然不會被一段丟失的記憶困住,依舊殺伐果決,五年時間,拿下毅國王位,吞并燕國,成為大峋之主。
蘇徐行遲疑地問道:“那你們有與他提過……”我?
墨霄搖頭:“不曾。”
“主上志在天下,大瓊的一切對他來說無關緊要。”墨霄的神情有些冷,不似從前在大瓊時對蘇徐行親近,“昔日天牢之辱,待大峋鐵騎踏破瓊都便可得報。”
蘇徐行聽到這忽然瞇起雙眼:“你知我是大瓊襄王,你與我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墨霄:“蕭承謙給你打上了通敵叛國之罪名,大瓊你是回不去了,若你就此不問世事,只當大峋的君后……”
蘇徐行打斷:“若我不呢?”
他還有母親的仇沒報完,外祖的污名沒洗清,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當什么皇后?還有跟著他的那些人,許琢、許知遠就是相信他會拿下皇位才不顧一切地支持他,若他不能登頂,等著他們的就是死路一條。還有南疆,楚淇幫他拿下十二城作為他的資本,他豈能辜負他的信任?
似乎是料到了蘇徐行的回答,墨霄微微一笑:“從前不知你與主上是這種關系,現下已經來不及了……你可知為了給你出氣,主上夜襲籩西大營受了多重的傷?又有多少精兵有去無回?”
不等蘇徐行回答,墨霄接著道:“你不能再待在主上身邊!”
說這句話時,他神情冷漠,不容拒絕,帶著迫人的氣勢,蘇徐行覺得這或許才是真正的墨霄。
“你要殺我?”蘇徐行毫不退縮地回望著墨霄。
墨霄搖頭:“現在不能。”
主上現在對蘇琰正在興頭上,若是在堅安軍大營讓人出了事,只怕主上要發瘋,到時候出了事誰都兜不住。若是他早知道蘇琰甚至能影響主上行軍作戰,他當初還不如不回稟,讓蕭承謙將人殺了就是。
蘇徐行聞言心一沉,現在不能,所以墨霄真的對他動了殺心。
“我要送你離開。”墨霄冷聲回道,“路上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蘇徐行面無表情:“你就不怕放虎歸山?”
墨霄搖頭:“你斗不過主上。”
蘇徐行:“……”
“好了。”墨霄抬手,做了一個“請離”的姿勢,“你該走了,趁主上回來之前趕緊離開。”
蘇徐行站起身子,他看著仿佛陌生人一般的墨霄,想到對方對自己起的殺心,什么都沒說,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權利真是好東西,若是擁有了,是不是就再也不用被人隨意喊打喊殺了呢?
墨霄給準備的馬車還算寬敞,里面東西一應俱全,蘇徐行帶著阿冬離開的時候覺得有點熟悉,思考片刻就明白了墨霄為何這次會放過他。
當年他冒大不韙幫墨霄救走了趙峋,這是墨霄在還他人情,人情一了,日后相見便不會手下留情。
而在蘇徐行離開之后,墨霄趕忙抽出信紙書寫一封,在咳血之前讓信鴿送了出去。他答應的事情做到了,希望對方言而有信,給他解藥。
……
蘇徐行的馬車離開堅安軍大營不久,一隊人馬便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趙峋一下馬,劍都未取便沖入營帳,可迎接他的不是蘇徐行的笑臉,而是一片死寂。
人呢?
他心一沉,出了營帳隨便抓了個士兵問道:“人呢?”
士兵一抖,將頭搖成了撥浪鼓:“屬下不知!”
明白問不出來,趙峋松開手直接去找墨云,得到的結果是蘇徐行早上去找了墨霄,他轉頭就去找墨霄。
只是剛入墨霄營帳,就發現人一臉血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趙峋連忙讓人喚了墨云過來。
一陣兵荒馬亂,墨霄這才悠悠轉醒。
蘇徐行不見了,墨霄又出了事,趙峋臉冷得嚇人,整個人都處在暴戾的邊緣,只要輕輕一點,即刻就炸。
“怎么回事?”趙峋大刀闊斧地坐在一旁,眼神銳利,氣勢迫人。
墨霄垂下頭:“是蕭承琰,他威脅我,要走了一輛馬車,然后逃走了。”
“逃”這個字刺痛了趙峋的神經,他瞇起眼,咬牙切齒道:“逃走?”
墨霄小心翼翼地回道:“其實蕭承琰還是南疆之主,大瓊容不下他,他回南疆去了。”
“你說什么?!”趙峋聞言一怔,猛地抽出長劍抵住墨霄的勁邊,“他是誰?!”
“南疆……”墨霄抬起頭,目光灼灼,“是蕭承琰的!”
“大瓊的滇南三省也都盡在他掌握!南疆十二城是他手下的人統一的!主上!蕭承琰根本就不是什么被父皇厭棄、被兄弟殘害的小可憐,他是南疆之主!也是瓊帝血脈,是能一統南疆與大瓊的君王!是您一統天下的勁敵!”墨霄大聲喊著,豁出去了,“您被他騙了!”
“噗——”
話音一落,墨霄胸前陡然接了趙峋一掌,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立刻昏死過去。
墨云在一旁還未回神,不敢相信那位蘇公子竟然如此厲害。
趙峋整個人都處在失控的邊緣,戾氣叢生,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那張素來俊美的臉此刻猶如索命的修羅,表情十分可怖。
他雙目赤紅,滿腦子只有那句“逃走了”。
為何要逃?不是與他有情嗎?明明是南疆之主,為何騙他只能與侍從相依為命?讓他心疼、讓他憐惜……
蕭承琰!你與孤的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
趙峋體內的暴虐因子正在瘋狂滋長,他徑直走向坐騎,提劍上馬,沖著東北方向而去。
當夜,北域靠近大峋的赤鷹部落遭人襲擊,死傷無數。后赤鷹部落一統北域,歸順大峋。
這些都是后話,蘇徐行自然不知道,他與阿冬一路小心翼翼,終于在幾日之后到達了南疆。
此時繁華安定的南疆與從前大不相同,除了服飾不同,走在街上與在大瓊似乎別無二致。
入城時蘇徐行拿的是信物,進城后徑直被人領去了城主府。
再見楚淇與雷無聲,沒想到竟然隔了五年之久。
看見蘇徐行的一剎那,楚淇失神喊道:“阿朝!”
阿朝?蘇徐行皺眉,他發現楚淇好像一直把他當成別人,這個阿朝……是誰?
想起曾經楚淇說過他不是像他娘親,蘇徐行覺得自己似乎一直遺漏了什么。
第130章 一百三十
“阿朝是誰?”蘇徐行徑自問出心中困惑。
楚淇似乎沒想到蘇徐行不知道阿朝是誰, 苦笑一聲:“沒想到你作為他唯一留存世上的血脈親人,竟然不認識他。”
蘇徐行想起對方曾經說過的自己像誰的話,反問道:“他是我娘親兄弟?”
楚淇點頭, 卻沒有立刻回答, 而是看了雷無聲一眼。雷無聲與五年前相比沉穩許多,與楚淇配合著治理南疆,二人默契十足,因此楚淇一個眼神他便明白自己該退出去了, 給蘇徐行行了一禮, 雷無聲默默走出了書房。
屋內一時安靜下來, 楚淇示意蘇徐行坐下,這才接著說道:“阿朝是你娘親的大哥, 名為楚湛。”
說起楚湛,楚淇目光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 他沒有看蘇徐行, 彷佛陷入了自己的回憶當中。
“楚家幾個兄妹,只有你大舅舅與你娘親像你外祖母, 你大舅舅清風朗月、你娘親姿容絕佳……當年上瓊的人都說他們二人是不是抱錯了, 一點也不像武將后人……”楚淇絮絮叨叨地說著,“阿朝雖然一身書卷氣,卻從小立志接下楚家軍, 保護家國。他是真正的少年英才, 一手銀槍舞得出神入化, 在瓊北多次立下大功。人人都說有他在, 楚家軍后繼有人, 可誰知……”
說到這,楚淇目光突然變得狠辣, 他死死按著桌角,力道大到快將那桌角掰下來。
“阿朝在追擊北域逃兵的時中了埋伏,被北域軍亂箭射死,尸骨無存!”楚淇雙目赤紅,因為強烈的怒火,他整個人微微有些顫抖,“那樣驕傲的人!竟然死得這樣憋屈!連尸骨都未曾帶回來!這一切都是蕭祁鈺的錯!”
“那個畜生!都是他指使成嘯暗害阿朝,否則以阿朝的能耐怎會被輕易引入圈套?”楚淇說到“成嘯”時表情猙獰,恨不得飲其血、食其肉。
蘇徐行看著他這有些瘋魔的樣子,不由得心驚,這些往事他從未聽娘親提起過,楚家滿門抄斬,姻親被殺得殺、貶得貶,連一個舊人都找不到,而上瓊的其他人也是對楚家相關的事諱莫如深,再加上過了這么多年,蘇徐行就算有心打聽,也探查不到什么消息,所以很多往事他根本不清楚。
比如他不知道還有楚湛這個人,更不知道對方竟然死得這樣凄慘。
“大舅——”蘇徐行忽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成婚了?”
楚淇聽他這么說,渾身一怔,隨即笑得有些苦澀:“是,在楚家出事前一年阿朝成了親……”
說著,他抬起頭看向蘇徐行,眼神帶著些懷念,“阿朝身死之時,嫂夫人即將臨盆。噩耗傳來,嫂子動了胎氣,拼命產下阿朝的孩子,只可惜……嫂子存了死志,生下孩子便撒手人寰了。”
“若阿朝的孩子還在,應該也與你差不多大了。”
“只可惜——”
只可惜——蘇徐行冷冷地勾了勾唇角,大舅母拼命生下的孩子,卻還是被蕭祁鈺送上了斷頭臺。想到原著中一筆帶過的楚氏滅頂之禍,他心中充盈著恨意,楚家唯一的男丁還尚在襁褓,也依然沒躲過死亡的厄運,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帝王的疑心與害怕。
疑心軍功累累的將門世家是否對他忠心耿耿,害怕功高蓋主的將軍會比他這個帝王更受百姓愛戴。
蘇徐行突然攥緊了手掌:“舅舅——”
這是蘇徐行第一次主動喊楚淇“舅舅”,對方愣了一下,驚喜頃刻間便爬滿他的眉梢。
“舅舅。”蘇徐行似是下定了決心,他看向楚淇,面容冷厲,沒有從前半分的猶豫,“如今南疆一統,是時候讓蕭祁鈺血債血償了!”
楚淇也跟著彎起唇角,只是看向大瓊方向的眼神帶著蝕骨的恨。
蕭祁鈺!他等這一天太久太久了。
……
天盛二十六年冬,大瓊皇帝的生辰即將到來,久病臥床的瓊帝決定此次壽誕大辦特辦,不僅斥巨資重修了宴客大殿并改名“福安殿”,還廣邀周圍諸國前來參加宴會。
從前只有諸國上趕著給瓊帝賀壽,可現在完全不一樣了,燕國已湮滅在歷史長河之中,南疆一統、峋朝勢大,北域更是對大瓊虎視眈眈、恨之入骨,大瓊再也不會重現太祖時“萬邦來朝”的盛景了。
這一切,瓊帝自然知道,只是他不愿意從盛世的美夢中醒過來,還固執地認為自己才是那個“真龍天子”,只要他長壽,天下必將在他手中一統。
可瓊帝看不清,蕭承乾卻看得分明,最近父皇越發老糊涂了,竟然還要求南疆和大峋過來賀壽,就不怕引狼入室嗎?還以為瓊朝是從前那個大瓊?峋朝如今如日中天,峋皇在大瓊有過質子之辱,不派人來暗殺父皇就不錯了還來給他賀壽?蕭承乾嗤笑,越發覺得沒意思透了,從前為了父皇的寵愛、信任,他與蕭承熠明爭暗斗了那么多年,可隨著沈氏、成氏相繼落寞,蕭承乾才猛然發覺一直以來他們都不過是父皇的棋子,是他制衡朝堂、籠絡權力的墊腳石,父子?天家無父子,他永遠都是父皇的臣民,只有俯首才能保命,否則他不是像蕭承熠一樣一生被囚,就是如蕭承琰一般被趕去籩西不知所蹤,至于蕭承謙……也不過是個被利用了還不自知的蠢貨。
蕭承乾在瓊帝身邊待得越久,就越發覺得膽寒,他的父皇……已經不是在他兒時會摸著他的頭夸他的父親了,他是守著權力的惡龍,誰敢染指分毫,他便讓誰死無葬身之地。從前對蕭承乾來說萬分有吸引力的大位,如今更像是催命符,他既怕被父皇忌憚從而小命不保,也怕自己終有一日會變成如父皇這般六親不認之人。
他日日提著一顆心做事,只有與母后宮中時才覺得自己還是個有“家”的人。
“回來了?你父皇叫你去做什么?”如今沈氏越發敗落,沈皇后卻不像一開始那般愁苦,見到蕭承乾時總是帶著笑,會給他準備糕點,就像兒時一樣。
蕭承乾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等侍女都退下去了,這才拿起糕點抱怨:“父皇要廣邀諸國都來賀壽,把這差事交給我了。”
沈皇后聽了一頓,隨后還是笑:“說明你父皇信任你。”
她語氣溫和,笑容溫柔,但蕭承乾卻將糕點往碟子里一扔,笑不出來:“母后,我已經不是稚童了,你不用再如此演戲。”
他看向沈皇后,神色認真:“沈家怎么倒的,你我都清楚。以前看不清是心存幻想,可這幾年歷練,我身心俱疲,就怕行差踏錯一步成了階下囚。”
說著,蕭承乾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滄桑,一點也不像養尊處優的皇子,“母后,我不想爭了,如六叔一般當個富貴閑人也挺好,不用如此殫精竭慮。”
又道:“只是……若是其他皇弟或許還好,若是蕭承謙,我與他也相爭不少年,只怕到時候他容不下我……”
“還有一人。”沈皇后突然打斷他的話。
蕭承乾不解:“什么?”
沈皇后接著道:“還有一個人,那個人若是贏了,我兒便可以高枕無憂地當個富貴王爺了。”
“誰?”
“蕭承琰。”
……
眾人都以為此次瓊帝壽誕,其他各國即便應邀前來,也定是隨便派個使臣應付一下,能有個王公貴族前來就不錯了,沒想到在宴見各國使臣那天會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
福安殿金碧輝煌,桌椅擺件比之大瓊強盛時更為奢靡華貴,可見瓊帝此次壽誕是下了血本了。
殿內王公貴族、高官家眷坐了幾排,推杯換盞、好不熱鬧。瓊帝高坐上首,底下人皆比他矮了一頭,久違的高高在上之感讓他通體舒暢,忍不住多飲了一杯,隨即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新升的貴妃忙不迭地給他喂水、拍背,而不是沈皇后在旁冷眼旁觀,無動于衷。
正在這時,殿外小太監高聲喊道:“峋朝使臣到——”
峋朝,聽到這個新晉王朝的名字,在場眾人的音量都不自覺地小了下去,然后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大殿入口處。
一身紅衣的俊美男子闊步而來,他姿容過盛,在紅衣的映襯之下更顯得美艷逼人,只是他神情太冷,一身肅殺之氣,生生將妖冶變成了冷艷,叫人不敢直視。
有那新升的官員沒見到來人,不由得竊竊私語:“這是誰呀?怎得生得這般……”
“美貌”二字還沒說出口,就被人打斷:“閉嘴吧你!那是從前的毅國二王子,如今的峋朝皇帝!”
“!”
大位之上的瓊帝見狀也不禁坐直了身軀,眼睛直直地看著趙峋,與年輕力壯、郎艷獨絕的趙峋相比,瓊帝這個皇帝已是垂垂老矣,不復從前的光彩。同是一國帝王,趙峋正是當打之年,而他已經有些力不從心,殘酷的現實讓瓊帝心中充滿了不甘、嫉妒……以及各種各樣復雜的情緒,以至于他看著趙峋的眼神十分怪異。
趙峋竟然敢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大瓊,就不怕他對他不利?
趙峋當然不怕,不僅不怕,他對瓊帝連基本的尊重都沒有,走到近前時他冷冷地瞥了眼瓊帝,然后看向坐在瓊帝身旁案桌之后的貴妃:“還不讓開?”
貴妃:?
瓊帝:?
趙峋負手而立,身后站著手持長劍的近衛,個個渾身煞氣,一看就是沾了不少鮮血的主兒。
他這般囂張,不像是來賀壽的,反倒像來送終。
面對兩人的疑惑,趙峋眼皮微掀:“孤與你同是帝王,且大峋國力更盛,豈有孤屈居你下之禮?”
“與你平起平坐,已是孤最大的退讓。”言下之意你不要不識好歹。
瓊帝聽清楚趙峋的意思之后,氣笑了:“趙峋!你就不怕你回不去峋朝?!”
雖是笑著說的,可瓊帝眼神狠戾,顯然動了殺心。
趙峋卻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似的,諷刺地勾了勾唇角:“孤來之前,已經調了五萬大軍駐守堅安,十日之內若孤不能回去……”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這趙峋果然是來送終的!
瓊帝氣得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卻不能奈趙峋何。大瓊國庫空虛,打不起仗的!最終,瓊帝只能將這口老血咽了下去。
“來人!還不快請峋皇上坐!”瓊帝一個眼神,貴妃灰溜溜地走了,她的桌案被宮人收拾一新,然后按照趙峋的指示擺在瓊帝旁邊,真正地與他平起平坐。
瓊帝臉皮微顫,一口牙都快咬碎了。等趙峋入座之后,他強撐著想找回顏面:“諸位愛卿……”
只是話剛開個頭,門口徑直走進來一個人,小太監這才唱道:“南疆使臣到——”
眾人目光紛紛投向對方,然后就是一片嘩然。
瓊帝死死地盯著走進來的熟悉身影,只見那人身旁的青年高聲唱道:“南疆國主攜使臣恭賀大瓊皇帝壽誕。”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驚呆了。南疆國主?!這怎么跟大瓊的襄王長得一樣嗎?!
只見蘇徐行目光掠過一旁冷淡至極的趙峋,看向瓊帝,微笑:“父皇,好久不見,可以麻煩你在你旁邊再擺一桌嗎?”
瓊帝:?
眾人:?
很好!又來一個送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