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章一百一十一
最近的上瓊城籠罩在一股低氣壓之中, 每日都有官員家中傳來噩耗。帶刀的侍衛抄了一家又一家,往常高高在上的大老爺們一個個跟牲畜似的被拎到了斷頭臺上,菜市口的地面被血水染了一遍又一遍, 哪怕日日沖洗, 也有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兒。
猶如黑云壓城,上瓊城中人心惶惶,上至王公貴族,下到芝麻小官, 一個個都縮著脖子夾緊尾巴做人, 生怕這場由“秋闈舞弊”生出來的風波卷到自己頭上。
反觀平民百姓倒是一如往昔, 只是官員們如今人人自危,不怎么出來應酬同僚了, 飯館、戲樓的生意都淡了不少,城中氛圍也如這漸冷的天氣一般, 涼了下去。
不過也有例外。
深秋到來, “江里釣”的生意紅火得不得了,日日都要排起長龍, 于是店家又開了分店, 還將底料包裝起來出售,讓大家在家中也能吃到“火鍋”這個新鮮玩意兒。只是家到底中不如店里熱鬧,還有沒吃過的特色菜品, 再說江里釣的說書先生總有許多扣人心弦的故事, 今日是武俠傳奇, 明日是修仙成神, 讓人聽得欲罷不能。
蘇徐行將最后一章故事寫好遞給阿冬, 活動了下酸軟的手腕:“書肆辦得如何了?”
阿冬笑:“都照少爺的要求做好了,只等著明日開業呢。”
“還是少爺高招!現在人人去江里釣, 不光為了那口吃的,還爭著搶著要聽故事呢,現在城里都不興聽戲了,只怕咱們這書肆一辦,話本日日都要被搶空!”
蘇徐行也彎起唇角:“這習武、成神的估計大家也聽厭了,來點家長里短調調味兒。”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抵不過功名利祿、加官晉爵,公子哥轉身娶了與青梅家世相當卻更易掌控的手帕交,還賣“青梅”求榮,將青梅家的秘辛交與政敵,害得青梅全家流放,慘死邊疆。
隱晦版本的瓊帝與楚湘,而手帕交正是貴妃成惠!
只可惜時機未到,蘇徐行還不能與瓊帝硬碰硬,只能將故事重點放在了“手帕交”身上,世人總對女子更苛刻,蘇徐行此番也要做一回惡人了。
“今日便讓說書先生說這個故事,時機一到立刻將書上架。”蘇徐行吩咐道。
阿冬點頭稱是,與他家少爺相處這么久他也能瞬間明白對方口中一些未曾聽過的新鮮詞了。
“給雷無聲去一封信,把人手從寶品閣全部調出來出來,再送個‘證人’來。”
阿冬領了差事立刻就去辦了,與從前在桃源鎮相比,他再也不是那個懵懂青澀的稚兒。
只是……
“夫人!”每每見到趙峋,阿冬還是會想起在桃源鎮那晚被利刃擦過耳邊的恐懼,所以在趙峋面前他總是不能放松,戰戰兢兢的。
聽到阿冬的稱呼,趙峋滿意地挑了挑眉:“辦事去?”
沒想到趙峋會回他,阿冬一驚,倉促地點了下頭,然后一溜煙就跑了。
趙峋奇怪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跑什么?
“我有這么嚇人?”趙峋跨進門,就見蘇徐行正在寫寫畫畫,他徑直坐到一旁并沒有上前打擾。
蘇徐行還在寫話本,頭也不抬:“你究竟嚇不嚇人自己不知道?”
頓了下,又道:“事情辦得如何,衛彥送走了?”
趙峋擰眉:“我當你會關心我,安慰我呢。”
聽到這話,蘇徐行才擱下筆,抬起頭,微笑反問:“你需要人安慰?”
趙峋笑了,他大馬金刀地靠在椅背上,通身氣勢迫人,即便頂著一張過分美麗的臉,銳利的目光也叫人不敢逼視。
“本王自然不需要旁人安慰。”趙峋回道,“但……”
“本王需要你的關心。”
“很需要。”
只有在蘇徐行面前他才會露出自己鋒利的獠牙,而不是像在上瓊皇宮一樣扮演乖順的綿羊。
蘇徐行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整個人一愣,剛要張口,就聽趙峋接著道:“還有幾日是狗皇帝生辰,各國都要派使臣前來祝壽。”
各國都要派使臣,那毅國……
蘇徐行心中隱隱有個猜測,不等他問出口,趙峋沖他點頭,神色認真:“我該回去了。”
“我那好父皇正跟虞后斗得你死我活,毅國朝堂目前一片混亂,是我出手的好時機。”
蘇徐行心口一窒,突然悶聲問道:“還能待多久?遲幾日……”
說到這蘇徐行沒有再接著往下問,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多問?朝堂政事不是兒戲,牽一發而動全身,時機轉瞬即逝,若是因兒女私情耽誤了,那趙峋也不是他認識的趙謹謀。
蘇徐行也不會做這個意氣用事之人,因為如果是他,也會選擇相同的路。
想明白后,蘇徐行心中難過稍減,他重新看向趙峋,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你何時動身?”
趙峋一直沉默著,現在看到蘇徐行這副模樣,只覺心中一痛,心疼、愧疚……種種從未有過的情緒瞬間將他填滿。
“壽宴之前……”趙峋回道,“在毅國使臣來之前我必須得回去,否則以毅國目前的狀況,只怕不等大瓊揮師前來,自己就要繳械投降了。”
自從虞后發現他阿娘不過是被王上利用當成靶子的替身,他心中所愛乃是宮中默默無聞一直依附于她的蕭貴人,虞后徹底瘋魔了,不光出手對付蕭貴人,更是存了弒夫的心,所以毅國當下才一片混亂。
不過趙峋樂見其成,就讓他們狗咬狗好了,他才能坐收漁翁之利。
計劃已經安排妥當,只等趙峋脫身,到時以“清君側”之名回國鏟除虞后的殘余勢力。
趙峋從毅國當年大旱開始便已經著手布局,被迫當質子、虞后追殺再到如今算準時機準備回國,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而唯一的例外……
趙峋看著蘇徐行,突然起身走到他旁邊,朝他伸出手:“走吧。”
蘇徐行莫名:“去哪?”
趙峋笑而不語,只拉著他往外走。
馬車上,趙峋特意戴上人皮面具和帷帽,看得蘇徐行越發疑惑。
這家伙在搞什么名堂?
馬車行駛到一家店面停下,趙峋示意蘇徐行下去,隨后自己才跟著下了馬車。
蘇徐行稀里糊涂地抬頭,只見面前一家店鋪,牌匾上刻著熟悉的三個大字:江里釣。
蘇徐行:“……”
到他的店來干嘛?
趙峋不語,神神秘秘地推著他往里走。只見樓下大堂已經坐滿了人,火鍋的熱氣在室內飄揚,帶來一陣陣刺鼻的濃香,饞人得很。
蘇徐行目光一掃,看到樓梯處站著幾個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正跟徐三娘掰扯什么,他不由得皺起眉頭。
而兩人一進門,候在門口的小二已經高聲喊道:“歡迎光臨,貴賓兩位。”
立刻有負責接待的小二迎了上來,滿臉笑意:“不好意思二位,咱們店目前已經滿了,沒有空位。”
趙峋沒說話,拿出一塊刻著“釣”字的木牌遞給小二,輕車熟路地回道:“我有預約。”
嗯,“預約”這個詞好像也是蘇徐行提出來的,趙峋看了旁邊人一眼,心中有絲絲雀躍,他就是這么聰明,總有稀奇古怪的點子,令人驚嘆,又令人……著迷。
小二見了木牌,連忙將兩人往樓上迎:“二位這邊請。”
堵在樓梯處的幾人聽到動靜,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便見小二領著蘇徐行和趙峋前來。
其中一人猛地提高了音量:“方才還說坐滿了,怎得換個人就有位子了?我看你們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徐三娘聞聲看過去,見是蘇徐行,心下稍定,但還是客氣地回話:“客官,那二位是有提前預約的,早早打過招呼這才留了包間給他們……”
徐三娘耐心解釋,可那人根本聽不進去,仍舊胡攪蠻纏:“什么狗屁預約,我看你就是看菜下碟!你這是黑店!”
說完那人還慫恿與他一起的其他人:“你們說是不是?”
“就是就是!”
“什么破店!竟敢瞧不起我們!世子,你說怎么辦?”一眾人齊齊望向站在最中間的少年。
蘇徐行也跟著看過去,只見站在那的不是他到達瓊都當日給他一鞭子的定國公世子——盛栩然又是誰?
不僅如此,他旁邊還站著一個十分眼熟的人。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襄王爺啊……”有些陰陽怪氣的話語響起,目光像毒蛇一般直射蘇徐行的赫然是才被放出來不久的大皇子蕭承熠。
“秋闈舞弊”一事鬧得沸沸揚揚,瓊政院負責查案,將蕭承乾外家沈家一查到底,連他們家貓偷吃了隔壁幾條小魚干都沒放過,大大小小有的沒的全部擺上了瓊帝的桌案。
沈氏是大族,族人許多,旁支更是數不勝數,再加上沈太傅桃李滿天下,總有打著沈家名號謀私利的,就連蕭承乾自己都不是多干凈,這一查,全部給抖落出來,瓊帝震怒,砍了不少人,擼了不少官帽,剛剛才停息下來。
沈氏大受打擊,蕭承乾也不好過,正好這時蕭承熠禁足幾個月被放出來,那叫一個春風得意,儼然將自己當成了儲君人選,巴結他的人呢也排起了隊。
這不,今日他跟著幾個玩伴來這什么江里釣玩玩,哪知竟然碰上了蘇琰這個小賤種。
見蘇琰旁邊還跟著一個人,蕭承熠瞇眼看過去。
這人的身形……怎么如此眼熟?
第112章 章一百一十二
看到蕭承熠的眼神, 不等趙峋有所動作,蘇徐行已經一個側身將人擋在了自己身后。
趙峋見他下意識護著自己,心中再多不快也都消散了。明明是比蘇徐行高出近一個頭的高大身軀, 竟也微微屈膝將自己藏在蘇徐行背后, 沒有一絲不悅,相反,靠著蘇徐行的背趙峋只覺得有一朵花扎根在他心間的花兒開了,美得讓人頭暈目眩。
蕭承熠自然注意到蘇徐行的舉動, 想到對方在臨江府被逼娶了一個男妻, 他嗤之以鼻:“聽聞襄王娶了男妻, 不知身后那人可就是襄王妃?”
這話一出,其他公子哥紛紛咋舌, 襄王娶了男妻?那可就與大位無緣了,一時之間眾人不知道該說他蠢好還是深情得好。
最先叫囂的那個人陡然來了興致, 提高音量問道:“竟能讓襄王娶回家, 想必襄王妃貌若天仙?不知我等可有幸一見王妃真容?”
本來一群華服少爺堵在這樓梯口就夠引人注目的,蕭承熠一句“男妻”更是吸引了不少視線, 店內目光紛紛向蘇徐行投來, 帶著打量和好奇。只怕今日一過,全上瓊百姓都知道才回宮的襄王爺娶了個男妻。
蘇徐行倒無所謂,反正這事兒是蕭承熠抖落出去的, 不是他說的, 瓊帝要怪就兩個人一起怪。但他也不愿意在這供人消遣, 便招招手十分大方地邀請幾人一起上樓:“若不嫌棄, 諸位不如一起?”
跟他一起?蕭承熠總覺得這個襄王妃有些眼熟, 有心打探底細,只是不等他開口, 盛栩然已然開口拒絕:“不必。”
他可沒忘了那日與蘇徐行在城門口的口舌之爭,想他盛栩然號稱上瓊小霸王,何時受過那等屈辱?就是死,他也不愿與蘇徐行同桌吃飯!
跟著來的公子哥都是上瓊出了名的混不吝,家中富貴卻又不用他們抗起家業,日日打馬逗鳥,都與盛栩然交好,對蕭承熠也不過是表面的恭敬罷了,因此一聽盛栩然拒絕,他們個個都擺手應道:“不必不必,一頓飯誰吃不起?襄王埋汰誰呢?”
“就是就是!當誰吃不起啊?”
“盛哥,咱去隔壁那個紅泥燒吧?”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說著,壓根沒注意到旁邊之人的臉色異常難看。
蕭承熠望著站在人堆里猶如眾星捧月一般的盛栩然,眼中陰毒難擋。這該死的盛栩然,若不是他父親定國公還有用,他如何能忍得他在自己頭上撒野?竟敢越俎代庖不問他意見便回絕了小賤種!還有其他這些紈绔,日日就知玩玩玩,爛泥扶不上墻,一點用都沒有!待他登基,與他父皇一樣定第一個就要拿定國公府開刀,以儆效尤!
蘇徐行不知眾人心思,只在聽他們說要去紅泥燒時抽了抽嘴角:兄弟,那也是他的產業!
不過這話他當然不會說,方才也不過是隨口邀請,他們拒絕了更好!蘇徐行沒理會還在商討去哪兒玩的一眾公子哥,自顧自地領著趙峋上樓了。
身后,盛栩然狠狠瞪了蘇徐行的背影一眼,拍板:“就去紅泥燒!”
“盛哥說去哪咱們就去哪!吃完了再去醉春樓玩一玩!”
“行啊!上次紅魁姑娘說你詩寫得好,今日叫她聽聽我的,看到底是誰的好!”
“……”
幾人嘰嘰喳喳地往外走,壓根忘了旁邊還有個大皇子。倒也不怪他們,平日里都他們自己找樂子,一聊到興起,哪里還記得這個半路遇上的大皇子?再說,一個個出門在外都是別人捧著的主兒,來一個盛氣凌人的大皇子他們還真不習慣,也不待見!
盛栩然如何不知這群朋友的心思?只是大皇子跟著他一道來,他也不能裝傻,于是恭恭敬敬地朝對方行了一禮:“大皇子恕罪,他們幾個缺心眼就知道玩,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蕭承熠心中氣得恨不得將幾人直接拖走砍了,面上還是裝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樣:“子安哪里的話,是我叨擾了你們才是。平日里政務繁忙,難得與你們一起游玩一番,子安可別嫌棄我啊!”
“哪里哪里!”盛栩然雖然跋扈,卻不是個傻的,等他們走出江里釣,他立刻給幾人使眼色,于是一群人假惺惺地給蕭承熠請了罪,又拍了一波馬屁,這才讓蕭承熠臉色緩和下來。
說笑一番,幾人朝著紅泥燒走去。蕭承熠走在最前,他回頭望了眼江里釣的牌匾,忽然招了招手,隨侍的長隨立馬湊過來:“殿下!”
蕭承熠壓低了音量:“給我查查蘇琰那個男妻,我總覺得在哪見過他!”
長隨領了命令離開,蕭承熠默默轉動手中的扳指,目光狠毒,一旁的盛栩然見狀若有所思。
望著幾人的身影消失在樓下,蘇徐行這才收回目光,關上了窗戶。
“怎得想帶我來這兒?”他回頭問道。
只見雅間內布置得典雅清新,趙峋坐在桌邊斟酒,桌面上擺滿了一碟碟菜品,有葷有素,品種多樣,正中的特制銅鍋里翻滾著熱辣的紅油,香氣撲鼻。蘇徐行一眼看過去,桌上擺的都是他愛吃的菜。
寫了一上午的話本故事,蘇徐行早就餓了,不等趙峋回答,他已經自覺落座,開始給鍋中加菜了。
趙峋見他一臉饞貓相,不由得彎了彎唇角,然后將手中的酒杯遞過去。
“想要與你一起慶祝,但又不想將這銀子給外人賺,便來此了。”趙峋理所當然地答道。
蘇徐行對這個答案到很滿意,他也不吝嗇夸獎,便沖趙峋比了個大拇指:“覺悟很高,真是棒棒的!”
見蘇徐行又冒出一些他聽不懂的詞語,趙峋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低頭夾了一口菜,蘇徐行突然反應過來:“你方才說與我一起慶祝?慶祝什么?”
這人馬上都要回去毅國了,他們很快就要在沒有網絡沒有電話更沒有火車飛機的時代進行異國戀,有什么好慶祝的?
卻見趙峋舉起酒杯,緩緩地道:“慶祝你的生辰,雖然我不知道在哪一日。”
蘇徐行“噗”的一下就笑噴了:“我生辰之前不是才過過嗎,你還叫墨霄給我送了生辰禮,你忘了?”
雖然疑惑,但蘇徐行還是將酒杯舉了起來。
這趙謹謀還沒老呢怎么就有點癡呆了,難道是因為要會回毅國舍不得自己所以把腦子愁壞了?蘇徐行心情頗好地在心中吐槽,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趙峋看著偷笑的蘇徐行,如何猜不到他定在心中嘲笑自己?只是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趙峋垂下眼簾,語氣平和,像是隨意挑起的話題一般問道:“我說的是……‘你’的生辰。”
他在“你”這個字上加了重音。若是旁人聽了只怕滿腦子疑問,但蘇徐行卻瞬間聽懂了。不光聽懂了,他還有種自己被扒了皮曬在陽光下的驚慌之感,駭得他手一抖,杯中酒水盡數撒到了兩人的袖子上。
察覺到蘇徐行的慌亂,趙峋連忙抬頭,這才發現蘇徐行正一臉慘白地看著自己,唇無血色,整個人搖搖欲墜。趙峋心中一痛,慌忙抓住蘇徐行不斷顫抖的手。
“你怎么了?”他低聲問道。
手中源源不斷傳來的熱量有效安撫了他,蘇徐行這才回神看向趙峋,嘴唇抖索:“你,你在說什么?”
趙峋只是私心想要離他更近一些,卻沒想到會嚇到蘇徐行,他有些后悔,可是沒有辦法。他離開在即,若是不將這層窗戶紙捅破,他怕蘇徐行會在這遙遠的距離中逐漸忘記自己。畢竟他那樣迷人,有那么多奇思妙想,總能讓人對他產生信賴,就像是下凡的仙人一般,注定會受到他人敬仰供奉。
而且,在趙峋的猜測中,或許……他就是仙子呢?
趙峋沒有躲閃,他看著蘇徐行的眼睛,將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我不需要你告訴我你是誰,來自哪,如何來的,我也不關心你是人是鬼,是妖是神……”說著,趙峋半跪在蘇徐行跟前,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雙眼也直直地盯著他,想讓他感受到自己的真心,“你就是你,你做你自己就好。”
蘇徐行此時已經冷靜下來,對于趙峋看穿了他,一開始確實驚慌,驚慌于自己的底牌被扒。但現在只剩下驚嘆,驚嘆于趙峋的多智近妖,竟然能看出來他不是原裝的。
這么長時間相處,蘇徐行對趙峋有著基本的信任,不認為他要害自己,于是目光復雜地看向趙峋:“那你想知道什么?”
趙峋抬頭看著蘇徐行,一只手緩緩撫上他的臉龐,眼神癡迷:“你的名字,還有你的生辰。”
“從此以后,你的生辰都由我來幫你過。”說完,趙峋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上面著“峋”字。
“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生辰禮物。”趙峋啞聲道,“可以調動我麾下所有勢力,暗影閣,墨凌十三騎,還有我當前的三千私兵……”
“以及未來的毅國軍隊。”
毅國軍隊!蘇徐行猛地瞪大了眼,趙峋瘋了?他知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好似看出了蘇徐行的驚疑,趙峋將令牌放入他手中,緩緩攥緊了他的手。
“你不是說有人護著很好嗎?”趙峋輕輕一笑,艷光四射,“日后,我護著你。”
“只要有我在,便無人能傷你、欺你。”
蘇徐行感受著手中那堪比千斤重的令牌,忽然輕聲道:“臘月十一。”
“臘月十一,我的生日,你記住。”
趙峋聞言眼中光彩緩緩亮起,他低頭在蘇徐行的手上溫柔一吻,篤定道:“我絕不會忘!”
臘月十一,感謝這一日,你出現了。
第113章 章一百一十三
趙峋說得認真, 蘇徐行低頭見他半跪著在自己跟前仿佛求婚一般的姿勢,忽然笑了:“怎么?你在跟我求婚?”
求婚?趙峋不知道“求婚”的含義,但不妨礙他猜出來:“‘求婚’是求你與我成婚的意思嗎?”
趙峋挑眉, 一下子想起了兩人那場“被迫”的大婚。
蘇徐行沒想到他一下子就猜到了, 點點頭:“是的。”
然后絮絮叨叨地將“求婚”的流程說了一遍:“如果我同意了,就會把戒指戴上中指,待我們結婚,就是成婚當日交換戒指, 再把戒指戴到無名指上……”
蘇徐行舉起左手指了指無名指:“傳說無名指上有一條線連接著心臟, 把象征我們婚姻的戒指戴上去就意味著此生乃彼此摯愛, 余生攜手度過。”
摯愛,余生。聽到這兩個詞, 趙峋本就興致勃勃的雙眼頓時更亮了,他緩緩站起身, 笑得恣意:“那我現在再去準備一個戒指可還來得及?”
瞧他那躍躍欲試恨不得下一秒就給自己戴戒指的模樣, 蘇徐行無奈地搖搖頭:“急不得。”
“為何?”被拒絕,趙峋抿抿唇, 臉上寫滿了不高興。
蘇徐行抬頭看著他, 神色認真:“結婚就意味著一生一世一雙人,再也不能容下第三人,身心都只能屬于彼此……”
趙峋聽懂了, 卻忽然冷了臉:“你認為我做不到?”
他不喜歡被質疑的感覺, 尤其是被蘇徐行質疑他對他的感情。
見他面露不悅, 蘇徐行還是一臉笑意, 緩緩接道:“不僅如此, 婚姻中還需要尊重、理解、包容……”
趙峋生為王儲,習慣了高高在上。等他成為一國君主, 更是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這樣的他能做到對他尊重嗎?如果做不到,即便有愛,蘇徐行也怕最后消磨殆盡,面目全非。
趙峋垂頭看著蘇徐行,沒有說話。他何等聰明之人,如何聽不出來蘇徐行話中的含義?蘇徐行要的不是什么毅國王子、未來君主的承諾,要的是他作為趙峋這個人與他相攜一生、并肩而立。
見趙峋一臉深思,蘇徐行不再打擾他,拿起筷子開始夾菜,這么一大桌,不吃太浪費了。
趙峋沉默了許久,等他再坐回桌子旁,蘇徐行已經吃了個半飽,他默默夾起一筷子肉放入蘇徐行碗中,在對方詫異的眼神中開口道:“我會學著去尊重你、理解你、包容你……”
“直到你認為我可以向你求婚,與你結婚。”
他說得認真,蘇徐行定定看了他一會兒,臉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好!”
“那我想親你。”趙峋放下筷子靠回椅背,就這么直白地盯著蘇徐行,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眼中的欲望,“就現在!”
蘇徐行:“?”
“你不是說要學著尊重我?”
趙峋點頭:“所以我在問你啊。”
蘇徐行:“……”
你特么的——
“如果我拒絕呢?”蘇徐行笑。卻見趙峋撐著桌面突然俯身而來,強硬地吻上他的唇。
“其他都由你,唯有此事由我。”趙峋低喃,語氣中帶了點懇求,“過幾日,我便回去了。”
蘇徐行到底心軟,良久,輕輕“嗯”了一聲。趙峋立刻上下其手,眼中是得逞的笑意。
在意識逐漸混沌的那一刻,蘇徐行望見桌上蒸騰的熱氣,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他的肉丸要煮爛了……
那日回襄王府時趙峋沒有再跟來,距離瓊帝的生辰沒有幾日了,他得早做準備。蘇徐行自然理解,況且他也許多事情要做,比如對付成家。
若說最近上瓊城里什么最火爆,那除了江里釣的奇特美味,便是流傳甚廣的一個話本故事。要說這話本故事千千萬,何至于在上瓊城里刮起火熱的旋風?那自然是因為這個故事不一般!
“書接上回,說這金公子與蕙兒成了婚卻還是惦記著青梅竹馬的玉姑娘,日日讓小廝送信前去,想邀佳人一見……玉姑娘這日出門卻遇上了金公子,被他輕薄……蕙兒心生歹意,竟暗害了玉姑娘……”飯館里、茶館里、便是戲樓里都在流傳這個“金玉不成雙”的話本,與以往落魄書生遇上富家千金、美貌狐妖相親相愛的故事不同,“金玉不成雙”的男主角是個薄情寡義的小人,女主角是個被背叛、被欺辱最后慘死的可憐人,若不是玉姑娘的侄子最后當了大官將兩人繩之以法,只單單聽前面的內容就能將人氣死!
三人糾葛、竹馬背叛、手帕交反目……“金玉不成雙”剛一推出便成功點燃了上瓊百姓的興趣。女子將自己帶入玉姑娘,那是恨不得進到故事里直接把另外兩個直接砍了。男子雖嘴上不屑金公子所為,但見他平步青云,將兩個貌美女人玩弄股掌,心中早已將他奉為楷模,真想到故事前面替他做幾天金公子。
說書人落下驚堂木:“此故事到此結束。”
話音落地,臺下立刻響起討伐之聲,“呸!這金公子真不要臉!”
“就是!背信棄義之徒居然還當著大官,憑什么呀?!”
“要我說,這蕙兒才氣人,搶了手帕交的男人不說,還把玉姑娘害死了!真是歹毒!”
“還好最后大快人心!”
每日都有這樣的場景在各處上演,人們義憤填膺怒罵兩人,氣得要死要活,卻又在結局之處拍手稱快,感嘆上天自有公道,惡人沒有好下場!
由于故事中的金公子和蕙兒太過氣人,大街小巷都流傳起了罵兩人的歌謠,蕙兒也一下子成為“歹毒”的代名詞。
這“金玉不成雙”的故事太過火爆,話本一推出日日都賣個精光,書肆根本加印不及,誰也沒料到一個小小話本竟然也成了上瓊城里的稀罕物,貴夫人們私下湊一起的話題也都圍繞著這個故事,更對女主人翁的遭遇唏噓不已。
“金玉不成雙”就像一陣風席卷了上瓊城,無孔不入,連帶著皇宮里的人都有所耳聞。
“娘娘,聽說近日都城的百姓間都流傳一個話本故事,您可要聽聽?”
貴妃手里捧著一本詩冊,一柱香了都未翻過一頁,大宮女見她興致缺缺,突然想到聽小宮女們提起的“金玉不成雙”,連忙上前詢問:“聽聞精彩得很呢!”
貴妃掀了掀眼皮,起了點興趣:“說來聽聽。”
近日喜事太多,沈家死了那么多人,皇后“忙著”禮佛,宮務都交到了她手上。蕭承乾吃了瓜落,皇上最近都將熠兒帶在身邊教導,顯然存了立儲的心思,前朝后宮都在向他們娘倆投誠,她累是累了點,但心里別提有多高興。
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閑,卻覺得無趣得緊。她爭了半生所求不過兒子的皇位,如今快要得嘗所愿了,她倒覺得沒勁起來,細細想來,皇上也許久不曾來過了……
“娘娘?”身旁大宮女又喚了一聲,貴妃回神,將詩冊扔到一旁,吩咐道:“說吧。”
大宮女哪聽過那個故事啊,連忙出去喚了門外的小宮女過來:“這幾日流傳的《金玉不成雙》你聽過吧?娘娘想聽那個故事,你好好講,講得娘娘高興了,自然少不了你的賞!”
小宮女一聽連忙千恩萬謝地進去了。磕過頭,便跪在那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
貴妃本也隨便聽聽,在“蕙兒”的名字出來后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小宮女不敢直視她,但余光瞥見她的動作還以為娘娘來了興趣,說得更加賣力,就跟親眼見過似的。
“那蕙兒聽聞自己相公竟然私下底見了玉姑娘,當即妒火攻心,恨不得將玉姑娘給扒皮抽骨,哪曾顧念一絲曾經的姐妹情……”聽到這兒,貴妃已經臉色難看至極,她死死捏著桌角,因為極度的憤怒,整張臉都扭曲了。
大宮女是貴妃的陪嫁,自然知道貴妃的名諱,在“蕙兒”兩個字出來后瞬間面如菜色,現在又聽了這個故事,嚇得一下子就跪了下去,頭貼著地面,抖成篩子。
那小宮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還在自顧自地說著:“最后,在萬人唾棄中,金公子和蕙兒被送上了斷頭臺。”
話落,頭頂傳來貴妃冷淡的嗓音:“說完了?”
小宮女以為要得賞了,忙不迭地磕頭:“回娘娘,奴婢說完了。”
“很好。”貴妃陰惻惻地笑笑,突然高聲喊道,“全安!”
“奴才在!”一個大太監從門外走了進來。
貴妃瞥了眼地上的小宮女,笑得猶如索魂的惡鬼:“冰兒以下犯上,罪不可赦,拖出去……即刻杖斃!”
小宮女聞言驚恐地抬起頭,卻只來得及看見貴妃駭人的雙眼,隨即就被大太監捂住嘴拖了出去,直到快死的那一刻她也沒明白,為何自己只是按娘娘要求講了城中人都在聽的故事,就要沒了命。
宮殿內,眼見冰兒被拖走,大宮女將頭磕得砰砰響,直到額頭滲血了也不敢停:“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都是奴婢沒查清楚這才污了娘娘金耳,請娘娘責罰!”
貴妃此時已經恢復了理智,她冷冷地掃了眼地上滿臉血跡的大宮女,語氣含霜:“起來吧。”
大宮女聞言一喜:“謝娘娘!”
“既然知道自己該死,本宮就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貴妃死死掐著桌上的花枝,“去查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寫的這個故事!”
“查出來后立刻回稟。”
“啪嗒”一聲,花枝折斷,貴妃滿目狠毒:“本宮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到“他”時,貴妃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楚湘,你若是做鬼也不讓本宮安寧,就休怪本宮無情,讓你魂飛魄也散!
第114章 章一百一十四
剛剛入冬, 上瓊城的天就冷得刮人,農忙已過,城中百姓閑下來紛紛換上棉衣, 茶館里一壺熱茶一坐就是一天, 只是這幾天他們有些坐不住了。
“小二!怎得今日又沒有故事聽了?”等了半天也不見說書人上臺,靠門邊的一個漢子突然高聲問詢,其他人一聽連忙隨聲附和,這沒有故事他們哪能坐一天那么久啊!
小二提著茶壺在一旁候著, 聞言臉上堆起笑:“真對不住了客官, 這幾日都不能說書了!”
那漢子擰起眉, 顯然對這答案不滿意:“怎得?!我們也沒白吃白喝啊!這茶水、這瓜子……我們可是都付了銀子的!”
“就是啊!這沒故事聽,光嗑瓜子我們下回可不來了啊!”
“那‘金玉不成雙’我才聽到玉姑娘被害, 正抓心撓肺呢,你不講了算怎么回事兒啊?”
“……”
七嘴八舌的聲音蓋住了小二不停道歉的嗓音, 他見眾人情緒越發激動, 顯然沒有個正當緣由就要翻臉了,連忙悄悄比了個手勢, 然后走到門邊朝外面探頭探腦地看。
眾人見他這小心翼翼的模樣一時都有些摸不清狀況, 但無一例外,都止住了話茬。
見門外沒什么行人,門內又都是常來的老客, 小二這才回身湊近了眾人, 小聲解釋:“不是咱們不愿意說書了!”
他伸手指了指天:“是那‘金玉不成雙’的故事主角犯了貴人名諱, 不能說了!”
“啊!”沒想到是這個理由, 一眾人面面相覷, 那是不能說了,再說可就惹禍上身了!
卻也有人不信:“你甭蒙我!這故事里人名攏共才幾個字, 哪里冒犯貴人了?我可是知道國姓的!你別拿這蹩腳理由來搪塞我!”
小二見他大聲嚷嚷,連忙沖過去示意他別說了:“我的大老爺哎!您快住嘴吧!沒看到我們掌柜的今日都不在嗎?那是被叫走問話了!您不想活了,我們還想保住腦袋呢!”
小二的緊張不似作假,那人一驚,難道真是冒犯貴人了?他慌忙閉上嘴,再也不敢多話了。
氣氛一時有些壓抑,眾人不明白一個故事而已,怎得就冒犯了貴人?這貴人不高興他們不光故事聽不了,還可能掉腦袋,真真是……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驚叫:“啊!”
發生了什么?眾人紛紛擠到茶館門口,探頭看出去,只見對面不遠處的那家書肆門口圍了不少拎著棍棒作一副家丁打扮模樣的人,個個兇神惡煞,駭人得緊!
“這是咋啦?發生了什……”有人驚訝,然而話未說完就被一聲暴喝打斷,只見書肆門口的人突然一擁而上,沖進書肆內就開始瘋狂打砸,書籍、板凳、筆墨胡亂朝外飛著,嚇得圍觀的人不停地往后退。
“蒼天啊——”伴隨著打砸聲響,書肆掌柜跪在門口雙手朝天,涕淚橫流,“還有沒有王法啦!”
“我花了一輩子積蓄辦的書肆!”掌柜捶胸頓足,一張滄桑的臉上滿是悲痛,“你們這是逼我去死,逼我去死啊!”
說完,他突然看向一旁的石墻,爬起身來,一邊叫著“成家草菅人命,天理難容!”一邊沖著那石墻撞了過去。
“哎呀!”圍觀的百姓見狀紛紛嘩然,有那膽小的已經將眼睛閉上了。只聽“砰”的一聲,眾人再看去,只見掌柜的已經倒在地上,額上鮮血直流,只怕兇多吉少!
“哎呀!”人群一陣驚呼,不知是誰最先反應過來,眾人七七八八圍了上去,只是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讓開!讓開!”一個少年人哭喊著跑過來,扒開人群沖到掌柜的身旁,見他倒在血泊之中,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呼,“爹!”
他跪倒在掌柜的身旁,手指顫顫巍巍地伸過去探息,下一刻,驚天動地的哭喊在街邊響起,聲聲悲愴,字字泣血,叫旁邊人聽了也心有不忍。
“作孽哦!”看著少年小小身軀跪在那,圍觀之人無不嘆息。
“這些人是誰啊,光天化日如此蠻橫!”
“你沒聽那掌柜的說嘛,是成家!”
“成家?哪個成……哦,貴妃娘娘那個成家!”
“聽說就是那‘金玉不成雙’的蕙兒與貴妃名諱相似,成家不僅不許說書的再講這個故事,還以犯上的罪名關了不少書肆、茶館呢!這個書肆最慘,賣的書最多,就被砸了!”
“天吶!這成家也太仗勢欺人了!”
“你這就不懂了吧,那貴妃生的二皇子是太子,未來的皇帝,成家是皇帝外家,自然想怎樣就怎樣了!”
“……”
如此言論甚囂塵上,很快傳遍整個上瓊。人人都說那掌柜的凄慘,畢生心血付諸一炬,叫人唏噓,又聽說那少年當晚就被成家滅了口,就因為他公然叫罵成家草菅人命,第二日被人發現死在了巷子里。一時之間人人自危,對“成家”諱莫如深,可流言不僅沒有被撲滅,反而越演越烈。
蘇徐行將手中的信紙丟入火盆,火苗“唰”得一下躥得老高,他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面無表情的模樣讓人看了有些不寒而栗。
良久,待信紙燃盡,他才看向站在一旁的阿冬,面上染上了笑意:“人都送走了?”
“回少爺,都送走了!”阿冬猶豫了下,接著道,“老余頭說他頭確實撞到了,要我多給他發點銀兩。”
“這個老余頭!”蘇徐行無奈地搖搖頭,又問,“其他過來的人可安排好了?”
阿冬點頭:“都處理妥當。”
蘇徐行揚揚眉:“人證快到了,好好謀劃,送給成惠的大禮不日就安排上了吧。”
蘇徐行在“大禮”兩字上加重了音。
上瓊的流言很快就傳到了宮中,貴妃沒想到對方出手如此之快,她才剛剛派人壓下那些說書人和書肆,連出手的時機都未等到,對方就已經朝她心口插刀了!
這個小賤種!貴妃咬碎了牙,是她小看了他!不過他若以為這樣就能打倒成家,那他可就失算了!
勤政殿前,貴妃一身青色素衣,未施粉黛,頭上只別著一根玉簪,與往常珠光寶氣的模樣截然相反,在這寒冷天氣里,眉頭輕蹙時我見猶憐。
“陳總管,勞煩你替我稟告一聲,就說我有要事見皇上。”此時的貴妃哪還有平日的跋扈。
陳總管面色未變,點了點頭,算是應承了。不一會兒人就出來請她進去。
貴妃心中一喜,臉上卻還是哀愁不已,等進了殿,不等走到近前,她直接一個大禮跪在地上,身子壓得低低的:“臣妾有罪,特來請罰!”
瓊帝站在桌案后,頭也未抬:“愛妃何罪之有?”
卻沒有叫她起身。
一個照面,貴妃已然知曉瓊帝生氣了,只是還有轉圜的余地,于是聲淚俱下地訴說了自己聽到那個故事時發現犯了她名諱的憤怒以及一怒之下讓人去禁了這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卻不想手下人惹了禍,心中難安,特來請罪。
“一個話本子罷了,天下叫蕙兒的人數也數不清,愛妃何必如此動怒?”瓊帝還是未抬頭,繼續揮毫。
貴妃未立刻作答,只嗚嗚哭著,大殿內一時安靜下去,只有“沙沙”的書寫聲和哭聲。
良久,瓊帝擱下筆抬起頭,瞥見貴妃那素面朝天卻又清水出芙蓉的模樣時神情有些恍惚。
阿姊——他張了張嘴,無聲地喊出兩個字,卻又猛地一怔,皺著眉將筆扔在了桌案上。
“起來回話。”但沒有那么方才那樣冷漠了。
貴妃低眉順眼地站起身,眸中是了然,亦是有些瘋狂的嫉恨。沒想到楚湘死了也對皇上有這樣大的影響力!
到底是寵妃,瓊帝見她不若平日的花枝招展,于是緩和了語氣:“你便是氣惱,也不能做事如此不知分寸!”
聽話聽音,貴妃立刻一臉委屈地辯解:“臣妾就是一時氣急了,都怪手下人無用。”
“行了!”瓊帝擺擺手,還沒到時機,況且只死了個掌柜,也不是大事。
他不愿見成惠頂著這容易令他失神的模樣在這賣乖。模樣相似,風骨不似,終究不是同一個人。
“退下吧。”
貴妃見瓊帝沒有處置她,心中一定,連忙告退,等回了宮便立刻梳洗打扮,讓人將那套衣服燒了個精光。
而等貴妃走后,瓊帝沉默了會兒突然踱步到一旁的書架前,輕輕扭動架上的花瓶,只聽“卡擦”一聲,有什么機關被啟動,書架緩緩挪開,露出后面的一間密室,瓊帝默不作聲地走了進去。只見室內鑲嵌了不少夜明珠,照得這方天地亮如白晝。
瓊帝抬頭,除了滿室的金銀財寶,便是墻上的一副巨大畫像,畫中人一身青色襖裙,眉目清麗,手中握著一株紅梅,畫尾四個小字:傲雪凌霜。
見到畫中人,瓊帝眼神瞬間又變得癡迷:“阿姊——”
……
此時的貴妃宮中,蕭承熠一臉興奮地走了進來:“母妃!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貴妃見他冒冒失失的,斥道:“什么好消息也不值當你如此!”
蕭承熠也不反駁,而是湊近了低聲道:“若這消息能讓小賤種死無葬身之地呢?”
“哦?”貴妃瞬間來了興致,她揮揮手讓人都退了出去,這才問道:“什么事?”
蕭承熠連忙湊近了低語:“蘇琰在臨江娶的那個男妻……”
聽完,貴妃猛地一拍桌子:“當真?!”
蕭承熠點頭,滿臉興奮:“錯不了!”
貴妃突然放聲大笑:“真是天助我也!”
蘇琰這個賤種若是和那沒用的蕭承謙一樣不亂蹦跶她也不是不能留他一命,可他偏偏處處爭風頭當什么臨江才子,又成了什么小詩仙,如今回來還敢對她出手,只是賤種終歸是賤種,上不得臺面,還想對付成家?
做夢!
“此事需好好籌謀一番,一擊必殺!”貴妃聲音冰冷。
楚湘,從前你處處壓我一頭,生的賤種也敢把手伸這么長,那我便送他下去與你團聚!
“阿嚏!”臨江的船只上,穆恒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來蓋到秋棠身上。
“船頭冷,進去吧。”
秋棠卻搖搖頭,滿目懷念:“無事,我看看。”
穆恒聞言有些生氣:“送個人而已,你何必親自來?”
秋棠緊了緊身上的兩件披風,幽幽嘆道:“有些事兒,必須得親眼看見才行。”
就比如,成家覆滅。
第115章 章一百一十五
“金玉不成雙”的故事很快在上瓊銷聲匿跡, 后續茶館、戲樓又推出了新的故事,不過還是負心漢居多,什么《鍘美案》的陳世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李甲……讓百姓們在怒斥薄情郎的同時也不由得想起那位金公子, 然后為那冤死的書肆掌柜父子唏噓一聲。
這成家, 真真無法無天,聽聞成家如今的老爺是鎮守滇南的副將,這樣囂張狂妄的家風,只怕這位大將軍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一時間, 成家成了上瓊城中狗都嫌棄的對象, 百姓被壓著不敢言, 可這怒卻實實在在燃燒在每個人心中。
更有甚者,開始拿成家與從前的鎮北將軍楚冀相比。男丁幾乎死絕的瓊北守護神, 上斷頭臺時只剩滿門寡婦,這樣的忠烈說他與北域通敵?說是成家通敵還差不多!只怕真弄錯了, 就是那成家通敵!隱隱的風聲在上瓊流傳, 但很快就被壓了下去,這次, 死的人更多, 也更快了。
一時間,上瓊城人人自危,各處生意一落千丈。
望著阿冬傳回來的消息, 蘇徐行冷冷一笑, 只怕這下不止成惠坐不住, 便是瓊帝也著急上火了。
“防民之口, 甚于防川。瓊帝自詡明君, 廣開言路都做不到,不知是他本就是昏君還是太過心虛, 不敢聽別人討論楚家半個字。”
只是蘇徐行沒想到瓊帝對成惠會如此寵愛縱容,她只因一個名字便逼死一條人命,竟也這么輕輕放過,任她去了?如今上瓊城中暗自唾棄成惠的人不知凡幾,人人罵她妖妃,就連前朝都上了不少奏折彈劾,可都被瓊帝壓了下去。
他不會不知如今成惠的名聲,所以……到底是真的愛還是另有圖?蘇徐行有點看不明白。本來舞弊案一事存疑,可瓊帝并不追查反而將錯就錯清洗了沈家,沈皇后與蕭承乾勢力大削,蘇徐行以為他是屬意蕭承熠為太子所以故意如此,如今看來好像又不是這樣?
這位薄情寡義的皇帝陛下,蘇徐行一個現代三好公民根本看不透。
不過無事,與瓊帝的恩怨可以慢慢算。成惠逼死他母親的仇倒是可以提上日程了,只等瓊帝生辰那日,送她一份大禮。
而在此之前……蘇徐行看了看手中的峋字玉佩與令牌,他有些想念趙峋。
見趙峋的機會來得很快,離瓊帝生辰還有一旬,前來祝壽的別國使臣便陸陸續續到了,最先到達的是燕國使臣。
燕國靠近大瓊西南,東邊與大瓊接壤,北接毅國,南臨南疆,國土面積在諸國中最小,國力也較弱,是名副其實的夾縫中生存。但也正因為與三國接壤,各國俱都虎視眈眈,所以其他各國即便都想吞下它也要掂量一番,不敢冒進。
如今各國都維持著表面的平和。南疆十二城各自為政,內里爭斗自顧不暇,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與大瓊又隔著滇南的險道,暫無外患;毅國近年崛起迅速,兵強馬壯,若不是突然的旱災,只怕要與大瓊一戰爭奪國土,但如今也只能蟄伏不動、休養生息;而曾經的王朝大瓊式微,國力早不如前,加上北邊還有民風彪悍、全民尚武的北域諸部侵擾,便是想逞威風也沒那個能力。
不過……這表面的平和到底能維持多久,沒人知道。而瓊帝的生辰,自然是各國打探消息、試試深淺的好時機。
使臣到來,君臣宴客,閉關“禮佛”許久的沈皇后終于露面了。母族遭此大禍,她再出現,即便強裝著淡定,也不復從前的國母風華,人看起來憔悴了許多,只靜靜坐在自己座位上,端著假笑。而與她相反,貴妃一身絳紫的華麗服飾,不僅不顯老氣,倒更襯得她明艷美麗,力壓群芳,在座位上還不忘與瓊帝眉目傳情。
而坐在下首的蕭承乾和蕭承熠二人亦是對比明顯,一個眸光暗淡,滄桑不少,一個滿面自得,笑意難藏。
蘇徐行照樣坐在兩人的對面,與上次宮宴相同,他的一邊是蕭承謙,一邊是趙峋。趙峋進來時路過他還佯裝跌倒往他身上撞了一下,同時塞過來一個紙條。
上面寫著:宴后老地方見。
這個老地方……蘇徐行想了一下,耳朵瞬間變得通紅。想起上次在御花園假山洞里的荒唐,蘇徐行恨不得把紙條一把塞進趙峋的嘴里,逼他吞下去。
心里再羞澀、再氣惱,他面上還要裝作一副“嫌棄”的模樣看向趙峋:“二王子,我說過你的模樣比較駭人,請你離我遠一點。”
趙峋聞言立刻一副“受傷”的表情,低垂著頭看起來很可憐:“襄王恕罪。”
如果趙峋不暗地里沖他揚眉挑釁一下,蘇徐行或許會更相信他的演技,他還要說些什么,旁邊的蕭承謙皺眉,低聲提醒道:“四弟,宮宴之上不可無禮。”
蘇徐行見狀哼了一聲,停止演戲。
然而一抬頭,卻瞧見對面的蕭承熠正滿臉興味地盯著他,眼中更是有藏不住的興奮。見蘇徐行看向他,蕭承熠緩緩勾出一個看起來駭人的笑容,沖他無聲做口型:你、死、定、了。
笑完,還特意瞥了眼在他一旁的趙峋。
蘇徐行皺眉,內心頓時升起不好的預感。這蕭承熠怎么回事兒?是發現了什么還是故意如此?因為緊張忐忑,蘇徐行手心開始冒汗。
只怕今日不能與趙峋見面了。
正在蘇徐行愣神間,只聽大殿門口傳來一聲“燕國使臣到——”
接著就見一個穿著白色圓領長袍,頭發束冠的俊朗青年領著一群穿著官服的燕國人進來了。
“參見大瓊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燕國使臣隊伍的領頭人是燕國太子燕展,一進大殿他就行了一個標準的大瓊臣子禮,將姿態放得低低的,態度恭敬,他身后的燕國大臣同樣如此。
瓊帝很顯然被取悅了,面上都是笑意,還特意讓人取來珍藏的珠寶以長輩的名義送予燕展,瞬間就拉近了彼此的關系。
燕展座位在右邊的上首,旁邊是蕭承乾,對面正好是一身紅衣,姿容絕色的趙峋。見到趙峋,燕展眼中劃過一絲驚艷,隨即想到了什么,沖瓊帝笑道:“對面便是毅國二王子吧,這質子之身也能坐于大殿之中,與君臣同樂,大瓊皇上果然仁德,燕展佩服。”
一句話,貶低了趙峋,便是不將毅國放在眼中,卻又抬高了瓊帝,可謂拍馬屁的極致。
瓊帝臉上的笑意又深了些許,說些場面話,引得滿殿大臣齊齊稱贊“陛下仁德”“陛下英明,大瓊之幸”,人人都在圍著瓊帝轉,只有蘇徐行將目光看向了趙峋,他如此心高氣傲之人……
卻見趙峋正興致勃勃嘗著桌上的菜,一點也沒有被譏諷了的惱怒或悲憤。
得,看來這位爺轉性了,不在乎。蘇徐行微不可見地搖搖頭,心中卻安定不少。
趙峋當然不在乎,因為在他眼中燕展已經與死人無異。既然燕國如此迫切地想要并入他國,他不介意幫他們一程,待他回毅國重整朝堂,穩定軍心,幫助蘇徐行報了仇后便要劍指燕國,拿下燕展的狗頭!
但趙峋不知道,那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
將二人小動作盡收眼底的蕭承熠拼命壓下心中不斷涌起的喜悅,一張臉憋得通紅。
再忍耐一下,小賤種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寒暄過后,滿殿人都開始享用佳肴,穿著紗衣飄飄欲仙的舞姬們也都走到大殿正中,和著樂聲開始起舞。舞蹈美妙,佳肴美味,一派和諧享受之景。
酒酣過半,蘇徐行手在桌上打拍子,突然瞥見對面蕭承熠興奮到有些扭曲的面容,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
而正在這時,變故發生!
只見靠近蘇徐行這邊的一個舞姬突然旋身從腰中抽出一把軟劍徑直朝他們刺了過來。
變故就在眨眼間,反應過來的人紛紛驚叫,場面頓時一片混亂。一旁的太監、殿外的侍衛在一聲聲“護駕”中全都沖向了高臺上的瓊帝。
而刺客……劍指向的是趙峋!
只見趙峋一臉驚恐地看著迎面而來的劍鋒,怕到忘了躲避,整個人愣愣地停在原地。
一旁的蘇徐行見狀身體比大腦反應快,一聲“小心”之后猛地向趙峋撲去。聽到了聲音的刺客在劍即將刺到趙峋的那一刻,手腕突然一翻,長劍直奔蘇徐行的心口而去。
蘇徐行駭得瞪大了眼。
電光火石之間,只見一道殘影掠過,劍芒一閃,鮮血四濺,一聲悶哼,那刺客已經咽喉盡斷,躺在地上抽搐了兩下就沒了聲息。
尸體旁,趙峋面若寒霜,眼底泛紅,一手執劍,一手摟著蘇徐行的腰,濺起的血珠在他臉上緩緩流下,為他滿身的暴虐更添了一份血腥煞氣。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沒人看清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他們不難從中分辨出兩點。
第一,這位毅國的二王子,武功之高,見所未見。
第二,這位二王子與才回來的襄王,似乎關系匪淺?
蘇徐行終于知道那不好的預感是什么了。他看向上首的高臺之上,蕭承熠笑容無聲,面露癲狂,主位的瓊帝面無表情,只是看向他們的雙眼寫滿了殺意。
完了——蘇徐行唇色煞白。
似是感覺到他的驚恐,趙峋摟著他腰的手緩緩收緊,更是在他腰上輕撫兩下以示安慰。
隨后,長劍架上蘇徐行的脖頸,趙峋冰冷的聲音自他頭頂傳來。
“若想他活命,放我回毅國!”
第116章 章一百一十六
蘇徐行聞言心中一驚, 趙峋這是為了將他摘出去不管不顧要直接與瓊帝撕破臉?
可——瓊帝又哪是那么容易被威脅的人呢?
果然,就見瓊帝一揮手,擋在他身前護衛的侍衛們一個個都向臺下沖來, 眨眼間就將趙峋包圍住了。
瓊帝冷笑:“竟不知二王子有如此高深的武藝, 在大瓊這幾年你倒是裝得挺好。”
聽到瓊帝這話,趙峋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一點也不懼他眼中的殺意:“我乃毅國王儲,會不會武與你大瓊皇帝有何干系?”
“哼——”瓊帝哼了一聲, 卻沒有再與趙峋掰扯, 他將目光轉向蘇徐行, 眼神深沉,像壓抑著一切的海平面, 只待一個契機,就能掀起驚濤駭浪摧毀一切, “我竟不知琰兒與二王子感情如此深厚, 竟讓他寧愿暴露會武也要救你一命。”
到了這時他還不忘試探,竟是一點也不在意蘇徐行的性命安危。
蘇徐行當然不可能承認自己和趙峋有私情, 于是一臉懵懂地反問:“父皇在說什么?!”
說話間, 蘇徐行身體向前挪動了一下,他脖子前的長劍瞬間便又貼進了幾分,一陣刺痛傳來, 血腥味兒頓時彌漫在鼻尖。
“別動。”趙峋嗓音冷漠, 帶著滿滿的威脅, 盡職盡責地扮演一個“脅迫者”的角色。
蘇徐行脖子吃痛, 一股無名之火立刻涌了上來, 他看向高臺上得意洋洋看戲的蕭承熠,提高了音量:“劍都架在我脖子上了, 父皇現在還覺得我與二王子感情深厚嗎?”
他臉上慢慢爬上諷刺的笑:“若有人拿劍想要殺我也算與我感情深厚的話,那我與大皇兄豈不是能稱得上一母同胞、情比金堅?”
“你!”蕭承熠沒想到蘇徐行都到這時候了還敢出言挑釁,臉色霎時變得異常難看,他咬牙切齒道,“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蘇徐行聞言立刻接道:“方才差點被刺客一劍捅死的是我,現在被人拿劍挾持的也是我,怎么反倒我一個無辜受害的人還成罪人了?”
“況且,這刺客雖說是沖著我來的,但如此重要的場合都能被刺客摸進來,可見手底下的人辦事有多不牢靠!聽說此次宴會正是貴妃娘娘負責的,貴妃娘娘頭一次安排這么重大的宴會,能力不足出了紕漏也情有可原,只是下次可別再辦砸了,若是下次刺客是沖著父皇來的,我怕貴妃娘娘十個腦袋都不夠啊!”
蘇徐行這話說得十分刺耳,也非常大膽。
反正瓊帝已經開始懷疑他了,既然躲不過,不如把人都拉下水!他不好過,成家也別想好過!
貴妃沒想到蘇徐行又把箭頭瞄準了她,恨不得沖上前直接一劍結果了他,面上卻只能裝作受盡了委屈,期期艾艾地朝瓊帝跪了下去,啜泣道:“臣妾愚鈍,自知沒有皇后娘娘能干,此次籌辦宴會還特意去請教了娘娘,娘娘心善,給臣妾撥了幾個人手。臣妾想著既然是娘娘的人,自然信得過,便將諸事都交給他們去辦了,哪知道……都怪臣妾大意,沒有再細細過問一遍。”
“今日出了這樣大的事,臣妾難辭其咎,還請皇上責罰!”
見貴妃三言兩語將鍋都往皇后頭上甩,一旁的蕭承乾嗤笑道:“貴妃娘娘往日協理六宮、籌辦諸事,那是連坤華宮的大門都不會踏進去一次,怎得這次還特意討了人手來就出事了呢?”
蕭承乾就差直接把“你故意陷害”幾個字貼在貴妃腦門上了。
蘇徐行和蕭承乾的槍頭都對準了貴妃,蕭承熠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他狠狠地瞪了蘇徐行一眼,將話題又轉了回來:“四弟還是莫再胡亂攀咬了,你與這二王子究竟怎么回事兒還未曾交代呢!”
蘇徐行同樣冷笑:“什么怎么回事兒,他挾持我呢你看不出來嗎?!大皇兄總是將臟水往我身上潑究竟安得什么心?再者說,父皇還沒說什么呢,大皇兄就如此著急給我定罪,究竟是你說了算還是父皇說了算?”
“你!”
蕭承熠還想說些什么,只見瓊帝冷聲喝道:“放肆!”
帝王的威嚴不容挑釁,在場眾人一個個嚇得跟鵪鶉似的,一邊高喊“圣上息怒”一邊呼啦啦地跪了下去。
瓊帝負手而立,表情晦暗不明。今日宴會,臣子、他國使臣俱在,一個彰顯大瓊國威、展現他英明風范的好時機、好場面,就這么硬生生地被這幾個蠢貨給毀了!
幾人幾句口角相爭,瓊帝已然將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現在比起蘇徐行與趙峋認不認識、感情深不深來說,他更憤怒得是貴妃蕭承熠母子居然敢在今日生事!是他給了成家太過的耐心,才讓他們如此有恃無恐,竟敢將手伸得這樣長,長到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他的臉!
瓊帝面色鐵青,但依舊克制著沒有發怒,他掃了眼地上的尸體,語氣冰冷:“陳盛。”
躬身伺候在旁的陳總管立馬一個箭步上前:“奴才在。”
“去查查,這舞姬到底怎么回事!”說這話時,他目光輕描淡寫地掃過了在旁跪著的貴妃。
寵物就該有寵物的模樣,聽話、溫順、懂得取悅人即可,一旦敢伸出自己的爪子,那就不是一個好寵物了!
想著,他又深深看了眼臺下一臉不服氣模樣的蘇琰,表情晦暗不明。
“都退下吧。”沒了宴客的心思,瓊帝也不想低下頭去與一個小國太子賠罪,他揮一揮衣袖,徑直向外走去。
“把人都給我帶過來!”遠遠的,又傳來瓊帝含著怒氣的聲音。
趙峋臉色不變,這時還不忘高聲喊道:“讓我走!”
瓊帝冷冷的聲音傳來:“那你便一劍殺了他吧!”
一個武功高超且能容忍兩年屈辱的他國王儲,他怎么可能輕易讓他回去?至于蘇徐行……若是能用他的命換來毅國的疆土那也是他的福氣!
對于瓊帝而言,他最不缺的就是兒子,莫說一個蘇徐行,就是蕭承乾和蕭承熠加一起,他也能毫不猶豫地舍下。只要他一日是瓊帝,這天下的一切就都是他的,人人都要匍匐在他腳下,想給他當狗的人都數不勝數,更不要說能成為天子之后,那是他們的榮耀!
鬧劇散場,官員一個個低垂著腦袋回府,對今日之事絕口不提,生怕自己成為殺雞儆猴的雞。燕展等使臣被嚴公公負責帶回了驛館,一番賞賜后是夾槍帶棒的敲打,燕展不傻,拍了一波瓊帝的馬屁,等人走后才在驛館與自家臣子聊開了。
而此時的勤政殿內,趙峋被侍衛卸了一條臂膀壓著跪在地上,脖子上是他用來挾持蘇徐行的那把劍。
蘇徐行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的模樣。
瓊帝絲毫不顧他的安危,趙峋的威脅便沒了效果。
方才在蘇徐行愣神期間,趙峋忽然一掌將他推開,自己則向后一個踉蹌,裝作是蘇徐行自己掙開的模樣。沒了蘇徐行作人質,其他侍衛便沒了顧慮,一擁而上將趙峋拿下了。
被層層刀劍架在脖子上,趙峋面不改色,絲毫不見慌亂。雖然拿下了趙峋,但見識過他的高超武藝,龍庭衛首領不敢小視,直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只聽一聲“悶哼”,趙峋右臂瞬間就被卸下,無力地垂在身旁。
而他除了哼了一聲,沒有再張口,面上也沒露出絲毫異樣,但瞬間煞白的臉色和額上細密的冷汗卻暴露了他的痛苦。
再要卸他左臂,已經反應過來的蘇徐行厲聲制止:“已經卸了右臂沒了威脅,夠了吧!”
龍庭衛首領聞言看了他一眼,沒做聲,正要再動手,蘇徐行猛地上前拉住他的胳膊,眼神冷厲,不容違抗:“徐炎!”
“你也不想自己養在外面的兒子有事吧!”他湊近徐炎,低聲威脅,字字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徐炎沒想到蘇徐行會知道他這個秘密,愣神的期間蘇徐行已經看向趙峋,冷聲道:“趙峋,你救我一次我還你一條胳膊,但你今日脅我之辱,我卻是要和你算的!”
說完,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徐炎一眼,這才轉身先走了。
蘇徐行死死掐著手心,他怕自己再不走就會控制不住表情。趙峋為了他已經暴露了,現下瓊帝對趙峋滿是殺意,他不能再出事了!
此時此刻,唯有冷靜應對!不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一定要救出趙峋送他回國!
望著蘇徐行冷漠的背影,徐炎才從震驚中回神。這位才回宮不久的襄王爺,好像與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是他低估了,或者說……所有人都低估了。
作為瓊帝的一條狗,徐炎明面上是龍庭衛首領,負責帝王安危,實際私底下是瓊帝的一把刀,專門替他做些不能見光的事情。知道徐炎身份的不少,因此他敵人頗多。徐炎對外孑然一身害怕報復,實際上養了心愛的娘子在外頭生了兒子,有自己的家。
他知道瓊帝太多黑暗秘密,注定不得善終,可他卻不愿孩子受到牽連,所以這個秘密無人知曉。但現在……蘇徐行握住了他的秘密,那他……就別無選擇了!
徐炎忽然說道:“方才的一切都要當作沒看到。”
龍庭衛侍衛唯他馬首是瞻,自然齊聲應是。
刀劍壓迫之下的趙峋唇無血色,他從未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刻,右臂傳來的劇痛讓他額上青筋暴起,但他卻咬緊了牙關。說好的要護著蘇徐行,他便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怯懦。
望著蘇徐行遠去的單薄背影,趙峋緩緩垂下頭顱,他今日情急失了冷靜,局面已很難挽回。他只希望……
只希望蘇徐行能安然無恙。
第117章 章一百一十七
此時的勤政殿內, 瓊帝面色冷峻地坐在案桌之后,屬于帝王的氣勢席卷了整間屋子,讓人只覺得壓抑、害怕。他陰沉的眸子在大殿內不斷掃視, 被他瞥到的人俱背后一涼, 顫巍巍地將頭埋得更低了。
良久,瓊帝閉上眼假寐,只有手指不斷點著桌面發出的“噠噠噠”聲預示著主人此刻內心的不平靜。
大殿內安靜異常,跪在下首的一眾人都提著心, 大氣不敢出。只是神經越緊張, 呼吸便越重, 一時都分不清那急促的呼吸聲是出自自己還是身旁之人。
瓊帝不發話,底下沒有一個人敢出聲。
場面就這樣保持著詭異的平靜。
蘇徐行也垂著頭跪在后邊, 但他的注意力都在前方的趙峋身上。滿場這么些人,只有趙峋脖子上架著長劍, 一臉蒼白, 形容狼狽。此刻他雙目緊閉,脊背挺直, 看起來像是獵獵冷風中不曾彎曲卻又極易斷裂的青竹。
蘇徐行心中陡然一痛, 泛起的痛苦爭先恐后地涌上鼻尖,他連忙將頭埋得更低了。
不知瓊帝會如何處置趙峋?蘇徐行盯著一塵不染的地面,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
蘇徐行覺得瓊帝直接殺了趙峋的可能性不大, 畢竟直接殺了一國王儲, 不論是什么理由都意味著要與毅國開戰。對如今的大瓊來說, 北域虎視眈眈, 南疆侵擾才剛剛過去, 并不是好時機,且以瓊帝這求穩的性子應當也不會這樣做。
若不殺, 那便是要拿他做筏子去要挾毅國?畢竟毅國境內巖鐵礦資源頗豐,是瓊帝垂涎已久的,也是毅國從前敢與大瓊叫板的底氣。
這份底氣讓毅國兵力強盛,卻讓瓊帝寢食難安。如今有機會宰一次毅國,蘇徐行不認為瓊帝會放過如此好的機會。
只是……毅國會愿意拿礦藏來換趙峋嗎?相想到這個問題,蘇徐行身側的手緩緩攥緊,他覺得不會。從他了解的來看,趙峋與毅國王上的實際關系并不好,趙峋不過是毅國王上明面上立著用來給自己最愛的兒子扛風雨的靶子。
靶子與礦藏,孰輕孰重顯而易見。
甚至毅國王上可能在得知趙峋得罪了瓊帝之后就直接將他拋棄,貶為庶人,任由瓊帝處置。而到了那時,趙峋只怕連毅國都回不去了,更不用說參與奪嫡。
所以,必須在瓊帝與毅國交涉之前就要將趙峋救出來,送回去!
想通這點,蘇徐行不由得有些急躁,從瓊帝手里救人可不是易事,需要好好籌謀。
蘇徐行想了很多,但其實也不過幾眨眼之間,正當他要進一步思考該如何做之時,只聽從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陳總管邁著小步子疾速走了進來,匆匆掠過幾人跪著的身影,很快就湊到瓊帝身邊,恭恭敬敬地回道:“稟圣上,查出來了。”
瓊帝假寐的雙眼緩緩睜開,面上無波無瀾,已經看不出一絲喜怒。他將目光挪到最前方的趙峋身上,語氣淡然:“你可知你在大瓊境內挾持王儲,乃是死罪?”
趙峋依舊垂著頭,不言語。
他不說話,瓊帝也不生氣,而是冷笑一聲:“希望待會你也能這樣硬氣。”
“趙峋挾持襄王,乃死罪!但顧及毅國與大瓊兩國之間的情分,恕其死罪。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即刻將趙峋打入天牢,嚴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探視,違令者,殺無赦!”
話音一落,徐炎立刻領命:“是!”
然后就將趙峋半拖著帶離了勤政殿。
蘇徐行余光看著趙峋離去的身影,心尖一顫,隨即猛地閉上眼。
瓊帝這只老狐貍還在面前,他不能露出任何異樣!
事實上瓊帝也一直關注著蘇徐行的表現,見他自始至終沒有反應,心中升起疑慮,究竟是沒有什么關系,還是掩藏得好呢?
他手指敲擊著桌面,隨后——
“說吧。”瓊帝淡淡地開口,然后一揮手,示意陳總管把經過說給跪著的人聽。
陳總管了然,默默向前走了幾步,然后面無表情地說道:“那刺客名叫聶芷,是家眷充入琴藝司的罪臣之后,少時習武,近些年一直待在琴藝司。她還有一個弟弟發配在瓊北做修河堤的苦力……”
“宴會之前,她花錢買通了驗身嬤嬤,以來葵水為由躲過驗身,這才藏著軟劍進了殿。”
“俱與聶芷一個屋子的舞姬交代,近些日子曾見過聶芷頻繁出門,卻不知具體去過何處。”
“琴藝司司使交代,近期只有皇后宮里的如夢去過琴藝司。”
此話一出,滿殿的目光都轉向了跪在最當中的沈皇后。證據指向了她,她卻緩緩挺直了脊背,面無表情地回道:“如夢去琴藝司是去幫我尋一本琴譜,與此事無關,還請皇上明鑒。”
瓊帝沒說話,深沉的目光就這么直直地盯著沈皇后。他當然知道此事與她無關,但正因為她的宮女只是去尋一本琴譜而已,才更讓他惱火!
琴譜琴譜,堂堂皇后心心念念的不是他這個文韜武略的帝王,而是他那個文不成武不就只會彈琴喝酒的六弟!
從前,六弟一心風月不插手朝政他覺得很滿意,也樂意給他體面,可當他知道他的皇后曾與六弟花宴上同奏一曲,被稱為“天作之合”之后他就看六弟越發不順眼了。
這天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這個帝王的,敢覬覦他的東西就是找死!
看著沈皇后那一臉冷清的模樣,瓊帝緩緩捏緊了手中的檀珠。他給了她皇后之位,讓她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她還有什么不滿足?!偏要這副模樣對他!他是皇帝,是天子,是這天下最尊貴的人,所有的人都該對他俯首!
沈皇后的模樣讓瓊帝想起了自己那冷漠的父皇與母后,他們從未給予過他重視,但偏偏就是最不受寵的他坐上了皇位。
沈文茵既然還念著別人……
不過幾個呼吸,瓊帝眼中已經不止一次閃過殺意,沈皇后看著那熟悉的充滿質疑與憤恨的雙眼,不曾回避,也不想回避。
她伏低做小,忍辱負重這么多年,沈家還是被他借口殺得殺,貶得貶,支離破碎,不復榮耀。
楚湘說得對,這坐在皇位之上的不是明君雄主,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人,他自大、多疑、寡廉鮮恥,令人惡心!只可惜當年她沒有聽她勸,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踏入了火坑!
帝后相爭,無人退卻。僅僅是用眼神,也夠讓大殿的氛圍降至冰點。
一旁的陳總管見狀看向瓊帝,等待指示。
“接著說。”瓊帝緩緩收回視線,表情冷淡。
陳總管這才接著道:“如皇后娘娘所言,如夢受了多道酷刑也未曾改口,所幸她記起了拿琴譜時的證人,證實她確實沒有接觸過聶芷。”
聽到如夢受了酷刑,沈皇后身子一顫,不可置信地看向陳總管:“受了酷刑?”
陳總管躬身,面無表情地回道:“是,如夢有嫌疑自然要受刑。不過現下人已經送回坤華宮,娘娘放心。”
好一句娘娘放心,沈皇后嘲諷地勾了勾唇角,酷刑加身,非死即殘,她放什么心?
直到此刻,沈皇后才驚覺自己執迷的過往或許一直是錯的。是她無能,既保不住母族親人也護不了身邊侍女,她以為寄情于琴聲,遠離權力紛爭便能躲過這諸多風雨,卻不想是她將他們害得更慘。
想到這,她脊背挺得越發直了。
陳總管回了一句便自顧自地接著說,他說得很細,沒點出一個人名,與之相關的人都要臉色一變。瓊帝高高在上地看著,心中憤怒漸漸平息。
將所有人的命運攥在手心,這樣的感覺讓他渾身舒暢,怪不得人人都想要這皇位,就連他的兒子們……也惦記著他座下的龍椅。
只可惜他們忘記了,他是父,也是君,他能給,但他們不能奪,奪,便是對他不敬,這樣的兒子,不要也罷。
隨著陳總管念出“大皇子”三個字,瓊帝的目光也轉向了蕭承熠。果然,是老大這個蠢東西干的好事!為了害老四連他這個父皇的面子都不顧及,這樣的兒子……
瓊帝的目光漸漸變得幽深,吐出的話冰冷無比:“大皇子蕭承熠不孝不悌,意圖行刺襄王,殘害手足,罪不可赦!”
“陳盛,著朕旨意,將大皇子蕭承熠貶為庶人,禁足皇子府,終身不得出!”
話落,只見蕭承熠癱倒在地,雙目呆滯,顯然受了極大打擊。同樣受不住打擊的還有貴妃,她一聲驚呼,直接白眼一翻昏死過去。
打擊過大,兩人竟都沒有求饒,就這么讓旨意下達了。
蘇徐行跪在后面,沒有絲毫仇人倒霉的快感。這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來自皇權的殘酷,對于自己一直寵愛的親生兒子,瓊帝也能如此干脆地廢除他的皇子身份,沒有一絲不忍。
究竟是權力會讓人變得無情,還是瓊帝本身就冷漠呢?蘇徐行不知道,他只知道從蕭承熠決定派人刺殺來逼迫趙峋暴露的時候就意味著他的路走到頭了。
在有瓊帝在場的地方安排行刺簡直是在瓊帝雷點上蹦迪。這次敢當他面刺殺,下次是不是要殺他了?
顯然蕭承熠沒有想到這點,他已經被沈家出事后來自旁人的奉承迷花了眼。
蘇徐行一開始就沒有擔心過怎么處置蕭承熠,他擔心的是……趙峋。
意外的,瓊帝只讓蘇徐行回去禁足,并沒有多問他什么。
等眾人從勤政殿離開了,瓊帝這才招招手讓陳總管叫了太醫來,他心口不太舒服。
等長須太醫背著藥箱出現了,瓊帝臉上才有了一絲笑意:“林愛卿的藥果然靈驗,朕這幾日精神好了不少,夜里也睡得安穩許多。”
林愛卿小心翼翼地回道:“圣上龍體康健,臣不過是幫您調理了一下,不敢居功。”
說著,林愛卿抬起頭,一張有些儒雅的臉,不是秦律己又是誰呢?
第118章 章一百一十八
給瓊帝把完脈, 秦律己小心翼翼地在旁寫著脈案,就聽上首的瓊帝突然開口:“林愛卿與誠安王是如何相識的?”
誠安王便是先皇的第六子,瓊帝的六弟。
秦律己拿著毛筆的手一頓, 想了想道:“也是因緣巧合, 誠安王爺府中的姬妾身子不適,正巧請了微臣去瞧。誠安王爺信任微臣,府中有人生病都叫微臣去看看,一來二去, 臣便成了誠安王府的常客了。”
說著, 秦律己放下毛筆, 恭恭敬敬地沖瓊帝作了一揖:“承蒙圣上隆恩,讓微臣一介布衣入太醫院當差, 臣定不負圣恩,竭盡全力為圣上調養身子。”
秦律己說得懇切, 姿態虔誠, 瓊帝盯著他腦袋看了許久,這才淡聲道:“起來吧。”
在秦律己抬起頭后, 瓊帝忽然又笑了:“若是朕要你做一件事, 一件‘忘恩負義’的事,你可愿意?”
“若是不愿,朕也不會強求你。”瓊帝雖是這么說, 但看著秦律己的目光極具威壓。
秦律己聞言愣了下, 似是有些猶豫, 但很快他便堅定態度, 沖瓊帝抱拳, 回答得擲地有聲:“皇上要微臣做的事情一定有皇上的道理,為人臣子, 自然以圣命為先!只要皇上吩咐的,臣一定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一番話,很好地取悅了瓊帝,雖然秦律己沒有立刻回答,但正是因為這份遲疑才更顯得真誠。若秦律己想也不想便答應做這“忘恩負義”之事,瓊帝反倒要多思量一番他進宮有無其他目的。
見秦律己答應,瓊帝沖他招招手,待人到了近前,他才低聲吩咐:“朕要你……”
……
“他要你給誠安王下毒?”女人的聲音帶著涼意,又帶著些嘲諷。
逼仄昏暗的柴房內,只有月光傾瀉而入的一點光亮,秦律己看著眼前堪稱陌生的臉,目光中有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暖意。見女人有些憤怒,他忙壓低了音量提醒道:“別生氣,我自然不會照他說的去做。”
女人聞言冷哼了聲:“我自是信得過你,否則也不會讓你入宮去給狗皇帝調養身子。”
她在“調養”二字上加重了音,聽起來有些陰陽怪氣。
秦律己沒有在意,轉而問道:“那你此次回上瓊,可去見過少爺?還有……那個孩子。”
聽到秦律己的話,女人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張尚在襁褓的稚嫩小臉,皺巴巴的、有些紅,跟猴子似的,讓她愛不起來卻又恨不起來。
女人沉默著,沒有立刻回答,她也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了自己還能記得那個孩子剛出生時的模樣。人們常言骨肉親情,或許這便是流在骨血里的東西吧,即便這么多年刻意忽視,但現在一提起她還是會記起。
記起那皺巴巴的小臉,那一聲嘹亮的啼哭。
只是……終究是有緣無份,男女愛情如此、母子親情亦如是。
良久,她才幽幽嘆道:“阿琰如今成長得超出我的預料,我已不用太擔心,未免多生事端我也不會去見他。至于那個孩子……以后也不要再提及了。”
秦律己見女人有些傷感,心中一擰,他剛想伸手去拍拍對方肩膀,就聽門外傳來三聲貓叫,他的手便僵在了空中,又慢慢收了回去。
女人同樣聽見貓叫,她轉過頭看向秦律己,清麗的臉上不復在他人面前的和善柔弱,看起來有些冰冷:“阿琰那個男妻如何了?”
秦律己皺眉:“許久未見,不知去了何處。”
女人聞言眼神更加狠厲:“無妨,他身中鶴城秘藥,要不了多久便會毒發,到時人死燈滅,就再也不能對阿琰產生影響了。”
秦律己很想說他覺得蘇徐行對他那個男妻是真心的,況且對方在滇南時多次救蘇徐行性命,何必做得如此絕呢?另外直覺告訴他,若是那男妻真的死了,只怕不是再不能對蘇徐行產生影響,而是會直接逼瘋蘇徐行。
只是看著女人近乎癲狂的眼神,秦律己終究還是將話咽了回去。
罷了,他從前沒能耐護著她才讓她吃了這么多苦,如今有機會彌補,他只管聽她的去做便是了,哪怕死……他也心甘情愿。
于是秦律己點點頭:“我知道了。”
女人又道:“阿琰怎會與那毅國二王子扯上關系?”
秦律己搖頭:“不知,不過這事兒估計與蕭承熠脫不了干系。”
女人冷哼:“他們也蹦噠不了幾日了。”
“我先走了,阿琰那邊你多照看,有事及時告知我。”
秦律己點點頭,依依不舍地送別了對方。
一出柴房便是后院,女人從側邊小門離開了院子,上了馬車。
一進馬車,一件寬大的衣服便批了上來,同時響起的還有男人帶著妒意的嗓音:“叔母怎得去了這么久?”
女人咳嗽了幾聲,靠到男人身上,低聲道:“阿琰如今被禁足,我們得想辦法幫他。”
“我從前在上瓊還有些人……”
不等她說完,男人立刻接道:“還不到時候,免得打草驚蛇。”
“況且……蘇琰若是就這點能耐,我還真瞧不起他。”
女人哼笑:“我相信阿琰。”
畢竟,阿琰可不像狗皇帝,他流著楚家的血,自然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任何險境都不會打倒他!
頂天立地的蘇徐行此刻正躺在院子的搖椅上,身旁是一臉愁容的阿冬。
瓊帝下了禁令,蘇徐行被關在襄王府禁足,王府門口有龍庭衛把守,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不過——
蘇徐行緩緩睜開眼,夜幕低垂,該行動了。
此時的天牢門口,只見一個身影穿著便衣緩緩而來,斗篷遮住了他的臉讓人看不真切,等他到了近前,守衛天牢的禁軍這才一把抽出長刀,喝道:“什么人!”
來人也不說話,只微微抬頭,露出一張面無白須的臉,接著一抬手,手中露出一塊令牌,上面刻著“蕭”,蕭祈鈺的蕭。
這——
兩個士兵面面相覷,他們不認得什么大人物,但是國姓卻認識,來人若不是純粹找死便是奉圣命前來辦差。
其中一個略一思量,讓來人稍等,自己小跑著去找今日當值的差頭。差頭是個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一見到來人立馬躬身問好:“這不是嚴公公嗎?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嚴公公面無表情地又舉起令牌,差頭一看是圣上的私令,連忙小心翼翼地將嚴公公迎了進去。
“不知嚴公公前來有什么要事?”
差頭繼續寒暄,卻見嚴公公瞥了他一眼,眼神狠戾,接著冷聲道:“毅國二王子在何處?”
嚴公公的眼神太過瘆人,差頭不敢再多嘴,忙將人帶去了最里間的牢房,心里卻暗罵,個閹人充什么大頭菜,待老子發達那日把你頭砍下來當桶用。
臉上卻還是笑嘻嘻地將人領了進去。
“嚴——”差頭剛說出一個字,只覺脖頸一痛,下一刻血如泉涌,整個人就倒在地上一命嗚呼,那笑意還僵在臉上。
牢門吱呀一聲關上,嚴公公抬頭,只見趙峋渾身是血地被吊在半空中,頭無力地垂在一旁,一件單薄的里衣被染成紅色,身上是數不清的傷痕,從那些傷痕中滲出的鮮血一點一點地在他赤裸的缺少了一些指甲的足尖下匯聚成了一灘。
一個血人,僅僅一天趙峋便成了一個半死不活的血人。
“主上——”“嚴公公”受到的觸動太大,若不是咬緊了牙關只怕就要沖出去將這些人全部斬殺!
該死的大瓊人!
不過“嚴公公”知道事情輕重緩急,他連忙將地上差頭的衣服剝下來給自己穿上,隨即放下趙峋,給他上了止血的藥物,吃了峋地圣藥,這才將自己的衣物給趙峋換上。
待差頭換上血衣掛上半空已經近半個時辰過去,再待下去只怕要惹人生疑。
“嚴公公”慌忙將自己臉上的人皮面具剝下來,只見面具之下的臉正是墨霄!
他將趙峋偽裝成“嚴公公”,自己則將隨身攜帶的面具貼上臉。
再出去之時,便變成了“差頭”扶著暈倒的“嚴公公”
一路上無人在意,等到了天牢門口,正值換崗,方才的兩個士兵在等人來,松懈不少,見“差頭”扶著“嚴公公”出來,兩人有些驚訝。
“差頭,這公公怎么了?”其中一人問道。
墨霄冷聲:“不該問的別多問!”
“我有要事,先走一步,待會差頭來了幫我說一聲。”
“哦。”兩人點頭
等墨霄帶著人走遠,兩個士兵還在閑聊:“差頭怎得了,怎么進去一趟人都變了,這么不茍言笑。”
“估計是被那什么公公罵了吧,聽說閹人都不好相處……”
“說什么呢!”身后傳來一聲冷哼,兩人回頭見是換崗來的差頭,連忙把方才的事情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
那差頭聽了眉頭緊皺,隨即想到了什么忙往最里間的牢房奔去。
不久后,一聲石破天驚的“有人劫天牢!”在天牢內響起,霎時整個天牢戒備,所有人都亂成了一鍋粥。
這注定不是一個平靜的夜晚。
“速速去稟告林將軍!”
“快去通知守城兵,封城!”
“……”
幾朵信號煙花在空中綻放,打破了夜的寧靜,與此同時,上瓊城多處走水,還多是高官宅邸,熊熊烈火染紅了整個天空。
不知是誰拿著盆在大街小巷敲著“天神發怒,降災懲戒”,敲醒了整個城的百姓,待巡邏的官兵趕過去后卻又一無所獲。
霎時間,哀嚎的哀嚎,叫嚷的叫嚷,夜半三更,上瓊城提早蘇醒了,一城的百姓都被那響聲吵醒,起先不敢出門還在觀望,等有人帶頭出去便紛紛踏出家門,而一出門便見四處沖天的火光印在半空,真像是天神發怒了一般。
“求求天神饒過我們。”不知是誰最先跪下,等守城兵馬司趕過來時,只見大街小巷都是跪地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沒辦法,他們近日聽到的故事都是“天神發怒就會降災”那一類的,所以親眼看見的那一刻,想也不想就跟著求饒了。
百姓太多,守城兵馬司趕又一時半會趕不完,殺又不能殺,一時進退兩難。
與此同時,墨霄騎馬帶著趙峋已經到了城門口,禁軍被火光和百姓擋住了一時半會還沒有送來消息,于是手持令牌的墨霄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帶走了趙峋。
等出了城,墨水墨云墨彩他們已經架著馬車候在那,等真見墨霄帶著人回來,俱是一臉震驚。那可是大瓊的天牢,沒有皇帝命令無人能出入,竟然真讓墨霄把人帶出來了。
“那蘇公子真這般厲害?”墨水沒見過蘇徐行,對這個傳聞中人很好奇。
墨霄沒有言語,現在不是好奇的時候,墨水自知失言,他忙將趙峋扶上馬車,準備為他醫治。
墨云駕車,抬頭問墨霄:“往哪走?”
墨霄想到蘇徐行悄悄放在旺達百貨的信,上面將他們的一切都安排妥當,略一沉吟,他選擇相信他!
“去滇南!從滇南過南疆,繞路回毅國!”墨霄拍板,幾人雖有疑慮,但都沒有多話。
主子昏迷不醒,他們就聽墨霄的。
馬屁嘶鳴一聲,拖著馬車向南奔去。
車廂內,解開趙峋外袍的墨云低呼一聲,隨即咒罵聲傳來。
“該死的大瓊人,他日定要將他們碎尸萬段!”
可見趙峋傷得之深。
瓊帝那樣小肚雞腸的一個人,定然不會放過趙峋。蘇徐行心中明白,就是因為明白,他才更難受。
他保護不了自己,也保護不了他。
權力……蘇徐行一眨不眨地望著天空,他必須要爭。
“少爺。”阿冬去門口打探了一會,回來時臉上有藏不住的笑意,蘇徐行見他如此,便知事成了。
“少爺真厲害,一天時間就將諸事都算計到了!”阿冬感嘆。
蘇徐行那日出宮便在馬車上寫了幾封信,讓阿冬去自家商鋪溜達的時候交給了徐三娘,然后由墨霄去取。
蕭字令牌是當初阿冬娘親,也就是長公主送的,如今派上了用場。天神故事、火災……原先是為成家準備的,所幸都已經部署到位,不過提前用了而已。
他還給了墨霄幾封信,到時候交給許琢雷無聲等人,他們便可以順暢地從滇南過南疆,再繞過一小節燕國邊境,抵達毅國。等到了毅國,趙峋就是游龍歸海,瓊帝再也不能奈他何了。
估計瓊帝自己也沒想到趙峋他們會從滇南繞,而不是直接西去直抵毅國,等他反應過來,一切也都遲了。
該提醒的該注意的蘇徐行也都寫在了信上,相信墨霄等人知曉如何做。
蘇徐行看著夜空的眼逐漸變得濕潤。
趙峋,愿你此去,布帆無恙、無往不利。
他們……會再見的吧。
第119章 章一百一十九
直到墨霄等人出了上瓊地界, 都城里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的鬧劇才將將收尾。
城中戒嚴,守城兵馬司增派了人手巡邏,處處都是帶刀士兵的身影, 一旦發現異樣直接將人拎去大牢。被恐嚇了半天的百姓雖然回了家, 但精神卻仍舊亢奮,怎么也睡不著了。
這可是上瓊!大瓊的都城!怎么一夜之間有這許多的宅子走水?看來天神發怒的說法果真沒錯,恐怕這些遭了殃的人家平日里都沒干好事,才惹得災禍降臨, 只要明日一瞧就知道到底是哪些平日里人模狗樣的權貴了!
而在百姓們私底下議論的時候, 沒有成功攔截住趙峋的禁軍首領林靜軒正疾步向勤政殿走去, 他面色難看,比這深沉的夜還要黑。
快到大殿門口時, 方才還漆黑一片的勤政殿陡然亮起一點燭光,那燭光迅速蔓延開去, 不一會兒整個大殿燈火通明。
陳總管見林靜軒來了, 忙走上前來,躬身迎接:“將軍, 皇上吩咐了, 不用通稟,您直接進去。”
林靜軒點點頭,大跨步走上臺階, 三兩步就進了殿內。他看也未看立在案前的瓊帝, 一掀衣袍直接跪了下去:“罪臣林靜軒叩見陛下。”
作為帝王心腹, 瓊帝特許他御前免禮, 林靜軒雖然不會蠢到照做, 但他年少得志、自視甚高,在外春風得意, 在瓊帝面前也不拘謹,這樣行大禮的時刻還是近年來的第一次。
林靜軒頭伏在地上,感受著來自上首帝王的審視,那冷冽又充滿殺意的眼神就這么靜靜地停留在他身上,林靜軒背后一涼,整個人下意識抖了抖。
良久,上首的瓊帝忽然開口:“朕記得林愛卿從滇南回來時說過蘇琰并無問題?”
瓊帝沒有叫起,林靜軒也不敢抬頭,聲音被壓在身下,聽起來悶悶的:“回陛下,確實如此。”
瓊帝又道:“朕還記得林愛卿當時是撇下了蘇琰自己先行回宮復命的?”
林靜軒聲音微微打顫:“回陛下,確實如此。”
桌案前的瓊帝了然地點點頭,隨后前行幾步來到林靜軒身前,眼神狠戾、氣勢迫人:“既然蘇琰并無問題,與你又不和……”
“那他是如何從你掌管的禁軍手中將人給救走的!”說到這,瓊帝音量猛地提高,在林靜軒下意識抬頭的剎那直接一腳踹上他的肩頭,將人給踹倒在地。
林靜軒不察,被踹倒在地后忙又爬起身來跪在地上,頭不斷地在冰冷的地磚上磕:“皇上明察!臣與蘇琰沒有半分干系!是皇上給了微臣如今的體面,臣不過是您養在身邊的一條狗,狗又如何敢背主呢!請皇上明察啊!”
瓊帝冷眼看著林靜軒匍匐在他腳下,臉上沒有一絲動容,不僅如此,還有股莫名的火氣從心中燒起。
他不怒反笑:“明察?關到大牢里的人都能給朕看丟了,你這個廢物還有臉讓朕明察!”
林靜軒自然知道瓊帝此時已經氣到極點,慌忙接道:“臣愿戴罪立功,追回毅國逃犯!”
說完,他猛地將頭砸在地上,聲音顫抖:“若臣不能給皇上一個滿意的交代,臣愿以死謝罪!”
“以死謝罪……”瓊帝臉上忽然露出殘忍的笑意,“朕今日就能要了你的命!不過你既然養在朕身邊這么年,那朕便給你這個機會,三日之后追不回來趙峋等人,你也不用回來了,自刎謝罪吧!”
瓊帝說完,大殿內忽然安靜下去,落針可聞。林靜軒跪在地上一顆心如墮冰窖,三日……
見他沒有反應,瓊帝冷冷地哼了聲,林靜軒一驚,連忙磕頭謝恩。
“多謝圣上饒命,臣……領旨!”
林靜軒出勤政殿的時候,陳總管還在門外守著,他見到林靜軒這副窘迫的樣子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只微微躬身,送走了這位往日志得意滿,頗出風頭的林將軍。
而候在宮門口的親衛見到林靜軒時俱是一臉震驚,他們印象中的林將軍只有談笑風生,洋洋得意的時候,哪曾有如今這蓬頭垢面,一臉血污的狼狽樣。
若是以前見到親衛這吃驚的表情林靜軒定然心生惱怒,只是他現在腦袋別在褲腰上,沒有心思再管其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臟血,林靜軒一個飛身上馬,看著前方的眼神兇狠得仿佛要吃人:“走!去襄王府!”
林靜軒走后,瓊帝又在殿中站了許久,久到陳總管進來問他可有吩咐,他才恍然抬頭,猶豫了下道:“傳長公主進宮。”
說話間他死死地盯著陳總管的臉,卻見他面不改色地躬身,應道:“是!”
一如這么多年的恭敬模樣。
瓊帝見他如此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兒,既想他破功,又不想看他為之動容,一時復雜得緊。
而陳總管退出大殿后,立刻喚了小太監過來傳話,而后整個人便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將背挺直了些,又整理了下身上的太監服飾,連帽子系帶都解開重新系上,做完了這些,方又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少頃,一盞燈籠出現在不遠處,隨著越來越近的光芒,兩個小太監的身影逐漸明晰,在他們身后是一道青色身影,遙遙望去,即便看不清面容,陳總管也知道那是誰。
他定著看了幾眼,隨后立刻將眼簾垂下,等人到了近前,他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參見長公主。”
頭頂傳來女人有些淡漠的嗓音:“起吧。”
陳總管起身,腰卻不自覺地彎了下去:“皇上在里面等您,許是為了今晚之事,您那令牌……”
剩下的話不用再說,蕭凌霜已然知曉,她定定看了他一眼,忽而一笑:“多謝陳總管提醒,真不愧是皇上身邊的一條好狗,什么都知道。”
說完也不管陳總管僵硬的姿勢,自顧自推門入殿。
跟著陳總管守夜的小太監見狀憤憤不平:“師父,長公主怎么這樣……”
話未說完就被陳總管涼涼的目光駭到,再也不敢多話。
殿門關了又合,蕭凌霜一臉冷漠地看著眼前的瓊帝,并未行禮。
瓊帝也不介意,自蕭凌霜出現后他的目光就黏在她身上,再也挪不開。
被他如此看著,蕭凌霜只覺得無比倒胃口,但她還是先出聲問道:“皇上召我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被她這么一問,瓊帝一頓,隨即苦笑:“若無事便不能叫阿姊過來陪陪我嗎?”
他沒有說朕,就像小時候跟在她身后那樣,但是……蕭凌霜依舊覺得陌生無比。
因為她心疼的弟弟不會親手拆散她和所愛之人,更不會對她產生齷齪心思!她心疼的弟弟已經在十幾年前的皇位之爭中死了,死得面目全非,魂飛魄散。
想著,她點點頭:“自然。我想從前與皇上說得很清楚。若皇上反悔,我也可以不當這個長公主!”
蕭凌霜的態度稱不上好,瓊帝卻仿佛料到了一般,并未動怒,臉上表情甚至可以說有些幽怨:“阿姊就這么不想看見我?”
蕭凌霜冷笑:“您是高高在上的皇上,您想見誰就見誰,輪得到旁人不想見?”
瓊帝聞言一噎,心中緩緩升起怒火,他瞇起雙眼,又變成了那個喜怒無常的帝王:“所以,為了徹底不見朕,你便將朕贈予你的令牌送與了蘇琰?!”
“你可知這是死罪?!”
看著瓊帝又開始“朕”了,蕭凌霜嘲諷一笑,果然,無論什么時候蕭祈鈺都不會忘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萬萬人之上!
“皇上在說什么昏話!”蕭凌霜冷下臉,從懷中掏出什么東西扔到地上,“哐當”一聲,正是那塊蕭字令牌!
瓊帝見狀一愣,怎么會!
蕭凌霜接著道:“我是與襄王在營州有過一面之緣,覺得他頗合眼緣。后來知曉是你與楚湘的兒子,我的侄子,更覺有緣。我見他這么多年不容易也就多幫襯幾分,未曾想竟讓皇上產生了如此荒謬的想法!”
“若不想給,皇上收回去便是,又何必如此污人清白。就不說我,襄王可是你流落在外的親子,吃了這么多苦也不能讓你有一分憐惜嘛!”
蕭凌霜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瓊帝一時竟分不清是真話還是假話,最重要的是……令牌還在!那趙峋等人逃走時拿的那塊又是誰的?
蕭字令牌乃他私令,普天之下只有兩塊,他給了阿姊一塊,若不是阿姊的給了蘇琰,難道是有人偷了他的?可他的還在寢殿好好放著!
現在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偷印了這塊令牌!想到這瓊帝忽然有些心慌,無論是舞弊案打擊沈家還是宴會刺殺廢黜蕭承熠,就連蘇琰和趙峋私下有勾連他也有察覺,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他陪著幾個兒子演戲,讓他們相爭,自己重挫外戚從中集權,每一步都恰到好處。這還是頭一回生出了事情不受控制的感覺。
那塊令牌乃巖鐵鑄造,技藝復雜。不說偷印令牌的人存了什么心思,就說這無比稀缺俱都掌握在他手中的巖鐵旁人又如何去尋?那制作技藝又如何得到?層層疑問堆疊在瓊帝心頭,讓他一時間心緒翻涌,怒火難耐。
再看向蕭凌霜時也沒了一開始的迷戀,他冷聲道:“朕還有事,阿姊先回府吧。”
又道:“令牌是朕給你的便收著,日后無事阿姊便不要出府了!有事朕會召你進宮的!”
這就是變相的軟禁了!
蕭凌霜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瓊帝。只是瓊帝現在忙著疑心別人,根本沒空注意她的情緒。
蕭凌霜默默看了眼地上的令牌,還是聽話地撿了起來。呵——能不聽話嗎?這可是皇上的命令!
在離去的那一刻,蕭凌霜清晰地聽見了瓊帝口中默念著“蘇琰”的名字,語氣森然。她一驚,忙向外走去。
一直候在殿外的陳總管見她出來,連忙迎了上來:“長公主慢走!”
蕭凌霜本該頭也不回地離去,就如從前多少次一般,這次她卻停了一下,低頭看了眼已有華發的陳總管,聲音微不可聞。
待蕭凌霜走遠了,陳總管這才怔怔地直起腰。
她說:“老地方見一次。”
殿內,瓊帝忽然發瘋般地將東西全部砸碎,然后扯著嗓子叫嚷:“陳盛!陳盛!”
陳總管一驚,眨眼間又成了那個面無表情沒有情緒的“老狗”。
此時天邊漸吐白。
襄王府外,林靜軒帶著人馬趕到時蘇徐行還在搖椅上發呆。
與此同時,馬車內的趙峋突然嘔了一灘血出來,嚇壞了墨云等人。
而遠在南疆的楚淇剛將鶴城旗幟插上第三座城池,在這,他要為蘇徐行打下一個江山。
“阿朝——你看到了嗎?”
第120章 一百二十
天盛二十六年。
剛送走一陣春雨, 氣候越發熱了起來,上瓊城里的百姓早早換上了薄衫,趁著日頭還不高, 一個個相攜著走進了“舍予茶館”。
茶館里的桌椅板凳有些舊了, 上來的也是陳茶,入口有些澀,但架不住便宜,還能聽免費的故事, 所以日日門庭若市。
近些年大瓊不怎么太平, 在諸國中也沒了從前的威懾, 如今算是夾起尾巴做人,連帶著他們這些百姓日子也難過起來。
今日茶館還在說那《西游記》的神話故事, 只是往常聽得如癡如醉的眾人不知怎得個個都滿面愁容、唉聲嘆氣,根本就沒把心思放在故事上。說書的人見狀停了下來, 不再繼續“三打白骨精”, 改跟眾人閑聊了。
“諸位今日怎么了?連這故事都不聽了?”
聽到說書人問話,臺下人七嘴八舌說了起來。
“聽說南疆一統了!這南疆從前就愛騷擾咱們大瓊, 這下沒了內亂, 只怕要不了多久就會打過來嘍!”
“可不是,那幾年南疆內亂,過來的流民都少了不少, 如今內亂沒了, 還不知道咱們要怎么倒霉呢!”
“還有隔壁的毅國!那王上從前還在咱們大瓊做質子呢, 聽聞他殘暴冷血、殺人如麻, 燕國剛剛才被吞并了, 不知道下一個目標會不會是咱們!”
“……”
“要我說你們都想岔了——”有人拖長了音說道,等吸引了眾人視線, 他這才壓低了音量,一臉高深莫測地提醒,“你們沒發現事情是從什么時候變得不對勁的?”
他這么一說,眾人紛紛開始回想大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衰微的,這一想,便都想到了五年前的那場大火。
那場大火燒毀了不少達官貴人的家,聽說還丟了個重要逃犯,皇上雷霆大怒下令徹查,那段時日全城戒嚴,大街上連個蒼蠅都不敢亂飛,更不用說他們這些普通老百姓了。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那些日子不知道抄了多少家,斬殺了多少官員,聽說還都是意圖謀反之罪,那幾日哦……血水都快淹了上瓊城!駭人得緊!而自那之后,皇上專屬的龍庭衛便開始日夜巡邏,昔日繁華的上瓊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蕭條冷清的“死城”,人人都閉緊了嘴巴,生怕說錯一個字就被砍掉了腦袋。
那段令人惶恐的日子持續了整整三年之久,直到近些年皇上身體不適,由二皇子和三皇子共同監國,他們這才得以喘息,上瓊也慢慢從一潭死水的模樣活了過來,不然他們哪敢像今日這樣在茶館里喝茶扯閑淡哦!
說起什么不對勁,有人最先反應過來,悄咪咪問: “可是天神降下的那場火?”
其他人聞言紛紛點頭,他們也想到了。
“既然是天神發怒,那為何發怒呢?咱們大瓊也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啊!”有人提出疑問,眾人深以為然,是啊!他們光知道天神發怒降下了火罰,可是……為什么呢?
“我知道了!”不知是誰猛地一拍桌子,然后提到了一個人。
“襄王!”
“對對對!”
“這么一說就對上了!”
襄王出生便被批命說命格極好,早早就被送到寺廟為國祈福,那些年大瓊也確實安穩無虞。后來襄王長大回宮,直到五年前襄王府突然被重兵把守,皇上下旨禁足襄王,緊接著就有了天神發怒降下火罰。
因為大火之后上瓊城便變了天,所以他們關于那段時日的記憶異常深刻。
一時間,眾人俱是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
“這么說來……襄王才是得……”有人指了指“天”,“庇護之人。”
“得天庇護”的蘇徐行此刻正躺在院子里的搖椅上悠閑地吃著瓜果,神態愜意,一點兒也不像被圈禁在府中五年之久的模樣。
事實上,蘇徐行確實度過了他來到《奪位》世界中最為悠閑的五年。
如今各國紛爭四起,大瓊卻被蕭祈鈺的疑心作成了半死不活的模樣。好在滇南有許琢和許知遠坐鎮,幾年間倒是發展成了大瓊的“世外桃源”,百姓安居樂業,而有巖鐵礦作為支撐,曾經的流民也成了驍勇的士兵,護衛此地安寧。再加上地勢險峻,有天塹橫亙其中,即便瓊帝察覺到了異常,也不敢輕易派兵踏足。
滇南,在大瓊版圖中已然成了一個獨立的區域,高度自治。
南疆自不用說,楚淇與雷無聲一文一武和、配合默契,以鶴城為基點,一路南下、勢如破竹,花費近五年時光將南疆十二城再次統一,南疆,再也不是一盤散沙!而遠在千里之外的蘇徐行,則是南疆當之無愧的君主!
任外界紛紛擾擾,蘇徐行在襄王府的一方小院里自得其樂,萬事無憂。
至于毅國……
正想著,只見阿冬急匆匆地從院外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叫道:“少爺!人走了!人都走了!”
人走了?蘇徐行抬眸,一襲白色長衫飄飄欲仙,墨發在腦后散散地梳了一個髻,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懶洋洋的。幾年過去,蘇徐行的眉宇間褪去了青澀,眉眼更加舒展,臉部輪廓也更加立體,一雙曜黑的眸子明亮非常,仿佛閃著流光。
明明不是艷麗的模樣,偏偏叫人一見便覺得有動人心魄的美。
見阿冬面帶喜色,蘇徐行頓了一下,突然靈光一閃:“禁軍和龍庭衛全部撤走了?”
“正是!”
只是阿冬的笑意還沒持續多久,陳總管便領著圣旨來了。見到這位忠心耿耿的“瓊帝的老狗”,阿冬的眼神稱不上友善。
但這位陳總管卻不像傳聞中那般冷漠,不僅不冷漠,見到阿冬時的表情甚至可以說有些激動。
激動?
阿冬冷眼看著這位大名鼎鼎的御前大太監,心中疑慮叢生,這位陳總管為何如此表情?
陳總管見到阿冬的第一眼確實有些失態,但很快他就收拾好情緒宣讀圣旨,也沒敢多待,恭恭敬敬地告退離開了。
阿冬有些疑惑:“這位總管大人好像沒有那么討人厭啊?”
蘇徐行回想著對方的表現,沒發現什么異樣,便回道:“人與人之間也講究眼緣,你看他順眼,便是有眼緣。”
說完又囑咐阿冬:“快回屋收拾行李,咱們明日得出發了。”
瓊帝送來的圣旨言簡意賅、目的很明確,就是讓蘇徐行去“對付”如今的由毅國、燕國合并而成的“峋朝”皇帝——趙峋!
想到趙峋,蘇徐行心中一痛,五年的時光足夠發生很多事情,比如成家在柏州城“自立為王”的事情東窗事發,惹得瓊帝震怒,一氣之下抄了成家滿門,貴妃成惠被廢冷宮,蕭承熠直接圈禁天牢,終身不得出。
成家敗落,成惠跌入泥潭,蘇徐行也算幫母報仇了,只剩瓊帝——
自蘇徐行幫趙峋逃出生天,雖沒有證據證明是他做的,瓊帝還是把罪責都算在了他頭上,他被圈禁在王府五年,若不是有徐炎這個龍庭衛首領從中悄悄周旋幫助,他哪里能在這養老?只怕早就餓成了一捧黃土了!
也是在這五年里,蕭承乾與蕭承謙分庭抗禮,打得有來有回。蘇徐行就說他明明記得定國公府世子盛栩然有個交好的皇子,原來那人并不是蕭承熠而是蕭承謙!
皇后的母族沈氏被瓊帝打擊得一落千丈,蕭承乾最大的依仗沒了,而蕭承熠成了廢人,成家滿門被抄,從前壓在蕭承謙面前的兩座大山轟然倒塌,他這位一直以來不顯山不露水的無名皇子也開始走到人前,在定國公派系的支持下嶄露頭角、一鳴驚人,如今也成了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
為什么說是儲君人選呢?因為瓊帝哪怕臥病在床也不愿意輕易立下接班人,生怕自己手中的權力就這樣被人分走了,即便病重派人監國也是讓蕭承乾和蕭承謙一起承擔,不給任何一家獨大的機會,而軍權更是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至于蘇徐行這個四子……早就不知道被瓊帝忘到哪個犄角旮旯了,若不是來了急報稱峋朝陳兵籩西,瓊帝也想不起自己還有個被圈禁在府的兒子。也不知餓死了沒?沒死的話那正好派去籩西與峋朝對峙!
若能讓趙峋主動退兵那便再好不過,若不能,峋朝執意開戰殺了蘇琰,也算幫了他一個忙,免得他留下弒子的罵名。
不是冒著殺頭的危險也要救那毅國的賤種嗎?就讓蘇琰親自去瞧瞧他救了個什么東西!抱著這樣的想法,瓊帝拖著病體也要下床寫圣旨,然后馬不停蹄地就派陳總管送來了。
蘇琰,你可莫要讓朕失望啊!
于是,時隔五年,蘇徐行頂著“皇子監軍”的名頭,帶著一隊人馬坐著馬車奔向了大瓊籩西,比起瓊北的冷冽肅殺,籩西更加荒蕪,一入籩西,風便卷著沙粒直撲面門,迷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瓊朝大軍在籩西城外五十里,再向西十里便是峋朝駐扎的軍隊。蘇徐行在驛站換上了紗巾包頭覆面,然后帶著人馬裝作商隊直奔城外。
與此同時,也有一輛馬車準備出城,與他們不過前后腳的距離。
樸素馬車里,男人的嗓音低沉又冷淡:“墨霄,大瓊的監軍何時到?”
馬車外的人回道:“應該就這兩日。”
“你可知那監軍是什么人?怎么從未聽過這個名號?”
“……”
“既然你從前也在大瓊待過,應當還記得那些人的模樣……”頓了下,那聲音陡然變得殘忍嗜血,“若正好遇見了——”
“殺無赦!”
良久,馬車外傳來一聲并不干脆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