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章七十一
三月之期一轉而過, 轉眼就是五月,春季走到了末端,炎炎夏日近在眼前。
距離蘇徐行來到《奪位》的世界已經過了整整一年。而他也從被困桃源鎮外小院里的病秧子棄子成長為岐州城外巖山山頭的幕后老大。
之所以說是幕后, 是因為人前的事情都交給許琢去處理了。他是地道的岐州人士, 本家又是滇南三大族之一的許氏,由他出面收留流民,既能讓對方放下戒心,又不容易惹人注目, 更重要的是……官府輕易不會管。
之前的知府大人被孫氏家主氣得差點中風, 上書稟奏皇帝之后直接就收拾包袱跑了, 新任知府還沒到任。如今的滇南地界,這些大族更是說一不二, 越發猖狂,不僅常常強買強賣農戶的土地, 還巧立名目多收租, 許多農戶被逼得沒有辦法,要么當流民四處流浪, 要么只能跑上山當土匪馬賊去了。
蘇徐行他們雖然刻意低調行事, 但岐州也就這么大,許氏又是盤踞此地的地頭蛇,對他們的動作自然也有察覺, 但在他們看來, 許琢身無分文地被趕出家, 除了一身病的父親, 什么都沒有, 他去收留流民有什么用?不過是幾個叫花子湊成一群叫花子罷了。
不足為慮。
“這個賤種以為招收些賤民就可以與我們相抗衡了?”
許府正廳里此刻坐滿了人,主位上坐著本家的許氏家主, 下首第一排是許氏少主和少爺,他們對面是一個形容枯朽的老人,其他旁系則分散在四周,坐下的都是各家的話事人,其他小輩都站在后排。
滿場望去,盡是男人,唯一出現過的女子身影是前來端茶送水的丫鬟,伺候完就低眉順眼地走了。在場一眾男人也盡是年長者,只有許翊一個少年人。
但對于他坐在這兒,無任何一人有異議。
今日許氏族人皆聚于本家大宅是為了商討幾日后的“神山大會”一事,此刻聽見許氏少主——許誠齊這般說,底下眾人都眼觀鼻鼻觀心,不接話茬。
笑話,他們可以背后為給許誠齊獻殷勤裝不認識許琢作弄他。但明面上許琢再不濟也是許氏當家人的親孫子,他們本家的矛盾如何激烈是本家內部的事情,焉知他們這些旁人插了嘴會不會被家主遷怒。
也就是這許誠齊好命,有個與家主青梅竹馬備受寵愛的母親,還有個能干的兒子,否則就以他這盲目自大的性子,恐難撐起本家。
眾人端著茶杯心照不宣地不做聲,偏偏許誠齊未注意到這廳里的暗流涌動,還在自顧自說著:“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呸,下……”
那個“賤”字還未出口,便被一道冷淡的嗓音打斷。
“父親。”許翊臉上揚起笑容,只是笑意并不達眼底,“兄長與我們同屬許氏一族,與我們流著相同的血脈,若他是賤種,那我們又是什么?”
說著,他沉靜的目光看向上首一直默不作聲的老者,出口的話在旁人聽來可謂大逆不道至極。
“而祖父……又是什么?”
“你放肆!”
上首的老者正是許氏如今的家主,許誠齊的父親,許琢許翊的祖父——許義崢。聽見一個小輩說出這樣的話,方才還沉著不語的他頓時怒發沖冠,一巴掌拍得震天響,在場人等皆捏著鼻子不說話,心里卻道這許翊仗著是許誠齊的獨子竟敢在家主面前口出狂言,這下恐怕是要吃苦頭了。
然而許義崢卻接著道:“你怎可如此同你父親說話!你的規矩呢!”
卻不是為了自己的威嚴被挑釁,而是為了兒子被孫子頂撞了。
這……
傳言許氏家主對第二任亡妻用情至深,愛屋及烏之下對其所出獨子亦是如眼珠子一般疼愛。往日許氏族中人也只略有耳聞,如今看來,這傳聞不僅真真的,而且現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哪是單單疼得如眼珠子般,只怕為了這兒子豁出命去也是有可能的。相比之下,發妻所出的兒子和孫子…這真是同人不同命。
眾人默然,廳內一時安靜無比。
許翊見許義崢只顧著維護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全然忘了自己還有個長孫漂泊在外,不由得冷笑道:“祖父教訓得是。”
說完,又看向一旁的許誠齊,神色莫辨:“既然父親覺得那‘賤種’不自量力,不如也邀請他一起來‘神山大會’,讓他看看什么叫高不可攀,什么叫云泥之別,什么叫白日做夢!”
許翊在“賤種”二字上加重了音,一句話說得陰陽怪氣,偏偏許誠齊沒有聽出來。
他甚至覺得此計頗好,再一次擊碎那賤種的自尊,讓他永世都不敢再在岐州城露面。
“我兒聰慧。”許誠齊樂呵呵地拍了拍他肩膀。
許翊微不可見地挪了挪身子,隨后狀似不經意地道:“既如此,此事交與我去辦。”
……
所以當蘇徐行和許琢在岐州城里被一輛馬車里攔下來,聽見的消息就是許氏允許他們以許氏旁支的身份參加“神山大會”。
“允許?”看著許翊一臉高高在上仿佛施舍一般的神情,蘇徐行就氣不打一出來,“不必了!清越跟許氏本家什么關系整個岐州城誰人不知?”
“給嫡長孫一個旁支身份,還要他感恩戴德,真是天大的笑話!”
清越?許翊見蘇徐行居然直呼許琢的字,強烈的嫉妒直沖心口,他忍不住瞇眼:“你是何人?”
“這里有你說話的份?”
就見一直未言語的許琢忽然上前拉開蘇徐行,堅定地沖許翊答道:“徐行兄乃我至交好友,人生知己,是我除父親與親族之外,最重要的人。”
這里的親族自然指的是當初跟隨許琢一同離開許家的忠仆等人,對他來說,那些人才算是親族。
沒想到蘇徐行在許琢心中有如此高的地位,許翊心中的酸澀與妒忌頓時又深了些許,他皮笑肉不笑道:“哦?”
“兄長可別忘了‘神山大會’有多重要,屆時各大族都會派人前來,這可是你重返各族視野,取得他們認可的好機會,拔得頭籌者甚至可以提一個要求。”
“只有得了他們垂青,你才能有資格跟祖父提要求,叫他將你父親應得的分給他。”說著,許翊眼眸深深,“兄長不心動嘛?”
許琢靜靜聽他說完,然后點頭答道:“心動。”
果然……
許翊就知道他不會錯失這個機會,于是勾唇笑道:“若兄長求求我,我也不是不可以將手中的一些人借給……”
話未聽完,許琢便果斷搖頭拒絕:“不必!”
“借給你……什么?!”未料到許琢會拒絕,許翊愣了一下后猛地變了臉色,“你說什么?!”
許琢堅定地重復了一遍:“不必。”
又接了句:“我有人手。”
未曾想竟是這個理由,許翊沉默了下,忽而嗤笑一聲:“有人手?什么人?那些低賤的乞丐嗎?”
想到那些骯臟低賤的流民竟然能獲得許琢青睞,甚至能得他一個笑臉,而自己只能在午夜夢回之時遙遙看著他的側臉,許翊就恨不得將那些人全殺了!
許琢不喜歡許翊這樣形容他們,臉色也同樣不好看:“是,他們是一群乞丐,但他們并不低賤!”
說著,他猛地上前一步,目光緊緊地盯著許翊,頭一次沒有因為驚慌難堪而回避他的視線。
許琢一字一句道:“他們成為乞丐是誰造成的呢?”
他忽然想起蘇徐行與他說的那番話,若是從前他定不懂,但自從被趕出許家,他才真正能體會到蘇徐行所說的“壟斷”究竟有多可怕。
回想著蘇徐行的那番話,許琢繼續反問:“他們生來就應該是乞丐嗎?”
“他們這些人本來大多數都是農戶,將來依舊可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戶,但他們也有可能去讀書做官,也有可能去從事經商……奮力掙扎一下總也有一些選擇,哪怕這個掙扎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但是!就是你口中的大族控制了滇南所有的書院,滇南沒有一所書院接受大族子弟之外的平民百姓。就連寒窗苦讀、自食其力的貧家子都被你們控制著路引,他們連滇南的地界出不去!除大族外所有的讀書人最終都只能成為你們的‘燃料’,賬房先生、說書人……最好的也不過是當個掌柜的,你們高高在上地以為自己給盡了他們機會,可他們本來是要奔著更好更高的地方去的!”
“他們本來有機會的!”
“是你們剝奪了他們的機會!”
正如蘇徐行看到的那樣,滇南的教育被各大族壟斷,貧苦人家上不起學,有點錢的依舊沒學上,一代又一代下來,讀書識字能進入仕途的永遠是大族的人,他們一代接一代地滲透滇南各層、把控滇南,而平民百姓只能一代又一代地待在原地,辛苦種地,再將絕大多數的所得交給大族成為租錢。
這便是滇南大族能夠屹立這么多年不倒的一個重要緣由。
許琢的這番話在許翊聽來簡直不可思議,他不敢相信自己風光霽月的兄長居然會為那些低賤的農戶叫屈!
什么叫大族高高在上?自古以來不就如此嗎?若是叫那些低賤之人也能爬上高位,大族如何延續榮耀?
見許翊滿臉震驚,許琢也不想再跟他廢話。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直截了當地回道:“‘神山大會’之事不勞費心!”
說完拉著蘇徐行就走。
許琢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雙手緊緊攥起,指甲深入掌心。
一旁的小廝見他面色不好,也不敢多話,只能低聲道:“少爺?”
許翊瞬間回神,望著許琢的背影笑得異常難看:“兄長,既然你不聽話,就別怪我無情了!”
第072章 章七十二
“神山大會”五年舉辦一次, 屆時滇南三州各大族皆聚于“神山”——栗山腳下的一片廣闊平原,先文試,再武比, 規模宏大、聲勢雄壯, 堪稱滇南大族的“滔天盛會”,而最終拔得頭籌的家族將有望成為新一任滇南大族之間默認的“領頭羊”,在滇南地界便宜行事,不論是推行策略還是經商合作都更容易得到其他大族的支持。
這也就是許翊為何愿意讓許琢也來參加“神山大會”的原因。
他知道對方一定想要這個參與的機會, 且他對自己手下的人很有信心, 若是能幫許琢贏得魁首, 屆時第一仍舊屬于許氏,他作為許氏全族默認的下一任家主, 自然也會成為未來滇南真正的“無冕之王“。
而許琢既沒有勢力的支持也不得祖父待見,無力與自己抗衡, 自然對自己的地位也構不成威脅。但許琢卻又意外獲得了勝利, 雖不可能借機重返許家成為家主,但可以借此與祖父談條件, 比如將許誠風分家應得的那份財產歸于他。
且許琢借自己之力完成了一直以來的心愿, 又能在各族面前一雪前恥,日后自然也不必屈居荒山,對他而言何嘗不是一箭雙雕?
而對許翊自己而言, 他仍舊穩坐家主之位, 又能得到許琢的感激, 豈不是兩全其美?
許翊在許氏族會上一個心念之間便將所有都籌謀好了。只是他事事算計得都好, 卻算錯了許琢會拒絕。
他居然會拒絕?!
這讓許翊有了事情超出自己掌控的憤怒, 他絕不允許許琢逃脫自己的手掌心,他那心高氣傲、清風明月般的兄長, 只能在自己面前低頭!只能在自己身下示弱!
許翊心中陰暗的念頭不斷滋生,他側頭囑咐了心腹一聲,眼眸冰冷像是暗中伺機而動的毒蛇。
待此間事了,那個人……他要他永遠消失在兄長面前!
“阿嚏!”蘇徐行猛地打了個噴嚏,然后有些驚奇地搓了搓自己胳膊,這大夏天的,他怎么還背后發涼?
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能看到一臉平靜的阿冬。
經過三個多月的淬煉,阿冬已然褪去了從前的稚嫩,不僅個子拔高了一大截,皮膚更加黝黑,輪廓也分明不少,就連一向跳脫的性子也逐漸沉穩起來。
“人須在事上磨練,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不期然想起心學大師的話,蘇徐行不由得點點頭,大師誠不欺我啊。
這段插曲過后,一行幾人繼續趕路,終于在翻過一座小丘陵之后見到了傳說中的滇南“神山”——栗山。
只見眼前栗山高聳入云、氣勢磅礴,仿佛一把利劍直插云霄,劃破天際。栗山之巔隱入云煙,忽隱忽現,遠遠望去云霧縈繞,縹緲若仙山,不怪滇南百姓都將栗山稱為“神山“。不僅如此,栗山與周圍群山連成一片,乍一望去,山巒層疊,波瀾壯闊,淡藍與墨綠疊加在一起,看起來美輪美奐卻又蔚為壯觀。
只看著那拔地而起的巍巍高山,蘇徐行就覺得心神澎湃。
而在那高山之下,是一片遼闊的草地,翠綠鋪就的地毯之上此刻聚集了不少人群,一個又一個院落匯聚在一起仿佛一個個小小的“村落”,而這些“村落”之間涇渭分明,不僅衣著款式、顏色不盡相同,更是有帶刀的私兵牢牢把守四周。
說是“聚會”,這聚會之下也是暗藏鋒芒,各懷鬼胎。
此刻栗山腳下五年才啟用一次的各大族宅院已經盡數打開,描著各族族徽的旗幟在主院屋頂迎風飄揚,獵獵作響。
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圖案,相同的野心,只看誰能笑到最后,將自家旗幟留在神山腳下,插滿各家宅院。
那是榮耀,亦是利益。
上一屆獲勝者本該是許琢的父親許誠風,卻在他即將拿到象征“大族長”的印璽之時被覃州雷氏的少主指控“作弊”,在武比之中用了迷藥,而作證者則是許誠風的親弟弟——許誠齊,迷藥是從許誠風身上搜出來的,也確有其他族人中了迷藥。
人證物證俱在,縱然許誠風高喊冤枉,縱使此事仍有疑點——比如許誠風為何隨身攜帶“證據”?但在雷氏的咄咄逼人與許誠齊聲淚俱下的勸解之中,許氏家主還是認下了這個罪名。
最后結果便是“大族長”之位被雷氏奪得,雷氏自私自利、不近人情,五年內只顧自身利益,損人利己,頻頻壓迫其他勢弱之族,滇南小族苦不堪言又敢怒不敢言,而其他大族亦是不滿已久。
如此,滇南各族看似和諧共處,實則早已面和心不和,積怨越發深厚。
而被指控“作弊”的許誠風也在結束之后被許氏家主許義崢一句“寡廉鮮恥、愧為許氏族人”掃地出門,連帶著一起被扔出去的還有許琢,只不過為自己父親辯駁一句“此事存疑,還請祖父明察”就被許義崢打上了“不敬長輩,忤逆不孝”的大帽子,直言他“不配為許氏族人”。
除了忠心耿耿、誓死追隨自己的一些忠仆,父子二人一無所有地離開了許家,不僅在岐州城被所有部族排擠,連個賺錢活計都找不到,更是被不少人刁難欺辱,甚至還有暗殺。后來一路顛沛流離才在遠離岐州城的甸山安頓下來。
且為了防止再被暗害,許琢想出了“瘴氣”的主意,雖說甸山本有些瘴氣,但多是夏日,他們到了甸山之后許琢按照古書記載積極處理動物尸首,采取書中對策,甸山瘴氣已鮮少再發,后來的流言都是他們自己傳出去的。
如此這般,也才有了蘇徐行與許琢的“甸山相見”。
而如今五年已過,“神山大會”再一次召開,不知道誰又能拔得頭籌,不知道又會生出怎樣的波瀾。
“雷老爺,五年不見,您神采依舊啊!”
各族來人在自家院落休整完畢之后便到處走動串門,這也是一個攀交情的好機會,尤其對那些如今勢弱的家族來說。
這不,上一屆的獲勝者,五年里壯大不知多少的雷氏自然成為了眾人巴結的首要對象。
雷氏家主——雷鳴聞言很給面子地笑了笑:“比不得從前。”
那人還要寒暄幾句,卻聽他繼續道:“如今家大業大,日日操不完的心,哪還有什么神采,這不,最近胭脂鋪又要開分號,忙啊!”
一句“哀嘆”,三分得意,七分炫耀。
巴結的人一頓,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哼!”有人遠遠走來,十分不給面子地嗤笑了聲,“我瞧雷老爺是樂在其中,好不快活呢!”
眾人回首望去,來人面白須少,長相周正但氣質刻薄,一身綾羅綢緞盡顯富貴,不是許氏少主——許誠齊又是誰呢?
許氏屹立岐州不倒最大的原因便是書院中的那位大儒,此次也是文試的裁判之一。大儒雖不姓許,亦不隸屬于許氏,但到底與許氏交情頗深,雖說公正,但眾人亦不想開罪許家與大儒交惡,所以皆裝沒聽見他話中的嘲諷。
許氏盤踞岐州,雷氏稱霸覃州,二者屬于“王不見王”,但一旦見上總要掐幾句。
雷鳴聞言臉色不好,正要回嘴,就聽“神山大會”入口處傳來一陣嘈雜。
“什么事?”雷鳴皺眉,立刻有機靈的小廝前去打探消息,不一會兒功夫便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
“稟家主,是許氏來人了!”
許氏?
眾人目光紛紛看向一旁的許誠齊,他亦是眉頭緊皺。
“我兒與我一同前來,如何會引起騷亂?”
就聽那小廝一口粗氣喘好,接著道:“是,是被趕出去的那個!”
“許琢!”
許琢?!
他怎么會來?!
在場一眾人皆驚疑非常,雖說大族秘辛不沒外人道,但許氏那些事兒早茶余飯后傳遍了滇南。誰人不知?一個被趕出家門的敗家犬如何能來“神山大會”?
雷鳴眼帶懷疑:“你帶來的?”
許誠齊立馬搖頭,雖說他之前有過讓許琢前來出丑的心思,但族會后便被他父親拒了,許琢丟臉許氏面上也不好看,他作為少主同樣丟臉,那事便罷了。
如今許琢卻自己跑來了?許誠齊臉色難看,一個賤種也敢來這種地方撒野!
他默不作聲地轉身離去,其他人見狀相視一眼,都默契地跟了上去。
入口處,有雷氏的私兵帶刀把守,在冷冽的刀尖之外站著蘇徐行,許琢和阿冬三人。
“哪來的賤民,這里不是你們撒野的地方,快滾!”私兵語氣不善。
蘇徐行直視對方,目光炯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不能撒野,難道是皇帝陛下在里面?”
“你!”那私兵雖然知道在滇南就屬主家最威風,但那是私底下,明面上誰敢對皇家不敬?
“豎子!牙尖嘴利!”與此同時,從人后傳來一聲斥罵。圍觀的人群讓開身子,就見許誠齊從里面走了出來。
見到許琢,許誠齊滿臉鄙夷:“什么阿貓阿狗也敢打著我許氏的幌子招搖?”
私兵見許誠齊來了頓時像抓住了主心骨,忙說道:“許老爺來得正好,這三個賤民說自己代表許氏前來,您來認認對不對?”
說完看向蘇徐行他們,笑得得意。
許誠齊面無表情地看著三人,態度倨傲:“什么狗東西也敢代表許氏?”
“天大的笑話!”他譏笑幾聲,猛地一揮手,“還不將這些賤民打出去?!”
他一聲令下,忙有抄著棍棒的護衛跑過來,將三人團團圍住。
許誠齊見狀突然走到許琢身后,在眾人未料到時猛一抬腳踹向他膝窩,直將人踹跪下來,才道:“打!”
蘇徐行一驚,忙將人護住。
正當此時……
“住手!”
“住手!”
兩道聲音先后響起。
第073章 章七十三
聽說許琢來了, 許翊一直站在人群外默默注視著,他看著許琢被護衛拔刀攔住,看著他被他們言語羞辱, 眸光不停閃爍。
兄長, 看看這些護衛,他們就是你口中本該有更多選擇的農家子,是你不惜拒絕我的幫助也要維護的人,此刻他們擋在你面前, 怒斥你是低賤之人, 你可曾后悔?
許翊默默捏緊拳頭。再忍忍, 等到兄長看清這些人的真面目,明白這些低賤之人根本就不值得憐惜之后他自會去救他。想著, 他的目光忽地轉向許琢身旁的蘇徐行,眼神霎那間變得狠毒陰暗, 屆時……兄長也自然會明白誰才是對他真正好的人, 誰才是他最值得信任、依靠之人。
許翊在等一個恰當的時機,他好宛如神兵天降一般去“拯救”許琢, 卻轉頭發現了許誠齊的身影。這愚蠢的父親會做出什么許翊可不敢保證, 他暗叫一聲不好,忙推開眼前層層疊疊的人群往前跑去,等他從后面鉆到了前面, 就見許誠齊一腳踹向許琢膝窩, 隨即招手讓人去毆打他。
許翊驚得顧不上在人前避嫌, 急忙喊道:“住手!”
“住手!”
卻還有另一道聲音與他同時響起。
整齊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下子就吸引了眾人的視線。
在目光匯集之處緩緩走來一道緋色身影, 仔細看去卻是一件緋色官袍,上面繡著云雁, 能在滇南地界穿這件衣服,眾人瞬間明了對方的身份。
“竟不知知府大人已經到任,我等未曾前去拜見,真是失敬失敬。”許誠齊雖自大,但也不是個完全的蠢貨,在發現來人身份后就已經揮手讓護衛都撤下去了。
一直躲在后邊看戲的雷鳴也忙擠過來,沖新任知府客氣地笑笑:“知府大人遠道而來,定是受累,不如先隨我去休息休息,喝口茶?”
說完,不等知府發話,他轉頭看向門口的護衛,臉色陰沉:“還不將這兩個賤民帶下去!”
“污了大人的眼睛!”
護衛得令應了是,就要伸手去拽蘇徐行和許琢,卻見一直未言語的知府抬起了手:“且慢。”
眾人一頓,面面相覷后探究的目光全都投向了他,心中紛紛猜測這位新任知府是不是要第一次見面就從他們手中保下兩個“平民”以達到“殺雞儆猴”的目的?
雷鳴心中亦是如此猜測,他看向知府,皮笑肉不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這二人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這許琢可是個忤逆祖父的不肖之徒,被趕出許家之后終日與乞丐、馬賊等廝混,不知做下多少傷天害理之事。”說著,雷鳴看向許誠齊,“許氏少主也能作證,是不是?”
許誠齊剛要點頭應承,就見蘇徐行高聲否道:“胡說八道!”
他扶著許琢站起身來,面對四周充滿不善的眼神,毫不畏懼地回道:“你們這是……”
“顛倒黑白”二字還未說出口,就被許誠齊厲聲打斷:“哪里來的賊人!竟敢在大人面前大放厥詞!”
他陰沉的目光看向一旁護衛,后者心領神會地捏著布巾和繩子就要去綁了蘇徐行順便堵住他的嘴。
當著知府的面,雷鳴與許誠齊直接就將蘇徐行等人打成“賊人”,甚至不過問知府的意見就直接下令綁人,可見他們打心眼里并未將這新任知府當回事兒。
事實也確實如此,滇南這地界來過多少知府“大人”,哪個不是初來乍到便志高意滿,想要殺殺他們銳氣?可最后呢?不都是碰了一鼻子灰,只能夾著尾巴灰溜溜地回去了?
次數多了,滇南大族的這些人連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這次他們也是如此,能寒暄一句已經是給了這位知府大人面子,若識趣他們也不介意給些辛苦費,你好我好大家好,若是不識趣……
哼哼!
眾人一時間心思各異。
可就在那些護衛將要抓住蘇徐行他們的那一刻,只聽知府大人一句擲地有聲的“上”,隨即便聽一陣沉重有力的腳步聲伴隨著利劍出鞘的“鏘鏘”聲,再低頭,那閃著寒光、泛著血氣的長劍已經盡數架上了眾人的脖頸。
與大族養的護衛甚至私兵不同,這些手執利刃的“衙役”個個眸光冰冷、煞氣極重,身上還隱隱傳來血腥之氣,一看就是久經戰場的“實干派“
這些人不是普通衙役,是士兵!還是上過戰場見過血的士兵!
一時間,在場眾人俱都驚駭萬分。
這新任知府是什么來頭?!
雷鳴最先回過神來,見狀冷笑道:“不知知府大人這是何意?難道要濫殺無辜?”
雷鳴自大慣了又久居高位,說起話來自是不客氣。
就見知府毫不在意地搖搖頭,笑道:“許某不過是想湊湊熱鬧而已。”
許誠齊這時也回過神來,聞言連忙叫道:“‘神山大會’是我滇南各族的盛會,大人想湊熱鬧直接來便是!何必帶這些人?況且還將刀架在我們脖子上,我看大人不是想湊熱鬧那么簡單吧?!”
“是啊是啊!大人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想對我等動用私刑不成?”
“今日之辱,便是知府大人也必須給我等一個說法!”
“就是!不然我滇南各族可不會善罷甘休!若是出了什么亂子,只怕大人也不好向朝廷交代!”
有了雷鳴和許誠齊帶頭,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接道,他們抱團威脅的意思很明顯,若是一般人只怕此刻已經焦頭爛額,卻見知府微微一笑,回道:“今日許某湊的這熱鬧可不是單單來觀看大會,而是——”
他拉長了音:“來參加神山大會!”
鏗鏘有力的幾個字直接讓現場炸開了鍋,參加神山大會?!
就見雷鳴接著冷笑:“你一個外人……”
知府卻猛地打斷他,糾正道:“非也。”
他揮退衙役,忽然抱拳沖眾人行了一禮:“在下柏州許氏一族——許知遠,特來參賽。”
柏州許氏?!眾人聽見這話不由得瞪大了眼。
滇南三州,岐州、覃州與柏州,柏州從前最強盛,卻因最靠近南疆而被南疆幾次三番地進攻騷擾,大批百姓因此流離失所,柏州也不復往昔興盛。
而這柏州許氏,也曾是赫赫有名的名門望族,在滇南地界數一數二,若不是南疆作亂,只怕說到滇南的許姓大族,人們最先想到的也不會是岐州許氏。從前滇南還分大、小許,但隨著柏州越發動亂,流民越多,柏州許氏也逐漸銷聲匿跡,這才讓滇南百姓只知一個岐州許氏。
但現在……柏州許氏竟然還有后人?不是說都死在南疆賊子刀下了嗎?怎地不僅有后人,而且還成了滇南的知府?
若是柏州許氏……那自然是有參賽資格的!
為了驗證許知遠的話真假與否,眾人還將許氏的老族長給請了出來,畢竟只在他這代時柏州許氏最為繁榮強盛,生意做遍三州。
通過印章確認了許知遠的身份,他自然有了參賽的權利。
卻見許知遠搖搖頭道:“我如今是滇南的父母官,自是不能與民相爭。”
雷鳴一喜:“那……”
哪知許知遠突然看向一旁的許琢與蘇徐行:“便是我的兩位義弟代替我柏州許氏參賽。”
此話一出,現場瞬間嘩然。
那什么蘇徐行他們不了解,可是許琢……那不是岐州許氏的人嗎?他代表柏州許氏?那算怎么回事?
陪著老族長一起前來的許義崢十分不耐地看向許琢,質問道:“孽子!你算什么東西?!在這丟人現眼!”
“還嫌不夠丟人?!快給我滾走!”
許琢原以為自己再聽到祖父的詰問嫌棄還會失落悲傷,卻不想他此刻心中無波無瀾,甚至還有點想笑。
他也確實笑了,只是眼中再也沒了往昔的哀傷悲慟:“許老爺此話真真可笑。”
“我為義兄代表柏州許氏前來參加神山大會,自然算柏州許氏的人。神山大會,滇南三州各族皆可參加,怎么你岐州許氏可參加,我柏州許氏不能?”
許義崢沒想到許琢會這樣同自己說話,一時驚訝,竟忘了回話。
倒是許誠齊立刻怒斥道:“許琢!你怎敢如此同你祖父說話?!”
“還不快跪下同你祖父告罪!”
“是啊,往日都說這許琢忤逆不孝,我還不信,今日一見竟果真如此。”
“真是好大的脾氣,不知道的以為他是什么人物呢!”
“還好被趕出去了,不然這般大逆不道之人還不知道要出什么禍事呢!”
圍觀之人也議論紛紛,只是竟將錯都悉數怪在了許琢身上。
“喂——”
蘇徐行一直知道這群人是什么嘴臉,只是真正見到了還是覺得有點惡心,他看向旁邊一個一臉鄙夷的中年人,忽然嗤笑道:“許琢說句話就是大逆不道了,那你將老母親關在柴房不給飯吃將她活活餓死又算什么?畜生嗎?”
此話如平地炸雷,駭得眾人紛紛看向那中年人,見他一臉慘白,滿臉不可置信,便知蘇徐行這話八成是真的。
“賤人!休要血口噴人!”那人反應過來,連忙反駁。
“就是!黃口小兒,也不怕造口業!”
“敢胡說八道!還不快撕爛他的嘴!”
“……”
也有人幫腔。
蘇徐行扣扣耳朵,忽然看向一人,涼涼道:“你又是什么好東西?忘記自己是怎么殺兄奪嫂不成直接害死兄嫂的?”
“你!”那人驚駭失語,滿臉震驚。
蘇徐行卻沒有輕易放過,他一個個看過去,目光狠戾,一條條罪狀數出來,駭人聽聞。
“你家中花園里埋了多少人命不會忘了吧?也不怕午夜夢回她們找你索命?”
“親手打死嫡親的女兒,還敢抱怨后繼無人?活該你斷子絕孫!”
“……”
蘇徐行咬牙切齒地說完,心中恨意難消。他只是讓暗影閣幫他打探一下滇南各族的消息好掌握主動,只是沒想到送到眼前的“秘辛”如此令人發指!不僅如此,還有獻祭妻女給族長被虐待致死的……甚至還有□□親女的!
這還是人嗎!這是畜生不如!就該被凌遲處死!蘇徐行真想將這剩下的丑事直接拍到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臉之上,讓世人看看他們的真面目!只是……這些受害者死得太慘,又沾上那檔子事,他有些退縮……
不過……蘇徐行看了許知遠一眼,后者朝他點點頭。
不急,這些犯罪者一定會受到懲罰的!
誰也沒想到,被他們視作“賤民”的蘇徐行會突然爆出來這么多大族秘辛,直接將他們的臉面撕下來踩在腳下。
被爆的人都想撕爛蘇徐行的嘴,卻被“衙役”的冷冽嚇住了。他們再受不住其他人異樣的眼光,只得匆匆告辭,忙不迭地跑了。
無人料到,神山大會還未正式開始,便已經少了大半部族。
但這還只是開始。
畢竟高高在上、光鮮亮麗的大族們早就暗里流膿、腐爛惡臭了。
第074章 章七十四
這入口處的一場鬧劇看似波濤洶涌, 但其實在整個現場也只掀起了一絲絲波瀾,很快就消散于無形。
畢竟“神山大會”的主角從來都只是滇南的各個大族,如岐州許氏、覃州雷氏……那些被爆秘辛之后悻悻而逃的小族之人, 本就從不被他們放在眼中。
大會現場又恢復了之前的風平浪靜, 一派和諧之景。
只是平靜的表面之下究竟藏著怎樣的暗流就不得而知了。
春末,天氣逐漸熱起來。此時晴空萬里、艷陽高照,廣袤的草地之上坐落著各個家族的院落,而被這些院落眾星拱月一般圍著的則是一個寬闊無比的高臺。
高臺上首一排座椅桌案, 而原本空空如也的下首也布置好了案桌、座椅和文房四寶等物。
高臺之下, 圍著它搭了一圈看臺以及遮陽篷, 此刻那些大族之人盡數落座于上,護衛、小廝等人則候立下首。滿眼望去, 現場盡是長衫男子,不見一個窈窕身影。
當一切準備就緒, “神山大會”第一場, 文試開始!
唱念官們立于高臺之上,雄渾高亢的嗓音傳遍了現場的各個角落。
“文試主考官:岐州書院院長周錄昂~覃州書院院長鄭意欽……”
蘇徐行百無聊賴地站在“柏州許氏”的案桌之后, 靜靜聽著猶如“領導開會”一般的開場白, 卻不期然聽見了一句“最后一位,臨舟書院副院長馮書墨~”
馮書墨?!
這主考官人選板上釘釘的就是岐州與覃州兩個書院的院長,再由他們分別邀請兩個人, 一共六位主考官, 通常邀請的都是各大書院的院長或閑居的有名文人。
也不知是誰邀請了馮書墨。
蘇徐行暗自驚訝, 下意識抬首, 目光就這么直直地撞進了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里。
完了……蘇徐行舔舔有些發干的唇瓣, 馮書墨可是認識他的人,雖然只臨江詩會上見過那一面, 但……二人又沒有交情,他會不會直接點破自己身份?
正在蘇徐行胡思亂想之間,卻見馮書墨面無表情地移開了眼,好似根本不認識他一般。
蘇徐行稍稍松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對方沒認出來自己還是認出了卻裝作不知,這讓他提起的那口氣始終不敢放下來。
唱念官念完主考官的名字,便是文試比試的環節。
上首的周錄昂白須飄飄,看起來慈眉善目。他在場中年齡最長,資格也最老,便由他開啟今日文試的第一題。
“正值春末,諸位便以‘夏’為題吧。”周錄昂摸摸胡須,笑著沖眾人點點頭。
一旁侍從上前將香給點上,一炷香為限,做出以“夏”為題的詩句。眾人得了題目,忙提筆開始沉思。
文試比賽各族只能派三人參賽,蘇徐行這邊只有許琢和另一人能用,在流民堆里再難找出第二個識字的,無奈之下他也只能上了。不過聽聞“神山大會”文試只比詩詞,蘇徐行倒是勉強放下心來。雖然不地道,但他“唐詩三百首”真不是白背的,只能厚著臉皮繼續當“文抄公”了。
一說到“夏”,蘇徐行的靈感那是源源不斷,在腦中過了一遍,他最終選擇了楊萬里的《小池》,簡單不失趣味,清新富有情意。
可謂別出心裁。
事實也確實如蘇徐行料想的那般,以“夏”為題,身處滇南的各大族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夏天的高氣溫,所作詩句不是說“炎熱”之景,描寫萬物難耐酷熱,就是表達“煩悶”之情,直抒心中不愉。
一篇篇看下來,主考官們腦中也只剩下火炙般的烈陽,再加上此時頭頂艷陽,更是覺得燥熱無比,心中也確如這些詩句一般,煩悶非常。
底下眾人看著臺上主考官們不斷皺起的眉頭,不禁紛紛低頭耳語,難道就沒有一首滿意的?
直到其中一張紙傳閱到主考官面前,只見方才還眉頭緊鎖的幾人皆舒緩了神情,不住點頭。
這是有滿意的了?
隨著主考官表情而動的眾人不住將目光投向看臺之上,在參賽的人員之間不停打量。
“雷老爺,應該是你們的人吧?聽聞你們請了個有名的大詩人前來?”
“是不是岐州許氏的族人?畢竟周錄昂周大儒可是岐州書院的院長!”
“我猜是錢氏人!他們家三少爺才學頗高,聽聞三歲識字,五歲就會做詩呢!”
“……”
議論之聲此起彼伏,臺下大族之人自視甚高,未刻意壓低音量,自然也傳到了臺上眾人耳中。參賽的各家代表你瞅瞅我,我看看你,也將目光投向了那些被猜測的“熱門選手“身上。
“徐行兄,如何?”許琢自認作詩非強項,只能將期待放到蘇徐行身上,后者無所謂地聳聳肩。
回答得漫不經心:“應該挺好。”
畢竟中華上下五千年的璀璨文化,能從中脫穎而出并流傳幾百年,成為中小學生必背的古詩,蘇徐行覺得說“挺好”已經算是客氣了。
可在旁人聽來,那簡直是目中無人。
只聽案桌旁傳來一聲輕嗤:“如此自大,不愧是沒落的‘大族’派來的人啊。”
“一個忤逆不孝的喪家犬,一個日薄西山的自大鬼,真真是讓人開了眼。”
這話說得難聽,尤其對方將蘇徐行也罵了,許琢心中不虞,轉頭看去,剛想回敬幾句,就見那人面帶挑釁:“如何?還想打我啊?”
說著又湊近許琢壓低音量:“打人可是會被逐出大會的,怎么樣?敢動手嗎小賤種!”
“你!”許琢氣急,正欲與他掰扯,就被蘇徐行攔住了。
“犬吠幾聲,你怎么還跟畜生置上氣了?”蘇徐行這話同樣刺耳。
那人一聽面色登時難看起來,還想張口,卻被侍從的鑼聲打斷了。
“鐺”的一聲,立于主考官旁的侍從唱道:“第一回結果已出!”
見結果出了,亂糟糟的場上頓時安靜下來,一干人等皆耐下心來聽侍從公布結果。
“丙等——岐州許氏,詩題《炎日》。”
“乙等——岐州錢氏,詩題《初夏》。”
報完了二、三名,卻沒有聽見自己的詩,蘇徐行便覺這甲等定然要花落他們了,只是他面上還作出一副緊張的模樣,私底下卻悄悄拍了拍許琢的肩膀,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
眾人也是屏息以待,等待第一名的結果。
就聽侍從接著唱道:“甲等——覃州雷氏,詩題《夏意》。”
“好!”一聲暴喝自臺下響起,直接蓋住了侍從的嗓音。
聽到“雷氏”二字時,雷氏家主雷鳴就已經激動得一拍桌子,直接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此刻他面帶得意,一邊鼓掌一邊不斷逡巡四周,直到周圍響起不情不愿的掌聲,他才滿意地勾勾唇,又重新坐了回去。
“雷氏強盛,我等甘拜下風。”
旁邊不住地有奉承的話,雷鳴嘴上說著“承讓承讓”,面上卻全是自得。
臺上——
方才譏諷蘇徐行的青年不懷好意地看向許琢,笑得趾高氣揚:“我自認咱家這詩雖一般,但也勉強拿了個魁首吧,不像有些人……”
“忘乎所以!忘了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也配站在臺上與本少爺并肩。”
“我呸!”
說著,他還啐了一口。
許琢面色愈發陰沉,卻不是因為輸了,而是……
他轉頭看向蘇徐行,卻見對方皺著眉頭,一臉不解。
怎么可能呢?蘇徐行有些想不通,這首詩就算不能得第一,也不至于連個第三都撈不著吧?雖然他不會作詩,但古詩賞析的題目他會寫啊,得了前三的詩他都聽了,哪有《小池》好?
這邊,那雷氏少爺還在譏嘲,就聽臺上侍從提高了音量:“還有一位……”
唱念官隨即道:“還有一位!”
眾人一頓,鬧哄哄的現場這才安靜下來。
還有一位?難道甲等有兩個?
便見侍從高聲接道:“甲上——柏州許氏,詩題《小池》。”
甲上!
竟是比甲等還高的評價!
而且,竟然是柏州許氏!那個已然沒落消失在滇南的昔日大族!
一時間,狐疑不定的目光全都投向臺上的蘇徐行三人。
身旁雷氏少爺輕蔑不屑的譏笑僵在臉上,竟比他們評價還高?!他不可置信地尖聲質問:“怎么可能?!”
“是不是搞錯了!怎么會是柏州許氏!”因為強烈的妒意,他面容有些扭曲。
主考官席上,周錄昂臉上的笑意斂去,不怒自威道:“技不如人便甘拜下風!如此行徑非君子所為!”
雷氏少爺被噎了一句,臉色難看至極。臺下,剛才還撫掌大笑的雷鳴同樣氣急,臉黑得滴墨。
“雷老爺,看來這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柏州許氏還是那個柏州許氏啊!”
聽到耳旁嘲笑,雷鳴生生捏碎了手中茶盞,卻還是強裝鎮定,咬牙道:“這才哪到哪,是騾子是馬,咱們接著瞧!”
第一回合結束,第二回合輪到覃州書院院長出題。
他看了眼臺下,慢慢笑道:“咱們滇南各族聚在一起實屬難得,不如以“兄弟”為題,如何?”
雖是問句,但題眼已定,眾人紛紛埋頭苦寫。
一炷香時間很快,當所有詩句收上去后,只見主考官的神色比剛才還復雜。尤其是馮書墨,甚至隱諱地看了一眼蘇徐行。
蘇徐行見狀有些奇怪,怎么了,他又沒寫“相煎何太急”啊?都說聚在一起實屬難得了,他還寫“爭斗”的詩不是傻嘛?他又不是不會審題!
然而,沒想到他沒寫,卻有人寫了。
“甲等——覃州雷氏,詩題《七步詩》。”
聽到侍從緩緩念出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蘇徐行不由得瞪大了眼。
不是,這念的都是我的,啊呸,都是曹植的詞啊!
第075章 章七十五
蘇徐行不由得看向一旁雷氏的案桌, 只見那雷氏少爺雷霆正一臉得意地看著自己。
“怎么?輸不起啊?”
這次蘇徐行的詩只得了乙等,在雷氏之下。
見蘇徐行不作聲,他又嗤笑一聲:“第一局是你僥幸, 后面你可沒那么好運了。若是識趣, 便趁早認輸,趕快滾走!”
“興許我還能給你留點顏面。”
“……”
那雷霆還在說著什么,蘇徐行卻聽不進去了。他猛地站起身,看向上首的主考官們, 大聲說道:“雷氏作弊!”
四字一出, 猶如驚濤駭浪, 在場眾人錯愕的目光紛紛聚了過來。
“什么?!”兀自得意的雷霆一愣。
就聽蘇徐行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說雷氏作弊!”
“這詩非雷氏代表所作!”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毫不退縮,叫這滿場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雷霆反應過來, 猛地撲向蘇徐行:“賤人!竟敢信口雌黃!看我不打得你滿地找牙!”
蘇徐行只覺眼前一花, 雷霆還未撲到他跟前,便被一道身影抬腳踹飛出去。
“嘭”的一聲, 雷霆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豎子!”臺下的雷鳴見狀唰地站起身來, 勃然大怒,一把砸碎了手中的新茶盞。
瓷片碎裂,利劍出鞘, 雷氏護衛紛紛拔刀上前聚在雷鳴身后, 將刀尖對準了臺上的蘇徐行以及……擋在他身前正閑閑彈灰的馮書墨。
氣氛一時間劍拔弩張。
臺上的周錄昂忽然出聲:“你怎知雷氏作弊?”
卻是將話題繞了回去。
在看臺上的許知遠這時也走了過來, 對著雷鳴沉聲道:“雷老爺若不想參賽, 便帶著族人回去吧。”
在許知遠身后, 是一排手握挎刀、蓄勢待發的“衙役“。
知道自己的人根本不夠看,雷鳴見好就收, 揮揮手讓護衛撤了回去,這才冷笑道:“這黃口小兒平白污蔑我雷氏,今日若不將這事兒掰扯清楚,誰也別想走!”
話音一落,刀劍落鞘,整齊的聲響讓人不寒而栗。
這是威脅。
許知遠目光幽深,未再言語,隨即轉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臺上,雷霆被自家小廝扶回了座位,馮書墨那一腳正中他心口,此刻胸前劇痛無比,疼得他只想在地上打滾。但見自家父親橫眉怒目,他也只能咬牙忍了下去,不敢再出洋相。
現場恢復了之前的安靜,蘇徐行這才看向周錄昂,回道:“這首詩根本不是他寫的!”
蘇徐行手一指,指向了雷氏案桌后一直沉默不語的青年人。
面對蘇徐行的指控,對方面不改色地反問:“若不是我,難道是你?”
蘇徐行答:“也不是我。”
那人還要笑,蘇徐行卻接道:“但我知道作詩的人!”
不等蘇徐行接著說,只見那青年人慢慢站起身來,沖蘇徐行笑道:“小兄弟是想說這詩是臨江的一個少年郎作的是吧?”
說完就見他忽然看向上首的周錄昂,躬身作揖:“在下臨江蘇琰,久仰大儒才學,今日得見,榮幸之至。”
周錄昂面上浮現欣喜:“你便是那個驚才絕艷的小詩仙?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老夫也十分喜愛你的這首《七步詩》!”
“七步成詩,真乃曠世奇才啊!”
蘇徐行:“……”
許琢也面露尷尬,看看“蘇琰”又看看他。
在滇南這段時日,蘇徐行在外行走一直自稱“徐行”,所以別人都以為他姓徐。現場唯三知道他姓名以及小字的應該只有許琢、許知遠和馮書墨。
見蘇徐行突然沉默了,“蘇琰”面上這才有了點笑意:“如何?”
“還要說雷氏作弊嗎?”
“若是無事,便接著下一局吧!”
畢竟他是周錄昂親口認定的“曠世奇才”,一個無名無姓的人又有什么資格再質疑他?再質疑雷氏?
蘇徐行面色復雜,還沒開口呢,就見坐著的雷霆突然尖聲道:“此事豈能輕輕揭過?!”
“竟敢空口白牙污蔑我雷氏,若是輕拿輕放,豈不是人人都敢到我雷氏頭上撒野?!”
雷霆咄咄逼人,臺下的雷鳴垂頭喝茶,不發一言,顯然支持雷霆的做法。
此事恐難善了,一時間,同情的、可惜的、幸災樂禍的……各種各樣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蘇徐行身上。
一旁的馮書墨突然問道:“你想如何?”
他言語冷淡,好似方才為了蘇徐行而踹飛雷霆的人并不是他。
見他張口,雷霆怨毒的目光一下看向他:“我要他跪下向我磕頭認罪,自己掌嘴五十,一邊打一邊高喊‘我是個賤種!’”
“如何?”他陰惻惻的目光又看向了蘇徐行,“且今日之后,你此生不能再出現在滇南地界……”
“否則……”雷霆嘴角揚起瘆人的弧度,“見一次,廢你一條腿,見兩次,斷你一只手,見三次……”
后面的話他沒再說,但未盡之語卻是十足十的恐嚇。
眾人也沒料到他會如此狠毒,直接趕盡殺絕,疑問的目光全都轉向雷鳴。
卻見雷鳴淡定喝了口茶,笑道:“我兒心善。”
“若是我……”說著,他狠毒的目光瞬間對準蘇徐行,“必叫你鐵釘穿身,生不如死!”
“……”
父子倆一個比一個說得狠,竟將折磨虐待人的事兒說得這樣輕松,可見他們平日里也沒少做。
也不知有多少人遭了雷氏的毒手。
一股涼意襲上心頭,眾人紛紛噤聲不語,就怕被雷氏給記恨上了。
蘇徐行也沒想到他一句“作弊”竟然讓雷氏父子惦記上他的小命,而且還是如此殘暴又沒有尊嚴的做法!
他沉下臉,突然看向那“蘇琰”,冷聲道:“蘇公子七步成詩,想必才高八斗。徐行不才,想與蘇公子比試一番,若我輸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雷氏顯然不會放過他,為今之計只有戳穿假蘇琰!
這是一場豪賭,但蘇徐行只能去賭!
怕對方退縮,蘇徐行還故意挑釁:“你說你是小詩仙你就是了?人可以冒充,但才學……可不行!”
本要拒絕的“蘇琰”聞言臉上一僵,想要拒絕:“在下不愿……”
卻聽雷霆撫掌而笑:“既然你想死個明白,那我便成全你!”
“雷氏應戰!雷……雷氏還怕你?蘇琰!給我狠狠教訓他!”
“蘇琰”聞言面色一白,卻也只能點頭稱是。
蘇徐行又道:“我若輸了,要殺要剮隨便。若你們輸了呢?”
“輸?”雷霆聽了大笑一聲,“怎么可能?!”
蘇徐行卻寸步不讓:“我用命做賭注,雷公子便壓上名下所有店鋪錢莊等等金銀財寶如何?”
“敢不敢!”
蘇徐行猛地上前一步,步步緊逼:“堂堂雷氏少爺不會連這點賭都不敢吧?”
雷霆被一激,瞬間梗著脖子:“賭就賭!”
蘇徐行這才莞爾一笑:“甚好。”
“在座各位都是見證!”說著,他還沖一臉擔憂的許琢使了個眼色。
后者只能起草一份“賭約”,蘇徐行忙不迭地簽字畫押,又交給雷霆。
雷霆雖然覺得有些怪異,但想要殺了蘇徐行的念頭太過強烈,且話已放出,他也只能簽字畫押。
賭約生效。
回到上首的馮書墨看著鶴立雞群的蘇徐行,無聲地勾了勾唇。
小瘋子。
蘇徐行見雷霆上鉤了,再不遮掩周身氣質,他挺直脊背,遙遙看向上首的幾位院長,微微笑道:“七步成詩是蘇琰的成名作。”
“今日便以‘七步成詩’為限,請各位出題。”
少年面如冠玉,身如青松,不見以性命為賭的瘋狂,也不見命懸一線的忐忑,一派自然灑脫。
此子決非池中物!
周錄昂突然有了興趣,也不問“蘇琰”,直接出題:“我出三題,作‘春、秋、冬’,補齊四季!”
“蘇琰”一愣,急忙沉思。
卻見蘇徐行忽然往他那邊前進了一步:“《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此詩一出,在場眾人目光皆一變,竟是一步成詩?!
也有人不贊同:“可能剛好做過季節詩。”畢竟這個題目還是很常見的。
然而蘇徐行卻又繼續向前一步:“《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剩余兩試一出,頓時一片嘩然。即便因為季節詩題常見蘇徐行提前作過,但就這三首詩的水平來說,那也是萬里挑一!
周錄昂的眼睛都亮了,他忍不住站起身來,繼續道:“離別!”
蘇徐行又向前一步,毫不猶豫地道:“《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城闕輔三秦……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詠史!”
又前進一步:“《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詠物!”
又是一步:“《石灰吟》……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中秋?”
再一步:“《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明月幾時有?……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周錄昂喃喃幾句,忽然眼睛發紅,激動得快瘋了,他忍不住拍桌大喊:“情!”
竟是連題目也不給了。
就見蘇徐行往前一步,忽而雙臂一展,放聲大笑:“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
念到最后,蘇徐行猛地舉起一旁案桌上的茶杯,沖眾人遙遙一敬,高聲笑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語畢,仰頭將杯中水一飲而盡。
姿態豪邁!詩文豪放!如此筆墨,驚得眾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沒有人料到,蘇徐行走了七步走到“蘇琰”跟前,卻作了八首詩!直接壓得“蘇琰”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這等才學,只怕普天之下無人能出其右!
“蘇琰”看著近在眼前的少年,嘴唇哆嗦,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你……”他聲音暗啞,“是誰?”
就見蘇徐行抱拳躬身,沖他作了一揖,而后抬頭笑道:“在下臨江府蘇琰,蘇徐行。”
“!”
這時,只見上首的馮書墨野忽然出聲,沖其他人介紹:“沒錯,這便是當日在詩會上七步成詩,聞名臨江的‘小詩仙’。”
“蘇琰。”
第076章 章七十六
一句話, 石破天驚。
神山大會在場的人都懵了,這人竟然也是蘇琰?!現場怎么會有兩個“蘇琰”呢?!
心思活絡的瞬間便明了這是“贗品”不幸撞到“真貨”手中了!
好一場精彩的大戲!
誰也沒想到,被雷氏父子逼迫到“山窮水盡”之地的蘇徐行能打一個如此漂亮的翻身仗!不僅讓雷氏父子先前的恐嚇威脅之語猶如笑話一般, 更是當面戳穿了雷氏“作弊”的真相!
居然能這么巧?!雷氏找人假扮“小詩仙”竟扮到本尊面前來了。
七步作成八首詩, 首首絕佳,卻又風格迥異,這等大才可不是一般人能冒領的,誰才是真正的蘇琰, 一目了然。
就是因為真相有目共睹, 才更襯得雷氏所作所為可笑至極!
霎那間, 先前那些譏嘲的、幸災樂禍的目光紛紛轉移到了雷氏父子身上。
雷霆因為離得近,自然最先聽見蘇徐行的那句介紹, 瞬間怒發沖冠!他這時才反應過來,對方是故意與自己立下賭約的!
蘇琰在給他下套子!
“賤種!”怒氣沖天, 雷霆拍案而起, 立刻又要朝蘇徐行撲過去。
卻聽看臺下傳來一聲暴喝:“夠了!”
雷鳴徐徐起身,雖面黑如墨, 但到底沒有被憤怒沖昏了頭。他冷冷瞥了眼如鵪鶉一般縮著腦袋的雷霆, 又將目光轉向蘇徐行,皮笑肉不笑、語氣森冷:“蘇公子大才,今日才知百聞不如一見!”
他眼神幽幽、晦暗難明, 其中閃爍著的光芒絕稱不上和善。
蘇徐行遙遙回望, 目光如炬, 并不畏懼于他:“雷老爺謬贊, 愧不敢當。”
“只是今日之事實在多有得罪……”
雷鳴還以為他終于反應過來得罪了雷氏, 聞言冷笑一聲:“蘇公子現在知道怕,恐怕晚了!”
然而蘇徐行只是悠悠接道:“贏了雷少爺那么多金銀財寶, 深感不安。”
“這樣吧,我會將一部分錢財用于救濟流民,也算為雷少爺積福積德了。”
“……”
沒想到蘇徐行不僅記著那個賭約,還這樣堂而皇之地提出來,氣得雷霆一雙眼通紅猶如充了血般。
這也是雷鳴沒想到的,他一向倨傲的臉上此刻青了白,白了紅,看起來頗有些好笑。
可這還沒完。
就見蘇徐行忽然轉身看向另一邊看臺上的許知遠,沖他作揖道:“煩請知府大人派人幫我走這一趟,將賭注盡數抬回來。”
說著直起腰,語氣慵懶,神情淡然:“不然我怕他們耍賴。”
“畢竟他們還找人冒充我不是?”
“不會還用贗品冒充真金拿來給我吧?”他說得一臉無辜,但出口的話可謂誅心至極,簡直就是將雷氏的臉面剝下來放在地上踩!
還順便吐了口口水!
他話音一落,只聽看臺上立刻響起好幾道抽氣聲,這蘇琰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竟是要將雷氏往死了里得罪!
許知遠一直旁觀,眼見蘇徐行將雷氏的臉打得啪啪響不說,又當著這多人面陰陽怪氣譏諷他們,心中不禁有些擔憂,但場合不對,卻也只能忍下作答:“可以。”
“本官允了。”
隨即一揮手,從他身后立刻躥出來數個人高馬大的“衙役”,直接走到了雷鳴面前候著。
高臺之上,蘇徐行居高臨下地笑道:“雷老爺破費了,徐行代萬千流民謝謝雷少爺的慷慨之恩!”
一番夾槍帶棒的話氣得雷鳴腦袋發蒙,胸口劇烈起伏,若不是時機不對,他一定一劍了結了這個賤種!
指尖深入血肉,雷鳴咬牙回道:“不必!”
“今日是我雷氏輕敵!”
“區區幾間田莊店鋪我雷氏還不放在眼里。倒是有些人……不義之財,能拿到也得有命花才行!”
“蘇公子,來日方長,我們且走著瞧!”
說話間,雷鳴陰狠的眼神一直釘在蘇徐行身上。說完最后一個字,他才猛一拂袖,憤然離場,身后雷氏的護衛盡數跟上。
“此次神山大會,我雷氏不再奉陪!”
雷鳴一走,剩下各族皆面面相覷,有那依附雷氏的幾個小族見狀也馬不停蹄地跟了上去。
“覃州嚴氏不再奉陪!”
“覃州李氏不再奉陪!”
“……”
呼啦啦一群人離開,方才還滿座的看臺上瞬間空了將近一半。
神山大會的文試就這樣以一個出人意料的方式結束了。
五年前,許誠風因“作弊”丑聞而被剝奪“魁首”稱號,舉報他的正是雷鳴!而五年后的今天,雷氏因“作弊”暴露憤而離席,同樣與心心念念的“魁首”失之交臂。
真可謂風水輪流轉。
但許琢卻知這不是風水,而是……
他看向一旁老神在在的蘇徐行,忽然鄭重作了一揖:“蘇兄之恩,沒齒難忘!”
蘇徐行被他突如其來的認真態度嚇了一跳,忙擺手道:“無妨。”
“我說過。”他沖許琢挑了挑眉,故意扮了個鬼臉,“跟著我沒錯的啦~”
……
雖然沒了覃州第一大族坐鎮神山大會,但該繼續還是要繼續的,而且少了個有力的競爭對手也是好事不是嗎?
至少岐州許氏是這樣想的,雖然文試魁首意外被柏州許氏拿下了,但文試于神山大會而言不過是開胃小菜而已,后面的武比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就柏州許氏那敗落的模樣,能拿得出什么樣的人才供其驅使?
許誠齊毫不在意地搖搖頭,轉而安撫起身旁的許氏族人:“且放寬心,不過巧合而已。”
那賤種也就是運氣好,竟然和那勞什子“小詩仙”熟識。想著,他挑剔的目光轉向蘇徐行,將對方細細打量了一番,隨即嗤之以鼻:“黃毛小兒,難成大器!”
會作幾句酸詩有什么用?不過和他那無用的大哥一般,毫無手段,最后下場也定然凄慘!
許誠齊不將蘇徐行放在眼中,但許翊卻完全不這樣想。他本以為對方不過是借機投靠許琢的賤民,卻沒想到他竟然就是傳聞中的“小詩仙”?!
七步成詩,確實天縱奇才!這讓許翊的危機感越來越深,看來他的計劃要提前了。
蘇徐行并沒有注意到許翊的眼神,在他看來,許翊就是個愛而不得陰暗爬行的“同”道中人,若不是骨科,他還挺想八卦一番的。
眾人心思各異,而這時,神山大會第二場——武比,也正式開始!
但與一般的武比不同,神山大會的武比并不是比賽騎馬射箭,而是比——打獵!
栗山山巒重疊、綠樹成蔭,再加上山勢險峻、人跡罕至,山上猛蟲野獸非常之多,不論種類、數量都堪稱滇南之最!
而這武比比得就是進山打獵的數量,哪個家族能在道路險阻、猛獸環繞的栗山中帶回最多的獵物,哪家就是武比魁首!
只是這事兒聽起來容易,但危險系數卻極高。武比規定各族只能出十人,每人只能帶二十支箭與一把匕首,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裝備如此匱乏的情況下,進山之人一不小心就會成為猛獸的晚餐。
因此這進山的人選各個家族也是慎之又慎地選了又選,通通挑得都是人高馬大的壯漢,且平日里都在訓練拉弓射箭的功夫兒,就為了神山大會這一日能一鳴驚人、一舉奪魁!
雷鳴走了,這兒地位最高的就是許義崢,自然由他來扮演“主辦人”的角色。
他站在神山大會入口處,每念到一家,都會有穿著其家族特有圖紋衣服且扎著對應顏色巾帛的男子走出來,站成一列。
“岐州許氏——”念到自家名字,看著許翊帶過來的那十個身高體壯、孔武有力的護衛,許義崢滿意地點點頭。
“柏州……許氏……”而念到柏州許氏,許義崢的語氣則要復雜很多。
蘇徐行聞言拍拍手,只見阿冬帶著十個精壯黝黑的男子由遠及近地走了過來。他們個個背著箭筒,一身漆黑勁裝,只是站到岐州許氏身旁時,明顯比他們的人要矮上半截。
人群中傳來一聲譏笑:“這么矮打什么獵,別被人把自己當獵物給打了吧。”
是許誠齊的聲音,許翊聞言冷冷看了他一眼,只是礙于許義崢在場,他沒再出口多生事端。
隊伍集結完畢,很快就各自選了方向往栗山進發。不一會兒,遠去的身影就成了一個個黑點。
武比持續一天一夜,明日這時他們才會回來,于是各族人都回自家院落休息去了。
人群遠去,入口處頓時冷清下來,許琢剛要走,就被許翊攔住了身形。
“兄長。”許翊眼神晦澀,眼底通紅。這種一切不在掌握的感覺讓他心驚。
許琢本不欲理他,但還是被對方口中的“秘密”吸引了注意力,他與蘇徐行招呼了一聲,隨即跟上了對方的步伐。
蘇徐行正打算找許知遠敘舊,畢竟兩人這段時日一直以書信往來,還有很多細節未交流清楚。見許琢跟著許翊走了,有些不放心,自己便也跟了上去。
許翊那廝對許琢不單純,許琢腦袋雖然聰明,但武力值為零,若是情況不對,他可以幫襯一下。
蘇徐行想得很好,可繞過遮擋的高大樹木,卻見許琢將許翊按在地上揍。
一邊揍還一邊慢條斯理地解釋:“你當我這幾年在山上白待的嗎?日日上山爬樹,我早已不是從前的文弱書生!倒是你……毫無長進!”
而被打的許翊不僅不見憤怒,反倒幽幽笑起來,一雙眼深情地盯著許琢:“兄長教訓得是。”
蘇徐行:“……”
媽的有病吧!
但見許琢不會吃虧,蘇徐行也放心不少,他正欲悄咪咪離開,就聽耳邊傳來一聲輕笑:“這么喜歡偷窺?”
氣息拂過耳畔,蘇徐行被嚇了一跳,瞬間汗毛直立,然而不待他尖叫,來人已經伸手捂住他口鼻。
另一只手順勢從領口鉆了進去。
蘇徐行:!!!
第077章 章七十七
蘇徐行一時不察, 那作亂的手已經沿著光潔的鎖骨一路向下。略帶薄繭的指腹擦過滑膩的肌膚,帶起細微的疼痛時還有一絲絲莫名的癢意 ,蘇徐行瞬間便頭皮發麻, 身子也止不住地顫栗。
他一把抓住胸膛前的那只手, 喉嚨間溢出兩聲低罵。
“呵呵——”輕笑聲在耳邊響起,來人似乎料到了蘇徐行的反應,一把將他按趴在面前高大的樹干之上,炙熱的氣息立刻噴灑在他耳邊, “你在罵我?”
蘇徐行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廢話, 不罵他難道是在夸他嗎?
蘇徐行還欲掙扎,不想對方直接將他雙手鎖在身后, 高大的身軀更是覆在他身上。被對方牢牢籠罩在陰影之中,蘇徐行情急之下只能抬腳向后踹, 卻是連雙腿都被對方用小腿及膝蓋給壓制住了, 整個人再也動彈不得。
那人將頭埋在他頸窩處,忽然低聲說道:“若你再動, 我不介意將那邊的兩人引過來。”
“你也不想讓你的‘知己’看到你現在的處境吧?”輕聲細語的, 卻是赤裸裸的威脅。
蘇徐行氣急反倒冷靜下來,他不再掙扎,轉而問道:“你要做什么?”
只是因為口鼻被對方大掌捂住, 聲音聽起來含含糊糊的、并不真切。
但對方卻奇異地聽懂了, 還在蘇徐行耳邊低低笑了起來:“我想做什么, 還不明顯嗎?”
說著, 對方突然放開捂在他臉上的那只手, 隨即一把掐住他的臉龐,將正中的食指蠻橫地塞入他口中, 與他的唇舌糾纏起來。也不知道對方如何做到的,蘇徐行用盡了力氣牙齒卻閉合不上,他的臉被掐得生疼,只能任由對方食指在口中不斷翻攪、持續作亂。
蘇徐行嘴巴被迫張著,口中涎液來不及吞回,順著唇角緩緩流下,還有一些則緊密地包裹在對方的食指之上。那人將食指緩緩抽出,一絲晶瑩的銀線在空中拉長、又驟然斷裂。
“呵呵——”又是一聲低笑,預示著身后人的愉快心情。
而蘇徐行看到眼前這曖昧的一幕,瞬間面如黑土,恨不得直接將始作俑者給咬死。
“趙峋!”蘇徐行咬牙低咒,“我草你大爺!”
“你他媽發什么瘋呢!”
“……”
聽到蘇徐行的質問,身后那人明顯一頓,卻不是因為他的態度,而是……
“你認出來了?”
他語氣莫名,辨不出喜怒。
“你他媽天天熏一樣的香都不帶換的,誰認不出來?!”早在趙峋用手捂住他嘴巴的那一刻蘇徐行就憑著熟悉的異香認出人來了,不然他還真能乖乖聽話不喊不叫?他又沒有被人輕薄的愛好!
不過是一些小情趣而已,他愿意陪他玩,但是……他臉要被他掐腫了!
感受到臉頰上火辣辣的疼,蘇徐行忍不住“嘶”了一聲,而聽到他的痛呼,趙峋這才急忙將手放開。
被桎梏了半天終于得以解放,蘇徐行慌不迭地起身,他一邊疏通筋骨一邊轉頭看向“罪魁禍首”。
一身白色長衫,文質彬彬的模樣,不是先前還在文試高臺上幫蘇徐行踹飛雷霆的“馮書墨”又是誰?
蘇徐行見狀驚訝了一下,他能憑借熟悉的香味認出趙峋,卻沒有料到“馮書墨”便是趙峋。
馮書墨等于趙峋?電光石火間,蘇徐行猛地想起了那日的臨江詩會,有什么東西在腦中一閃而過,他不禁瞪大了眼:“蘇耀的眼睛是你做的?”
見蘇徐行如此驚訝,趙峋用馮書墨那張端莊、文氣的臉笑了,笑容邪肆,與這張臉配合著看起來十分違和,叫蘇徐行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卻聽趙峋十分痛快地承認道:“是我。”
他瞇了瞇眼,語氣狠厲:“敢用他那雙骯臟的眼那樣看本王,能留他一命已是本王仁慈。”
聽他這般說,蘇徐行頭一次覺得“仁慈”也許是個貶義詞。
見蘇徐行垂頭不語,趙峋眼神一暗,眼底逐漸聚起風暴,他不動神色地看向他,淡聲問道:“怎么?覺得我殘忍?”
雖然語氣稀松平常,但身側的手卻不自覺地攥起,若他也同那些人一樣覺得他心狠手辣、不擇手段……趙峋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怒氣,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怎樣的事情。
哪知蘇徐行聽他這話不僅搖頭,還咬牙切齒地回道:“若不是我能力不足,我如何能任由他在我面前蹦跶!”
蘇耀與馮淑蘭幾次三番陷害他,他未反擊只是還沒有恰當的時機,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將自己摘出去,而不是他不與他們計較了,若他輕易放過,豈不是白瞎了蘇琰的一條命?!那他又憑什么能用蘇琰的身份活一世?!
既然他成了蘇琰,蘇琰的仇自然他報,蘇琰的人生也要他好好過!
蘇徐行心中暗暗發誓,卻沒有注意到一旁盯著他的趙峋眼眸微微亮起,眼中神采恰如積雪消融后的初升暖陽,帶著他從未有過的柔和與寧靜。
緩緩松開身側的雙手,趙峋忽而勾唇一笑:“倒是我小瞧了你。”
笑容中似有著與有榮焉的自豪:“想不到堂堂‘小詩仙’竟也是個心思深沉之人。”
蘇徐行:“……”
這算是夸獎嗎?蘇徐行一時居然分辨不出。而且……雖然他和趙峋再親密的事兒都做過,也互贈了“信物”,但兩人到底是什么關系誰也說不清。
欣賞有之,合作有之,利用亦有之……但感情?蘇徐行覺得或許有,但不如說是貪圖歡愉更為準確。
兩個心思深沉,目標高遠,且未來甚至會對上的人,談什么深愛呢?
愛能比得上手中的權利?
坐擁萬里江山、執掌天下權柄,誰人不愿意?而到那時,他與趙峋又該何去何從?
這段時日與趙峋分開,倒讓他看得更清楚了些。只不過,那也都是后話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蘇徐行奉行這樣的人生準則,所以在沒有反目成仇之前,他更愿意遵循身體的本能欲望。
愉悅自己最重要。
更何況還是趙峋這樣優質的對象。
蘇徐行斂下眼中情緒,思緒回籠,這才驚覺許琢與許翊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不在了。
“他兩什么時候走的?”蘇徐行驚訝。
趙峋不知蘇徐行心中彎彎繞繞,他心情頗好,便也愿意說幾句笑言。
伸出右手食指,他意有所指地答道:“在你我纏綿之時。”
蘇徐行:“……”
“咳咳。”他不接話,轉而問道,“你喬裝成馮書墨來滇南是有什么事?”
問是這么問,但他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果然就見趙峋挑眉,毫不遮掩:“聽聞你那巖鐵礦已經開采成型,做了不少好兵器出來?”
呵——蘇徐行心在中冷笑,什么聽聞?都是墨霄這個間諜!
然而趙峋話還未完,他接著說:“我要三千把長刀,十萬支箭鏃。”
“奪少?!”因為太過驚訝,蘇徐行聲音都劈叉了。
“十萬箭鏃?!”他忍不住高聲提醒,“你把我當許愿池呢?!”
巖鐵開采十分困難,他把蘇琰娘親留下的錢都壓上了,還死乞白賴求了東于小姐制作各項工具,那多人力物力投進去,歷時三個月也不過將開采工作推進入正軌,而成品也不過加班加點趕出來的上百把刀劍、匕首以及千支箭鏃。
現在趙峋一來就獅子大開口,十萬箭鏃?!且不說得費多少勁兒才能做出來,他還不知道他的礦夠不夠做這么多的呢!
蘇徐行忍著心頭的怒氣,冷聲道:“做不了。”
趙峋卻好像料到了一般,一點也不驚訝。
“那我要三萬箭鏃。”他負手而立,壓迫感隨之蔓延開來,“不多不少,三萬支。”
“這是本王第一次退讓,蘇徐行。”
言下之意就是不容商量。
蘇徐行:“……”
他只想冷笑,好哇!合著以退為進,在這等著他呢!
見趙峋咄咄逼人、不容拒絕,蘇徐行面上倒也不惱,反而沉聲詢問:“你拿什么交換?”
別以為兩人為愛哈皮一次,就能在他這白拿了。
商人利字當頭,只有足夠的利益才行。
聽他這樣問,趙峋一臉“果然如此”地笑了:“上瓊的一間酒樓。”
酒樓?
“自然不是普通的酒樓。”趙峋接道,“暗影閣勢力遍布諸國,這間酒樓便是我在上瓊的耳目,可以聯系到我在上瓊的所有人手。”
“供你差遣。”
他毫不避諱地提及自己的勢力,似乎一點也怕蘇徐行忌憚。
而蘇徐行也確實不忌憚,相反,他對這個交易很心動。
開酒樓沒什么,但探聽消息需要打通得何止一星半點?那是需要無數錢財人力去經營的,也不知道趙峋準備了多少年,居然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說給他。
忍住想要翹起的嘴角,蘇徐行“勉為其難”地點頭:“看在開采巖鐵礦也有墨宵功勞的份上,我應了。”
不過……
“親兄弟也要明算賬。”蘇徐行招招手,率先往外走,“咱們先立個字據。”
“給彼此一個保障是不是。”然后回頭笑望趙峋,“天色不早,先回去吧。”
見他笑得這般燦爛,趙峋到嘴的話也吞了下去。若他想反悔,豈是一張字據能夠左右的?只是直覺告訴他,還是不要掃興為好。
兩人一前一后回了神山大會“營地”,期間沒再說話,看起來好像只是湊巧碰見的陌生人一般。
“對了。”在轉身離開前,蘇徐行忽然開口,“幫我個忙。”
趙峋揚揚眉,示意他說。
蘇徐行低聲說完,就見趙峋面色有些難看。
“怎么了?”蘇徐行覺得奇怪,他也沒拜托什么困難的事情啊。
趙峋見他滿臉不解,只能咬牙:“你早晚要栽在這‘善心’上。”
不等蘇徐行再說,趙峋轉身離去,背影看起來怒氣沖沖。
蘇徐行不禁皺起眉頭,又發什么瘋呢。
不過……若是趙峋能幫他將假“蘇琰”救回來,那他的計劃就能更完美一些。
畢竟他猜得沒錯的話,這位“贗品”,正是未來名動天下的權臣——雷無聲。
滇南雙雄,男主的左膀右臂,朝堂之上是步步高升的雷無聲,隱于幕后運籌帷幄的是許琢。
怎么不算滇南大族氣數已盡呢?放著明珠蒙塵,錯把魚目當珍珠。若是能將許琢和雷無聲培養起來,滇南大族起碼還能再興盛五十年,然而……
一個被扣上“忤逆不孝”的帽子趕出家族,一個被本家忌憚藏在幕后當槍手使用……
所以,有些死是自己找的!
蘇徐行勾勾唇,走進了柏州許氏破敗的院落。
只是……
難道因為他穿書了是所以也有了主角光環?到滇南起,好像不論是找人還是找礦,都很順利啊!順利得讓他隱隱有些不安。
正思索間,蘇徐行剛一踏進屋子就發現了不對勁,同時鼻尖也傳來一股怪異的味道,然而不等他捂住口鼻,腦袋就一陣眩暈發蒙,在他昏倒之前,蘇徐行只有一個念頭。
沒事不要瞎想!剛才還覺得太順利,這不,麻煩事兒就找上門了!
昏暗的屋子里,躲在角落里的兩個身影慢慢走了出來,直盯著躺在地上的蘇徐行。
“這藥只有半個時辰,你動作快一點。”其中一個男聲說道。
另一人聞言沉默了下,再開口,語氣很是復雜:“他便是那位小詩仙?為何從未聽你提過?”
被問到的男人也是一頓,隨即嗤笑了聲:“你從來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就算知道他有如此才華,你便輕易肯行動了?”
那人低低笑了聲:“自然不肯。”
“不僅如此,到現在,即便他在這滇南攪弄出如此多的風云,我也不曾相信他。”話畢,只見他突然抗起蘇徐行,便要從后窗翻走。
最先開口的男人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急忙攔道:“你想做什么?”
“放心。”那人沉聲回道,“我自然會按計劃行事。”
“只是在此之前,我也有自己的計劃。”
停頓了下,他又保證道,“我會讓他性命無虞。”
說完拂開男人的手,那人扛著蘇徐行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間。
良久,屋內只余一聲低低的嘆息。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希望你到最后也不會后悔。”語氣中竟滿是懷念。
第078章 章七十八
“哥倆好啊……五魁首啊……”
“哈哈!你喝!你喝!”
“……”
耳邊隱隱約約的喧鬧聲逐漸放大, 且越來越響。蘇徐行忍不住皺起眉頭,好吵,是誰在叫……
擰起的眉頭之下, 一直緊閉的雙眼忽然動了動, 睫毛輕顫之后眼皮微微掀起,還有些迷蒙的眼前慢慢浮現出模糊的景象。蘇徐行下意識使勁眨了眨眼,混沌的意識逐漸變得清明,搖搖晃晃的圖像也漸漸重疊成了清晰的場景。
一間破舊的屋子, 屋內空無一物, 只有四面發黃的墻壁, 地面潮濕,正對著蘇徐行的是一扇高大陳舊的木板門, 上面痕跡斑駁,只有門縫間透進來一絲昏黃的光線, 應該是燭光。
還是夜晚。
透過門縫, 可以看到一些隱隱綽綽的身影,與之相伴的還有蘇徐行一開始聽到的那些嗓音。
幾個正在劃拳喝酒的男人。
蘇徐行得出結論, 看來距離他暈過去沒過多久, 此地距離栗山腳下應該不遠。他默默動了下反綁在身后的雙手,綁得很緊,動不了, 稍微用力手腕便被磨得生疼。
蘇徐行索性不動了。
迷藥的勁兒還未完全過去, 他腦袋有些發暈, 甩甩頭, 又重新觀察下了四周。
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不過他目前除了頭昏還沒有任何不適, 看來綁匪還沒有對他做些什么。
那么問題來了,是誰要綁架他呢?目的又是什么?
“老大綁了個白面書生回來做什么?!”正在蘇徐行思考間, 門外喝酒的幾人忽然轉了話題。
蘇徐行精神一凝,立刻豎起耳朵聽,要是他想得沒錯,這個“白面書生”應該指的就是他吧?
就聽其中一人答道:“聽說是有仇家求到咱們幫頭上的,你也知道,咱們幫不干這些事兒,但這小子害死了不少人,老大這是為民除害呢!”
“害死了不少人?這細皮嫩肉的瞧不太出來啊!”其中一人驚呼。
門內的蘇徐行也跟著暗自點頭,是啊,他這細胳膊細腿的能害誰?也不知是誰將這莫須有的屎盆子扣到他頭上了!
而且聽他們這對話,這兒似乎是個幫派?在滇南喜歡自稱幫派的恐怕也就那林水幫了。也不知是誰指使的,是雷氏父子還是其他的什么人?
蘇徐行兀自思量著自己得罪過什么人,卻聽門外傳來一陣兵荒馬亂的響聲,桌椅亂碰間是幾道中氣十足的低喊:“大當家!”
大當家?!
蘇徐行一凜,知道是“罪魁禍首”來了,他忙靠回墻壁,繼續裝作昏迷不醒的模樣。
“嗯。”門外傳來一道低沉的男聲,隨即“吱呀”一聲門開了,昏黃的光線爭先恐后地鉆進屋內,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漸漸停在了蘇徐行面前。
高大的身軀擋在蘇徐行面前,遮住了屋外窺探的視線。
“將門帶上,都下去。”男人沉聲命令,門外齊齊傳來一聲“是”,隨著混亂的腳步聲遠去,屋內一時又陷入了寂靜。
蘇徐行閉著眼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覺到男人帶有壓迫感的視線一直凝聚在自己身上,那被人緊緊盯著的感覺并不好受。
屋內沒有任何動靜,連空氣都好似凝固了一般。蘇徐行不敢出聲也不敢有任何異樣,即便緊張得心中打鼓,他也刻意將呼吸放緩,盡量保持原來的頻率。
只有率先獲取更多有利的信息,蘇徐行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證自己的安全。
所以他只能等,等對方先開口,或先作出反應。
但……
“呵——”一聲譏笑響聲,男人忽然湊近了蘇徐行,在他汗毛直立的瞬間低聲道,“我知道你醒了。”
蘇徐行:!!!
他唰地睜開眼。
與他有一臂距離的是一張尚能見年輕時風華的臉,五官俊朗,只是年歲漸長,臉上已經有了些許細紋,另外,還有一條縱長的傷痕橫貫他的面龐,從左上額角一直連到右下的腮邊,直接將他一張臉“劈”成了兩半。
曾經六分的俊俏也變成了十分的可怖。
尤其是他的一雙眼,深不見底,仿佛包含了萬千思緒,讓人看不清、捉摸不透。
蘇徐行有些驚訝,這位“大當家”與他想象中的樣子大相徑庭,既沒有高大威武的身軀,也沒有粗獷豪邁的長相。若不是那道可怖的傷疤,看起來倒像是個文弱書生。
手無縛雞之力。
見蘇徐行瞄了眼自己纖細的手腕,男人忽而笑道:“看不起我?”
說著,他突然出手,一把揪起蘇徐行的衣領,直將人從地上拎了起來,腳懸在半空中。
脖子被衣領死死勒住,雙手又被反綁在身后,蘇徐行無法掙扎,只能拼命蹬著雙腿。
可這男人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意思。良久,就在蘇徐行覺得自己快要窒息的那刻,男人猛地松開了手,蘇徐行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一般癱倒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
第二次有這樣的經歷,蘇徐行覺得自己真是嗶——了狗了,這他媽的古代人怎么一個兩個一言不合就掐人!
蘇徐行面上的憤懣自然逃不過男人的眼睛。他忽然蹲到蘇徐行身前,不知從哪掏出來一把匕首抵在他臉頰上,隨后笑道:“就這么掐死你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說吧,是想凌遲而死還是放血而亡?給你一個選擇,也不要說我不近人情。”
男人笑著,就見一邊臉貼在地上的蘇徐行忽然也低低笑了起來。
“你讓我自己選?”
沒想到他還能笑出聲,男人動作一頓,隨后冷哼:“不敢?”
蘇徐行搖搖頭,看著男人的一雙眸子亮得驚人:“我選……老死!怎么樣?行不行?”
“……”
沒想到蘇徐行到這時候還有心情說笑,男人臉色一變,手上又用了些力氣,冰涼的匕首緊緊地壓他在臉頰上。
“你知道耍我是什么下場嗎?”男人表情陰鷙,語氣兇狠。
似乎下一秒就要將蘇徐行給抹脖子。
然而蘇徐行臉上不僅不見懼怕,反而有了絲真切的笑意,他道:“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不是真的想殺我。”
在男人逐漸放大的瞳孔中,蘇徐行又悠悠接道:“而且……你也殺不了我了。”
話音剛落,只聽“砰”的一聲,破門板被人從外直接踹飛,在破碎紛飛的碎木片中間一點寒芒乍現,帶著瘆人的冷意直向男人襲來。
危險直逼眼前,男人再也保持不了鎮定,他神色一變,急忙一個翻滾從原地躥了出去。
身后,他方才待的地方被橫掃的劍氣打上了一道深深的印跡,若那劍氣掃在他身上……男人不敢想。
眼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蘇徐行雙眸一亮,忙將身子背過去:“快幫我解開!”
“疼死老子了!”
來人也不廢話,長劍一挑,那兩指粗的麻繩瞬間斷裂。
蘇徐行解放了雙手,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往來人那邊靠:“趙……你怎么找到我的?”
卻見眼前這手持霄凌劍,臉帶鐵面具的不是趙峋又是誰呢?他剛要回答蘇徐行,就見他手腕上一道深紅的淤痕,不僅如此,露出的脖子上也有鮮明的掐痕。
有人傷了他。趙峋眼睛一瞇,頓時戾氣叢生。
“找死!”
趙峋低罵一聲,再出劍時已經沒了一開始的收斂。
“躲開。”
囑咐完蘇徐行,趙峋長劍一揮,整個人如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凜冽的殺意瞬間席卷了整間屋子。
蘇徐行得了命令,急忙躲到了門外。
屋內,兩道身影頓時戰成了一團。趙峋身如閃電、勢如破竹,一招一式都帶著瘆人的殺氣,直逼對方命門。那男人雖然被動防守居多,但也不是個無能之輩,竟用手中匕首與趙峋打得有來有回。只是與趙峋狠辣的殺招相比,對方的招式似乎更加大開大合。
蘇徐行在一旁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忽然覺得……這位大當家如果不是用匕首,而是用長槍……或許就不會一直處于下風了。
正在蘇徐行思索期間,男人肩膀被劃了一劍,手一抖匕首便被打飛出去。下一刻,趙峋當胸一腳,直接將男人踹飛出去,手中長劍隨即也抵上對方脖頸。
“別殺他!”蘇徐行驚叫,急忙從外面跑了進來。
他還有好多問題沒問呢!
男人癱坐在地上,臉色煞白,可見傷得不輕。忽然一股腥甜涌上喉嚨,他捂著胸口,生生將那口鮮血給壓了回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趙峋低聲質問,已經從對方的招式中看出了一絲不同尋常。
只是不等男人回答,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只見幾十個手持火把的壯漢跑了過來,齊齊堵在屋門口。
“大當家!”為首的絡腮胡見男人被人用劍抵著,急得一張臉通紅,隨即看向蘇徐行兩人,面色猙獰,“你們是什么人!敢傷害我們大當家!”
“我告訴你!我們兄弟已經把這間屋子全部圍了起來,識相的趕緊把我們大當家放了!不然……要你們好看!”
只是不等蘇徐行開口,趙峋已經勾唇笑了起來:“是嗎?”
聽他這話蘇徐行就知道不好,他忙飛撲過去按住趙峋的手,果然就見他早已用力,霄凌劍已經劃破男人脖子,鮮血直流,再深一分,只怕這大當家立刻就要見閻王了。
蘇徐行:“……”
你說你這大胡子威脅誰不好?敢威脅趙峋?!
“給我個面子。”蘇徐行死死按著趙峋的手,又湊近他低聲“討價還價”道,“饒他一命。”
“等我問完話再殺了也不遲。”說著,蘇徐行看向趙峋,沖他眨眨眼,又討好地笑笑。
趙峋不語,眸色卻逐漸變深。
眼見他眼底血色逐漸彌漫,蘇徐行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就見趙峋微微勾唇,面具之后的臉看不清楚,卻讓人莫名膽寒。
在蘇徐行快要縮回雙手的時候,趙峋忽然收回劍,隨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什么東西塞進了那大當家的口中。
“此乃‘噬心丹’,三日不解便會暴斃。”趙峋聲音冷漠,不見絲毫溫度,“給你三日時間,想好了再來找我們。”
說完,趙峋看也不看屋外蠢蠢欲動的眾人,手中長劍橫掃,破敗的屋頂頃刻間便破了一個巨大的口子,無數碎塊塌落,在這混亂間,趙峋一把拎起蘇徐行后領,兩人的身影眨眼便消失在了屋內。
待混亂過去,屋外的大漢們這才一蜂窩涌了進來。
“大當家!”關心的聲音此起彼伏。
就見癱在地上的男人無所謂地擺擺手:“沒事。”
大漢們哪里相信?先前的絡腮胡急道:“那兔崽子給您吃了什么毒藥?!只要您說,上刀山下火海,我們也給您把解藥找到!”
“是啊!是啊!”其他人接道。
“你們都回去吧。”男人卻搖頭,轉而安撫他們,“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們?”
“真的無事!”
見他都這般說了,一眾大漢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只能帶著憂慮不情不愿地離開。
等到屋內重歸寧靜,男人猛地往地上一躺,壓住眼眶的胳膊下緩緩流出一行清淚。
良久——
“他很像你。”男人低喃一句,言語中全是懷念,“真的好像。”
“阿朝……”
破敗的屋內忽然響起一陣嗚咽之聲,似是迷途的小獸找不到方向一般,哀傷婉轉。
……
卻說蘇徐行被趙峋一把拎著從屋頂飛了出去,在屋頂上幾個掠步便離開了林水幫的寨子,不等他反應過來,兩人已經回到了神山大會的場地。
柏州許氏敗落數十年,位于神山大會的院落早已破敗不堪,但因著柏州許氏從前的興盛,這院落面積倒不小,蘇徐行自己一個人就占了一整間一進的,距離他最近的阿冬則在另一間。
所以,當趙峋將他壓在床榻之上時,蘇徐行連個“會被人聽見”的借口都找不到。
“蘇徐行……”趙峋將頭埋在他頸邊,噴灑的熱氣刺激得蘇徐行脖子一縮,反倒讓趙峋貼得更近了。
“給我……”趙峋嗓音暗啞,充滿哀求,“求你……”
“求你”二字被他這樣輕易說出口,哪里還有平日里的冷傲與不近人情。
蘇徐行心一軟,默默伸手抱住對方脊背。
趙峋一怔,猛地抬起頭來,明亮的眸子里滿是驚喜。
見蘇徐行同意,他再也不拘著,直接垂頭啃住對方唇瓣。
纏綿悱惻。
只是,當趙峋還要再來第三次的時候,渾身散架的蘇徐行頓時開始后悔。
果然,趙峋說的沒錯,他早晚要栽在自己的“善心”上。
身子酸疼得不像自己的,蘇徐行恨得咬牙切齒,一口咬在趙峋肩頭,卻聽從對方喉嚨間傳來一聲低笑。
“你是狗嗎?喜歡咬人?”趙峋說話間一直緊緊地盯著他。
蘇徐行聞言雙眼一瞪:“你才是狗!”
只是眼尾帶紅,這一瞪不見兇相,反而分外勾人,看得趙峋眸色漸深。
感受到對方那不同尋常的反應,蘇徐行不可思議地張大了嘴巴。
第第第……第四次?
就見趙峋附身咬住他唇瓣,笑聲低沉:“我是狗。”
“瘋狗。”
話音落地,腰肢用力。
趙峋用實際行動告訴了蘇徐行,什么是“瘋狗”。
第079章 章七十九
翌日清晨, 蘇徐行在滿身酸痛中起身,稍一動作便疼得齜牙咧嘴,整個人已經不是一句“散了架”可以形容的了, 尤其是不可描述的某個地方, 他估計得養上許久才行。
淦!
蘇徐行低咒一聲,咬牙下了床。待穿戴整齊,阿冬已經守在門外了。
“少爺。”見蘇徐行開門,阿冬快步迎上來, “還有兩個時辰, 人就該回來了。”
蘇徐行抬頭看天, 湛藍一片,是個好天氣, 應該會有不錯的消息。
“走吧。”他點頭,率先走了出去。
神山大會作為滇南各族的盛會, 通常由上一屆的魁首負責安排護衛、飲食、用度等等一系列雜事, 但由于雷氏父子作弊敗露被蘇徐行氣走了,岐州許氏便順理成章且樂意之至地接手了剩下的事情。
到達飯廳的時候, 屋內只有許琢一人, 見蘇徐行來了,他立刻起身相迎:“徐行兄!”
“昨晚去你院中找你,見你不在, 我便回來了。”許琢笑著, 看起來心情頗好, “可是有什么事情?”
提到昨晚, 那一整夜的荒唐瞬間印入腦海, 蘇徐行端起茶杯的手一頓,隨后假意咳嗽道:“無事, 待著無聊便出去逛了逛。”
“你也知道,臨江沒有這樣的盛會。”
許琢聞言點點頭,也不知他信了沒有。蘇徐行喝了口水掩飾尷尬,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清越今日看起來頗為高興,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見蘇徐行問他,許琢臉上的笑意再也遮不住,目光炯炯:“昨日我趁著夜色拜訪了幾家旁支和一些依附于許氏的小族……”
剩下的話不用說,蘇徐行瞬間明了他的意思:“都成了?”
許琢眉峰微挑:“自然。”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重利之下,人心亦可收攏。”
蘇徐行點頭:“大族把持滇南已久,平民流離失所、苦不堪言,小族又何嘗不是有苦難言?便是大族旁支,也是看著本家吃肉自己喝點湯。”
許琢莞爾一笑,接道:“正是!人心是不足的,之前還愿意依附大族是因為沒有選擇,但現在……他們可以有選擇。”
“只看本次武比結果,再給他們吃一顆定心丸!”
說罷,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因著武比持續一天一夜,進栗山的各家人選要到下午才會返回,面和心不和的各族也不愿湊在一起陽奉陰違,這空閑的時間便由著各家自由安排了。
蘇徐行本想自己四處逛逛,卻因為昨日一場風頭成了神山大會的“香餑餑”,前來拜訪他的人數不勝數,雖然他借口推辭了不少,但也總有不好推掉的。
比如周錄昂。
岐州書院的院長,聞名滇南的大儒,亦是岐州許氏的“鎮族之寶”,門生無數,學生中在朝為官者不少,是許氏能穩坐岐州第一大族的根本之一。
在滇南這片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偏遠之地,大族能夠興盛不衰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教育”,把持了書院,平常人輕易接觸不到優質的教育資源,不說讀書做官,便是識字都要困難幾分,沒有文化基礎,能從事的也只有體力勞動,于是農家子世世代代在田地間耕種,大族子弟讀書入仕,舉全族之力供奉其入朝為官,再反哺家族,一代又一代累積,自然昌盛。
而想要改變滇南如今的亂象,蘇徐行當前所能想到的便是用錢著力,再從教育入手。
他要辦一間書院,一間“有教無類”的書院,不拘身份,面向滇南所有百姓,讓想讀書的人有讀書的機會。再說如今許知遠來了滇南,便不會再有人從路引上做文章,有識之士自然能憑借自己的力量走出滇南!
所以,周錄昂成了蘇徐行盡力爭取的對象!
“先生大駕光臨,徐行有失遠迎,失敬失敬!”見人進了院子,蘇徐行連忙起身告罪。
周錄昂臉上褶子都笑出來了,一把扶起蘇徐行,接著開始搖頭:“是老夫叨擾了。”
“蘇琰。”周錄昂身后傳來一聲冷淡的招呼。
蘇徐行側目看去,面無表情盯著他的不是“馮書墨”又是誰?
想到自己的腰,蘇徐行臉色也不好:“馮兄。”
說完便不再看他。
幾人寒暄了一番,周錄昂直奔主題:“小友文采斐然,老夫自愧不如啊!”
“哪里哪里……”蘇徐行正要謙讓一下,就聽周錄昂接著說起來。
“就是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小友可否將那幾首詩寫下來送給老夫?我好帶回家好好欣賞。”周錄昂笑瞇瞇地捋著胡須,面上哪里有“不情之請”的不好意思?
“額……”蘇徐行沒想到他有這個請求,一時僵住了。
見他面色有異,周錄昂還以為他怕再出雷氏那種幺蛾子,于是急忙補充:“老夫絕對沒有他想,就是單純喜愛小友的詩作,想要學習一番!”
“今日書墨亦在場,他可以幫我做個見證!”
見周錄昂誤會了,蘇徐行連忙擺手:“非也非也!實在是……”
他面露尷尬,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我的字不好看。”
沒想到是這個理由,周錄昂一愣,隨即仰頭大笑:“哈哈——小友果真是個妙人!”
一旁的“馮書墨”見狀突然接道:“不若我替蘇琰謄寫?”
“啊?”蘇徐行驚訝。
卻見“馮書墨”目光灼灼地看了他一眼,接著道:“筆墨何處。”
周錄昂自然是一百個答應:“聽聞書墨游學多年,融貫大家,一手字行云流水、入木三分。今日能得書墨墨寶,再加上蘇琰小友的詩作……老夫此生無憾吶!”
然而另外兩人并沒繼續聽他的感慨,兀自轉去了屋內,一個念詩,一個落筆。
“馮書墨”點了點身旁的硯臺:“磨墨。”
蘇徐行聞言白了他一眼,并未動作。
“馮書墨”見狀一嗤:“還在生氣?”
蘇徐行不語,你又不是下面那個,你又不疼!你當然不生氣了!
似是料到蘇徐行心中不平,“馮書墨”忽然勾唇一笑:“給你個機會。”
蘇徐行:?
就見他口型說道:讓你在上一回。
蘇徐行:!
還有這等好事?!
其實蘇徐行也不清楚自己的型號,他又沒談過戀愛,但與趙峋幾次親密自然而然都是他在下,他雖然不介意,但若能壓趙峋一回呢?這可是《奪位》的大反派啊!
蘇徐行一喜,立馬顛顛地去磨墨了。
“還有個要求。”卻聽趙峋咳嗽了一聲,繼續開口,“給我寫首詩。”
蘇徐行:???
“嗯……便以‘情’為題吧。”他神色倨傲,看起來好像多勉強似的。
蘇徐行看不懂了,什么叫以“情”為題給他寫首詩?
他仔細瞅著對方的臉色,然而帶著人皮面具的趙峋根本沒有漏出半點情緒,不過……蘇徐行到底還是捕捉到了他眼中的那一絲不自然。
蘇徐行未立刻應答,氣氛一時竟有些奇怪,好像有點曖昧又好像有點尷尬……連帶著蘇徐行也渾身不自然,手腳不知往哪放。
見他不回答,趙峋目光一暗,語氣平淡:“不愿便算了。”
但他握著毛筆的手青筋暴起,哪里有面上的云淡風輕。
“額……”半晌,蘇徐行清清嗓子,小聲答道,“我念不出口。”
救命啊!當面念情詩這是什么酷刑!趙峋不是陰冷反派嗎?讓他念情詩是什么崩人設的操作?!
不是不愿,而是念不出口。至于為什么,兩人心知肚明。
本就奇怪的氛圍頓時更怪異了。
趙峋似乎也察覺到了這絲異樣,他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忽然低聲道:“那你自己寫。”
隨后又昂起頭顱,一副“大發善心”的模樣:“本王不嫌棄你的字。”
蘇徐行:“……”
合著他還得感謝你是不是?
但能壓趙峋的誘惑太大,蘇徐行到底沒能拒絕,只得拿起筆苦思冥想。
以“情”為題……兄弟情肯定不行,兄弟又不會滾床單,呵呵。那必然是……愛情了……
想到這個詞,蘇徐行手一頓,心跳突然漏了幾拍,紅霞飛上臉龐,嚇得他猛地給自己腦袋一巴掌,你害羞個雞毛啊!
什么愛情不愛情的!他是要賺大錢向上爬成為王的男人!豈能被小情小愛絆住腳步?
蘇徐行從小就知道,他孑然一身,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手里的錢是真的,所以他畢業后才會一門心思賺錢,戀愛什么的都是過眼浮云。意外穿到這《奪位》的世界,他的所作所為也都是為了賺錢,只是實際情況復雜,蘇琰竟然是皇帝的兒子!自古奪嫡之路荊棘坎坷,動輒血流成河,若不想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只有奮力拼搏,向上游爭,將權柄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爭斗的手段,但若不行動,就只有被其他人啃食殆盡的份兒。
所以,“情”之一字,遠沒有“權”來得重要。
趙峋自然不知道蘇徐行心中的彎彎繞繞,但見他臉上表情變幻莫測,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從前,他也不相信自己竟然會對一個人放任至此。但若這個人是蘇徐行,卻又能說得通。
他像是一團迷霧,有著許多趙峋無法解答的謎題,比如這些驚才絕艷的詩句,比如他對素未謀面的自己的了解,又比如……他的“預知”之能,若從前還是質疑,自從蘇徐行找到那偏僻的巖鐵礦之后,他就信了對方有預見未來的能力,又或者說……他對這個世界的掌握?
趙峋瞇了瞇眼,蘇徐行好似對這個世界很了解,不論是對大瓊還是對毅國皇室,他仿佛站在一個更高的地方,垂首俯視著他們。或許蘇徐行自己都未察覺,他在面對自己時嘴上說著討巧的話,但那更多的是怕自己小命不保,而不是對他趙峋的畏懼。
其實他不怕任何人,哪怕對方權勢滔天,但他又會怕任何會讓他小命不保的人,哪怕對方是個無權無勢之人。
縱然兩人親密至此,趙峋也未看透過他。
蘇徐行身上有個秘密,如同風一般。
他想抓住。
或許抓住之后,他才能將人徹底地據為己有。
蘇徐行的身與心……他皆要。
趙峋垂眸,用力寫下最后一筆,力透紙背。
他不允許有超過自己掌控的事情發生,更不允許他所傾心之人心思并不在他身上!
兩個心思各異的人此刻同處一室,雖不作聲倒也分外和諧。
屋外,周錄昂等了許久還沒見人出來,有些疑惑,便自己進來了。
“如何?蘇琰小友若還有其他佳作,老夫也樂意笑納。”他笑呵呵的,面上沒有不耐。
“馮書墨”聞言將手上的一沓紙遞給他:“詩作皆在此,先生可慢慢欣賞。”
周錄昂接過,愉悅之情立刻爬上眉梢,可見對這紙張的“厚度”很是滿意。只是一撇眼,卻見蘇徐行在另一邊執筆寫著什么,當下好奇不已:“蘇琰小友這是在寫什么?!”
蘇徐行正垂頭沉思,被周錄昂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他忙將紙張一揉,扔在了身后,起身答道:“沒什么,字不好看,練練字。”
周錄昂不疑有他,抱著那捧佳作,笑瞇瞇地走了出去。
“走吧。”蘇徐行松了口氣,徑直跟了上去。他還有正事要辦。
趙峋見他離開,神色一頓,卻沒有提步跟上,而是轉到桌后將蘇徐行扔掉的那張紙撿起、攤開、撫平,定睛細看。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空氣一時靜默。
半晌——
“字真丑。”趙峋低聲呢喃幾句,忽而展顏一笑,將紙張折疊起來塞入了懷中。
動作珍之又重。
蘇徐行不知道趙峋還將他的廢紙給撿走了,只跟在興高采烈的周錄昂身后,欲言又止。
周錄昂自然注意到他的猶豫,于是笑道:“蘇琰小友贈我佳作,堪比千金,若有需要老夫的地方,還請直言。”
“定不推辭!”
等得就是這句話!蘇徐行裝作勉為其難地笑笑:“也不怕先生笑話,徐行確實有一不情之請,還請先生幫忙!”
說著,蘇徐行直接彎腰作揖,態度鄭重,看得周錄昂也不得不收斂表情,神色認真起來。
就見蘇徐行接著道:“徐行與清越賢弟志同道合,欲為這滇南百姓建立一所‘平民’書院,讓他們能識文斷字,通情明理。到時,希望先生能來書院講學幾日,讓更多的人知曉圣人之言。”
多的話蘇徐行沒有說。
周錄昂沒想到是這個要求,他深深看了眼蘇徐行,沒有說答不答應,只是突然問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有大族當前,且不說你們能否成功辦起這書院,即便能成,如今滇南流民頗多,百姓朝不保夕,你等又如何能讓他們愿意進學?”
言外之意:飯都吃不飽,讀什么書?
蘇徐行卻笑了:“山人自有妙計。”
滇南這兒的亂象從來都不是沒有辦法,而是沒有人愿意做!上瓊的達官貴人們不愿興師動眾,亦不愿出錢出力,只要滇南大族安安分分不與南疆聯通,保住這兒的平和,他們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無視百姓的苦難,反正又不是他們受苦受難不是?若不是即將到來的水災摧毀了滇南表面的寧靜,民怨沸反再也壓制不住,老皇帝也不會派男主過來收拾爛攤子。
就周錄昂所言,這位大儒難道不知滇南百姓所處境地嗎?只是他也身居高位許久,不愿折損了自身利益,所以只能搖頭晃腦地說幾句酸話感嘆這民生不易。
但蘇徐行不一樣,他有錢,現在又有足夠的兵器,也有人可用。
他能做,最重要的是,他愿意去做!
他要重整這亂象!
要不要聽他的的?不聽?好,那他拿錢財拿兵器拿人力砸,重新砸出一個滇南大族!
原來的大族不服?好!那就打!直接“殺雞儆猴”,“殺”得他們怕了就行了。這也是他與許知遠通信月余,讓對方順著老皇帝的意思來滇南的初衷。
許知遠哪里是柏州許氏的人?柏州許氏早已敗落,還有沒有后人都不知道,這只不過是他們借的一個理由罷了。
他要重新打造的便是有著柏州許氏的名頭,又以岐州許琢為主的大族!這既是一個全新的“大族”,又與滇南必不可分,能更好地融合此地,不容易受其他大族聯合排擠。
更何況,最大的“定時炸彈”已經被他們用計趕走了,還順便薅了羊毛。
老皇帝知道他躲來了滇南,又得知許知遠與他的結拜之情,特意派對方來監視他,不僅如此,還給了些人手。
只是,棋子也能反水不是?
大瓊皇帝已經老了,許知遠因著舊情與考量選擇他作為新主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另外兩位皇子各自有文、武官員領袖作為后盾,也不屑許知遠這樣的小官。
人都是自私的,總要為自己的未來打算。
想著,蘇徐行抬頭看了眼天,還是那樣的清新湛藍。
但很快,這天就要變了,滇南的局勢將會重新洗牌。
他謀劃了這般久,投入了幾乎全部身家,自然不是來過家家的。
今日之后,他要這滇南成為他目光所及無遮無擋之地!
第080章 章八十
晌午一過, 栗山腳下頓時人頭攢動,逐漸熱鬧起來。
四方桌、太師椅,還有熱氣裊裊的上好普洱配上各色點心, 乍一看還以為是來聽曲兒的。各家老爺、少爺們端坐在一旁, 身后站著帶刀的護衛,拿著扇子的小廝候在一旁徐徐扇風,場面看起來好不氣派。
其中又以岐州許氏的架勢最足,一排桌椅占據了最當中的位置, 不僅如此, 除了許氏家主許義錚、少主許誠齊、少爺許翊以及那位太叔公之外, 旁支的那些話事人也大咧咧地坐在其中,這可是其他各族都沒有的待遇。
顯然許氏已經將神山大會的魁首視作囊中之物, 連表面功夫也不屑做了。
蘇徐行幾人來得最晚,到達的時候其他各族早已落座, 正“相談正歡”, 見他們來了,登時神色各異。對這個半路殺出來的“柏州”許氏, 眾人無一例外, 既不放在眼中卻又心生厭惡。
尤其是許誠齊,自許琢出現后,他的臉色就異常難看, 活像誰欠了他百八十萬似的。
許琢落座后目不斜視、不吭一聲, 即便這樣, 也架不住許誠齊找他茬。
“什么破落戶也敢來神山大會丟人現眼。”許誠齊譏諷一聲便穩坐釣魚臺, 不再開口, 只等著其他人隨聲附和,幫他“沖鋒陷陣”挖苦許琢, 而他則“功成身退”默默看戲即可。
但出乎意料的,除了一兩個旁支附和著點點頭,坐在旁邊的其他人只端著茶杯,眼觀鼻鼻觀心,并未出聲,連個眼神都沒有給他。
許誠齊見狀眉頭緊皺,銳利的視線在一眾旁支身上逡巡,語氣不善道:“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在這個節骨眼想讓他難堪?
他還欲厲聲詢問,卻被一旁的許翊打斷:“父親,人回來了。”
雖然許翊同樣也覺得奇怪,今日這些旁支怎得不再為了巴結他父親出言嘲笑許琢了?但正事在前也由不得他多想。
隨著許翊話落,一眾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栗山方向,只見一群黑點出現在水平線上,由遠及近,不一會兒便步入眾人視線之中。
為首的一群人身帶明亮的黃色巾帛,接著是炙熱的朱紅、清新的翠綠、深沉的靛藍……一家又一家武比的人員歸來,身上無一例外,皆是傷痕累累、血跡斑斑,但不同的是,他們手中帶回的獵物從種類到數量都千差萬別。
那身配黃色巾帛的正是岐州許氏,作為第一個回到大會現場,且滿滿當當提溜了一大堆獵物的隊伍,自然在一眾獵物份量不多甚至還有空手而歸的人群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隊伍的領頭人是個強壯的黑臉漢子,一站定便朝著許氏家主的位置抱拳半跪,聲音洪亮:“稟家主!吾等幸不辱命,于栗山全身而退!共計帶回獵物七十八只!其中更有一頭白額黑狼!”
白額黑狼?!眾人聞言一陣嘩然。
只見那領頭人一抬手,身后幾人連忙讓開身子,血腥氣登時彌漫開來,就見一只通體黝黑、體型巨大的野狼躺在地上,額上一縷白毛,正是滇南傳說中一爪殺三人的猛獸——白額黑狼!此刻這只足足有一個成年男子身高那樣長的白額黑狼身上插滿了箭矢,腹部一把匕首開膛破肚,流出的鮮血染濕了身下大片土地,死狀看起來極其慘烈。
圍觀的人群看清后紛紛后撤一步,不知是被濃重的血腥氣刺激的,還是被那死狀嚇到了。
而縱觀許氏的武比人選,個個身帶利爪傷痕,臉上、肩上、背上……無一幸免,傷勢頗重,更有一人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只怕也是兇多吉少。可見為了這只傳說中兇猛無比的野獸,許氏的這些人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其他人暗自思量著,許誠齊最先忍不住,一個箭步上前,見到這駭人的一幕不僅沒有嚇到,反倒興奮無比。
“好!好!好!”一連說了幾個好字,許誠齊拍手稱快,神采飛揚,“都是好樣的!”
“為了許氏榮耀,你們辛苦了!待回府之后,都有賞!重重有賞!”
那領頭人聞言似乎松了口氣,正要開口說些什么,就見許誠齊已經將目光轉移到了其他各族身上,笑容中的得意是如何也遮掩不住,當然……也不愿遮掩。
他道:“諸位收獲如何?”
“想必比我許氏只好不差吧?”
這話說得違心,其他人也心知肚明這是反諷,但事實就是如此,他們有的幾個家族加在一起也不如許氏一家的獵物數量,技不如人,他們再不甘心也只能垂頭不吭聲,將憋屈往肚里咽。
見無人吱聲,許誠齊大笑了兩聲,又將目光轉向了一邊的許琢他們,只見他們面前空無一物,不僅如此,武比的人員不見蹤影,連個人影都沒回來。
“怎么著?柏州許氏好歹也是大族,從前亦是我等仰望的存在,現在即便沒落了,也不會如此沒用,一個獵物打不著不說,全死在栗山了吧?”許誠齊這話說得陰陽怪氣。
許琢只當沒聽見,畢竟明面上許誠齊還是他二叔。
可許琢越是不言語,許誠齊就越氣不打一處來。他這副不言不語的模樣像極了他那個道貌岸然的爹,也像極了他那個冰冷無情的娘!
許誠齊越看越是怒火中燒,忍不住出聲罵道:“賤種!你便是這種態度對待長輩的?!”
許琢本不欲與他糾纏,可聽他當著這么多人面罵自己“賤種”,登時也急怒攻心。若是他不言語,豈不是將他父親的臉面往地上踩?!于是他站起身來直直地盯著許誠齊,目光中仿佛有一團正在燃燒的火焰:“若我是‘賤種’,那二叔是什么?大賤種?祖父又是什么?老賤種嗎?”
沒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許琢會說出這樣驚人的話,許誠齊一時驚訝到忘了言語。
“噗嗤——”圍觀的人群中傳來幾聲壓制不住的嘲笑,無數嘲弄的目光在許義崢和許誠齊身上來回轉。
一直默不作聲任由許誠齊挑釁的許義崢猛地一拍桌子,沖著許琢怒目而視:“孽子!誰叫你與長輩如此說話的?!離開許家幾年,你父親便如此教導于你?!”
“你們的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等許琢說話,許義崢又冷冷掃了四周看熱鬧的眾人一眼,語氣冰冷:“孽子跪下!”
“給你二叔磕頭賠罪!”
有了許義崢撐腰,許誠齊頓時挺直了腰板,看向許琢的眼神充滿自得。
看看,家主永遠向著他!
現場一片寂靜,許氏族人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許琢說話,皆作壁上觀,笑看熱鬧。
許琢目光一一掃過那些熟悉的臉,曾經他也無比渴望家族的理解與接納,只是失望的次數多了,他現在面對這些冷漠的臉,也能做到波瀾不驚了。
在許氏眾人等待的時間里,只見一向為了父親選擇隱忍的許琢此次卻沒有退縮,反而厲聲回道:“如此薄情寡義、愚昧不清的祖父,如此寡廉鮮恥、尖酸刻薄的叔父,如此趨炎附勢、不近人情的宗族……”
許琢一個個看過去,在眾人或驚訝、或憤怒的眼神中一字一句道:“我許琢,不待也罷!”
隨即嘲笑道:“反正五年前我與父親就已經被趕出了許家。”
“現在又是哪門子的親戚要讓我磕頭賠罪?”
“你!”許義崢氣急,手指著許琢顫抖許久,竟一時再說不出一個字。
他身居高位已久,族內無人不對他卑躬屈膝,便是目中無人的許誠齊在他面前也是孝順非常。他哪里能想到,一向乖巧的許琢竟敢如此忤逆他!
“不孝子!不孝子!”許義崢手捂著胸口,來來回回就是這兩句。
許誠齊忙過去幫他撫胸口,隨即沖著看熱鬧的眾人高聲說道:“各位親族在此幫我許氏做個見證!今日是他許琢自請出族……”
許誠齊語氣嚴肅,可眼中卻是實實在在的幸災樂禍。
見他這樣說,一直未言語的許翊剛要出口打斷,但轉念一想,若是許琢被除族,日后沒有任何后盾,豈不是只能依靠自己了?這樣想著,他踏出去的那只腳又默默收了回去。
無妨,兄長今日之辱他日他自會幫他討回來的。
這邊的許誠齊生怕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連忙加快語速:“從此,許誠風、許琢與我岐州許氏再無瓜葛!日后不許再打著我岐州許氏的名頭招搖生事!”
“許氏族譜上再無許誠風、許琢!”許誠齊一錘定音,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愉快,嘴角如何也按捺不下去。
沒想到他日思夜想這么多年的事兒,竟然在今日就這樣輕易辦成了!又是奪了魁首又是除了許誠風父子二人的族,許誠齊恨不得立刻放上鞭炮慶祝他個三天三夜!
坐在座椅上緩氣的許義崢見狀嘴巴蠕動了兩下,最終還是化為一聲嘆息,沒有阻止。
罷了,是他對不起情兒和誠齊母子,若誠齊這樣能高興些也值得,他這把老骨頭死后也有臉見情兒了。
而作為被除族的主角,許琢始終不發一言,看起來倒像是被打擊傻了。
許誠齊見狀心中暗喜,恨不得這賤種直接瘋了才好。
又狠狠瞪了許琢一眼,許誠齊轉身面向其他人,高聲說道:“既然各位沒有數量超過我許氏的,那么許氏不才,便要摘下此次神山大會的魁首了!”
許誠齊目光掠過眾人,面上笑意越發大了:“我宣布!此次神山大會的魁首便是……”
“吼!!!”
許誠齊的“岐州許氏”四個字還沒說出口,只聽一聲震天響的吼叫自遠處傳來,眾人嚇了一跳忙向聲音處看去,就見一只體型龐大、通體雪白的巨獸正緩緩靠近。
“啊!!!”
眾人一驚,忙往后跑開,人群頓時一陣騷亂。
正在此時,只聽一直未言語的許琢突然出聲道:“大家莫慌。”
“那大蟲已經被馴服,不會傷人。”
清冷的嗓音仿佛一股甘泉注入眾人心中,將他們心頭的慌亂、恐懼都給澆滅了。
見他這般淡定,剛才還尖叫逃命的眾人停下腳步,怯怯地轉頭回望。果然就見那巨獸嘴上套了一個東西,將它鋒利的牙齒都給擋了起來,不僅如此,那巨獸身上還駝了一個人。
一身青色長衫,面容俊秀,老神在在地抱著胸的不是方才還在此處的蘇徐行又是誰呢?
見眾人發現了自己,蘇徐行朝他們興奮地揮揮手:“大家好啊!”
他還是第一次騎老虎呢,怪刺激的嘞。
可與他的激動相反,現場其他人皆是一臉菜色,生怕這老虎突然失控沖過來踩死他們。
尤其許氏一族,面色更為復雜。
許誠齊看著蘇徐行的雙眼快要噴火,見他騎著老虎靠近,忍不住斥道:“小子,你在耍什么花招?!”
蘇徐行懶得理這個老比登,他不耐煩地摳了摳耳朵,沖身下白虎說道:“大白,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在吠?覺得吵的話你就踩死他吧。”
“我不怪你!”
“你!”許誠齊被噎,氣得臉皮都在顫抖。
身后,許義崢起身,看向蘇徐行的眼神不怒自威:“黃毛小兒,此地乃滇南,哪有你個外人說話的份!”
蘇徐行卻突然直起身子,表情淡漠,他朝天發送了一個煙花信號。
不一會兒,一陣震天動地的腳步聲傳來,只見一批訓練有素的黑衣人自栗山方向趕來,待到近前,粗略一望,也有數百人之眾。他們個個腰配長刀,手持弓弩,渾身煞氣。
弓弩之上的巖鐵箭鏃此刻散發著冷冽的寒光,只待一聲令下,就可以輕易射穿在場的所有人。
相比之下,那些大族身邊拿著長刀防守的護衛就像過家家一般,毫無氣勢可言。
許義崢張張嘴,不可置信地看向蘇徐行。
就見蘇徐行沖他勾唇一笑:“現在,有我說話的份兒了嗎?”
許義崢目光復雜,心中卻涌起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