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慕朝雪下意識咽了口唾沫, 因為不安而身體緊繃,對方極為壯碩的身體像一座山將他牢牢壓制,如果真的會發生什么, 那么他毫無疑問就當場碎裂。
“這么害怕做什么。”離厄低頭湊近他耳邊, 說話時嘴唇喊住他柔軟的耳垂,語氣如同最親昵溫柔的情人,“我又沒有說錯,難道你不是個小笨蛋嗎,你竟是真的直到現在都沒有認出我。”
慕朝雪微微側開臉, 試著再次打量他,他的臉顯然沒有身形那般具有天然的壓迫感, 劍眉星目鼻梁挺拔, 露出溫柔神色時哪怕是惺惺作態, 也有幾分可親。
就在慕朝雪逐漸從這張臉上捕捉到一絲飛快閃過熟悉感時,對方在他眼前消失了。
他抬頭張望一圈殿內上空, 以為對方又顯出蛟龍的原身飛到高處作威作福,上方除了金碧輝煌的宮殿屋頂, 什么都沒有。
手腕上傳來滑膩的觸感,慕朝雪一驚, 低頭看去,一條手指般粗細的小蛇盤繞在他手腕上,朝他昂起腦袋,吐著蛇信。
這副模樣乍一看尤顯熟悉和親切。
慕朝雪卻大驚失色,“原來你一直偽裝成一條蛇跟在我身邊, 你到底探聽了多少仙門的消息!”
他忽然感到恐慌, 和師姐師弟他們同路的過程中,他們的計劃從不刻意瞞著他, 而他已經記不清哪一次說話時小黑蛇不在,又有哪些時候被它將所有計劃一句不漏聽去。更有可能的是,從一開始對方選擇鉆進他的衣袖隨他一起回到承瀾宗,就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利用。
這樣說來,如今的局面竟是他一手造成!?因為他被一頭惡蛟的偽裝所蒙蔽而毫無所覺?
他的心里一片凌亂,脊背一陣發寒,看向小黑蛇時越發感覺對方面目可憎,竟如此狡猾,騙慘了他。
他忿忿站起身來要往殿外走,離厄瞬間變回人形,將他壓在座上,不懷好意地問:“你跑什么?”
慕朝雪罵道:“你這條壞蛇,不,你這頭惡蛟,所有人都被你害慘了,我都沒臉再去面對師弟他們了!”
離厄卻很高興地說:“這豈不是很好,既然沒臉回去,那就安心留在我身邊,反正我也沒打算放你走,我們一起相處的時光很快樂,不是嗎。”
慕朝雪惱火道:“你還想怎么利用我?”
離厄有些難過地嘆了口氣:“你把我想得太壞了,寶貝,我就不能是因為真的喜歡你才想要和你待在一起嗎?”
慕朝雪偏過臉,不想聽這些廢話。
離厄見他不理自己,換上有些怪異的笑容,湊近他耳畔道:“說起來,我能占據四方宗,其中功勞最大的當屬誰,你知道嗎?”
慕朝雪有不妙的預感,又扭頭看向他。
離厄笑得更為惡劣,“我帶你去見見他吧。”
*
在一處幽暗的地牢中,慕朝雪見到了魔氣纏身的大師兄。
虞問春被法陣所困,端坐在法陣的最中心,緊閉雙眼,不知是睡是醒。
逸散的魔氣見到慕朝雪,如同困獸見到肖想已久的鮮美羔羊瘋狂撲上來,被法陣擋回去,化為惡鬼撲向法陣中心的主人。
離厄饒有興味地告訴慕朝雪,虞問春早已生出心魔,稍一蠱惑便淪為他的提線木偶,四方宗的大師兄對虞問春無條件信任,絲毫不知道眼前的好友已被心魔控制,將整個四方宗都置于險境。
四方宗不是被妖族攻打下來的,而是從內部瓦解的,護山大陣由虞問春親手打開,妖族不費吹灰之力。
慕朝雪皺緊眉頭,產生自虞問春體內的魔氣依舊不屈不撓撞向法陣的邊緣,試圖靠近慕朝雪,卻又不得不一次次被法陣攔下,轉而攻擊虞問春,隨著慕朝雪的出現,魔氣更加混亂和亢奮,不一會兒,虞問春的額頭被汗水浸透,嘴角溢出烏黑的血。
離厄又在一旁興致盎然地解說道:“瞧瞧他,為我立下如此大功,可惜卻被心魔困住不愿醒來面對現實,原本我還打算好好嘉獎他一番。”
慕朝雪不信邪,走近前去,提高了聲音:“大師兄,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大師兄。”
法陣中的魔氣更為躁動,嚇得慕朝雪不敢再上前,連忙轉身往回走。
他隨便找了條路離開這里,唯恐自己的存在令虞問春感覺更加糟糕,離厄沒有阻止,優哉悠哉跟了上來,問他:“現在還覺得我是想要利用你嗎?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慕朝雪有些不明白這條蛇,不,這頭惡蛟思考問題的邏輯,通過他大師兄犯的錯來使他感覺良好?那他的良心就是個擺設。
他不回答離厄的問題,在這四通八達蜿蜒曲折的囚牢中無頭蒼蠅般亂轉,除虞問春外,還關押著大批四方宗的人。
在這條過道盡頭有一個單獨的牢房,身形寂寥的青年同樣被法陣禁錮其中,見到離厄,滿眼憎恨:“妖孽,我定會親手殺了你。”
慕朝雪認出來這是曾有數面之緣的四方宗大師兄,與虞問春關系頗好。
對方也看見了他,皺了皺眉,似乎因虞問春的背叛而遷怒,醞釀著指責的話語,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離厄哼笑一聲:“是你那位朋友背叛了你,你不去殺他,殺我做什么。”
牢籠里的人憤然道:“若非你從中作梗,使他受心魔蠱惑,他又怎會如此。你最好就此殺了我,否則我定會讓你為今日所為奉還百倍。”
離厄聽了,立即便施展開靈力向他走去,口中說道:“那就滿足你的心愿。”
慕朝雪急忙抓住離厄的衣服,道:“不行!”
離厄頓住,回頭看他,眼中閃過疑惑。
慕朝雪意識到自己語氣的強硬,又放軟了嗓音:“別殺他,求求你了。”
他也不知道說這些有沒有用,或許對方真能看在他們曾經充滿欺騙的“主寵情深”的份上。
大師兄已然被心魔困住,他相信這魔障因四方宗的陷落將大師兄困得更深,如果現在好友又因其喪命,那大師兄將會被心魔困住一生。
讓他意外的是離厄很快就答應了,但是很嚴肅地問他:“先確定一個事實,你維護他不是因為喜歡這個家伙,對吧?”
慕朝雪愣了一下,茫然地點了點頭。
離厄繼續嚴肅地問:“也不是因為喜歡你大師兄,對吧?”
慕朝雪繼續點頭。
“那我們現在可以談條件了。”離厄興致勃勃,“我不殺他,可以,但是你要答應好好和我在一起,別再一天天想著你那些穿得跟哭喪似的師姐師弟師兄師妹。”
慕朝雪想了想,仍然是點頭。答不答應都走不了,點個頭又不費什么力氣。
堂堂妖皇,一副很好哄騙的樣子,笑道:“希望你說到做到。”
慕朝雪低頭看腳尖。
離厄將手繞到他腦后,將他摟到身前,一俯身,用力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慕朝雪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眉頭皺起,便聽對方開口:“剛答應過我,現在就后悔?”
他強行壓下心中不滿,任由對方摟住肩膀,離開這座陰暗地牢。
離厄將他帶到一處高聳入云的峰頂,涼亭里視野開闊,可以縱覽整個四方宗,寒意從各個方向涌進來,不過離厄剛一進來就隨手點上一團靈火在旁燃燒起來,亭中立刻氣溫攀升,變得燥熱。
慕朝雪已經向他提過要求,并答應了他充滿暗示意味的交換條件,此時不想再因一點溫度的問題又一次答應對方某種條件,只當是在不幸經歷一場水深火熱的試煉。
然而離厄用烈火炙烤這座涼亭還不夠,妖仆送來美酒佳肴,離厄還要將他抱到懷里,親手喂他。他又想起來自己曾經也這樣喂小蛇吃東西,如今境遇調轉,他就像一條小蛇一只兔子或者一只小鳥被對方輕而易舉困在手心。
他勉強吃了幾口,興致缺缺,腦子里浮現出不久之前在囚牢中看見的虞問春的樣子,還有生死不明的師姐和華長老,不知如今身在何處的師弟和掌門以及承瀾宗其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同門。
系統至今沒有回來,離厄游刃有余的猖狂做派讓他感到前途未卜。
離厄附到他耳邊,問:“不合胃口嗎?”
慕朝雪點了點頭。
離厄將呈上美味的那幾名下屬喊過來,揚手便將其挫骨揚灰。
慕朝雪看得呆住。
山頂已經入夜,滿天繁星,像碎了滿地的玻璃,一抬頭便會鉆入脆弱的眼球將其扎出血來。
一陣陰風在涼亭外吹過,臺階下多了一道身影,畢恭畢敬跪在地上:“主上。”
那是剛見過不久的妖皇心腹,與單獨出現時的狂妄冷傲不同,在離厄面前表現得像一只最忠誠諂媚的狗。
離厄掃了他一眼,問:“如何?”
對方誠惶誠恐地說道:“屬下無能,至今沒有尋找到主上說的那處秘境,請主上息怒。”
離厄倒是沒有動怒,手指下意識從慕朝雪的頭發上劃過,道:“怪不得你,上古遺留的秘境入口沒那么容易找到。”
心腹感動不已,大肆表明自己的忠心與感激,并表示自己會更加努力地去替主上尋找。
離厄說道:“這件事交給其他人就行,三大宗門只占其一,不能讓剩下兩個等太久,我還有更多的事要交給你去辦。”
心腹感受到主人對自己的重視,壯志滿滿,“有主上的帶領,我等定能如愿。”
離厄絲毫不怕自己的計劃被慕朝雪聽見,當著他的面和心腹商量起如何既四方宗之后將其他仙門一一攻占。
慕朝雪聽著他們商量反派事業,既郁悶又無聊,偏偏離厄即便跟下屬說話時也不肯松開他一秒,像對待一只寵物一樣將他放在膝上,時不時摸一把他的頭發。
他將眼前一盤造型精致的點心毀得看不出原本形狀,露出代表本質的內里。
離厄始終分出一縷余光關注懷里小東西的狀態,毫無預兆地停下和心腹的對話,挑起慕朝雪下巴湊近觀察,嘖嘖稱奇:“眉頭皺成這樣,能夾死蒼蠅。”
慕朝雪一陣無語。
離厄問他:“不高興?”
這簡直就是一句廢話,誰高興的時候眉頭會皺得能夾死蒼蠅。
但是不說話又顯得他態度不夠端正,明明才答應過要好好和對方待在一起,于是他隨便找了個理由,讓雙方都有臺階下:“這里太熱了,而且黑乎乎什么都看不見,很丑。”
離厄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慕朝雪等著他將火焰熄滅,至少在一堆糟糕的現狀中能讓身體的燥熱暫時得到舒緩。
離厄的確熄滅了那團熊熊燃燒的靈火,揚起手的剎那,火焰炙烤黑夜的紅光消失,漫天銀河傾瀉而下,星星全部都像是在一息之間碎裂,從天際飄揚墜落。
峰頂和山澗都被墜落的無窮星光照亮,黑夜顯露出丑陋的原形,迸裂的石頭,干涸的土塊,烈火灼燒發黑的樹。
離厄蹭了蹭他的臉頰,問:“好看嗎?”
慕朝雪不知道該說什么,怔怔望著那些星星從夜空碎裂,掉落,在山巒間化為塵土。
離厄的那名心腹滿臉贊嘆,反應沒有一絲作假,“屬下從未見過如此盛景。”
離厄像是沒有聽見自己的心腹的聲音,專注盯著慕朝雪的臉。
心腹仍是兀自感嘆:“當年魔尊戎川的射月之景引魔界萬人圍觀,據傳銀光流瀉,戎花盛放,壯麗異常,那條河自此改名為射月川。屬下以為,今夜漫天星落,只會比射月之景更為美麗,不如將此地賜名為星落峰,主上覺得如何?”
他剛說完,便被一道凌厲掌風掀飛出去,口吐鮮血。
離厄不悅怒斥:“魔界早已是一片死地,射月川岸寸草不生,河水枯竭,魔尊戎川魂飛魄散死無葬身之地,你想讓本尊落得同樣下場!?”
慕朝雪見多了這群妖的殘暴和喜怒無常,已經有些麻木,下意識地問:“射月川在哪里,戎花又是什么花?”
根據他并不怎么牢固的記憶,這似乎不是他第一次聽到射月川這一地名。
離厄停止對心腹的斥責,竟是有些溫和地回答慕朝雪的疑問:“都是些早被人遺忘的東西,你要是想知道,改天我讓人慢慢講給你聽。”
慕朝雪其實也不是特別想知道,但是聽這些總比一直被離厄當寵物摸要好。
離厄摸著他柔軟的頭發,越發沉迷于這奇佳的手感,“你要知道,失敗的下場,不僅是死亡,還有遺忘,你看現在還有多少人知道曾經的魔尊戎川有多天賦異稟,風光無限。所以我不能輸。”
第 62 章
慕朝雪的行動并沒有受到限制, 大部分地方他都可以來去自如。
這使他自然而然地生出鋌而走險去解救大師兄的想法。并且還實施了。
只是剛靠近地牢就被離厄抓回去。
大殿中間熊熊燃燒的靈火讓離厄的身體像一座隨時會爆發的火山,壓在慕朝雪身上,咬牙切齒:“你是怎么答應我的?你在欺騙我?”
慕朝雪破罐子破摔:“你放走我師兄, 我就再也不騙你了。否則你就把我殺了吧。”
反正系統給的保命丹還沒派上用場, 又不會真的死掉。
離厄一怔,拿他沒辦法,又生出一絲奢求,希望慕朝雪這次真的說到做到,此后再也不折騰, 老老實實和他在一起,像以前他還是一條平平無奇的小黑蛇時一樣輕松愜意不設防。
慕朝雪見他表情松動, 連忙用最真誠的語氣說最大的謊言:“這次是說真的了, 承瀾宗就只有大師兄對我好, 你把他放了,我就沒其他遺憾了。”
想了想又說:“而且他已經犯下大錯, 又受心魔所困,即便放他回去, 也威脅不到你打敗仙門的大業。”
離厄很認真地聽著,若有所思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也許我真的應該答應你。”
慕朝雪不覺得事情有這么簡單,等著他的下文。
離厄果然接著就說道:“我可以放他走,但是你要做一件事。”
慕朝雪毫不意外他會這樣說,問:“什么事?”
“乖乖在這張椅子上和我交合。”
“……”
盡管早有準備,慕朝雪還是被這頭惡蛟直白露骨的說辭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離厄有些戲謔又有些期待地看著他, “怎么樣?你既然決定和我在一起, 早晚要和我做這種事,現在我還忍得住, 不想強迫你,但是我也說不準自己什么時候會失去耐心,你還不如趁此機會換取你大師兄的自由。”
慕朝雪眼珠子轉了一轉,點了點頭:“好。”
離厄很是喜悅,當即就將他重新壓倒在寬大豪華的寶座中間。
慕朝雪大聲喊道:“現在還不行!”
離厄停下,生生忍住與他瘋狂交纏的欲念,“為什么?”
“你先把我大師兄放了,不然你騙我怎么辦,你也不是第一次騙我了。”
慕朝雪理直氣壯地說道。
離厄不擔心他耍花樣,反正無論怎樣他都逃不出這里。
虞問春當天就被送回了承瀾宗的地盤,離厄甚至還貼心地提前通知了承瀾宗,并告知所發生的一切。承瀾宗一見虞問春的狀態便知他說得是真是假。
飛快做完這些,離厄興沖沖在樹下面找到了正在發呆的慕朝雪,將漂亮的小東西扛上肩,帶回那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將人放在鋪著柔軟絨毯的寶座上。
龍性荒淫,他和蛇類一樣有龍族血脈,繼承了這一并不光正偉岸的特征,但是他又不愿如同未開化的獸類那般為□□驅使,隨意和不喜歡的人做那種事。
慕朝雪的出現使他積攢多年的欲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癡迷地望著被自己圈禁在身下的小東西,對方呆呆愣愣的表情也顯得這般可愛誘人,小東西似乎是被嚇傻了,從剛才在樹下被他找到,到現在,一直不發一言,像個木偶。
木偶……
離厄終于意識到不對勁,抬頭就將眼前這個他付諸無數深情的木偶摧毀成灰燼,循著某個方向追了出去。
他在四方宗一個偏門的出口找到了鬼鬼祟祟的慕朝雪,火冒三丈地將其再次拎回大殿,而后扔進座椅當中。
因為惱怒,這次的動作很粗魯,慕朝雪不得不承受謊言被揭穿的怒火。
離厄像一座山一樣將他壓制,面色陰沉,不復先前的耐心,連腰帶也不愿慢慢解開,伸手便輕松將他外衣撕成碎片。
慕朝雪啞然失語,離厄盯著他恐慌不安的臉,道:“同樣是嚇得不知所措,現在這個樣子才像話。”
比起毫無生機的傀儡,真正的血肉之軀彰顯出自身無與倫比的吸引力,讓離厄瞬間為之瘋狂。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驚喜的呼喚:“主上,找到了!找到入口了!”
離厄在墜入欲望深淵的前一刻猛然停住,臉上也流露出一絲欣喜。
慕朝雪松了一口氣。
下屬帶來的好消息讓慕朝雪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得到一絲喘息機會,沒想到離厄在確認位置之后將他一起帶走,趕往那所謂的秘境的入口。
作為一個距今數萬年的上古秘境,它的入口略顯潦草,在一處偏僻的荒漠中,漫天黃沙掩埋著斷壁殘垣,顯示著這里此處也是一座繁華的城鎮。
慕朝雪在風沙中迷了眼,一邊流眼淚,一邊望向不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群,約莫幾百人被用法陣困在草棚下,被荒漠粗糙的風吹得面目模糊,痛呼聲和哀求聲與呼嚎的風聲混雜在一起。
“不要東張西望。”離厄抓住他的手將他強行帶離這片嘈雜的地方,進了一處被修建得極為華美的宮殿內。
這里顯然不會憑空冒出一座如此格格不入的宮殿,而是妖皇虔誠的下屬為其特意打造的行宮。
緊接著,慕朝雪很快也知道了那些被困在草棚下的成千上百的普通人的作用,他們都是現成的用來開啟秘境入口的“鑰匙”。
這處被苦苦尋覓的上古大能留下的秘境,興許是不愿被后人進入,飽含著邪惡用意,無論是進入還是出來,都需要活人的性命作為開啟法陣的“鑰匙”。
除了吞噬活人血肉,外別無法。
離厄漠視著那些百姓的性命,真正做到了在秘境中來去自如。入口開啟只在瞬息之間,隨即再次關閉。以防在秘境中遭遇意外,讓“鑰匙”提前失去生命,每次離厄都要趁著入口開啟的瞬息,帶上十個人共同進入。
慕朝雪一個時辰后才知道,離厄大費周折,草菅人命,只是因為曾聽妖族那個壽命已有數萬年之久的老龜說過,秘境中有一顆仙果,服用后能大幅提升修為。
如果能得到這顆仙果,對于實現妖族的“雄圖偉業”顯然極有幫助。仙門的確在多年前失去了萬法仙宗,但還有三大宗門,不比昔日的萬法仙宗差到哪里去,承瀾宗的無上劍尊的確重傷未愈,但青耀山剛得了自家老祖的應允,必要時會得到師祖庇佑。
離厄利用虞問春的心魔、以及修士的信任和友誼才得到了四方宗,但剩下的計劃顯然需要一些奇遇——比如一顆大幅提升修為的仙果,才能走得更為順利。
在這荒漠中,空氣變得更為燥熱。
慕朝雪獨自留在突兀而華美的宮殿,兩個妖族下屬在門口看守,秘境里時間流速和外面不一樣,離厄第一次進入后在里面滯留了十天,但是慕朝雪剛在外面打了個盹。
之后離厄在秘境中停留的時間越來越久,每次出來后一身疲憊,自然也顧不上要對慕朝雪做什么,只化作原身和慕朝雪擠在一起休息。
雖是一頭惡蛟,也不是全無優勢,它的體表光滑清涼,緩解了折磨慕朝雪許久的燥熱。
“鑰匙”很快就消耗光了,下一批“鑰匙”遲遲沒有送進這片偏遠寂寥的荒漠。
離厄在秘境中進進出出無數次,一無所獲,臉色很是不悅。
而仙門的攻勢遠比預期強盛,帶著一股肅清妖邪不死不休的決心,將妖族占據的大大小小的門派和城鎮一一奪回。
妖族不得不注意到,這其中有一人是致使他們節節敗退的關鍵,此人以血肉之身頻頻使出可怖的殺招,境界提升之迅猛,眼神之森冷,無一不讓妖族有種自己才是刀俎之下的無辜魚肉的錯覺。
沒有一個好消息,離厄臉色鐵青,他自然知道那個讓妖族一再受挫的仙門弟子是誰,抱著慕朝雪恨恨咬牙:“你真是有個好師弟。”
對慕朝雪來講,這兩天全是好消息,首先是他從妖族向離厄匯報戰況的敘述中得知,師姐和華長老都還活著,大師兄也如預料一般沒有被承瀾宗判處死刑。
師弟則是如原文一樣勢不可擋,眼看著就要朝著妖皇離厄這個終極大反派面前殺過來。
擔驚受怕這么久,結果劇情終于回到正軌,慕朝雪很難掩藏住自己的愉悅。
離厄瞧出來了,心中惱火又嫉恨,充滿惡意地告訴他一個自己早已發覺的事實:“寶貝,不要太相信你那個師弟了,你沒發現他身上的氣息不對,魂魄異常,并非真正的尋常人族嗎。”
慕朝雪的腦海中下意識又浮現出那道黑影子,那是一個勉強算是已經確證答案、實際仍然懸而未決的疑問,離厄不懷好意的話讓這個疑問又一次浮上他的心頭。
“你只是想故意擾亂我的好心情罷了。”
慕朝雪扭過頭,不讓對方得逞。
離厄恨恨咬他的耳垂,“你信不信,無論我的下場如何,你那位道貌岸然的師弟都不會有好下場。”
就連仙門也注意到了容冽的異常,修為提升迅速還能解釋成無與倫比的天才,但他身上無意間暴露的殺意之重戾氣之深已經讓敏銳的人隱隱有所擔憂。
慕朝雪不知道還有這回事,但離厄的話足以讓他不悅。
他將手邊的茶盞推倒在地上。
茶盞破碎的聲音讓他驚了一下,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會做出這種情緒失控的舉動。
離厄掃了一眼地上的碎片,視若無睹地收回目光,夾起一塊形狀漂亮的點心送到慕朝雪唇邊,命令道:“吃下去。”
慕朝雪拒不配合。
外面傳來一道驚慌的聲音:“承瀾宗掌門親自帶人打上四方宗了!右護法被抓,承瀾宗掌門讓我們交出慕小公子和關在地牢中的四方宗弟子,否則就地斬殺右護法。”
離厄對于這個結果已經不是很驚訝,臉色陰沉地問:“有事那個容冽?”
下屬回答道:“這次并沒有看到此人。”
離厄冷笑一聲:“告訴承瀾宗,他們殺我的護法,我便殺他們的弟子,一個不留。我隨后就回四方宗。”
說著看向懷里的慕朝雪,道:“當然,你即便是不聽話,我也是舍不得殺的。”
慕朝雪的心忽然猛烈跳動起來,不是因為剛剛逃過死劫,而是莫名感覺到了師弟的氣息。
他有種強烈的預感,師弟就在附近。
離厄也有所察覺,凝神感應數秒,飛快抓起慕朝雪來到殿外。
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穿過風暴,來到近前。
容冽的身形消瘦很多,但更為挺拔,在暴風卷起的漫天黃沙中挺立不倒,眼神森冷好似已經丟掉所有屬于活人的感情。
只有在看見慕朝雪的那一瞬間,那雙眼中的寒冰瞬間消融。
慕朝雪什么都沒來得及說,離厄將他扔給旁邊的下屬,帶著凜冽的殺意主動迎了上去。
雙方在飛沙中爭斗,除了慕朝雪和離厄的兩名下屬,再無其他人。
這場只發生在兩個人之間的戰爭卻驚天動地。
慕朝雪相信這場戰斗作為原文中的決戰毫不遜色,當之無愧,他這時候才體會會言語的單薄,關于先前那些妖族口中所說的勢不可擋,氣勢如虹,不及此刻親眼所見的萬分之一。
離厄被對手實力的提升速度驚到,當他還在慕朝雪手上當寵物的時候,承瀾宗這位天才并沒有太大的威脅,眼下局面完全不同。
離厄耗費這么久仍舊沒有找到仙果,而他的對手如有神助,殺招頻出。
連一旁觀戰的那個沒有靈力的小東西都看出來他們二者的差距,沒心沒肺滿口謊言的小東西,望著他出丑受傷,好像比被他親手喂食更為開心滿足。
離厄稍一走神,身上又中一劍。
與此同時,來自四方宗的方向逸散出一股極其駭人的威壓,一直蔓延到這里,那股威壓也不見衰減。
隨后是被釋放出來的神識觸角由四方宗往這里探過來。
離厄深感不妙,這種程度的神識外放,不是趙離凈就是李忘憂終于坐不住選擇出手,四方宗的結局已不可更改,等他們趕來,他就更加無力抵擋。
只在剎那間離厄便改換方向靠近慕朝雪,將那名看守慕朝雪的下屬和慕朝雪一同卷走,瞬移至秘境入口。
慕朝雪眼睜睜看著那名妖族下屬在穿過入口的瞬間消失,細看才發覺對方化為淡紅色的煙霧被入口的法陣吸收。
秘境無邊無際,危機四伏,離厄進出了無數次,依舊沒有將其探索清楚,這次情急之下將其作為藏身的退路,絕不是個好選擇,但別無選擇。
離厄心中煩亂,面上不顯,對慕朝雪笑道:“你猜你的好師弟會不會追進來?”
慕朝雪被眼前的局面為難住,他本以為自己在決戰中擔任的是背景板的角色,作為師弟輝煌戰績的見證者,卻沒想到離厄兵行險著將他卷進這場戰斗,并讓他面臨這樣一個兇險的秘境。
如果師弟知曉這個秘境的惡意,就不該追進來,到了這個地方,再想出來,就必須有一個活生生的人作為“鑰匙”被使用,沒有結果之前,誰都有成為“鑰匙”的可能。
如果他是師弟,他會選擇守在出口,等離厄將手無縛雞之力的“鑰匙”喂給法陣,不堪重負地逃出來,或是直接將離厄困死其中。
反正秘境足夠兇險,連一棵最不起眼的草都有致命的毒性,說不定“鑰匙”就先死了,離厄也再也無法走出秘境。
慕朝雪看向身旁的“同伴”,幾乎已經看見了自己的結局。
離厄偏過頭看他,“害怕了?放心,要是你的師弟夠狠心,獨自等在外面不敢進來,那我們就在這秘境中過一輩子。怎么樣?”
慕朝雪聽見野獸的低吼從不遠處那片叢林里傳來,此起彼伏,顯然不止一只。
樹叢搖晃了幾下,枝條忽然如同無數條觸手一般伸展向吼聲傳來的方向,伴隨著獸類痛苦的嘶吼,血跡在林間濺射開。
這里連一棵外表看似平凡的樹從要以鮮血為食,慕朝雪覺得離厄的話完全不切實際,且缺乏真心,顯然更像玩笑,不堪重負之時,他會毫不猶豫將慕朝雪丟進法陣。
更有可能的是,沒等到離厄不堪重負之時,他這把僅有的“鑰匙”就已經被這吃人的上古秘境中遍布的植物給活活撕碎了。
離厄也瞧見了叢林中植物進食的一幕,但已見怪不怪,接著之前的話說道:“不過我覺得你不必太過擔心,你的師弟一定會第一時間追進來的,他比誰都要擔心你正在擔心的事情會提前發生。”
慕朝雪陷入無盡的沉默,他偷偷試過乾坤袋里的所有寶貝,全都沒有反應,靈氣像是一進入秘境就被迅速蒸發干凈了一樣,很快連乾坤袋也失去了作用,變成一個普通的香囊。
他無法自救,也無法向外求救,也聯系不上系統。
離厄選了一條之前都沒見過的小路,謹慎地抓住慕朝雪的手,放慢腳步往深處走去,他低聲說:“你師弟如果真的為你好,就該主動進來,獻祭自己,開啟出口,讓你好好和我在一起。”
見慕朝雪不理他,他又繼續兀自感嘆:“畢竟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他說的話全部發自內心,秘境的危險之處不僅在于植物和兇獸,更加具有威脅性的是這里的空氣,無時無刻不在吸食著外來闖入者自身所具有的靈力,一切法器在這里都沒有施展的機會。
而存在一種殘忍的辦法可以抵抗這種自身靈力的消耗,就是通過吸食活人精氣來為自身補充力量。
這也是離厄之前每次進入時都要帶上好多個大活人的原因,那些活生生的人既是鑰匙,也是養分。
離厄這次進入秘境之前就已被容冽消耗大量靈力,面對秘境中空氣對于靈力的貪婪吞噬,以及種種兇險,他理應立刻將慕朝雪變為自身養分,以迎接可以預料的與容冽之間的最后決斗。
可他沒有這樣做,他選擇了更有風險更加艱難的一條路,好不容易遇上這么喜歡的人,他想擁有得更久一些。
容冽死得越快,他越容易獨自將慕朝雪占為己有,他越想占有慕朝雪,就越討厭容冽,越希望容冽死得很慘。
“等你師弟進來,我不用和他交手,這個鬼地方就能直接將他消耗一空,等我們出去了,我就封你為妖后,和我同享壽命,如何?”
慕朝雪煩躁起來,這條蛇在做什么白日夢,容冽要是死了,大家都要完蛋……他忽然猛地停下腳步,緊張地盯著一株生長在水潭邊上的通體血紅的怪異植物,用力抓住離厄衣角,連呼吸也滯住,唯恐發出來的動靜會引發植物的瘋狂。
那是一棵通體血紅的矮小植物,只到人的膝蓋,五片細長的葉子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掌張開,最中間握著一顆深紅色的果實,果實表面光華流轉,如同流動的血液。
離厄順著他目光望去,渾身一震,然后迅速將果實摘下,吃進嘴里。
同一時間,慕朝雪感覺到自離厄身上爆發出來的極為澎湃豐盛的靈力。
附近其他嗜血的生靈也感受到這里的變化,一時間樹葉沙沙作響,樹叢震顫,蟲鳥齊鳴,野獸低吼。
慕朝雪提心吊膽地握緊一把匕首,離厄卻渾然不在意地大笑起來,甚至肆意地抱起慕朝雪用力親上一口臉頰,大聲笑道:“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寶貝!”
水潭邊響徹離厄志得意滿的笑聲:“我找到仙果了!”他說什么也沒想到,自己獨自進來尋了無數次都一無所獲,只帶著慕朝雪躲進來逃命,隨便走一走便遇上機緣,這很難不讓人相信一切都是心愛之人帶來的運氣。
水面下沖出一頭巨獸,長長的吻鱷張開,堅硬的外殼如銅墻鐵壁,協同潭中突然暴漲的毒草,為獵物織出天羅地網。
然而離厄已在仙果作用下修為暴漲,靈力大盛,與先前小心翼翼的樣子判若兩人,對于潛藏或已顯露的威脅表現出十足的自信。
巨獸狂躁地撲上來,毒草從天上、從底下、從四面八方張開圍捕的大網,離厄掀了掀眼皮,反掌之間便將眼前這天羅地網摧毀殆盡,巨獸的尸體墜落水潭,掀起巨大的血色水浪。
附近原本躍躍欲試的生靈見狀,紛紛回退。
離厄不費吹灰之力贏了一場不自量力的挑釁,單手抱住慕朝雪,擲地有聲且得意洋洋地宣布:“現在,我們去看看你的好師弟進來了沒有。”
第 63 章
秘境外, 容冽看到慕朝雪被卷進一個最大的風暴眼,正要追上去,卻見風暴眼中隱約閃爍陣法金光, 立刻覺察到離厄狡猾意圖。
那秘境的入口竟是一種需要吞噬活人血肉才會開啟的法陣, 容冽曾經無意間在一本殘卷上看到過有關這一上古秘境的記載。
只是這片荒漠范圍無邊無際,地處偏遠,距離最近的城鎮都需要耗費一段時間,秘境邪惡兇險,離厄用心險惡, 師兄等不了太久。
容冽飛快探明四周清醒,僅剩那名妖族下屬原本就躲在宮殿后。下屬正為自己沒被當做開啟秘境的鑰匙而慶幸, 打算逃跑, 卻被容冽抓住。
容冽效仿離厄的做法, 穿過入口法陣,淡紅色的霧被法陣迅速吸收。
進來的瞬間他便意識到不妙, 法陣分為一進一出兩個通道,不止是進入時需要獻祭活人血肉之身, 想要離開,也需同樣如此。
他剛一釋放神識探尋慕朝雪的位置, 靈力就被秘境中的空氣迅速吸收,更保險的做法是立刻封住經脈延緩靈力流逝的速度。
但秘境一望無際,處處殺機畢露,他需要不惜一切代價盡快找到慕朝雪,確認他的安危。
經歷三次來自不同植物襲擊后, 從某個方向傳來一陣極其暢快的笑聲, 隨后是打斗聲。
他循著聲音找過去,沒有找上很久, 就遇到了神色忐忑的慕朝雪。因為離厄也在找他。
慕朝雪精神不佳,但是全須全尾,容冽稍稍放下心來。
離厄也放下心來,“就知道你會追進來。”又嘲弄道:“不過你擔心錯了,我可舍不得拿你這漂亮師兄去喂法陣,你應該擔心你自己。”
話音未落,他便直接對容冽動了手。容冽進來的時間不長,并未虛弱到毫無招架之力,避開了對方的第一波攻擊,而后轉身反擊。
慕朝雪被困在離厄設下的靈力護罩中,沒來得及和容冽說上一句話,便眼睜睜看著一場死戰開場。
仙果與秘境的聯結在離厄身上顯現出來的結果便是秘境不再將離厄當做闖入者,不再吸食他的靈力。
容冽的境遇完全相反,靈力正在被迅速消耗。
慕朝雪認為自己應該始終堅信師弟的戰無不勝,可師弟的劍光正在逐漸暗淡,手上光滑的皮膚正在皴裂,呼吸正在變得沉重,身上鮮艷的血跡越來越多,俊美鮮活的面容正在褪色……這一切都使慕朝雪心急如焚。
他用力撞向靈力護罩,卻一次次被彈開。
緊張和擔憂也許使他的感官都出現幻覺,他的心臟又莫名抽搐起來,鋒利的刺痛感由心口傳遍全身,讓他無力地跌坐在地,低頭看向心口,那里明明連一點傷口都沒有。他張了張嘴,莫名其妙的疼痛使他暫時失聲,只能大口呼吸。
秘境的出口就在不遠處,慕朝雪不受控制地生出恐怖的想法,他想容冽應該直接將他丟進法陣開啟出口,逃出這個處處對其不利的兇險秘境,或者他應該自己主動進入法陣將自己獻祭,換容冽生存……
這真是一個極其恐怖的想法,人怎么可以不為自己活著,而生出為別人去死的想法。
容冽同樣在離厄咄咄逼人的進攻之下捂住心口,吐出一口血來,離厄震碎了他的丹田,最后一絲靈力順著破碎的經脈逸散在空氣中,被秘境迅速吸食干凈。
他以劍駐地,全身大半重量依賴在這把無法發揮應有力量的神劍上,沉默著望向慕朝雪的方向,為慕朝雪的痛苦出現剎那的失神。
隨后那雙眼睛就變了,大片墨色在眼中翻涌,使那雙眼睛漆黑得不見瞳孔,如同不可見底的深淵,對視的瞬間令人生出連同靈魂被吞噬的恐懼。
破碎枯竭的丹田被黑色的魔氣修補,凝成一顆新的內丹,開始反向吸食空氣中存在的大量靈氣,經由內丹轉化成源源不斷的魔氣。
過于充沛來不及融入身體的魔氣沿著周身逸散開來,慕朝雪在淚眼朦朧中望見一個如同深淵中爬上來的魔鬼,被煞氣和殺意籠罩全身,早已看不出原本清冷的師弟的身形。
一個在此時顯得無足輕重的疑問得到了確切答案,師弟確實就是那個用惡劣手段戲弄他卻又沒造成實質傷害的黑影子。
離厄也很詫異地望著這一幕在眼前發生,細看之下臉上還閃過一絲驚恐,但他很快壓下這股懼意,嘲弄道:“終于把你那張道貌岸然的人皮給脫了,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也不比我高尚到哪里去嘛。光風霽月,仙門翹楚?真是笑死個人,其實我們才是一路貨色,不是嗎。”
覺醒的魔頭一言不發,丟開那把常伴身邊的“欺霜”,周身散發著凜冽殺意朝離厄走過去。
整個秘境在風起云涌過后陷入無邊的黑暗,火光燃燒森林,飄起濃濃黑煙,水流干涸見底,土地龜裂,動物的嘶吼響徹天際,在痛苦中化為白骨。
秘境中曾充滿威脅的一切都在給覺醒的魔頭提醒養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片一片的變成和秘境外一模一樣的荒漠。
奇怪的是擋住慕朝雪的那層靈力罩卻沒在這強大的摧毀力下碎裂,反而在靈力罩的基礎上又被施加了一層保護罩。
黑氣纏繞著慕朝雪,不過這次不是為了吞噬,而是免遭失控力量的波及。
離厄逐漸無法承受這驚人的能量,深深意識到仙果并不能助自己天下無敵,也不能帶著喜歡的小美人活著走出去,與他同享千年壽命。
他知道容冽身上藏有秘密,親眼見識后便確切認同了一個道理:有些秘密最好一直藏于水底,因為一但暴露便是覆水難收。
他最后又看了慕朝雪一眼,決定親自為這場無力回天的爭斗做個了結。
容冽抓住了他的領口,將他拖去秘境的出口綁好,又將慕朝雪抱過來,說出了著魔后的第一句話:“師兄,我們出去。”
慕朝雪聽到他熟悉的嗓音,偏過頭來端量他的臉,小心翼翼地問:“你還是容冽,對嗎?”
離厄突然爆發出一陣充滿譏諷的笑聲,二人一同朝他望去,就在這轉眼間,離厄吞下的那枚仙果在他體內燃燒,火焰剎那間將高大的身軀吞噬。
在靈火中化為灰燼的前一瞬,從火焰中飛出一道繪有復雜禁制的符咒,將連接秘境與外界的通道斬斷。
那靈火任憑容冽怎樣使手段也無法熄滅,直到離厄在火焰中徹底化為一灘灰燼,仍舊兀自熊熊燃燒。
慕朝雪趕去檢查離開的通道,離厄一縷殘留在空氣中的神識飄蕩在他和容冽面前,唯恐天下不亂地大笑:“放心,我只斬斷了從外界進來的通道,你們還是有一人能活著出去的,只要死一個就行。”
慕朝雪看了一眼,法陣中確實只斷了一條進入秘境的路。
陣紋的金光只熄滅了一半,另一半依舊若無其事地閃閃發光。
離厄殘存的神識也即將被秘境吸收,聲音越□□緲陰森,“寶貝,我很遺憾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我真誠地希望你能活下來。”
慕朝雪抬眼望向那團越發模糊的影子,隱約看見那張臉上流下一行眼淚。
容冽沒給他仔細凝望的機會,抬手將那團殘影捏碎,消散在空氣中。
秘境中仍是一片昏暗,天空灰沉,不過隱隱有月光灑下來。地面上一半荒漠,一半叢林。
整個世界一片死寂,嗜血的猛獸和植物躲進自己的巢穴,避開鋒芒,靜待時機。
容冽忽然踉蹌了一下,直直倒在身后的沙地上。
慕朝雪這才發現他的身上遍布猙獰傷口,血浸透生下的黃沙,已經快要從身體里流干殆盡。
剛覺醒的魔頭還很虛弱,和他交手的也并不是無名之輩。
慕朝雪眼睜睜看著師弟幽暗如深淵的眼神再次黯淡,整張臉失去神采。
叢林中的野獸探出貪婪的腦袋,嗜血的藤蔓蠢蠢欲動。
慕朝雪意識到這一細微變化,警覺地看向異動產生的方向,它們又縮回去。
他飛快將師弟的劍撿回來,虛張聲勢地拿在手上,心里很沒底,一旦那些東西確認師弟真的虛弱下去,就會毫不猶豫地反撲過來,將他和師弟都變成養分。
這時候,一股強大的威壓自秘境外傳來,令容冽睜開眼睛,皺起眉頭。
慕朝雪也感覺到秘境外的異常,似乎一下子多了很多人。
那極為駭人的威壓能直接傳遞到秘境中,代表著半步飛升的渡劫期大能親臨,當今修真界靈氣稀薄,整個修真界擁有這種境界的只有兩人。
剛剛與離厄交手時制造的動靜太大了,天賦強大的修士就連入魔也聲勢浩大,何況慕朝雪已經隱隱有所察覺,師弟并非是普通的墮魔,必然驚動了仙門。
接下來會怎么樣呢,師弟是隱藏身份混入仙門的大魔頭,是仙門的叛徒,會遭到仙門的聯手判決,幽禁?還是凌遲?
外面傳來高昂的喊話聲:“魔尊戎川,你竟然還活著,這次定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替我萬法仙宗慘死的冤魂報仇!”
慕朝雪聽出來這是七竹門門主義的聲音,和面對青耀山或是其他大門派時的諂媚殷勤判若兩人,帶著極度的憎恨,以及那么一絲倚勢凌人的威風凜凜。
師弟怎么會是死了很多年的那個大魔頭戎川,李忘憂那么得意洋洋地向他說起魔尊戎川遭受的殘酷死刑,又怎么會讓對方還留有一線生機,師弟只是著了魔而已,就是這樣,就像大師兄那樣,只要及時控制就會好起來的,一切都還和一切以前步入正軌。
慕朝雪在自欺欺人,外面的人還在有恃無恐地喊話:“忘憂道祖親臨,絕無可能再讓你逃脫第二次!要么困死在秘境中,要么速速出來和我們決斗!”
慕朝雪下意識抓住了容冽的手,想起容冽此時虛弱到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艱難,又趕緊松開,道:“你不要聽他的,現在出去你打不過他們。”
容冽看見慕朝雪焦急的臉,這張臉讓他喜悅又心痛,忍不住要抬手拂平那緊皺的眉頭,可是視線卻漸漸模糊,被另一種殘酷的景象替代——來自外面的那股凌厲霸道的威壓讓回憶一起復蘇,持續了整整七日的烈火焚燒和冰霜雪凍,寸斷的經脈,挫骨揚灰時的慘烈的痛,解脫一般的魂飛魄散,殘魄飄散在極北之地的冰川之間,找尋回家的路,死后的時間往相反的方向回溯,他的眼前出現一條連綿不絕的長河,河水清澈見底,面容平凡到模糊的百姓在垂釣,在嬉戲,在浣洗,在采摘花枝,岸邊紅英盛開,一樹一樹連成一片平淡而燦爛的圖景。那是他來的地方,他的射月川,他的戎花,他的不幸的子民與家人。
慕朝雪驚惶地盯著他,他的呼吸變得綿長,神色變得寧靜,似乎進入另一個世界,這不是個好兆頭,更像死前的回光返照。
慕朝雪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小聲祈求:“你不要死。”
容冽在花林中漫無目的又心滿意足地游蕩,恍惚間聽見天外傳來不安的祈禱,那聲音熟悉到讓他心痛難忍,臉上終于出現了痛苦的神色。
他睜開眼,回到了現實,與慕朝雪既放松又緊張的眼神對視上,魔氣仍在一遍遍滌蕩著他的經脈,喚醒他更多屬于魔族的本能,帶來毀滅與重塑的痛苦。
他在極致痛苦中生出不合時宜的柔情,充滿遺憾地想,那么美麗的地方,真應該帶師兄一起去看看。
慕朝雪心有余悸,擦著他臉上的血污,喃喃道:“我還以為你死了。”
容冽嗓音喑啞,“或許你真應該拿我去開啟出口,趁我還有力氣自己走進法陣。”
慕朝雪想都沒想就搖頭拒絕:“絕對不行!”
容冽無奈地看著他,故意恐嚇道:“你知道我是誰了,就不怕我將你喂進法陣?”
慕朝雪仍然搖頭:“你不會這么做的。”
容冽還想說服他:“你不趁早下手,我真的會這么做。我是殺人無數的魔尊,誕生于魔界的深淵,天生的魔族,即便外面有仙門的人守著,我也并非毫無生機。我能逃脫第一次,便能有第二次。”
慕朝雪沉默了數秒,道:“那我就等著看。”
守在外面的仙門眾人也起了爭端。
承瀾宗掌門不顧一切地痛斥七竹門門主以及其他喊話讓魔尊出來決斗的人,秘境的入口被徹底斬斷了,只能出不能進,而出來需要活人獻祭,讓魔尊出來,這跟直接站在魔尊那一方支持宣判慕朝雪死刑有什么區別!拋開私人感情,這種做法也絕非正道所為!
承瀾宗上下都被惹得大為惱火。
但承瀾宗同樣也不贊同直接將魔尊困死在秘境,這意味著慕朝雪同樣也會死在兇險的秘境當中。
承瀾宗主張集結眾仙門之力強行破開秘境,即便可能性極低,但是至少也要試一試。
眾人出于道義同意試一試。
慕恒消耗自身靈力往里面傳話,這不是個輕松活,七竹門門主只圖一時口舌之快現在還面色慘白。
慕恒接下來的話卻不得不說,他用一貫說一不二的語氣道:“容冽,念在你我師徒一場,我會集結仙門之力試著強行破開秘境,如若你放棄抵抗,自愿接受懲治,或許會有一線生機。”
他換上更為嚴肅的語氣:“不過這一決定是有前提的,你必須保證你師兄慕朝雪活著。”
聽到這話,正在一旁逗弄一只蜥蜴的李忘憂停下來,笑了一聲,幽幽開口:“你去問問趙離凈,他因為戎川躲在你們承瀾宗后山幾十年,未必敢同意你們放戎川出來。”
所有人都不敢公然忤逆這位親臨于此的老祖,青耀山時來運轉才盼來歸隱的師祖重新出山,此刻即便魔尊戎川轉世蘇醒,也在李忘憂的羽翼庇護之下顯得精神抖擻絲毫不慌。
師祖是主動出現在這里的,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鼓起勇氣為了一點魔氣異動奢望師祖出手。
這說明什么,說明師祖心里其實是有他們青耀山的。
這是承瀾宗那個龜縮在后山的趙離凈比不過的。
慕恒即便心中不認同,但是面上也不敢顯現出對于這樣一位老祖的公然反對。
一片靜寂的人群中,南宮鐸憤然開口:“照你的意思,就該讓一個無辜的人在秘境里給魔頭陪葬?仙門整日說著眾生平等濟弱扶貧,光是嘴上說說,遇上真正需要選擇的時候,比誰都更像冷血的妖魔。”
李忘憂神情微頓,冷冷掃他一眼,嗤笑一聲:“你說這番冠冕堂皇的大話,也只是出于私情罷了。”
南宮鐸的私心早已在李忘憂面前暴露得一干二凈,盡管李忘憂這么說多半是為了發泄內心的刻薄,但他還是有些心虛地偏過頭。
氣氛忽然凝滯,慕恒焦慮起來,擔心被自己說服的眾人因李忘憂這句輕飄飄的話而反悔。
李忘憂忽然站起身,朝承瀾宗的方向望去,蹙了下眉頭,低笑一聲:“我猜錯了,他還是來了。”
廣闊無垠的荒漠上空再次被駭人的威壓籠罩,讓人短暫地窒息,陷入死寂。
但是這一次鋪天蓋地的壓迫感持續得遠遠沒有李忘憂出現時持久,瞬息之間就歸于平淡。
再一眨眼,面容俊逸身姿挺拔的年輕男人出現在承瀾宗眾人面前,慕恒幾乎喜極而泣,上前行禮。
趙離凈伸手制止,沒有廢話,意味深長地看了李忘憂一眼,道:“別磨蹭了,開始吧。”
李忘憂看起來興致不高,給他們潑冷水:“先別怪我沒提醒你們,這是上古遺留的秘境,即便再來十個我這樣的,恐怕也不能強行打開它。”
趙離凈瞇起眼睛看他,問了一個問題:“那你這樣急著趕來這里,又是為了什么呢?”
青耀山的弟子忍不住壓抑著不滿說道:“前輩您這是什么話呢,師祖自然是心系蒼生安危,趕來為民除害。”
趙離凈的臉上有某種疑似嘲諷的神色一閃而過,快得叫人難以分辨清楚。他還想說點什么,李忘憂已經邁著步子走了過來,打斷對話:“那就開始吧。”
青耀山雖有些疑惑自家師祖突然的妥協,但不敢再說什么。
半個時辰后李忘憂的話得到驗證,這個上古秘境不是他們所能強行打開的,強行出手只會傷及自身。
他們一共嘗試了十次,每次都有修為不夠的人遭到秘境能量的反噬,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各大宗門一起出手,秘境沒有打開,腳下的地面卻在強烈震顫,似乎就要塌陷斷裂。
最后慕恒不得不急急地終止了這一計劃,因為它產生的威脅遠比預料中嚴重,秘境外的混亂不及秘境里面萬分之一,整個秘境中的飛禽走獸和植物都因地面突如其來的震顫陷入瘋狂的躁動,這會給慕朝雪和重傷難愈的容冽帶來最直接的性命威脅。
秘境中正在發生的事實確實如此。
第 64 章
慕朝雪蜷縮在山洞的最深處, 隨時留意著容冽有沒有醒來,有沒有口渴。
他已經記不清他們在這里度過了多久,盡管秘境外時光飛逝, 但是這里的艱難和痛苦正在無限延長, 看不見盡頭。
慕恒在外面傳完消息后,秘境中便陷入劇烈地震動和搖晃,原本躲藏在巢穴的飛禽走獸和植物受到驚擾,陷入躁動,顯現出兇殘本性, 它們彼此廝殺彼此吞噬,也瘋狂地向慕朝雪和容冽這兩個外來者發動源源不斷的攻擊。
慕朝雪為了撐過這一段無窮無盡的危機, 幾乎耗光所有氣力, 容冽更是一次次加重傷勢。
慕朝雪以為他們會一起死在這里的時候, 一切終于平靜下來,死一般的寂靜。
平靜沒有持續太久, 藏在林中的兇獸,天上的飛鳥, 水下的植物,都在垂涎著鮮美的血肉。
距離上一波飛鳥圍攻他們已經過于一個黑夜, 慕朝雪在尋找食物的途中遇到這個隱蔽的山洞,地勢陡峭不容易被走獸發現,但需要應付隨時從上空降臨的危險,還有爬行動物和根系強健的植物。
容冽的傷需要治療,徹底覺醒的魔息需要更安全的環境與這具身體進行更好的融合, 秘境雖然不再繼續吸食他的靈力, 但是空氣中的毒素使他經脈和體表的傷始終無法自行愈合,一直血流不止。
比起容冽的糟糕狀況, 慕朝雪的饑餓和口渴顯得微不足道。
吃完最后一顆采摘來的野果子后,他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秘境中幾乎沒有能夠用來果腹的東西,就連看似清澈的水也無法入口,這里是活人的煉獄,嗜血者的天堂。
容冽時睡時醒,醒來時大多數時間是在對付試圖吃掉他們的野獸或是植物,度過了最初期無窮無盡的襲擊,他們終于迎來短暫的安穩。
但是慕朝雪不覺得那些野獸是因為害怕或放棄了,而是很確定他們死期將至,與其費力親自動手,不如只等著他們自己死掉。
容冽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慕朝雪將僅剩的一點干凈的清水含進嘴里,渡進他口中。容冽昏睡時無法主動飲水,喂一次浪費一大半,在浪費掉一些來之不易的水源后,慕朝雪只能采用這種方式減少一下浪費率。
不過很快就不用為了這種瑣碎小事而苦惱,他已經有了選擇。
喂完最后一點水,慕朝雪靠在墻邊坐下,從袖中取出那枚系統留給他的保命丹。這是系統離開之前留給他的兩樣道具之一,瞬移符已經被使用了,這顆丹藥也是時候派上用場了。
之所以到現在才做出決定,是因為這顆丹藥發生了一些變化。
即使是這顆不屬于這個世界出產的丹藥,也因為秘境的原因而有所改變,原本從表面散發的代表醇厚靈氣的光芒只有一絲微弱的光暈,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僅剩的這點光暈從進入秘境到現在也不曾繼續消退,不像其他丹藥或是法器那般徹底淪為擺設。
這似乎表示它還殘存著一絲效果。
系統不在,慕朝雪也不敢確定,也許剩余的微弱光暈代表這顆藥還剩百分之十的效果,也許代表它也和其他丹藥同樣淪為擺設。
如果這是一局游戲,大不了從頭再來,在系統的說法中這也的確像是一場游戲,失敗了可以從頭來過。無論是師弟死掉還是他死掉,都代表失敗的結局,但是如果重來,那時的師弟和現在的師弟還是同一個嗎?那些已經與他相熟的人到時還會記得他嗎?最重要的是,重來一次他會被抹去有關這次失敗的所有記憶,最先忘掉他們。
如果有別的選擇,他不想重來,不想遺忘或是被遺忘。所以說感情真是最麻煩的東西,像是不知不覺長在心里的肉瘤,讓人以為空虛的心被陪伴的喜悅填滿,一旦不得不做出割舍,心就被挖空了,留下鮮血淋漓的傷口。
昏睡中的容冽顯得極為不安,慕朝雪看了他一會兒,低聲說:“祝我們好運。”
雖然有可能會死,但是萬一他就是那么幸運呢。
雖然即便他們都活下來了也有可能無法走向原本的結局了,但是萬一師弟的確不是魔尊轉世呢。
想到路上可能會有意外,慕朝雪抱著容冽的那把劍,那把神劍雖然失去靈力加持但是依舊削鐵如泥,有一定的威嚇性。
走向出口的路程很短,也異常順利,不曾有任何襲擊,慕朝雪站在法陣的邊緣,再次確認了一下容冽距離這里的路程很短,一旦出口開啟,就會將范圍內剩余人扔出秘境。當然,到時候說不定他也還活著,畢竟他是有保命丹的人。
腦海里出現一道久違的聲音,帶著一絲困惑:“你這是在什么地方?”
慕朝雪又一次聽見系統的聲音,沒有力氣詳細解釋,只沮喪地說道:“你做好重開的準備吧,我們好像要失敗了。”
系統迅速看完了自己離開后發生的一切,半天沒有說出話,又問慕朝雪:“你這是打算做什么,保命丹是針對原文劇情制作的道具,只對原文出現過的事物百分百生效。”
慕朝雪深受打擊:“所以連賭概率的機會也不留給我?”
系統:“那也不是,賭還是可以賭一把的,它現在被秘境吸收了百分之九十的能量,再加上這個上古秘境超出保命丹道具的作用范圍,不一定能奇效,也就是一半一半的概率吧,所以你開啟出口并活下來的機會高達百分之五呢。打敗仙門全體成員,我的道具還是蠻厲害的對吧。”
慕朝雪居然覺得它說的還挺有道理的,百分之五的生存率對于一個必死的獻祭法陣來說確實是整個仙門無一人能夠做到的。
而且作為一個僅剩的選項,百分之五和百分之五十沒有任何區別。
系統有些釋然地感嘆道:“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受不了這個一次次偏離正軌的世界了,你賭贏了更好,失敗了也不虧,反正離開之后你的記憶還有這個世界的記憶都會刷新,你可以繼續做任務換取回家的機會,而且我們的每個任務世界都是隨機的,足足有一百億個各種各樣的任務世界,所以到時候我們肯定不會再遇到這么喜歡出意外的任務世界了。”
慕朝雪才知道任務失敗的話自己不會再回到同一個世界。但是這些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了,就算回到同一個地方,和同一群人重逢,被刷新了記憶了他們也不再是同一個了。
他吃下只有百分之五概率的丹藥,朝出口走去。
腳下忽然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扯住,低頭看去,腳腕上纏繞著絲絲縷縷的黑氣。
身后傳來虛弱喑啞又滿含錯愕的聲音,那聲音熟悉到讓慕朝雪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抽痛。
他聽到容冽在身后難以置信地問他:“師兄,你要做什么?”
他想要抬起胳膊擦掉不知不覺從眼中溢出的咸濕眼淚,卻發現那些黑氣從他腳腕盤繞而上,將他整個人都牢牢束縛住,動彈不了分毫。
容冽拖著有些虛浮的步子走到慕朝雪面前,臉上從未露出過如同此時這般濃烈的感情,他驚訝,悲傷,自責,而又憤怒,重復了一遍:“師兄,你要做什么。”
慕朝雪覺得自己不必多說什么,因為容冽顯然是看穿了他的意圖。
他在對方咄咄逼人的視線下竟是莫名生出了心虛,眼神飄忽,試著將這件事變得更加簡單和容易接受:“容冽,我……我曾在機緣巧合之下服用過一枚靈丹,有幾率保留最后一縷生氣,我不會死掉的,所以你別這樣看著我。”
容冽抓住他手腕,道:“師兄又在說謊,我探過你脈象,并未找到這種神奇之物。”又認真說道:“最重要的是,我想要的師兄確切無疑地活下來,只是有一定幾率,還不夠。”
慕朝雪忽然有些惱火,容冽他還想怎么樣呢,這里除了腐蝕生命的空氣和垂涎他們血肉的動植物,什么都沒有。
他們會一起死在這里。
慕朝雪好不容易做出的割舍不容任何人否定,他提高了聲音,“你還想怎么樣,難道你想讓我們一起死在這個鬼地方嗎!”
容冽眨了下眼睛,似乎對這個結論感到十分不解:“不是還有一種更好的選擇嗎。”
慕朝雪的臉色僵硬了一瞬,在被容冽綁縛住的瞬間他就有種預感,容冽的這句話讓事情變得荒謬,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有一天會有人和自己爭搶去死的機會。
這一刻慕朝雪忽然對自己、對容冽、對這個世界都感到陌生。
他的四肢都被束縛住了,只能以極小步幅度往法陣的出口挪動,希望以這種方式贏容冽一次。
然而容冽還是看出來了,一股蠻橫的力量將他拖拽到出口邊緣一顆枯死的樹干上綁住。
這下慕朝雪連那極小的移動幅度也無法實現,只能無濟于事地掙扎著。
粗糲的樹干讓他后背產生刺痛,他渾然不覺,一種幾乎已經無法更改的結果在等待著他承受。
他驚惶不安又悲憤交加,平生第一次毫不講理,對著容冽破口大罵:“你快放了我。你只不過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殺人不眨眼的大反派,裝什么仁慈友愛,你這個拎不清現實的傻子,,如果你死了,沒人會為你哭,所有人都會很快忘記你……”
容冽沒有任何被激怒的反應,反過來安撫他,“師兄,你聽我說,外面已經被仙門的人團團圍住,我體內的魔尊血脈覺醒,我是魔尊戎川的轉世,即便從這里出去,也難逃一死,李忘憂和仙門都不會放過我。
最重要的是,我相信師兄沒有我也會活得很好,而我不能接受這個世界上沒有師兄。方才師兄若是當真魂飛魄散,那才是最傻的選擇,因為師兄不會如愿的,我做不到獨自活下去,我會立即追隨師兄一起去死。所以,師兄不要這么選。”
他的每一句話聽上去都是那么有道理,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后做出的最理智的決定,好像慕朝雪才是那個頭腦發熱的傻子。
慕朝雪眼前朦朧一片,渾身顫栗著,分不清疼痛來自何處,快要喘不過氣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不停地搖頭:“我不接受,我也不會接受你的選擇,如果你真的當我是你師兄,就快點放開我。”
容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向來漫不經心的師兄被悲傷的淚水淹沒,那些仿佛流不盡的淚水在他心中激起顫栗,他忍不住緊緊抱住了慕朝雪,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不是來自對即將經歷的死亡的恐懼,而是一種極致的興奮和喜悅。
他在慕朝雪耳邊說話:“我好高興,師兄,我真的好高興。”
慕朝雪感受著不知道來自誰身體內的迅猛的心跳聲,哽咽著,呼吸和說話都成為一種艱難的事情。
他低聲呢喃:“容冽,你也是個瘋子。”
容冽親吻著他的耳垂,他遍布淚痕的臉頰,他曾無數次渡送清水的柔軟唇瓣,“別怕,師兄,你要相信我,我們會再見面的,我可是十惡不赦的魔頭,沒那么容易死。”
慕朝雪扭頭躲開他的親吻,嘟囔著:“你在騙人。”
容冽沒有反駁,埋頭舔舐他哭紅的眼尾,貪婪而又痛苦,“師兄的眼淚好甜。但是師兄要答應我,這是最后一次為了我哭,否則我真的罪無可恕。”
慕朝雪淚水朦朧,看不清他是以何種神情說出這樣的話,想要看清容冽模樣的渴望讓他止住哭意,努力睜大眼眸。
秘境外再次傳來慕恒疲憊而焦急的聲音,“朝雪,你怎么樣了,我們暫時開啟了秘境與外界傳話的通道,你、你還活著嗎?”
慕朝雪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里隱約可見一群仙門之人影影綽綽的畫面,慕恒臉色蒼白而絕望。
但在這種時刻,讓他怎么回答外面的人的問題。說他沒事,說十惡不赦的大魔頭搶走了去死的機會?
他搖著頭:“不要……容冽我不要你這樣……”
容冽摸了摸他的臉頰,鄭重地開口:“不要忘記我,師兄。”頓了一下,又改口道:“至少記得我久一些,好嗎,師兄。”
夾雜著不安和央求的嗓音讓慕朝雪心中震顫不已,他算是什么師兄,他不過是個只能眼睜睜看著師弟走向殞滅的傻子,連去死的機會都搶不過師弟的糊涂鬼。
他的視野逐漸清晰,終于能毫無妨礙地看清容冽臉上的神情。
而容冽已經放開他,轉身朝著法陣走去。
慕朝雪只看到一道蕭瑟又決絕的背影。直到泯沒在法陣的光芒中,都沒有回頭,慕朝雪看著那副血肉身軀在耀眼至極的光芒中如煙塵一樣消散,到最后都沒能再看清對方的臉。
他像石化了的雕像,周身的血液凝固住,眼神松散地注視著容冽消失的位置,那里早已什么都不剩。
細如蛛絲的紅線從慕朝雪的心口抽離,與此同時,法陣亮起的耀眼金光之中,一縷細弱到如同錯覺的黑影子從光芒中分離,剎那間不知去向。
慕朝雪茫然失神,眼前一陣陣的發蒙,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難以引起注意的細節,就連身上的束縛、背后的那棵枯樹,以及法陣什么時候消失的都沒發覺。
他只覺得再一晃神,自己就被無數的人包圍。“欺霜”仍被他牢牢抱在懷里,即便外面已經有了足夠的靈氣,這把神劍卻像永遠死去一般。
有幾個人迅速朝他沖過來。
慕朝雪花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離自己最近的那個人是誰,只是神情依舊呆怔,一時間竟喊不出對方姓名。
南宮鐸其實是喜不自勝的,不止是他,在場的所有人都對這一結果感到喜出望外。
秘境消失,活著出來的人是承瀾宗美貌但弱不禁風的病秧子,無論過程如何,結局已經確定,剛覺醒的魔尊轉世沒來得及再次掀起浩劫就被法陣吞噬。
南宮鐸余驚未了,慶幸不已,“怎么樣,有沒有傷到哪里,讓我看看。”
他仔仔細細打量慕朝雪,又瞥過慕朝雪懷里牢牢抱著的那把劍,不顧慕朝雪異常的神色,難忍喜悅:“真是太好了,你活著出來了!”
慕朝雪微微一愣,像是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是的,他活著出來了,死的人是師弟,師弟為他死了……
他的眼珠緩慢轉動,落在南宮鐸臉上,想起來什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紅痕消失得無影無蹤,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個瘋子的執念以另一個瘋子的自我獻祭結束,留給他一顆無拘無束卻又空空蕩蕩的心。
南宮鐸終于不得不正視慕朝雪的悲傷,畢竟是那么明顯。
他擰著眉,已經學會克制對慕朝雪無時無刻迸發的激烈愛意,忍受著心口持續的鈍痛,絞盡腦汁地想出一些溫和的話語來安撫慕朝雪:“你、你不要太難過了,他雖然是魔尊戎川轉世,但他愿意以自己的命換你活下來,他、他還不算太壞,承瀾宗和我都會記住他的恩情的。”
這番話經過很艱難的掙扎,從嫉惡如仇的南宮少主嘴里說出來,顯得格外開恩。
慕朝雪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失去了爭辯的力氣,將那顆保存至今的解藥遞給他:“現在不用糾結解藥給誰吃了。”
南宮鐸詫異不已地回味著這句話,臉上流露出復雜無比的神色,像是失落又像是慶幸和恍然,最終還是將解藥從慕朝雪手心接過來,直接當著他的面吞下去,擠出一絲故作輕松的笑容:“現在我們都沒事了。”
慕朝雪耳邊嗡嗡作響,并不能聽清對方在說什么,環視四周,到處都是人,所有人都面目模糊,所有人都沒有什么不同,他的心臟莫名其妙像是有無數只蟲子在撕咬,像有一把刀在心口劃開一道道血口,將某種原本早已與他融為一體的東西強行分割,剝離出他的身體。
他迷茫地往前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失魂落魄般地望向人群和滿天飛塵,透過他們望向無邊無際的虛空。
眾人都察覺到慕朝雪狀態十分異常,不知他為何明明從魔頭手中死里逃生卻連一絲喜色和放松都未流露,但見他如此,還是下意識收斂了表情。
趙離凈和李忘憂不約而同一起上前,又在發現彼此的動作時微微一怔。
慕朝雪像不認識他們一樣,繞過他們,自顧自茫然地往前走,很多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關切,卻不能緩解他此刻哪怕萬分之一的不適。
他在朝自己走過來的幾人之中看到了華宜書,想起來這是承瀾宗最厲害的醫修,應當是所有人當中最清楚答案的人。他想問這個最厲害的醫修,“縛心”明明從他的身上消失了,為什么他的心里卻忽然開始變得好痛,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塊……
可惜他還沒找回說話的力氣,眼前便是一陣黑沉,像是被抽走所有力氣。
華宜書看見慕朝雪在朝自己走過來,在所有這些人中他自認為不是與慕朝雪最為親近的,慕朝雪卻獨獨望向他,帶著殷切的祈求,那般無助和脆弱。
華宜書正要走近,那具修長漂亮的身體卻像是剎那間被抽走靈魂,毫無預兆地倒下去。
明明他是離慕朝雪最近的,卻有幾道人影比他更快,同時靠近,伸出手去。
幾只手共同撐住即將倒下的慕朝雪,想象中這具漂亮得像玉般的身體摔成一地碎片的畫面沒有發生,幾個人都能隱隱聽見彼此松了口氣的聲音。
趙離凈瞥了一眼對面的李忘憂,盯著對方放在慕朝雪身上的那只手,冷聲提醒:“這是我們承瀾宗的人,就不牢旁人費心了。”
李忘憂抬眼,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哼笑一聲,竟是真的就放開手,默默轉身走遠。
慕恒和蘇元黎還有華宜書自然站在趙離凈這邊,同時朝仍然抓著慕朝雪一只手腕的南宮鐸看去。
南宮鐸不滿道:“怎么就只管你們承瀾宗的事了,我與他怎么說也是朋友。”
承瀾宗幾個人彼此交換眼神,都從對方臉上瞧出擔心,前前后后發生這么多事,每一樁都將承瀾宗攪和進去,現在慕朝雪平安,他們只想快點將人帶回去,關上門,自家人好好思考接下來的對策。
然而有人已經迫不及待發出挑剔的聲音,不知是誰躲在人群中嗤笑一聲,陰陽怪氣道:“我說南宮少主,你還看不明白嗎,承瀾宗可不是我們能惹的,不僅是第一仙門,還是與魔族妖族交情第一好的仙門呢,對了,就連人家掌門的親生子,前不久才有過一個第一邪修的好未婚妻呢。”
蘇元黎憤憤瞪向人群,一下子逮住躲在里面拱火那人,竟是個七竹門的弟子,怒道:“你什么意思?”
她也是眾所周知的天才人物,那人被盯得驚恐,看一眼依舊在場的忘憂道祖及青耀山等人,覺得很有幾分底氣,索性破罐子破摔,高聲喊道:“我難道說錯了嗎,你們承瀾宗上下蛇鼠一窩,說不定早已包藏禍心,我看當初妖皇離厄并非僥幸從滄溟塔逃脫,而是你主動釋放,還有容冽,不,現在應該是魔尊戎川,誰都知道是你們掌門當年從北域親自帶回來的——”
“閉嘴!”
南宮鐸揮劍便朝那人劈了出去,一道凌厲的劍氣將那人直接掀翻在地。
那人雖沒有傷及根骨,但一時間也暈頭轉向,再也說不出話來。
南宮鐸似乎為了發泄積攢已久的郁氣,又將那七竹門弟子來回摔出去好幾次,怒斥對方無憑無據污蔑他人。
慕恒本想上前阻止,被蘇元黎和幾個弟子擋住,華宜書在一旁低聲說:“南宮鐸下手有分寸,讓他吃吃教訓也好。”
云影山莊雖不參與紛爭但獨占一方,眾人面對南宮少主的怒火,猶豫著不敢上前,心想反正是一個小小的七竹門,又不是當年的萬法仙宗,為此與南宮鐸生出芥蒂實在不劃算。
七竹門那名弟子還在哀嚎,南宮鐸逼問他:“現在知道亂說話的下場了嗎?”
青耀山那位傲慢的掌門繼承人揮出一道靈壓將南宮鐸的劍氣斬斷,道:“夠了!”
南宮鐸愣了一下,蘇元黎冷笑道:“原來七竹門找到靠山了,難怪污蔑起承瀾宗來這般有底氣。”
青耀山有人哼了一聲,理直氣壯道:“你們家那個病秧子能活著出來,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他若不是和魔尊戎川關系匪淺,豈能做到令對方以命換命,還有你,蘇元黎,妖就是妖,仙門之事容不得你一個妖族置喙!承瀾宗養著一群妖魔,還有個與妖族勾結的掌門首徒,害得四方宗被妖族攻陷,險些如同昔日的萬法仙宗一般慘遭滅門,恐怕早已從內里就爛了!”
話音未落,承瀾宗這邊就有人動手,于是以承瀾宗和青耀山為中心形成兩派,雙方互相叫罵喊打,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李忘憂原本正在負手旁觀,見一群人吵吵嚷嚷個不停,翻了個白眼,嘀咕了一聲:“無聊。”拂袖而去。
趙離凈釋放自身靈壓將纏斗在一起的雙方強行扯開,也帶著慕朝雪走了。
雙方見背后靠山都沒了,一時竟也沒了斗志,又彼此叫罵了幾句,拉長著臉紛紛散了。
慕恒望著自家一群衣衫不整頭發凌亂的弟子,卻沒天真地以為這只是一場鬧劇的結局,慕朝雪的狀態讓他擔憂,但是承瀾宗接下來怕是也會面臨一些更加讓人頭疼的麻煩。
第 65 章
妖族的復仇以妖皇的死而告終, 承瀾宗卻不得不應對來自其他門派的質疑和指控。
外人總能找到一番理由將與妖族交戰過程中的損失推到承瀾宗,承瀾宗的故意拖延導致他們死了人,承瀾宗的怠惰導致他們宗門寶庫被搶, 承瀾宗表面沖鋒陷陣對抗妖族最為賣力, 實際與妖皇離厄暗通款曲……
掌門三位親傳弟子,一個比一個有問題,掌門的獨生子更是和他們都有牽扯不清的關系。
一撥又一撥的人找上門,要這個第一仙門為這場大戰帶來的損失負責,最后形成聯合, 要求對承瀾宗內部進行全面清查。
這樣的動靜不可避免地傳到慕朝雪耳朵里,每當有人叫囂著承瀾宗包藏魔頭其心不正, 慕朝雪的臉色就會變得更為蒼白。
慕恒再三思考, 將慕朝雪送去后山禁地, 請求劍尊庇護。
趙離凈同意讓慕朝雪來自己身邊躲清靜,他是仙門之中李忘憂唯一的對手, 魔尊戎川也是當年他和李忘憂合力擊殺。
關于魔尊轉世暗中藏匿在承瀾宗這么多年,追根溯源的話, 那些苛刻之人最應該第一個質問趙離凈和李忘憂。然而眾人不敢觸李忘憂眉頭,自然也不敢對堂堂劍尊不敬。
趙離凈沒有李忘憂那么多規矩, 也沒有那么不可捉摸,大部分時間把自己和那株仍舊盛開的月夜幽蘭關在一起,偶爾出現在慕朝雪面前,確認一下掌門寄存在自己這里的小可憐是不是還活著。
慕朝雪活得好好的,但是瞧不出活人氣, 像在那個上古秘境中把魂給丟了, 整日不是盯著那把容冽生前用過的劍發呆,就是望著空氣走神。
為此趙離凈特意探查過他的識海, 確認他沒有被什么妖術攝走魂魂。
確認寄存期間的小可憐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沒有問題,趙離凈會松口氣,只是看到對方那茫然的眼神中所壓抑的哀色,他又忍不住在心里嘆氣。
慕朝雪回來以后就誰也不想見,到了趙離凈這里,就更加沒有人敢來打攪。
趙離凈有時會在他身邊再等上一會兒,等著他說點兒什么,趙離凈不會巧舌如簧安慰人,但是可以聽,有些情緒需要宣泄的出口,向人傾訴會是一個好辦法。
慕朝雪過了半晌才察覺到趙離凈的存在,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跟人說過話,只好繼續望著窗外。
樹葉撲簌簌從枝頭分離,花瓣枯萎墜地而后被不知是誰的腳步踐踏成泥,流水撞上巖石后碎裂一地,掉隊的倦鳥在遠方的天空發出凄厲悲鳴……這一切在慕朝雪眼里都是世界逐漸坍塌崩潰的預兆。
天邊的太陽像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球,紅得刺眼,正在不斷地往下墜落。
他對趙離凈說:“我覺得世界正在四分五裂,你看太陽是不是要掉下來了?”
趙離凈啞然片刻,也抬頭望向天邊,說:“那只是落日的景象,太陽東升西落,不代表任何不幸。”
慕朝雪若有所思,是的,世界仍然存在,沒有預期中的崩塌消散。
但是他覺得快了,很快所有的意義都不復存在,一切都歸于虛無,因為所有的東西包括空氣都變得這樣不對勁,讓人無法正常呼吸,正常生活。
趙離凈見他在窗下蜷縮成一團,明白他正在深受著某種興許自己都還未真正想清楚的濃烈情愫反復折磨,趙離凈不忍再看,指尖緩緩送出一絲柔和靈氣,點進他眉心,而后接過他昏睡的身體,放到榻上,讓他得到暫時的平靜。
從第二天開始,前來叫囂的其他仙門改換了說法,悠悠眾口沒能使承瀾宗屈服,承瀾宗既不愿為各家損失承擔責任,更是嚴詞拒絕向外界敞開大門任憑搜查,于是他們要求承瀾宗交出秘境中幸存下來的慕朝雪,接受他們的審問。
這樣一個眾所周知的病秧子,沒有體力沒有修為,死的卻不是他,同門情誼不至于做到這種地步,何況藏匿在承瀾宗的魔頭與多年在外未歸的病秧子之間能有多少同門情誼,這其中顯然隱藏著更大的陰謀。
更有可能的是,離開秘境的根本不是人們眼睛所看到的那個承瀾宗的病秧子,而是奪舍后的魔尊,否則承瀾宗為何不敢讓人出來露面。慕恒的態度一次比一次惡劣,這一猜測隨之顯得愈發可信。
在此期間,四方宗忙于舔舐傷口無瑕理會其他人的麻煩,青耀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保持沉默,三大宗門兩家都不插手,其他門派雖也有為承瀾宗鳴不平的,但是一時也無法結束這吵吵鬧鬧的混亂局面。
慕朝雪在承瀾宗的后山禁地住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被一群人連夜送走,走到半路才知道,他成了外人攻訐承瀾宗的把柄,與妖族的爭斗最終給承瀾宗留下一堆爛攤子。
負責送慕朝雪離開的是一個自小看著他長大的內門管事,慕恒信任他,讓將慕朝雪秘密送往一個隱蔽的山莊。
慕朝雪對于要不要接受那些人的審訊是無所謂的,如果能夠暫時堵住他們的嘴也好,他向管事說明自己想要折返回宗門的想法,對方毫不猶豫拒絕了他。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次妥協只會換來步步緊逼,承瀾宗一直太講道理,太客氣,換來外界得寸進尺,將慕朝雪送走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承瀾宗不排除會采取一些更強硬的做法,比如用拳頭說話。
慕朝雪被勸住了,承瀾宗的實力不可估量,只是從前容冽鋒芒太盛,蓋住滿門奇才的事實。
第一仙門與青耀山或許能夠平分秋色,但青耀山選擇在這件事中當縮頭烏龜,兩方誰都不得罪,這對即將采取強硬措施的承瀾宗來說是有利的。
一旦真的動起手來,承瀾宗即便有損失,但是最終一定會占據上風。
或許這就是世界崩塌的開始,從一絲一毫無人察覺的細微變動,到混亂紛爭,紛爭不終止就會一步步升級,最后到達無可挽回的地步。
想到這里慕朝雪又遙望著承瀾宗的方向,這大概是他能記住的關于師弟存在過的世界最后的完整模樣。
系統在秘境打開時就給了他兩個選擇,直接抽身離開,或者一直待到世界崩塌,世界崩塌需要一個過程。
慕朝雪當時什么都沒說,系統默認他選擇后者。
管事勸住了慕朝雪,便起身告別。
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夜里趕路,休息的時間被安排在白天,這會兒外邊天光大亮,各自在房中歇下。
慕朝雪睡睡醒醒,夢里有道模模糊糊的聲音在喊“師兄”,那嗓音嘶啞低沉,斷斷續續,夾雜著痛苦,有種熟悉的感覺。
他想抓住那抹一閃即逝的熟悉感,卻猛然間驚醒,感到后背發涼。
系統提醒道:“先假裝還在睡,悄悄把匕首從儲物戒中拿出來,有人進房間了。”
慕朝雪能聽見細微的腳步聲,抓緊了匕首。
對方靠近床邊,大概是輕視他這柔弱無依的身子,徒手拿了普通繩子便要綁他。
慕朝雪劃傷了對方的手,看清臉后發現是客棧的一名伙計。對方像是沒料到連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小美人也搞不定,倉皇后撤,撞倒房間的椅子,動靜立刻引來住在隔壁的管事。
管事剛將使壞的客棧伙計拿下,就感覺到一陣非比尋常的氣息,客棧被仙門的人包圍了。
一道渾厚嗓音隔墻傳遞進來:“私自送走慕朝雪,承瀾宗這是要和整個仙門作對嗎?”
管事面露不悅,他們是改頭換面裝作普通百姓低調出行,沒想到在這里暴露。
那名客棧伙計雖被捉住卻志在必得:“晚了,你們逃不掉了。”
管事一掌將其拍暈扔出去,吩咐人護好慕朝雪,親自迎上那群自詡正道之人。
言語爭辯不起任何作用,承瀾宗再次意識到這一事實,而對面更是有恃無恐仗著人多勢眾先一步動手,打算強行帶走慕朝雪。
雙方在這一方平平無奇的客棧中掀起一場血斗,想要帶走慕朝雪的人都下了死手,好似面對的當真是一群畏罪潛逃的罪孽深重之輩。
管事負傷,怒斥對方宵小之輩。
對面一人揚手,強勁的靈力即將使人當場斃命,為了萬無一失綁回慕朝雪,竟然來了一位大門派的掌門。
慕朝雪好不容易掙脫看守自己的兩個同門,剛出來便看見這一幕,臉色慘白。
然而對面那位親自趕來的掌門倏地渾身一震,奪命的一掌在半空受到一股無形的強大阻力。
與此同時,空氣像在剎那間被凍結,駭人的威壓如同一座高山猛地壓下,所有人像被凝固在當場。
這種氣息前不久才使人震撼過一次,此刻降臨得十分突然,讓人莫名恐慌難安。
慕朝雪認出來這股極有存在感的氣勢來自誰人,仰臉望向四周,尋找來人身影。
他剛抬頭,背后就忽然挨著男人寬闊有力的胸膛。
耳邊響起李忘憂不緊不慢的聲音:“最討厭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吵吵鬧鬧。”
這句話顯然是對著那些交手的人說的。
慕朝雪扭頭望向出現在自己背后的李忘憂,剛偏過臉,那群人便各自被那股阻力猛地推開。
巨大的壓迫感讓眾人七竅流血,步伐紊亂地往后退去。
為首那人錯愕不已,勉強站穩身體后,正要開口,李忘憂卻壓根不想多看這群人一眼,一甩衣袖,一道靈壓隨之在小小的客棧逸散開來,一群剛剛還將管事逼迫得性命垂危的人整整齊齊地被扔出去,門窗碎了一地。
慕朝雪眨了眨眼,對于這樣的場面一點也不吃驚,比起李忘憂真正摧殘萬物的手段,那群人已經得到足夠的憐憫。
管事拖著負傷的身體,準備上前,卻因為受傷太嚴重無法行動自如,跌回地面靠著墻壁。
李忘憂掃了他一眼,道:“明知有無數人覬覦,卻只派了你這樣的人護送。”
管事不敢有所不滿,要不是青耀山這位師祖出手,今日他和慕朝雪都沒有好下場,他說道:“我會告知掌門,派其他人過來。”
慕朝雪挪動腳步,要去將管事扶起來,最好再找一找身上有沒有帶上救命的丹藥,李忘憂卻扣住他肩膀,輕笑一聲,對管事說道:“你覺得現在派人過來還有用嗎,你們的路線已經暴露。”
慕朝雪試著掙扎了幾下,李忘憂不動聲色地按住他,讓他無法離開半步。
管事沒有看出來二人實力懸殊的暗中“較量”,露出有些糾結的神情,顯然也考慮到了李忘憂所說的隱患。
李忘憂再次開口:“處理好這個問題之前,可以先把你們這個說不得、碰不得的嬌貴小病秧子放在我這里。”
李忘憂的語氣和神色都很散漫,管事過了片刻才確認對方不是在說笑,一時間既欣喜又擔心。
他們能得到青耀山師祖的庇佑,這無異于為承瀾宗拉到最有力的盟友,只是想到青耀山和承瀾宗一向關系緊張,又有些猶豫。
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想多了,如果李忘憂真的想對慕朝雪和承瀾宗做些什么,憑他是無法干預的。
更何況慕朝雪也不是第一筆被托付給這位深居簡出的師祖,相信對方看在劍尊趙離凈的情分上也不會對慕朝雪有壞心。比起掌門計劃中要將慕朝雪送去的地方,沒有哪里比李忘憂身邊更安全。
他對李忘憂感謝了一番,猶猶豫豫地說了些場面話,李忘憂表現得與傳聞中有些不同,很是友好地應了幾聲,還大方慷慨地贈與他治傷的上品靈丹。
慕朝雪眨眼間就被帶走,留下管事等人在客棧收拾滿目狼藉,賠償客棧老板的損失。
關于李忘憂為什么會恰好出現在那里,并出手相助,李忘憂的解釋是自己在海上那片仙渡山呆膩了,出來找個新洞府,這里地形偏僻風光宜人,很榮幸地被道祖選中。
慕朝雪心不在焉地聽完他的解釋,并且看著眼前這片山腳下的土地頃刻之間大變樣。
李忘憂雙手翻覆之間,山腳下一座小院憑空而起,緊接著山中清泉改道,從院落前面流淌而過,形成了一處依山傍水的好居所。
這次李忘憂沒給他立什么規矩,只說了一句:“我們就在此暫住吧。”
之后就領著他進了院門。
慕朝雪住下來,比上次更加安靜地待在李忘憂的隔壁,就好像依然謹記著對方曾經的規矩,成為一個乖巧無比的借住者。
李忘憂繼續在門前屋后種東西,隨手抓住路過的野兔野鴨野山雀帶回院子里,但是幾日過去,沒有等來預料中的破壞者。
被他所期待的那位“破壞者”終日待在屋子里,長久地盯著天空、樹葉、溪水,或是擦拭那把通體雪白的劍。
李忘憂不明白那把劍有什么好擦的,從前是神劍時還有幾分威懾,但如今已失去靈氣成為一塊廢鐵,只比它那位又一次灰飛煙滅的主人幸運一點點。
慕朝雪第一次主動找李忘憂說話是在好幾天后,至于具體是幾天他也不清楚,對于一個正在崩潰的世界,時間變得沒有意義。
他問李忘憂:“你看到我的劍了嗎?”
李忘憂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說:“那只是一塊廢鐵而已。”
慕朝雪立刻確認了一件事:“是你拿走了它。”不禁蹙起眉頭:“你為什么要拿走它?”
李忘憂很欣慰地從他臉上看見不一樣的表情,盡管那代表著不滿、甚至是被惹惱,但是這種變化使他鮮活很多,不再給人一種隨時都會消散的恐慌感。
慕朝雪瞪著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繼續問:“它在哪里?”
李忘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說:“我藏起來了,如果你能找到,那就拿回去。”
慕朝雪胸口劇烈起伏著,看樣子像是憋了不少罵人的話,又不想在這里浪費時間,轉身便沖進李忘憂的那間屋。
李忘憂任憑他闖進自己的房間,好整以暇看著他在里面到處翻箱倒柜。
慕朝雪很快就出來了,李忘憂的屋子里陳設簡單,一目了然,并沒有藏住一把通體雪白漂亮精致的長劍。
他又轉到這座院子的其他地方,門前屋后全都找了一遍,連李忘憂的那些花花草草和剛為野雞野兔搭好的窩棚里也沒有放過。
李忘憂悠閑地看著他忙前忙后,起初因為他鮮活的樣子感到愉悅,隨著時間推移,逐漸被一種再也無法壓下去的煩躁感籠罩,臉色陰沉。
那只是一塊廢鐵,一個死人留下的廢鐵,真的就有那么值得珍重?比眼前的活人還值得?
慕朝雪不曾留意李忘憂那些幽微的情感,接下來幾天都在尋找。他也想過李忘憂其實早已將劍毀去,如同對待那些親手種下的花草一樣,他這樣尋尋覓覓,剛好是在讓對方看笑話。
他對那些可能出現在李忘憂臉上的惡劣表情不感興趣,門前屋后翻找的過程中,他忽然留意到泥土中冒出嫩苗,樹枝上長出新芽,早晨的花骨朵沾著露珠等待綻放,就連李忘憂放在后院的那對野兔也新下了一窩幼崽,這些本該稀松平常的現象像是第一次被他察覺,讓他驚詫。
隨后,慕朝雪恍然大悟,世界并沒有崩潰,否則怎么到處都是新生?
最重要的是,他從來沒有收到過確切的失敗提示,系統也為這一點納悶過。
在一個寂靜的午夜,慕朝雪又一次從那陣低語中驚醒,猛然瞪大雙眼,篤定地說道:“師弟還活著。”
系統驚奇于他這副著了魔的樣子,支支吾吾不知道該不該說話,這種時候告訴對方師弟死得不能再死,是不是有些殘忍?
慕朝雪也沒指望系統會回答自己,像是受到某種指引,推開門走進夜色里,一直走到院外。
第 66 章
一輪明月高懸空中, 不遠處,水邊的灌木叢里傳來異樣的動靜。
慕朝雪心潮澎湃,加快腳步走過去, 迫切地扒開灌木叢, 里面是一只被困住翅膀的鴨子,看起來像是順著這條溪流游到這里來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扒開草叢前具體期待著什么,但是此刻期望落空的感覺如此明顯。
灌木叢里的鴨子見到人類發出驚慌的叫聲,嗓門高亢到院子里的李忘憂忍不住動手,試圖將吵鬧的聲音從源頭上消滅。
慕朝雪在它變成一堆灰塵之前將它從灌木叢中抱出來, 帶著它回到院子。
李忘憂推開門走出來,看到他半夜從外面抱回來一直家養的母番鴨, 戲謔道:“怎么, 你那把破劍變成鴨子了?”
慕朝雪把那只鴨子放在地上, 默不作聲地盯著他瞧了一會兒,忽然上前, 摘下了他的發繩。
那一頭白發只用一根發生松散地系在身后,慕朝雪這一扯, 白發順著肩頭披散開,使那一張俊美而刻薄的臉顯現出幾分妖冶的味道。
而慕朝雪只盯著落在自己手上的這根白色的發繩, 剎那間褪下柔軟的偽裝,變回了“欺霜”的原本模樣。
李忘憂挑了下眉,“只花了三天,比我以為的要聰明很多。”
慕朝雪鄭重地提醒他:“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我不喜歡。”
說完便抱著劍回了屋子。
那只鴨子也一搖一擺地跟了進去。
李忘憂回味著他的那句話, 眼睛不悅地瞇了起來, 心中生出沖進他房間將那把破劍徹底毀掉的想法,讓這個小病秧子弄清楚自己現在到底是在誰手上。
堂堂忘憂道祖為此思慮了一晚上, 到底要不要毀掉那把劍,是背著他的面毀掉,還是當著他的面,毀完之后怎么收場,是用并不嫻熟的哄人技巧,還是更為熟練的威逼恐嚇……
到了第二天,慕朝雪走出房門,送了他一條正常發繩。
李忘憂望著那條普普通通的繩子,莫名覺得那些問題變得無關緊要起來。
下一秒,慕朝雪就用同樣的一根繩子牽著他的鴨子走出了房門,一人一鴨往院外溜達去了。
那根系在鴨掌上面的紅繩子,除了比李忘憂手上那根要長上好多倍,怎么看都一模一樣。
李忘憂深吸一口氣,企圖將紅繩子連同鴨子焚為灰燼。
慕朝雪走到院門口,忽然有所感應地回頭看向他,關心地問:“你不喜歡嗎?”
“……”
李忘憂冷笑一聲,回了房間。
慕朝雪繼續出門遛鴨子,除了剪下來的那一小段送給李忘憂綁頭發以免對方繼續打“欺霜”的主意,剩下的繩子足夠長,鴨子可以去河面上戲水。
李忘憂性格孤僻怪異,周圍人跡罕見,全部都是原生態的山水草木蟲鳥,除了李忘憂那間院落,一路走來,再沒有發現任何其他人工改造的痕跡。
這只家養的鴨子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才出現在慕朝雪面前。
他有心要將它送回原主人手里,所以不限制它的行動,任由它自己亂跑。
一連多日,遛鴨子成為慕朝雪的固定日程,李忘憂的頭發上并沒有換成那根紅繩子,不知道有沒有轉身就將繩子變成灰燼,但是的確沒有再對“欺霜”下手,甚至偶爾還會給他的鴨子喂稻谷。
那些都是充滿靈氣的稻谷,換成從前會在成熟之時被李忘憂盡數毀去,現在變成了鴨子的存糧。
慕朝雪的鴨子被養得愈發肥美,每天提防李忘憂抓回來放在后院的野狐貍過來將鴨子吃了,一有機會就和李忘憂說那只野狐貍的壞話。
李忘憂給狐貍講道理,又威逼利誘,讓它不要打鴨子的主意,又宰了一只兔子,一方面震懾狐貍,一方面練習一下親自下廚。
門前屋后的花草和小動物竟然也始終存在著,沒有因李忘憂的一時興起而消散成煙,花草越發繁盛,不斷生出新的枝芽,一茬接一茬的花骨朵開了又敗,敗了又開,野兔又懷孕了。
李忘憂好像忽然喜歡上了等待生命綻放的感覺,從一個掌控萬物生死的獨裁者變成生命的呵護者和陪伴者,真正體味到這種平凡而余韻悠長的喜悅。
他守著這份如今才真正體會到的隱秘愉悅,又為自己表現出來的樣子感到惱火,他想自己現在一定像個蠢貨。
慕朝雪忙著遛鴨子,保養劍鞘劍身劍柄,以及發呆和睡覺,并沒有多余的精力關注這位老人家的心情。
遠離人煙的生活讓人很容易就忽略時間,慕朝雪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又度過了多久,只知道野兔子已經第二次懷上崽。
在這期間,趙離凈來了一次,還是慕朝雪湊巧去不常去的后院才發現的。
見慕朝雪靠近,后院樹下的兩人立刻停止了正在說的話,露出諱莫如深的表情,那模樣不像是故友敘舊,更像是共同擁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合謀者。
趙離凈裝作若無其事,和慕朝雪說了家里的情況,和慕朝雪猜想的差不多,由于李忘憂出手干涉將自己帶走,承瀾宗的境況有了一些改善。
李忘憂在客棧的并沒有對那些追捕慕朝雪的人下狠手,留了他們一條命,看起來相當仁慈,但意味卻很深長,這無疑給人一種青耀山正在表明立場的感覺。
即便青耀山如今的掌門和弟子們不這樣想,自家師祖都這么做了,他們這群徒子徒孫不想失去靠山背上欺師滅祖罵名的話,也只能出來表明對承瀾宗的支持。再加上承瀾宗放棄繼續當濫好人,將上門叫囂的人打出去幾次,現在不再有人敢沖上門繼續叫囂。
這是個好消息,慕朝雪現如今堅信容冽還活著,承瀾宗是容冽最熟悉的地方,有容冽最親近的一群熱,如果想要再見,回承瀾宗比待在李忘憂身邊要好。
他可沒忘記魔尊戎川是李忘憂和趙離凈聯手殺死的,這群人會在察覺魔尊還活著的時候毫不猶豫做出再殺第二次的準備。
他不相信師弟是和魔尊戎川一樣的大魔頭,即便是戎川的轉世又怎樣,不代表心性相同,師弟是師弟,魔尊是魔尊,他相信每一個真正了解師弟的人都會這樣想。
趙離凈拒絕帶慕朝雪回去,表示這也是和慕恒華宜書等人一起商量出來的結果,承瀾宗面對的質疑聲音只是變小了,沒有消失,很多人等著瓜分承瀾宗的遺產,實際上無論三大宗門中的哪一個龐然大物倒下去都能滋養出新的力量,最上面的位置只有那么多,有死去才會有新生。
另外有個不好當著慕朝雪的面提及的理由,那就是他們一致認為承瀾宗對于慕朝雪來說實在是個傷心地,整個宗門有太多的地方留下了容冽存在的痕跡,見過慕朝雪在容冽死后的狀態,慕恒毫不懷疑慕朝雪繼續待在承瀾宗會因為終日睹物思人而把自己傷心死。
慕朝雪只好繼續遛鴨子。
他想自己沒必要表現得太著急,以免被李忘憂或是什么人察覺到異常,這是只能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只要容冽沒死,就算不回承瀾宗,也會回來找他。
容冽在秘境里讓他答應不要忘了他,現在卻不回來檢查,這算不算是言而無信?容冽不是那種說空話的騙子。
他做到了每天睡前想一遍對方的模樣,對方也應該如約出現,檢驗他有沒有守約。
那只母番鴨在靈米的喂養下越發健壯,每天溜達的距離越來越遠,慕朝雪通常要花上半天在外面遛它,幸好它走得不快,只是嗓門越發嘹亮。
李忘憂威脅著再加就烤熟吃肉,慕朝雪第一次沒有出聲否決,而是心不在焉地望著山林間黃燦燦的一片。
李忘憂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不解道:“怎么了?”
慕朝雪喃喃開口:“已經四十五天了。”
李忘憂有些莫名,小病秧子之前還渾渾噩噩幾乎日夜不分,現在每天數日子。
他不禁好奇:“幾十天,于漫漫歲月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你如此急不可待,是在等著見到什么人,還是等著什么事發生?”
慕朝雪忽然繃緊了身體,在他的目光中站起身來,轉過身去,“我去遛鴨子。”
他希望李忘憂只是隨便說一說,并沒有察覺到他心里的想法。畢竟這是個從來不會好好說話的老人家。退一步說,即便察覺到又能如何,他也只是猜測而已。
鴨子今天連飛帶跑,直奔一條從前沒有去過的路線,那是河流的支流,澄澈的水流清澈見底,岸邊花草豐美,對岸竹林翠綠,竹影斑駁,隨風沙沙作響,一片靜謐美麗。
慕朝雪縱容鴨子在水面上玩鬧了一會兒,看見它捕了一條魚,笑了一下,這時候天下起細雨。
慕朝雪拉扯著那根繩子要將鴨子拉上岸回去躲雨,鴨子在雨中更加歡快地放開嗓子,享受著來之不易的雨水。
他正抬起袖子聊勝于無地擋著細雨,對岸的竹林中走出來一個身穿蓑衣的修長身影,頭戴一頂寬大的斗笠,穩健而輕靈地穿過深邃竹林,自蒙蒙煙雨中走近水岸,帶來濕潤清冽的微風,混合著甜絲絲的花香,吹過水面,拂過慕朝雪的臉,這一瞬間,慕朝雪好像聞到了師弟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氣息。
溪流狹窄,距離不算太遠,隨著那道身影的接近,慕朝雪看清斗笠下露出來的半張臉,年輕而俊俏,但和師弟沒有半分相似。
鴨子在水面高亢嘹亮的歌聲引起對面注意,他微微抬頭,朝水面望去,又沿著那條浮動在水面上的紅繩,一直望向慕朝雪的眼睛。
慕朝雪對上那雙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渾身一震,手上的繩子無意間脫落,整個人僵在原地。
那人走過水面的浮橋,繞行來到他面前,低下身子將落在草尖上的繩子撿起來,朝他遞過去,微微一笑,嗓音清潤地開口,帶著一點玩笑意味地提醒道:“不抓緊繩子,它就跑了。”
慕朝雪怔怔望著他,他頂著一張全然陌生的臉,用全然陌生的嗓音和語氣說著無關痛癢的話,好半天才回過神,從他手里接過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下去的繩子,朝水面望去,鴨子仍舊在水面撲騰,兀自撒歡。
慕朝雪感覺自己踩在棉花或是云朵上,腳下的地面失去實感,也許他只是在做夢而已。
“謝謝。”慕朝雪說道。
那人還沒有走,撐開傘,和他一起站在岸邊看了一會兒鴨子。
慕朝雪懷疑對方看上了鴨子,畢竟鴨子被養得實在過于肥美。
傘足夠大,將慕朝雪一起遮擋住,只是仍有雨絲順著微風吹進來,洇濕兩人的衣角。
“我……”
“你……”
兩人不約而同地開口,又在意識到對方的聲音時停住。
慕朝雪想了想,說:“雨一直下不停,我得走了。”
頓了一下,又道:“謝謝你幫我撐傘。”
那人指著水面的鴨子,忽然道:“那好像是我家丟的鴨子。”
慕朝雪愕然失語,臉上一瞬間涌現無數復雜神情,不排除這是個垂涎肥美鴨肉而選擇碰瓷的壞家伙,可是對方看起來眼神純良,面目可親,又不像是偷奸耍滑的人,也不排除這只鴨子的確是對方家里走丟的。
這么多天都沒找到的鴨子的主人,難道就在今天偶遇了?
他擲地有聲:“我不信,萬一你是看我的鴨子養得肥美,想要騙去吃了。你有什么證據?”
對方露出有些窘迫的神色,耳尖微紅,好像說謊被人當面拆穿,更像是一生純善的人猝不及防遭受污蔑來不及反應。
慕朝雪憑空生出戲弄對方的心思,氣勢洶洶地逼問道:“你還說你不是想要騙走我的鴨子,怎么臉紅了!”
“……我就住在附近,家里還有一只這樣的鴨子,小公子不相信,可以隨我去看看。”
對方耳尖依舊染著一層薄紅,頗有些不自在地說道。
慕朝雪又怔怔看了這人一會兒,對方身上冷冽的氣息越發明顯了,不過此刻夾雜著雨水中濕潤甜膩的花香,又顯得有些不同。
他毫不猶豫點了下頭,“好啊,我要去看。”
對方表現出一絲欣喜,眼中浮現笑意,見雨停下來,忙將雨傘收起,斗笠摘下,露出整張清俊的臉,領著慕朝雪往他口中所謂的“家”走去。
慕朝雪時不時地看他一會兒,不帶一絲遮掩,問:“你叫什么名字?”
對方臉上出現不明顯的遲疑,余光恰好瞥見對岸那片深邃幽綠的竹林,道:“我叫阿竹。”
慕朝雪點點頭,不說話。
短暫的安靜之后,慕朝雪忍不住問:“你就不好奇我的名字嗎?”
“阿竹”像是剛反應過來,忙問:“對,還不知道小公子叫什么。”
慕朝雪說:“我叫阿綠。”
對方很明顯地愣了一下,過了半天,道:“原來如此。”
之后又是一路的沉默。
一種難以言說的氛圍縈繞著兩人,伴隨著紅繩那頭鴨子的放聲大喊,兩人之間的沉默顯得更為詭異。
好在很快就到了阿竹的家。距離果然很近,就在那片竹林深處,繞過水面的浮橋,再穿過一段竹林中的石子路就到了。
慕朝雪默默環視一圈,一間小屋,門前用竹籬笆做成簡單的圍欄,里面是一只正蹲在窩里孵蛋的母番鴨,窩棚和食水都是雙份,卻只剩一只。
另一只在慕朝雪手上牽著,剛走到這里,就表現出激動的反應,昂起脖子沖籬笆里面嘎嘎亂叫,引來里面那一只的熱情回應。
阿竹將門打開,兩只鴨子見了面,親親熱熱地敘舊。
一句話也不必多說,慕朝雪已經知道了事實,這確實就是鴨子的原主人了。
這時候雨又下起來,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對于兩只重逢的鴨子來說,沒有比這更讓人快樂的天氣,兩只一起沖進竹林中撒歡。
慕朝雪索性解開繩子,不再跟過去,阿竹很上道地表示:“多謝你照顧它,只是家中貧寒,不知該回報些什么。”
慕朝雪朝竹林里看了看,說:“雨下得這么大,我一時也走不了,不如你請我吃飯吧。”
說著,他便很不客氣地在桌邊坐下來,換成旁人,怕是要懷疑這是一個因為一只鴨子而賴上自己不走的無賴。
阿竹站在他身邊,躊躇了一下,應了聲“好”,轉身進了廚房。
慕朝雪趁他離開,仔細打量起這間屋子,比起“貧寒”這個詞,簡陋要更為恰當,屋子里干凈整潔,但沒有多少生活過的痕跡,像是剛搬家的主人還沒來得及在新地方留下自身氣息。
家具都是不久前用竹子做的,隱約還帶著竹子清香。
慕朝雪溜達到了廚房,阿竹正背著他生火做飯,由于慕朝雪自己也不會做飯,所以并不能一眼看出來對方下廚的水平如何,李忘憂也偶爾會一時興起抓一只兔子或野雞來烤,但那動作顯然是比不上阿竹熟練利落的。
他進來后,阿竹暫停手上的動作,一臉誠懇地建議道:“去外面等等吧,這里又熱又嗆。”
慕朝雪沒有理會,問道:“你是剛搬到這里的嗎?”
阿竹沉默了一下,點頭,說起自己如何父母早逝,受大伯一家欺辱,自小自力更生,前幾天終于被大伯占了田宅趕出家門,不得不搬到山上離群索居,過著一貧如洗自給自足的獨立生活。
說這些的時候,阿竹那張天生冷淡的臉上極力表現出一絲哀傷。可惜效果不太好。
慕朝雪都有點看不下去了,“好吧好吧。”他擺了擺手,退了出去。
雨停之前,阿竹端上一桌飯菜,看起來頗有一番尋常人家家常菜的味道。這使對方那段關于身世的講述顯得可信了幾分。
慕朝雪嘗了一口菜。然后陷入沉默。
自力更生的阿竹廚藝實在算不上好。在慕朝雪一言難盡的眼神中,阿竹也不得不親自嘗了嘗自己的手藝,之后羞愧地低下頭。
慕朝雪說:“我還以為你感覺不出來東西到底好不好吃。”能吃得出來卻依舊如此,沒有任何改進,要么味覺忍受能力非比尋常,要么就不是五谷喂出來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倒像是吸風飲露長大的。
阿竹這次沒有解釋,輕聲說道:“見笑了。”
慕朝雪又嘗了嘗飯后的點心,入口即化,帶著清甜的花香,回味悠長。這味道讓他想起曾經在師弟的寒月峰上嘗到的那些點心,如果換成那棵樹上采摘下來的新鮮花瓣摻入其中,會更加相似。
慕朝雪情不自禁地笑道:“你是不是只會做這個?”
阿竹沉默不語。
外面的雨停了,兩只鴨子一前一后回到院子里。
慕朝雪站起身來,說:“我該走了。”
阿竹也站起來,跟著他往門外走。
那只鴨子也跟了上來,一副背棄原主人這輩子要跟定慕朝雪的架勢,阿竹很寬容地將鴨子送給慕朝雪。
慕朝雪也不推拒,重新將繩子綁上去,牽著鴨子往外走。
兩人一鴨慢吞吞走到院門口,一直沒說話,慕朝雪半只腳踏出門,又停下來,轉過身去問:“你就沒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阿竹?”
阿竹被他念起名字,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的神情,最后搖了搖頭。
慕朝雪轉身便走了。
另一處院子里,李忘憂坐在搖椅上,似乎專門等著他回來,剛一見面,就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慕朝雪習慣了這位老人家古怪的性情,自顧自地給鴨子解開腳上的繩子。
耳邊傳來李忘憂似笑非笑的聲音:“去了那么久,和人家交流養鴨子的心得體會了?”
慕朝雪毫不意外自己在外面的行蹤會被李忘憂掌握,只是稍微擔心了一下“阿竹”。但是轉念一想,“阿竹”會選擇今天出現在他面前,不可能是傻乎乎來送命的。
他淡定自若地說道:“我就說,這只鴨子是走丟的,現在找到它主人了,你別再妄想把它烤了吃了。”
李忘憂不置可否,躺在搖椅上眼皮也沒掀一下,接著上一句話問:“只聊了鴨子?沒別的?”
慕朝雪將自己留在那里避雨并順便一起用餐的過程大致講述一遍,這些都是實話,除了略去的一些細節。
他一臉坦蕩。李忘憂抬眼,掃了他一眼,沒再繼續盤問。
慕朝雪也不想在李忘憂面前多加停留,忙不迭躲進了屋子,他能感覺到近來體力有所增強,但每天遛鴨子也著實有些累人,今天格外走得遠了些,剛一挨到枕頭就沉沉地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從未有過的酣沉,直到次日才悠悠轉醒。
李忘憂搬了個凳子坐在他床頭,支著下巴瞧著他,半邊臉藏在陰影里,莫名有些嚇人。
第 67 章
慕朝雪噌的一下坐起身來, 望著李忘憂,問:“怎么了?”
李忘憂換了一只手支著下巴,思忖著開口:“我在想, 你已經住在這兒有些日子了, 我要不要收取一點報酬。”
他邊說邊時不時皺一下眉頭,仿佛是真的在考慮這個問題。堂堂一宗之祖為了要不要向借住者收取報酬的事情冥思苦想,場面相當稀奇。
慕朝雪聽完他的話,有些麻木。
在此之前他們雖然同居一處,但是向來井水不犯河水, 他沒想到李忘憂會因為這種理由擅自進進入他的房間,坐在他的床頭盯著他睡覺, 這位脾氣怪異的老人家最近更加讓人捉摸不透了。
他整理了一下心情, 看向李忘憂:“那你想好了嗎?”
李忘憂仍舊維持著那個姿勢, 搖頭:“沒有。”
慕朝雪不管他了,下床披上外衣, 將門打開,早晨新鮮濕冷的空氣涌進來。
李忘憂也轉了個身, 靠在椅背上,沒有要離開他房間的意思。
慕朝雪認真說道:“那等你想好了就告訴我, 只要是合理的報酬。”想了想他又強調道:“但是不要再向上次對待南宮鐸那樣,以戲弄折磨別人取樂作為報酬。即便你想折磨人取樂,也盡管沖著我來,不要將其他人牽扯進來。”
李忘憂端量著他侃侃而談時那張鮮活的臉,在晨光中可以稱得上眉飛色舞, 就像自昨夜的睡夢中開始期盼著什么喜事的發生。盡管慕朝雪只是在認真嚴肅地和他談判。
慕朝雪攏了攏即將從肩膀滑落的外衣, 在溫暖柔和的光輝中眨了眨眼,流露出一絲不耐煩。
李忘憂“嘖”了一聲, 起身往外走,經過他身邊,略微停頓片刻,眼神如同凝成實質,不急不緩游走過他的臉、嘴唇、脖子、鎖骨,最后抬起手,伸向他滑落的外衣。
慕朝雪下意識往后退,卻忘了背后就是門框,很輕易地落在李忘憂手上。
李忘憂捏著他外衣的一片領口,隨意撥弄了幾下,食指探入那片布料下方,勾起布料往下滑落,來到腰間,又捏住那條衣帶,繞在手指上,低頭玩了一會兒。
慕朝雪感覺自己面對的是一只傲慢而惡劣的貓,先用看似無害的姿態將獵物玩弄至精疲力竭,再殘忍拆吃入腹。
他不自覺屏住呼吸,警惕著看著對方的每一個動作。
李忘憂終于放開了那條衣帶,笑了一聲,“以為我會幫你換衣服嗎,想得美。”他帶著戲謔的口吻,屈起手指在慕朝雪臉頰邊輕撫了一下,揚長而去。
慕朝雪在心里罵罵咧咧,正要轉身進屋換衣服,就聽李忘憂在院外怒喊:“把你的破鴨子弄走!踩壞我的瓜了!”
陰晴不定的老人家不可怕,既能打又陰晴不定才可怕,慕朝雪在心里繼續罵了一籮筐,帶著鴨子出門溜達去了。
鴨子這次目標明確,直奔竹林深處,慕朝雪第二次和阿竹見面,對方換了一聲輕便布衣,正在加固籬笆,見慕朝雪來了,眼中泛起笑意。
那只原本待在籬笆中的鴨子振翅高飛,便輕松飛出籬笆墻外,和慕朝雪帶來的同伴相約出門遛彎去了。
慕朝雪看著阿竹手上還未加固完成的籬笆,心想你這是在瞎忙活什么呢,根本關不住一只鴨子。
阿竹沉默寡言,但對慕朝雪的到來努力表現出自己的熱情歡迎,考慮到兩人也只不過才認識第二天,沒有積累太多可以深聊的話題,便向慕朝雪表示自己還打算為兩只鴨子編織新的窩棚,就用屋后面那棵最粗的竹子,屋子里的床和椅子也要新換,依舊是自己動手,但還沒想好要用哪種材料,竹子做的輕便美觀,但翻過前面那片山頭有片樹木也很不錯……
他事無巨細的說著,每說上幾句就要瞧一瞧慕朝雪的反應,好像怕自己說的無聊惹對方不耐煩掉頭便走。
慕朝雪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倒是沒有覺得不耐煩,只是臉上逐漸顯露出不解。
這里是個好地方,風光很好,這沒錯,否則李忘憂不會在這邊暫居,但是阿竹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表現出一副在這里安居的樣子?
“你忽視了最重要的,”慕朝雪看向他,“吃飯的問題。”一個被逼迫進深山中獨居的年輕人,想著鴨子的窩棚,想著睡覺的床,卻唯獨不為自己那糟糕的廚藝和周遭沒影的食物費心。
而那張臉更是不像自小艱難度日的苦孩子。這是一場漏洞百出并不高明的偽裝,慕朝雪不確定真相是否是自己想要的。
阿竹停頓了一會兒,才猶豫著說道:“山里有野兔野雞,水里有魚,再不濟,還能摘些野果野菜充饑。”
慕朝雪說:“好吧,看你昨天做的飯菜很豐盛,也不像是缺吃食的。”
阿竹移開視線,生硬岔開了話題:“還要吃糕點嗎,早上我又做了一些。”
慕朝雪點點頭,對方立刻將早已裝好的點心拿出來,道:“這是特意為你準備的。”
慕朝雪反問他:“萬一我不來呢?”
阿竹臉上浮現出一抹猶豫,最后又變得堅定:“我會等到你愿意來。”
慕朝雪對于這個回答不是很滿意。
這點微小的情緒沒有錯過阿竹的眼睛,阿竹改口說道:“當然,如果你不希望被打擾,我會搬到更遠的地方。”
慕朝雪費解地看了他一會兒,說:“算了,我明天再來。”
說著便站起身來,徑自離開。
這座竹林成了慕朝雪之后每日造訪的地方,阿竹就像自己說的那樣每日殷切地等著他的到來,剛開始只等在竹屋外,后來直接在兩人初遇的那條溪流邊上。
相視時的笑意,共處一室時的安寧,一切都使兩人像是相識許久,唯獨在提及真實身份時慕朝雪會在對方臉上看到那副遮遮掩掩憂心忡忡的神色,好像那是一個連提都不能提的災難,一旦揭開會使兩人大禍臨頭。
某天慕朝雪終于忍無可忍,踢倒了阿竹手上編織到一半的鴨子的窩棚,目光灼灼地質問他:“容冽,你到底還要裝到什么時候?”
即便李忘憂的神識再強大也無法探聽到兩人的具體對話,慕朝雪還是下意識壓低了聲音,壓抑著自己的惱火。
阿竹低下頭不敢看他,過了許久才輕聲開口:“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不是他。”
這無異于不打自招。
慕朝雪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臉,緩了緩語氣,問:“那你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容冽抬起頭來,一點一點用目光細細描摹這張讓自己思念已久的臉,這些天來“阿竹”一直想這樣做,但是“阿竹”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必須按捺住滿腔的熱愛和激動,才不至于將人嚇退。
慕朝雪與“阿竹”相視,這才感受到那目光的滾燙溫度幾乎要將人溶解。
換做平日他會偏開臉躲過對方如此令人不安的視線,但現在他怕一眨眼連“阿竹”也像煙霧一樣消散在天地間。
他緊緊地盯著對方,像是一場比賽,誰先躲開,誰先妥協,任憑對方的處決。
最終,容冽偏過臉,低聲開口:“師兄不會想看到我如今真正的樣子。”
他早就知道自己在慕朝雪面前露出了太多破綻,但他既舍不得就此離開,又不敢正視對方狐疑的眼神。
現在他承認了,并非躲無可躲不得不坦白自己的身份,而是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他也想與師兄相認,而不是套上一層又一層的蹩腳的偽裝。慕朝雪拆穿他的那一剎那,他甚至有些竊喜,師兄不僅沒有忘記他,還堅定地認出了他。
然而他終究還是一個為了滿足一己之私寧愿給慕朝雪帶來麻煩的人,明知道和自己扯上關系會惹禍上身,仍舊繼續停留在這里,只因貪戀這個近在眼前的人散發的氣息,說話的語調,眼中映出的倒影。
他告誡自己,最多再過一刻鐘,自己就該離開,在那個青耀山師祖察覺不對勁之前,將這里的所有痕跡抹除,像從未打攪過師兄的生活一樣。
慕朝雪不知道他在抬眼看向自己的瞬間想了那么多,只是心中忽然涌上一陣委屈和難過,“所以你就一直騙我,你知不知道,在你說句話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死了,就算知道阿竹的身份有問題,但是我也不敢確定他到底是不是你。”
容冽望見他眼中閃爍的淚意,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從懷里拿出一塊與身上布衣很是不搭的柔軟絲絹,小心翼翼擦拭慕朝雪眼角的淚痕。
慕朝雪有些窘迫,他想自己本來是打算惡狠狠質問對方的,怎么變成一副需要對方哄的樣子。
他按捺下心中那陣委屈,說話的聲音帶上了哭泣后的鼻音,“要是我今天沒有拆穿你,你要怎么辦?”
容冽像是早已想好這個問題的答案,平靜開口:“我會像之前那樣,每天在這里等你。”
慕朝雪追問:“然后呢?”
容冽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對接下來要說的話感到猶豫和緊張,有些吞吐地開口:“然后……然后說不定你會喜歡和我待在一起的感覺,你會和阿竹在一起。”
停頓片刻,他的聲音又黯淡下來,輕輕呢喃:“不過,也有可能你會厭倦阿竹的無趣,再也不來,就當沒有認識過我。”
慕朝雪怔怔看了他一會兒,半天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也沒有理解錯,師弟想和他在一起,但是是以阿竹的身份,阿竹的樣子,一個隨口編造出來的人。
他有些惱火,“你錯了,如果你再騙我騙得久一些,我就會立刻把你忘了,我最多只會記住阿竹,把容冽這個人忘得一干二凈。”
話音落下,他才意識到自己這話中帶著十足的怨憤,怨對方直到此時此刻仍舊頂著那張虛假的臉和他說話,不肯露出真實地模樣。
容冽還記得自己那時祈求過他的話,如今見他不僅沒忘記自己,還清晰地記著自己說的每句話,不禁喜悅而又痛苦。
他再次祈求慕朝雪:“對不起,師兄,不要為了我生氣。”
慕朝雪走近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你為什么還頂著這張‘阿竹’的臉,你現在的樣子難道很嚇人嗎。”即便是魔尊戎川,也從未聽說過長得嚇人。
容冽往后退,回避的態度很明顯。
慕朝雪步步緊逼,忽然嘆了口氣:“算了,你走吧。”
容冽因為他的驅趕而失落痛苦。
慕朝雪繼續說:“你現在距離李忘憂太近了,他是個很讓人捉摸不透的難纏家伙,萬一被他覺察到你的不對勁,不知道會做些什么。你還記得自己上一世是被他和趙離凈聯手殺死的吧,你不能再死在他手上一次了。”
容冽張嘴想說點什么,慕朝雪一把捂住他的嘴,道:“你先聽我說完,李忘憂很狡猾,還很刻薄,剛好他最近似乎有些嫌我煩了,我這就回去收拾行李回承瀾宗,你現在就離開這里,想辦法去承瀾宗附近等我消息。”
慕朝雪停頓了一下,最后以不容置喙的語氣一錘定音:“然后帶我去魔界,讓我看看你真正的面目,看它是不是有那樣嚇人。”
容冽一動不動地凝視他,眸光閃爍,溢出一絲經過克制之后的狂喜。
慕朝雪松手,問:“你想說什么?”
容冽從那陣狂亂的喜悅中回過神,恢復了理智,慕朝雪要和他一起走,這個選擇足夠讓他幸福到瘋狂。但這對于慕朝雪來說并不是一個好選擇。
“在我上一世的記憶里,魔界常年溫暖如春。但是如今早已成為一片廢墟,滿目瘡痍,哪怕是出生便生活在那里的人也難以生存,我的身體在秘境中毀滅之后,殘留的魂魄在魔界蘇醒,在那里游走了數月,一個活人都沒有見到。”
慕朝雪不知他說起這些時心中作何感想,既然他已經恢復了戎川的記憶,仙門所唾罵的魔界便是他的故鄉,那里生活的人便是他的族人,如今留給他的是一片傷痕累累的死滅之地。
眼下并不是談論這一沉重話題的好時候,慕朝雪阻止他腦海中關于魔界的痛苦聯想,道:“你先遠離這里,至于之后要去哪里,等我們下次見面再說。”
慕朝雪說完便急匆匆朝李忘憂的院子去了。
等走出竹林,種種糾纏在一起的復雜心緒慢慢平靜,逐漸散開,心中便只剩下最純粹的歡喜。
他的感覺沒有出錯,師弟還活著。無論是以仙門弟子的身份活著,還是以魔頭的身份活著,慕朝雪相信,只要師弟還活著,世界最終會朝著美好的一面發展,花朵凋謝后會再次盛放,太陽落下后會再次升起,流水在春日冰消雪融潺潺作響。
以防萬一,這次他要待在師弟身邊親眼見證這一過程,確保那些美好的事情會如想象中那樣發生。
第 68 章
慕朝雪回去的時候, 李忘憂和先前一樣坐在院子里,見到他,幽幽地說了一聲:“你今天回來晚了。”
慕朝雪嘀咕了一句:“我應該沒和你約定過回來的時間吧。”
李忘憂像沒聽見這句, 繼續提醒他:“你的鴨子呢, 終于飛走了?”
慕朝雪走得匆忙,確實沒顧得上在竹林里撒歡未歸的鴨子。
不過這沒什么,他淡定開口:“它認得路,會自己找過來的。”
話是這么跟李忘憂說的,但他覺得師弟會處理好它們, 不會讓肥美的鴨子有機會落在李忘憂手上。
李忘憂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沉默下來。
慕朝雪悄悄瞥他一眼, 見他閉著眼睛老神在在的樣子和平日里沒太多不同, 放心地往屋里走。
雖然承瀾宗掌門覺得慕朝雪留在李忘憂這里更好, 但是慕朝雪在信中夸大了一下自己給人家帶來的不方便,以及對于承瀾宗的不舍和歸心似箭, 相信掌門看了這封信極有可能改變想法,將他從李忘憂這里帶回去, 一封信不行,那就多來幾封。慕朝雪如今對二人之間的父子情還是有些信心的。
他用傳送符將信送出去, 望著那張紙飄飄渺渺化為透明飛向天空,撐著下巴在窗邊等候佳音。至于容冽那邊他就沒有聯系了,他怕李忘憂會發現問題。
一連寫了三封信都沒有收到回信,慕朝雪懷疑哪里出了問題。
此時距離他和容冽分開已經過去一天,按照計劃容冽已經先一步離開, 所以他不是很擔心, 他寫給慕恒的信即便是被旁人看到,也不會露出任何破綻, 那真的只是幾封很正常的思念家人思念親友的信。
沒有確定慕恒等人的態度以前,慕朝雪沒有急著在信中告知他們師弟還活著。
他整理措辭,攤開紙開始寫第四封。
一陣怪異的大風猛地吹開房門,慕朝雪停筆,轉身望去。
李忘憂拿著幾張有些眼熟的紙,目的明確地來到他桌前,將幾張紙依次在他眼前排開在桌面上。
慕朝雪不解,隱隱有些不妙預感,嘴上鎮定地開口詢問:“你為什么攔我的信?”
李忘憂站在桌邊,摩挲著下巴,似在沉思,過了一會兒,轉過身來問:“他打算帶你躲到哪里去?魔界?那可不是個好去處。”
他垂眼望向坐在桌邊的慕朝雪,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慕朝雪呼吸一滯,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李忘憂語氣平靜,但是望向他時,眼里的戲謔和嘲弄,以及怒火,是那樣明顯。
他有些手忙腳亂地站起來,裝作低頭收回自己被攔截的信件,憤憤地開口:“你在說什么,不僅私自攔住我的信,還要污蔑我和魔界有染嘛。”
李忘憂哼笑一聲,仿佛是在嘲弄他的負隅頑抗,笑他事到如今還在做沒有意義的爭辯。
慕朝雪心中慶幸,幸好先讓容冽離開了,李忘憂想必是在察覺到異常后沒找到人,才找來他這里逞口舌之快,以及試圖從他嘴里打聽魔頭下落。如此可見沒有提前確定要躲去哪里也是一個明智的決定,至少現在即便李忘憂對他搜魂,也無法找到魔頭確切的位置。
李忘憂緩緩開口:“我不動手殺他,是因為他看起來還算有分寸,沒有生出事端。但是這不代表你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慕朝雪有些意外,什么叫做“有分寸”?這副網開一面的大方態度又是怎么回事,難道不是應該在察覺到魔頭依舊存活的第一時刻趕過去將其再次殺死,以絕后患?
李忘憂很快恢復了自身的傲慢和絕情:“如果你敢跟他走,我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再殺他一次。”
慕朝雪不明白,這二者之間有什么必然的關聯嗎?“我走,你便殺他,我不走,你便放過他,就這樣簡單?為什么?”
李忘憂定定地看他一會兒,朝著他走過來。
他往后退,卻被困在桌子前面,李忘憂仍是逼近他,迫使他不得不往后仰,上半身快要折倒在桌面上。
兩人距離從未如此接近,慕朝雪能聞見對方身上屬于草木的清香,但并不能舒緩他緊繃的神經。
李忘憂反問他:“為什么?你覺得我是為什么?既然覺得簡單,那就順從我,難道不好嗎?”
慕朝雪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股力氣竟是將他推開,逃向一旁,大聲說道:“師弟從未做過惡,你憑什么殺他,即便他是戎川的轉世,但他已經在你手上慘死過一次,他現在只是我師弟,不是當年的大魔頭。”
李忘憂并沒有追上來,而是無所謂地看著他暫時脫離自己的掌握,擋在他唯一的一條出口中間,不緊不慢宣稱:
“魔就是魔,生于黑暗之地,怎會心存光明。他罪孽深重,萬死難辭其咎,不,不止他,整個魔界都該為他們的罪孽付出代價,沒有一個是無辜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殺而誅之。”
慕朝雪幾乎是第一次見他用這副冠冕堂皇的口吻說話,那種散漫而惡劣的氣質消失了,只剩下傲慢的氣焰更盛,使他完全變成另外一幅陌生的模樣。
不同于平日里摧殘那些花木蟲鳥飛禽走獸時散發出的凌駕于萬物生靈的孤傲冷漠,李忘憂雙眼此時散發著野獸般嗜血的光。
慕朝雪下意識又往后退了一步。
李忘憂欺身上前,“你終于也開始怕我了?”
慕朝雪為了證明自己并沒有害怕,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語氣中帶上了自己都未發覺的偏執:“你總說他罪孽深重,可是他做什么了,于仙門而言,魔族非其族類,于魔族而言,仙門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只知道有一場戰爭發生,而且據我所知是萬法仙宗先攻入了魔界,結果魔界淪為一片焦土,再無生機,留下來的仙門將自己描述成受害者與勝利者,你們趕盡殺絕,誰知道到底是為了匡扶正義,還是想要死無對證。”
李忘憂眸中有寒光閃過,轉過身去望著墻腳的陰影,陰惻惻道:“萬法仙宗滿門被屠,無數仙門弟子慘死,尸骨無存,可見魔族之殘忍,天生冷血的東西,殺他是人心所向,蒼生所愿。”
慕朝雪忽然像是聽到笑話,嘲弄他道:“你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心懷蒼生,還是說你做了什么天大的虧心事,才不得不搬出‘蒼生’兩個字做幌子,安撫自己的良心。”
李忘憂氣極反笑,重重地一甩衣袖,連連笑道:“好,好,真是一個好師兄,真是感人至深的一段情。”
另一半的窗戶被他隨手釋放的靈壓撞開,血紅的殘陽光線突兀地涌進房間,將這原本俊美的白發青年浸沒其中,染得他雙眸赤紅,挺拔的身形在傍晚的殘陽中被勾勒出充滿陰影的輪廓,身量也仿佛突然膨脹起來,白發血瞳像是來自地獄索命的修羅。
慕朝雪心跳到極點,暗自后悔不該逞一時意氣與他針鋒相對,說不定就要提前死在這里。
他往李忘憂的腦袋上扔了一個花瓶,便向著門口跑。
李忘憂稍一抬手,看不見的靈力在他周圍豎起圍墻,堵住他所有去路,只能徒勞地拍打著那座看不見的牢籠。
隨著李忘憂的走近,他半真半假地哭起來,扮起了可憐:“我錯了,我不該那樣跟你說話,我不走了,你趕我我也不走,好不好,有話好好說,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不回承瀾宗,我哪里也不去,就賴在你這里。”
李忘憂站在他面前,一動不動盯著他的眼睛,平靜得有些過分的表面下涌動著誰也難以察覺的瘋狂,幽幽開口:“想什么呢,我當然不會放你走,你沒有機會,可是你要怎么讓我相信,你是真的知道錯了呢?”
“我再也不會和師弟見面,不會聯系,從此以后就連和他有關的消息也一個字都不聽。”
慕朝雪絲毫沒有因為這些張嘴就來的謊言產生愧疚心理,認錯本身就是一個緩兵之計,說實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錯之有,他覺得該認錯的人是李忘憂,憑什么不讓他走。
李忘憂搖頭,仿佛喃喃自語:“不,不夠,他還在你的腦子里,只要想到你還能隨時隨地想起他,我就心煩得很。”
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腦子不去想一樣東西,慕朝雪無法繼續張嘴胡言,那顯得浮夸,李忘憂更加不會相信。
他思考這一問題的時候,李忘憂已經想好了解決的辦法,指尖點向他眉間,向他識海輸入一股陌生的靈力。
慕朝雪只感覺到某種清涼的東西源源不斷輸送進自己的識海,而后是一陣陣的眩暈,眼前逐漸什么也看不清,腦海中一片茫然。
最后他失去意識,陷入深沉的黑暗。
第 69 章
慕朝雪支著下巴, 百無聊賴地坐在開滿鮮花的回廊上,看一個銀發的男人撫琴。
忽略那頭銀發,男人的臉長得頗為年輕俊美, 撫琴的動作也很優雅, 說句仙風道骨毫不為過。
男人說,慕朝雪和他早前就已兩情相悅,結為道侶,一起四處游歷,歸隱世外。
對于這一說法, 慕朝雪沒有懷疑的余地。距離慕朝雪從昏睡中醒來已經過去數月,他一醒過來, 李忘憂就不容置喙地規定他以后不許再獨自出門, 據李忘憂的說法, 他是在山中獨自亂跑遭遇兇獸傷了腦子,險些一睡不醒, 醒來就忘掉了很多事,包括自己的道侶。
慕朝雪剛醒過來那幾天, 腦子確實有點疼。遭遇兇獸襲擊的事大概是真的。
在那些稍顯凌亂的記憶當中,確實有李忘憂這么一個人, 兩人共同生活的片段時時浮現,一切似乎都能對得上。道侶的事……大概也是真的?
慕朝雪確信自己和這位“道侶”很早相識。但是盯著對方看得久了,又會涌現出強烈的陌生感。
李忘憂將他的這種不適解釋為受傷的后遺癥。
回廊上的花香濃郁到有些刺鼻,琴音鉆入腦海深處,攪動著每一根神經, 慕朝雪猛地站起來, 撇下回廊上的“道侶”,有些焦躁不安地往外走, 感覺自己的后遺癥又發作了。
李忘憂眼底微黯,丟下琴追了上去,調整好臉上表情后,溫和地將人手腕拉住,問:“要去哪里?”
慕朝雪像溺水的人抓到唯一一根浮木,急切而渴求地看著他:“我好像忘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你真的沒有瞞著我什么嗎?”
李忘憂抿唇,垂眼,微頓片刻,再次抬眼時臉上已是一片坦然,平靜道:“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他像沒聽見一樣,選擇性忽略掉慕朝雪的疑問。慕朝雪有些不滿,一路上都不愿再理會他。
睡下去的時候,慕朝雪不由地想,要是不止記得李忘憂一個人就好了,那樣就能去問別人李忘憂不愿告知的事情。李忘憂出身仙門,但是不喜歡待在仙門,在這片凡人之地,沒有任何人認識他們。
李忘憂又返回那條回廊下,琴還擺在那兒,花也開著,連同這座華麗的府邸,全是用來哄人開心的玩意兒,卻一個不頂用,都是廢物。
他一甩袖,精美燦爛的東西化為飛灰,只剩下空洞的一片建筑,失去裝飾的回廊顯現出猙獰的裂紋,那些裂紋越來越寬,最后整條回廊轟然倒塌。
李忘憂皺起眉頭,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手,罕見地質疑起自己剛才是否下手太重,為何事情總是不能出現他想要的結果,沒有得償所愿,也不能志得意滿。
但是沒有關系,這些小小的不如意終究會被時間磨平,他會一直一直占有著他,不會給任何人搶走他的機會。他們有的是時間-
慕朝雪醒來時,李忘憂不在后院,前廳里傳來細微的動靜,又有人來拜訪。不過顯然不可能是來拜訪他的。
他知道自己這位“道侶”在仙門地位超然,從昏迷醒來第三天開始,就不斷有人找上門來,似乎有事相求。李忘憂帶著他搬了好幾次家,每次消停不了幾天,又會被找到位置。
慕朝雪越發好奇到底是怎樣緊急的事情,要這樣死皮賴臉地一再上門煩擾。更重要的是,他作為仙門大佬的“道侶”,想必也是有很多人認識的。
所以這次他又小心翼翼靠近了前廳,李忘憂越是不讓他聽,就越是說明他應該多聽一聽。
今天李忘憂可能以為他還在睡,前廳甚至沒有設下結界隔絕外界窺探。
慕朝雪很輕易就靠近門口,聽清了里面的對話。
門里面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些和慕朝雪沒什么關系的事,說是死了兩次的魔頭又活過來了,還領著魔族殘部闖入仙門,將他們這些門派攪得一團亂。
慕朝雪在門口謀劃著一等他們說完走出來,就趁李忘憂不注意追上他們,打聽打聽自己的情況。
屋子里,伴隨著幾個仙門弟子的咒罵叫苦聲,李忘憂不耐煩地敲著桌子,指尖撞擊桌面,發出很輕微的聲響,卻使下面的幾人本能地收斂起來,漸漸平息了聲音。
李忘憂終于開了金口,緩緩地問:“說完了?那就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
幾人嘟嘟囔囔了幾句,忍不住央求:“求師祖回去替我們主持公道,鏟除魔頭。”
李忘憂的聲音染上怒氣,“仙門的人都死絕了?”
下面的人聲音里竟帶上幾分委屈:“倒是不曾有無辜之人喪命,只是魔頭找我們要……要……”
說到這里,慕朝雪面前的那扇門忽然嘩啦一聲從里面打開,一陣涼風吹亂他的呼吸,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進來,“好巧,好巧,你們也在這里。”
幾人同時望著他,李忘憂的眼神將他看穿,他裝作一無所知,轉身看向幾張陌生面孔,客氣地問:“你們幾位是?”
讓慕朝雪有些意外的是,幾位站在廳中的來訪者此刻臉上的神情精彩極了,瞠目結舌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又看向李忘憂,最后才像是終于恢復神智,滿臉驚駭地收回視線,將腦袋深深埋下去。
慕朝雪隱約間能聽見這幾人心臟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的劇烈動靜,卻不理解他有什么值得這些人如此驚恐。
李忘憂極輕地笑了一聲,指尖繼續敲擊著桌面,不急不緩地問:“怎么不繼續說了,魔頭找你們要什么?我這里有他要的東西嗎?”
幾人下意識瞥了慕朝雪一眼,驚惶地搖頭:“……沒,沒什么,沒有,沒有。”
慕朝雪困惑地看著他們,又看向李忘憂,懷疑自己的道侶以權謀私,藏了什么好東西,而那位聽上去很命硬的魔頭也在找它。
他不該這樣懷疑自己的道侶,但眼下情境分明就有這種意味。
李忘憂沒有任何心虛,朝他伸出手示意他來自己身邊,又對下首幾人不緊不慢地說道:“既然如此,我也幫不了你們什么,還不快走?”
幾人面對明顯的驅逐,生出退意,魔尊為了找人,將仙門弄得一團糟,到處人心惶惶,總覺得下一秒就會步萬法仙宗后塵,落得一個滿門全滅的下場。
于是有人想盡快找到魔尊要的人,換取眼前的太平,也有人想提前將魔尊要的人抓在手上,憑借這個要挾魔族,還有人信任承瀾宗的操守,出于道義和熱心想要幫承瀾宗找到慕朝雪。
現在誰也沒想到,魔尊掘地三尺要找到的人,正好端端坐在李忘憂的身旁,一身錦衣華服,沐浴在李忘憂深情溫柔的目光中,臉上的神色一派天真迷茫,似乎還不知道外界正在因為自己掀起狂風暴雨。
這一場景令人咂舌,承瀾宗找了慕朝雪這么久,李忘憂卻將人藏在自己身邊,如珠似寶地養著。
李忘憂背著承瀾宗,背著魔尊,背著所有人將慕朝雪藏起來,當做私有物,而他們今日撞破這個秘密,也許李忘憂在決定對魔族出手以前,會先動手讓他們永遠閉嘴。
一人鼓起勇氣說道:“難道您真的要眼睜睜看著我們所有人死在魔族手里嗎?您不能置仙門安危于不顧啊!”
李忘憂冷笑一聲,“如果你們死光了,說明仙門都是一群廢物,難道我天生欠你們的,你們一句話,我就要為你們效命?”
那人張了張嘴,正準備再央求勸說,立刻感覺到這間待客廳中涌動著極具壓迫感的就靈壓,自李忘憂身上逸散出來。
幾人堅持不了數息就氣息紊亂,經脈快要斷裂,急忙逃命似地離開。
慕朝雪也想走,李忘憂恃強凌弱將來訪者嚇跑,這讓他的計劃難以實行,他還沒來得及從來訪者口中打聽出自己失憶前的事情,或許現在追上去還能碰碰運氣。
李忘憂在他剛站起來的一瞬間將他抱住,拉到懷里,抬起他的下巴,注視他的雙眼說道:“我們換個地方住吧,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慕朝雪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一絲煩亂,問道:“你真的把魔族要找的東西藏起來了?”
李忘憂眼底劃過一抹晦暗,將他橫抱起來,去了后院的臥房。
慕朝雪被放在一張平日里用來小憩的軟塌上,李忘憂的手沿著他的腰摸索著,他皺著眉,抓住對方意圖十分明顯的那只手。
李忘憂低聲哄道:“乖一點。”
慕朝雪的抗拒中夾雜著怒火:“你為什么總是不回答我的問題?”
李忘憂反問他:“你為什么總是不肯與我歡好?”
慕朝雪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腦海中仿佛一直有一道聲音在告訴他:你們是彼此相愛的道侶,你應該愛他,接受他的求歡。
可是慕朝雪心中總是不安,有個答案呼之欲出,他覺得自己并不愛自己的道侶。他想自己應該試著說出真實感受,否則這對李忘憂來說不太公平。
在李忘憂復雜的眼神中,他有點底氣不足地說道:“我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樣子的,但是我覺得我現在好像沒有以前喜歡你了,或許是失憶為我們的感情帶來的傷害,我不能忽略自己的感受,也不能欺騙你。”
平心而論,他的這位道侶除了向他隱瞞從前的事情,一直對他照顧有加,還會彈琴作畫給他解悶,在整條長廊上種滿鮮花哄他開心,從種種表現看來,說他們是道侶一點也不奇怪。
他一直接受不了這種愛侶之間會做的親密之舉,李忘憂也從不強迫他。他想李忘憂雖然在那些仙門的人面前不好惹,但在自己面前還是個很好說話的人。
從慕朝雪說完那些話開始,李忘憂的臉色變得從未有過的糟糕,最后變得很諷刺,笑望著他說道:“之前想過這種可能,但沒想到你真的會親口說出來。”他哼笑了一聲,低聲感嘆:“真叫人生氣。”
慕朝雪察覺到他隱忍的惱意,緩聲安撫他:“我們慢慢來。”忙將是雙手摸向榻邊,想要從他身下離開。
李忘憂將他試試探探的雙手抓住,制止了他逃跑的動作,低頭親吻他的唇角。不料他敏銳地偏開頭躲開,這一下只親到臉頰上。
李忘憂有些咬牙切齒,半是威脅半是哄勸,恨恨地說:“今日必須留在榻上,最好乖一些,否則會多吃不少苦頭。”
慕朝雪盤繞在心里的那點愧疚感瞬間又被憤怒和懷疑替代,他沒辦法動手,只能用力瞪圓了一雙漂亮的眼睛,質問道:“我們真的是道侶嗎?你到底隱瞞了我多少事實?”
李忘憂沉默地盯著他,眼中閃爍著他一時難以理解的光芒。
他繼續說:“如果我們真的是道侶,你為什么不讓除你以外的人來見我,你害怕我知道你在騙我。”他掙動手腕,發現李忘憂仍舊死死地按著它們,心里更是沉重:“你也不是真的喜歡我,真正喜歡我的話你肯定不會強迫我。”
此時他再次望向李忘憂,眼里滿是狐疑,已經在心中想了不少于十種自己可以被利用的地方。李忘憂趁他失憶假裝道侶騙取他信任,之后就會露出真實面目,從他身上獲取好處。
他有點難過,李忘憂要是真想傷害他,他沒有一點反抗的余地,于是情不自禁地哭起來。
眼淚將枕頭都打濕了,李忘憂的臉在他眼前變得朦朧陌生。
他哭哭啼啼地問:“你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好處?”
李忘憂被他哭得心里一片凌亂,聽著這話忽然氣笑了,只覺得應當將事情說得更直白一些,才能止住他這般荒唐的猜想,于是盯著這張哭得眼尾鼻尖臉頰和嘴唇都染上誘人色彩的近在咫尺的臉,忍不住極其露骨地說道:“放心,比起從你身上得到些什么,我更想在你身上留下點什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留下我的東西,我的氣息。”
慕朝雪一時沒能回過味來,怔怔看著他。
李忘憂見他終于不繼續哭了,松了一口氣,將他放開。
慕朝雪這時候終于領悟出那些言語當中的輕浮之意,連忙爬起來斥責道:“你想得美。”
李忘憂不僅想得美,還很想立即付諸行動,可腦海里還回響著慕朝雪那番論證一個人是否真愛一個人的話,雖覺可笑,并不認同,但還是硬生生忍住,畢竟剛剛才發生的現實讓他意識到自己并不喜歡看慕朝雪哭哭啼啼,哭起來的樣子再可憐可愛,但令他心煩意亂,還是開心些好。
慕朝雪見他盯著自己若有所思,以為他又要做什么,抱起枕頭往后瑟縮了一下,色厲內荏地開口:“你別過來,不然我就……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李忘憂倒是沒有再逼迫他,坐在床邊好整以暇地瞧著他:“我會等到你心甘情愿接受我的那天。我有的是時間。”
慕朝雪眨了眨眼,不知該慶幸還是該繼續擺出不好惹的姿態,李忘憂說話時表情是那樣篤定和自如,好像勝券在握,他在李忘憂眼里就是一只注定折騰不了多久的獵物,最終力氣耗盡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李忘憂在他怔愣的眼神中神態自如地站起身往外走,像是又想起重要的事情,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對了,歡愛之事你也別想躲掉,我會讓你每天都有機會思考這個問題。”
慕朝雪感覺自己被濕漉漉的陰冷觸手纏上,對方不僅不撤退,還一點點試探他的底線,他一感到壓力,就忍不住說了心里話:“我覺得我應該不會和白頭發的人成為道侶。人就算失憶了,選擇道侶的偏好應該也不會變吧?而且你都不知道幾百歲了,是不是有點太老了……”
李忘憂上一秒臉上還掛著半是認真半是調侃的語氣,聽完慕朝雪嘟嘟囔囔的真心話,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陰沉沉地瞪了他一眼,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慕朝雪為自己成功趕跑李忘憂感到得意洋洋,雖然腦海里仍舊有個聲音在說他趕跑的是自己的道侶,是自己的愛人,但未知的過去帶來的不安和焦躁感讓他無法坦然接受“道侶”這一事實,記憶中更多的迷霧迫不及待等著他去撥開,看清重重迷霧后的真相。
第二天開始,李忘憂身體力行地告訴慕朝雪自己是一個記仇的人,早上慕朝雪被一個坐在床邊的男人叫醒,下意識以為這是李忘憂,睜開眼才看到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因為唇紅齒白發絲如墨,面容相當引人喜愛,所以慕朝雪只稍稍驚嚇了一瞬。
直到對方開口說話,那聲音和李忘憂一模一樣,慕朝雪僅剩的那點驚懼也消散。
李忘憂不知是不是覺得這樣不夠解氣,午后再次出現時不僅容貌又有了變化,臉上還平添一道極為猙獰的傷疤,猩紅地橫亙在半邊臉上,慕朝雪終于小小地驚嚇了一把。他的好“道侶”終于發笑,強行將他拉到腿上坐下,貼著耳畔問他:“喜不喜歡我這樣?”
慕朝雪實話實說,抱怨道:“你不要故意嚇我。”
李忘憂恨恨地咬他耳尖,逼問他:“那你喜歡什么樣子?到底誰是故意的?嗯?”
慕朝雪明白自己那天挑剔的評價惹惱了他,可讓他撤回也是不可能的,話已經說出去了,李忘憂這么小心眼,只怕要狠狠出口惡氣才肯罷休。
于是慕朝雪不說話,躲避著這張刻意顯得猙獰的臉的親昵。
李忘憂纏了他一會兒,只親了幾口,又將人放開。
慕朝雪一轉身,看到對方又變樣了,這次的刀疤直接從左邊的額頭蔓延向右邊的臉頰,頭發更是像太陽一樣金光閃耀。隨著慕朝雪的打量,那道傷疤像活過來一樣在臉上扭曲爬動,十分嚇人。
慕朝雪看不下去了,偏開臉,心想但愿不要夜里出現,那才是最考驗心臟的。
當天夜里李忘憂沒有出來嚇人,但第二天早上又開始了,慕朝雪認輸了,說:“我錯了,我更喜歡你原來真正的樣子。白頭發很漂亮,和你很配。”
李忘憂換回原本那張俊美的臉,銀白的頭發在早晨的太陽下散發著寒冷鋒利的光,望著他似笑非笑。
這時候布置在宅邸外的陣法被觸動,李忘憂不悅皺眉,道:“我們今晚就搬離此地。”
慕朝雪不懂他為什么一直躲躲藏藏,即便不愿出手幫助仙門對付魔族,大可以用更無情的方式擊退仙門持之以恒的糾纏,而不是一直搬來搬去,不到兩個月已經換了三個住處。
他私底下悄悄懷疑李忘憂是否怕了魔尊,自覺不是魔尊對手,又不想在徒子徒孫們面前跌了臉面,所以才一直采取逃避的態度。
李忘憂囑咐他乖乖待在這里等自己,轉身走了。
慕朝雪趁著他離開,試探著從窗口往外看,說不準就能撞見什么不小心闖進后院的仙門弟子,認出他的身份。
他幻想了一會兒,身后竟是真的傳來細微的腳步聲,聲音由遠及近,越發明顯,他當是李忘憂回來得這么快,懶洋洋回過頭。
這一看就把自己嚇得險些從椅子上摔下去,慕朝雪驚呼了一聲,又驚又嚇又生氣,心里埋怨李忘憂還是不放過他。
他唯恐自己又被抓住戲弄一番,慌慌張張跌跌撞撞地從椅子上離開,喊著:“你別過來!”往屏風后面躲去。
讓他意外的是對方沒有追上來,屏風后看不清房間里的情況,只聽到四處都是靜悄悄的,只剩呼吸聲。
他感覺哪里不對,又從屏風后露出小鹿般驚惶難安的眼睛,偷偷瞄向來人。
對方仍站在原地,身形挺拔氣勢內斂,只是看起來像是石化了一般,左半邊臉上覆滿傷疤,像是剛造成不久的燒傷,光是看著就覺得自己的臉上也跟著疼痛起來。
慕朝雪無意間對上他的雙眼,剎那間像是被一道驚雷擊中,莫名涌現的熟悉感讓他腦中隱隱作痛,那雙眼中傳遞出來的情緒令他控制不住地顫栗,這一瞬間他從對方的眼睛里感受到種種極為矛盾的情緒,對方的眼神看起來悲傷而又歡喜,憤怒而又愉悅,驚惶中夾雜著慶幸……
慕朝雪猛然間反應過來,這不是故意變幻外形來恐嚇他的李忘憂!李忘憂不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那么現在這個趁李忘憂不在闖進房間的人是誰?
他忽然心潮澎湃,腦海中某道封存記憶的屏障似乎正在產生裂縫,因為驚喜,他整個人顫抖得更厲害,抓住屏風的邊沿難以站穩。
對方像是意識到自己容顏不雅,從石化的狀態回過神來,急忙偏開臉,抬手擋住猙獰可怖的傷疤,只用那完好無損的半邊臉對著他,嗓音中滿含歉疚:“抱歉,嚇到了你。”
這副卑微的姿態讓慕朝雪更加驚奇,他肯定認識自己,甚至非常熟悉。
就在慕朝雪即將沖出去抓住人詢問時,房間的門被一股粗暴的力量從外面撞開,李忘憂表現得從未有過的慌張和焦躁,三兩步急速走到慕朝雪身邊。
慕朝雪還未開口,李忘憂就將他攬進懷里,并牢牢捂住了他的眼睛,隔絕他所有的視線,溫柔地說道:“別怕,我來了。”
慕朝雪想要將擋在眼前的那只手拿開,卻發現自己現在渾身力氣像是被抽干,連一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只能整個身體依賴在李忘憂懷里。
他想自己現在的樣子看起來一定像是被闖入者嚇傻了。
耳邊響起李忘憂正義凜然的聲音:“正邪不兩立,他的態度你已經看見了,不想連累他的話,就不要再出現。”
慕朝雪在心里不停搖頭,比起和邪魔外道劃清界限,他更想抓住這個來之不易的時機弄清以前的經歷。
可他渾身上下連骨頭都是軟的,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屋子里靜悄悄的,誰都沒有繼續說話,指縫中漏出一點光線,慕朝雪隱約瞧見一道朦朧的黑影晃動幾下,隨后消失不見。
李忘憂松開手。
慕朝雪連忙在屋中尋找,那人竟是在李忘憂那句話過后就悄無聲息地走了。
他不知為何有些失望,還有一種對于李忘憂的憤怒,只等身上恢復力氣就掙脫李忘憂的懷抱,腳步匆忙地追到門外去,直到快出后院,也沒有再找到那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一回頭,李忘憂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后,篤定他不會再有機會追上那人似的。
他返回他面前,下意識提高了聲音,惱火地問:“他是誰!”
李忘憂挑起他的下巴,沉下聲音:“別激動。”
他能感覺到李忘憂此刻的心情也不算好,并非探聽真相的好機會,然而他的不滿一點也不比對方少,他覺得自己更有資格生氣,李忘憂讓他在故人面前變成一個啞巴一個瞎子,替他傳達不屬于他的想法。
他質問道:“為什么要跟他跟說那種話?”
李忘憂豎起一根食指抵上他嘴唇,阻止他說話,“我說了,不要問,相信我,這樣的選擇對我們三個人來說都有好處。”
慕朝雪張嘴,發現自己又變成一個啞巴,一氣之下一口咬在對方手上。
李忘憂笑了一聲,道:“真乖。”
慕朝雪瞪著他,眼圈紅紅的。
李忘憂將他的禁言解開,用最和緩的語氣提醒:“好好說話,不要一開口就火冒三丈的,我們是道侶,不是怨侶。”
慕朝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看著他的眼睛平靜開口:“我不想再跟你當道侶了,不管以前是什么樣子,現在都不想了。”
李忘憂身形僵硬了一瞬,面色鐵青,“慕朝雪,我警告你,不要逼我當壞人。”
慕朝雪被他陰惻惻的目光籠罩全身,有些犯慫,悄悄往后退。
李忘憂猛然間有種自己真被一個小病秧子牽制住的感覺,見他高興便心中暢快,見他抗拒躲避便煩躁不安,一時間竟是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慕朝雪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沒有等到,李忘憂什么壞事都沒做,轉身便走了。
說出那樣的話以后,慕朝雪以為他們撕破臉了,從今往后當真只能做一對互相折磨又不肯放手的怨侶了,然而李忘憂第二天就像是什么也沒發生,只是帶著他換了住處。
這次他們住在距離城中民巷很近的地方,第一次有了鄰居,左鄰右舍相互走動,只當他們是年長的哥哥帶著病弱年幼的弟弟新搬來這里,私下里感嘆兄友弟恭,李忘憂并不阻止慕朝雪出去和人來往,有了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關系緩和很多。
與此同時,魔族和仙門的紛爭也忽然消停下來,魔尊帶著殺氣騰騰的部下退回了魔域,修真界籠罩的陰霾散開,也就不再有人千方百計找上忘憂道祖求救。
李忘憂的心情又好起來,他低估了那魔頭對于慕朝雪的在意程度,只用三兩句話就打消了對方繼續糾纏的心思,終于換來所有人的太平。
更重要的是慕朝雪不再問那些令他焦躁不安的問題,這要歸功于新宅邸的位置,慕朝雪每日與鄰居交往,見識些從前不曾見識過的尋常百姓家的玩意兒。
七月初七,牽牛織女相會之夜,鄰家的庭院擺上酒脯瓜果,女兒們笑鬧著交換女紅針織,慕朝雪受到邀請當場學起穿針引線,奉上自己歪歪扭扭的繡品,引得眾人調笑不止,說這是女兒家才會懂的事。
慕朝雪滿臉認真地說這些道理他全都不認同,女子該懂什么男子該懂什么,除了呼吸又有什么是人天生就懂的。
他生得像畫上走出來的人,仙人一樣超凡脫塵,坐在如水的夜色中用這種老氣橫秋的語氣一本正經念叨著一些自以為是的道理,庭院中笑聲更為歡暢。
慕朝雪也不氣惱,跟著他們一起笑起來。
李忘憂坐在屋頂遠遠望著在人群中笑得格外惹眼的小病秧子,銀珠秋光,輕羅小扇,他在恍惚間竟是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些動人。
剛一晃神,就見慕朝雪從視線中消失,幾個熱情活潑的女子將慕朝雪拉出人群,追逐著庭院中飛舞的流螢,一點點走入花叢深處。慕朝雪不小心將一根枯枝認成毒蛇,驚呼一聲,惹得旁人注意后,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李忘憂也笑了一聲,目視慕朝雪所在的位置,指尖微動,往花叢中送去更多流螢,螢綠的光將環繞在慕朝雪身邊,照亮那一小片天地,惹得其他幾人驚奇贊嘆。
慕朝雪意識到是有人在做手腳,朝四周張望,果然在屋頂發現了正在偷偷看熱鬧的李忘憂。
他抬腳朝李忘憂走去,剛走出幾步,身邊的螢火都消失了,突如其來的黑暗讓他茫然了一瞬,緊接著一陣冷冽的夜風撫過臉頰,他感覺自己正在飛快地移動。
屋頂,李忘憂原本正充滿耐心地等待著慕朝雪主動朝自己走來,然而對方剛走出螢光的包圍,一腳踏入黑暗,整個人就像是融進黑暗中,像霧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
他驚坐而起,顧不了在凡人百姓面前暴露身份的問題,徑直朝花叢深處追去,幾個一起玩鬧的年輕人猛然間發現漂亮好說話的鄰居弟弟不見了,而脾氣古怪不好招惹的兄長鬼魅一般現身,紛紛嚇得失聲尖叫。
李忘憂才不管這些人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臟能不能承受,只抓住一個離得最近的人的領口,厲聲逼問:“他人呢!”
那人害怕地搖著頭:“我不知道啊,剛剛還在這兒的。”
旁邊有個女孩瑟縮地開口:“那個,阿螢也不見了,她剛剛還和慕公子一起抓流螢,他們會不會是被妖怪給抓走了。”
話音剛落就有人忍不住哭了起來,幾個只從老人那里聽過些志怪傳說的年輕人都拿驚恐的眼神盯著李忘憂,剛剛所有人都看見這位鄰居眨眼間現身,恐怕這也是個妖怪!
李忘憂輕嗤一聲,當著幾人面原地消失,循著早已淡去的氣息追過去。他可不會那么無知地認為慕朝雪是被妖物給抓走了。
他剛走出不遠,就在墻腳的一一棵大樹下找到一個年輕的姑娘,對方腰間掛著繡有“螢”字的香囊,正昏睡不醒,身上還殘留有魔族術法的痕跡。
真相如他所猜想的那般,事情最終還是失控了,憤怒之火熊熊燃燒,將他逼到瘋狂邊緣。
第 70 章
慕朝雪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 入眼一片焦黑的土地,似乎曾經遭受過一場大火,不遠處一條寬敞的河流流淌而過, 河岸邊有大片已化為焦炭的樹樁, 河面不見水光,河底蓄著一些即將干涸的死水。
形銷骨立瘦骨嶙峋的男人在他面前來回踱步,眉間籠罩著陰影,像是有重要的事情想告訴他,只是還在組織語言。
慕朝雪忍不住打破寂靜:“你認識我?”
對方猛地轉過身, 道:“我不認識你。”
慕朝雪往后踉蹌了一下,感受到一絲敵意。
對方又收斂起那份敵意,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放緩了語氣:“但是尊主一直在找你。”
看見慕朝雪臉上的疑惑, 他接著說道:“那天潛入臥房見你的便是尊主。我是長明,魔族的右護法, 也是尊主如今僅剩不多的下屬之一。”
慕朝雪只在那些來找李忘憂的人口中聽過魔族,萬萬沒有想到魔族的尊主認識他, 難怪李忘憂總是不讓他聽那些人說話。
他有些急切地問:“我以前和你說的尊主是什么關系,我們認識多久了, 為什么李忘憂不讓我知道以前的事情,你能讓我恢復記憶嗎……”
他想問的太多了,只有在瞧見長明臉上為難的神情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忍住了繼續問下去的欲望。
長明等他說完,一臉了然地看著他, 道:“你果然不記得了。尊主回來后便神色有異, 還讓我們不必再繼續尋找你。”
慕朝雪追問他:“為什么,他后來為什么不來了, 是不是李忘憂趁我不知道的時候傷了他?”
“尊主不去見你才是對的,他早該專心養傷,”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又改口道,“尊主有傷在身,即便要將你從仙門那群人手中搶過來,也該等養好傷后。魔域時至今日仍是一片焦土,你的身后是承瀾宗,還有李忘憂,你在哪里都比在魔族安全。我想尊主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會一經確認你的下落就不再繼續,退回魔域養傷。”
慕朝雪記住了承瀾宗這三個字,卻更加有種霧里看花隔靴搔癢的迫切感,奇怪道:“那你又為何將我帶到這里?”
長明又開始在他眼前徘徊,干瘦到幾乎只剩骨頭的兩只大手在袖中握成拳,經過一番醞釀,終于借機將思考了很久的話一股腦兒說出口:“自從那次在秘境覺醒前世魔尊的記憶,又僥幸逃脫留下性命,尊主就一直重傷未愈,修為大損,只剩不到三成。
即便如此,尊主還是一直在尋找你的下落,連療傷也一再擱置。好不容易找到,又不敢與你相認,之后還被那個無恥卑鄙的李忘憂做了手腳,再次和你錯過,不得不一再延誤治傷的時機,不顧勸阻,冒著重重風險闖進仙門,只為親眼見上你一面,確認你的安危。
直到前幾天終于和你相見,尊主他才放下心來,回魔域養傷。
他臉上的傷你也看見了,那是前世在李忘憂手上造成的,那點外傷換做是鼎盛時期不消半日便能恢復如初,可如今已過去數月,傷疤依舊留在那張臉上。
你知道嗎,當年尊主降生在射月川邊,明明是寒冬季節,整片射月川岸邊的戎花都一起盛開,此后常開不敗,人們說他是魔族千年來最俊俏的少年,那是魔域最美麗的一段時光。
好吧,我說遠了,活到今天的魔族總是會對從前格外懷念,我們都記得那些歲月,記得尊主。
可是我想尊主最希望能夠記住他的人是你吧,他難道就沒發現你連他的名字都忘了嗎,換做是我,絕不會負著重傷夜以繼日四處尋找只為見你一面,確認你的安危。”
慕朝雪詫異地看著他,一個縈繞在心中很久的疑慮有了眉目,“這么說,他與我從前的關系一定很不一般,仙魔不兩立,他能為我做到這種地步,難道說李忘憂果真是騙了我,他從前才是我的道侶?”
回想李忘憂一再對從前之事諱莫如深的樣子,慕朝雪越發覺得自己猜到了真相,“他應該一見到我就告訴我的,我雖記不起他,但一見他就倍感親厚。”
長明連連搖頭,“若是如此也便罷了,然而你從未明白過尊主的心意,更別說是回應尊主的感情。”
說到此處他望向慕朝雪的眼神帶著一絲怨憤:“我覺得這樣對尊主來說太不公平,我背著尊主將你從李忘憂身邊帶走,就是想著,有些事情尊主不愿說出來煩擾你,但我作為尊主最忠誠的下屬勢必要多為尊主考慮,他不說,我來說,即便你出身承瀾宗,我也要罵上一句,仙門大多是道貌岸然之輩,做過的骯臟事誰也比不上。”
慕朝雪聽他提及自己的身份,以及他對仙門的唾罵,但是由于沒有記憶,所以并沒有太多感觸,只專心聽著。
長明再次開口時語氣多了幾分痛苦和恨意:“昔日萬法仙宗虐殺我魔族子民,并誣陷我魔族包藏禍心企圖進犯仙門,要對剩下的被關押的魔族進行審判,尊主獨自前往交涉,誰能想到萬法仙宗張狂無度,當著尊主的面將手上的魔族子民再次虐殺。
尊主在四大宗門眼皮子底下殺了他們的行刑手,此舉被當做挑釁和開戰的訊號,萬法仙宗搖旗吶喊,聲稱若不主動出擊便會失去先手,門內人人信心高漲激情澎湃,一舉攻入魔域,企圖將此地變為埋骨之地,只可惜他們遇上的是我魔族千萬年來最有天分也最勤勉的尊主,最終為他們的殘酷和張狂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不過若是知曉后來發生的事情,你或許會覺得萬法仙宗滿門覆滅的結局相較于他們的做法而言過于慘烈。
因為李忘憂,和承瀾宗的趙離凈,他們兩個才是最大的惡人,他二人聯手在北境坑殺我魔族十萬子民,還以這十萬條無辜性命相要挾,引尊主進入李忘憂提前布下的法陣,法陣內的靈火燒了整整七日,尊主無所不能,是天命眷顧之人,得以大難不死,但是冰川之下埋葬著數不清的魔族冤魂,這些人再也活不過來。
李忘憂,趙離凈,他二人的罪孽比起昔日的萬法仙宗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的卑劣哪怕連最無恥的妖族也難以匹敵。”
終于聽到熟悉的名字,慕朝雪心中震顫。
長明卻不在乎他是否能立刻接受這些信息,沉浸在仇恨中,“如今尊主重回魔域,血債必定血償,仙門,尤其是李忘憂和趙離凈,是時候付出相應的代價。”
說到此處,他沉沉看向慕朝雪,“而你,出身承瀾宗,掌門是你的父親,師父對你極好,趙離凈救過你的命,李忘憂如今更是與你關系匪淺。尊主害怕你知道真相后陷入兩難之境,情愿讓你蒙在鼓里,我卻不怕,尊主旁觀者迷,我卻覺得你理應知道真相,知道尊主為你做過的事。”
慕朝雪震驚于他口中所描述的那個李忘憂,那簡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仙門所不恥的魔頭忽然之間成了愿意為他舍命的故人。
他有些難以置信:“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長明哼了一聲,道:“你相不相信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讓你清楚你對尊主的影響有多大,你完全可以當我剛才所說的全是污蔑,與尊主劃清界限,從此勢不兩立,我想直到那時尊主大概就能真正放下對你的感情,一心投入復仇大業。”
慕朝雪揉著眉心,感覺腦海中有一只手在翻攪著他的腦漿,快要炸裂開來似的。
他擰緊眉頭,急于擺脫這種被蒙昧未知狀態所折磨的痛苦,“你就沒有辦法讓我想起過去的一切嗎?既然想讓我知道,那就索性那讓我全部想起來,我和他,到底都一起經歷過什么……”
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浮浮沉沉,那是一道孤寂而冷淡的背影,似乎獨自站在積雪的山巔,手里握著一把通體雪白的劍。
慕朝雪期待那道背影轉過身,讓他看清對方的臉,以便想起更多。
余光卻瞥見另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自遠處靠近。
長明卻還在為難地說話,慕朝雪在他眼中其實是和仙門那群道貌岸然的人有些區別的,不光是因為那張臉生得十分好看,放眼整個修真界都是很突出的存在,也不光是因為尊主與慕朝雪的關系。
他探過了,慕朝雪身上并沒有修煉過的痕跡,也不曾沾染殺戮,更何況現如今還被李忘憂封印了記憶,也算是個無辜之人,他為自己剛剛沒有控制住的脾氣感到一絲歉疚,“你的記憶是李忘憂親手封印的,就連如今的尊主也未必有辦法在不傷害你的情況下解開封印,我只能告訴你這些我知道的事情,至于你與尊主從前如何……”
站在他面前的慕朝雪原本正聽著他說話,沒等他說完,忽然朝他撲過來。
他下意識閃身,卻見一道鋒利無比的靈光擦著他的臉頰飛過,擊中了正擋在他身前的慕朝雪。
眼前著方才還鮮活的人無力地倒下去,長明略作掙扎,急忙轉身要走,可李忘憂已經近身,一手托抱住險些摔倒下的慕朝雪,一手將他定在原地。
李忘憂看起來面色還算平靜,低頭查看了一眼懷中人的情況,而后反手將長明狠摔出去,陰惻惻道:“真是找死。”他自然將這一切過錯歸于從他手中慕朝雪的魔族,包括慕朝雪受傷,即便那傷出自己手。
長明受這一擊,原本就常年受磋磨的身體頓時有垮掉的趨勢,伏在地上奄奄一息,連逃命也做不到。
李忘憂抱起慕朝雪,向地上奄奄一息的魔族走去,想起今夜意外,越發覺得這魔族面目可憎,恨恨道:“這就讓你知道算計我的代價。”揚手便要送其上路,不趕盡殺絕不足以平息怒火。
慕朝雪有氣無力揪住他袖口的一角,他動作一滯,緩緩神色低頭看向懷里蒼白可憐的小病秧子,心中禁不住地陣陣刺痛,問:“何事?”
慕朝雪頭疼欲裂,有如鈍刀緩慢而用力割著腦海里每一根神經,眼中盈滿痛苦而憤恨的淚水,氣若游絲道:“你有什么資格殺他,騙我的……是你,傷我的……也是你。”
李忘憂渾身一震,僵硬著一張臉,忽而扯開一絲笑容,“胡說什么,我怎么會騙你。”
那張素來傲慢的臉上流露出無法用笑容掩蓋的害怕。
慕朝雪無心留意他微妙的神色變化,記憶如同即將決堤的洪水擠壓沖擊著腦海中每一根神經,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變形,一時間分不清現實和過往。
李忘憂見他狀態不對,抱著他匆匆轉身離去。留下地上奄奄一息的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