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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李忘憂一開始并沒有很擔心, 他對自己出手時的力度有分寸,慕朝雪上前擋住魔族的那一瞬間他就及時收手,那一掌只稍稍掠過慕朝雪的前額。

    從魔域回來后, 慕朝雪一直昏睡不醒, 眉頭始終緊緊皺著,仿佛正在經受難以容忍的痛苦。

    李忘憂又后悔又擔憂,一時懷疑自己修為退步無法控制自己出手的力度,一時又覺得這畢竟是個年輕又病弱的小可憐,別說是一掌, 就是一陣風也能把人吹跑。

    他將溫潤的靈力緩慢探入慕朝雪經脈,借此安撫對方不安的神經, 這才發現他的痛苦不是來自那一掌, 而是來自自身的掙扎。

    慕朝雪在昏睡中仍舊想著長明說的那些話, 想要從記憶的桎梏中掙脫,前額受到的沖撞使原本的封印產生細微的裂痕, 隨著他不死心的掙扎,那些封存記憶的高墻一點點坍塌。

    墻內景象一點點顯露出來, 慕朝雪看見了熟悉而親切的人影,急切中帶著歡喜, 即便昏睡中依舊著急地喊出聲,唯恐一不小心又丟失對方所有存在過的痕跡。

    李忘憂聽著那個極不愿意從他嘴里聽到的名字,心中的擔憂和后悔變成了憤怒,以及不愿承認的、深深的嫉妒。

    他猛然間意識到自己竟受控于一個弱不禁風的小病秧子這么久,久到忘了自己真正的樣子, 當真以為能和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 竟妄想過上平凡又安心的生活。

    事實上他又何曾如此仁慈,如此溫柔。

    好在他們還有所剩不多的共識, 既然都認為當下這些平靜的生活是虛假的,不愿活在幻夢中,那他不介意撕開偽裝露出血淋淋的現實,讓這個天真而決絕的家伙看清楚,有一種能夠更好解決當前問題的方式,比欺騙更加簡單直接永絕后患,那就是死亡。

    只要他和戎川之間死掉一個,無論死掉的是誰,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時間會使一切歸于平靜,走向無可挽回的終結。

    思及此處,李忘憂垂眸瞥向肩上垂落的一縷銀絲,不由眼神陰鷙。

    不論最后死的是誰,事情都會結束,然而如果最后死的是他,那個狠心的小病秧子應該會立刻歡喜雀躍,奔向親愛的師弟的懷抱。

    真是一個快樂的結局。

    可惜他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上一次他沒有輸,這一次更加不愿輸。他所求不多,只求一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此時他已高坐青耀山主殿之上,萬眾矚目。

    金碧輝煌的大殿上烏泱泱來了很多修士,恭敬而虔誠地仰望著高座之上銀絲如雪的俊美男子,那是仙門求了數月終于求來的靠山。

    李忘憂像往常一樣漫不經心,聲音輕飄飄的,卻穿透所有人的耳朵,清晰回蕩在整個修真界:“魔族天生邪惡,為禍四方,為肅清邪祟,匡扶正義,兩日后,眾道友隨我攻入魔域,誅殺魔頭。”

    大大小小的仙門,到場的沒到場的,都因這句話陷入片刻怔愣。

    而后有人難掩興奮:“有師祖出手,定能徹底鏟除魔族!”

    此言一出,底下眾人心神激蕩不已,可謂一呼百應,不約而同高呼:“鏟除魔族,誅殺魔尊。”聲音匯成洪流響徹整個青耀山。

    李忘憂斜倚在寬大的寶座上,神色淡淡,眼底也涌起異樣的波瀾-

    慕朝雪聽到聲音從不遠處傳過來,舉著匕首下床,往窗邊走。

    離窗戶還差一點距離的時候,腳腕上的銀色鎖鏈限制了他更進一步,他探頭探腦地往窗外看,想要親眼瞧瞧那邊的動靜是什么情況,銀鏈子的長度設置得剛剛好,處在一個讓他想看又看不見的長度,讓人心癢難耐。

    他不服氣地扯了幾下,銀鏈子沒有任何松動的痕跡,反倒腳腕被硌得有些疼。

    他只好又舉著匕首退回床邊,繼續埋頭苦干。匕首割在鎖鏈上只留下很淺的痕跡,然后那道淺淺的痕跡又在一眨眼間消失,鎖鏈恢復原狀。慕朝雪從上午忙活到這會兒,一直在做無用功。

    不過萬一呢,機器還有失靈的時候,李忘憂再厲害,怎么就不能有法術失靈的時候呢,對吧?

    系統第一百遍聽到他使用精神勝利法自欺欺人,有點茫然地問道:“現在該怎么辦?”

    慕朝雪見它作為一個穿書系統竟反過來求助宿主應該怎么辦,看在他們也算好不容易久別重逢的份上,沒有出聲嘲諷這個除了摸魚一無是處的廢物系統的沒用。

    要說怎么辦,慕朝雪一時間也有點茫然,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會在不知不覺間變成這個樣子。

    之前慕朝雪不僅記憶被封住了,連系統和他聯系的通道也被切斷,大概因為他是來自另一時空的靈魂,所以李忘憂沒有成功抹除并修改掉他的記憶。

    現在李忘憂在外面喊打喊殺,慕朝雪不是很意外。因為李忘憂在解開他記憶的封印時已經向他放了狠話,說是既然不愿意受美好假象的蒙騙,那就只好如他的愿,讓他親眼瞧清楚,清醒后的現實是不是像他所想的那般。

    李忘憂好像恩賜一般,極其大方地主動解封他的記憶。但他完全能夠聽出來對方言語中的恐嚇和憤怒。

    只是誰會喜歡虛假的東西?迷戀于幻象之人鼓起勇氣走進現實前,將會一直錯過真實所愛。

    在李忘憂為他精心編織的夢境中,他們是一對神仙眷侶,朝夕相處情深意重,然而那只是一個華美的囚籠,里面除了李忘憂便空無一物。

    慕朝雪走出幻象那一刻,所有飄忽不定的虛浮感都消失了。他有很豐富的過去,有一起經歷過很多事的家人、朋友,有一個為他死過、又為他活過的師弟……

    這些記憶讓他的內心感到充盈,生活變得沉甸甸的,是來過這個世界一趟的證明,雖然不知道會留下什么,但收獲了很多。

    纏在腳踝上的銀色鎖鏈似乎感應到慕朝雪的抵抗,又縮短了一些,慕朝雪只能緊挨著床尾,檢查完這條完好無損的鏈子,他將目光轉向床柱。

    木頭做的床柱,總不能比腳上這條鏈子還結實吧!

    ……

    李忘憂坐在一片死寂當中,斗志昂揚的人群散盡,青耀山這座恢弘壯麗的宮殿顯得格外空曠幽冷。

    他在上空投影出某間房內的景象,從畫面的角落里找到正躲在床尾的慕朝雪。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那都是一具極其漂亮的軀體,說不上來哪里特別對胃口,但就是一見到便覺得喜悅。

    他并沒有去管慕朝雪正在忙碌些什么,盡管他已經清楚地看見慕朝雪拿在手上的那把匕首。

    就算將匕首換成舉世難得的神兵利器,他也篤定小病秧子掙脫不出那間屋子。

    慕朝雪一番辛苦掙扎,確實一無所獲,床柱也遠飛表面看上去那本脆弱,匕首劈過去不曾留下一絲痕跡。

    他總感覺背后有異樣,回頭望去,明明只有空氣,看來一定是太累了。

    這時候一只無形的手忽然將他抓住,一眨眼間,慕朝雪發現自己身處別處,屁股下面坐著的不是床,而是李忘憂的腿。

    他下意識想要掙脫,李忘憂將他按住,一只手探到他腰間摩挲著。

    如今他已看清對方真實面目,越發抗拒這種親近行為,渾身汗毛豎起。

    李忘憂將他的反應看在眼里,手從他腰間離開,掌心多了個儲物納戒。

    慕朝雪的臉色不太好看,那是他偷偷藏在身上的,裝了一些用得上或是用不上的法寶,比如他試著用來割斷鎖鏈的那把匕首,雖然實踐證明匕首的作用和系統一樣接近于無,但是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李忘憂若無其事地將他的法寶全部沒收,像無事發生一般,笑道:“放心,我不會碰你。至少現在還不是好時候。”

    慕朝雪不確定他說的“好時候”指的是什么時候,但那絕對不會是真正的好時候。

    李忘憂見他愁眉苦臉,格外開恩地將那把匕首挑出來還給他:“這個還是就給你留著玩吧。”

    他也不怕慕朝雪會用這把匕首做出什么玉石俱焚的事情,這不僅僅是因為雙方實力差距讓慕朝雪根本做不到玉石俱焚,更因為他確信慕朝雪是個膽小惜命的家伙,向來比任何人都要珍惜自身。

    慕朝雪感受到他言語中的藐視,恨恨將匕首朝他腿上扎下去。

    這一刀自然沒有得手,他想李忘憂也不算是藐視他,只是正確評估了他的實力而已。匕首拿在他手上不會對這位開宗立派的師祖造成任何威脅,勉強只能算得上是個玩具。

    李忘憂將他的匕首也沒收了,嘆道:“還是由我來保存吧。免得你誤傷自己。”

    慕朝雪悶悶不樂地低著頭,不想理他。

    李忘憂做出這種事卻還明知故問:“怎么一句話也不肯跟我說,在這里住得不好嗎?”

    慕朝雪幽幽地開口:“你把我關起來,還想讓我陪你說話?”

    李忘憂用一副理所應當的語氣反問道:“這有什么不可以的嗎?我又沒有堵你的嘴。”

    他張開手掌,輕易握住慕朝雪白皙修長的腳腕,稍一用力,細嫩的皮膚上就泛起紅痕,銀色的鐐銬像精致的裝飾品,散發著冰冷的光芒。

    慕朝雪小幅度地蹬了幾下腿,對方的大手像另一副收緊的鐐銬紋絲不動地禁錮著他。

    李忘憂又說道:“而且我不過是關著你,又沒有讓你缺胳膊少腿。這是為你好,你年紀小,不懂事,外面要亂起來了,放你出去亂跑,萬一被哪個魔頭迷了心竅,誤入歧途,我還要費勁去救你回來。”

    論起強詞奪理,慕朝雪不是他的對手,偏偏沒有還手的力氣,只能假借承瀾宗的名義虛張聲勢,“你別太得意了,等我的師門得知你這樣對我,一定會來找你算賬的。”

    李忘憂不以為然地回答道:“那就讓他們來找吧。”

    又意味深長地嘆了一聲:“不過眼下魔族復辟,除魔衛道才是第一要事,但愿你的師門能顧全大局,與我青耀山一起盡全力守護蒼生。”

    慕朝雪從頭到腳都處在他的掌控之中,不方便罵得太臟,鄙夷道:“別裝了,你從來就沒把蒼生放在眼里。”

    李忘憂伏在他脖頸間發出低沉的悶笑聲,抬頭看向他時,眼中笑意尚未褪盡,連聲音也染上和煦的笑意:“沒錯,還是寶貝兒你最懂我。什么匡扶正義守護蒼生,那些都是我忽悠他們的借口罷了,我的目的從來只有一個——讓你的好師弟死無葬身之地。”

    慕朝雪咽了口唾沫。

    李忘憂湊近他眼前,緊盯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問:“你的師弟已經死過兩次了,你覺得他這次還會有那種僥幸活下來的好運嗎?”

    慕朝雪從對方瞳孔中看見自己血色全無的臉,這雙正在注視著他的眼睛仍帶著漫不經心的譏誚笑意,讓他遍體生寒。

    他偏過臉不想再看,小聲嘟囔著:“你現在真的很討人厭。”

    李忘憂垂眼,臉上的最后一絲笑容也消失了,一種數日以來揮之不去的煩躁感再次占據心頭。

    第 72 章

    在李忘憂的“正義之軍”摩拳擦掌攻進魔域之時, 魔族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魔族與仙門有著滅族之仇,即便沒有仙門的這次主動進犯, 他們一直在等待向仙門復仇的機會。

    戰火就這樣一夜之間在魔族的地界上蔓延開來, 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憤怒,魔域早已在多年前就淪為一片廢土,今日這一場戰火倒是不會波及到生長在其中的普通平民。

    慕朝雪坐立難安,耳邊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李忘憂那個充滿諷意的問題:這一次師弟還會有那樣的幸運嗎?

    盡管慕朝雪不認為那只是所謂的好運,容冽不是普通人, 而是天命所歸的主角,不可能只靠運氣登上頂峰, 必然是有一番與人較量的實力的。

    問題就出在這里, 容冽是主角, 可現在李忘憂喊打喊殺的不是容冽,而是魔尊戎川。

    當年李忘憂先是以數萬魔族平民性命為誘餌, 使魔尊隕落在北境,又與趙離凈聯手毀掉魔域深埋在地下的靈脈, 致使整片地界完全失去生氣。

    一個元氣大傷的魔尊,來不及恢復就要面對仙門的攻伐。

    再加上一群茍延殘喘的舊部。以及靈脈盡數斷裂枯竭的廢墟。

    這些都是李忘憂主動告訴他的, 然而他想要探知更多、或是聯系外界就不太可能了,幽禁他的院子被李忘憂親手設下重重結界,除了李忘憂本人,連一只蚊子也飛不進來,整個青耀山都在其師祖老人家的坐鎮之下成為密不透風的銅墻鐵壁。

    李忘憂是鐵了心要做一個壞人, 不惜暴露陰暗過往來恐嚇, 試圖讓慕朝雪順從。

    經過種種偏離原文的變故,如今已經沒什么能讓慕朝雪再次驚訝意外了。

    慕朝雪只想多了解一下外面的情況, 也好早做打算,然而想了解外面的情況,只能從李忘憂嘴里套話。

    當然,李忘憂很樂意告訴他一些魔族、尤其是魔尊戎川的倒霉事。

    慕朝雪又一次被帶到李忘憂身邊時,李忘憂心情顯得比前些日子都要愉悅。

    這讓慕朝雪感覺到一絲不妙的氣息。

    李忘憂將他攬進懷里,指著大殿中央燃著的一團幽藍色的火焰,迫不及待和他分享好消息:“戎川是魔族不世出的天才,天生魔魂,不死不滅,這就是他兩次都能逃出生天的原因。”

    慕朝雪垂著眼簾不說話。他當然不會認為這就是李忘憂急切地將他從“囚牢”撈過來后打算說的話。

    他愛答不理的姿態如今做出來已經很熟練,只是余光仍時不時瞄向那團透著一絲詭異的正在跳躍的火苗。

    李忘憂哼笑一聲,不和他一般計較,很是寬和地告訴他:“這是我今日終于尋來的火種。魔魂不死不滅,不過只要練就至純至凈的靈火,就能將其徹底毀滅。”

    慕朝雪心頭一顫,那張本就沒有多少血色的臉唰的一下變得慘白,轉過身來看向他。

    李忘憂忽然覺得有些痛苦,那雙朝自己看過來的眼里流露出的情緒太過復雜,讓他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懼,明明端坐高堂,卻如臨深淵,偏偏眼前朦朧昏暗,不知再走幾步仍能回頭,又或是墜入萬劫不復之地。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睜開眼睛望向慕朝雪,那種搖搖欲墜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貫漫不經心的笑容。

    他附到慕朝雪耳畔,問:“你說,這算不算是個好消息?”

    靈火下方的符文隱隱流動,那團火顏色更為幽深,火勢也更為旺盛。

    李忘憂心情又好起來,慢悠悠說道:“我會讓你親眼看著他在這里化為灰燼,滅了你所有不該有的期望,死心塌地留在我身邊。”

    慕朝雪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至少這說明師弟現在還活著。

    他抬頭朝李忘憂仔細打量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你會后悔的。”

    他故作鎮定,甚至還想多放幾句狠話,比如“我師弟才是天命眷顧之人,他會揍得你哇哇亂哭”,但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調。而且他其實心里也沒底。

    李忘憂篤定地開口:“只有活下來的人才資格談后悔,提前死去的人,什么都不會得到。”

    慕朝雪見他執迷不悟,也沒什么好繼續說的了。憑三言兩語改變不了他的心意,更不能殺了他。

    一想到外面正在發生的爭端,慕朝雪就覺得荒謬而無奈,同時還有對于命運的不安。他一開始只想當一個事不關己的路人,不打算、也不覺得自己有能力改變所有人既定的命運,如今所有人的命運都大不相同,他卻仍舊有種無法掌控自身命運的感覺。

    難道他就真的只能束手無策等在這里,被動等待結果誕生,乖巧接受命運降臨?

    李忘憂以為自己當真可以掌控一切嗎?

    慕朝雪走神時,門外陣法忽然被觸動,李忘憂凝神靜聽,就見到有人強行破開陣法,走進大殿。

    來人身形高大,相貌英俊,慕朝雪雙眼亮起,張嘴便喊出來人身份:“趙前輩。”

    趙離凈略有些詫異地掃了他一眼,望向李忘憂,怒道:“你竟真如傳言所說,將他私藏在身邊。”

    話音剛落,門外趕進來一行青耀山弟子,皆是聽聞師祖居處有人擅闖前來鎮壓。

    不料一行人被來人強大的威壓擋在數米之外,難以近身。

    趙離凈多年未踏出承瀾宗,年輕弟子認不出,但能通過那赫赫威壓感知他來歷不俗,又見自家師祖沒有要親自動手的意思,一時進退兩難。

    李忘憂指尖輕敲桌面,似乎也在思考如何應對,口中慢慢悠悠念出來人尊號:“無上劍尊,有失遠迎。”

    趙離凈與往日比起來,周身散發的氣場有些不同,慕朝雪也感覺到了,李忘憂態度上的異樣也證實這一點并非慕朝雪錯覺。

    趙離凈朝身后看了看,李忘憂便揮退了自己這群不自量力的徒子徒孫,很快這里只剩下他們三人。

    慕朝雪不動聲色挪動身體,隱隱期待著找到李忘憂破綻逃出去,趙離凈怎么說也是承瀾宗的,將他帶回去可以說是名正言順,除非李忘憂要和承瀾宗撕破臉。

    李忘憂察覺到他的小動作,將他按下,冷笑一聲,看向趙離凈,“趙劍尊親身而至,大駕光臨,是為了同我共商大計,合力討伐魔族,斬殺魔頭嗎?”

    慕朝雪順勢想起來長明先前控訴過、后來李忘憂又親口承認的事實,身為仙門實力并稱第一的兩人,當年就已合力過一次,坑害了魔族數十萬無辜生命,斷絕魔族此后的生氣,而后趙離凈重傷閉關多年不出,李忘憂乘風而去不問世事。

    他再次看向趙離凈時,心情有些微妙。

    那樣的手段毫無疑問為世人所不恥,滔天的罪孽反倒被當做無上的榮光引世人稱頌。作為同謀,他們扼著彼此的命脈,默契地為彼此嚴密保守秘密,一旦默契消失,勢必鬧得天翻地覆,丑惡往事昭告天下,萬死難辭其咎。

    慕朝雪恍然大悟,難怪李忘憂這種自命不凡的家伙寥寥幾次提及趙離凈時會顯露出怪異神色。

    事到如今,李忘憂在他面前沒有隱瞞的必要,但在尚且派的上用場的的眾仙門面前,依舊有必要維持冠冕堂皇的偽裝。

    趙離凈搖了搖頭,一聲嘆息:“我已經不想再繼續躲躲藏藏,日夜飽受良心的責問。”

    李忘憂停下手,指尖敲擊在桌面上的聲音戛然而止,偌大的空間里只有幽藍色火舌舔吻空氣發出的空洞聲音。

    過了良久,他作不以為然狀,朝趙離凈輕抬下巴,幽幽道:“那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

    趙離凈還是搖頭,“既然你執意不肯收手,接下來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贖罪,李忘憂,我們不能一錯再錯。”

    說到此處,他微頓片刻,又坦然道:“當然,這是你的事情。我無法左右。若你執迷不悟,我只能盡我所能,在仙門屠戮之下,讓世上少一些枉死的人。”

    李忘憂偏過臉。慕朝雪感覺到他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

    空氣里又是一陣凝滯的沉默,數息過后,李忘憂目光如炬俯瞰高臺下的渺小人影:“不自量力,就憑你現在的修為?”

    趙離凈負手而立,雖居于下首,但周身氣勢竟絲毫沒有被壓下去,一字一句平靜而認真地確認道:“就憑我現在的修為。”

    李忘憂大笑起來。

    慕朝雪眼看著兩人同謀關系破裂,先是往前蹭,然后又往后躲,一邊期望劍尊順勢將自己撈走,一邊又擔心自己被誤傷。

    趙離凈將他的忐忑看在眼里,上前幾步,指著蜷縮在華麗寶座一側的單薄聲音,對李忘憂道:“今日拜訪,還有最后一件事,這孩子是我承瀾宗的人,由我帶回,理所應當。”

    “癡心妄想。”

    伴隨著李忘憂低沉陰冷的嗓音,整座寶殿爆發出兩股相撞的可怖氣場,威勢驚人,直接將屋頂破開一個窟窿,靈光大盛,照亮整個青耀山上空,一時間人心惶惶。

    慕朝雪正要趁李忘憂出手時逃走,李忘憂丟下一道符篆在他四周布下結界將他困住,而后朝下方的趙離凈沖過去,殺招頻出。

    趙離凈沒有任何避讓的意思,正面接招硬生生對上那極為強勢的靈力,竟也不落下風。

    李忘憂確證了一件事,譏笑道:“真沒想到,你不惜舍棄性命也要和我作對,魔族應該對你感恩戴德。”

    趙離凈的修為確實已經恢復至巔峰,那些暗傷久久未能痊愈,除非煉化月夜幽蘭服用下去,可那是一株神奇又邪惡的植物,是以壽命作為代價換取修為的提升。十年巔峰還是余生數百年都躲在承瀾宗的后山,趙離凈守著那株植物糾結許多年,沒想到是在這種情勢下做出了決定。

    在李忘憂看來,這實在是一個愚蠢的決定,差點就要壞了他的好事,他恨恨罵道:“當年我就該動手殺了你。”

    慕朝雪很關注這場對抗的結果,偏偏兩人越打越遠,以肉眼難以看清,趙離凈好幾次往這邊靠近,暴露出要將他帶走的意思,李忘憂都會及時將其攔住。

    趙離凈正處在巔峰期,一時半會兒難以決出勝負,天色逐漸暗下來,慕朝雪困倦地望著天邊,直覺自己今天依舊不能脫身。

    最后慕朝雪聽見不知是誰在山門外傳聲,那人喜不自禁道:“師祖英明,我等果然在射月川邊堵住了想要潛逃的兩百多個魔族,皆是修為低微的普通百姓。”

    話音剛落,李忘憂的聲音從天際傳來,帶著不凡的威勢,不容置喙地命令道:“天生惡種,就地斬殺!”

    那人聽罷,領命而去。

    趙離凈大喝一聲:“休得濫殺無辜!”

    隨那人遠去。

    天際恢復平靜,密布的陰云和雷光散去,一點殘陽從云層露出來。

    慕朝雪聽見趙離凈傳音入耳:“今日不是好時機,你切莫沖動,不要激怒李忘憂,力求保全自身,我先去見你師弟,一有機會便救你出去。”

    慕朝雪想要交流幾句,比如打聽一下師門以及魔族那邊的情況,比如托趙離凈轉告容冽關于靈火可以使他神魂俱滅。

    但是趙離凈行色匆匆,很快和他失去聯系。

    剛才的說話聲似乎只有慕朝雪自己能夠聽見,但是李忘憂看向他的眼神似乎看穿一切。

    剛經過一場鏖戰,李忘憂情緒不佳,此時對待他也少了逗弄的心思,輕哼一聲:“別說是趙離凈,即便再加上一個全盛時期的魔尊戎川,也休想將你從我手中帶走。”

    第 73 章

    慕朝雪對于今天這樣的結果不是很意外, 李忘憂已經不打算要臉了,剛剛那句“就地斬殺”很明顯就是故意說給趙離凈聽的,無論是容冽還是曾經和他一起犯下罪孽的趙離凈, 都有弱點有忌憚, 而李忘憂沒有。

    不知道趙離凈是怎么跟承瀾宗眾人說明此事的,原本就還在觀望不甚積極的承瀾宗,直接就將原本派去魔域的為數不多的門人召喚回來。

    在趙離凈忽然之間橫空出世出手阻攔仙門攻伐魔族、惹得魔族仙門一同詫異不已的時候,承瀾宗掌門卻是親自“拜訪”青耀山,宣稱青耀山德高望重的師祖私下里囚禁了承瀾宗弟子, 他體弱多病無辜可憐的獨生子。

    作為正道一方的領頭人,囚禁無辜仙門弟子的行徑自然是光輝旗幟上的污點, 不說引得眾人一致的唾罵, 至少也要引起幾聲質疑。

    然而李忘憂的那些擁簇者們對此諱莫如深, 口徑一致地表示從未聽說過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李忘憂憑借自身絕對的威懾力將慕朝雪從世間“抹除”了。無論這些仙門剛開始出于怎樣的目的跟隨他搖旗吶喊除魔衛道,現如今都跪伏在他專斷統治之下, 或主動或被動地淪為唯命是從的爪牙。

    慕朝雪不是沒有被幽禁,而是世上根本就沒有慕朝雪。

    承瀾宗對于這些人不分黑白是非的行為怒不可遏, 之后連一向隱于世外的云影山莊也卷了進來。

    少主南宮鐸不知從哪里聽聞當年魔族覆滅真相,四處散播當年李忘憂在北境坑殺數十萬手無寸鐵無辜魔族百姓的事。

    仙門震怒, 斥責云影山莊空口污蔑,可李忘憂的沉默又讓堅稱污蔑的仙門中人有些動搖,于是小部分人停下對魔族的攻打。

    大部分人屈服于李忘憂的淫威,沒有回頭路,只能更加兇狠地打壓和滅殺一切反對聲音。這些聲音里除了對天生惡種的肯定, 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認同, 也有對承瀾宗等不肯協作的仙門的唾罵——云影山莊和承瀾宗確實沒有像趙離凈那般“反水”背叛仙門,但他們就是在借機生事, 剿滅魔族的大業決不允許有這樣的破壞者。

    于是除魔族這群天然的惡徒外,云影山莊和承瀾宗成了僅次于趙離凈的第二等罪人。

    擁簇者們想要剿滅惡魔收拾叛徒,魔族想要復仇想要兇手償命,以承瀾宗為首的仙門則是希望看到鑄成大禍之人早日懺悔認罪伏誅。

    本來這些恩怨是因陳年舊事,和慕朝雪其實沒有什么關系,但由于李忘憂專斷獨行的態度,無論哪一方都繞不開慕朝雪這個名字。

    李忘憂將慕朝雪藏得更深,除自己以外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瞧見慕朝雪一眼,然后就任由外面吵得天翻地覆,打得血流成河,一心守在青耀山煉制靈火,只等著最終的敵人自投羅網。

    他也會時不時為隔絕外界的慕朝雪提供一些“好消息”:魔族又有魔尊的得力心腹被重傷;承瀾宗又有替魔族說話的人當場丟了性命;七竹門找到萬法仙宗留下的上古法器,要對魔尊戎川設下陷阱,當場圍殺……

    “不過七竹門還是太高看自己的祖宗了,萬法仙宗當年都滅不了的魔頭,憑他一個小小的七竹門怎會得手。”

    李忘憂一邊說著,一邊皺著眉不滿意地搖頭,轉眼又露出寬容神色,“但是如今的魔尊也不是當年的魔尊,神魂受了兩次重傷,哪有那么容易恢復,說實話他能活到現在我還挺意外的。七竹門這陷阱就算不能當場殺死他,怎么說也能讓他再重傷一次吧。”

    他仿佛在跟慕朝雪閑聊,想了想又皺眉:“不知承瀾宗這次是否會出手相幫,幫了也好,我可不想只等來一具尸體,我要親手讓他魂飛魄散。”

    慕朝雪罕見地回應了他的自說自話,問道:“是什么樣的陷阱?”

    李忘憂很大方地告知他七竹門這次定下的計劃,又讓那一團顏色更為幽深的火焰顯現出來,語氣中難掩亢奮激動:“靈火已經煉制成功,我會親自敞開青耀山大門迎他進來,讓他和你見最后一面。”

    他將下巴抵在慕朝雪肩窩處,冷靜中透露出幾分癲狂模樣,蹭著慕朝雪柔膩的肌膚,低語呢喃:“快了,很快一切就會結束,只要他死了,就再也不會有別的人會讓你分心。”

    慕朝雪已經對他的悔悟不做期望,只失神地望著那團跳躍的火。

    自從被幽禁在這里,他就再也沒有聯系過容冽,得到的消息也只能夠供他在心里大約描繪出一個魔族或是仙門眼里的魔尊,今日又如何力挽狂瀾,明日又如何以身涉險,但他已經不敢確定記憶中的師弟是否就是容冽如今真正的模樣,不確定對方如今是否還視他為同門師兄,得知他的境遇又會想些什么。

    他也不確定容冽到時候會不會來,那明顯是李忘憂設下的鴻門宴。

    如果不是為了早日將他從李忘憂的囚籠解救出來,容冽完全沒有必要上趕著主動踏入天羅地網。

    時間還長,魔族的復仇計劃不急于這一時,身為魔族的尊主,最明智的做法應當是趁戰事停歇退回魔域專心養傷,徹底恢復之后再伺機而動,繼續為當年枉死的無辜子民們報仇。

    慕朝雪希望師弟可以明智一點。但又忍不住為那想象中師弟棄自己而去轉身走遠的畫面感到失落。同時他又覺得羞恥萬分,他竟生出那樣自私卑鄙的想法,想見到師弟以性命犯險,帶自己離開囚籠遠走高飛……難道師弟真的不會死嗎?要是師弟真的沒能從李忘憂手中活下來呢?

    他強迫自己驅除腦海中不受控制冒出來的念頭,他不可能只坐在這里等著結果出現,等著師弟來救。

    師弟不來找他,他可以自己去見師弟。

    事態的進展比他腦海中的想法更加不可控制,既然李忘憂口口聲聲說誅殺魔族只是為了讓他親眼看著他的師弟化為灰燼神滅形消,讓他從此死心,那他就姑且相信這一說法,假設他真的已經得到了這個刻薄傲慢之人的熱愛,那么他也可以試試看,他是否能仗著這份愛,回敬對方一個同樣的心死。

    如果事情因他而起,那自然也該因他結束。

    系統似乎察覺到他心跳的異常,弱聲弱氣地問:“你想到什么好辦法了嗎?”

    自從發現自己是個除了摸魚一無是處的廢物系統,它和慕朝雪說話都不敢太大聲。

    慕朝雪在心里嘆了口氣,若有所思地說:“等別人來救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而且也不一定能被救出去。我得想辦法死一下。”

    系統:“李忘憂會讓你在他眼皮子底下死掉嗎?”

    慕朝雪憂愁起來,這倒是個問題,但是試一試又不會有什么損失,萬一真的“死”成功了,那得多有成就感。

    他望著那一團熊熊燃燒的幽藍色火焰,好奇地問:“李忘憂,你真的喜歡我嗎?”

    李忘憂微怔,將他放開,注視著他的眼睛:“為什么這么問?”

    慕朝雪毫不避諱地和他對視,換了個問法:“你不喜歡我嗎?”

    李忘憂忽然之間有些招架不住,從這張漂亮而蒼白的臉上瞧出了一絲咄咄逼人的氣息,忍不住失笑:“難道我做這一切,不是因為喜歡你,而是恨你?”

    慕朝雪心想這種喜歡倒還不如明晃晃的恨,不過面上并未顯露,反倒也跟著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

    這么久以來,李忘憂竟破天荒地感受到兩人之間的氣氛有融洽的味道,冰凍的河水開始消融。

    恍惚如同做夢,真假難分,他沉溺于這縹緲的醉夢中不想清醒,心神蕩漾萬分,還管什么魔族什么仙門呢,他本來就厭煩吵鬧的人群。他真該就這樣帶著這個小病秧子乘風而去,從此順他的心如他的意對他言聽計從奉他為神,只求每時每刻都見到他比此刻更真摯燦爛的笑顏。

    慕朝雪歪了歪腦袋,似乎有些不解他現在這副反應,想了想,說:“那我送你一個禮物吧。”

    李忘憂不由自主地抱緊他,像個等待神明降下福澤的信徒,聲音竟是有些顫抖:“什么禮物?”

    慕朝雪說:“你先放開我。”

    李忘憂順從他的吩咐將他松開。

    慕朝雪沿著這處安放寶座的高臺不緊不慢走了一圈,這個位置實在是太高的,通往下方的臺階好像長得沒有盡頭,數都數不清。

    李忘憂見他往高臺的邊緣處微微探出身子,擔心他腳下沒有站穩從而摔落下去。

    然而慕朝雪比他想象得更為膽小惜命,沒等他出聲阻止便迅速遠離那危險的邊緣,回到他身邊。

    他也并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看著對方的動作,冷靜下來后,心里倒是有幾分好奇這到底是要做什么,他絲毫不擔心慕朝雪會做出什么,總歸是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于是竟開始有幾分相信,一向忤逆的小東西當真為自己準備了禮物也未可知。

    慕朝雪從那長得看不見盡頭的階梯收回目光,有些可憐地看向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人,“你抱我下去吧。”

    李忘憂看向伸向自己的白凈雙手,一時間竟有些享受這種唯命是從的感覺,一一照做,將人攬進懷里飛身離開高臺,穩穩落在下方的大殿中央。

    慕朝雪如愿接近了那團幽藍色的火,如同方才在高臺之上那般,圍著火焰四周不緊不慢地踱步轉圈。腳步踩上去,火焰下方的陣紋明明滅滅,這團火竟是冰冷的。

    李忘憂對這團親自煉制的靈火十分滿意,幽藍色火焰幾乎占據大半視野,而這只是地面暴露出來的,陣紋下方更多的火焰正在地底的深淵熊熊燃燒。而除此以外,遍布四周的陣紋更是對魔族有專門的壓制作用,一旦接觸到,就會被卷入,再難脫身……

    這是為戎川準備的葬身之處,自然要“盡善盡美”。

    他在欣賞出自己手的杰作時,慕朝雪已經無限接近了深淵的邊緣,然后很有分寸地停下來。

    他自以為看穿了慕朝雪這些小動作的用意,可這陣法重重保護下的靈火又怎會輕易被一個小病秧子熄滅,他帶有恐嚇意味地提醒:“不想被燒壞那張漂亮臉蛋的話,就離它遠一點。”

    慕朝雪轉過身來,背對著藏在陣紋下的深淵入口,眨著眼睛頗有些天真地看著他:“是嗎?”

    李忘憂在他的注視下莫名有些心神不寧,心想他今日果真是古怪了點,禮物果真也只是個幌子,有些不耐煩地問:“你說的禮物呢?”

    慕朝雪在衣袖中摸索一番,好似下一秒就要從里面拿出為他準備的禮物。

    李忘憂緊盯著他的袖口,卻未留意他離火焰又近了一些。

    當莫名涌現的極度恐懼感將李忘憂包圍,讓他短暫地窒息,慕朝雪終于抬起頭,朝他張開了手。

    雪一樣潔白的衣袖在幽藍色火舌撩撥下翻飛起舞,那張臉也在火光映照下漂亮得生出非人感。

    李忘憂從他的藏在衣袖中的兩只手上移開視線,目光落在他臉上時,有一瞬間的失神,只見那柔軟嫣紅的唇瓣一張一合。

    剎那之間,那具蒼白柔弱的身體往后倒去,直墜深淵,被火光吞沒。

    李忘憂沖上前去,伸手去抓,掌心只多了一把灰燼,目眥盡裂。

    而后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慕朝雪跳進去之前說的那句話是什么:

    “這就是我為你準備的禮物啊。”

    這就是他為他準備的禮物。

    輕快的語調反復在李忘憂耳邊響起。

    而這一切,就發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離他幾步之遙。

    在這之前,李忘憂卻自以為掌控了所有。

    一陣急火攻心,他的嘴角溢出血來。那團辨認不出身份的灰燼在他灼傷的傷心傳遞著冰冷的溫度,磨礪著被灼傷的傷口,傳來刺痛。

    不明所以的弟子察覺到此間異動,匆忙趕來,見到平常高不可攀強橫傲慢的師祖身形搖晃搖搖欲墜,大驚失色:“師、師祖……”

    李忘憂竟是沒發現有旁人闖進,從喉嚨里艱難擠出喑啞的聲音:“滾。”

    那人頓時被盡數釋放的威壓震得面色慘白,誠惶誠恐地逃離。

    李忘憂捧著那一抹灰燼,拼盡全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狽,試圖回到高處座椅。

    他踉蹌著,搖晃著身體,最終還是跌倒在玉石臺階上。

    走出的那幾步路艱難得仿佛耗盡所有力氣,他失去所有支撐,仰倒在那條長得看不見盡頭的階梯上,滿頭銀發鋪散開來,好像落了一層厚厚的冰霜,寒意在大殿蔓延。

    門外又傳來弟子小心翼翼的稟報:“師祖,七竹門門主求見,與您商討圍殺魔頭替天行道之事。”

    李忘憂嗤笑起來,表情嘲諷到極致:“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這四個字從前讓他不屑一顧,如今剛好用來嘲諷他的卑鄙自私和道貌岸然。

    這些擁簇追隨他的人知道嗎,他不過是揮舞著一面所謂替天行道的大旗,打著剿滅惡徒的幌子,滿足自己骯臟可恥的占有欲罷了。

    他若要除魔衛道,又何須對上魔族,惡魔就存在于他心中,讓他最終毫無防備地害死了最重要的人。

    是的,最重要的人,他本以為沒那么重要的,只是生了一張占盡便宜的臉,叫人看了心生歡喜而已,只是個柔弱無力的小病秧子,可以任人搓扁捏圓。

    所以他欺騙他,恐嚇他,自負地以為自己總有辦法完全擁有和掌控他……

    早知如此,他又怎敢有一點不憐惜他,怎敢暴露出半分丑陋嘴臉。

    他到底做了什么,竟讓一個怕痛怕死的膽小鬼做出這樣的決定。他竟讓他絕望至此。

    第 74 章

    青耀山這兩天有些人心惶惶。

    他們那位一向讓人捉摸不透的師祖, 當日忽然改變心意回到山門振臂高呼號召仙門攻打魔族,如今又忽然之間好像失去了對這件事的興趣,不再理會任何人的求見。

    而青耀山之外, 由于一些流言的屢禁不止, 不少人倒向了承瀾宗,停止了對魔域的攻伐。

    剩下的人與其說聽從青耀山吩咐,不如說是以青耀山師祖馬首是瞻。

    現在師祖忽然失去管理這件事的興趣,這些人竟隱隱有了以七竹門為首的趨勢。

    七竹門得了一個厲害法寶,正激情澎湃地籌謀一場針對魔尊的圍殺, 進展頗為順利,剛在附近一座主城刻意暴露破綻, 就有魔族前赴后繼企圖趁虛而入。

    魔尊戎川也難以放棄這樣一個打入仙門內部的好機會。好像攻下了一座仙門庇護下的主城, 下一步就能殺進青耀山, 對他們運籌帷幄的師祖造成威脅似的。

    青耀山上下皆是以嘲諷的表情提起這件事,魔族實在太過天真愚蠢, 難怪當年在師祖手中險些全族覆滅。

    為了讓魔族徹底從世上消失,青耀山以及所有唯青耀山馬首是瞻的門派都積極響應, 往七竹門設下圍殺陷阱的主城派去最得力的修士,只待借此良機將魔族一網打盡。

    所以容冽帶著部下悄然調轉方向攻入青耀山時, 如入無人之境。

    青耀山的防守比想象中更為薄弱,而容冽經過這么久的沉寂早已將修為恢復大半,足以對付那些留下看守家門的弟子。跟隨他而來的部下能在重重險境中活到今天,也是不可小覷。

    不用容冽說什么,這些被仇恨折磨多年的魔族就攻入青耀山的山門, 來到了李忘憂面前。

    踏入青耀山那一刻, 容冽心潮澎湃,手指竟微微顫抖, 險些握不穩手上的劍。連月以來第一次,那張冷寂如行尸走肉的臉上有了不一樣的情緒,渴望,憤怒,緊張,怯懦,興奮……種種復雜神色在眼底翻涌。

    確認慕朝雪是被李忘憂強行幽禁在身邊后,他就在想,幸好,師兄不是心甘情愿要和別人在一起的。

    他又想,師兄會因為和我分別而痛苦嗎?

    師兄在渴望著見到我嗎,就像我渴望見到師兄一樣?

    師兄那么愛哭,被人欺負了嗎?害怕嗎?睡得好嗎?

    無數的念頭占據容冽每一個安靜下來的夜晚,所以他不敢讓自己停下來休息,他甚至憤怒仙門的攻伐為什么不能來得更猛烈一些,那樣他就能永不停歇地戰斗,借由這些名正言順的殺戮紓解內心深深的不安和思念。

    他親手殺出了一條通往師兄面前的路,他的魔劍飲飽了血,他的腳下累積無數尸體,他的臉上傷疤讓人聞風喪膽。

    現在,他將帶著那些殘酷的、猙獰的、血腥的過往,來到師兄面前。

    師兄會怎樣看待如今的他呢?

    他們分開已久,發生了太多事。

    他會令師兄感到陌生嗎?

    師兄還能認出他嗎?

    會將他視作丑陋的怪物、惡魔,還是仍會慢吞吞溫溫和和喚他一聲師弟?

    ……

    容冽走得忽急忽緩,心中一時激昂一時忐忑一時又覺恐懼萬分。

    下屬過來稟報,所有地方都找遍了,不曾見到李忘憂。

    他看向那座矗立在青耀山最高處的恢弘寶殿,那個方位遠離青耀山的中心區域,沒有任何靈力波動。

    四周一片寂靜,不見任何人影,像是已經廢棄。

    下屬上前,一掌推開了殿門。

    看到殿內景象,這個年紀尚小的魔族竟被嚇了一跳,勉強穩下心神,定睛一看,怒道:“李忘憂!原來你躲在這里!”

    殿內空曠無比,光線昏暗,一株幽藍色的火苗發著幽光,由于門被猛然推開,火苗隨著空氣的浮動猛然跳躍,屋梁墻壁和地板上的光影明明滅滅。

    深深淺淺的暗影在那條長得看不見盡頭的階梯上扭動著,游動閃爍,好像無數幽魅鬼影忽然之間一起活過來。

    李忘憂一動不動地坐在角落的臺階上,頹然地耷拉著眼皮,銀發毫無束縛的披散下來,血色全無的臉上表情木然,好像失去生命,滿室游蕩的暗影是他死后化成的幽靈,不斷穿過他的身體,卻無法和他融為一體,只能發出無聲的嘶鳴。

    那名下屬的憤怒不由被驚懼代替,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氣又喊了一聲:“李忘憂,你在搞什么鬼!”

    角落里的人仍舊沒有反應。

    容冽心中猛地一跳,示意下屬退后,快步走上前去,低聲問:“我師兄在哪里?”

    整個青耀山都已失守,他在剛一踏入山門就以神識探查過所有能探查到的地方,沒有發現慕朝雪一絲蹤跡。

    他本以為李忘憂用了什么手段將人藏住,只要找到李忘憂,自然就能見到想見的人。

    可李忘憂詭異的狀態讓他本能地產生不好的預感。

    他掃過李忘憂單獨握住的左手,瞧見上面被灼傷潰爛的皮肉,以及幾乎融進傷口里的粉末狀灰燼。

    幽藍色的火苗又跳躍了幾下。

    容冽急躁起來,聲音卻更為低沉,開口又問了一遍:“慕朝雪,慕朝雪在哪里?”他不由憤怒起來:“你到底將他怎么了!”

    他抬手在空中揮過去,所有的燭火都在同一時間燃燒起來,殿內頓時明亮如晝。

    李忘憂終于有了反應,似乎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一時無法適應明亮的光線,抬頭望向他時,微微瞇起眼睛。

    容冽更加清楚地看見了這里的景象,將對方看得更加仔細,他的左手被灼傷得很嚴重,不見一寸完好的皮膚,而手心除了那些灰燼,還有一枚戒指。而他的衣擺下,躺著一把刻有精致花紋的匕首。

    戒指的造型十分熟悉,容冽立即就從露出的一角辨認出來,那是慕朝雪平日里經常拿在手上把玩的納戒,因為里面裝的都是主人最珍愛的一些小玩意兒,所以從不離身。

    而那把匕首就更加熟悉了,那是容冽當初親手交給他防身用的。那時候無論是容冽或是慕朝雪都只需要做好一個活在宗門庇護下的弟子而已,又怎會想到,后來他們要遇上這樣的驚濤駭浪。那樣一把小小的匕首,又能防什么身。

    這些東西都出現在李忘憂手上,而它們真正的主人在哪里?

    一個恐怖的猜想猝不及防地闖進容冽腦海,令他神魂震顫。

    他忍著快要將他打倒的恐懼感,勉強維持面上的鎮定,可聲音卻寒冷徹骨:“你到底對他做了什么?”

    李忘憂忽然目眥盡裂,暴怒出聲:“如若不是為了你,他又怎會膽大到連命都不要!”

    容冽有一瞬間的失神,凝固在原地。

    李忘憂越發怒不可遏:“如若沒有你,他早就一心一意和我在一起,又怎會不想活!”

    他歇斯底里地任由體內靈力外泄,燭火熄滅了大半,四面墻壁上的窗扇從里面破開,碎裂的木頭飛了出去,又在強烈的靈壓之下碎成木屑。

    容冽的身體微微顫栗起來,意識到對方這句話的意思,腦海中的某根弦忽然斷裂,發出的破碎悲鳴之聲使他耳鳴目眩,竟險些被飛射過來的碎裂木塊擊中。

    李忘憂看著被猙獰傷疤覆蓋半張臉的年輕人,突兀地笑出聲,高聲嘲諷:“想見他?真可惜,你要是早來兩天,說不定還能見到他最后一面,然而他最后一刻見到的人是我,最后一個和他說話的人也是我,是我!”

    他似乎不打算控制自己的靈力,更多的燭火熄滅,四面墻壁也開始出現一道道細微裂痕。

    見到容冽不比自己兩日前輕松分毫的反應,他嫉妒至極憤恨至極,“憑什么,你憑什么讓他念念不忘,憑什么讓他做到如此地步!”

    李忘憂在殿內待了整整兩天兩夜,沉默了兩天兩夜,忍受種種情緒在心里翻騰,那些憤怒憎恨嫉妒傷心的情緒凌亂而銳利,將內里扎出無數血洞,此時好像終于找到了宣泄口,如同那些不受控制的靈力一樣洶涌地外泄。

    他大喊著:“要不是你,他不會那么難以忍受和我在一起!”

    又笑起來:“哈哈哈很好,我得不到的,你也永遠也無法得到。沒有任何人可以得到。”

    又變得比往日更為刻薄:“看到那邊的法陣和靈火了嗎,那原本就是為你準備的,你現在跳下去,也許還能找到那個小病秧子的一抹骨灰。”

    又忽然神經質般地搖頭,滿臉驚恐,眼睛因深深的嫉妒而發紅,“不,他一定是故意的,他跳下去就是為了在里面和你團聚,你休想再見到他。”

    青耀山的變故很快化為噩耗傳遞出去,及時趕回的弟子紛紛朝這邊奔來,遠遠感受到李忘憂的氣場比平日里更為強勢也更為混亂,其中又夾雜著一股同樣強大駭人的魔族的氣息,不由神色凝重,加快趕去。

    不料還未靠近,就被自家師祖強勢而瘋狂的靈力震開,受了或輕或重的內傷,一時不敢靠近。

    殿內,容冽顧不上從四面八方逼近青耀山的各種氣息分別來自何人,又是敵是友。

    他從李忘憂混亂而瘋狂的言語中拼湊出兩天前的這里發生的事,身體一陣陣發冷,如墜冰窟。

    他望向那團被陣法遮蔽大半部分的幽藍色火焰,拼盡全力去想象慕朝雪縱身投入其中的樣子。

    每做出一次嘗試,心就被多撕開一道血口,隔著朦朧的光,他不敢認真去看腦海中那副畫面。即便那只是想象出來的。

    那些跳動的火焰像蠕動的鬼影沿著地板爬到他身上將他的皮膚、血肉、骨骼一點點焚燒成灰燼,錐心的疼痛無比真實地蔓延全身。

    在這種即將四分五裂的痛苦中,他仿佛和葬身火海的師兄融為一體,分享著對方的痛苦和絕望。

    他本以為師兄最起碼會好好活著的,李忘憂想要占據師兄的心思讓他惱火,但也讓他慶幸,他想至少這樣師兄不會有生命危險,也不會受到皮肉之苦,李忘憂無論如何不會讓千方百計占為己有的人遭遇危險。

    可是李忘憂眼睜睜看著師兄投身火海。

    兩天,只晚了兩天,于漫漫長生路上不過須臾之間。

    如果他能再快一些,如果他斬殺敵人的劍再果決一些,如果休息的時間再少一些……

    他死死盯著對面這個意圖摧毀一切的青耀山師祖,這個已然毀了一切的瘋子,胸口劇烈地起伏,眼中迸發出強烈的殺意。

    李忘憂陰惻惻地看了他一眼。

    ……

    兩股靈力相撞,難分伯仲,因為過于強大,對峙之時竟在空中形成一個巨型的靈力旋渦。

    趙離凈、慕恒以及仙門眾人靠近時,青耀山地界內風云變色,掀起颶風。

    于是這一群剛趕來的人只在旁相護,以備不測,并未加入這場引得山岳崩頹天地動蕩的頂尖對抗。

    李忘憂的敗勢,大概是從趙離凈等人出現在附近開始的,也可能是從七竹門傾眾人之力設下圍殺陷阱開始的。又或許,從慕朝雪被他親手煉制的靈火吞沒那一刻,他就已經潰不成軍。

    他已經無心探究這一場潰敗的原因。

    從親眼目睹慕朝雪神滅形消化為灰燼那一刻起,心中堅守已久的秩序和信念就已經崩潰得一塌糊涂,再也無法找到支撐點。

    他發現自己掌控不了任何東西,包括自己的身體。

    他被那把煞氣十足的魔劍一劍斬落,從天際直墜而下,從沒發現自己的身體是如此沉重,只能任由它不停地往下墜,墜進無盡的深淵。

    容冽落在他面前,眼神森冷。那把嗜血的魔劍發出嗡鳴。

    承瀾宗、云影山莊甚至尚未從妖族禍亂中恢復過來的四方宗都出現在他周圍。而他的擁簇者們,本就是借他成事,死的死,敗的敗,他也沒指望那些人能成什么氣候。

    趙離凈等人擋住了所有可能的出逃之路,用防備的眼神盯著他。

    李忘憂覺得這些人實在是想多了。

    “我殺了二十萬魔族,現在死在你手上,很公平。”

    他瞥向上方諸位,又瞧向離得最近的容冽,言語中隱隱有催促之意,“動手吧。”

    容冽看見他嘴角浮現出詭異笑容,上前一步。

    得逞的笑容在李忘憂慘白的臉上擴散,他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我馬上就會再次見到他。我贏了。”

    容冽微怔。

    李忘憂的笑容變得寬和而又卑劣,道:“祝你得道飛升,長生不滅。”

    容冽手上那把前世所用之劍發出激動的嗡鳴,急切地想要出鞘斬向這一仇敵。

    一個藏在人群中的滿身傷痕瘦骨嶙峋的年邁老人開口:“北域埋葬了數十萬枉死的魔族百姓,此等兇惡之徒應當被押往北域受死,以祭亡魂。”

    這一提議十分在理,無論是良心尚存的仙門還是咬牙切齒的魔族都無法反駁這一處置方式。

    李忘憂頹喪地坐在那里,木然聽著眾人談論他應得的結局,沒有任何抵抗的意志。

    他也很難抵抗,容冽用那把魔劍傷了他,又有無數人堵住他的生路。

    一直不曾表態的趙離凈從人群后走出,慚愧道:“當年之事,我也逃不了干系,還請將我也一同押往北域。”

    趙離凈從未遮掩過自己,將罪責全部推卸出去,但他已然為了與李忘憂對抗放棄長生,只剩十年壽命。

    四周響起議論的聲音。

    容冽卻在想一件事,李忘憂濫殺無辜,逼死師兄,該死,他辜負師兄期許,沒能及時趕來將師兄帶走,是否也該死?

    反正這場屬于魔族與仙門的爭端已經塵埃落定,他在與不在已經沒有太多區別,或許他應該立刻向魔族可托付之人交代完手上的事,將李忘憂交給他們處理,然后追隨師兄安然赴死?

    他掃視一眼在場眾人,向最為消沉的承瀾宗掌門慕恒走去,隱隱有些希望奇跡發生:“師兄他當真……當真死了嗎?”

    慕恒合眼,壓住滿眼哀戚,半響后搖頭:“魂燈已滅,回天乏術。”

    容冽一瞬間被抽干所有力氣,這么久以來積攢的所有疲憊倦意像轟然倒塌的一座高山,險些將他當場壓垮-

    青耀山發生的那些事,慕朝雪無緣得見。

    慕朝雪正飄浮在空中,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已經維持了多久。

    進入云層后,濕潤的霧氣毫無阻礙地穿過他的身體,風吹得急了些,他被吹到更高的云里面,地面的山川湖泊看起來像沙盤上的模型。

    系統得意地向他邀功:“我給的道具很好用,對吧,我都說這是超出這個時空的技術了,就算是李忘憂也看不出任何破綻。”

    系統表示自己終于一雪前恥,卸下了“廢物”的稱號。

    又說自己當初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主神那里弄到了保命丹。

    雖然那一次在秘境中沒能派上用場,被容冽搶先奪走了賭命的機會,但是最終還是在關鍵時刻發揮了非凡的作用,幫助慕朝雪假死,脫離桎梏,重獲自由。

    “足以說明本系統是多么的有先見之明。”

    有了底氣之后的系統一直喋喋不休。

    關于那顆保命丹,慕朝雪不好評價。

    雖然確實讓他當著李忘憂的面成功脫身,連一點痛覺都沒有,但是……

    他看了看自己現在這副透明的身體,再一次嘗試改變自己前進的方向,但是無濟于事。

    他現在就像一團空氣,只能隨著風到處亂飄,飄到哪里算哪里。

    “你給的是不是過期的道具,難道我以后要一直像個塑料袋一樣飄來飄去嗎?”

    慕朝雪忍不住質疑。他覺得他現在的狀態比塑料袋都慘,亂飛的塑料袋至少還有可能糊路人一臉,彰顯一下無與倫比的存在感。

    而他現在就像一團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即便和人正面相對也不會引起任何注意,之會徑直從對方身上穿過去,連對方的一根頭發絲也不會被驚動。

    系統又支支吾吾起來,“你、你的身體被李忘憂煉的靈火燒得連灰都不剩了,要是沒有我的道具,你連空氣都當不成。”

    慕朝雪:“沒有你的保證,我也不會往火坑里跳啊,難道我看起來像是那種活膩了的人?”

    系統心虛道:“你別急嘛,你現在是靈體的狀態,過段時間身體就會重新恢復的。”

    慕朝雪問:“過段時間是多久?”

    系統陷入漫長的思考,“嗯……不好說,說不好。”

    慕朝雪只能繼續四處亂飄,在云層中浮浮沉沉,偶爾還能撞上幾個御劍的修士,或者大宗門的飛舟,這些人自然是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有一架飛舟甚至將他短暫地撞散開了,過了好半天才聚攏成一團。

    地面的風景一直在變,仙門所占的地界寬廣無邊,山靈水秀。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慕朝雪逐漸忘了自己到底飄了多遠,又被風吹得換過多少次方向。

    透過云層,地面的景色變得不對勁,所有的山脈都是光禿禿的,所有的水域都枯竭,不見一絲綠意,不少地方還有躍動的紅光,仔細一看才辨認出那是正在燃燒的火。

    一條很寬很深的溝壑將大地分成兩半,一半是湖光山色,一半如同人間煉獄。

    慕朝雪恍然大悟,他這是來到了魔域附近,那道溝壑正是魔域的射月川。

    曾經他被長明從李忘憂身邊擄去魔域,只瞧見了魔域的一隅,如今從高空俯瞰,更是徹底感受到魔域如今的荒涼。

    某處郊外還有正在交戰的兩方,將僅剩的建筑摧毀。

    慕朝雪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說不定能找到容冽的身影。

    一陣風吹來,將他帶離上空的云層,拉近和地面的距離。

    交戰的雙方很好辨認,魔族數萬萬子民早已葬身北域的冰川之下,剩下寥寥幾人在靈脈斷裂的魔域艱難求生,被人手眾多的仙門修士包圍。

    然而魔族無論是對生的向往還是對仙門的仇恨都極為強烈,是以次次出手狠絕,雙方竟也打得有來有回一時難辨勝負。

    慕朝雪沒找到容冽的身影,也沒見到認識的其他人。

    他正想看看別處,那些將魔族包圍住的仙門忽然停了下來,一齊抬頭望向某處。

    慕朝雪差點以為自己這么快就長出實體被認出來了,唯恐自己剛逃出來又被李忘憂手下那群擁躉抓回去。

    他剛緊張起來,地面上那群人就停下張望,迅速從魔域撤離。

    緊接著,剛剛被那群人一齊抬頭眺望的方向忽然暗無天光,風起云涌,巨大的靈力旋渦顯現在空中,爆發出來的靈壓險些將慕朝雪這團空氣再次吹散。

    他又從高空中落下來一些,離地面更近,聽見那群力戰后疲倦不堪的魔族忽然精神振奮地高喊:“主上威武!”

    又有魔族高喊:“李忘憂死期將至!”

    慕朝雪心想這敢情好啊,李忘憂要是真的沒了,那他就完全不用擔心之后恢復身體會被發現了。

    只是不知道他們說的“主上”是否就是指容冽,如果是的話,容冽現在情況應該很不錯。

    天底下又有幾個人具備這種實力和勇氣穿過重重阻礙直接殺到李忘憂,更別說看青耀山方向的局勢雙方明顯一時間難較高下,不分伯仲。

    既然如此,慕朝雪也不太著急了。再說,他想急也急不來,畢竟他連自己的去向控制不了,能去哪里只有靠運氣。

    他只能安慰自己青耀山的動靜鬧得那么大,趙離凈等人肯定早早地感知到了,有那么多幫手,師弟總不會吃大虧。

    只要還活著,總能想辦法見面的。前提是,等恢復人形。他現在這副模樣,就是運氣好到忽然被一陣狂風直接吹到容冽面前,也只會被當做空氣。

    何況他運氣不怎么樣。

    風將他吹得晃晃悠悠,接下來好幾天,慕朝雪都一直圍著這一片地帶打轉。

    直到某一天傍晚,一陣大風將他昏昏沉沉地吹落在地,他才發覺自己已經落在了地面上,并且長出了一只手。

    除了這一只手,其余部分仍舊是透明的毫無存在感的空氣。

    慕朝雪很珍惜地將這只失而復得的手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本來還擔心道具質量有問題,會長出奇形怪狀的東西,但是看到這只手和之前一模一樣,長舒了一口氣。

    正沉浸在開始長身體的喜悅中時,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不斷往這邊靠近。

    慕朝雪趕緊躲到門后,那腳步聲踉踉蹌蹌,還夾雜著含糊不清的跑調的歌聲,路過慕朝雪所在的屋子順便還打了個嗝。

    原來是個醉鬼。對方搖搖晃晃,打著酒嗝哼著小調走遠了。

    慕朝雪這才想起來仔細瞧瞧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左瞧右看,發現自己掉落在一間四面漏風的破廟里,上面供奉的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外表已經斑斑駁駁。

    可能是終于有了實體,哪怕只有一只手,但是他再也不會只能任憑風將他胡亂吹起了。

    與之代替的就是他的移動速度變得和擁有身體時一樣慢,只能步行。

    這倒是給他帶來了一點煩惱,他現在這個樣子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嚇到人,然后被當成妖魔鬼怪直接亂棍打死。

    外面夜色茫茫,慕朝雪不認識路,看這個破廟到處都積著厚厚的一層灰,應該是常年沒有人進入,索性就先在破廟中過夜。

    等到天邊露出一點亮光,他小心翼翼從破廟里鉆出來,往外面探路。

    破廟周圍沒什么人家,附近山腳下倒是有不少房屋,像是一片片的聚居的村落。另一邊則有一條稍寬敞的土路通往修著城墻的地方,城墻也低矮,只是一座小城。

    打探完四周的情況,慕朝雪又重新退回破廟里。反正現在也不方便見人,也不知道去哪里,與其到處亂跑亂竄制造混亂,給自己帶來危險,還不如就先在這個地方躲幾天,等恢復了再說。

    第 75 章

    由于現在這種狀態不需要進食也不需要睡眠, 慕朝雪對環境的要求很低,找了個不起眼的墻角,躺下來“曬”太陽。

    太陽直接從他身體間穿過, 除了那只手, 其余沒恢復的部分連影子都沒有。

    看著還怪驚悚的,但是手腕的拼接處又十分平整光滑,連一點血絲也沒有,缺少了一點斷肢殘臂的恐怖血腥感。

    他百無聊賴地在陽光下揮舞著那只手,使其在破舊的墻壁上映出不同形狀的影子。

    冷不防另一只手也在這時候長出來了。

    依照這個速度豈不是再有三五天就能恢復正常了?慕朝雪站起來沿著圍墻來回走了幾趟, 發泄一下心中的激動。畢竟現在也開不了口喊不出聲,沒什么更好的發泄情緒的方式。

    緊接著, 他就猝不及防和坐在樹上的小孩四目相對。

    不, 慕朝雪并沒有“目”這個器官, 那小孩只是攀在墻外一個高大的歪脖子樹上,好奇地盯著他的兩只手。

    慕朝雪凝固了幾秒, 將兩只手往身后藏,接著又想起來自己的身體還是空氣狀態, 這種藏法只會讓他看起來更詭異。

    樹上那小孩終于開口了,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問:“你是妖怪嗎?”

    慕朝雪倒是想回答, 可惜沒長嘴。

    小孩從樹上爬下來,沒一會兒就爬上墻頭,探頭探腦地看向里面,驚奇又興奮:“真的只有兩只手欸!”

    慕朝雪反倒是有點被她嚇到了,這么興奮是什么意思, 難道不應該嚇得哇哇大哭回家找媽媽?他現在這幅樣子連小孩也嚇不到?

    忽然有點挫敗是怎么回事。

    小孩再一次湊近, 直接從那面矮墻翻進來,圍著他轉了好幾圈。

    慕朝雪朝她伸出手, 原本想把人嚇跑,然而對方也立刻伸出一只小短手,將指尖和他的指尖對上,又小心地戳了戳他的手背,然后驚喜道:“是真的手欸!”

    慕朝雪:“……”

    小孩這時候忽然想起來什么,連忙收回手,往后退了幾步,猶猶豫豫地問:“你不會傷害我吧?”

    慕朝雪:“……”這時候才想起來問這種問題,晚了吧?

    他將手伸過去,對方睜大眼睛,想躲,被他摸了一把毛絨絨的小腦袋。

    確認完友善度,小孩又興高采烈起來,兩只小短手一起抓著他的手上下搖了搖,道:“那我們就是好朋友了對吧。”

    慕朝雪不敢打賭對方不會轉頭就跑回去呼朋喚友向更多人介紹自己的“好朋友”。他自從恢復了一部分身體之后,剩余的部分雖然還是透明狀態,但卻和已經恢復的部分形成聯結無法輕易分割,不能像之前一樣從任何物體中自由穿行。

    不是每一個人都像這個小姑娘一樣缺心眼,如果有人恐懼他,排斥他,將他視作怪物,想要對他不利,其實可以有很多辦法。

    他握著小姑娘的手晃了晃,當做回應,心里已經琢磨著,一等她離開,他也就立刻換了藏身的地方。

    不料這小孩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反倒長吁短嘆起來:“我娘總是說魔族會被別人視作異類,所以在魔域之外,要想好好地活著,不被人打死、燒死、砍死、吊死,就要藏好自己,裝成和所有人沒什么兩樣。”

    她打量著慕朝雪,“你這個怪樣子,要是被發現了,會比我娘說的還要慘吧。”

    慕朝雪明白了,這是對他生出了同病相憐的感覺。但是也確實是個缺心眼的,親娘在家千叮嚀萬囑咐,她轉眼就和一雙怪手暴露自己是魔族。

    這里只是靠近魔域,但并非魔域,仍舊是仙門地界,魔族想要在此生活只有隱藏身份。

    大概好不容易遇到和自己一樣的異類,又一直因為魔族身份不敢放心和普通人類小孩交朋友,平常日子過得太寂寞,小姑娘對著他這雙手談興極高,幾乎連她爹早上要喝幾碗粥這種瑣碎小事都要抖摟出來。

    慕朝雪邊聽邊打瞌睡,一上午過去,弄清楚了這附近有相鄰的三個村,最近的城叫月亮城,城小得半天就能走上好幾個來回。

    小姑娘名喚“老虎”,一家子生活在前邊不遠處的山腳下,那山名叫狐貍山,山腳下除了她家還住了兩家也是魔族,當年一起從戰火連天的魔域逃出來躲避禍事的,這么多年彼此相助,生活也算過得去。

    老虎中午回家吃飯前嚴肅叮囑慕朝雪不要出去亂跑,注意藏好自己。

    慕朝雪比了個OK。

    老虎擰著眉艱難地理解著這個手勢的意思,搖著頭走了。

    第二天慕朝雪用上了老虎帶來的紙筆,雖然效率有點低,但是勉強成功交流上了。

    老虎年紀小,識字不多,慕朝雪連忽悠帶騙,讓她相信了自己是個正在正在練習化形的妖怪,等練成了就能變成人。

    第三天老虎過來一看,果然又多了兩只腳,直夸慕朝雪聰明。

    慕朝雪在這間破廟里平靜地藏了大半個月,身體差不多都恢復如常。

    只除了兩只耳朵位置依舊空蕩蕩的。但用頭發和帽子遮一遮也就看不出異常了,總算不用擔心跑出去嚇到人。

    老虎在看見他臉的第一眼就無比確定地說道:“你肯定是狐貍山上跑出來的狐妖。我娘說妖族就屬狐妖化形后的樣子最為貌美。”

    慕朝雪只和師姐蘇元黎還有早已魂飛魄散的妖皇離厄接觸比較多,本來想說自己是蛇,但既然她說是狐貍那就狐貍吧。

    他又回想了一遍曾經見過的魔族,沒覺得他們的外表和普通人有什么區別,便問了老虎。

    老虎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本來就長得美什么區別呀。”又擼起衣袖,露出胳膊上一枚暗紅色的花瓣狀印記,頗有些自豪地說道:“但是我們一出生身上就會攜帶這個記號,好看吧,娘說這是戎樹開出來的花。”

    她說著又惋惜道:“不過娘說魔域靈脈斷了,別說花,就連一顆草都找不到了。我出生得太晚了,沒機會看到戎樹開花時候有多美。”

    慕朝雪湊近瞧了瞧,這花瓣長得很像桃花,但是多了好幾重花瓣,這種植物只能在魔域正常生長,魔域失去生機,它們也就從世上消失了。

    他迅速將老虎的衣袖拉下來,擋住印記,順嘴囑咐:“藏好吧,別被人看見了。”

    小姑娘嘻嘻笑了一聲:“每個魔族的印記位置都不一樣,我娘說如果當初我出生后印記長在臉上,她就干脆把我整張臉涂黑,讓我當個丑八怪。”

    慕朝雪的腦子里頓時就不由自主地好奇起來,那師弟的魔族印記在什么地方?

    現在他也快要完全恢復正常了,一直躲在這破廟里也不是長久之計,狐貍山這一片位置太偏僻了,好處是不用太擔心被找到,壞處是消息閉塞,根本不知道師弟和李忘憂打得怎么樣了,只能從系統處大概得知師弟還活著。

    可師弟活著,不代表李忘憂就死了,也不代表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他就算是想直接找個地方窩著,每天躺平睡覺,也得先確定一下自己的處境。

    他可不想到時候一出門就撞上不該撞上的人,李忘憂被他戲耍了個徹底,真相一旦暴露,憑對方的脾氣,他怕是真就當場化成灰了。

    老虎也有自己的煩心事,她家和另外兩家在狐貍山腳下住了這么多年,雖然一直還算安穩,但是到底沒有歸屬感,總是難免因為和村中其他人的不同而提心吊膽,是以三家這些年也一直在留心魔域的情況。

    近來得知尊主重返魔域,就生出重返故土的心思,直到傳來尊主大敗青耀山師祖,與仙門解開舊怨,三家人歸去的心思越發急切,恨不能立即長出翅膀飛回去,可惜修為太過低微,和村子里普通百姓較量起來都不一定穩贏。

    爹娘歸心似箭,老虎雖也想過上不用小心翼翼遮遮掩掩的生活,但也沒那么急不可耐,她更加擔心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好朋友以后要怎么辦,她這一走,就沒人陪他了。

    慕朝雪看這小孩又長吁短嘆,差點以為她家出事了。

    老虎便將自己的煩心事跟他講了,還帶著一些內疚,問慕朝雪以后打算怎么辦。

    慕朝雪心想這不就是瞌睡來了遞枕頭,他正憂愁著之后該去哪兒呢,這個地方離承瀾宗實在太遠了,除了承瀾宗,別人他又信不過,不敢貿然跑上門去表明身份。

    但是魔域離這里很近很近,之前他飄在天上就看到了魔宮的位置,距離也不是很遠。

    他完全可以去魔域走一趟,偷偷去附近打探打探他們那位尊主的情況,要是性情大變六親不認,他就再返回來,要是和師弟以前一樣,還當他是師兄的話,他就去認親!

    由于一直騙老虎自己是妖怪,他怕老虎家里的大人看穿自己,就沒有說明自己也要去魔域的計劃,一臉不舍地和老虎依依惜別。

    結果老虎第二天又來了,說是恨不得立刻就走,但到底在一個地方生活了很久,又不是逃難,很多東西需要慢慢收拾。

    慕朝雪也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跟她說了:“傳出來的消息也不一定是真的,還是要先看看,你娘也說了,又不是被迫逃難,不急在一時,等事情確實不會再有意外了,再出發也不遲。”

    老虎深以為然,回家轉告爹娘去了。

    慕朝雪數數日子,已經又過去五天了,他的耳朵還是沒有恢復。

    之后幾天老虎忙著幫家里收拾包裹,沒有出現,老虎說他們準備半個月后出發,與村里相識的人借口說是在北邊大城里的親戚發達了,前去投奔。

    慕朝雪待在破廟里,等著自己的耳朵長出來,中間抽空去了一趟附近的月亮城,用隨身攜帶的一枚扳指換了幾套和平時風格迥然的布衣,畢竟到時候為了不走錯路,是要偷偷跟在老虎他們后面的,被認出來不好解釋。

    準備好這個,他就沒什么別的行李好收拾的了,他現在不用進食不用睡眠,用不著任何行李。

    于是繼續待在破廟里,等著耳朵恢復。

    第四天晚上,右邊的耳朵恢復了原樣。

    第七天一早,他打了個盹醒來,抬手一摸,左邊的耳朵也終于出現了。

    慕朝雪拿著一塊銅鏡照了半天,和這個時空的“慕朝雪”稍微有點不同,倒是和他自己原本的身體分毫不差。

    他在鏡子前照了半天,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得英俊帥氣惹人愛。

    此時,在慕朝雪無法探知的遠方,承瀾宗某處放置魂燈的禁室里,其中一具原本已熄滅多日的魂燈忽然冒出一點亮光,弱弱地閃爍了幾下后,徹底亮起。

    負責看守禁室的弟子于昏昏欲睡中驚醒,用力揉了揉眼睛,而后猛然竄起,向掌門所在的位置飛奔而去。

    承瀾宗掌門慕恒因為慕朝雪的死訊深受打擊,心境有些不穩,正在向蘇元黎交代宗門事務,讓其暫代掌門之位,之后打算長期閉關。

    卻被一個弟子冒失地闖入門中。

    正要訓斥,那弟子氣喘吁吁:“亮了,朝雪師兄的魂燈又亮了!”

    掌門驚坐而起:“什么?”他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說一遍?”

    弟子大喊:“掌門,朝雪師兄的魂燈又亮起來了!”

    ……

    與此同時,正被魔族與仙門共同押送往北域的李忘憂忽然在隊伍中停下了腳步。

    離他最近的一名魔族護衛不解:“干什么?”

    李忘憂回頭,望向北邊某座小城的方位,雙眼瞇起:“我還有事。”

    他說話這句讓眾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一瞬間竟是將封印自身靈力的符文震碎,不禁口吐鮮血。

    押送之人正要將他重新困住,卻在一眨眼間看到對方化為虛影,揚長而去。

    第 76 章

    第一個出現在這座偏僻邊境小城的人是容冽。

    因為事關慕朝雪, 容冽沒有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行蹤,就連心腹也不知他這次又去向何方,而這座小城內外零星幾個散修或魔族也并未察覺頭頂已被一股源源不斷的強大神識所覆蓋。

    自青耀山一戰后, 他始終無法相信慕朝雪已經灰飛煙滅, 在他看來師兄雖性子溫吞喜歡犯懶,對大多數事都不上心,但絕非輕生之人,就像柳條看似柔弱無依實則最為堅韌,任憑搓揉成怎樣的形狀也不會輕易斷裂。

    他不相信師兄會死。或者說, 他不接受。

    不接受這一死訊。

    所以一離開青耀山,他便試了種種辦法, 試圖尋找到慕朝雪的痕跡。就連最為邪惡危險的招魂禁術也試過了, 沒有半絲回應。師兄好像真的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了。

    這變成一個最難讓容冽面對的現實, 他比之前與慕朝雪分開時更加不敢讓自己停下來。

    整片大陸,無數門派, 無數城鎮,山川, 河流,叢林, 他日夜不停地遍尋每一個所能到達的角落,將神識釋放出去,籠罩每一寸地域,只希望奇跡發生。

    最后他神識快要耗盡,疲憊不堪, 心如死灰地返回魔域。

    經過這偏僻之地時, 想到此處還未探查過,便又試了一試。

    他一開始不抱任何期望, 這里距離青耀山極其遙遠,又接近仍是荒蕪一片的魔域,他想師兄這般矜貴之人,不會喜歡這種地方。

    隨之他就感應到一縷熟悉的氣息將他的神識包裹,極為親近地貼上來,令他霎那間神魂震顫不已。

    這是一縷透著蓬勃生機的氣息,并非游魂野鬼。

    他的祈禱得到了回應,師兄真的還活著!

    將更多的神識釋放出去籠罩上空,很快便有了慕朝雪的準確位置。

    離得越近,他越是惶惶難安,如果這是夢,他該如何面對清醒后的痛苦?他就以這副樣子去見師兄嗎,他是魔,渾身沾滿殺戮之氣,手上早已不是那把冰霜雪月一般的神劍,而是一把飲足了血的嗜血之劍……

    而且……他抬手摸向覆蓋住半張臉的黑色面具,忽然很后悔自己之前一直沒有將恢復臉上傷疤放在心上。

    他仍然記得自己無意中闖入慕朝雪視線時對方臉上的表情,那時慕朝雪被李忘憂封印記憶藏在深宅之中,他沒料想會在后院直接撞見,差點嚇壞了對方,盡管當時對方沒有認出他的身份,并且很快就鎮定下來,那副驚恐的模樣讓他每次想到都很懊悔。

    數月以來,他有數不盡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總想著有那些治愈傷疤的靈力何苦浪費在臉上,多將神識覆蓋范圍擴大半分,早日找到師兄不是更好。

    現在頂著這張臉出現在師兄面前,師兄會嫌棄他嗎?還是說,應該先變換出一張師兄會喜歡的臉?

    容冽隱去身形,坐在那間破廟的屋脊上,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正躺在院墻下曬太陽的慕朝雪,一邊陷入極大的糾結。

    就在這時候,將狐貍山以及附近小城一起籠罩其中的結界忽然遭到觸動。

    有人來了。

    一直半瞇著眼睛曬太陽的慕朝雪竟是和他一同抬頭朝某個方向望去。

    容冽略微有些驚嚇,以為慕朝雪已經發現自己,卻聽見慕朝雪朝著院門嘀咕一聲:“老虎怎么還沒來?”

    “老虎”是誰,男人女人,年輕嗎,長得好看嗎,臉上有疤嗎,師兄喜歡他嗎,他喜歡師兄嗎……剛從慕朝雪嘴里聽見一個陌生名字,他的腦子里就不受控制地冒出無數個迫切想知道的疑問。

    走神時,卻是有第二個人觸動了外面的陣法,不似第一個那般謹慎,只和他一樣遠遠看著,而是大搖大擺徑直朝院中走進來。

    容冽凝神感應,有些意外,這只是個約莫六七歲的小孩,并且是個天生的魔族。

    下一秒慕朝雪已經站起身來,迎了上去,和那小孩打招呼:“你可算來了,老虎,你娘他們真的確定今日就動身嗎?”

    老虎很奇怪,“不是早就確定好日子了嗎,狐貍哥哥你是不是也很舍不得和我分開。”

    她說著又從懷里取出一張紙,上面畫著一些交錯的線條,遞給慕朝雪:“等我回了魔域就沒人陪你玩了,娘說這是我們家以前在魔域住的地方,我畫出來了,你拿著,以后一個人孤單了可以來找我。”

    慕朝雪欲言又止地看著這張十分抽象的地圖,接受了這份臨別禮物。

    從早起發現恢復完整人身,直到現在,他的眼皮就時不時猛跳一下總覺得好像有大事發生,心里惴惴不安。

    他甚至有些猶豫要不要晚些時間再出發,說不定今日不宜出行。

    老虎這個小孩不僅缺心眼,話還特別多,以為此后要和慕朝雪分開,抓緊出發前的最后一點時間和這個世上唯一的好朋友說話。

    稚嫩的嗓音和悄無聲息籠罩這座小破廟的幾股強大威壓形成強烈的對比,只不過院子里正懶洋洋聽著小孩七扯八扯的慕朝雪對于頭頂的氣場變化一無所知,倒是感覺眼皮又猛跳起來。

    就在老虎感到口干舌燥停下來休息時,天邊某個方向突然兩股耀眼光芒相撞,爆發出一聲巨響。

    同時,熟悉的名字直從天際傳入慕朝雪的耳朵里:“李忘憂,你竟敢出現在這里!你又想要做什么!”

    這道嗓音渾厚響亮,中氣十足,因為裹帶著靈力,好似要穿透人心,慕朝雪不知因為這莫名威懾力十足的嗓音,還是因為這道聲音里提及的名字,一時心如擂鼓,站起身來警覺地望向動靜傳來的方向。

    老虎也瞧著那里,一臉新奇:“咦,怎么突然打雷了?云里好像還有人說話,是遇到神仙了嗎?”

    兩股光芒呈現出更明顯的相抗之勢,波及的范圍越來越大,靈光相撞爆發的動靜有如晴天驚雷。

    很快,不止是破廟里的慕朝雪和老虎,整個狐貍山以及月亮城里的人都被這異相驚動,驚慌又好奇地齊齊抬頭望向天際。

    有人和老虎懷有相同想法,跪在地上神神叨叨地念著:“仙人顯靈,仙人在上,仙人保佑我今年日進斗金。”

    這一舉動在地面傳染開來,有讓仙人保佑發財的,有讓保佑活到一百五的,也不管來的是哪路仙人,反正拜就對了,萬一仙人心情好順手就幫著把事兒給辦了呢。

    慕朝雪看著身邊的小孩忽然就趴在地上一臉莊重地嘀咕著:“仙人幫幫忙,把我娘抽我屁股的藤條變沒……不不不,還是算了,變沒了娘還是能找到新的,求仙人賜我金剛不壞之身……”

    慕朝雪:“……”他趁著天上的“仙人”還沒打到這里,默默往門里面退。

    天上的“仙人”才不管地面上被驚動成什么樣,一心只想先除掉對面礙眼擋路的家伙,頓時連云彩都染上一層詭異的光。

    李忘憂冷然開口:“我來找我要找的人,和你有何干系。”

    慕朝雪躲進屋里的動作更快了些,撤退到一半折回去,把趴在地上嘀嘀咕咕的小孩也扯回屋子里,小心翼翼關上門。

    屋頂上方,容冽聽著下面傳來的加速的心跳聲,想到由于不速之客的闖入導致接下來難免一場混亂,擔心慕朝雪遭到誤傷,或是被人混亂中擄走,于是將那早已淪為擺設的外圍結界撤下,給下方的屋子嚴嚴實實加上一層靈力防護罩。

    慕朝雪若有所覺地抬頭看了看屋頂,沒能憑肉眼看出什么異常。

    而上空的對話聲似乎離這里更近了些,那道中氣十足的青年嗓音自不遠處傳來,氣勢不凡:“擅自逃離羈押,執迷不悟,冥頑不靈!李忘憂,你真是為仙門蒙羞!”

    慕朝雪辨認出這個和李忘憂對峙的人的身份,正是之前局勢未明時就公然指責李忘憂的云影山莊少莊主南宮鐸。

    此刻南宮少主的語氣依舊顯得義正詞嚴,令慕朝雪聽著就覺得有底氣很多,至少李忘憂不會一路暢通無阻殺到他面前,將他這個膽敢戲弄自己的人大卸八塊。

    慕朝雪恨不能讓南宮鐸立刻代表正義將“逃犯”重新抓捕歸案。

    在此之前,他需要找到一條開溜的退路。他盯著這間破廟后方的墻,思考要不要現場挖洞。

    上方傳來李忘憂的冷嗤聲:“南宮少主出現在這里難道是為了追捕我?云影山莊好像并不負責此事吧,你何嘗不是為了一己私欲才出現在這里,可笑,連坦蕩都做不到,偏要假借名義,道貌岸然。”

    南宮鐸被拆穿心思,難以繼續維持鎮定,罵道:“道貌岸然?你有什么臉面說我道貌岸然?”

    那兩人爭論時,容冽已經從屋脊上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眺目遠望。

    又有人來了。

    李忘憂同樣也有所察覺,人越多,麻煩越多,立刻便朝著對面下了狠手,語氣森冷地下了最后通牒:“他既然還活著,今日我便要帶他走。擋我者,死。”

    話音剛落,一道帶有煞氣的靈光朝兩人身上打過來。

    來人原本就修為不俗,因為這一絲煞氣的存在,增添了數倍的威力,更是破壞力十足,竟是將對峙當中的兩人一起逼退,落在城墻上。

    不夠堅固的城墻立刻就塌了半邊。

    穿一身藍衫的青年落在對面的屋脊上,眉眼溫和容貌俊雅,只是細看之下眉心纏繞縷縷黑氣,目光掃過對面兩人,道:“阿雪是我承瀾宗的人,你們誰也別想帶走他。”

    南宮鐸暗暗詫異,他自然認出這是因生出心魔闖下大禍被承瀾宗關了禁閉的虞問春,他自己因為心意遭到慕朝雪拒絕也曾回到云影山莊閉關修煉一心撲在修行之事上,修為有了很令人驚嘆的提升,但沒想到虞問春的修為變化更加驚人。

    今日本想搶先一步與慕朝雪見面,雖然并沒有想好見了之后能做什么,但在家中閉關這么久,他的心思卻是一點都沒淡下去,反倒在心中積攢了無數貪戀和愛慕之情。

    他一路上都在奢望這次重逢慕朝雪能忽然改變心意,接受他的愛,跟他回云影山莊,或是跟他四處游歷,總之是愿意和他在一起。

    這當然看上去像個奇跡,但他等來慕朝雪死而復活的消息本就已經是奇跡,就讓奇跡再次降臨在他身上又能如何?

    可沒想到趕來此處時已然有了另外兩股氣息的存在,現在又多了一個虞問春要來搶人。

    他藏住紛亂思緒,偏過臉“嘁”了一聲,鄙夷道:“又一次私自逃出來的,你們一個兩個臉皮比城墻厚,犯下滔天大罪,竟還好意思找來這里,想見他?也不先看看自己身上的罪惡能不能洗清。”

    虞問春神色微微有些僵硬,看向那座破廟所在的方位,感受到除對面二人以外的另外一縷強大神識的存在,那人離慕朝雪極近,如果他們三人在此纏斗,正好就方便那人獨自行動。

    于是他不做理會,徑自離開城墻往山腳下的破廟飛去。

    哪知道李忘憂比他行動更快,搶在他前面往破廟靠近。

    南宮鐸見自己落后,使出全力跟上,竟是將前方彼此防備的二人撇在身后,甚是得意。

    李忘憂心情不悅,說話就歹毒刻薄起來:“一個叛徒,和一個廢物,也敢在此礙事,今日便先取了你二人性命再去見他。”

    說著便不再上前,反倒主動劃開一道屏障將三人往破廟去的路擋住,先后向這兩人出手。

    虞問春眼見憑一己之力無法立即見到人,更別說輕松將人帶走,于是回頭望向高處的屋脊,決心要將這潭水攪得更渾。

    他高聲喊道:“容冽,你還要在一旁看多久的熱鬧,難不成等著坐收漁翁之利?”

    南宮鐸和李忘憂并非沒有發現容冽的存在,本想解決眼前礙事的兩人,再專注對付這個魔族尊主,魔域萬年來最有天分的尊主,不管在誰看來也是個極為棘手的對手。

    不料虞問春刻意攪混水,唯恐還不夠亂。

    南宮鐸現在看誰都礙眼,干脆破罐子破摔,將容冽也一起罵了:“魔族與仙門雖然解開了一些誤會,但這改變不了你是魔族的事實,你一個魔頭,還敢肖想天下第一仙宗掌門之子嗎!”

    容冽已然顯出身形,一身凜然地冷冷望向三人所在的方向。

    李忘憂卻是在見到他戴著面具的樣子時不懷好意地笑了一聲,道:“何況你如今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戎川,你敢摘了面具去見他嗎!”

    容冽蹙起了眉,周身氣勢外放,幾人當中,除了南宮鐸是從自家完好無損地趕過來,但修為到底還是略差一些,剩下兩人都各自在出發前為脫身做了一番掙扎,修為有所損耗。

    而容冽刻意使自身氣勢高漲,以至于壓得那三人都有些喘不過氣。

    他雖也在心中介懷過自己的身份,但是不代表什么莫名其妙的無關人等也能來對他指手畫腳。要嫌棄,那也只能由師兄一人來嫌棄。

    屋頂下方,慕朝雪的心跳聲忽快忽慢,一時因為容冽的出現感覺到一絲安慰,覺得自己應該是安全的,一時又因這接連出現的突發狀況感到忐忑。

    李忘憂掙脫羈押,大師兄逃出禁閉室,萬一后面又因他而出現更多意外,簡直不知道該怎么收場。

    他將那面通往破廟后方山林的土墻鑿得更加用力。看得老虎一陣茫然,問他:“仙人打架,狐貍哥哥你干嘛這么緊張?”

    容冽將屋子里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為了讓師兄不再惴惴不安,勢必要盡快結束這場混亂。

    他掃視不遠處的三人,無情地鄙視道:“一群手下敗將而已。”

    伴隨著這句鄙夷,威勢赫赫的靈力自上空朝三人猛然壓下。

    李忘憂等三人大驚失色,各自躲開。

    等緩過來后,又迅速迎面而上。

    伴隨著時不時從不知是誰嘴里發出的咒罵聲,四人混戰到一起。

    偏僻寂靜的邊境小城忽然間風起云涌,驚雷陣陣,紫電雷光游龍般從低空掠過,黑沉沉一片烏云遮蓋住午間的天空。

    地面上的人見狀,也不敢再亂拜了,和慕朝雪一樣躲回家。不同的是慕朝雪知道這群“仙人”是沖著自己來的,而城里城外的百姓們則很擔心仙人沉迷斗法而顧不上幫自己視線愿望。

    老虎從窗戶縫里往外面的天上看,一臉感慨:“原來神仙之間也會吵架啊。”

    慕朝雪實在是挖不穿這面墻,疲憊之下打算聽天由命,任由這幾人打生打死,何況師弟連李忘憂都能制服,肯定能贏到最后。

    他自認為對頭頂上打生打死的這幾人還算了解,只要最后贏的不是李忘憂,他都不太可能會有性命威脅。

    至于過程中造成的混亂和損失,比如那些倒塌的城墻和毀掉的莊稼,即便這些人是因為他才聚集在這窮鄉僻壤的,但總不能把這些責任都推到他頭上吧。

    這么一想,慕朝雪稍顯安心。一抬頭看到老虎膽大妄為地扒開窗戶縫看熱鬧,忙把人拽過來,語重心長地勸:“離那些人遠些,別被誤傷了。”

    老虎說:“可是我看到好幾道閃電劈下來這院子還好好的,你說,這些仙人是不是和這廟里供的神仙是認識的,所以才手下留情。”

    慕朝雪含糊地點了下頭。

    外面又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帶著一絲薄怒:“大師兄,你怎可私自逃出禁閉室,師父已經知道了,速速隨我回去認罪!”

    慕朝雪從窗戶縫里往外看,見到二師姐蘇元黎一身正氣地現身亂斗場,松了一口氣,心想總算有個來平息亂局的靠譜角色了。

    蘇元黎側目一看,便和窗戶縫中那雙眼睛對視上,放出神識一探,驚喜道:“朝朝,真的是你。”

    在場除虞問春外,見她這反應皆是心中一凜,這可是慕朝雪自小相識、前途似錦的師姐,如今暫代承瀾宗掌門之位,若她也要將人帶回承瀾宗,還真是名正言順,挑不出一點錯來。

    虞問春不由有些得意,“師妹,你我先將阿雪帶回,其他的事再議。”

    蘇元黎很是心動,她是看著慕朝雪長大的,將慕朝雪視作親弟弟,沒理由人在跟前了卻不去親自見一見。

    她猶豫片刻,又果斷搖頭:“朝朝自有師父安排的其他人負責照顧,我只奉命將你抓回去受罰!”

    虞問春的心往下沉了沉,偏偏旁邊三人毫不講理,趁他和蘇元黎討價還價,一起向他出手,想將他徹底按下去,令他再無一爭之力。

    蘇元黎見情勢如此,又著急起來,她是想抓虞問春回去受罰,但并不打算讓虞問春受傷乃至喪命,偏偏這些人下手不知輕重,她情急之下出手阻攔。

    等反應過來想要脫身,已經被深深卷入其中,加入混戰,惱火之下,發泄一般地對著任何靠近過來的人亂打一氣,揚言今日必定將自家師兄和師弟一起帶回去,誰都別想從她手上搶人。

    慕朝雪坐在窗戶下面思考人生,最靠譜的師姐顯然也被傳染了。這個小地方最后不會要被外面一群“仙人”夷為平地吧?

    從午間到傍晚,再到深夜,再到次日東方既白,這場混戰持續了整整一天一夜,城里城外死寂一片,無一人敢探頭,連山中的鳥叫蟲鳴都消失不見,只剩頭頂的天空成為一群修真界翹楚斗法的擂臺。

    慕朝雪在中途試著溜出屋外,想帶著老虎去和家人匯合,然后趁夜色潛入后方山林,繞遠路開溜。

    計劃雖完美,卻卡在第一步,這間小破屋外面的結界已經增加至整整五層!并且限制了他的外出。

    外面的傷害進不來,里面的他也出不去,在外面打出個結果之前,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第 77 章

    到了后半夜, 老虎似乎已經適應了外面時不時傳來的聲響,蜷縮在草團上呼呼大睡。

    慕朝雪中途瞇了一會兒但很快被驚醒,之后一直半睡半醒, 發了一會兒呆, 意識到外面動靜漸漸小了,又將窗戶扒開一條縫往外看。

    天光大亮,太陽已經升至高空,天上一片烏云也沒有,可謂風平浪靜, 就像每一個晴天該有的樣子。

    但是院子的圍墻豁了一道口,慕朝雪從那道能容兩人并肩通過的豁口望向外面, 原本遍布雜草的荒野上, 樹木倒了大半, 留下冒著黑煙的樹樁,地面坑坑洼洼, 草尖上還偶爾滴下幾滴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的紅色液體。

    李忘憂靠在一棵從中間被劈成兩半的大樹下,抬手擦了一把嘴角溢出的血, 眉間籠罩著陰霾。

    南宮鐸和虞問春的情況也差不多,但看起來比李忘憂稍微有精神一些, 還能勉強支撐起上半身,嘗試著調息打坐。

    至于蘇元黎,正坐在一棵離所有人都很遠的樹上,一臉無語地往嘴里塞丹藥。

    慕朝雪將窗戶縫稍微扒開一些,試圖尋找容冽的身影。

    這時候外面響起院門被打開的聲音, “吱呀”一聲, 年久失修的木門發出晦澀的聲響,在這片安靜的空氣中顯得極其突兀驚人。

    五層籠罩在破廟上的結界破了四層, 只留下最里面由容冽剛開始設下的那層。

    慕朝雪知道自己仍舊出不去,但對方可以輕易地進來。

    他的手一哆嗦,就將兩扇窗全都打開了,清清楚楚看見了推開院門走進來的那道黑色的挺拔身影。

    來人像是從煉獄里一路廝殺出來,即便是正午時分,仍就驅散不了一身浴血的煞氣,令四周空氣都幽暗凝滯幾分。

    那把劍通體漆黑,劍身遍布繁復而詭異的紋路,隱隱有紅光沿著劍身的紋路緩慢流動著,劍被握在手中仍是嗡鳴不止,顯然還未從殺戮的快意中平復下來,散發著騰騰殺意。

    隨著來人距離門口越來越近,慕朝雪看清那劍身流轉的深紅,是正在緩緩被劍身吸收的血液,不由打了個寒顫。

    此人從頭到腳,無論是面具,還是只露出半邊的臉,都是慕朝雪所不熟悉的。

    但慕朝雪依舊很快認出這是師弟,這就是師弟如今的模樣,真正的模樣。

    一旦確認這一點,那種令人膽顫的陌生感立即被令人安心的熟悉感取代。

    慕朝雪差點就主動推開門朝對方迎上去,但是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猶豫了一瞬。

    師弟出現在這里,是為了來見他,還是為了追殺李忘憂?

    他如今是慕朝雪的師弟,還是魔族的尊主?

    這樣的疑問盤繞在慕朝雪心頭,讓他雙腿如同被無數看不見的絲網束縛住。

    那扇從第一天就無法緊鎖的門被輕易地從外面推開,最后一道阻礙消失。

    慕朝雪屏住呼吸,看見對方那張黑色的面具上也沾了一道血痕。

    容冽腳步微頓,猶豫片刻,仍是繼續上前。

    慕朝雪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神像下的草團上老虎依舊呼呼大睡,對這里的變化一無所知,他不知怎的有些羨慕這小孩的無知無覺。

    容冽走到近前,低低喊了一聲:“師兄。”

    聽到這聲呼喚,慕朝雪的心定了定,莫名感覺放松了不少。

    但是依然不敢放松,警惕又好奇地打量著對方現如今的模樣,又若有所思地看向睡著的老虎。

    容冽順著他的目光向一旁的草團上看去,丟去一道術法,那本就酣睡中的小孩頓時陷入更加深沉的睡眠當中,看起來像是昏迷了一樣。

    他出手干脆利落,劍身的血液順著紋路往下滑落了一截,血珠從劍刃滴落在地面出現裂縫地板上。

    慕朝雪又后退半步,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容冽心亂如麻,慕朝雪的沉默和警惕讓他驚恐萬狀又愧疚不已,

    他難過又歉疚的望著慕朝雪,在對方同樣驚懼的眼神中,將手上的劍遞過去。

    慕朝雪身體緊繃,驚疑不定地望著他,不懂他這是何意。

    容冽說道:“師兄害怕我的話,就用這把劍殺了我吧。”

    慕朝雪愣神的時候,那把殺意騰騰的劍已經來到他手中。

    不似那些已然認主的劍對于主人之外的人的排斥與敵意,魔劍因為與主人神識相通而表現出十足的乖巧溫順,甚至在被慕朝雪握緊之時隱隱有些興奮地發出震顫嗡鳴。

    慕朝雪低頭,看著這把對他表現出親近之意的劍,劍身的紋路繁復美麗之中透出詭異肅殺之氣,一如他的主人現如今所散發出來的氣勢。

    只是仔細感受,一切又好像沒有產生根本性的改變。師弟的劍只是樣子變了,但仍是親近他,師弟看向他的眼神雖然含有更加復雜洶涌的情感,但他竟感受不到一絲惡意。

    被這樣的眼神包裹,慕朝雪不會覺得危機四伏,前途未卜,更像游魚入水,水下的暗流洶涌可怕,一條游魚卻只會在其中感到安心自如。

    他想不到任何將這把劍刺向容冽身體的理由。

    只有無數種理由催促著他立刻放下一切懷疑和顧忌奔向他,感激他,擁抱他。或者,用更直白的話來說……熱愛他。

    “師弟還活著”——這句話本身就讓他感到滿足和幸福,像一句能夠造就奇跡的咒語,這句話能夠輕而易舉讓他眼中快要崩塌的世界霎那間恢復,所有的混亂都會從那一刻結束,世界重新變得天朗氣清風輕云淡。

    此刻,對方將一把嗜血的劍強行塞到他手上,讓他殺了他,讓他再一次親手毀掉這個世界……

    慕朝雪忽然感到無比的憤怒和委屈,眼睛不由自主地濕潤,淚水不爭氣地在眼眶中打轉。

    他恨恨地瞪著眼前這個狠心的家伙,本想擺出兇狠模樣,一張嘴話音里就不受控制帶上哭腔:“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殘忍!我不準你死……你不可以再死掉了……”

    意識到滿腹的悲傷恐懼和驚慌已然暴露,壓抑數月的情緒由此失控,淚水決堤似的涌出眼眶。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索性放縱任性起來,那把劍被他丟到一旁,他上前去,有些粗魯地用力攥緊了容冽的衣袖,微微仰著臉看向這個半張臉藏在面具下的陌生又熟悉的人,滾燙的淚水從眼淚滑落。

    “我不要你死,看不到你我好害怕,我不想和李忘憂待在一起,不想和一頭惡蛟待在一起,我也不想和一個裝女人騙我的瘋子待在一起。”

    他哭得越發委屈,“為什么你就不能一直待在我身邊,為什么你要讓別人把我搶走,你的眼睛在看哪里,你能不能專心一點,別再動不動讓我走丟。”

    “對不起,師兄,對不起,我來得太遲了。我不該丟下師兄不管,不該以為師兄和別人在一起會更快樂,更不該讓師兄殺了我。”

    容冽心跳如擂鼓,說這些話時他甚至感覺自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他的每一聲對不起,都讓他深感歉疚的同時又竊喜不已。

    慕朝雪親手在他心頭放了一把火,心口的位置在劇烈地發燙,好像已經從內部燃燒起來。

    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栗,胃部在輕微地痙攣。

    夠了,這樣就夠了,光是這些就能讓他的一顆心余生都燃燒不止,永遠為其跳動,再多下去,那把火會將他吞噬,將他變成一灘灰燼,變成一團鬼魅帶著灼熱不已永不熄滅的愛意永生永世與其糾纏,那樣師兄就永遠也無法再甩開他了。

    他想要將哭得十分可憐的慕朝雪抱進懷里,對方卻猛然渾身一震,止住哭意,松開他的衣袖,背過身去躲開。

    發紅的耳尖和略顯局促僵硬的四肢暴露出慕朝雪現在的窘迫,剛一見面就哭成這樣,他敢打賭,就算是六歲的老虎也不會像他這樣哭鼻子。

    容冽盯著對方紅紅的耳尖,雪白修長的脖頸,和藏在衣袖中扭捏成一團的修長十指,只當做對師兄的羞窘全然不知。

    他低垂眼簾,失落的聲音飄到慕朝雪的耳朵里:“是因為……我是魔族嗎?我知道,世人視魔族如洪水猛獸,我和師兄在一起,也會連累師兄受他人指摘。”

    慕朝雪聽得惱火,又轉過身來,滿臉認真地說道:“胡說八道,魔族和普通人根本就沒有什么區別,到底是什么狹隘之人才會存有這般這笑的偏見,但凡親眼見過也不會這樣人云亦云。”

    容冽心中又放下一塊石頭,只是面上不顯,仍表現得忐忑不安,微微低著頭,輕聲問:“那……師兄會嫌棄我是魔族嗎?”

    慕朝雪瞧向他,只覺得他現在小心翼翼的樣子十分可憐,有些后悔剛剛的語氣太兇。

    要是知道師弟竟為自己魔族的身份感到卑微,他應該先好好安慰師弟一番的。

    他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夢里傻笑的老虎一眼,用上生平最溫柔的語氣說道:“我已經有一個魔族朋友了,又怎么會在意你是不是魔族。”

    容冽抬眼,動容地凝視著他的眼睛,繼續小心翼翼地問:“那……為什么師兄在我抱你的時候會躲開?”

    慕朝雪絕不承認自己那時正為自己嚎啕大哭的表現感到丟人,黑亮的眼珠子轉了一圈便指著窗外找好了借口:“外面還有人,我不好意思。”

    容冽將窗戶關上,然后走近他,終于如愿將人抱進懷里,連月以來的疲憊焦慮不安一掃而空。

    他貪婪吸取著慕朝雪的氣息,常年服藥帶來的淡淡的苦澀藥香讓他沉迷其中,心神搖蕩,柔軟而略顯單薄的身體讓他激動得呼吸都有些不穩。

    他忍不住收緊手臂,想要離心愛之人更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將他們強行分開。

    在慕朝雪看不到的方向,他的眼里涌現著決絕和瘋狂,附到懷中人耳畔,用最冷靜的聲音追問:“師兄,真的考慮好了嗎?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你可以現在立刻推開我,然后把劍撿起來,殺了我。”

    慕朝雪默默搖頭,又對他再次提及這一話題感到不滿,想從他懷中掙脫,與他好好“講一講道理”。

    容冽在他搖頭拒絕時就已將他腰身緊緊禁錮在自己的臂彎,不再給他任何退后的余地,一字一句開口:“既然如此,師兄以后就再也別想甩開我了。”

    慕朝雪掙不開,但也并不為難,反過來威脅道:“那你要說到做到,以后我想見你的時候,你必須在一刻鐘內出現在我身邊。否則我就和你恩斷義絕。”

    他也知道自己這要求提得蠻不講理,但他今日已然又哭又鬧胡攪蠻纏過了,早已沒了臉面,不在乎多這一回。

    容冽激動地將他抱緊,在他耳邊認真答應道:“好,一刻鐘。”

    慕朝雪的臉莫名有些發燙,見他高興得很,心想該把條件說得再苛刻些。同時心里又有些茫然,他們現在是重歸于好了,可是以后呢,師弟顯然是無法再繼續回承瀾宗,可魔域的尊主也并非容易的差事。

    他猶疑不定地問:“你現在是誰?”

    容冽說:“師兄想讓我是誰,我便是誰。”

    慕朝雪坦白道:“我還想讓你做我的師弟。”

    容冽湊近他的脖頸,嘴唇從柔軟光滑的肌膚上輕輕蹭過,若即若離,“可我不想只做你的師弟。”

    慕朝雪感到一絲燥熱,微微掙扎了一下,又故作鎮定地問:“那你想做什么?”

    “外面那幾個人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比他們更想。”

    慕朝雪怔住不動,過了片刻,“咦”了一聲,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促狹的笑意:“你想做我的師姐?不行,我只有一個師姐。而且你是男的。”

    容冽失笑,含住他耳尖輕咬一口,對他的裝傻充愣表示不滿。

    “師兄,我想做師兄的道侶,全仙門,全天下僅此一個的那種道侶。”

    他將慕朝雪松開,來到對方面前,認真注視著那雙仍舊殘存著促狹笑意的眼睛:祈求一般地開口問道:“師兄,可以嗎?”

    慕朝雪眨了眨眼睛,眉頭微微蹙起,作艱難思考狀。

    容冽又一次心跳如擂鼓,頭頂猶如籠罩著一股巨大的威壓,叫他險些承受不住。

    他甚至想立刻出生打斷慕朝雪的思考,以此避免從對方口中聽到令人痛苦不已沮喪萬分的答案。

    他想師兄的情感本就淡漠,能到這一步,將自己和外面那幾人在師兄心中區分開,他早該滿足,而不是繼續奢望師兄回應自己更濃烈的感情,貪婪不會有好下場。

    慕朝雪完全不知道,他思考的這一瞬間對方已經在心中做好了從此黯然退場的準備。

    他很嚴肅地開口:“可以。但要改成‘半刻鐘’。”

    容冽愣了好一會兒,而后輕笑:“好。半刻鐘,師兄想見我的時候,我會立刻出現。不管在哪,不管在做什么,哪怕是死,也一定……”

    慕朝雪怒氣騰騰地沖上前去,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齒道:“你不許說‘死’字。”

    容冽雀躍的心情被極度的歉疚所代替,他終于確信自己的“死”給慕朝雪帶來的后怕有多嚴重,“對不起,師兄。”

    師弟又在說對不起了,慕朝雪心想,其實更加應該說對不起的是自己。

    他抬手在對方的面具上輕輕撫摸著,指尖沾上的血跡已有些凝固,變成深紅色,面具上那道血痕被他擦掉,露出上面干凈的紋路。

    面具可以擦干凈,但是曾經因為他而在身體上和心理上留下的痛苦呢?也能如此輕易地從對方身上抹除嗎?

    慕朝雪問:“疼嗎?”

    容冽搖了搖頭。

    慕朝雪說:“你肯定在說謊。”

    容冽沉默著,朝他笑了一下。

    他摸到面具的邊緣,試圖將其摘下。

    容冽下意識抓住他的手,眼神閃躲,偏過臉去,低聲道:“很丑。”

    慕朝雪失落道:“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容冽連忙解釋:“不,不,我只是擔心現在的樣子會嚇到師兄,絕不是因為介懷自己的相貌,師兄千萬不必自責。”

    慕朝雪既相信他不是那種因相貌一時有損而耿耿于懷的人,又難以因他一句“不必自責”便從此問心無愧。

    他的鼻尖又有些發酸,“我才不會被你嚇到。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只要確定是你,我就一點也不害怕。”

    容冽猶豫了片刻,摘下面具。

    慕朝雪在他臉上看到了慌亂和閃躲,以及已經開始雖然仍舊有些猙獰但是已經逐漸開始痊愈的皮膚。

    他顫抖著,不敢用手觸碰,小心翼翼地問:“疼嗎?”

    容冽回答道:“早就不疼了。”

    慕朝雪搖了搖頭,“當時一定很疼。”盡管他“慘死”過一回,尸骨無存,但他無法想象神魂俱滅的痛苦真正降臨在自己身上該怎么捱過去。

    容冽內心忐忑卻又強裝淡定地問:“是不是很難看?”又連忙強調:“等我的修為慢慢恢復,就能很快痊愈。”

    慕朝雪又是一連串地搖頭,那些傷疤在他看來就像妖冶的紋身分布在前額與臉頰上,沒有絲毫影響骨相上的完美。

    他湊近過去,在那些傷疤上親了親,說:“這說明你非常厲害,誰都打不敗你,這是榮耀的象征。”

    容冽接連被驚喜砸中,破天荒地生出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腳下踩著的地面好像變成了云朵。

    他強行逼迫自己鎮定下來,深深看了慕朝雪一眼,道:“作為師兄的道侶,還是要盡快讓這些傷疤消失的。作為道侶,不能給師兄丟臉。”

    慕朝雪聽著他反復強調自己的“道侶”身份,生怕做不得數,忍不住又起了戲弄的心思,眨著眼睛滿臉無辜地反問:“什么道侶?”

    容冽想將他拖進懷里好好咬上幾口。

    一旁的草團上,小女孩揉著眼睛坐起來:“誰和誰是道侶?”

    緊接著瞪大眼睛,驚訝地望著慕朝雪身邊的陌生人。

    容冽掌心翻動,那把原本被慕朝雪扔在地上的劍回到手里,反射著森冷的劍光,血腥氣纏繞劍身。

    老虎當場哇哇大哭起來,嘴里喊著“娘”。

    容冽和慕朝雪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

    慕朝雪正想問問容冽剛剛讓人昏迷的術法怎么這么快就失效,留在外面的陣法被人觸動,傳來蘇元黎著急的聲音:“朝朝,容冽對你們做什么了?”

    蘇元黎坦坦蕩蕩,除了要幫虞問春帶走慕朝雪的做法顯得可惡,對慕朝雪本人并未抱有與其他四人同樣的心思,接收到的來自四人的敵意也就最少,再加上她本身便是修為不俗有自保之力,是幾人當中受傷程度最輕的。

    聽到破廟中傳來小孩恐懼的哭聲,立即就猜測是容冽這個出手狠絕的家伙在做些可怕的事情。

    她和虞問春,再加上南宮鐸和李忘憂,四個人都沒能從容冽手上討到便宜,更別說是慕朝雪這樣一個先天不足的小可憐。

    她見里面哭聲不止,急忙便揮劍朝結界上強行劈砍過去,想要將自家柔弱無依的師弟從居心叵測的魔尊手中解救出來。

    里面傳來慕朝雪猶猶豫豫的聲音:“師姐,別動手,師弟他沒對我做什么。”

    接著是一連串有些聽不清的聲音,好像是兩個成年人在笨嘴拙舌地哄孩子。小孩子的哭聲漸漸停下來。

    遠處一棵大樹下,幾個村人打扮的男女躲在樹后面,誠惶誠恐地往這邊探頭探腦。

    蘇元黎有些奇怪,遠在城中的百姓都躲進家里了,這幾個村民離得這樣近,混戰剛一結束就敢出來湊熱鬧?

    她沒來得及多想,就望見慕朝雪已經和容冽并排走出破廟,身后還跟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孩子。

    那孩子遠遠瞧見樹后面的幾個村民,遇到救星一般大喊著“娘”從慕朝雪身后飛奔了過去。

    容冽以及還在遠處山坡上療傷的幾人都留在原地,沒有要出手干涉的意思。他們混戰起來確實驚天動地破壞力十足,連山頭都榻了半邊,但打架的目的是徹底按死情敵,現在這些情敵各個都還能喘氣,根本沒有興趣搭理無關人等。

    慕朝雪剛一出來,遠處的李忘憂等三人火熱的視線就不約而同地望了過來。

    本該尸骨無存的心愛之人完好無損地出現在眼前,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喜出望外將三人包圍,愛意肆無忌憚地自那數道注視的目光中涌現。

    容冽有種將眾人全部滅口的沖動。

    蘇元黎望著這一片狼藉已經開始為接下來要收拾的爛攤子感到頭疼,見容冽的那把劍又渾身往外冒著殺氣,頓時表情微微扭曲。

    慕朝雪伸手覆在容冽握著劍的那只手上,說:“我想跟他們說幾句話。”

    第 78 章

    容冽臉色嚴肅起來, 警惕地看向那邊三人,卻又不想因一己私心限制慕朝雪的行動,令他像自己的私有物一樣受自己控制。于是只能帶著慕朝雪靠近那片滿目狼藉的山地。

    走到近處, 慕朝雪才清楚瞧見三人臉色有多糟糕, 連站起來都有些困難,難怪一直留在此處沒有再行動。

    但他也沒有覺得師弟下手太狠,他可是聽得清清楚楚,師弟是被他們強行卷進來的,要打架就要做好承擔后果的準備。

    南宮鐸在離慕朝雪最近的地方, 試著站起身來,當發現慕朝雪主動朝他走過來時, 他的眼神變得熱切, 呼吸變得急促。

    他怕這是慕朝雪最后一次在自己身邊停留, 可眼下自己負傷再無面對其他幾人的一爭之力,不由亂了章法, 下意識將琢磨了一路的念頭脫口而出:“你、你知道我的心意,定然也清楚我今日來此所為何人……慕朝雪, 阿雪,你愿意跟我走嗎?我想帶你回云影山莊。你可以像以前一樣在那里安心生活, 我不會再讓任何事打擾你……”

    他的神色間充滿哀求,偏又因潛意識里早已知曉答案,被現實與奢望之間的遙遠距離拉扯得極為痛苦。

    慕朝雪在他跟前站住,觀察了一下他的傷勢,確定他只是虛弱而不是性命垂危, 便開門見山道:“云影山莊對我多有照顧, 我很感激,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會盡力。但是南宮少主的感情我真的沒辦法回應。”

    南宮鐸恨恨地看向容冽, “是因為他嗎?如果沒有他,我會有機會嗎?他到底有什么好?”

    慕朝雪站在他面前擋住他瞪向容冽的眼神,不滿道:“不許你說他不好。”

    說完又意識到自己過于激動,便又做出冷靜理智的姿態:“我的確是喜歡師弟,但就算沒有他,我也不會喜歡你,感情之事無法勉強,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況且,世上事沒有如果。一直糾結‘如果’,只會將自己的心困住。”

    他說得明明白白,態度堅定不可動搖,南宮鐸一臉苦澀地看著他,良久才艱難挪開視線,用同樣堅定的語氣咬牙切齒道:“我的感情你既然沒辦法回應,就不用回應,左右我也不是為了讓你回應我才做這些的,我心悅于你,那是我的事情,你管不著!

    我偏要將自己的心困住,里面裝的都是你,都是‘如果’,如果你對那個魔族沒感覺了,歡迎你來找我,如果我沒有死,在我活著的每一刻,都不會放棄等你改變想法。”

    慕朝雪想了一肚子勸解他放下的話,還沒開始發揮,就這么被堵了回去,一時有些啞然。

    南宮鐸一臉頑固不化的神態讓他打消了繼續糾纏下去的想法,他的心情一言難盡,只能從對方身邊走開。

    對面,虞問春望著他,笑了一下,有些艱難地拖動負傷的身體,向他走近幾步。

    慕朝雪望見他走動起來依舊有些吃力的腿,心中糾結了一瞬,移開目光,對上他溫和的眼睛。

    虞問春有些自嘲地開口:“阿雪想好要怎么拒絕我了?”

    慕朝雪頓了一下,不知為何被他說得有些窘迫,深吸了一口氣,調整心情,正色道:“大師兄,你的心意我明白,你的心魔因我而起,我已經感到愧疚,如果你繼續為了我不顧惜自己,我會更無顏面對你。所以大師兄你還是不要喜歡我了吧,這樣我們都會好過很多。”

    虞問春微微一怔,似乎沒想到他會用這樣的理由拒絕自己。

    他盯著慕朝雪的雙眼,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無奈而縱容地看著他,搖頭嘆息:“這樣你倒是輕松了。可我的心意像是一個玩笑嗎?你吩咐一聲,讓我別再喜歡你,我便能照做不誤?”

    他仔細端詳著慕朝雪的臉,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一向溫吞軟綿的師弟是如此冷酷絕情。

    可是偏偏令人魂牽夢繞,見之便心生歡喜。

    “抱歉。”他眼中的溫和笑意散盡了,只剩確鑿不移的決然,“阿雪無論提什么要求我都會滿足,但是這一點,恕我無能,我做不到。”

    慕朝雪張了張嘴,仍舊是將一肚子勸慰的話咽回去,默默走開。

    經過李忘憂身邊時,他用余光瞥了一眼,便打算繞過去,回到容冽的身邊。

    他是要來“和他們說幾句話”,但這個“他們”并不包括李忘憂。

    李忘憂所作所為擺在眼前,他和這個人沒什么好說的,免得上趕著給自己找不痛快。

    視若無睹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他從靠在樹下喘息的男人面前繞過去,加快腳步,想要走遠。

    李忘憂因為掙脫羈押時就受了傷,后來又和幾人鏖戰一天一夜,傷得最為嚴重,想要起身攔住慕朝雪。可是竟沒能站起身來,雙腿脫力般地彎折下去,跌倒在浸著血跡的地面上。

    慕朝雪離開的腳步邁得更遠了,連回頭看一眼都不肯。

    可他是多想再看一眼對方的臉啊。他的小病秧子還活著,真好。

    他拖著沉重的身體,追尋著慕朝雪的背影,不禁牽動傷口在地面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情急之下又吐出一口血來。

    慕朝雪皺了皺眉,下意識放緩腳步。

    李忘憂跪伏在他的身后,一遍遍地祈求:“再看我一眼,好嗎?你看看我。”

    慕朝雪停下來,轉身向他投來一個有些冷淡的眼神,望見他身上傷勢,又不免想起容冽的傷口。

    他嘟囔著:“我討厭你。”

    李忘憂仰著臉,注視著他此刻冷酷無情的眼睛,問:“有多討厭?”

    慕朝雪視他如毒蛇,唯恐與他多說一句便被再次纏上,于是狠絕開口:“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李忘憂臉上閃過一絲倉皇狼狽,又笑起來:“真好,至少我在你心中占了一個‘最’字,‘最’喜歡和‘最’討厭,哪個才更讓人念念不忘呢?”

    慕朝雪不滿地瞪著他。果然很討人厭,永遠知道怎么膈應人。

    若是不辯解又感到窩火,著急辯解又顯得心虛似的。

    慕朝雪耍起無賴:“我最討人的東西多了去了。”

    李忘憂故作不懂,裝起糊涂,“是嗎,我愛的人自始至終只有一個。”

    ……

    不遠處,蘇元黎在一旁看傻了眼,忍不住犯嘀咕:“什么東西?我拿朝朝當親生弟弟,結果你們一個個想對我親弟弟……”

    她想起來一直站在一旁沒出聲的容冽,將這昔日的小師弟當做最后的一片凈土,滿臉欣慰地朝對方望過去。

    然而容冽的心里正在不停地冒酸水,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眼神陰沉沉的,藏著殺氣。

    一個兩個的,全都沒臉沒皮,沒聽見師兄都明明白白拒絕了嗎,還在那里臭不要臉地糾纏不清放肆表白。

    難道以為這樣就能讓師兄改變心意嗎!

    偏他又不能暴露自己的慌張,自亂陣腳,助長這群手下敗將的氣焰。

    他顧不上探究蘇元黎投來的這一目光是何用意,只死死盯著那幾人,心中暗下決定,說幾句話也便說了,要是有人敢不滿足于此直接上手,那就不要怪他殘忍……

    蘇元黎一看他這反應,就知道自己想多了,什么最后的凈土,那眼神就差黏在自家弟弟身上了!

    慕朝雪還不知道身后的情況,正在消化自身的情緒。他轉了一圈,一番長談,誰都沒有勸住,挺沒有成就感的。

    容冽看見他轉身,迅速調整了臉上的神色,眼神也柔軟下來。

    慕朝雪一回頭就看到師弟正期待地看著自己,心中坦然不少,管他呢,別人怎么想又不是他能決定的。

    他快快樂樂地牽住了容冽的手,又朝看向這邊的師姐笑了一下。

    容冽也朝蘇元黎笑了一下,說:“師兄已經答應讓我做他的道侶。”停頓一瞬又立刻嚴肅補充:“唯一的一個。”

    蘇元黎結結實實地被對方這副異常的表現驚了一下,反應過來后,表情一言難盡,最后只剩無語。好好好,行行行,那可真是把你得意壞了呢。

    容冽確實挺得意,沒什么好否認的,他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他和師兄在一起了,師兄只喜歡他一個人。

    慕朝雪歪著腦袋查看他的情況,有些擔心地告訴他:“師弟,你笑得有點詭異。”

    趙離凈趕來的時候,六個人分成了四方,蘇元黎正在虞問春身邊幫忙處理傷勢,慕朝雪則是和容冽低聲說著什么,剩余兩人各占一個角落,正在閉眼調息。

    這些人當中除了慕朝雪,各自都受了或輕或重的傷。

    他本想先對自家幾個孩子出手治療一番,不料剛一走近,所有人都齊齊地看向他,眼神很是微妙。

    其中以蘇元黎的反應最為夸張,這位一向沉穩的代理掌門瞪圓了眼睛,驚愕不已:“前輩你怎么也來了,難道前輩你也對朝朝……”

    沒等她問完,趙離凈便立刻丟了個禁言符過去,強行讓她閉上嘴。

    面對在場其余幾人狐疑的眼神,他不由有些惱羞成怒。

    他自然知道這些人第一時間趕來這種偏僻邊境不毛之地為了什么,這些人望著他的眼神明晃晃寫著防備和不甘心,竟是將他當做坐收漁翁之利的那個“漁翁”。

    他的目光掃過慕朝雪和容冽緊扣在一起的十指,連忙又移開視線,重重咳嗽一聲,呵斥道:“我已命不久矣,又怎會生出如此癡心妄想!”

    此言一出無論眾人是什么心思都不好再說什么,趙離凈恢復修為的代價是失去長生的機會,只剩十年可活,十年聽起來很長,但也不過須臾,即便他對慕朝雪真的存有某種心思,也早早失去資格。

    結局注定隕落的天才,過程越輝煌越顯得悲涼,然而趙離凈早已決定余下十年游歷世間濟弱鋤強,將一身修為真正用在實處,所以心情還算平靜。

    蘇元黎惋惜地看著他。

    李忘憂只當這個人不存在,趙離凈確實給他先前剿滅魔族的計劃造成嚴重阻礙,但他的目標從來只是慕朝雪,除此之外其余人、事、物皆不能入眼,何況是愛或恨這般濃烈的情感。

    趙離凈劍指向他:“我是來捉拿你回去的,李忘憂,你可還有不甘?”在趙離凈看來,逃過羈押的隊伍,沖破封印靈力的符文,最終依舊敗在容冽手中,只能像一條狗一樣伏在地上茍延殘喘,這足以讓任何固執之人放下心中妄念。

    李忘憂嗤嗤地笑起來,望向慕朝雪,終究還是沒說什么,只出神地抬頭望向蒼穹。

    虞問春看向奉命來此抓他回宗門的蘇元黎,也低聲說:“我私自逃出,甘愿隨師妹回宗門領罰。”

    南宮鐸身邊不知何時也多了個找尋到這里的家中仆從,好言勸他歸家。

    情勢穩定后,剩下的便是收拾眼前這一堆爛攤子了。

    那些倒塌的城墻和房屋,還有塌下半邊的山頭,斷裂的樹木……毀壞這些東西時只是一眨眼,想要復原,即便有術法和靈力的幫助,也著實花費了幾人一番功夫。

    蘇元黎一邊兢兢業業動用術法修復遭到損毀的各處,一邊在心中慶幸打起來的幾人不全是喪心病狂嗜殺殘忍之徒,互相監看之下倒也沒有傷到無辜百姓的性命,只是一些財產損失而已……嗯,幸好大家都還算家底殷實。

    那些在家中躲了一天一夜的人無意間發現“仙人”打完架還包善后,大贊神仙有良心,又紛紛涌上街頭圍觀仙人修屋子修城墻,看到塌陷的山頭在幾道靈光照拂下恢復如初,驚呼不已。還有人鼓掌,立即得到一片響應,頓時掌聲如雷。

    慕朝雪一眼在人群中瞧見看熱鬧的老虎一家,前不久還因自家孩子失蹤焦心發愁的幾個魔族混在普通百姓當中熱情地鼓掌。

    老虎瞧見他,跑了過來,一副已然將他看穿的神態:“你不是狐妖,你是尊主被仙門的壞蛋搶走的道侶!”她得意洋洋:“想不到吧我娘以前遠遠見過尊主,一眼就認出來今天打敗所有人的那個是我們魔族的尊主。”

    慕朝雪還在想自己拿妖怪身份忽悠小孩的事怎么收場,對方歡喜雀躍道:“這真是太好了以后我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去找你玩了。”

    容冽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心想這小孩以后不會天天賴在師兄身邊不走吧,師兄和她玩?那誰和我玩?

    短暫地擔心了一下慕朝雪日后的時間分配問題之后,他來到城墻上,朝正在施法修整城墻的趙離凈走了過去。

    趙離凈知道他來找自己所為何事,魔域的靈脈并未徹底斷裂,當年自己眼睜睜看著李忘憂大開殺戒,內心隱隱覺得此舉過于狠絕,之后在與李忘憂聯手毀去靈脈時暗中留有余地,等容冽修為恢復至巔峰,他二人合力,仍有很大的希望能夠修復靈脈,還魔域一片生機。

    他早已準備告知容冽此事,然而對方看上去已經知曉此事。

    趙離凈主動開口:“我本就身負罪孽,魔族諒解我,我卻不能諒解自己,你所求之事,我會盡全力相助。”

    容冽又說道:“還有一事相求。”

    趙離凈問:“何事?”

    “當年埋葬在北域的二十萬魔族……或許尚有一線生機。”

    他是天生魔魂,魔族萬年來最有天分的尊主,護住自己的性命不難,但要護住這數十萬子民的命,就要付出一些代價。

    于是他在意識到無法全身而退之后,以神魂之力在這二十萬子民身上落下一層封印,護住他們最后一絲生機。

    這其實是一場豪賭,賭他不會就此形消神滅,賭這一絲神魂之力能盡可能護住更多人的命,待他重返魔域恢復修為,自能找到辦法叫他們也能重返人間。

    趙離凈聽到這個消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即便還有一人活著,他心中的罪惡感也能減輕幾分。

    他擔心地看了容冽一眼:“我觀你體內靈力混亂,只怕還要再等等。所幸我還有十年,等得起。”

    他又轉臉望向仍舊坐在那棵樹下的李忘憂,那人無力地低垂著頭顱,閉著眼睛,但是并沒有調息療傷,連身上的傷口也沒有要處理的意思,好像對于萬事萬物包括自己是死是活這件事都失去了興致。

    容冽也望過去,知道趙離凈是在思考讓李忘憂出手相助的可能。

    趙離凈嘆了一口氣:“可惜他執迷不悟,我勸不動他,否則會穩妥很多。”

    接著又看向正在和一個小孩說話的慕朝雪,猶豫著開口:“不過,若是能讓……”

    容冽直接打斷他的話:“我不會去求李忘憂,師兄更不會。”

    趙離凈也看出來慕朝雪對李忘憂的不滿,憑容冽對這師兄的在乎,絕不會讓他去求一個心中厭惡之人。所以這個提議實在強人所難。

    讓他們感到意外的是,李忘憂主動提出了出手幫忙修復靈脈以及解開封印。

    這讓眾人不得不懷疑他有所圖謀,慕朝雪甚至認為他會借機使壞。

    但在順利解開北域的封印之后,不少人相信了他是要將功贖過,以此獲得魔族諒解,至少留下一條性命。

    接下來便只剩修復魔域斷裂的靈脈。想要修復并不困難,但是枯竭已久,想要使其如從前歲月一般充沛豐盈,供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休養生息,暫時還很難做到。甚至十年、二十年都未必能夠如愿。

    魔域做好了再忍耐數十年乃至百年的準備,可春天即將來臨前的寒冬是最折磨人的。

    李忘憂在這時候又一次做出令所有人意外的舉動,眾目睽睽之下,這個被認為放下高傲只求活命的修士毅然決然散盡一身靈力,以血肉與神魂滋養這條枯竭的靈脈,令其當場涌出潺潺清泉般的豐沛靈氣。

    魔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煥發生機,枯木抽出鮮嫩的枝條,龜裂的土地變得濕潤柔軟,水流經過的地方很快綠意盎然。

    慕朝雪自從那天之后,從沒想過要再去見李忘憂一面,這次也同樣如此。

    仙門和魔域熱衷于觀察李忘憂是悔悟還是執迷不悟,慕朝雪沒有這種興趣。

    所以在慕朝雪的腦海中,留下的關于此人的最后一點記憶僅僅是他的聲音,那時他的肉身已經消亡,殘留有一絲微弱的神識,用虛弱到幾乎聽不清地聲音問:“現在可以少討厭我一點嗎?”

    之后便很快消失在風里。

    李忘憂最終低頭承認自己無法承受一個人的恨意,對此,慕朝雪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觸,既不為自己討厭的人的消失而得意,也不會因為傲慢之人低頭認錯而唏噓感動。

    他望著眼前的草木茂盛蜂飛蝶舞,射月川在月光下水波蕩漾,靜靜地流向遠方,在心里不緊不慢地回答:“既然如此,那就當你是那種擦肩而過又很快從記憶里消失的陌生人吧。”

    他還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比如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看一看這個廣袤無垠充滿神奇的陌生世界,再在心里裝上一個師弟,以及師門的親友,也就差不多了。

    他不想再讓更多復雜的感情將一顆心占得太滿,心里如果被擠得太亂,就會睡不好,吃不好,更沒辦法好好回應那些真正重要的人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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